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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电影人

所属系列:Superpanda

《独立电影人》作者:superpanda

文案:

【中国电影这三十年】1990年,没有得到毕业分配的谢兰生赋闲一年,受尽白眼。

一次酒醉,他说想自己拍电影。

满座皆惊:“你疯球了!只有国营厂才能拍!你这叫作地下电影!”

一年后,谢兰生对纯天然的男主角束手无策:“这个角色层次较多,最好能用专业演员,越专业越好,比如莘野……”

众人无奈:“谢导,别做梦了……首个xx华人影帝,哪会来拍这种东西……”“这位影帝美国长大,穿着打扮洋气到了满大街人围着他看。咱们剧组需要低调……”

————

2019,中国独立电影三十周年。

有一群人,他们不堪一击,他们危如累卵,但他们却仍在权力和资本的双重冲击下试图保持独立思考和独立制作,他们被称为独立电影人。

人设:从没说过一句硬话、从没干过一件软事的导演受 X 想一出是一出、做事全凭“我乐意”的演员攻

PS:时间跨度长,从1990年到2015年。讲讲各方这30年的博弈、妥协、发展、反复。

电影,是高明的政治;

政治,是高明的电影。

文案发于2019年3月。

内容标签: 娱乐圈 业界精英 甜文 年代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兰生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电影这三十年

【1991】

第1章 莘野

1990年初春,北京。

风有点儿大,街头巷尾一辆辆的“永久”“凤凰”匆匆而过。女人们用纱巾包头,都看不出本来面目。

谢兰生的长腿一迈,从“二八”车上面下来。他把横梁架在肩上,而后一路扛上四层,微微喘气,掏出钥匙打开家门,又把车子推进屋内。

母亲李井柔刚把菜盛进盘子,在厨房喊:“去哪儿了?!才逛回来!”

谢兰生并不想说他去卖剧本了,道:“随便转转,透个气儿。”刚才,他又跑到某制片厂厚着脸皮自荐剧本,然而还是一关都过不了。

“一天到晚没个正事……”李井柔又开始唠叨。她砰砰地把两盘菜撂在桌上,递给儿子一双筷子,“吃吧吃吧,你也就能吃个饭了。”

谢兰生的长相英俊,笑容一直讨人喜欢:“我这不是还年轻么,马上就会有转机的。”

一边说话,一边伸手舀了一口稀饭,送进嘴里,感觉有点烫。

李井柔真恨这儿子,开口又是一串数落:“在家窝了大半年了。我跟你爸已经一年都不敢回老家去了,就怕亲戚问你儿子毕业以后在做什么……上班也得躲着人走。非要上什么北电,学什么导演,拍什么电影,这下子可真出息了,等着爸妈养一辈子吧。以后爸妈全都死了,你也跟着一起死好了。让你倔,让你不听话,你分能上科大的呀,我听说合肥那边全分配了!”

“好啦好啦,在北京多陪您五年,不挺好吗,多少爸妈羡慕您老呢。”谢兰生的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说过硬话,尤其是对父母。

谁都知道“考大学”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能上本科的不足3%,大专甚至中专文凭在外头都十分吃香,因此,大学毕业的谢兰生赋闲在家这件事儿叫李井柔夫妻二人从心理上无法接受,更不要说,他们儿子那个分数足够上比清华北大更加难考的科大了。

高中毕业时,谢兰生想上北电,想学导演,于是不顾家中反对一意孤行填了志愿。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去年因为一些原因北电导演的毕业生一个都没得到分配,全部留在学校里头,整日晃荡无所事事,这种状况已经持续大半年了。因为没事干,谢兰生才写出了几个剧本。

母亲念叨个把小时,谢兰生放下饭碗,说:“谁也没有想到不管分配……大家在等,马上分了,您别着急么。”

李井柔的怨念颇多:“你们北电就是事多。还搞什么二四制,差点儿连大学文凭都没有了。没听说过有这样儿的。”

谢兰生又笑:“这不是有大学文凭吗。好事多磨,好事多磨,啊?”

85年,北电导演系开始搞“二四制”。在第二年统一考试并淘汰掉二分之一,这一半人立即离校,只能拿到大专学历,剩下的那二分之一才能获得本科学位。谢兰生在考试那天莫名其妙发起高烧,在全班18人中排第9,差一点儿滑到后二分之一里,刺激得很。

李井柔说:“你吃完饭再去学校,问问有没有新消息。”

谢兰生一顿,点头道:“行。”

他抬眼,见电视上正巧出现柏林影帝莘野的脸。他注视着电视屏幕,深觉这是一个老天赏饭的人。今年才要大学毕业而且并非科班出身,却凭一个青涩青年的角色拿了华人在欧洲三大电影节的首个最佳男演员奖。

这个莘野生在美国长在美国,继父还是洛城的old money,经营酒店等等产业,本人似乎是念的Harvard,学经济,周身气质是独一份。谢兰生在一份报纸上看到过他穿风衣走过街头的照片,简直拉风得过分了,引得一群北京老少驻足观看。

…………

吃过午饭,谢兰生回电影学院。电影学院在蓟门桥外西土城路,校园里有乌泱乌泱爱出洋相的文艺青年,他们抽烟喝酒、染发纹身,做不着边际的白日梦。

对于“分配”这个事儿,老师只说还没消息。

谢兰生弯腰躬身,态度谦虚而又恭顺:“谢谢老师,要有动静,麻烦您要通知我们。”

“那当然。”北电导演系的主任王先进打断谢兰生。他很喜欢这学生,问:“兰生,最近在干什么?”

谢兰生也老实答了:“嗯,向电影厂推销本子,不过全都没有通过。”

“是个什么故事?”

说起他的电影剧本,谢兰生十分认真:“是这样的,一个女人,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婚后6年先后生下三个女儿……”

谢兰生全讲完以后直接跳到他的困境:“我跑了长春电影制片厂、上海电影制片厂、北京电影制片厂,还有八一制片厂,都不要。”他打算再去别的看看,比如西安电影制片厂。

王先进也跟着叹气:“那是自然的。”

“自然……吗???”

王先进说:“咱们国营的制片厂一般不会拍这个的。”

“……”谢兰生也知道困难,可总怀着一点希望,于是他问王先进说:“那怎么办?咱们只有国营的制片厂才能拍电影啊。”

“能怎么办,”王先进和蔼慈祥,“听说明年各制片厂主要扶持红色电影。你的能力没有问题,可以准备几个好本,再去试试。”

“红色电影……”谢兰生对王先进笑:“好的,谢谢老师。”

两人聊了好一阵子,谢兰生才告辞离开。

北京电影学校外面这条小路他很熟悉,有三株桃树,还有三棵石榴树。

石榴花正尽情怒放,今年在第一次抽枝。

谢兰生静立在树前。

自己没有人要,剧本也没有人要。

石榴花上落满北京刚刚才停了的雨水,本就明艳的花瓣更加明艳,捉人眼球。雨水像被吸住一般,牢牢扒着,一动不动。

谢兰生手抹过花瓣,雨水扑簌簌地掉下来。

他的眼神没有焦点,好像正在思考什么。

…………

在路口,谢兰生遇到了两个同班同学。

一个是张世杰,一个是王中敏。张世杰是一个胖子,王中敏则十分瘦弱。两人天天待在一起,是谢兰生的好朋友。他们两个也在学校晃悠足足九个月了,一开始总结伴看片,现在却是懒得去了,就谢兰生还在学校进进出出看内参片——电影学院有观摩课,星期二放外国电影星期三放中国电影,周边国企事业单位也会放映内部电影,他们学校美术系的学弟学妹会画影票,跟真票一模一样,他每回都能混进去。

“无业游民!”张世杰王中敏二人高声叫道,“老谢老谢!”

谢兰生:“哟,张胖子,还真巧了。”

张世杰王中敏:“又来打听毕业分配?”

“对,”谢兰生点头承认,“你们两个也是吗?”

“呵呵呵呵,都没信儿。”张世杰伸手揽住谢兰生一边肩膀,“走走走,喝酒去!”谢兰生性格好,人缘也好,谁都喜欢跟他喝酒。

谢兰生说:“行啊,我请,去吃爆肚!”

餐馆距离学校不远,破破烂烂埋埋汰汰,异常拥挤。塑料小凳摇摇晃晃,木头桌子油迹斑斑。

三人一边吃一边喝一边聊一边疯,期间自然聊到未来。

张世杰王中敏说:“我们想开广告公司,拍广告片儿。现在这个很吃香的,我们先出去挣够钱,再回来拍电影。你呢?要不要一起干?”

谢兰生摇摇头:“我还是想做电影。”在谢兰生看来,一个人若热爱电影就不应该离开电影。这是毕生的事业,他需要一直努力、进步,不能被打断,不能被耽搁,他没有时间先去挣钱。

“好吧,”张世杰王中敏问,“那这几个月在干什么?”

谢兰生一提到电影就会变得非常多话:“我在推销剧本,叫作《生根》,讲一个女人,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婚后6年先后生下三个女儿……这段时间跑了长影、上影、北影还有八一,都不要。”

张世杰王中敏:“哎哟我的兰生祖宗,这个东西拍不了的。”

“我真希望拍出来啊。”谢兰生灌一口啤酒,颈间喉结上下一滚,“想着万一有人要呢。”

“喏,你也知道,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没人要吧?”

谢兰生不说话,打了一个酒嗝。

隔了半晌,他才说:“反正,一共就16家制片厂,都走一遍呗。”

“哈哈,随便,想试就试。”张世杰王中敏也是几口啤酒,“我看你啊,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到了黄河也不想死。”瓶子里的最后一滴滚入咽喉,又苦又涩,谢兰生“哐”一声把它撂在桌上,用瓶子底吱嘎吱嘎地磨坚硬的玻璃板,好像那是坚不可摧的一道屏障,“无论如何都想拍了。”他的故事,他的人物,他的画面,他想拍出来。那些事、那些人,无数次地在脑海中徜徉、飞翔,鲜活鲜活的生命力呼之欲出。

只要想想血便沸腾。

“……朋友,你怎么拍。”

在过去的40几年拍电影都需要厂标。拥有厂标才意味着拥有摄制电影的权利,而厂标,只属于16家国营电影制片厂。其中北影上影长影八一四家早已分地而治,珠江、广西、潇湘等等规模较小。

也就是说,没有任何民营企业、私营企业、个体可以摄制电影。

谢兰生想想,压低声音,问张世杰和王中敏:“哎,你们知道……摄影班的孙凤毛么?”

张世杰和王中敏道:“好像听过。”

“据说他在自己拍呢。没工作,也闲出毛了。”

“啊???”

谢兰生又继续解释:“自筹资金,自寻设备……我在琢磨,实在不行,我也可以——”

“谢!兰!生!”张世杰王中敏简直又惊又怒,“你疯!球!了!!!”

“……”

张世杰用粗胖手指哐哐哐哐地戳桌面上的那块大玻璃板:“你发癫了!这叫地!下!电!影!!!没有厂标!!!孙凤毛有病,你也有病?!”

谢兰生也震了一下。

地下电影,好可怕的四个字啊。

然而,也不知是鲜红鲜红正在怒放的石榴花给刺激的,还是刚刚又苦又涩喝着劣质的酒精给刺激的,抑或二者都有,谢兰生的倔劲上来,故意拧歪着,眨眨单眼,抖机灵,说,“地下就地下呗。我拍出来,谁能知道?”

他挺崇拜孙凤毛的。

大排档里,录音机又在播放美国乡村的音乐了。建交以后,因为苏联这个“共同敌人”中美两国蜜里调油,大家可以听到这些新鲜的歌儿了。

谢兰生很清楚,“自己拍片”已超越了1990年的自由,然而,在这中西文化初碰撞的懵懂年月,孙凤毛的这种背叛,让谢兰生感到心惊肉跳却又心驰神往。

王中敏也呆呆地看:“你疯球了……你真的疯球了……”

“……”真的是喝高了,说话做事十分随性。谢兰生用右手反手握住啤酒细长的瓶颈,抄起来,一个用力,“哐”地一声将它砸碎在地面上。刹那之间玻璃崩溅,那一片一片小小的、薄薄的、在阳光下绿莹莹的、并且有点儿剔透的碎片好像玉石一般。

他砸了瓶子,此时也是微微一愣。他两只手按着膝盖,看着面前满地狼藉,还是说了刚想说的:“我不管,我就拍。嘿,非拍!”

别说,这动作还挺有电影感。

张世杰王中敏:“……”他们知道谢兰生是真的有点在发疯了。

谢兰生借着酒劲,越想越对。

这是他的个人情感。

总有一些东西值得承担风险甚至付出一切。

那边,张世杰王中敏还在苦苦劝说,模仿译制片腔,试图缓和气氛:“嗨,我的老伙计,咱们老师说,这两个月就能分配制片厂了,到时就有工作,不用这么作死,啊?乖。”

谢兰生没说话。

对有些人来说,摄制电影只是一个养家糊口的差事。

但对另一些人来说,并非如此。

他想讲故事,不是为了养家糊口,而是为了被打动时从眼角处悄然落下的那滴泪。

作者有话要说:

小攻风衣走过街头被一群人驻足观看……可以参见皮尔卡丹第一次来中国时!当然不如皮尔卡丹,毕竟人家是真洋人……而且还要再早10年。

这篇文的一切背景,包括北电的二四制,分没分配,只要我没说是编的,就全是真的。

风格可能更像我bg,比如上篇《别和投资人谈恋爱》,一半事业线,一半感情线,以前的BL都主感情,这篇可能不大一样。

因为今年是中国的独立电影三十周年,想写一写这段历史,也写一写当中的人。它并不会简单评价黑白对错是非曲直,也不会说审查就是不对的或者对抗审查就是对的。各方都有各自立场,本文主要会说一说各个方面这30年的博弈、妥协、发展、反复,从历史的角度看看能为创作自由做些什么。

感情线是甜甜哒。

第一part是1991年,最后一part是2015年,那时主角45岁。

第2章 谢兰生

待清醒时,酒后所言皆是妄语。

“地下电影”一旦出事,谁又知道命运如何。虽然没有相关法律可后果也不好预计。

还没等谢兰生深入思考什么,三月底,学校传来好的消息——他分配了。

谢兰生作为北京电影学院85级的毕业生将与86级一起离校。

他没有抢热门大厂,而是为了早日拥有上片机会去了位于湖南长沙的潇湘厂。他主动要冷门单位,学校自然没有不从,因此,他被分配的时间在同学里算比较早的。

谢兰生的选择其实不难理解。

曾经,一个电影导演必须先做几次场记,再一步步当上助理、副导演,执行导演、总导演,辛辛苦苦好几十年,这还必须一路顺遂,不曾遭遇任何意外。因为“导演”只有一个,大家都是论资排辈,只有这样才能显得选拔制度公平合理。厂标有限,普普通通的制片厂每年就能分到一两部,北影上影长影八一似乎可以多拿一点,有十来部,老一代的知名导演垄断这些宝贵名额,刚毕业的毛头小子无法得到任何机会。不过,前几年,电影学院在恢复高考后招的学生走出校门,竟然能在一些人才匮乏的“边陲小厂”受到重视接连越级,这让包括谢兰生的一些学生跃跃欲试。据说,最早,是广西厂几个青年建了什么摄制小组,拍其他人不要的片,还剃光头用以明志,最后效果十分不错,广西厂非常意外,其他厂也开始关注。

谢兰生要远赴长沙,父母自然比较失望,然而饭碗才最重要,他们并未加以阻拦,更何况,“留京”通常需要后台,有门路的利用门路,没有门路的不择手段创造门路。谢兰生是北京人,还成绩好,他们班的一女同学因此以为他会留京,故作暧昧高深莫测,还跟学校说希望能跟男朋友分在一起,最后也被分到湖南,她没忍住,嚎啕大哭,而谢兰生一个月后才知道了这件事情。据说北电还算有良心的,某校为了打击恋爱故意拆了所有情侣。

…………

潇湘电影制片厂前身是湖南电影制片厂,创建于50年代,1980年改名“潇湘”。

到潇湘后,谢兰生的首个工作是副导演,帮有名的鬼才李贤拍摄影片,影片名叫《财运亨通》。

谢兰生很喜欢剧本。它描述了九十年代初中国人首次受到资本冲击时的心态,里面有1988年海南建省后的“十万大军下海南”,有“公职人员下海大潮”,也有1989、1990深圳特区证券公司开业后的疯狂景象——本来推广无比困难还要强制党员购买的新中国首支股票“深发展”分红配股,股市从此疯狂起来,连寺庙都派僧人炒股,深圳政府限购、抽签、设涨停板——从10%涨停,到5%,到1%,到0.5%,都压不住人的热情。空气里全是钞票的味道,老百姓们几千年来首次见到涌动的钱。

没有想到,一切工作准备就绪,所有人都唱着歌儿到了指定拍摄地点,要开机时,整个剧组却被厂里十万火急叫回长沙,说,筹备期间太乐观了,上头刚刚提了18条修改意见。

那没办法,一条条改,并且,在一次次的修改中,逐渐变得不伦不类。

谢兰生是挺失望的。不过很快他便重新振作精神,因为不管如何割舍,他“副导演”这个头衔不是假的!!!

拍片子这个梦,对谢兰生来说,早已铺金洒银,令他心驰神往。

他尤记得两三岁时第一次看电影那天发生的事。

当时,因为小叔有些门路,他随家人到洗印厂看“内参片”。所谓内参片,就是不在全国公映,而由专人引进、翻译,给首长们看的片子。当时文x还没结束,内参片远不若后来管理宽松,很难见到,基本是给中央领导观看的。

而才三岁的谢兰生,看到荧幕女主人公被杀死的那一瞬间,猛地挣脱父母怀抱,“啊啊啊啊”地尖叫着,伸出小手,要将两位主角从尖刀下救出。未果,刺刀还是扎进胸膛,他便当即痛哭失声。小叔十分尴尬,赶紧把他拖出房间,他搅黄了极难得的看内参片的好机会。回到家里,他还止不住地悲伤、抽泣,中间一度有些窒息,这件事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是家人取笑他的素材。

可是也许,自那时起,便为“电影”而着了魔。

…………

好消息是,修改以后,新的剧本通过审查,大家再次南下拍摄。此时正是九月末,北京亚运会如火如荼,满大街的熊猫盼盼笑容明媚高举金牌,剧组众人的心也变得敞亮起来。

在片场,谢兰生又挺谦逊地问李贤说他能不能上手掌镜几个镜头,李贤应了,让他拍摄其中两场。

李贤这人今年34岁,有情怀,有思想,是谢兰生十分尊敬的大导演。不过据说,李贤家乡的老母亲上个月被确诊癌症,正在治疗,这导致了李贤老是若有所思的。

在谢兰生“做作业”时,李贤导演站在一边,怔怔看着谢兰生的工作方式,突然摇头,问:“兰生,你把分镜给修改了?”

“啊,对,是这样。”谢兰生道,“最后没拍天上太阳,而是改成面部特写。就调了这个,有问题吗?”

李贤沉默,半晌才道:“兰生,你的方式,非常吓人。”

谢兰生:“啊?”

“你本人并没意识到……一般来说,在拍摄了令人悲伤的东西后,导演会把镜头对准大的场景,比如蓝天,比如大地,平衡情感,给人缓和的时间。你的方式太残忍了,直勾勾的,在主人公倾家荡产以后还要拍他特写。”

谢兰生道:“我想正对真实、直面人性,不逃避,不否认,接受人的一切善恶。”

李贤没有说话。

谢兰生又补充了句:“我们应该有勇气看。”

李贤摇头,还是改了,自己掌镜自己拍了。

于是,整部电影没有保留谢兰生的任何东西。

不过,即使作为副导演在现场准备、协调,谢兰生也挺开心。

…………

待李贤的那部电影完成拍摄进入后期,谢兰生又在厂里面四处联络,找活儿干。

谢兰生是北电毕业,“副导演”并不难接,甚至还是香饽饽。然而当初被分配到潇湘厂时单位曾经承诺让他独立拍片,因此,对再次当下手这事儿他没同意。

依他目前导演资质,上报选题、筹备影片这个方式很难通过,只能在潇湘厂确定要拍的现成剧本里淘。

但是,他在厂里不过是个新人导演,那些项目又哪里能轮得到他???

谢兰生的心情不佳,一方面是因为无法成为导演,另一方面是觉得自己上当受骗,因为潇湘并未做到当初承诺过的事情。想想也是,潇湘这样的制片厂一年只有几个厂标,哪能轻易轮到他呢?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这种落差难以承受。虽然,对着人时,他依然是永远露着招牌式的明媚笑容。

晃晃悠悠直到1991年,执导的事才有转机。

文学部的一位姑娘风风火火找到谢兰生,说:“谢兰生!有个剧本,要不要上?!”文学创作部门专做剧本创作,他们敲定剧本以后会提交到厂生产办,厂领导下生产令后导演就能开始筹备了。

谢兰生:“嗯?”他将背脊挺直。

姑娘叫着:“赚大发了!大牌导演都有活儿!让你捡到一个便宜!!”

谢兰生却本能觉得这件事情不太对劲。

那么巧吗?

大牌导演都有活儿?

听着十分像是借口。

他在这里不过是个新人选手,能轮到他???

真有天上掉陷阱这种好事?

他沉吟着,没被消息冲晕了头,笑着道:“谢谢妹子,不过……”

“我比你大!”

“呀,这可真看不出来!”谢兰生改口说:“谢谢姐姐想着小弟了,但是,我希望先看看剧本,行吗?”

“……”谢兰生的长相俊俏,姑娘本来觉得麻烦,却被哄的挺开心,道,“哎,那你抓紧了。”

“放心!”

谢兰生把《乱世儿女》拿回来看,发现果然,这个剧本剧情简单,人物扁平,推动方式更是无比粗暴!好人成为好人是一句话的事儿,坏人成为坏人也是一句话的事儿,chua chua chua的,让人懵圈。

他在厂里打听了番,才知道这《乱世儿女》已在所有导演手上轮过一遍,没人要。

据说编剧有些来头,是市里面某位领导的什么人,《乱世儿女》不拍不行。文学部的同事已跟其他导演谈过几圈了,搞得人人都绕道走,把文学部当瘟神了。万般无奈之下,文学部想到了刚来的新人选手谢兰生。

怎么办呢……

一方面是能拍电影,一方面是拍恶心电影,谢兰生十分为难,想到头秃。

谢兰生将垃圾剧本拿回自己的寝室,反复翻、来回看,始终沉默不语,弄得纸页都有点儿发黑发皱。

一天以后,为了可以圆导演梦,谢兰生终下了决心,拎着本子,风风火火跑到厂里,对文学部的同事说:“张姐,亲姐,是这样的,我可以接这个本子,但希望做大幅修改。”

文学部的那个姑娘没有权力决定这个,上报主任,主任也不敢自作主张,把谢兰生给带到了临时厂长的办公室。

临时厂长叫张富贵,69岁,马上就要退休了,以前一直是副厂长。去年厂长出去学习,让张富贵暂时代职。

张富贵是老好人儿,比较胆小,也可以说怯懦,没有威严,无法服众,在潇湘厂几十年了还只是个副厂长,被足足小他24岁的厂长压着。

果然,听完谢兰生的要求,临时厂长有些犹豫,叫谢兰生出去等着,他必须要打个电话。

谢兰生站在办公室外,眼见着临时厂长抄起话筒拨打号码。电话号码不是按的,而是拨的,临时厂长几根手指又短又粗,使劲儿地怼在数字圆圈里面,卖力拨号,有些滑稽。

大约五分钟后,富贵厂长胖手向内一招,叫谢兰生回去,开始说官话:“兰生啊,你就死马当活马医,自己看着修改修改吧。”对不能得罪的关系户硬塞来的电影剧本,富贵厂长很想赶紧圆满地把任务完成,让大人物高兴、满意,这好不容易抓到壮丁,他想尽快敲定一切。不过,虽然同意兰生修改,他的话也含糊其辞不得要领,这样以后万一出事他也能把自己摘出去。

谢兰生说:“谢谢厂长。”

事实证明,潇湘这种国企里面没有秘密。

接下本子当天中午,在潇湘厂的宿舍楼口,谢兰生便被一个叫池中鹤的导演拦住了。

“呦呦呦呦,看看是谁???”对方一副奚落样子,“北电毕业的谢兰生!!!”

谢兰生:“……”

“你打算拍《乱世儿女》?”

谢兰生又露出微笑:“嗯。”

“我们丢了的烂骨头,你居然还捡起来啃吗???”

谢兰生:“……”

“加油~~~”池中鹤说,“叫咱们都睁眼瞧瞧,北电毕业的大导演拍的片子有多厉害!哈哈哈哈,可别砸了潇湘招牌!片子要是太烂、太臭,到时候哭鼻子,可就跟北电高材生的身份不符了!”

“……”

谢兰生十分清楚,导演专业的毕业生已经动了别人蛋糕。为了招揽人才,16家电影制片厂都或多或少给予了些优惠政策,可是厂标数量有限,你有片子他就没有,他有片子你就没有,两个派系明争暗斗是不可避免的事实。

池中鹤在讽刺他们。

这池中鹤据说也是个关系户,跟省里的某位领导是还算密切的亲戚,不是侄子就是外甥——谢兰生也没闹明白,然而水平根本不行。

以前,各制片厂拍完电影都是直接交给中影(中国电影发行公司),不用操心放映的事。在哪里放、放多少场,都是中影自己规划,有点强买强卖的性质。然而1985年后,这个模式逐渐变了。虽然电影也是必须通过中影统一上映,但是,各地方却可以自行决定是否购买一部电影的拷贝以及购买多少拷贝,再由中影公司按照它统计的总量向制作方付账,也就是说,中影不再强制地方买电影了。一般来说价格都是一万块钱一个拷贝,不论制作成本是多少,中影采购多少拷贝就支付多少现金。这两年,有的片子能卖上百甚至上二百个拷贝,有的片子只能卖几个或者十几个。谢兰生听同事们说,池中鹤的上部片子只卖掉了4个拷贝,赔本陪到姥姥家了。

谢兰生并不喜欢逞口舌之利,说:“谢谢池导,但它不会又烂又臭的,我对北电的大师们教的东西有信心。”

“你……!”也不知道真傻假傻。

顿了会儿,池中鹤的眉目舒展,呵呵笑笑,将手里的一个肉包搁在谢兰生的饭盆上:“对了,你是要去食堂对吧?食堂包子被抢没了。我这正好还剩一个,既然谢导这么喜欢我挑剩下的东西,那也拿去吧!”

这操作太莫名其妙,谢兰生一愣,还没等说话,池中鹤已拔脚走了。

谢兰生也没再理了,走过楼口的垃圾桶,“rou”地一下把肉包子撇了进去,说:“哼,谁要你的狗屁肉包?!”

…………

谢兰生向厂里请假,躲在宿舍没日没夜地想剧情和改剧本。他每天抽大半包烟,喷云吐雾,寝室好像一毒气室。说来奇怪,他平时并不喜抽烟,也没瘾,然而,每回思考故事、撰写台词,他都必须得拆包烟。

他手按着300字一页的红稿纸,一行一行用力地写。他是那样矫揉造作,讲故事时常常落泪。他左手的两根手指夹着香烟,伸直了,用掌心抹泪。

大约过了四个星期,谢兰生把新的剧本揣在身上、回到厂里,风尘仆仆的。

在文学部,当着文学部和代理厂长的面,他朗读了面目全非的修改后的剧本。

在场的人全都知道,除去主角人名、初始背景,《乱世儿女》整个故事主线支线全被动了,大刀阔斧地,他们甚至无法想象二者源于同个根骨!

到了最后大结局时,几个姑娘泪光盈盈、轻轻啜泣。

“好……好……”代理厂长说,“太好了,建立剧组,大家热火朝天地干起来吧!”

谢兰生说:“谢谢张厂长。”

他挺高兴。

在心里头规划、筹备,甚至打算向上影厂借摄影机。潇湘厂在用的“阿奈”胶片经常出现划道,在国外早被淘汰了,而上影厂有“莫应康”,谢兰生想着,到时可以协调一下,看看能否在上影厂拍摄的间歇期将莫应康借来一用。

那个可是莫应康啊。

效果好着呢!

他还没用亲眼见过。

想到这里,手心发痒。

然而,化用《阿甘正传》那句经典台词,人生就像一盘混了各种馅儿的饺子,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是猪肉白菜、是鲜肉蘑菇,还是虾仁韭菜。

没等《乱世儿女》的摄制组成立,单位一位领导便找到谢兰生,说:“兰生,正在北京封闭学习的关厂长来电话了。他很重视《乱世儿女》,叫你一定好好拍摄,扛起导演重任,为潇湘厂多做贡献。”

谢兰生也十分感动,甚至有些受宠若惊,说:“谢谢关厂长,我一定会努力拍摄。”

“然后……”顿顿,领导又说:“同时,为使这部被看好的片子达到最高水平,厂里决定,让池中鹤过去担任总导演,你做执行导演。”

“???”

谢兰生想:什么意思?让池中鹤过来担任总导演?

那位领导冠冕堂皇,把谢兰生当傻子了:“池中鹤不参与拍摄,也不指指点点,你可以干你的艺术,绝对不会受到干扰。只是,在署名时,会说他是总导演,你是执行导演。池中鹤是老牌导演,要比新人有号召力,厂子可以多卖拷贝,提早完成全年任务。你也希望多卖拷贝吧,让更多人看到片子。你要实在是不放心,我可以让池导保证连片场都不进去。”

谢兰生:“……”

谢兰生知道,《乱世儿女》经过他的改动以后已焕然一新,臭石头一摇身变成了香饽饽,拷贝数量有望冲击潇湘厂的历史前三。

因此,那个曾经羞辱自己的池中鹤,有“上边人”亲戚身份的池中鹤,明目张胆,要抢这部片子。

虽然并不参与拍摄,也要挂个总导演的名头,排在自己前面,排在第一的位置。

让世人以为,《乱世儿女》是他池中鹤拍出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素的,中国股市曾有一阵涨停板是0.5%。那时候叫“证券公司”,1990年才有“证券交易所”的。

恢复高考后的学生在制片厂得到机会,也就是“是广西厂几个青年建立什么摄制小组,拍其他人不要的片,还剃光头用以明志,最后效果十分不错,广西厂非常意外,其他厂也开始关注。”这段,在现实中,主角是张艺谋他们几。他们故意去小厂子,因为感觉机会更多,然后建了青年摄制小组。

修改没人要的剧本,修完别人却来抢走,是我听过的真事儿……

第3章 《生根》(一)

听到厂里这个要求,谢兰生手捏着剧本,说他得想想。厂里并未再逼迫他,放他离开了,只是临了又劝一句:“兰生啊,别想太多,能上片子就是好事”。

谢兰生说他知道的,而后走回自己寝室,从床板下拎出一个带红鲤鱼的铁脸盆,放在地上。铁脸盆在水泥地上栽歪几圈才站住了,发出一阵刺耳声响。谢兰生点了根烟,用牙咬着,微微眯起一双眼睛,隔着青白的烟雾,把他写的《乱世儿女》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又细细地看了一遍。

看完,他一只手拿着剧本,一只手捏着香烟,凑上剧本的一个角,把剧本给点燃了。火苗儿终于蹿起,谢兰生用右手又扇了扇,左手变换角度,让整沓纸都烧起来,接着把它扔进盆里,垂眸看着。

火光烈烈,映着他还年轻的脸。

几分钟后,他的故事化作灰烬。

对在学习的厂长的长途电话,谢兰生说,他不接受“执行导演”,希望厂里能信赖他,让《乱世儿女》冲击销量。对方听完,沉默了。几秒钟后,为不开罪上面领导——就是池中鹤的舅舅,关厂长道:“潇湘支持青年导演,但青年导演的号召力比较有限,会让各省产生顾虑,让潇湘厂卖不掉本可以卖掉的拷贝数。”对于厂长本人来说,“不开罪领导”永远比一部电影更加重要。一部电影只是电影,而“开罪领导”后患无穷。

双方实在是说不拢,最后,谢兰生极不舍地道:“关厂长,我刚刚又反思了下,觉得,自己可能太自大了。既然各省的电影局都不相信青年导演,那可能,青年导演在技巧上确实得再提高提高,在这方面各电影局的领导们是有经验的。《乱世儿女》就算借着大导演的名义卖了,最后成品质量太差也得不到预期效果,不仅影响我自己的名声,也影响池导的名声。我想放弃这个机会,再磨练磨练。”他这意思十分明显,如果必须加池中鹤,他就不拍《乱世儿女》了。

得到最终答案,厂长并未就此让步,最后暂时就这样了。

对关厂长来说,他要是没加成名字,让谢兰生自己拍了,他就必须承担责任——他摆不平,束手无策,办事不利。但要连谢兰生也没拍成,他就可以交差了。在这阶段,他已经说了所有能说的话、做了所有能做的事,谢兰生软硬不吃,是谢兰生的问题。谢兰生是分配来的,他总不能把人开了,不让上片就已经是最严重的惩罚了。

至于那个《乱世儿女》,就还是按照原先思路随便找人拍完算了,不给厂子冲销量了。

他当厂长四五年,上下打太极,是如此地圆滑世故。

谢兰生本来以为厂子会让他把剧本直接拿给池中鹤拍,谁知竟然没了后续,看来对面的几个人也还是要一点脸的。

…………

《乱世儿女》突然没了,谢兰生也有些闹心。

自从他做副导演的《财运亨通》进入后期,他就开始寻片子了,至此正好三个月整。好不容易拿到一个没人要的《乱世儿女》,想故事,改剧本,最后却因池中鹤想据为己有而夭折了。

只要回想起来那句“让池中鹤当总导演,你当执行导演”,谢兰生就恶心反胃,仿佛嗅到粗糙舌头在口腔中闷久了的酸腐气息。

没法子,再继续寻好机会吧。

然而,人要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还没等到打起精神,谢兰生又听说了个让他无比震惊的消息:他进厂后所参与的唯一一部片子《财运亨通》三个多月前就被毙了,不能上,而彼时他们正在深圳热火朝天地拍摄着!是张富贵这代厂长看完文件后忘说了,现在片子全做完了才一拍脑门想起来了!据说,几个月前,因为政策有些变化,电影事业管理局又重新审了所有剧本,结果是,潇湘厂的两个项目包括李贤《财运亨通》被叫停了,而张富贵这代厂长稀里糊涂地忘讲了。

谢兰生是真的没话讲。

张富贵那小老头儿幸亏不是正厂长。这还不如正厂长呢,这种大事都能忘了。据说当时,张富贵在推进另部片子卖拷贝的事儿,想第二天再说这个,然而年纪毕竟大了,睡完一觉就忘光了。

谢兰生一边抱怨,一边跟正导演李贤和另个副导演张庆被叫到了厂长办公室。

张富贵的身材不高,有些胖,腹部尤其胖,撑得衬衣都收紧了,肚脐眼的那颗扣子被两边的布料撕扯着,看起来危危险险的。

他看了看李贤,问:“李贤,你母亲的身体还好吗?”

李贤说:“刚化疗完,挺虚弱的。”

“嗯。”张富贵把胖手一抬,“桌子上有一份文件,你们看看吧。”

三人凑上,发现这份公文上面清楚写着:【《财运亨通》停止拍摄,整个剧组立即解散,回长沙。】

看完,李贤道:“怎么现在才说这事儿?”语气里也带着埋怨。

张富贵却不以为意,他转过身,看着窗外的院落,说,“李贤,张庆,兰生,我眼看着就退休了,这也是我能为你们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谢兰生懵了。

张富贵的声音又响起:“你们对于《财运亨通》有很大的创作热情,我看在眼里。你们剧组夜以继日地改剧本、筹备、拍摄。李贤、张庆很久都没如此兴奋了,兰生刚来,对自己的处女作有很大期待。过几天我跟上头沟通沟通,可能会有一些转机……毕竟片子已经出来了,厂里花了很大精力。领导根据实际情况可能会放咱们一马。”

谢兰生:“!!!”

到这里他终于明白了。

张富贵代厂长,从未忘记“叫停”的事。

他是故意不执行的!

他明年就正式退休了,也没什么仕途走了,于是他把全部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说是因为他忘通知才导致了片子出来,进退维谷,看电影局能否根据实际情况让电影上了。现在生米煮成熟饭,电影局的大领导们也并非是全无人情,给通过了也未可知。

整个厂子的人都说富贵厂长一向软弱,没有手段没有魄力,在潇湘厂几十年了还只是个副厂长,然而,谢兰生想,只有他们几人知道,张副厂长在退休年曾迸发过如此英勇,没有执行“上头”命令,当睁眼瞎,只为护住两部片子。张富贵,在69岁的这一年,忽然间就叛逆了一回。

谢兰生深吸一口气,看向窗外。太阳挂在光秃秃的枝丫之上,给一切都涂上一层稀薄白光。

李贤明显也很震惊,他们几人道歉、感谢,最后走出了办公室。

未来究竟会如何呢。

张富贵的最后英勇所换来的结果是,各退一步。据说,审查影片时,审片室中里里外外坐了六个部门的人,包括省委、省政府、广电局、文化部、计委、民政部,还有潇湘的厂领导,黑压压的。审片进行了一整天,从上午九点到晚上九点,李贤还有另个导演最后嗓子都说哑了,然后,作为平衡,对潇湘厂的这两部本来应该被叫停却阴差阳错做出来了的电影,六大部委毙了一个,就是李贤的《财运亨通》,过了一个,不过提了很多意见让那导演进行修改。同时,严肃批评了张富贵。

对这结果,张富贵是想到了的。他用他的“抗命不从”保住了其中一部,并未全部折戟沉沙。

可谢兰生十分茫然。

他想,毕业以后,整整两年,他都做了什么事呢?

哦。第一年在等待分配,第二年先当副导演,然而片子无法上映,接着又想当正导演,最后搞到玉石俱焚。整整两年,什么东西都没出来,他大概是在走背运。

他还剩下几个两年?二十个?三十个?灵蛇在握,却仿佛被遗弃在荒原。

接连发生的意外像两根尖刺扎进心里,又快又深,让他很疼。而那些刺就算拔了,空的创口也是冰凉。他连着几天浑浑噩噩,跟谁说话都没劲儿,只觉周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各种声音糅在一块混乱不堪无从分辨,时间仿佛都凝滞了。

在空茫和迷惑当中,谢兰生又再次想到摄影班的孙凤毛了。他之前就听人说了,孙凤毛在“自己拍片”。

自己拍。

他又记起自己一直在挂念的那个剧本了。

如果他也“自己拍片”,便不必再受人控制。

人一辈子就几十年,而电影要终生学习。他不愿意再荒废了,他想要做喜欢的事——尽可能多地拍片子。

…………

谢兰生乘火车回了一趟北京,住在学校大门旁边专利局的招待所里,一铺10元。

他又把孙凤毛约出来吃爆肚,打听如何才能自己拍电影。

孙凤毛人十分热情,他告诉谢兰生:“咱们自己拍完片子可以试着买个厂标!跟16家国营厂买!拍之前也可以试试!”

谢兰生说:“咱们采用社会资本,买标感觉不太靠谱。再说了,我这片子买不到的。”

“哦……”孙凤毛说,“那就送到国外参赛!只要内容能打动人,会有公司来买版权,在国外播,咱们就能收回成本。但是拿到版权费后,你需要把版权收入拿出来给投资的人。你找一些肯出资的,自己拍摄还有制作,说好如果能卖版权就按份额分配收益。你听说过投资这词吗?买股票也是投资,它可能赔钱也可能赚钱。”

在拍摄了《财运亨通》后,谢兰生也懂“投资”了,他皱皱眉,问孙凤毛:“国外公司能花30万买咱们的电影版权?”这简直是天文数字。

孙凤毛道:“人家都是按国买的。你卖给英国,挣一份钱;卖给法国,再挣一份钱;卖给日本,又有一笔钱。你想,世界上有多少国家?再说了,30万人民币,6万美元,人家才不觉得多呢。我打听过,有些国外公司甚至会花百万美元买版权呢。”

谢兰生似懂非懂,点点头。

孙凤毛又说:“走这条路,就不用在厂里上班,也不需要拿厂标了,更不需要接受审查。”

谢兰生低低地“唔”了一声儿,内心天平开始倾斜。

…………

再回潇湘,谢兰生听同事们说,他不在的这三四天市里来了一位领导,这位领导在开会时问起“北电”的毕业生现在在被如何培养,关厂长的秘书则回答:“大学毕业还很年轻,只能暂时做副导演,怎么也得锻炼五年才能真正承担重任。”

“……”听到这事,谢兰生的脑子一麻。

像有黄蜂爬进耳朵,不是一只,而是一群,许多翅膀上下扇动发出嗡嗡的声音。

五年!!

谢兰生也弄不明白潇湘是在分配前的谈话里就打算好了骗自己了,说能上片,只为扣下一个北电的毕业生,还是因为《乱世儿女》才决定了这个“五年”的,比如,为不开罪省里领导毫不犹豫牺牲了他。

不管哪种都很恶心。

去他妈的锻炼五年,谢兰生想:太几把憋屈了,老子不干了。

老子、不、干、了。

他受够了。

再锻炼五年时间,他就毕业七年整了,还是不能拍他自己真正想要拍的故事。何况,五年后是什么情形也全都是未知数——厂标一年只有一两个,真的可以给到他吗?电影本质上不就是写书加上拍照吗,怎么只有大导演们才有资格进行创作呢?

算了,他想,去他妈的执行导演,去他妈的副导演,去他妈的18条修改,去他妈的不能上映。

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先爽再说,一切后果他都认了,再说未必会非常惨。他的故事不想等了,他要去拍他的剧本。

下定决定的谢兰生不再迷惘不再犹豫,他一边上班,一边跟富有的亲朋好友全都谈了“投资”的事儿。

只是进展并不顺利。这时候,富足家庭叫“万元户”,有一万存款的意思,二三十万是一笔巨款,可拍电影就是要这么多钱。他认识些下海的人,也认识些炒股的人,然而,虽然经商稳赚不赔,股市只涨不跌,这一群人一夜暴富还用上了“大哥大”,对于出资拍摄电影却都避之唯恐不及,根本不信谢兰生。

谢兰生问孙凤毛他是如何拿到投资的,孙凤毛说:【我有一个香港亲戚,他很喜欢我的剧本。】

香港亲戚……

谢兰生没香港亲戚。

他对香港一切印象都来自于录像厅。1985年开始,叫录像厅的“好东西”遍布城市大街小巷,男人们爱坐在里头看香港的警匪电影。刚兴起时画质很差,录像带来源于翻拍,从一两家传到别家,画面会晃,十分模糊,可后来就不是了,录像都是有门路的从深圳给带回来的。

谢兰生便是在那些漆黑晦暗烟雾缭绕又每一处都弥散着汗臭味和尿骚味的录像厅中看完了W导演的《英雄本色》《英雄本色2》《喋血双雄》《纵横四海》等等电影。在谢兰生的头脑中,东方之珠香港是个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各大帮派分地而治、警察黑帮日夜火并、百姓天天目睹枪战的地方。

香港离他太远了。

他只能找周围的人。

他偷偷想,又偷偷干,觉得焦急,又觉得刺激。

他生在首都长在首都,他正在南方图谋不轨。

到三月,在谢兰生一筹莫展时,“投资”突然有了转机。

谢兰生的一位长辈手里握着十万块钱却不知道如何处置,日日夜夜心惊肉跳。亲戚本是黑龙江省宣传口的一个处长,80年去了深圳工作。他利用在改开以后实行的价格双轨制,还有自己在黑龙省多年积攒下的人脉,从深圳批发新闻纸再转卖给东北报社,一下赚了十万块钱,被吓坏了,不敢干了,可十万块已经来了,在口袋里滚烫滚烫。要知道,倒买倒卖是违法的,这个叫作“投机倒把”,82年以后还被严打,被认为是破坏经济,“五金大王”“电器大王”这个大王那个大王还曾经被全国通缉,虽然后来又放宽了,八大王也平反了,然而罪名还在那儿,亲戚根本不敢用钱,何况他是“倒爷”里面最严重的官员“官倒”,前年还在严肃整顿。

谢兰生听了,用单位的电话联系,劝说:“您把十万投资进来,我拍完片再还回去,这笔钱就有由头了,是投资的……嗯嗯,回报。咱也不说是要拍片,咱们就说做买卖用。如果电影卖出版权了,我先归还投资部分,剩余利润再五五分……您看这样可不可以?”

他把事实全都说了,让对方选择。亲戚想了想,觉得这样下去十万肯定永远动不了了,能洗一遍就是一遍,洗完不管什么由头都比“倒卖”要好得多,真打水漂就打水漂了。于是双方写了欠条——谢兰生在湖南摆摊儿,如果赚了就分给他。金额那栏数字很小,而实际上是十万整。谢兰生又保证出事绝不泄露资金来源,会说是从香港借的。

谢兰生的胆子很大,觉得自己拍片、卖片,参加一些中小影展,不会被人给发现的。至于亲戚那一边儿,不敢吱声,更没事了。

谢兰生没想到的是,签完“借款”的条子后,那位亲戚越想越爽,又拉来了一位倒爷。对方也要投资电影,也是十万块。

一下有了20万块,谢兰生非常兴奋。

他算过了,省省的话,25万就能拍完《生根》,而成本会主要用于买胶片和冲洗胶片。“拍电影”的门槛太高,买菲林和冲洗菲林就要至少二三十万。

他想,80%都搞定了,5万块很容易凑齐。

…………

然而偏偏事与愿违。

最后的这5万块钱无论如何凑不出来。两个倒爷都不认识别的倒爷,束手无策,而正经挣钱的亲戚们都觉得他巨不靠谱。母亲对他不好好在国企上班却总想着偷鸡摸狗异常愤怒,只是苦于抓不住他。

他心烦到睡不着觉。为了凑钱,他甚至在动物园里演大猩猩,一天10元,动物园的负责人直夸“谢兰生你演的真好!”

一点一滴时间过去,转眼到了三月下旬。

厂里有了一个参观“好莱坞”的绝佳机会。谁都想去公费旅游,最后,大学毕业、会英文的谢兰生被填进名单,给领导当备用翻译。他将会跟潇湘厂的几位领导和大导演一道儿到LA考察学习。

虽然只是兼职翻译,谢兰生也十分珍惜。

湖南长沙到洛杉矶根本没有直飞航班,北京到洛杉矶也没有,他们一行十几个人前后经过三次转机才降落在天使之城。

这个地方一边是大海,一边是沙漠,矛盾,却美,几乎永远阳光明媚。

他们看了几个公司,学了一些拍摄技巧,逛景点、买东西,到离开的前个晚上又走进了一家赌场。

LA最大的一家赌场。

有一些人见识过了,没来,另一些人则十分好奇,拉着翻译和谢兰生一起看看这在国内绝不可能明目张胆存在着的腐朽堕落。

进赌场后大家散开,自己逛,自己玩儿。

谢兰生在赌桌中间来来回回穿梭了阵,发现基本全是“21点”。从录像厅的香港片他早知道它的规则,不过亲眼看到人玩还是感觉不大一样。

一台桌子旁站着的荷官是个华裔青年,五官英俊,十分扎眼,最漂亮的是一双眼,黑漆漆的,深潭一般。他穿着荷官的西装,谢兰生是头回见到有中国人能把西装前胸那儿撑得鼓起的。

谢兰生总觉得荷官的模样儿十分眼熟,想了半天想起来了——他特别像刚在欧洲拿了华人首个影帝的莘野。谢兰生在刚开始时觉得这人就是莘野,毕竟对方真住在LA,后又感觉不大可能,因为莘野的继父是非常有名的old money,本人也是十分顺遂,怎么可能来当荷官,二人应该只是相似。何况莘野在电影里演的是个乡村青年,也看不出本来样子,太容易被认错了,可能,看着像的反而不是他,看着不像的反而是他。

感觉到了直勾勾的两道目光,荷官抬眸,上下打量他了一番。

谢兰生把视线收回。

十分钟后,他站在了老虎机前。

这玩意儿十分简单,塞美金的现钞进去,再拍按钮,就可以了,屏幕上头所有东西都会自己动起来的。谢兰生也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才来一趟,应该顺手经历经历。21点他不敢玩,老虎机却是没问题的。

谢兰生手摸摸内兜,摸出一张100美元,他赶紧放回去,再摸,这回摸出的才是1美元。

他刚才看了,这些老虎机的最小金额是50美分一次,最大金额是50美元一次,差着100倍呢,50美元他不敢玩,50美分还是可以的,试试嘛,就当一次人生体验了。要知道,他每个月全部收入加在一起才只有250,人民币。

不过,就在谢兰生把1美金塞进去时,他的手指突然停住了。

等等……

人人都说他这样的赌博新手运气会好,是真的吗?

鬼使神差,他看向了几米之外角落里的那台机器。

没人,空的,一次五十。

要是能中最高的200倍,就会有一万美元了……五万人民币。

宿命般的一个数字。

谢兰生的两道目光紧紧钉在它的上面。

他总共能打上四次。

200美元,1000人民币,这是他的全部积蓄。他虽然已工作一年,吃厂里的,住厂里的,可往返了几次北京,也并没有攒下多少。这次来美国参访访问,以防万一,他全带在身上了。

这200美元,要打水漂吗?

他告诉他自己冷静,别发神经。赢200倍的概率太小,砰砰按几下,1000就没了,太傻逼了。

可是,万一……呢?万一真的,赌博新手运气好呢?

机子静静立在那儿,让谢兰生心痒痒的,手也痒痒的,好像有道什么钩子正轻轻地勾着自己。他想起了北欧神话勾引水手的塞壬来——她用歌声吸引水手,让他们统统葬身大海。

倾尽一切,孤注一掷,这两个词让谢兰生有些上头、有些发晕。

他身上文艺青年的那股子血又沸腾了。

当导演的,都对“命运”情有独钟。他想,也许,今天这家赌场就是自己人生真正的开端呢?他走投无路、几近绝望,他付出所有,拼死挣扎,接着命运垂青于他,从此一切柳暗花明。电影里面都是这样的,主角们在没希望的时候创造出了奇迹,峰回路转。

他不想要留下遗憾,即使只是多年以后“万一当年赌赢了呢”的呢喃。

他不愿错过任何机会。

嗨,反正只是200美金,1000人民币。

与5万比杯水车薪,留下来也没有屁用。

就这样吧,不管了,他妈的。

谢兰生浑身僵硬地坐在了角落的凳子上。他手指发抖,把200美金塞了进去,而后,不允许再后悔一般,“哐”地一声拍下按钮,心砰砰跳,一下一下撞击咽喉,生疼生疼的。

屏幕闪过缤纷的光,数字7和其他图案绕着轴承飞速旋转。这老虎机是“777”,一共三栏,各自旋转,如果全都停在“7”上,就是大奖。

什么都没,输了,扣50。

第二把第三把,又被分别扣了50。

再来一把就玩完了……谢兰山又按下按钮。

他并不知游戏规则,只能等机器给他结果。

第一个转出来的是樱桃,第二个是别的东西,第三个出来的又是樱桃。

谢兰生想全结束了,谁知机子告诉他说两个樱桃是赢双倍,他的本金变成了150。

这么神奇吗……

他继续玩儿,一会儿输点,一会儿赢点,一会儿不输不赢。那二百块居然还挺他妈能撑,始终在50到150间晃荡。

而在赌场中心区域,趁着一局的间歇,一高大的华裔青年挤到莘野的身边,说:“Yves,看那边儿……那个赌鬼破衣烂鞋,却好舍得打老虎机。打最大的,50一次,呵呵……”

莘野抬眼:“这些人早没救儿了。”

他接了部香港导演关于“赌神”的商业片,不过,为了观察现实当中所谓“赌神”的模样儿,他弄了个荷官兼职。荷官的活没多难做,各大赌场经常招聘,莘野皮相好气质好,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也不知道按了多久,谢兰生都有些麻木了,也困了,眼皮耷拉着,思绪逐渐地飘远了。

直到他被一阵刺耳的响铃声吓到跳起来!!

屏幕上,庆祝画面色彩缤纷。而正中间,三个连着的“7”扩大,又缩回,再扩大,再缩回,那响铃声大到离谱,谢兰生的耳膜直跳,周围一些赌徒、游客也被动静吸引过来。

谢兰生的双拳紧握,没忍住,大叫起来。

一些东西如同火球将要冲出他的咽喉,他压不住,只能这样大吼几声,让他心脏里的热气稍微散去那么几缕。

“啊!!”他状若癫狂,转过身,跟身后的一个老黑结结实实来了个big hug。

放开老黑,他又挨个拥抱别人,而后抽出吐出来的ticket,看了一眼金额—一万USD。他高高举起ticket,大叫着,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用最快的速度一路跑向cashier。途中撞到好几个人,他都大笑着,转个圈儿,跳舞似的,道歉,继续跑,最后一下扑在柜台上,应该很疼,可他仿佛浑然不觉。

莘野看着,觉得赌鬼不可理喻。

丑态百出,整个人生全部指望便是这种意外之财。

莘野收眸,不再看了,他的身体挺拔笔直,眼神却是懒洋洋的,继续发牌以及坐庄。

没过多久,莘野就被人换班了。他脱下了西装外套,提在手里,又扯散了领带结,解开最上一颗扣子,走出赌场。

在通往停车场的一条小巷中,他又看到那个赌鬼,就在几个赌场保安旁边。

赌鬼正在上蹿下跳,张牙舞爪。他注视着某个地方,一会儿向左弓步,两只胳膊齐刷刷地伸向左边,一会儿向右弓步,两只胳膊齐刷刷地伸向右边,很神经。

莘野走过去,终于知道赌鬼是在干什么了。

他面前有三只野猫,他正做出各种夸张的动作,让大野猫全都看他、注意到他,当野猫的视线焦点。

很兴奋的样子。

莘野:“………………”

赢了一万,至于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万美金,这是全文唯一一个金手指了……要珍惜……因为这段有些用处,=w=。

熊猫爸爸第一次在拉斯维加斯打777就中了大奖……但他玩的是50美分……赢了100块……

素的,30年前拍电影的成本就是二三十万,现在还是二三十万就能拍出一部片子,因为最贵的是冲印。

那个时候很多独立电影都是香港商人出资的,不过最早几个不是。张元《妈妈》是小私企出资的,王小帅《冬春的日子》是东拼西凑管人借的,娄烨《周末情人》也是民间融资的。

90年代还会“毙片子”,现在基本是让修改,没太听说再毙谁了,考验的是制片公司。

分配以后不能上片也是十分常见的了,王小帅导演就是因“听说还要打杂五年”而辞职的,去拍他的了。恢复高考后,那些有学历的导演受到重视得以执导,可其中的很大部分却和那些老导一样,垄断厂标,不让后辈得到机会,冯小刚还专门描述过那时的这种现象。

第4章 《生根》(二)

一下走完至少十年的狗屎运后,25万元凑齐了,谢兰生要辞职了。

对代厂长还有李贤谢兰生实话实说了。王富贵用最后英勇为他争取上片机会,而李贤是《财运亨通》的正导演,很照顾他,他学到了很多东西。

李贤听了有些震惊,问:“什么,不拿厂标,不靠国营厂,自己拍片?”

“嗯,”谢兰生道,“然后参加国外影展,再把版权卖到欧美去!不会饿着的!我跟朋友讨论过了,片子不在中国上映电影局就管不着的。”

“……”李贤看着谢兰生,若有所思。

他在潇湘20年了,还真没有随心所欲过。

他也有些受触动了。

…………

《生根》剧组建起来了,就谢兰生一个人。这时的他豪情万丈,完全没有能意识到这将是他一生漂泊的开端。

谢兰生算计着:编剧自己当,制片自己当,导演自己当、美术自己当……《生根》至少还缺一个摄影、一个录音、一到两个助手,而这当中最重要的无疑就是摄影师了。

最后,代厂长张富贵介绍了湖南电视台一个退休的摄影师给谢兰生。

老头儿名叫罗大经,“满腹经纶”的意思,今年60,此前一直在电视台的纪录片部门工作,本来应该颐享天年了,不想儿子欠了赌债,这才答应帮谢兰生拍摄《生根》用以清债,觉得自己岁数大了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罗大经要4000块薪酬,不肯降,说不差活,也有别人想要请他,谢兰生在纠结之后也答应了,道:“4000可以,按月支付。”谢兰生想过了,觉得,这个活儿不大正经,有危险,对方多要也挺正常。再说了,罗大经的这个资历潇湘厂请要一月500,那四个月就是2000,4000只是两倍,也还好,老头儿都60岁了还要跑到穷乡僻壤,所耗精力要乘以2,不比以前在电视台。谢兰生一直都认为,他对别人尽可能好会收获到同样的真心。

对于那句“按月支付”,罗大经问能否改改,因为他这边正急着用钱——儿子又被找上家门了,必须再还10%,现在还缺2000,亲戚朋友都借遍了。他看着挺难以启齿,支支吾吾,好半天才进入正题。谢兰生觉得,他们俩是剧组中心、灵魂人物,应当保持和睦融洽,最好不要产生矛盾,于是帮了罗大经一把,让罗大经预支了2000,同意以后每月再给500,但前提是罗大经要接受未来超时工作。

在罗大经进组那天,谢兰生把钞票点好,亲自递到对方手里,十分认真,说:“大经哥,咱们俩是剧组的核,麻烦以后多上上心,把《生根》给拍到最好。这部片子是我的命,是我的希望。咱们剧组就几个人,大家全都是一家人,您有困难都可以说,我这肯定尽量帮忙。辛苦了,大经哥,麻烦拿出看家本事来,好好拍!”

他是导演,但没资历,刚从学校出来不久,还没独立执导过,也压不住合作伙伴,只能打打感情牌了。

罗大经刚接受下了谢兰生的诸多“帮忙”,解了自己家的燃眉之急,心里暖和,诚恳道:“当然当然,我会认真对待它的,不要担心这些问题。”罗大经的皮肤很白,身材又高又胖,宛如一块巨型年糕。

谢兰生说:“嗯,辛苦了。”

“对了,兰生,能弄一台35mm摄影机吗?”罗大经问,“我用起来比较顺手。”

“我也是有这个打算,看能不能借一台来。”谢兰生笑,“还有,我想亲自跑趟河北,买胶片!你知道的,从原厂买是最便宜的,能省下一大笔钱。”

罗大经说:“好,我会等着你的胶片。”

罗大经并不知道,谢兰生因请他拍摄预算已经捉襟见肘。

为去保定买35mm胶片,谢兰生最后选择了……扒火车。

他在一个地方猫着,见拉煤车缓缓驶过就跟着它奔跑起来,而后看准时机“腾”地起跳,抓住车厢的上沿儿,只觉耳边风呼呼响。拉煤火车的车厢都是敞开的,没有盖,他使劲儿蹬了几下,胳膊上的肌肉鼓起,终于如愿翻进去了,哗啦一声摔在煤里。在谢兰生翻进去时火车速度已经起来了,万一他的力量不够,摔下来,就翘辫子了。上车后,他又徒手把脚下的煤堆刨了一个大坑出来,躺进去,看着上方蓝蓝的天,笑了。他笑得欢畅,脸和身上黑漆漆的。他眯着眼,看蓝天、白云,还有上方时隐时现的道道金光。

到了保定乐凯胶片,谢兰生才猛然发现对方已经不再生产拍电影的大本胶片了——国产胶片质量太差,各制片厂不想用了,大本胶片会被裁成照相用的普通胶片。谢兰生好说歹说,乐凯的人才同意了给他一些没被裁过的。

他算计半天,最后买了9本胶片。9本胶片90分钟,而电影大约84分钟。可没想到,就在兰生抱着胶片离开乐凯的大门时,刚才那个乐凯工人气喘吁吁地追出来,猛地又往他的怀里塞了一本电影胶片,说:“拿着这个!我送你的!84分钟的片子,导演绝无可能用9本胶片拍出来的。”这举动让兰生想哭。

谢兰生扒着火车过去,扒着火车回来,破布兜里装着乐凯的35mm胶片。回程时,他刚跳下车,就听见远处一声大吼“艹你麻痹!扒火车的!”,吓得赶紧撒开丫子一溜烟儿地跑没影了。他整个人都被染黑了,洗出三盆黑色的水来。

买到胶片,他又去向北电老师王先进借摄影机,没有想到这个过程十分顺利,电影学院的器材库正好有台被弃用的。这摄影机不能录音,噪声很大,蜂鸣似的,可谢兰生并不在乎,觉得再用一台设备录就可以了。

至此,还不到两个星期,谢兰生就搞定了摄影师、摄像机还有胶片,可以进入下一步了。

…………

所谓“下一步”,就是选演员。

本着“省钱”这个宗旨,他全请了非专业的,也就是“纯天然”的,觉得这些新人演员有真实感、有质朴感。

《生根》剧本围绕一个农村女人来讲故事。她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结婚生子也在农村。

在选角时,谢兰生的面试要求非常简单。演员不需要背台词,也不需要表演片段,而是必须对着镜头说自己的成长经历,说她自己来自哪儿,上过学没读过书没,一直以来在做什么,家里一共有几口人,家庭成员关系如何……与一般的选角不同。

谢兰生在拜托朋友介绍过来几十人后终于寻到他心目中最完美的女主“彩凤”——对方长相传统、隐忍,不美也不丑,有亿万人的影子在,谢兰生还挺满意的。而最令他惊喜的是,“彩凤”演员的经历与角色竟有诸多重合,本人也有演戏天赋,能捕捉到角色心理,也能找到谢兰生要的感觉。

不过,对于男主,也就是彩凤的丈夫,谢兰生却一直没有看见能让自己满意的人选,试来试去都不大行。

这个角色有多面性。谢兰生发现,因为这个角色是随岁月、经历而变化的,非专业的演员很难在同一个时间点把各个人格演到极致,他们要么能演出刚结婚时的“王福生”却演不出六年以后的王福生,要么能演出六年以后的却演不出刚结婚时的。

“这个角色层次太多了……”谢兰生对罗大经说,“我想了想,最好能用专业演员,越专业越好。”

顿顿,谢兰生的大脑当中有个人影一闪而过,他再次开口:“比如莘野。他天生吃这碗饭的,之前获奖那个角色比《生根》的层次还多,非常复杂,可他却能把每一面都表现到一个极致。”

“哈哈哈哈!”罗大经的回答却是,“兰生老弟,别做梦了。莘野那是首个三大电影节的华人影帝……来演一个地下电影???没有厂标不能上映???顺便再说一声,导演刚从学校毕业,资金一共25万不到。”

谢兰生:“………………”

好像确实是在做梦。

但谢兰生就爱做梦,或者说,他是靠做梦活着的。

他觉得,问问看么,最后顶多被拒被嘲,他脸皮厚,根本不怕。现在拉不到,问完最多还是拉不到——对方还能打他不成???

谢兰生说干就干。

他再次给北电老师王先进打电话寒暄,“顺便”问问对方作为电影学院的系主任能不能联系到莘野。

听到这个念想,王先进也吓了一大跳,说:“叫莘野拍地下电影?”

谢兰生硬着头皮:“就……就问问么……也许他会感兴趣呢?”

王先进最喜欢谢兰生这个学生,沉默半晌,同意搭桥,说:“我看看吧。”

谢兰生大喜:“谢谢王老师!!!”

王先进“看”的结果是,他能弄到影帝莘野经纪人的电话号码。

谢兰生奇了,问:“经纪人是啥东西啊?”

王先进解释说:“美国那边有经纪人这个职业,代表艺人跟潜在的雇主接触以及交涉,讨论合作,商量合同。经纪人是专业人士,可以保证艺人权益。莘野美国长大的么,在这方面比较讲究,美国那儿1900年左右就已经有经纪人了。”

“哦哦哦……”

谢兰生再次觉得,莘野,可真几把洋气啊。虽是首个华人影帝,可参演的其实也是美国片子——讲1868年去旧金山修铁路的悲惨华工的,在本质上跟他们这些中国的电影人并不一样。

拿到电话,他认真地准备材料,把剧本和人物小传、分镜头表、拍摄计划一一复印发给对方。他也写了他的打算——参加欧美的电影节,卖掉版权,回收成本,然后再拍别的片子。

他还附了所有人的工作经历等等信息,包括自己、摄影师罗大经、录音师张继先,还有两个助理小红小绿。为了证明氛围和睦、亲如一家,他还拍了几张照片随着资料一起寄去了。照片上,他们五人站在一起,手里拿着《生根》的板,表明剧组真有这么多人,他没信口雌黄。

…………

另外一边。美国,洛杉矶,AAA文化经纪公司。

莘野翘着两条长腿,百无聊赖地对方杰说:“方杰,我又不想拍电影了。商量商量,咱们解约?”他不差钱。

“不是,”他经纪人方杰感到人生艰难,“莘野,你咋永远想一出是一出的呢?”

有颜,有钱,有智商有学历,就瞎几把过日子吗?

今天觉得这个有趣就干干这个,明天觉得那个有趣就干干那个?

莘野说:“你说《流浪》缺个华人,我正好儿要放暑假,才答应的。后来接这香港电影是想轻松地赚赚钱,独立一下,现在觉得也没意思,还不如回公司上班。”他继父是开酒店的,也有许多其他产业。

“不是,”方杰说,“确实可以躺着挣啊,这香港片片酬多高啊?!你真的有表演天赋,入戏出戏在一秒间,《流浪》角色跟你自身简直没有一点相像,可你念完一段台本后导演就非你莫属了。你看,我手里还有一堆一堆各大公司的邀约呢。”

顿顿,他想起来一个笑话:“对了,还有一个在中国拍地下电影的也巴巴的呢!他太搞了,为了跟你争取争取,寄过来了这么厚的一大沓子文件资料!”说着,方杰用手比了比,还“啧啧”了两三声儿。

“哦?”莘野撩起眼皮,起了好奇心,“都有什么?”

“你等一下。”方杰起身,抱过来了一摞材料,“这是xx的新片子,这是……”末了,拍出最厚那个信封,用来撑着其他材料的,说,“就这个,叫谢兰生,跟国营厂一拍两散了,要自己拍地下电影。中国那边……你也知道。”

“知道。”莘野接过那个信封,扯出材料,大爷似的靠着椅背,一页页翻,几分钟后轻笑一声:“这本儿还挺有意思。”

“是挺有意思。”

“这不可能拿到资质,怪不得要自己拍了。”

“嗯。”

不过莘野并未动心,直到看见一张照片。

“……”莘野又把照片拿起,认真看看,发现自己真的见过。

上月赌场那个赌鬼,赢了点就逗猫那个。

啊,他记性真好。

根据照片上的站位还有“简历”上的年龄,莘野立刻就确定了谢兰生是《生根》导演。

那个坐在老虎机前全身僵硬神情紧张、仿佛“赌”是全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的人,说为了有最好效果,邀请自己加盟电影?

原来,他在赌场孤注一掷,是想筹拍地下电影?

不在国营厂,不拿政府拨款,自己干?

这未免也太稀奇了。

简直能比大熊猫了,或者就是大熊猫。

中国电影百年史上胆大妄为第一人吧?

莘野知道,在那边儿,只有16家国营厂才能拍电影。

想到这儿,他把材料塞回信封,偏过脸,对方杰说:“Jay,我决定先不解约了。”

方杰:“???”

“我要接这个。”

“不,Yves,”方杰傻逼了,“你又想一出是一出了……这是一个地下电影!”

“我只是个演员而已,有标没标干我屁事。再说,我拍完就回美国了,也没打算一直在那儿。”

“……”方杰不解,问莘野,“莘野,my friend,你演这个干什么啊???”

“干什么吗,”莘野把他手中材料慢条斯理地放茶几上,转回头,十指交叉轻轻搭在翘起来的一条长腿上,看着方杰,两边嘴角向上一勾,虽是影帝却露出了一个虚情假意的微笑,回答自己的经纪人:“看大熊猫。”

作者有话要说:  谢导一大法宝:认亲戚。见人就叫哥和姐

一见熊猫误终生(不)

在现实中,一般认为,中国首部独立电影是张元的《妈妈》。他跟兰生同年毕业,不过90年被分配后根本没去单位报到,因为他就想拍《妈妈》。《妈妈》当时没有厂要,于是他就自己拍了。娄烨也是同一年的,也没有去单位报道,因为想拍《周末情人》。两部电影是差不多的时间点启动的。王小帅则要晚一些,在制片厂干了几年才发现了不能上片,之后辞职的。

也是王小帅,从乐凯厂买了胶片,又在乐凯厂冲了胶片,用人家早已经废弃的洗片机器冲的。

好多同学觉得“厂标”是很遥远的东西了,其实不是。可能出乎大家意料,直到2003年民营企业才被允许摄制电影,距今不过16年而已。2003年电影改革,而“2003”也会是这篇文的第三个part。

第5章 《生根》(三)

几星期后,谢兰生见到了莘野。莘野他是自己来的,那“经纪人”并未跟着,可能因为在洛杉矶还有许多其他工作。

谢兰生一看见莘野就愣了。只见莘野上身穿着黑色衬衫,袖子带有金色暗纹,下边穿着一条西裤,鞋半正式半休闲,鼻梁架了一副墨镜,一出机场的到达口所有人都盯着他看。谢兰生没见过有谁衣服穿成这个样子,再次感叹美国长大的莘影帝好几把洋气。

莘野身上还带着些似有若无的檀香味儿。谢兰生周围几乎所有男人都有臭味儿,最好的是没有味儿,第一次认识香的。

为接莘野,谢兰生还忍痛出血带着对方“打的士”了。谁都知道,出租车开一公里要一块左右,太恐怖了,基本是接外宾用的,有时接接外省游客,普通百姓既打不起车也打不着车。幸好,机场是有车的。

他们两人钻进“的士”,谢兰生对莘野小声说:“北京出租超级贵呢,不能让他绕远路了。我得看着,下车再聊。”

莘野:“……”

司机把车开出机场,透过镜子随意看了一眼后座的两个人,突然紧张,问:“大哥!您是黑社会吧?!”

莘野:“???”摘下墨镜。

司机又道:“您肯定是黑社会了!”

谢兰生想:你港片儿看多了吧……

刚想回答他并不是,谢兰生便听到莘野懒洋洋地应了一句:“嗯,是。”

谢兰生:“……?”

司机明显更兴奋了:“大哥!您看我能加入黑帮吗?您能不能引荐引荐,让我也加入黑帮?”

莘野手肘搭着窗棱,目光随意扫向窗外,心不在焉,说:“我看看吧。”

“谢谢大哥!”司机师傅说,“等会儿给您电话号,麻烦大哥帮忙想着!”

“行,知道了。我看看吧。要缺新人就提一句……最好别抱太大希望。”

“是,是,就问问。”

谢兰生在莘野旁边已经看得有些呆了,也不知道司机师傅为啥想当黑社会。出租司机是高收入,想当司机绝非易事。只有国营才能进入“出租汽车”这个行当,一辆车有两个人的培训名额,十分紧俏,一个司机想学车要单位开证明才可以。

而莘野,凭借他的影帝演技把司机骗的七荤八素找不着北了。

谢兰生听司机问他黑帮如何教训小弟、如何教训警察,莘野分别回答“剁手指头”“垫本书打”,心想莘野也是港片看多了吧……

最后到了落脚宾馆,谢兰生把车费点好,司机师傅却一把推回,说:“大哥坐车哪能花钱?”

谢兰生也撕吧不过,把20块钱扔他身上,带着莘野拉开车门,跑了。

等进宾馆,谢兰生问:“你干嘛承认是黑社会?”

莘野觉得莫名其妙,把行李箱立在一边,道:“不是给你节约成本吗。看你那个紧张样儿,能省一毛就省一毛的,25万块要算计着花。”谁知最后还是给了。

“你……”坐出租车不想给钱,谢兰生被大影帝的不要脸给震惊了,然而对方是为他好,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等过两天再告诉他咱们帮派被人端了,不就完了?”

谢兰生还挺无语的,觉得莘野满嘴跑火车没一句实话,很生硬地转移话题,说,“莘野,走吧,咱去簋街吃爆肚儿。”

莘野看了看他:“走。”

…………

北京爆肚是水爆的。小店大厨把羊肚儿浸入滚水汆了十来秒,捞出来,端上桌儿,搭配上由芝麻酱、韭菜花、红腐乳、酱豆腐、葱、蒜汁、香菜、酱醋、虾油等等东西调出来的调料,香味四溢。

莘野明显没吃过,提着筷子看了半天才终于是送了一小截到自己口中,跟咽毒药似的,然而仅仅两三口后他便不怕这东西了。

“莘野,”谢兰生又猛拍马屁,“你的名字,是“有莘之野”的意思吗?”

莘野眼中闪过诧异:“对,难得你知道这个。”

谢兰生笑:“我平时最喜欢看书。”《孟子》里面有一句是“伊尹耕于有莘之野”,意为,伊尹是在“有莘”国隐居的,后来莘野就用来指隐居之所了,很恬静美好,谢兰生第一回 看到这个名字就有一种被击中了的感觉。

莘野颔首,觉得对方的确“文艺”。

他们两人边吃边聊。一开始说美国、中国,到了后来,莘野实在有些好奇,问谢兰生:“我能不能问问、听听,你为什么要做电影,又为什么独立出来。”

“嗯……”对于这个问题,谢兰生想了想,声调都有一些变了。他把筷子撂在桌子,十指交叉,抬起头,盯着莘野漆黑清亮的眼睛,用最真诚的语调说:“因为此间可以落泪。”

莘野静静地看着他,没说话,感到自己真来对了——谢兰生跟熊猫似的,是他此生还未见过的矫情。

谢兰生又夹起爆肚,蘸蘸酱,一口吞了,对莘野说:“快吃吧。等一会儿好好休息。”

莘野一哂:“行。”等一下就回去睡了。

说到“此间可以落泪”,谢兰生又突然想起上初中时老师曾经要求他们记日记。他的生活平静无波,却最喜欢观察别人,看他们的起伏、荣辱、喜怒、善恶,并且深深为之着迷。于是,为了可以感同身受,他肆意地捏造生活,把他自己作为主角写进那些故事当中,完成日记,他常一边写一边哭,那让他的灵魂战栗。一开始老师全都信了,唏嘘感慨,心疼怜爱,后来发现他是胡编乱造,怒不可遏,只觉感情全喂了狗。

…………

主要演员确定下来,服道便被提上日程。

小红小绿按照手稿从商场买来了衣服,谢兰生却觉不行——太新了。

“呃,”小红小绿手足无措,“不然咱们放哪磨磨?”

谢兰生摇头:“小红小绿,磨出来的破衣烂衫和穿出来的破衣烂衫是完全不一样的。穿出来的破衣烂衫,领口、袖口、衣摆、腋下,磨损程度都要大些。”

“那我们就分开磨?”

“总归不会一模一样。”谢兰生想想,说,“你们俩去乡里逛逛,多注意下别人穿着。要是看见类似衣服你们就跟穿的人买!”

小红小绿目瞪口呆:“居然还有这个办法?”

“嗯,”谢兰生说,“正好,我跟大经还有主演要去堪景,明天出发。你们两个也跟着吧,主要负责买衣服。”大家最好分工明确。该小红小绿负责服装就让他们负责到底。

小红小绿问:“什么是勘景?”

“就是取景。看看景色符不符合剧本要求,能否达到开拍条件,再想想每场都在哪拍、从什么位置拍,而大经哥也会给我一些专业方面的建议。”

“哦哦哦哦……”

“咱们到那分头行动。我们勘景,你们买衣服。”

“行!”

…………

他们勘景的贫困村名字叫作“两河乡”。它坐落在一个峡谷里,两条河绕过村子,到最后又汇成一股,因此,两河乡三面是水,交通不便,十分贫困。也不晓得是哪朝的父母官儿附庸风雅,在两条河的沿岸上都栽下了一些花木,怪好看的,很适合入镜。谢兰生曾在一本叫作《攻坚贫困村》的书上读到过一些介绍,就记住了,现在觉得非常适合《生根》的拍摄。

小红小绿两个助理一进村子就没影了。

不过,仅仅半小时后他们俩就再次出现,手里捧着一堆衣服。谢兰生翻翻,发现就是自己要的——一件女式条纹毛衣,一件女式格子外套,一件白色的大背心,一件……重要的是十分破旧、饱经风霜。

莘野依旧无比洋气。他穿着件黑色衬衣,只有一边口袋上缘用银色线勾了一圈。他看了看那堆衣服,问:“这是什么?”

“哦,新衣服太不真实了,我叫他们拿钱去买被人穿过的衣服。话说,莘野,你的身高太离谱了,一米八七,小红小绿跑遍这里才寻到个差不多的,他在这儿被叫‘巨人’。”谢兰生唇角带笑,把毛衣的袖子掀开,用手摸摸,爱怜地道,“哇,看~~~这里都起球球了呢!”

莘野:“……”

谢兰生又揪下球球,在手指间揉了揉,闭起一只眼睛,拇指食指捏着毛球拿到自己另只眼前,挡住眼瞳,一顿一顿的,对所有人都“看”了一圈,显摆毛球。

接着他又翻出下摆,说:“你们再看~~~好几处都被磨开线了。这比做旧真实多了。”服化道的尽量真实能把《生根》拍的更好。

莘野目光从毛衣上缓缓滑到对方脸上。五月末,阳光洒在他头发上,为他抹上一层淡金。低垂着的黑色睫毛蝴蝶翅膀似地轻扇,抖落出了细碎的光,宛如撩起许多星星。

谢兰生从毛衣袖子又揪下来几个球球,给一边的小红小绿拿在手里搓着玩儿,转过身子往村里走,还振振手臂,说:“行了行了,服装这茬结束了,继续堪景!”他们刚从河边回来。

罗大经:“好嘞!”

望着两排破旧房屋,谢兰生让罗大经多拍些照片回去研究,罗大经答应下来,取景、调焦、调快门速度,拨弄光圈……举着相机咔嚓咔嚓一气拍了好几十张,脖子上全都是汗。罗大经胖,后颈上有几道褶子,平时好像一摞轮胎,一抻直就一道儿黑一道儿白的,黑的是被太阳晒的,白的是被藏在肉里的。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

直到下午五点多钟。

变故总是十分突然,没发生时毫无预兆。六个人谁也没想到,就在他们觉得已经拍摄的差不多了时,一大伙人突然过来把几个人团团围住!他们熊腰虎背,眉目带煞,杀气腾腾,明显不是好惹的。

为首一个四十来岁穿皮夹克的男人喝:“喂喂喂喂,干什么的?!”

谢兰生愣了。

男人直接伸出食指,大约隔着十来厘米,指住谢兰生的鼻尖,问:“录像拍照,介绍信呢?”

谢兰生:“……”

这年头儿干什么都要介绍信,拍摄更是,想要录像必须得跟当地政府打交道并取得同意,他们以前在潇湘厂也都是走这个流程。谢兰生是无业游民,自然没有介绍信。他曾经想从亲戚的工作单位弄一封来,但没成功,谁也不想铤而走险帮他这个毛头小子。

他让大经收了相机,显得十分迟钝温吞,缓缓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要介绍信……”

“没介绍信就来拍啊?!”那一伙人缩小圈子,让空间更加逼仄,“你们几个是记者吧,为什么拍我们村子?”

谢兰生没答话。

“说!!!为什么拍我们村子!!!”他们声音尖锐凌厉,好像鬣狗,甚至荡出一些回音。小红是个女孩子,眼泪含在眼圈里面,直跺脚,说“我们真的不是记者!”小绿早被吓得连一声儿都不敢吱,摄影师罗大经和录音师张继先则努力地跟他们解释,然而说话很急,甚至磕巴,还有点驴唇不对马嘴。

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他们手里提着铁棍,睁着虎狼一样的眼睛。

“……”谢兰生想起来了。前些日子某个记者披露某乡贪污受贿——土地亩数不对,房屋间数也不对,事闹大了,几个干部被撤职了而且还要坐牢改造,一时之间各贫困地区的乡干部人人自危。

如此看来,这“两河乡”也有猫腻儿。乡长害怕他们已经找到证据,给捅出去,一看见有一大群人走进村子拍摄录像,二话不说,急吼吼地带着帮手围追堵截,要解决他们。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们无法轻易离开的。

要是真有严重的事儿,他们今天悄无声息死在这里都有可能!

也有可能会被扣着。

谢兰生的热情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冰水。

没介绍信,不能拍摄。连堪景都完成不了,想在乡里拍几个月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谢兰生想,心存侥幸硬拍强拍的结果就摆在眼前了。乡里干部带着帮手把他们给团团围了,来势汹汹,禁止拍摄,而他们呢,根本无法证明自己不是记者。怎么说呢?说在拍摄地下电影?太搞笑了,行不通的。

两群人对峙,剑拔弩张,空气好像绷紧的弦。可莘野却完全不急,他站在那,饶有兴趣地盯着谢兰生,开始观察大熊猫了。

嗯,谢兰生拍地下电影,结果出门就栽跟头……被一群人给堵住了,连“堪景”都完成不了。

他现在要怎么做?

放弃做梦?回潇湘厂?

莘野正在揣摩着,便见谢兰生两步过来,还拍了拍他的肩膀,对领头说:“这位大哥,我猜猜看……您是乡长,对不对?我们几个不是记者。他呢叫Yves,美籍华人,祖籍就是咱两河乡!他太奶奶今年105岁了,还在美国,走不了路了,可是特别思念家乡,老想最后看看家乡,魂牵梦萦的。Yves很孝顺,不忍心看老人带着遗憾离开,就特意从美国回来,拍点照片,录点影像,想拿回美国给太奶奶看,让太奶奶通过影像知道两河现在的样子,就当是亲自来过了。瞧,这是Yves的回国机票……”谢兰生想,岁数得往大了点儿编,一竿子支到一八几几年,让乡长无从查证。

乡长没吱声。

“真的。你们要是不信的话……”顿顿,谢兰生又转过脸来,看着莘野,抓着他肩的细瘦手指用力捏了捏,说:“来,Yves,表演一段英语给大家听听。”

一直站在圈子外围津津有味看大熊猫却冷不丁发现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望向自己的莘野:“?????”

第6章 《生根》(四)

沉默一秒,莘野只能顺着说了:“嗯,我太奶奶总想回来,可她已经幺零五了,走不动了,坐不了飞机,我就想着拍些照片带回美国让她看看。”

顿顿,莘野又问:“乡政府有电话没有?我可以请人证明身份。”他的表情非常真挚。

那十几个凶神恶煞的人全都看向乡长。乡长叉腰站了会儿,也没什么好的办法,点点头,说:“行。”

于是剧组一行六人被乡民们围在中间,犯人一般进了东面一个破旧的小院儿——里面那栋二层小楼就是这里的乡政府了。

到最里头的办公室,莘野转过桌上电话,掀开话筒,微微躬腰,一手撑着桌子边沿,一手拨动电话转盘,拨了一串号码。接着莘野拿起话筒,轻轻侧靠着办公桌,等听见人声了,才问:“我是莘野。王台在么。”

一分钟后,叫“王台”的接电话了,莘野轻笑:“王台……是我,莘野。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就我太奶,您也知道,105了,想走之前看看老家,我就过来拍点照片再带回去让她翻翻。不过吧,我不清楚咱们这儿拍照录像要介绍信,被扣了。我不是从美国来的么,乡长担心境外势力想方设法抹黑中国。您帮帮忙,证明证明我身份,让他们放人,您说的话肯定有用。好,行,那把电话给他们了,谢了。”

说完,莘野转眸,对乡长道:“来吧。电话里是中央电视台的台长。”

听到这话乡长骤然瞪大双眼:“!!!”他一个没注意到,对方竟然把电话给干到北京那边去了!

莘野又笑:“真是央视台长,王台。电话010-xxxx……您可以查,现在挂了重打也行。来,接吧?”

谢兰生在一边看着,想笑。

莘野作为首个影帝认识央视并不稀奇,谢兰生在电视上都见过莘野好几回了。

谢兰生也已经明白莘大影帝的目的了。他先忽悠两河乡长同意带他去打电话,然后当场一串号码就给拨到央视去了!两河乡不是有猫腻儿吗,两河乡长不是怕记者吗,那不如让央视知道自己现在在两河乡。要是今天他没出来,两河乡就肯定有问题。这样一来,为保平安,两河乡长不能动他,否则必然引来调查。同时,莘野没说两河乡长是在害怕记者的事,而是给了一顶高帽,“乡长担心境外势力”,那,只要没有任何后文,央视非但不会怀疑,还会觉得“两河”是模范乡,两河乡长鞠躬尽瘁。一个是100%的风险,一个是50%的风险。

这一下子就把双方当前形势给逆转了。两河不敢轻举妄动。

电话里,王台瞬间反应过来——莘野是被当记者了,于是耐心地配合着。

两河乡长举棋不定,不过,还是伸手接过来了。

王台说:“你好你好,误会误会。是这样,他是我一朋友儿子,不是什么境外势力,刚毕业,还没工作呢,不懂国内这些事儿,麻烦你们让他走吧。”他配合着,装作真的知道莘野的太奶奶今年105了,也装作真在证明莘野此行只是为了“尽孝”。

两河乡长含糊应了。

挂断电话,谢兰生又趁热打铁,对乡长说:“真的,我们不是记者。您要还是不大放心就把里面胶卷抠走,我们不要了。”

乡长需要时间想想,并没有立刻答应,道:“你们在这坐一会儿。”

小红一听还不让走,两行泪又刷刷下来:“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我们真的不是记者……”她怕且慌,声音都微微发颤。

谢兰生用一只手臂把小红紧紧搂住了,说:“别急别急,咱们只是陪莘野来拍些照片给太奶奶,又没干过不好的事,相信乡长和乡干部不会冤枉了好人的,咱们几个等等就好了。”说完,还对乡长又笑了笑,拍拍他的胳膊肘儿,说:“您去忙吧,您去忙,不用管我们,也别着急,该吃晚饭就吃晚饭,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一样一样慢慢地来,我们几个等着就好。”他跟莘野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既点出了威胁,又给足了面子,让乡长在众人面前有高高的台阶下来。

两河乡长看看兰生,没说话,一转身出去了。

而后,谢兰生和其他的人便陷入了漫长等待。在严防死守下,小红一直在淌眼泪,谢兰生则轻声安慰,摄影师罗大经、录音师张继先显得十分焦躁,一直转来转去,宛如两只笼中野兽,只有莘野翘着长腿坐在贵宾的沙发上,一直看着谢兰生,并用中指和无名指轻轻地敲右边扶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们六人在乡政府一直等到晚上十点,两河乡长才又进来,语调平缓,说:“你们几个可以走了。”

除莘野外,所有人都“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乡长语气有所缓和:“拍照录像要介绍信,我们也是按照规定办事儿。看你们是真不懂,这次就算了。”

谢兰生说:“谢谢,谢谢!真不好意思,麻烦咱们两河乡了。”他知道,这位乡长权衡利弊过后已经做出决定。

“好。”两河乡长暗示着说,“央视台长可能担心,回去以后打个电话。”

“当然当然。”

因为知道夜长梦多,也知道寒暄到这差不多了,谢兰生伸出手一招,赶紧带着小红小绿、莘野、罗大经、张继先离开了是非之地。出大门时,两排壮汉在走廊上提着铁棍盯着他们。除去莘野还跟大爷似的优哉游哉闲庭信步,另外五人都垂着头急匆匆地穿行而过。

出来,外面已是漫天星斗。初夏天气潮湿溽热,让人窒息。蝉鸣仿佛一阵急雨,扑面砸来,把谢兰生满腔热情给浇了个透心凉。

他真高兴不起来。

一个问题暂时解决,另个问题随之而来——没介绍信,连“开机”都做不到。

他想:究竟为何会这样呢?他又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他只是想当导演、只是想拍电影而已啊。

也不知道谁家的狗声嘶力竭一直在吠。挫败、茫然交织起来,一起拧成一根鞭子,狠狠抽在谢兰生的心尖儿上,生疼生疼的。

“谢兰生啊,”同样也已退休了的录音师张继先说,“不然算了吧,太难了,这才刚开一个头儿。”

谢兰生却摇了摇头:“我想办法。”

他们两个继续劝说:“自己拍片,太难了,以前没人这样干过。”

谢兰生还是重复:“继续筹备。我想办法。”

莘野转眸看了看他。

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

对于取景地,谢兰生的二号选择在河北省,叫“盱眙村”。它坐落在一座山上,盱是张目的意思,眙是远眺的意思,由名可见风景优美。

谢兰生在某天上午悄咪咪地摸进村里,一眼看见村口蹲着一个大爷,便凑过去,问村长家是哪一幢,又问,能不能在他屋檐下躲躲太阳、喝一口水,对方应了。

得到对方的允许后谢兰生也蹲在村口,跟人挨着,一口一个“大爷”一口一个“大爷”地叫,倍儿亲热。他说自己是北京人,逼逼逼逼没完没了。等熟了,他问大爷:“大爷,村长平时喜欢什么?”

大爷说,村长最爱抽烟喝酒。他的口音非常浓重,但谢兰生还是懂了。

明白了。

谢兰生在村里转了转,感觉还挺适合拍摄的,于是掉头回到市里,买了几条红塔山,每条70,又买了几瓶茅台酒,每瓶90,一共花了800来块。

他把东西用一个大黑塑料袋全包起来,打算“活动活动”。

中国人么,想套近乎基本是靠三个方法:请客喝酒、请客喝酒、请客喝酒。

莘野因为想看熊猫非要跟着一起过去,谢兰生无法,只好应了,对莘野说:“行吧……也好,你帮着拿一半东西。咱们明天八点出发,先坐汽车,再坐驴车,下午六点就能到了。在村口儿等到晚上再进去,别让人看见。”

听到“先坐汽车再坐驴车”,很几把洋气的莘野:“………………”

为看熊猫,他付出的代价太高了。

谢兰生没想到的是,第二天,莘野不知从哪疙瘩整了辆车,还说“大热天的,不想提东西”,乍听上去很有道理。莘野把烟还有白酒全都甩进后备箱里,点火,挂挡,一只手在方向盘上轻轻一抹,便让车子滑进主路。

谢兰生盯着。不是司机却会开车,谢兰生是第一次见。他从美国的电影里知道人人都能开车,然而此时真看见了还是觉得非常神奇。莘野开车跟谢兰生曾见过的那些司机都不一样,很有味道。

谢兰生还发现,莘野今天穿着一件酒红色的真丝衬衫。他从来没见过男人穿这颜色的衣服,又长见识了。谢兰生还能够看见西裤包裹着的大腿,因为踩着油门,微微用力,绷紧了的肌肉线条彰显出了男性力量,非常好看,让他羡慕。

莘野没有中国驾照,却不管,一路磕磕绊绊,从驴走的破旧土路硬是把车开过去了,最后停在盱眙村外。

兰生提着烟和白酒走到村长的家门口,深深吸了一大口气,抬手敲门,砰砰砰的。

很快有人把门打开,是个女人,见到谢兰生和莘野明显一愣,面露疑惑。

“我们是从北京来的。”谢兰生说,“村长在吗?”

“哦……在……”女人呆呆道。“北京”二字很有力量。

而后乡长也走过来,见到二人同样皱眉——这两个人气质不同然而都不属于这里,他能感觉出来。

见到此行关键人物,谢兰生的脸上堆笑,特热情,喊:“村长!”

郑村长问:“你们是……?”

谢兰生则迈进门槛,确定可以把话讲完:“村长,我是北京电影学院大四学生,叫谢兰生。是这样的,我正在拍毕业作品而且需要乡村做背景,我看咱们盱眙村就特别合适,特别好。但是,因为这是个人行为,学校不给开介绍信……!我们就拍一个来月,您看看能通融一下不?肯定不惹事,不干什么,老老实实安安静静,拍完片子我们就走。”顿顿,他把手里的塑料袋打开,递过去,“这有点儿好烟好酒,就当感谢村长帮了。”

村长低头一看:好家伙,五条红塔山,五瓶茅台。

这个年头收点烟酒可以说是屁事没有,但他只是个破村长,“五条红塔山,五瓶茅台”的礼也是第一次见,十分动心。

他犹豫着,想再看看这谢兰生能不能信。

正巧这时村长老婆把饭和菜端上桌子,嘴里还不住说“差不多了,该吃饭了”,他脑袋一转,对谢兰生和莘野说:“你们俩还没吃饭吧?来来来,在这儿吃,边吃边聊。”

谢兰生不愿意错过任何机会,安静一会儿,说:“谢谢了,麻烦了。”现在已经九点钟了,村长家竟还没开饭。

村长老婆带孩子们去厨房吃,留下三个男人吃饭还有谈事。

村长果然是大酒鬼,给谢兰生和莘野都发了杯子,道:“来来来,先喝一盅儿。”

谢兰生便举杯干了。为了证明他是学生,叽叽呱呱逼逼逼逼就开始讲北影的事。

他刚开个头,才讲一句,村长便替他把面前的酒盅满上,自己一口干了,并用眼神示意谢兰生也干了。

谢兰生顿顿,举起杯子,喝了。

一喝完,又是一杯被斟上了。

谢兰生的酒量不大。他折腾一天,又没有吃中饭晚饭,此时胃里像有火烧,于是颇讨好地笑了笑,说:“村长,我真不太能喝白酒,胃不好。我给您倒,陪您喝?”

“哈?!”村长脸色明显不悦,“才两杯!兄弟,你这一看就是能喝的!”

谢兰生说:“我真不能喝……”他胃本来就很不好,这一两年奔波辛苦,饿就吃,不饿就不吃,更不好了。

村长的手抓着瓶子,嚷嚷道:“骗我是吧?连点酒都不愿意喝?你是一个搞艺术的,清高是吧?看不起我是吧?我告诉你小老弟,中国人的感情就是酒桌子上喝出来的!喝多了,脑袋糊涂了,说的话就也多了。不喝酒,小心谨慎的,就是不把人当朋友!”

谢兰生的手顿了顿,片刻后,咬咬牙,一把端起那个酒盅,说:“其实我是真不能喝。但是,好不容易遇上村长,我今天就舍命陪君子了。来,干了!”

他说三句就喝一盅,村长终于是高兴了。爱喝酒的都最喜欢能有个人陪他喝酒,见谢兰生如此爽快,兴致越来越高。

等到把菜全都吃完,村长又拆了一包烟,抽出一根递给谢兰生,又抽出一根递给莘野,一边喝,一边抽。

谢兰生的动作熟练,凑过头去,跟村长烟嘴儿对烟嘴儿,点上了,眯缝着眼,喷云吐雾。

胃里好像更难受了。

他们不断地喝,不断地抽,等到晚上十一点时终于成了“至交好友”。村长高兴了,把礼收下,告诉谢兰生和莘野:“就在这儿拍电影吧!我让大家配合配合,腾出一间好的屋子给你们晚上休息用。”

最终目的终于达到,谢兰生狂喜,没忍住,一把握住乡长的手:“谢谢大哥……谢谢大哥,我谢兰生这辈子都不会忘了这份情的。”

村长打出一个酒嗝:“嗨,好说好说。”

“那我改天带组进来,咱们到时再一起喝。”

“行,嗝……我等着。”

事办成了,谢兰生没继续停留,带着莘野与郑村长一家告辞,打算回城。他跨出门槛,听见身后木门关上,心中有种不真实的欢喜雀跃,让他只要一想起来就会悸动,又有一些因为太好的东西还没有兑现而生出的不安和担忧。两种感情互相纠缠,让谢兰生有些恍惚。

他往前面迈了两步,却突然间顿住双足,站在原处,看不见画面,也听不到声音,只专心地感受着什么。十来秒后,他猛然间折下腰去,像河里的虾子一样,伸出一手捂住嘴巴,吭吭吭地咳了几声,在寂静中有些瘆人。

他知道,他刚才喝太多白酒了。

莘野转头看谢兰生。在月光中,他看见他细瘦手指的指缝中渗出来了一股一股鲜红的血。血滴落在脚下土里,像一丛丛的蔓越莓,触目惊心。

“喂!”莘野心尖咯噔一下,“你吐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内容有参考李杨导演的两段经历,一段是被要介绍信,一段是在拍《盲井》时被当地人围攻扣押,对方怀疑他是来拍摄非法煤窑的记者。前面那段送酒喝酒,后面那段他就是说认识很多大的记者包括央视,最后请了一个《中国煤炭报》的记者出面协调,才离开了。

第7章 《生根》(五)

谢兰生也感觉到了,可他根本说不了话,腰也弯得更厉害了,一阵一阵地猛咳着。他只觉得有些东西攀着食管在往上蹿,一张嘴就是一滩血。他的咳声带着尾音,是凄厉和苍凉的。

莘野的下颌紧绷,说:“去医院。”说完,他一弯身,一手抱着谢兰生的肩,一手搂着谢兰生的膝弯,把他打横抱了起来,谢兰生的裤子一蹿,露出细白的脚踝来。莘野看了眼怀里的人,见谢兰生嘴唇鲜红,全都是血,还有一缕淌过下唇一直流到下巴尖儿,但却还在高兴地笑,心一跳。

他没见过这样的人。

“不,不用去……睡一觉就没事儿了。”谢兰生想:去医院还得花钱。

“睡个屁。”莘野口气不由分说:“去医院。”

“……”谢兰生也只好叹气,“随便吧。”

莘野抱着人往外走。谢兰生在他肩上伏着,看着莘野颈子和喉结,只觉得可真漂亮,没忍住,上手轻轻摸了一下,说:“莘野,你这线条真好看啊……特别适合当演员哎。”

他没听见任何回答,却明显地感觉到了莘野喉头上下一滚。

到村口时,谢兰生的目光放远,发现月亮又大又亮,特别好,特别美,月光清清白白,照着世界,照着他,也照着他昏头昏脑的青春理想。在莘野的怀抱当中,他不需要特意抬头。

他哧哧笑,随口闲聊:“莘野,你发现没?今天月亮特别好看。”

“嗯?”

“是吧?”

“还行。”不置可否。

谢兰生又继续说道:“突然想起夏目漱石那句经典的话来了:I Love You,翻译过来,就是‘今夜月色好美’。莘野,你在美国长大,能不能懂这个意境?他们都是直来直去地对人说‘I Love You’吧?”

莘野抬头看看月亮,没说话,抱着谢兰生继续走,不过,他在谢兰生腰间和膝弯的手指却不自觉地紧了紧。

他原本是不能懂的。然而,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莘野垂眸望向谢兰生时,谢兰生正望着月亮,他扬着修长的颈子,皮肤白皙,嘴唇染血,长长的睫毛眨了眨,两只眼瞳被皎白月光映射得清清亮亮,里面有情,还有月亮的倒影,一瞬间就明白了些。他觉得月亮美,那爱上他的人大概也会觉得。

大约半程后,谢兰生怕莘野走累,伸手揽住对方脖子。他十指交叉,搂着莘野颈侧,能感觉到温热的血浅浅隔着一层皮肤。莘野浑身僵了一下,脚下微顿,不自然地偏偏脖子,想甩掉怪异的感觉。

他就这样一步步走。路很长,又好像很短。二人影子在夜色中细细长长、模糊不清,一切似乎都远去了,只有天边一轮明月幽幽地照着他们。

到了村口,钻进车子,莘野一路开回市区并且径直奔向医院。

诊断结果是胃出血,急性胃粘膜损伤。医生让谢兰生口含冰块,再抱着冰袋,而后开了吊针和药,给谢兰生打上了,一边打还一边数落“喝喝喝!都啥样了,就知道喝!再喝下去胃就完了!真不怕死啊?!”谢兰生只笑:“知道啦。”

点滴室里人并不多,谢兰生有一张床躺。莘野坐在一旁椅子上,看他半晌,突然张口,问:“你这熊猫怎么回事?”

谢兰生:“???”什么熊猫?

“为拍电影,命都不要了?”

谢兰生笑:“哪有那么严重啊?”

“你就这么糟践自己。不就是想哭一哭吗?干点什么不能哭?非当导演非拍电影?”

谢兰生说;“那不一样。”因为文字或者画面所展示的故事落泪,是不一样的。

莘野动作十分粗暴,把谢兰生裤腿整了整,不想他凉着:“以后别再糟践自己,听见没有。我下一次不会只看着,会插手的。”

“行行行,”谢兰生服了,“我只见过导演管演员的,没见过演员管导演的。”

“你这个人不管不行。”又吐血又进医院,最后这些烂摊子还不是都要他来收拾,麻烦。

“行行行行行行,嗨。”谢兰生可不敢惹他,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

再醒来时,谢兰生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位于市内的招待所了,天光大亮。招待所外有一棵树,初夏阳光铺洒下去,那片地上斑斑驳驳,像散落着很多金币。

招待所的条件不好。谢兰生跟莘野住一间,罗大经和张继先住一间,小红和小绿住一间。招待所的一楼可以简单洗澡——就是用盆浇,用毛巾擦,后头有个封闭旱厕。

谢兰生没急着起来。他的胃还有点儿疼,于是仰面躺在床上想了想目前的处境。

场地终于是搞定了。等把《生根》全部拍完,他会剪掉拍摄地点比较特别的景致,只留一些大众特点——他怕连累到盱眙村。他还打算自己刻章造出一封“介绍信”来,送给村长以防万一,这样,虽然他和盱眙村长知道自己没介绍信,但万一被人发现了,盱眙村长还可以说盱眙村被剧组骗了,撇清关系。谢兰生是学导演的,有美术功底,自己刻章挺容易的。当然,谢兰生认为被看出来的可能极低——全中国有100万个村,光从《生根》的画面上电影局是辨不出的,他自己不说,村长不说,盱眙农民又不知道拍摄里的门门道道。

不过现在,另一个问题来了。

钱。

“地下电影”还真是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各种问题层出不穷,就没有个消停时候,他作为导演总有愁的,不是在愁这个就是在愁那个。

之前弄的25万投资正正好好就是底线,一分钱都不能少了,否则胶片冲不出来。可之前万万没想到,请罗大经就多花了2000,搞定片场又多花了800,加上白去两河那趟,里外里的都2920了,这么快就出了一个大窟窿,每一步都多花了钱。

他上哪把2920给补上?

管爸妈借是没戏了,他爸妈都反对这个,而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已经被问过一圈了。

再说了,最近两年物价飞涨,去年一年飙升了40%,25万元还能不能拍得下来都不好说了。

谢兰生抱着小被子,很愁。

趟到九点肚子饿了,他终于是翻身起来,踩到地上脚丫一疼,这才发现磨出个泡。他想了想,趿拉着鞋到大门口,管老板娘要了根针,回来把针给烧红了,捧住白皙的脚丫子,仔细瞅着,挑破水泡,挤了挤,又点了根烟,把烟灰给弹在泡上,封住伤口,防止感染,无所谓地想去买饭了。

他一出房间,便见小红双目呆滞地走过去,好像在怀疑人生。

“小红!”谢兰生叫了一声儿,看着她,奇怪地问,“怎么了?”

小红说:“影帝钻石掉茅坑了。”

谢兰生:“……”

哈??

小红开始努力解释:“莘大影帝上旱厕时,左边袖子上的……袖扣,是叫这个名儿吗,一下子就掉进去了。他回来后我发现了,一问,他说东西掉茅坑了,不要了,随它了。我问他要几个钱,影帝说,一对好像是10000美元。”

谢兰生倒抽口气:5万多,说不要就不要了。

谢兰生也怀疑人生,傻呆呆地买了肉包,又傻呆呆地回了房间。

现在已经是1991年,有好些人挣到钱了——他们家里放着好几万块,甚至藏着金条金砖,但一扣子好几万元还掉茅坑就不要了的谢兰生头回听说。

他推开门,发现莘野已经回来了。谢兰生的大脑当中蹿出来了一个主意,然而实在不好意思说,时不时地看看莘野,犹豫不决,举棋不定。

莘野自然也发现了,等了会儿,见谢兰生不敢开口,转过眸,问:“干什么,欲言又止的,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呃,”被莘野这样逼问,谢兰生手抠抠下巴,抬起眼睛,豁出去了,问,“莘野啊,小红说,你的钻石掉茅坑了,值10000美元,50000人民币,你说不要就不要了。”

莘野语气散漫:“嗯。”Jacob&Co的Cufflinks,他继父送他的东西。1965年以后,跨族通婚持续增加,美国人对“亲生血缘”不若亚洲这样重视,在一起就是一家人,况且他的继父并无其他子女。

谢兰生又确认着问:“50000人民币也好多了,真……说不要就不要了?”

“嗯。”废话,都掉茅坑了,还能要吗?

莘野估计谢兰生是想要向他借一笔钱。他知道,因为买红塔山、茅台酒,现在剧组预算不够了,怎么也要再凑几千。

想想也是,谢兰生跟前面两位投资人都说过总额是25万元,不能引入新投资人,因为这必定会削弱旧投资人的份额,因此,谢兰生也只能借了。

他没吭声,想听听谢兰生打算如何开口借,也算观察大熊猫的一部分。

“那……那……”谢兰生挺不好意思,然而还是努力说出来了,“莘野,如果……我把钻石给捞出来,再洗干净了……我用肥皂搓,用牙刷刷,用毛巾抹,你说洗几遍我就洗几遍,一百遍也行,保证最后干干净净的……你能给我500块钱当报酬吗?”

谢兰生想:一只袖扣25000,可他只要500,50分之一,对莘野是值得的吧?有这500,就只剩2420的窟窿了,一下解决六分之一。

莘野:“……………………”

简直不知如何回答。

他失语了半分来钟,才瞪着谢兰生,说:“我给你500,你别去捞。”

“……啊?”

“我给你500,你别去捞。”

兰生知道这是莘野想要无偿“赞助”他了,默了会儿,讷讷地道,“那算了吧……我是导演,你是演员,我怎么能无缘无故就拿走你500块钱。”他不想让莘野知道《生根》剧组已经缺钱了,又忙补充,“我怕后边需要用钱,未雨绸缪,有备无患。”

“嗯。”

想了想,谢兰生又沉吟着问:“那袖扣要真不要了——”

莘野无情打断了他:“你也不许去茅厕捞。”

“……”

“我受不了跟一身屎的人一起吃饭睡觉。”

“……”谢兰生想这东西是莘野的,人有权处置,便没吱声。而且距离冲印胶片少说也有两三个月,不到3000块应该还有别的办法可以解决,但他心里觉得可惜,虽然他也知道,袖扣就算捞出来了也当不了多少钱了——这些就是牌子值得。

莘野看看他,突然伸手,三根手指在另一手的袖子上用力一扯,扯下一个什么东西,向谢兰生的方向一抛:“另外这只也没用了,给你了。”

谢兰生本能地一接,摊开手掌,发现掌心躺着一枚玫瑰金的方形袖扣,在灯光下正散发着莹柔的光,十分漂亮。袖扣上有六条交叉的纹路,相互垂直,其中三条是从右上到左下,另外三条是从左上到右下,九个交叉点上各有一颗钻石,熠熠生辉。

谢兰生起身下地,把袖扣给放到桌上,说:“我不要,你收好。导演不能收演员的,这是一个基本原则。”他再穷也不会去收自己演员一分钱的。

莘野十分无所谓道:“我不会撤回来的。”

“那好吧,”谢兰生是逻辑天才,“这个东西我收下了,但先放在你那边儿,等到哪天我想要了再拿回来。这可以吧?”

莘野没再说什么了——他又不会上赶着送东西。

谢兰生是操心的命,看见莘野大手大脚,很担心他以后被骗,于是苦口婆心地劝说道:“莘野,大影帝,我们知道你很有钱……但,也别总是送人钻石。”

被老父亲似的叨咕,莘野简直莫名其妙:“我没送过别人钻石。”

要不是看你穷疯了,我怎么会想送你钻石?

谢兰生正盘着腿坐,听到这儿,发现一个逻辑漏洞,立即反驳,道:“不可能,你刚刚还送给我了。”虽然他说放莘野那,可理论上是他的了。

莘野颔首:“对,可以算。那就只有你。”

“只有我?”听到这个特殊答案谢兰生还挺意外的,他想了想,想到什么,突然间就笑了,说:“以后还有媳妇儿呢。你千万别跟媳妇说还送过一颗给谢兰生——我俩非打起来不可。”

第8章 《生根》(六)

场地搞定,《生根》剧组等着开机,资金问题暂不想了。谢兰生把拍摄计划又修了修,将需要在“盱眙乡”拍的场次都并到一起,拍摄计划精确到天。

而男女主,莘野还有欧阳囡囡,也都开始背台词了。

欧阳囡囡没上过学,不大识字,谢兰生便一句句教,十分耐心。欧阳囡囡死记硬背,还在旁边画画儿,看到“横”字就画一道横线,看到“竖”字就画一道竖线,用以辅助,这样一来,她每回看到几个标志便能想起整句内容。

因为聪明,通过这样的方法她可以背出“彩凤”的词,可谢兰生心疼囡囡,便在市里给她买了几本儿童用的教材,先教对方汉语拼音,再系统地教对方读书认字,有空就教,从不间断。欧阳囡囡愿意用心,很快会了几百个字。

谢兰生对欧阳囡囡说:“囡囡,如果不愿再回乡里,可以继续当演员的。不过,要是不认字儿,就没办法看剧本了,不是每个导演都能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教你念的。”

“嗯。”欧阳囡囡今年22岁,眼睛大大,皮肤白皙,“谢导,我会好好学的。”

谢兰生就撸撸她头:“乖。”

“谢导,”欧阳囡囡说,“您带我出来演戏,还教我读书写字,您是我的大恩人了。”

谢兰生有一些别扭:“别这样讲,应该的。”

“是真的。”欧阳囡囡道。她在18岁和20岁时曾分别要结婚嫁人,然而两个男人都去世了,一个发病,一个坠河,于是她就变成“克夫”,在老家被避若蛇蝎。是谢兰生给她勾画了另外的一个未来,让她觉得,虽然她的翅膀柔弱,却也能飞到海那边儿去。

谢兰生没想到的是还有个人也需要教,也不认字。

莘野。

不过,与欧阳囡囡不同的是莘野具备初三水平。基本字词没有问题,可以阅读剧本的99%,只对个别生僻的字不认识或不理解。莘野听、说非常不错,他普通话极为标准,基本没人可以发现他并不是中国“土著”,然而一到书面用语就差一些,比如罕见成语。他字其实还蛮漂亮,但写不出太复杂的。他会汉语、德语、西班牙语,但水平都不如英语。

莘野这人背景复杂。他的外公在1937年左右选择辍学,加入国军,在xx省曾因负伤获陆海空一等奖章。1945年参加全国考试被保送到美国陆军参谋大学,1950年以中国驻日代表团的团员身份再度赴美,拿了一个博士学位,师从著名的哲学家。莘野他妈1948年出生,22岁那年跟中国人生下莘野这个东东。1977年,文x结束后,莘野父亲报效祖国可是母亲不愿离开,两个人以离婚收场,莘野妈妈自己把他好吃好喝抚养长大,到1983年才再次嫁人,莘野那年是十一谁。因此,由于生母生父有一方是美国国籍另一方是中国国籍,莘野两个国籍都有,可以18岁再做选择。不过,谁也没有想到,莘野在他18岁时竟独立独行选了中国,被说“想一出是一出”,然而人家莘野说了,持美国籍进入哈佛不能证明自己牛逼,当中国人考上哈佛才能显出他的本事,乍听起来非常扯淡,然而莘野太飘忽了,太神了,他周围人也并不能十分肯定他是扯淡,毕竟“路太简单,太easy了,我要提高生存难度”这事对于莘野来说还真不是没有可能。

总而言之,莘野英文比中文溜,还能写得一手好字。然而因为生母生父都是华人,还很爱国,莘野从小就说中文,听不出来任何口音,比一般人地道多了。他就读写有些费劲,跟刚上初中的差不多。

意识到了这点以后,谢兰生也“教导”莘野了。

莘野每天用笔圈出他不认识的几个字,等谢兰生教完囡囡再回房来教他。不过莘野聪明,“基础”也好,谢兰生念一遍之后莘野就能全记住了。

…………

在开拍的前个晚上,谢兰生到欧阳囡囡的房间去陪她背词,花了整整两个小时,让囡囡把《生根》剧本从头到尾又过了一遍,才终于是放心了。

回屋后,他又问莘野:“莘野,新增内容都能读吗?”昨天晚上他给莘野又增加了几句台词。

莘野却是哐当一个反问句式抛过去:“又去欧阳那儿了?”

谢兰生笑:“嗯。”

“忙的跟个陀螺似的。”

“得教她。”谢兰生道,“她说想当专业演员,那必须要识字才行的。我这几月多教教她,让她以后有路可走。”谢兰生一边说,一边抽出一张椅子,隔着木桌,在莘野的对面坐下。

“你这人,”莘野的手撑着下颌,看着谢兰生:“对谁都好,就对自己不好。”

“还行吧。”谢兰生没讨论自己,又再次问,“莘野,有不认识的字儿吗?”

莘野把本翻到某页,往谢兰生身上一丢:“有一个。”他不会汉语拼音,也没学,觉得“a”变成“啊”十分诡异。

“我看看……”莘野的圈画的老大,一下子圈进去了十几个字,谢兰生看半天,最后认为对方不认识“嘬”。

“唔……”谢兰生说,“这字念“嘬”,就是指kiss,“男主嘬嘬女主的脸”,就是男主kiss女主的脸。”

末了,担心自己没表现出王福生的那个感觉,让莘野把kiss理解得过于绅士过于温柔,谢兰生又探过头去,噘起嘴巴,隔着空气,对着莘野嘬了两下:“就是这样,kiss,知道了吗?”他的颈子修长白皙,天鹅一样,发出啵啵两声以后还勾着唇好看地笑。

莘野一愣,没回答,垂下眸子。

谢兰生不需要莘野也和囡囡一样念念,看见莘野不说话了,知道对方没问题了,拿起毛巾去浴室了,还说:“莘野,早点儿睡,明天一早就退房了,去盱眙村开始拍摄了。”

莘野还是没有说话,他垂眸看那个“嘬”字,鬼使神差,用修长的右手食指在它上面抹了一把。

剧本都是谢兰生的原件直接复印来的,谢兰生字十分秀媚,一个“嘬”字似有魔力。

让他失神了一瞬。

以至于在谢兰生从浴室回来以后,望着对方红润的唇,还会想起那个字来。他不知道是怎么了,连睡觉都心烦意乱。

…………

第二天一大早,谢兰生去前台退房。

拿到账单,他扫了眼,掏钱包的手顿住了。

指着上面“555”牌香烟,还有白酒,饮料、零食,谢兰生问招待所说:“麻烦问下,这些东西怎么回事儿?”

“啊,”小妹回答,“你们有人在这买的,他说挂账就可以了。”

“谁?”谢兰生思考一秒,“是不是一大高个儿?挺白的,挺胖的?”摄影师罗大经的身材白胖,录音师张继先的身材黑瘦。

小妹:“不是。”

“那,挺黑的挺瘦的?”

“对。”

“您等一等。”谢兰生掉头上楼,把张继先叫到前台,问他,“这些东西是你买的吗?”他没再叫“继先哥”了。

张继先没说话,等于是默认了。

“自己用的自己付账,”谢兰生的语气不硬,只当对方真的不懂,“剧组不能掏这个钱。咱们一共就25万,每分都得用在刀刃上。吃饭、睡觉剧组都管,别的东西剧组暂时不能管,理解下吧。”

张继先沉默两秒,从怀兜儿掏出钱来:“嗨,我知道。之前就是忘带钱了,挂一下,想离开时过来付了,没有想到咱们剧组这么早就来结账了啊。”

谢兰生只装作是被忽悠过去了:“……嗯,那就好。”说完,他拍了拍张继先的肩膀,“我先上去收拾东西,等会儿见。今天《生根》就开机了,加油啊!”

张继先说:“嗯,等会儿见。”

这个插曲并未影响谢兰生的高昂情绪——这是《生根》的开机日,他的心情十分雀跃。可以说,从他两三岁那一年忽然迷上电影开始,到16岁进北电,到21岁去潇湘,到22岁独立出来,他一步步地,终于是走到了今天。

提着行李离开市里,先坐汽车再坐驴车,众人辗转到盱眙村。村长见到他挺高兴,与罗大经张继先和小红小绿等人握手,把一行人迎进空屋,介绍说:“这给你们休息用了!我特意让乡亲们给整理出来了!”

谢兰生赶紧道谢,把大家都安排好。

房间里有两排通铺,每张都能睡四五个人,足够了,谢兰生很满意,因为这说明其他演员进组以后也可以有床铺睡觉。他也没让众人休息,而是按照好莱坞的做法进行通篇对词——这样可以让演员们熟悉故事并且增加彼此间的化学反应,同时培养对电影的兴奋状态。不过,他也承认,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没胶片不断地NG,他要训练,他要节约。

在全剧本通篇对词刚结束时,小红小绿冲进来说,第一场的布景OK了。

谢兰生深深吸气,大手一挥:“那走吧!!”他们没有时间耽误,进来当天就要开机。

到了位于盱眙东面的第一场的拍摄地,谢兰生让欧阳囡囡还有莘野排练数遍,直到基本放心了,才叫罗大经打开镜头。

“大经哥,”他说,“之前说过,等到后期冲胶片时咱们没钱先看样片,拍成啥样就是啥样,拜托拿出最好的技术,拍最好的片子。”

罗大经比了一个“OK”。

于是,开拍。

这一场戏并不难拍。第一天拍简单的戏也是行业的传统了,博好彩头。影视行业十分迷信,觉得如果第一天就磕磕绊绊不大顺利,后面也会命途多舛,有诸多波折。

因为内容是说“婚礼”,鞭炮声音响彻山谷,盱眙村的大人小孩全都跑来看热闹了。谢兰生的眼睛扫过这几十人好奇的样子,突地想起自己首次见人“拍片”的情景来——那天看完北影拍片,他兴奋地跑回家去,逢人便说“嚯!拍电影要打灯光呢!!”

对开篇这“婚礼”的戏,影帝表现非常完美。令谢兰生意外的是欧阳囡囡也特别好,他们一遍就通过了,而鞭炮还剩了两挂。

谢兰生把烟给小绿,笑,说:“小绿,把那两挂也放了吧,就当庆祝咱们开机!”

小绿接过半截香烟:“好!!!”说完,转身跑了。

在小绿弄两挂鞭时,谢兰生在一边听见摄影师罗大经在和录音师张继先讨论某导演的一部新片。片子是讲无人爱的平凡男孩最终追到受欢迎的美丽女孩,十分俗套,摄影师、录音师全都表达了对它的不屑。末了,见谢兰生在一边听,罗大经问:“谢导,你应该也非常讨厌没艺术的破片子吧?”

“不,”谢兰生笑着摇头,“我自己并不会去拍,但是,怎么讲,我认为这些片子对爱情的期待,或者说对爱情的妄念,很美。”

罗大经、张继先:“…………”

谢兰生又说:“人会希望、会幻想、会做梦,很美。”

莘野转眸看了看他。莘野再次发现了,谢兰生会因为人的一切感动,包括善、恶、强、弱。莘野从没见过这样矫情的人,简直矫情到了让他移不开眼。

小红小绿点燃鞭炮,声音再次响彻乡村。

谢兰生看着,忽然感觉特别欣喜。

他拉投资,他去赌场,他请帮手,他寻演员,他借机器,他买胶片,他用吐血换来场地……然而不管怎么说,他终于是站在这里了,《生根》真的开机了。

爸妈不让他拍电影,怕他没饭吃,他也确实没饭吃了。

可他高兴。

“莘野!!!”在鞭炮声中,谢兰生对莘野吼,问:“你知道Michael Jackson吗???”

“???”莘野皱眉,点了点头。Michael Jackson的风暴横扫世界,自己怎么会不知道。

“那,”谢兰生还是在喊,“你会跳Michael Jackson的舞蹈吗???”

莘野再次皱眉。

“我会!!!”谢兰生大笑,“我去年在LA访问时酒店的人教会我了!”

说完,他跑过去,在还没完的鞭炮下,把他会的几个动作挨着个地跳了出来。别说,他还真会,非常像是那么回事。

莘野眯起了眼。

上方有火光,正大亮着,红色碎屑漫天飞舞、纷然飘下,落在他的头发和肩上。噼里啪啦声音不断,将世界给隔绝开了,他在里面跳一支舞。

随着他的一些动作,有一些的红色碎屑还没贴身便被抖落开,向四周飞扬,如初春的稚嫩花瓣。

莘野有种错觉,是谢兰生一直蹦跶才有那些红色花瓣,他在中间,红色花瓣是从他的身上撒出来的,他会魔法。

作者有话要说:  影帝爸妈:“为什么我们的经历这样复杂呢?”

熊猫:“因为开篇是90年代,作者不想攻受都土。”

第9章 《生根》(七)

晚上,他们累得东倒西歪,在通铺上沉沉睡去。欧阳囡囡、助理小红两个女生睡在东边,剩下几人睡在西边,罗大经还打起鼾来。

盱眙夏天蚊虫极多,嗡嗡嗡的,十分恼人。它们绕着几个人转,一会儿飞到这头,一会儿飞到那头。

谢兰生在铺上卧着,忽然觉得这样不行,他想,如果叮到莘野、囡囡,拍摄就要受影响了!要叮身上还好,要叮脸呢?要叮嘴呢?难道主演顶着大包被展现在大屏幕上?那太难看了。不止难看,还不真实。在现实中拍摄两天,剧中剧情能走两个月甚至两年,主演一直在同一处带着大包太离谱了。

居然忘了这个事儿。下回买个蚊帐好了。

那现在呢?

……起来打?

不太行,大家睡了。

对了,谢兰生灵机一动,想起自己平时在家巨“招”蚊子的体质来。基本上,只要他在,蚊子就不叮其他人,专咬他。

嗯……谢兰生想想,把薄被给掀到一边儿,露出胸腹还有手脚,四仰八叉地躺着。盱眙夜里还挺凉的,莘野、囡囡都捂着被,能下嘴的地方不多。尤其莘野,居然要穿睡衣睡觉,那个料子滑溜溜的,而罗大经和张继先两人都是光膀子的,谢兰生他自己则是穿着一个大白背心。莘野被褥也挺金贵,被抽真空装在箱子里。不过,谢兰生总觉得,莘野虽然一直金贵但其实并不难伺候,有什么饭就吃,有什么床就睡,不是特别在意“舒服”,只是个人用的东西看起来挺讲究而已。

睡觉……睡觉……兰生担心自己半夜太冷了把被抓回来盖,想了想,干脆将被团成一条,直接踹到地上去了。

这夜,他又冷,又痒,没大睡好。蚊子一直嗡嗡的在他身边转个不停,走了一波又来一波。

他挺难受。

第二天的一大早上,谢兰生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莘野还有欧阳囡囡两个主演被没被叮。他把衬衫套在背心上,走到刚洗脸回来的莘野面前。

因为身高有点差距,谢兰生对莘野命令:“莘野,低头。”

“???”

谢兰生也没再废话,直接上手捧住莘野的耳侧,一用力,让对方垂首。

莘野刚想一把挥开谢兰生的细瘦胳膊,就冷不丁望进对方清清亮亮的眼睛里。谢兰生用淡棕色的一对眼瞳从莘野的额上、唇上一一划过,无比认真,莘野可以从那当中看见自己的影子,他动作停了。

谢兰生的手上用力,把莘野的脸扳向左边,看了看,又扳向右边,也看了看,还撩起了莘野头发检查前额以及额角。到这,莘野终于回过神来,捏住对方一只手腕,撇开了,问:“你干什么?”

看主演们都没被叮,谢兰生就小得意了。他退后一步,这儿抠抠那儿抠抠,一会儿挠挠手背,一会儿挠挠胳膊肘,看看囡囡,又看回莘野,心里觉得挺开心的:“这破地方全是蚊子,我看看你俩被没被叮!好好好,幸好你俩都没被咬,可以继续拍今天的。”说完,一高兴,还用三根手指捏着莘野下巴,扽了扽:“看看,多光溜!”

莘野明显愣了愣,谢兰生却已经转头:“小绿啊,你去镇上买盘蚊香!坐刘大哥的拖拉机!刘大哥正好要去呢!”他一边脸上一个大包,其中一边还被印上床单花纹了。

在得到了应允以后,谢兰生又回到“床”前,弯腰,拾起地上的被子,用力拍了拍,扔回床上。

莘野过来,一插胳膊,上下打量他满身的包,问:“谢导,睡觉还打把势呢。”

“从小就打。”

莘野听了冷笑两声:“在招待所住那几天老实得跟小猫似的。”

“……”被发现了。谢兰生小声说,“确实故意喂蚊子了……别让囡囡给听见了。”不然,本来没她什么事儿她也肯定要愧疚的。

“你这个人……简直……”莘野发觉自己有点看不得谢兰生这样,默了会儿,忽然回头,手一指小绿,又一指门口,“还傻站着干什么呢!”

想不想今天回了?!

小绿被他吓了一跳,赶紧一猫腰,跑了。

他一直觉得,导演谢兰生不可怕,男主角莘野才可怕。

…………

今天要拍“坠河”的戏。《生根》影片甫一开场就是彩凤又怀孕了,而她表现出的“症状”全是要生胖儿子的,比如皮肤变糙、孕吐轻微、肚子较尖、妊娠线长……跟前两次并不一样。于是,全家上下都热盼着、兴奋着,逢人便说“肯定是儿子”,还一起回忆当初那场婚礼。

谁知最后事与愿违,生出来的还是女儿。某天,她在河边给孩子们洗衣服时被自己的丈夫一脚踢下河去。河水挺冷,彩凤自己扑腾上来,从此染上肺疾了。

在开拍前罗大经说:“幸好囡囡会游泳。”

谢兰生笑:“我让朋友推荐人时说过最好是会游泳。”他一边说,一边整理囡囡衣服。虽然服装都是真的,是乡里的,可因为要上大屏幕,谢兰生所选的款式都是比较好看的,也是比较得体的。所有服装在买来后小红还用开水烫过,确保干净,这个也是谢兰生的硬性要求。

罗大经点头:“原来如此。”

因为女主需要“扑腾”,可这条河还有点深,欧阳囡囡水性虽好拍这一场也不容易。因此,在谨慎地考虑过后,谢兰生决定由他先扎到水下,屏住呼吸,再从背后托着囡囡,让她的头露出水面,两手两脚一起扑腾,令画面真实一些、好看一些。谢兰生觉得,如果囡囡两脚落地,光用手扑腾,会很假。

因为河水都有浮力,“托起囡囡”并不困难。谢兰生在最开始时还有点儿抓不住地,然而手上有重量后就又觉得挺容易了。

只听摄影师罗大经一声大喊“开始吧,Action”,欧阳囡囡开始扑腾,谢兰生把呼吸屏住,用力捉着囡囡的腰,让她放心挣扎,而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又听岸上的罗大经一声大叫“好了,OK了”,欧阳囡囡动作停下,摆出正常游泳姿势,谢兰生撒手,让她走了,只感觉到一阵水波。

欧阳囡囡率先上岸,小红小绿递过毛巾,让她别着凉,接着抱起另外一条等谢兰生也爬上来。

可谁知,足足过了十几秒钟,他们两个也没等到谢兰生的再次出现,水面平静,甚至连个涟漪都没有。

一切都不正常。

小红小绿顿时急了,开始大叫:“谢导!谢导!!!谢兰生!!!”

“……”莘野心里也是一紧,立即拔脚走到岸边,一颗心里全是熊猫,从未尝过地有点慌。

谢兰生呢??

他竟然有种虚妄感,突然担心一切都是一个仓促的乱梦,还没有来得及沉醉,就倏忽间醒过来了。

正当莘野想下去时,只听“哗”的一声水响,一只白到晃眼的手一把握住莘野脚踝,谢兰生的头露出来,他把头发向后一抹,抬眼看着莘野笑:“嗨!吓一跳没?”

他没事,他只是想吓吓剧组。

莘野低头看着对方,一颗心又落回原处,可平静后才察觉到它刚才的节奏多乱,一下一下,十分剧烈,撞到胸腔都有些疼,直到现在都有余波。

他想到了两个词来:虚惊一场,失得复得。

怪了。

想想,他大概是不愿看见一次叛逆如此收场。

恶作剧得逞。谢兰生的头发湿漉,有些乱,有些性感,莘野还是头一回见到对方光洁的额头。他的嘴唇也是湿的,正在笑,露出细碎的小白牙。水珠顺着颈子往下,再与河面融为一体。

他正捉着自己脚踝,吊着眼角,向上看。

莘野再次有些怔了。

幸好这时小红小绿一起跳脚并且大叫:“谢导!!!你可吓死我们几个了!!!”“绝对不能再这样儿了!!!”

“哈哈哈哈,抱歉抱歉,”道着歉,谢兰生用两手一撑,呼地一下蹿上岸来,“呼呼呼,好冷好冷。”

他人还没等站起来,小红就把一条毛巾给他盖在后背上了,谢兰生用左手一揽,莘野什么都没看见,虽然他也并不清楚自己想要看什么。

…………

在收工回去的路上,谢兰生他一直都在与罗大经讨论摄影。他们两个没完没了,将别人全排除在外了。

莘野回想刚才那幕,自己也不十分清楚刚才究竟在慌什么,可此时,见谢兰生只想电影,对他心思全无察觉,心情莫名不大爽利。

在罗大经点香烟时,谢兰生终于想起应该跟别人也social一下了,他拖后一步,随口问:“莘野,你会游泳吗?”

莘野瞥瞥谢兰生,突然道:“Harvard的学生都会游泳。”

“……啊???为什么???”谢兰生果然被勾起了好奇心,没有再到前边去了。

莘野挑出一个尾音:“想听?”

“嗯,”谢兰生说,“想听。”

“好吧。”莘野一幅“你既然这么想听,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吧”的语气说:“Harvard图书馆最大那座,Harry Elkins Widener Memorial Library,是Harry Elkins Widener这人的母亲建的。Harry Elkins Widener是Harvard的一毕业生,主修历史,毕业五年后,在1912年,乘坐当时最豪华的并且号称“永不沉没”的Titanic从英国回美国,结果这艘破船的首航就沉了,1500多人遇难,也是美国历史上的最大一起海难事故。Harry Elkins Widener本来是可以逃的,但他回去拿了本书,说不可以抛弃最爱的一本书,结果葬身大海。”

“……咦?”

“他爱书,他妈便想建图书馆代替原先那栋破楼。他妈说了,她可以捐100万美元,但图书馆必须要以“纪念Harry Elkins Widener”来命名,并且每天有人献花,Harvard不同意,觉得丢人。他妈又说了,那就再加一百万吧,Harvard则义正辞严地回答,‘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原则问题,嗯……真的能给200万美元吗?’在得到了肯定回答后,终于舍弃所谓尊严,说,好啊好啊,我们建,我们也献。接着,其母又提出了两个要求,一是不能改变外观,因为她会请著名的建筑师来负责设计,二是所有大一学生都要学习游泳课程并且通过统一考试——她相信,如果儿子在学校里学过游泳就不会死。他妈说了,如果违约,她的家族会立即将捐赠图书全部搬出,送给剑桥。”

谢兰生爱听故事,此时微微张大嘴巴,觉得有些难以置信:“……真的???”

莘野继续讲了下去:“Harvard把三项全答应了,图书馆便建起来了。Harry Elkins Widener的妈妈给图书馆第一本书便是儿子回去拿的那本,他最爱的培根。从此,Harvard每日献花,而且每回扩建都是往地下挖,从来没有在地上建。另外……我们都要学游泳。”

“真的???”谢兰生依然不相信,“你扯淡吧?”

莘野见谢兰生终于不跟罗大经谈拍摄了,而是跟在自己屁股后头,有些愉快:“以后跟着过去看看,我再说是真的假的。”

“……”不是,谢兰生想,我去你的学校干吗?

作者有话要说:

哈佛那个,是真的。不过因为强制游泳太不人道了,在施行一两年后被迫取消了,剩下两条一直有效,现在也是。

第10章 《生根》(八)

谁都没能想到的是,拍完“坠河”当天半夜欧阳囡囡就感冒了,有些不舒服。为了防止演员生病谢兰生还故意挑了艳阳高照的大晴天,又等囡囡一爬上岸就让小红捧上毛巾,谁知道人还是病了。

《生根》剧组带了点药,然而囡囡吃过以后整整一夜都没好转,再起来还更严重了,不能工作了。

盱眙村民头晕脑热都是自己挺过去的,没有人有感冒药物。谢兰生见欧阳囡囡趴在床上昏昏沉沉,觉得这样还是不行,得去镇上乡卫生院买点对症的药回来,毕竟病毒有好多种呢。

今天没人要去镇上。大刘哥说了,特意送他需要酬劳,过一小时就可以走,他也可以把自行车借谢兰生骑着过去,不要钱,不过,从这儿到乡卫生院单程就要两个小时。

谢兰生想想,还是不大舍得花钱,蹬上“二八”车,沿着土路就出发了。

夏日阳光铺满小路,泥土也似金沙一般。自行车轮瞬间碾过,金色碎裂,四处崩飞,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来。

这大热天的,谢兰生死命地骑,中间一度觉得膝盖已经酸到没感觉了,麻木了,只是还在机械地蹬而已。淋漓的汗淌过眼睛,两颗眼珠火辣辣的。他一手握把,一手擦汗,仗着年轻,甚至没用两个小时就站在了卫生院前。卫生院是两层小楼,极不显眼。

他把车子锁在一边,去挂了号,见了医生。乡卫生院的医生说有一个药是能喝的,是新出的,效果不错,谢兰生便二话不说把那个药买了下来。他还买了另外几种,可以对抗所以常见病毒,心里稍安。

出来看见个杂货店。谢兰生又拔脚进去,给说想念“糯粢”的罗大经买了一盒桃酥,又给喜欢抽烟的张继先买了一包555。罗大经昨天说了,在长沙时他每一天的早饭中都有糯粢,而张继先呢,之前挂账买来的“555”似乎已经全抽完了,现在在抽别的牌子,看着有些蔫巴巴的。谢兰生想着,剧组大家都不容易,他对他们都好点儿,让他们舒坦点儿,总归是没错的。好不容易来趟镇上就给他们买些东西吧,让他们喜欢自己,喜欢《生根》,喜欢做电影。

他好喜欢跟这一群志同道合的做电影。他一向是混世魔王,可看电影、拍电影时,他的心能得到皈依,他忘不了第一次看某些作品时那触电的感觉。谢兰生也隐约觉得他自己是有点天赋的,因为,他摄影机中的世界,跟平时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样的,前者更美、更艺术,更能打动人,这让他非常过瘾,甚至认为,也许不是他选择了电影,而是电影选择了他。

他现在在拍电影了,跟罗大经他们一起。这可真是美好的事。他正在用更细腻的一些方式、一些技巧,把世界呈现出来,把人呈现出来,让观众们能关注到一个群体、一种生活,令这世界变得更好。人不仅仅需要物质,他们同时需要思考、成长。谢兰生也十分希望电影可以全国上映,让更多人有渠道看,可他此前也想过了,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他希望让更多观众看到他想说的东西,“他想说的东西”是前提,“更多观众看到”是其次的,他不可以主次不分因小失大,在这样的前提之下“地下电影”也还不错。

谢兰生把大塑料袋挂在一边车把手上,往回骑。

不料中途下起雨来。豆子大的雨点狠狠地砸下来,谢兰生又没地儿躲,只能一边抹脸,一边玩命儿蹬。

因为隔着重重雨幕看不分明前方景象,到某个地儿,谢兰生只听见耳边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他的屁股剧烈一震,接着车子猛地顿住,车把一歪,他连人带车“哐当”一下摔进水里,万分狼狈。

“我艹……!硌石头上了!!!”他眼一闭,受着冲击,也受着水花。他刚开始没啥想法,好一会儿才觉得疼。

雨很大,又是土路,谢兰生在泥汤里被自行车给死死压着,只能看见后轮空轮还在兀自呜呜地转。他衣服裤子全都脏了,有点懵。

他动了动,抽出腿,爬起来。因为穿着短袖衬衫胳膊肘儿已经破皮了,在地上磕的,血糊糊的一大片儿,伤口附近有肉、有血、有土、有泥,全搅和在一块儿,触目惊心,特别麻。小臂也是被蹭了,有斜斜的一片擦伤。

“我艹……”他看了看衣服裤子,翻开手掌挡在额前,一瘸一拐,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感冒药、桃酥、香烟。他把塑料兜挂在腕上,拧干衣摆,拿出桃酥,用衣服角抹掉盒上的泥点儿和水点儿,接着又擦香烟和感冒药,都收拾好了才扶起自行车重新上路了。

他伤口疼,有雨更疼。头发贴在头皮上,衣服裤子也贴在身上,特别不舒服,他奋力地踩自行车。

中午,当谢兰生推着车子终于走回盱眙村时已经累得要虚脱了。这里天空重新放晴,他推着车,迈不开腿儿,全靠一股力气撑着,一步一步挪回屋子。

终于啊……累死了……不过幸好是回来了。

他拎着药,还有桃酥和555,推门进去,叫:“囡囡,我买了药回来了!还有大经哥、继先哥,我给你们带礼物了!快出来看!”

然而跟他想的不同的是屋里空空如也,谢兰生都有些愣了。

好奇怪……

只有一个欧阳囡囡窝在床上沉沉睡觉,莘野、助理小红小绿、摄影师罗大经、录音师张继先四个人全都不在。而让兰生更奇怪的是,所有器材,包括摄影器材、录音器材,也都不在了。今天没有拍摄任务,按理说,就算出去研究取景也不至于一样不落连麦克风都要带着。

他们几个干什么呢?没有导演就拍摄吗?

谢兰生把东西一扔,出门,喊:“小红!小绿!莘野!大经哥!继先哥!嘛呢?你们在哪儿?”

他一边走,一边喊,走到村子最里面时,终于看见小红小绿还有莘野三人一起转出来了。谢兰生见他们好好的心里也安定了点。

穿着白色衬衣的莘野低头问:“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谢兰生则反问莘野:“你们几个在干什么?”

莘野语气十分轻松:“刚下完雨,出来走走,小红小绿非要跟着,说想听听美国的事儿。”

“哦哦,那大经哥和继先哥呢?”

“???”莘野说,“应该还在屋里头呢。”

谢兰生又愣了一下:“不在呀。”

同时,他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不安。若罗大经想要研究取景,至少莘野该和他在一起——摄影师会让演员们站在脚本的位置上,看看光线,同时思考如何设置光圈以及快门速度、练习跟焦还有调焦、决定画面的取与舍,可现在,莘野竟然晃晃悠悠无所事事?那罗大经在干什么?让张继先代替莘野吗?或者代替囡囡?可张继先知道走位吗?自己似乎没跟他说啊。这样又有什么意义?

莘野又问:“有问题吗?”

“我不知道……”谢兰生说,“大经哥和继先哥都不在咱的房间里面,而且,摄影设备录音设备也并不在原先位置。”

莘野脸色不太好看,他的下颌紧紧绷着,说:“我看看。”

“嗯……”谢兰生很相信莘野。

谢兰生和莘野等人一起回到那间平房,莘野伸手推开门扉,皱了皱眉。只见屋内空空如也,摄影器材、录音器材,全不见了。

他立即又掉头回村,径直去寻“大刘哥”了,因大刘哥有着这里唯一一台拖拉机。

大刘哥刚回到家里,一张脸上风尘仆仆的,听莘野问“见没见过罗大经”时,大刘哥说:“刚送走啊!”

谢兰生心咯噔一下,问:“什么送走?”

大刘哥便细细解释。

原来,谢兰生他不大愿意坐拖拉机到镇上去,罗大经和张继先却十分愿意花这个钱。他们两个搬着器材坐拖拉机回镇上了,最终目的是客车站。罗大经是头个走的,还带上了全部设备,不过到了盱眙村口张继先也追过去了,说想搭车一起离开。

谢兰生:“……”他从来都没有听说那两个人要去车站。

一个猜测浮现上来,带着漆黑的影子,而且,十之八九是正确的。

雨后乡村有一些凉,谢兰生的牙齿直抖。有小孩儿嬉笑打闹着跑过去,推了一把谢兰生,推在他的胸口上,谢兰生只觉得疼死了,甚至有些喘不上气。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抛弃的流浪狗,一头一脸湿漉漉的。

莘野同样意识到了,他的薄唇抿了抿,搂着谢兰生的肩膀,把他往大刘哥那推,说:“别傻站着,赶紧追。”

谢兰生的意识回来,知道莘野是正确的,自己肯定也会选择不计一切地追上去,于是回答:“嗯,走。”

莘野说完,让大刘哥把拖拉机发动起来。谢兰生跟小红小绿说他们要离开两天,拜托对方照顾囡囡,也跳上了车。莘野则照例跟着兰生。

风掠过树梢,哨音悠长。人声、车声,都宛如是画外音,被屏蔽了,显得十分游离、十分虚假。

阳光如同黄金一般亮晶晶地流泻一地,谢兰生却再一次被人提醒了他的底牌——除了一腔期待,他一无所有。

到镇子上,谢兰生和莘野两人又都上了长途客车,抵达保定,接着,他们走进紧紧挨着客车站的火车站里,买了两张去长沙的票。莘野其实想坐飞机,想想还是没提这茬。跟以前一样,他买辆车也买得起,但他是看熊猫来的,自己用钱全摆平了就看不到有趣的了。

在车站的电话亭里,谢兰生给罗大经曾工作过的电视台打投币电话。摄影师罗大经是潇湘代厂长介绍的,提过一嘴工作背景。

那边立即接电话了。

“喂?您好!”谢兰生笑,“我是贵台前摄影师罗大经的远房亲戚!我从乡下来长沙玩儿,想看看他,但稀里糊涂一不小心把地址给弄丢了!哎,现在急的团团转的!我知道他退休之前一直都在湖南台干,就用那个114查到了湖南台的电话号码……对,没什么别的事儿,只想冒昧地问一问罗大经的家在哪儿?麻烦您了!”

“哦,罗大经啊,”中年女子不疑有诈,右手翻翻一个小本,说,“记好了,罗大经的地址是在天心区……”

记完,谢兰生说:“好的,谢谢了!”

…………

火车开进长沙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了,谢兰生和莘野两人马不停蹄地继续走。他们不能不着急,这涉及到全部器材。

罗大经家在电视台的小区里,有些破旧。大铁门向两边开着,院子里有一群小孩咯咯咯地在跳皮筋。他们那样无忧无虑,让谢兰生感到刺目。

两人径直走上四楼。莘野抬头,确认门牌,看看自己身边的人,发现谢兰生并不愿以这种难看的方式结束一段好的开始却又没有任何办法、眼神颓丧,终于有些于心不忍,未袖手旁观,自己抬手轻轻敲门。

很快,里面一个声音传来:“谁啊?”

谢兰生的呼吸一窒——是罗大经本人!!!

他在家!!!他回家了!!!

莘野声线明显变了,说:“查水表。”

不一会儿门内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门被打开一道缝儿。

莘野一看大门开了,二话不说,抬起长腿猛地一踹,谢兰生只听见“咣”的一声巨响,就发现莘野把罗大经连人带门一块儿踢进去了!

罗大经的屁股着地,明显懵了,好半晌才站起身来,指着两人,问:“你们!你们怎么知道我家的地址的?!”

莘野站在大门里边,两只手都揣在裤兜里,高高大大的,声音凉凉的,问:“罗大经,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干你娘!”罗大经也站起来,说,“一个个都什么玩意儿?张继先那好脾气的前两天都受不了了!他以前在国营厂时买烟买酒都是挂账的,就你不行!”

谢兰生一呆,声音也不禁大了:“买烟买酒都能挂账,是因为那是公家的钱!是国家的钱!”

“什么公家私家?”罗大经说,“对我们来说都一样的!我们只是干活儿的!他们都给,就你不给,张继先受委屈了,就是这么回事儿。”他话说的理所当然。

“……你们两个商量好的?”

“呵。”其实不是。他想走,张继先搭车一块儿走而已。

谢兰生把心定了定,又继续对罗大经说:“罗大经,你要觉得剧组不好,想退出了,也行,可以,我给你按天结工资,但摄影设备、录音设备,都是剧组的,你要还回来。”

“哪有器材?”罗大经耍赖了,开始嚷嚷,“哪有器材?”

“大刘看见你拿走了。”莘野根本不想废话,“用不用在这屋搜搜?罗大经,搜出来就不好看了。”

到这,罗大经终撕破脸皮,离着莘野好几米远,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哈!真有能耐你们就闹!就打架!就报警!谢兰生,你把拍的地下电影让警察们围观围观啊?我发现了你们在拍地下电影、违法电影,所以坚决划清界限,还带走了违法设备,制止你们的活动,打算上交,不行吗?!我是良民!有能耐就招警察来,我看你们那破电影还拍的成拍不成!”

谢兰生呆了。一刹那间,各种声音全不见了,他只看见对方的唇一张一合开开闭闭。

原来,罗大经敢肆无忌惮地偷东西就是因为知道他们在拍地下电影,咬定他们不敢报警也不敢闹大,有恃无恐。

即使自己上门了,都不怕。

谢兰生突然想起,罗大经在进组以后经常建议他准备这个器材那个器材,虽然个个价格昂贵而且看着毫无必要,可他都应了,有时借,有时买。

所以,原来,他要那些摄影设备只是为了这一天吗。

只是为了卖钱还债,还他儿子的赌债。

一直以来,罗大经要什么设备谢兰生都尽量弄到,排除一切困难,因为,在他的心里面,罗大经要这些设备都是为了拍好《生根》,罗大经在全力以赴只是自己不懂而已。

可是,谢兰生想:原来,罗大经从没真想和他一起做电影过。

第11章 《生根》(九)

耳边声音终于回来,谢兰生也定了定神,说:“罗大经,我告诉你,你拿走的那些设备全都是管北电借的,不是我的。你要不还,自己扣着,北电肯定跟你没完。北电未必选择报警,但是你在湖南台的老领导和老同事们一定会让你交机器的,还会拿你当笑话看!学校肯定站我这边,我说这是毕业作品,他们也会说是毕业作品,不是你说地下电影警察就当地下电影的。我们北电的毕业生都要拍摄毕业作品,我对之前的不满意,想换一个重新展出,仅此而已。”

“……”听到这话,罗大经的嚣张劲儿十分明显少了一截,不过依然是嘴硬道,“你们在拍地下电影而且还想卖到欧美!把这样的题材内容不经允许卖到欧美!你跟北电是一伙的,都是想要拿回设备。我知道真相,张继先也知道真相,警察到时会向着谁,会怎么看,都不一定!那时候,可能不止这些设备,还会没收别的道具!”

“你……”谢兰生想,真不要脸!

五秒后,见谢兰生满脸通红,插兜站在一边儿的莘野突然挑了下眉,说:“罗大经。”

罗大经:“???”

莘野动作慢条斯理,从黑衬衫左胸口袋拿出一张叠过的纸,手指细长,缓缓展开,“罗大经,听好。作为演员,我跟谢导两个人是白纸黑字签过合同的——在谢导的毕业作品《生根》当中饰王福生。这事最后如果闹大我会提交这份合同,警察只要验验时间就能确定它早存在了。有这东西作为证据,警察、法官也只能认。我们有北电这个人证,合同这个物证,还有助理小红小绿、欧阳囡囡以及村长,你那边却只有张继先,我们不太担心闹大。你们两个一起跑的,互相还能作证不成?”

“……合同?”罗大经的目光一窒,发现竟然是真的。他想伸手拿,可莘野却轻飘飘地一提、一抽,躲过去了。

“罗大经,”莘野风波不动,嗓音冷淡,“你要认为他会让步,就错了,他看是非,不看利弊,是不可能让半步的。谢兰生会没完没了,北电也会没完没了。最后,这设备,要么回到我们手上,要么被公安没收,无论如何轮不到你。你确定要把时间都花在这上?把脸也都丢在这上?他连电影都敢拍了,还会怕你?顶多最后鱼死网破,大家一起豁出去了。这些设备是他的命,他耗得起。”

谢兰生又看看莘野。当初,这莘影帝答应来时曾经要求签署合同,这举动还挺新鲜的。1991年,谢兰生听说过合同,却没见过合同,他被分到潇湘厂的时候都没签过什么,其他分到事业单位的同学也没签过什么,本人过去报到就行。大家做事全凭自觉,跟改开前差不太多。再说了,他们是拍地下电影,也不能找法院评理。因此,当莘野说签合同时,谢兰生都被弄愣了。

莘野没写“地下电影”,而是写了“在谢导的毕业作品《生根》当中饰王福生”,让谢兰生看完签字,还说“这个会有用的”,谢兰生当时不明白,现在却是明白了——人心难测,他没料到有人会因不能报警而算计他,莘野却料到了。莘野打小在商场上转,对于贪婪早见识过了。

窗外,狂风掠过树梢,影影憧憧。

罗大经的腮边赘肉一颤一颤,咬牙切齿,他最终还是没豁出去,恨恨地道:“给你,给你!知道了!还说没完了?!”穿鞋的怕光脚的,要命的怕不要命的。流氓对着别人能赢,对更流氓的就没辙了。

罗大经说完便转过身子,趿拉着鞋,走进内室,靠着门框插起胳膊,阴沉着脸,向高低柜一扬下巴:“都在那儿,自己拿。”

谢兰生走进了屋子。

高低柜高的一边是衣橱,矮的一边是展示柜,玻璃门里有一些书还有一些小玩意儿,柜面上则散落着他最熟悉的拍摄设备。

“行了,”罗大经催促道,“拿完东西赶紧走,我们马上要睡觉了。”

谢兰生刚迈开步子,莘野却是伸手一拦,目光锁住罗大经,说:“罗大经,那些设备是你拿的,我要你亲手送回来。我们不会自己动的。”说到这儿哂笑一声,“否则不跟你一样了?”

罗大经的脸色难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谢兰生也恍然大悟,心想莘野真够周密的。

双方再次陷入僵持。

然而仅仅几秒钟后,很突然地,电光石火间,谢兰生就眼前一花!

只见莘野一把捏住罗大经的右手手腕,一扯,罗大经便猝不及防被拉到了莘野面前,接着莘野一脚踹在罗大经的后腰椎上,毫不犹豫!只听哐当一声过后,180多斤的罗大经竟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高低柜上!

衣橱顶上插着花的两个瓷瓶挣扎了下,还是倒了,往墙边滚,轱辘轱辘地。

“……”罗大经回过头,呆了。

谢兰生也吓了一跳:莘野把人踹柜子上了!

这人怎么这么暴力?!

他知道莘野练过桑博。

此时莘野耐心耗尽,声音冰凉:“罗大经,你,现在,用手,一个不落地呈上来。”

他的气势过于凌厉,让空气都充满压迫。罗大经的呼吸急促,感到自己仿佛要被这无形的利刃划伤了。

罗大经也有些怕了,总觉随时要被暴揍,他屈服了,拿起设备,慢吞吞地转回身。

莘野说:“两只手。”他知道,罗大经会交回设备的,他只是在硬撑而已。

“……”罗大经也没说什么,乖乖地用两只手端着,他一向会审时度势欺软怕硬。

谢兰生把设备拿回,一一试过,发现全都是好用的,长舒口气。

谢兰生发现,他和莘野都挺固执,想干什么非干不可,不过呢,自己从来不逼别人,而莘野则总是在逼别人,他很敏锐,总能捉到别人软肋,也不心软,让人只能垂首配合。他自己的“非干不可”都是出于原则、理想,而莘野的非干不可则是出于自身性格,横行霸道的。

“还有,”本来已经打算离开了,莘野却又想起一件事来,“你进组前向谢兰生要去还债的2000块呢。”

罗大经一愣,语气放软,带着央求:“莘影帝,谢导演,你们二位宽限宽限,那2000块是真还债了。给点时间,我凑一凑,行不行?”

“给你两个月。”莘野最后下了判决,显然也是耗尽耐心了,“我们拍完再回来时我要看到那2000块。”

“好……我们全家想想办法。”罗大经觉得当务之急是让莘野赶紧走人。

莘野最后看看对方,几秒钟后收回眸子,让谢兰生也跟上他,终于拔脚走出房间。谢兰生把大包小包全都挂在自己身上,踉踉跄跄跟在后头。

罗大经把家门锁上,发现自己T恤都湿了。

终于送走那两尊神了,他的呼吸有些急促。

…………

兰生、莘野连夜坐车回盱眙村继续拍摄。他买了点红药水儿,涂在自己的伤口上。

“莘野,”在火车上,谢兰生问,“你在同意进组之后为什么要签合同?”

莘野抬眸,右手指尖敲了几下面前桌板:“因为知道会有屁事。”知道会有人因“不敢报警”认为他能为所欲为。

谢兰生不吭声了。

莘野问他今后打算:“还要去找张继先吗?”

“不了。”谢兰生摇摇头,心中已经有了打算,“张继先他虽然走了,但没偷东西,也没预支工资。他大概是真受不了了吧,在国营厂拍电影时买烟买酒都能挂账,到咱们这就不行了,剧组只管吃饭睡觉。他应该是真心觉得《生根》剧组苛待了他。他想不到,今天从厂里顺一条烟,明天从厂里顺一瓶酒,才是真正不正常的。既然他是这个态度,硬拉回来也没意义。”

“嗯。”莘野同意,“话说回来,你还打算继续拍吗?这才几天,都走光了。”

“拍,这才哪儿跟哪儿啊。”谢兰生又露出笑来,“我早知道会有一堆挺不下去的时候。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挺不过去,就干挺,一年,两年,三年四年,最后总能做出来的。”

莘野感到不可思议:“你……”

“所以,就先挺着呗,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

“莘野,”谢兰生又文艺起来,“其实,拍电影、看电影,是思考和成长的过程。”

“嗯。”莘野也比较同意。

“你在美国出生长大,肯定知道《圣经》故事很重要的伊甸园了。”

莘野皱眉。

谢兰生又继续说道:“亚当夏娃在伊甸园纯如白纸无忧无虑。上帝告诉他们两个,善恶树和生命树上的果实是不能碰的。然而他们被蛇引诱,背叛上帝,最终还是吃了禁果。于是他们知了善恶,有了智慧,有了思想。上帝知道后怒不可遏,将他们俩放逐出去,还对亚当说:你必终生劳苦。”

莘野有些不明所以。

谢兰生又继续说了:“我虽然并没有信仰,然而其实一直觉得宗教里的一些东西最能体现人类智慧,比如伊甸园的故事。它早说了……思想上的成长势必伴随痛楚,这是代价。我就不说中文里的‘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了。”

果然,莘野听到这十六字,留出困惑的神情来。

他也没问什么意思,而是进入到具体细节,问谢兰生:“你要重新找摄影师和录音师?”

“对。”谢兰生点头,看着窗外漆黑的夜以及当中零星的光,“我反思过了,我之前太看重能力了,这不对。其实‘合拍’才是最要紧的。”

“你总算是意识到了。”在Harvard学了四年商的莘野则是轻笑一声:“谢兰生,你最好记住,你不是在选你的伙食,你是在选你的伙伴。共同的价值观才是最重要的那样东西。”

谢兰生叹:“我这已经得到教训了……我不觉得选择相信罗大经是错的做法,既然把人招进来了,就应该要要相信他们,防贼似的一天到晚防着他们得不偿失,他们是能感觉出来的,也就不会付出真心了,但是,一开始要擦亮眼睛找到真正合适的人。”

莘野挑挑眉,有点惊讶。这谢兰生从来没有学过现代的管理学,竟能自己悟出这些。

谢兰生又摇了摇莘野的手腕,问:“莘野,你那头儿认不认识合适的人?尤其是摄影师?”罗大经和张继先一前一后全都走了,不要他了,他上哪儿能再找到摄影师和录音师呢?

“摄影师?”莘野想了想:“我只认识一个候选。态度、能力都没得说,绝对不会中途撂挑子,是我首部片子《铁路》的摄影师,美籍华人。不过他在LA几十年了,你付不起他的周薪。这摄影师是出名的把钱看的比命还重。他从来不自砸招牌,然而周薪也非常高。而你……作为一个新人导演也没什么能拿出手的,成品必然不会太好。钱也没有,名也没有,他干什么要来?别想了。”

“不是,”谢兰生是从来不会轻易地说放弃的人,“难道不能试一试吗?《生根》剧组是不太好……但不也把你拉来了?”

莘野被他噎了一秒:“我加入有别的原因。”

谢兰生奇了:“什么原因?”

看熊猫,莘野在心里回答,却没说出来,只道:“你想试试那就试试,不过肯定是没戏的。”

“哦——”谢兰生想研究研究莘野说的这个华人,如果作品非常出色他肯定是要试试的。

如果可以把他拉来……就只剩下录音师了,距离重新建起剧组一步之遥,就还好。

说到这里谢兰生的眼皮开始打架了。他昨晚上因为着急根本就没怎么合眼,现在心里放松下来立即觉得有些困了,何况,他昨白天还在雨中整整蹬了四个小时,又受伤了,此时身体本能般地要求休息。

谢兰生把脚下设备的绳子全缠在腕上,又紧紧攥着,说:“莘野,我先眯一会儿,你要是困或想尿尿就把我给叫起来啊。设备必须得盯住了。”

“行,你睡吧。”

“嗯。”谢兰生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全是浆糊,于是趴在小桌板上,露出毛茸茸的发发顶,睡觉。他的意识瞬间模糊,眼前好像有山有海,特别美,不是阴沉的景象。

不一会儿,肩膀起伏,明显已经进入梦乡了。

莘野坐在他的对面,眼皮微微往下一搭,便看到了谢兰生伤痕累累的一只胳膊。

白皙、细瘦,看着似乎娇贵柔弱不能扛事,可此时,整只小臂却全是擦伤,挺随意地涂着药水,上面还有蚊子的包,丑陋不堪,惨不忍睹。擦伤是给欧阳囡囡买药还有给罗大经张继先买礼物时摔的,那包是护着欧阳囡囡和他自己时被叮的。

“…………”莘野在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之下,便轻轻拎起对方腕骨,只觉得可真是够轻的。他无意地用大拇指轻轻摩挲那些伤口,又抬眸看对方的睡颜。谢兰生的脸埋住了,柔软的发垂在桌上。

真是,对他的理想好,对他的艺术好,对欧阳囡囡好,对罗大经张继先也好,唯独对他自己不好。

过了会儿,谢兰生像觉得难受,用另一只手随意按住了莘野的那只手,还攥在掌心。

莘野:“……”温温热热的。

不能否认,谢兰生是有才华的。

《生根》剧本写得很好,现场执导也很好,可最为重要的是,他……

他什么呢?

莘野觉得,自己的心在不断肿胀。灯火通明的列车在暗夜当中呼啸而过,打破混沌,打破沉寂,莘野只觉浑身燥热,心尖忽地万物复苏、草长莺飞。

作者有话要说:

莘野妈妈翻译一下:“心尖忽地万物复苏、草长莺飞”,意思大约是,发春了。

第12章 《生根》(十)

因罗大经和张继先一同离开《生根》摄制,作为导演的谢兰生不得不再寻觅同伴。

他一边研究莘野说的摄影师,一边搜寻更合适的录音师。他是北电的毕业生,16家国营的制片厂都有同学或师兄弟,谢兰生便挨个打听有谁可能“叛经离道”。

最后,他的一个在西影厂(西安电影制片厂)的84级师兄说了个人,叫岑晨。这个岑晨是两年前从北广被分进西影的,比较年轻,24岁。不过呢,他的日子十分憋屈,挺点背的。

首先,他们三个那年来的一直住在厕所边上,还紧紧地挨着便池,隔壁的水一天到晚不间断地渗透进来,在墙上都画出地图了,岑晨觉得超级恶心,跟西影厂抗议数次,都被无视了。西影厂说:“如果总是今天这个要调房间明天那个要调房间,就没法儿安排宿舍了。”可想而知岑晨天天看着“地图”有多闹心。另外,据说因为有关部门入职批文没下来,岑晨整整一年多的工资都是厂里“借他的”,不是厂里发他的,让他终日提心吊胆。

其次呢,他参与的三部片子最终结果都非常惨。第一部 是战争题材,然而因为比较强调战争残酷的那一面,被认作是态度消极,被毙了。这部片子是在北京一家公司做的后期,于是,内容早早传出,首都电影圈子的人都在背地小声议论,西影对此感到不安,把团队给撤回西安,并让导演绝不可以继续扩散这部片子,想再改改。然而一切为时已晚,没过多久,听到风声的电影局便向西影要求调看这部片子,而一看完,电影局就正式下文:把拷贝都送到外省一家片库永久封存。而岑晨这超级二愣子,在文化厅审片会上看完竟然热泪盈眶,鼓掌叫好,完全没能觉察出来整个房间气氛不对。

第二部 呢,是没被毙,不过状况也差不多。厂务会议通过剧本,省文化厅、省委宣传部也批了,然而最后到审查时,因为是个复仇题材且展现了社会矛盾,先前OK的陕西省委宣传部又不大赞同,叫电影局进行复查,而电影局认为还好,因为不想得罪地方又请中宣部来复审,最后中宣部一锤定音:电影局有权利拍板,地方如果不大满意可以不买它的拷贝。然而电影虽然上映了,可折腾这一大圈后各个地方都不想要了,谁都知道它有一些靠边界的政治问题。拷贝一个都没卖掉,跟被毙也无甚差别。

到第三部 ,因为急了,决定拍个“主旋律”后,西影厂要把新片子给改名叫《啊!我亲爱的同志们!》,然后为了迎合市场又想强塞“当地巫术”,还要重点强调,让岑晨等参与“选歌”,岑晨听完摔门而去,觉得都是什么玩意儿。

谢兰生在听完以后觉得很好,就是他了。叛逆、直接、敢作敢为,最重要的是,在经历了这许多后仍对电影保有敬畏。据说岑晨平时不大吱声,然而一旦听到杂音会喊“cut”到气壮山河。《生根》对录音师并没有太高的技术要求,北广毕业肯定够用了。

“师兄啊,”谢兰生说,“您能不能再帮帮忙,给我们俩牵线搭桥?呃,别直接说我想请他参与拍摄地下电影,先找机会让我们俩见一见吧,面对面说。”谢兰生觉得,自己要靠十足诚意打动对方、拉拢对方,若直接说“一起违法啊”会把人给吓跑的,他必须有一个机会陈述利弊、勾画未来。

“这……如果不提要干什么,人家跟你见面干嘛?太可疑了。”

“‘偶遇’嘛。”谢兰生说,“把他叫到宿舍聊天,或者叫到外面吃饭,然后正好我也过去,不就碰上了吗?”肯定不能上去就聊地下电影这个事儿,人么,对于“大逆不道”第一反应会是远离,他得先当上“好朋友”,试探试探,再一点点说。

学长有些无语地道:“我和岑晨完全不熟,根本没到那个程度。我只知道他是谁而已,没什么私下接触。”

谢兰生便像叫对方吃颗白菜似的,说:“那熟一熟。”

师兄:“…………”

“熟起来熟起来。”谢兰生想,你是一个正牌导演,跟录音师熟还不容易?

师兄是个黑龙江人,说:“这个咋熟起来啊?”他其实是不想管的。谢兰生也并非好友,他并没到能为对方花费精力的程度。

谢兰生也听出来了,他顿了顿,想起自己这个学长在西影也没能上片,心里涌出一个念头,问:“师兄,你想不想在西影厂尽早上片?我这其实有个主意。”

“哦?”师兄果然受了蛊惑,“什么主意?”

这个主意是谢兰生在潇湘时想出来的,就在那个《乱世儿女》被池中鹤毁了之后,不过接着就发生了《财运亨通》被毙的事,还有潇湘的关厂长让他锻炼五年的事,便没再执行了。

谢兰生说:“咱们这些新毕业生全都要求尽早上片,可制片厂却不同意。不仅仅是导演系的学生这样,摄影、美术、录音、表演的也是这样,一大票人呢。”

师兄有些疑惑地道:“嗯。西影厂说,必须要当三次场记、三次副导才有资格肖想‘导演’,其他专业也差不多,不过就算苦等六年大概率也轮不上。”目前,摄影在做摄影助理,录音在做录音助理,演员在演男三四五、女三四五,大家都有一些不满,可现状是,如果厂里让新人当导演摄影美术录音,定会引起一票老牌导演摄影等的反对,于是只能全都压着,何况,让哪个新人上,不让哪个新人上,也是艺术。

“你可以跟厂里说说,组织一个‘青年小组’,把这三年的毕业生一个一个招揽进去。然后,如果有了好的本子,就跟厂里说想要拍,由这个‘青年小组’拍。这样一来,‘正选员工’就不会对单独的谁感到不满了,因为这是厂里为了扶持青年而拍的片子,他们本来就拿不了,而西影厂就很可能为了‘和睦’给个厂标,一下安抚所有不满的高学历的毕业生,你想啊,最早进厂的做主创,后两年进的当副手,大家至少能跳一级,当然都会高高兴兴的,厂长也就轻松了。而不给标的时候呢,你们也会再想项目,这个所谓‘青年小组’能让厂里省心很多。与此同时,以防万一,你也继续当副导演,这样要是‘青年小组’没能如愿拿到厂标,那你最坏也就是按原来计划再干三年嘛。”

师兄想想,觉得这还真是个办法。

兰生赶紧趁热打铁:“别忘了把岑晨叫上。”

师兄:“……知道了。”谢兰生给出了办法,他自然要回报对方。

谢兰生说:“谢谢师兄!”

“……”

“顺便,”谢兰生又得寸进尺,“能不能也打听打听这个人的兴趣爱好、家庭背景和过往经历?”

“这我上哪儿知道去?”

“DMCIA。”谢兰生说,“大妈中央情报局。”

师兄服了谢兰生了,说,“行了行了,我试试看。”

谢兰生又:“谢谢师兄!”很是嘴甜,很是亲热。

…………

一周后,北电师兄告诉兰生,西影厂已批准自己“青年小组”的计划了。能否上片要看本子,而他已经开始准备了。

谢兰生挺替他高兴,又问了问岑晨的事儿,师兄说,为了给他创造机会,他制定了一周六天单对单的“学习活动”,而周一,岑晨就会来他宿舍,五点开始,六点结束。

“谢谢师兄!”谢兰生挺真诚地道。

太好了。

他本来想,如果师兄的路走不通,他就必须请王先进介绍其他师兄师姐了。有王先进这个老师,师兄师姐会帮他的。

就这么着,周一晚上5点59分,谢兰生去师兄宿舍了。在那里,他毫不意外地碰到了他的目标——录音师岑晨。

岑晨其实长相白净,看不出来是个憨憨,直来直去的那种。

师兄演技也很出众,介绍道:“啊,岑晨,这是谢兰生,我北电的一个师弟。兰生,这是岑晨,我们西影的录音师。”

谢兰生的眼睛带笑,说:“你好你好。”

“呃,”岑晨道,“反正今天学习完了,我这就先回宿舍了,你们聊,你们聊。”

“不用不用!”师兄一把捉住岑晨,“我师弟就是来玩儿的,正好一起吃个晚饭。大家都在一个圈子,多个朋友多条路嘛。没事儿。”师兄是个黑龙江人,本来就爱交朋友。

岑晨:“哦……”

对于一起吃饭这事岑晨本来是拒绝的,然而根本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自己错了。

他们竟然无比相投。

而早知道谢兰生是细细研究过岑晨的师兄面对谢兰生的优秀演技眼睛直跳,不能直视地眼看着岑晨每说一个爱好谢兰生都一拍大腿说“哎呀天哪我也是啊!”的样子。

岑晨非常喜欢足球,尤其喜欢AC米兰、喜欢荷兰队,喜欢“三剑客”,喜欢范巴斯滕。

谢兰生说他也喜欢AC米兰、荷兰队、三剑客、范巴斯滕,而且简直如数家珍:“欧洲杯时范巴斯滕那零度角真的绝了!”

“是啊是啊,我都哭了,荷兰终于有冠军了。”

“最近两年阿贾克斯有个不错的球员,叫博格坎普。”

“是啊,这应该是接班人了,我认为他很有灵性,哎,去年世界杯可真的是可惜了。”

他们两人相见恨晚,简直快要拜把子了,师兄完全插不上话,再次服了谢兰生了,也不知道他是找谁恶补成了足球专家。

最后,感觉气氛热络起来,对面岑晨戒心没了,谢兰生把席间话题很自然地过渡到工作。

“兰生,”岑晨果然问,“你现在在哪儿上班?”

“我?”谢兰生的表情明媚,他抻过头,压低声音,“我从潇湘厂辞职了,正在自己独立拍片,下月五号就开机了。”

“啊???”岑晨呆了,“独立拍片?什么意思?”

“做地下电影,不拿厂标。”谢兰生像地下党,“我筹来了25万资金,在拍自己想拍的呢!女主角是纯天然的,男主角是……影帝莘野。因为男主层次太多我就试着请专业的了……”

岑晨一向直来直去甚至可说情商不高,他叫出来:“莘野?为什么?”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谢兰生是真不清楚,“应该就是喜欢本子……或者觉得可能得奖?我们打算拍完以后就去参加欧美影展,卖掉版权,回收成本,如果运气好,可能还能赚上一笔呢。你知道吗,欧美国家有些公司会花百万购买版权,是美元。我现在跟投资人们是五比五分配收益,如果赚了我打算给每个主创剩余的1/10,让他们都有钱有名。”

对方算算,又呆了。

“这样,片子无需再送审了,也不可能会被毙了。它也没有行政压力,导演说话就能算数,它只需要考虑艺术,肯定是会比较纯粹。没有领导,没有电影局,没有省文化局和省委宣传部,大家只有一个目标就是能把电影拍好。”说完,谢兰生又讲了讲他在潇湘厂的经历,与岑晨的十分相似,每句话都戳人心窝。

岑晨默默,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那其他人都不怕吗?比如摄影师录音师。”

“其实没有明确法律后果不会非常严重。万一有事,我是导演,我起的头,我肯定担主要责任。”谢兰生说,“别人可以是被骗的,比如,我承诺能买到厂标,你们自然就相信了。”他真的是这样打算。

“哦……”有些动心。

“摄影师是湖南台刚退休了的罗大经,”说到这,谢兰生的一颗心还是被狠狠刺了一下,他压了压,才继续道,“录音师是珠影厂也退了的张继先,跟我拍摄这个影片他们是拿双倍工资的,大概相当8个月的。我是打算固定班底,每年一部,都用他们。你们也知道,摄影师和录音师么最好是用合作过的。大家一起玩儿电影,怎么有趣就怎么来。”

“哦……”不知为何,有些羡慕。

大家一起玩儿电影吗。

“朋友”说好,他就也觉得好了。

岑晨想到被毙掉的那部片子、销量惨淡的那部片子,还有《啊!我亲爱的同志们!》,还有宿舍墙上尿液地图。

在西影厂,他没一天真开心过。白天拍片,老牌导演、厂里领导、省文化厅和电影局个个都让他很厌烦,而晚上又要对着地图。地图本身还没那么恶心,可它背后所隐藏着的“多你不多少你不少”的厂文化很恶心。他挺羡慕对面的人如此潇洒自己拍片,也有点儿想爽一爽,最后如果实在不行也挺多是去拍广告,总饿不死。人生要有这种经历可能怎样都是值的,叛经离道一年等于循规蹈矩一辈子了。

他脑海中都已经有很欢乐的一些画面了。

因为只是“随便聊聊”,兰生宛如遇到知己,越说越多越说越多,内容非常能诱惑人,最后,他也说了自己目前比较担心的两件事,一个关于罗大经,另一个关于张继先。

当听完了“挂账”的事,岑晨无法认同地道:“这样的人……真是不好。”

“我知道。”谢兰生则一声长叹,然后苦笑道,“没办法,对摄影师和录音师我找不到合适的人。哪还有不想在国营厂捧铁饭碗过日子的呢?”说到这里他摇摇头,“找不到的。”

师兄真是莫名惊诧了,觉得自己身边这位才应该是“欧洲三大”的第一个华人影帝。

对面岑晨瞪着眼睛,张了张嘴,不过还是没发出声。

谢兰生见差不多了,便借口说已经吃饱,跟着师兄回宿舍了。

他想让话题断在这里,让岑晨别再被别的什么东西吸引注意。

…………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岑晨见到兰生师兄都会问问兰生状况,而师兄也按照要求说那边是各种欢乐,岑晨偶尔也会询问“兰生什么时候再来”,师兄全都说没准儿,吊着对方。岑晨自己也打听了,确实没有法律明说自己拍片会怎么样,只会没有工作,不会去坐牢的。

而后,在西安一个大雨瓢泼的下午,师兄跑到西影宿舍二楼岑晨的房门口,砰砰敲门,说:“岑晨,开门!岑晨,开门!”

岑晨立即把门拉开:“怎么了?”

师兄宛如急火攻心,觉得自己也成影帝了:“你还记得我那师弟,谢兰生吗?!”

岑晨心里一阵紧张,说:“记得的。”

“嗨!他请来的摄影师和录音师,全都跑了!!!”

“……啊???”

“还把器材也偷走了!好不容易才追回来的!”

“……那他打算怎么办?”

“那个,岑晨,下面的话别说出去啊……谢兰生刚拜托我来问问你,愿不愿意加入他们……”

岑晨嗓子发生哑音:“我……”

“他说感觉跟岑晨你特别合拍,相见恨晚,一直有点后悔之前直接定了张继先了,总想着你,念念不忘辗转反侧的,现在看到对方跑了竟然还有一点欣喜。”

“我……”

“他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想跟你好好聊聊。”

“啊?”岑晨看看窗外倾盆暴雨,“他这天气过来聊吗?”

“嗯,对,谢兰生说等不了了,好不容易有了可以把你拉去的可能性……”

师兄有点演不下去了。他很清楚谢兰生是故意挑这天气来的。一来是为表明诚意,二来是为显得可怜。人都会有“补偿”心理。对方如果亲眼见他冒着暴雨一路赶来,再想拒绝他的恳求在心理上会很艰难。谢兰生在骗这憨憨。

果然,岑晨心境有些变了:“好、好吧,我等他来。”谢兰生正冒雨过来,岑晨当然无法拒绝,无论如何都会当面听谢兰生把话讲完的。

师兄走前又叹一句:“他是真的很喜欢你。”这回不全是演戏了。

岑晨:“……”

故意没有拿雨伞的谢落汤鸡很快敲门,还在心里念叨幸亏把莘影帝扔北京了,否则肯定又要挨骂。这两次来是见师兄,不太适合带着别人,谢兰生好说歹说才强把莘野给甩掉了的,虽然他也十分很纳闷为何对方总跟着他。坐拖拉机的那一回,他能明显地觉察到莘野一直浑身难受——胳膊支在一边板子上,始终撑着头,然而还是非要跟着。

岑晨开门,一眼看见谢兰生身上的水珠正不住地往下掉落,把水泥地洇湿一片。他头发上全都是水,划过脸颊还有脖子,衣服裤子贴在身上,里面身材有些细瘦。

“岑晨,”谢兰生就站在门口,看着对方,他声音发紧,因为冷还有些颤抖,“我想请你当录音师。”

“你……”

“岑晨,你那天说,你很喜欢电影艺术也沉迷于各种声音,对吗?你说,能察觉出声音有多重要的人寥寥无几,可它们对一部电影的意义不亚于画面,你还说,说话声、脚步声,天上鸟鸣,地上羊哞,远处汽笛,还有更远的溪流声、海潮声,都是美的。我在听完这些以后觉得你太适合我们了,因为剧组真的需要比别人更爱电影的人。”

“兰生……”这是实话。他爱电影,却不善于通过画面阐述主题,而是更擅长用声音来营造氛围,最会加微小的背景音。

谢兰生有一点激动,一把捏住对方双臂,浑然不顾马上就要淌进眼睛里的雨水:“岑晨,你告诉我,你想换一种生活吗?你想换一种做电影的方式吗?你要是来《生根》剧组可以直接当总录音,随心所欲恣意妄为地处理所有的声音。咱们一起纯纯粹粹不受干扰地拍《生根》,不用考虑省文化厅,也不用考虑电影局,拍完咱们就去影展,我有信心,可以承诺——那么多的大小影展总能参加一两个的。至于能否名利双收……运气如何还挺重要的。我可以给双倍工资,也会坚持拍电影的,只要还有一天自由就不可能放弃电影,而说没有人身自由……最近两年还不至于,没法律呢。”

岑晨只觉嗓子发紧,直直望着全身湿透像落汤鸡可眼睛却亮到不可思议的人,觉得自己有些向往。作为助理,三年最多能做一部要加很多巫术歌的《啊!我亲爱的同志们!》,太少了。在西影的一幕一幕如走马灯似的过去,与此同时右墙“地图”也在不断推搡着他,最后,他仿佛被蛊惑了,豁出去了,只回答了一个字:“想。”

说完有些想哭。

谢兰生也想哭。

他想起来在火车上莘野讲的一个故事:

百年企业GE创建时爱迪生刚发明电灯,可那时候的电灯泡大约只能亮两分钟,里面的丝会快速烧尽,GE里的每一个人,从老板到普通员工都心怀着同个想法:让电灯泡多亮会儿,让这世界亮起来。

所以,没错,他要找志同道合的伙伴。

“商量商量具体工作。”谢兰生想想,走进岑晨的房间,用湿漉漉的胳膊肘一把揽住对方后颈,让人生出一股亲昵,带着他往桌子前走:“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坦白一件事情……其实,罗大经和张继先他们两个早就跑了。”

岑晨:“?????!!!!!”

谢兰生又低低地笑:“我打听了16家厂所有在职的录音师,最后发现你总是为电影本身得罪领导,是志同道合的。这种事情不好直接问,总要先试探试探,我因为想跟你认识故意出现在宿舍的。甚至连那‘青年小组’都是我跟师兄建议的,为了让他上片,也为了让你们两个能有交集。说实话,你是我的唯一人选。”

岑晨:“………………”

很奇怪地,他并没有十分反感。

对方已经足够坦诚。人都渴望受到重视,搞艺术的尤其如此。他希望有人认同他、欣赏他,而不是把厕所旁边的宿舍给他长期住,摆明“少你一个不少”。他本有点受了蛊惑,内心深处是犹豫的,此时却真豁出去了,觉得,无所谓了,顶多,有电影时拍拍电影,没电影时拍拍广告、等谢兰生或者别人,无论如何,总能拥有一段足以回忆一生的时光吧。

作者有话要说:  谢兰生你真能骗啊……

这一段跟上篇bg的挖CTO那篇有点点像……实在有点想不出了,就这一处,不要打……当然上篇更复杂些,因为那CTO比这位聪明……

GE的故事是马云讲的,如果是假的别赖我……

在实际中,无标拍片,确实只有导演被罚,别人没被罚过。

第13章 《生根》(十一)

在拉岑晨的同时,谢兰生也在请摄影师。谢兰生对莘野说的那个祁勇念念不忘——只要扛起摄影机就很认真的那个祁勇。

谢兰生也调查了下,发现祁勇也是真爱电影。十来年前,好莱坞的华人很少,有一些人甚至认为亚裔没有艺术审美。祁勇因为喜欢摄影到各公司介绍自己,最后终于寻到了个“捡碎胶片”的杂活儿——摄影、剪辑同属一组,做后期时剪辑室会遍地都是碎胶片,而祁勇的工作就是一天到晚不停地捡,连头都没机会抬起来。后来有一天,某大导演某一场戏需要用到6台机器,可摄影助理不够用,于是导演便叫还在捡胶片的祁勇顶上了,祁勇干的非常不错,从此变成摄影助理。在学习的期间,祁勇自己买了摄影机,还喜欢在演员排练时从一旁摄影、练习,请冲印室帮忙冲洗,再与导演拍的做比较,总结自己的不足之处。他的技术渐渐提升,一次,某个导演在冲印室无意看到他的作品,非常欣赏,从此祁勇熬出头了。虽然没有非常出名,但好歹是摄影师了。

谢兰生知道,如果不是真心喜欢他不可能做到这样。

可问题是,他也爱钱……这不冲突,他可以在满足薪酬的范围内挑选片子。

只能试试了。

谢兰生请莘野弄到了对方的电话号码,又约了个对他们俩都比较合适的时间。莘野说,美国家家都有电话,谢兰生也猜是这样。

事实证明莘野说的一个字都没错。

在电话里,恨不得把一块钱给掰成两半花的祁勇说:“我周薪是两万美元,没这个数咱们免谈!”

一周10万,谢兰生被吓到失语,好半天后才艰难道:“我们这里的预算是……一个月1000,人民币,大约相当于200美元。”其实最初是一月500,调高后才终于到了1000的。

祁勇:“………………”80000到200。差400倍,真行。

谢兰生也没有办法,硬着头皮继续下去:“《生根》剧本挺有意思,影帝莘野都愿意来了,另外一个电影主演欧阳囡囡也挺好的。这部片子,会让大众知道中国也是存在独立电影的,很有意义,很有价值。另外,大家也能知道中国还残留着某些现象,从而帮助某些群体——”

“剧本传真我都看了,还不错,但,”祁勇说:“我不做慈善。”

谢兰生沉默了。

祁勇又说:“我是摄影师,不是制片,也不是导演,基本只能挣个周薪,赚不到吆喝。你的《生根》能不能在电影节上引起关注跟摄影师这些幕后都没什么太大关系。抱歉,我目前还没伟大到不要工资拍公益片。再说了,世界上的公益多了,我就是想拍公益片也不会跟新人合作。你这片子十有八九在哪儿都不能上映,拍了干嘛?自己看吗?你可能还不太知道吧,想到欧美参加电影节是需要有人脉的,要有知名制片、导演把片子给组委会看。你没人脉,莘野应该也没人脉,所以,您还是请一个月拿1000人民币不委屈的吧,啊?行了,拜拜了。”他现在手里上有一大堆故事差不多、团队更好、周薪两万的电影在等着他接,实在没有任何必要答应这叫谢兰生的。

“喂……!”谢兰生不想放弃,又努力地说服对方,未果,最后只能像祁勇说的那样,先拜拜了。

然而谢兰生不甘心。祁勇掌镜拍的电影他之前也看过几部,最近几天咂摸咂摸,觉得对方水平真是好——罗大经是不过不失,祁勇却能美化画面。现在已经联系上了,他并不想轻易放弃。见过祁勇的实力后别人他都看不上了,或者说,看得上的联系不到,联系得到的又看不上。谢兰生觉得,怎么也得实在实在走不通了再谈回头。

于是,谢兰生又拜托莘野帮他打听祁勇的事儿。

大约一周后,谢兰生从莘野那儿意外得知一个信息:祁勇这人还挺爱国的。因为想要挣些美金,他在1979年留学美国,毕业后就留在那了,然而本质是没变的。他那代人有强烈的“我与祖国”精英思想,更何况,祁勇是1958年4月22号出生的,人民英雄纪念碑被落成那天,可想而知,他周围人肯定不断向他提起这个巧合,某些东西根深蒂固。到美国后,他加入了华裔组织,还参加过不少活动,支持、声援大洋那头在举办的一些活动,比如亚运会。

“……”谢兰生想试试了。

他请自己远在深圳的好朋友拍了一些深圳特区的照片寄给他。

1991年,深圳年轻而又繁荣。

1980到1990这10年之间,深圳人口从33万人到了165万,GDP从2.7亿元到了172亿,人均GDP也从1000元到了10000,其中主要是靠出口。这是全国唯一一个可以“打工”的地方,打工仔和打工妹们涌入深圳寻求机会,而别处呢,还执行着“离土不离乡”的政策,传统农民只可以去乡里的厂、镇上的厂。

总之深圳这座城市与过去是天壤之别。

朋友很快寄来照片。

谢兰生跟莘野两人坐在一张桌子两边看。

谢兰生先拿起一张,挺满意,对莘野解释:“看,这张上面是中英街。”他在报上看到过,“中英街”人越来越多,平时每天一万人,节假日每天十万人,人们疯狂购买洋货,再隔海看看东方之珠。

莘野看看,其实觉得也就还好。顶奢他都用腻歪了,LA的品牌要多多了。

“唔,”谢兰生拿起第二张,仔细看。照片上,火车站的马路对面竖着巨大的广告牌,上面写着“百事”“七喜”,而不再是各种标语了。这些品牌正式进驻,不只是在中英街了。

第三张照片则是在深圳口岸拍摄的。来自各国的集装箱一一地被卸货上岸。谢兰生听说,甚至还有高档轿车被偷偷地运到广东,其中有奔驰,也有宝马——

在第四张照片上面,商店商品琳琅满目,而第五张照片上面,化着妆的雅芳小姐正在路上推销产品,这种买卖的方式在其他地方都还没有。

几秒后,谢兰生又拿起一张:“哇,这是深圳证券交易所……!看到没有,好多人啊。”谢兰生听别人说过,去年12月,即便还没得到中央的回复和批准,深圳证券交易所也抢在上海前面“试开市”了,据说深交所负责人硬气得很,说“孩子已经生出来了,还能按回娘肚子里?”

莘野还是一贯的懒懒散散:“嗯。”纳斯达克和纽交所他也从小去去烦了。

谢兰生又看到一张:“这是那个锦绣中华~好像是叫“主题公园”,去年年末才开张的,有各景点的模型呢。全都是按比例建的,有长江,有黄河,还有别的,特别特别好玩儿。”

莘野又:“嗯。”对假景点兴趣缺缺。这上面的东西,好多真的也就那样,何况假的?

后面还有深圳大学、新建好的深圳机场、刚落成的深圳新站。

一直看到最后一张,谢兰生突然兴奋,直拍莘野的手,说:“哎,这是那个……麦当劳!”

莘野:“…………”

谢兰生:“你听说过吗?麦当劳是世界最大的连锁餐厅呢!去年10月才开店的,全中国就这么一家,我朋友说特别好吃!有汉堡包,有炸薯条,还有一个叫“新地”的!嗯,我还挺想去尝尝的,哎。”照片上,店铺招牌红底黄字,一个小丑端坐楼顶,光华楼外人山人海,整条马路水泄不通。

莘野撑头,随口回答:“麦当劳有什么可吃的。”里面都是垃圾食品,光看着就够够的了。

莘野竟然看不起麦当劳,谢兰生一听就不高兴了。从刚才起,莘野就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这也不喜欢那也不喜欢的,很讨厌。谢兰生嚯一下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莘野,双手叉腰,大声问:“它怎么就不好吃了?大家都说很好吃!我就要吃麦当劳!我非得吃一次麦当劳不可!”

莘野一愣,急忙哄道:“好好好,吃麦当劳,吃麦当劳。”

“……”

“拍完《生根》咱们两个就去深圳吃麦当劳,行不行?”

听了这话,谢兰生的火气消了,又坐下,道:“那倒不用。”

莘野敛眸。

这谢兰生,平时一向开朗、宽和,对他却有小暴脾气。

谢兰生用白皙的手把照片全归拢好了,塞回信封。

莘野问:“你打算用这些干吗?”

谢兰生笑:“先试一试,成了再说,不成就不说了。”

祁勇这人喜欢电影也喜欢钞票,最好都能满足他。

…………

谢兰生跟祁勇要了他美国的通讯地址,说会寄些东西给他,祁勇虽疑惑,也应了。他估摸着寄达时间又约定了下通电话,祁勇也是全答应了,似乎想看一看谢兰生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谢兰生到邮电局买了邮票还有信封。他用舌头舔舔邮票,舔出浆糊,端端正正贴在信封上,又把照片塞了进去,不仅有朋友在深圳拍的,还有他以前在北京拍的。

没用太久,信寄到了。

谢兰生也按照约定再次拨打越洋电话,时间是在洛杉矶的晚上八点,北京时间凌晨五点,他找很久才找到了5点开门的小卖铺。

在电话里,祁勇说:“信收到了……这是哪儿?是香港吗?还是澳门?”

“都不是!”谢兰生道,“上面全是中国内地,深圳特区,还有北京。祖国现在变化很大,日新月异,蒸蒸日上的,一年一个新的样儿,跟几年前完全不同了。可不可以冒昧问一句,您上一次回中国来是哪一年的事儿了?”他北京人,习惯用“您”。

祁勇算算,说:“84年。”

“那现在可不一样了。”谢兰生说,“保准让您大吃一惊。”

“……”祁勇沉吟了一下,说,“我也听说,中国现在变化很大……”

“对呀,”谢兰生也有些心虚,不过坚持着说下去,“作为正宗的中国人,不想回来看一看吗?不想回来感受感受吗?您回国来,住两个月,顺便跟着工作工作,不好吗?也算见证祖国发展了,没有错过大的潮流,甚至可以亲身感受两个月的建设速度和改变程度。要知道,只旅旅游是没用的,像普通老百姓一样设身处地工作、生活,才好啊。中国现在变化太快了,隔一两年就一个样了,等过一阵再回中国一切可能就慢下来了,这太遗憾了,会错过了腾飞期的。”

话筒对面,祁勇似乎有些动摇:“我是打算回国看看……不是今年就是明年……去两个月。”

谢兰生又继续劝道:“那在中国,一边工作、一边生活,不更好吗?就可以有千千万万的中国人的感受了。大家来自五湖四海,一边拍摄一边唠嗑你就能更了解中国了。而且,虽然没有正常周薪,好歹也是一份周薪呀!美国往返中国的机票还有您在中国的食宿,《生根》剧组也会出的。9月10月到中国来,11月12月回美国去,过感恩节和圣诞节,休息休息,多好啊。”

曾在中国经历过最困难的六十时代,又在美国渡过过身无分文、穷困潦倒的艰难岁月的祁勇还是能省就省、抠得要死、一分掰成两半花,听到这话,算计算计,感觉似乎也不太亏——他不用付交通、食宿,还能经历祖国发展,见证经济起步。

谢兰生与祁摄影师这通电话打了许久。谢兰生在那小卖铺不得不又买了一张电话卡,是50元的,卡面上有颐和园。

最后,祁勇说他想想。

这已经是巨大进展了。谢兰生也没再逼,最后总结了一分钟,请对方认真考虑。他虔诚地请求合作,已经耗尽一切精力。

结果仅仅几天之后,再通电话时,祁勇就对谢兰生说他可以去中国工作,但最多去两个来月,周薪就按1000元计算——谢兰生在最开始就承诺过的一个数字。

听到这样的答复,谢兰生欣喜若狂,急急忙忙拉着莘野写了合同、传真过去,又让祁勇签字、盖章,传回中国。

接着,谢兰生与祁勇约定回国时间、开机时间,又叫助理小红小绿、欧阳囡囡还有岑晨各自前往拍摄地点,他自己则又对剧本做了一些调整、改动。

直到确定开机时间,谢兰生才猛然察觉现在已经7月份了——自罗大经和张继先撂下挑子退出剧组,已经过了一个半月了。

…………

祁勇回到中国那天,谢兰生和莘野两人亲自赶到机场去接。莘野认识祁勇,他们两个没跟别人一样高举接机牌子。

谢兰生只在去LA时来回做过两次飞机。他上学时,想买机票甚至需要所在单位的介绍信,大家认为只有领导才有资格坐坐飞机,当时他的一个邻居从湖南坐飞机回京厂里甚至专门派了一辆车去接他回家。这一两年民航倒是蒸蒸日上、发展起来了,可谢兰生还是很少坐。

祁勇身材十分高大,留着浓密的络腮胡子,手中提着大旅行包,十分具有艺术气息。莘野一眼就看见了,双手插兜,喊了一句对方名字,侧了侧脸,示意他到出口汇合。

而谢兰生刚一汇合便殷勤地帮忙拎包,嘘寒问暖。

祁勇一出首都机场便迫切地打量四周,看建筑,看马路,看车辆,看行人。

他没忘记,他回来是感受变化的。

然而,当谢兰生还有莘野带着他先坐火车、再坐客车、再坐驴车地赶到了盱眙村时,望着漫天的黄沙,望着满目的土房,祁勇想哭了。

日他先人,他被忽悠着签合同了。

发展呢?繁荣呢?照片上的高楼大厦呢?

怎么实际是这样的!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谢兰生是北京土著,却选择了如此冷僻的一个地方当片场,有完美主义强迫症。而谢兰生还没有车,去大城市要先坐驴车再坐客车再坐火车。正常剧组肯定有车,这谢兰生穷到离谱。他本以为时不时就都能开车回北京的,最差也是回个城市。他在LA住,不怕开车,动不动就一两小时的。

小红小绿、欧阳囡囡还有岑晨全都鸟儿一样欢欣地冲出来,迎接最后一位主创。

尤其小红这女孩子,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睫毛扑闪扑闪,不自觉地双手合十,叫:“祁大摄!!!”

祁勇:“…………”

小红攥拳,原地跳跳:“祁大摄,您可终于是到了呀!我们几个日盼夜盼,人员终于又凑齐了!《生根》可以再开机了!!!”

“是啊,”小绿道,“暂停好久,都长毛了,还是拍摄更有意思。”

祁勇:“…………”

见摄影师沉默了,谢兰生也挺愧疚的,挽回道:“咱们先在乡里拍一个月,争取能缩到三星期,再回北京拍三星期,最后去深圳度假度假,全面感受三个地方,挺好的。我在北京一同学是北京边上桃树乡的,他说可以把自己家借给我们拍摄内景,我看了,比较合适,可以拍摄屋里边的几段剧情。”盱眙村还没通电呢,几个内景不大好拍。

祁勇木然地看向他。

回北京也还是没车啊?

谢兰生又看看四周,道:“咱们环境是不太好……如果您想毁约也成……我还是出来回机票,也给您结三天的钱。你看看……您要走吗?”

谢兰生的这话一出,周围倏地无比安静,死寂一般。小红小绿、欧阳囡囡以及岑晨八道目光都沉默地望向祁勇。

祁勇只觉得周围宛如有了什么悲伤的BGM,有些烦躁,掉头就往房间里走:“都到这了,还走个屁!三个星期还可以了。”

谢兰生长舒了口气。

自己拍摄独立电影想要请到真爱电影的摄影师和录音师可以说是难于登天,他本以为只能随手再拉两个拍广告的了,没有想到,他想要的主创人员他坑蒙拐骗全弄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正常来说,外景内景肯定都在这个乡拍,为了剧情,后半回京。

第14章 《生根》(十二)

摄影师和录音师这两个位置再次被填上,一切重新走上正轨,谢兰生又高兴起来,《生根》拍摄继续进行。

祁勇还对谢兰生说:“为了增加现实感,第101场、第105场、第109场,还有……我希望用超16毫米的摄影机拍,然后后期再进行扩35毫米的制作。”

摄影师的任何意见谢兰生都尽量满足,他想了想,说,“行,等拍完其他场次,我让小绿去河北买16毫米那部分胶片。”超16毫米,的确会更有现实感。对于《生根》祁勇真的在花心思。

祁勇不是非常相信罗大经的摄影水平,因此,他把之前拍摄过的几个场景都重拍了。这个时候谢兰生倒感谢起罗大经的干脆利落来——装两三天就跑路了,比两三周再跑的好。

祁勇喜欢小红小绿,挺耐心地教导他们:“小红小绿,记住,调频用叶子板,调焦用光圈。叶子板是调转速的,你这样开,就从一秒一格到一秒两格了,这台机器要一直开最快能到一秒150格。标准格数是24格,最符合人的视觉习惯,所以,故事片,除非有啥特殊需要,都是一秒24格,就是一秒形成24张底片,把叶子板开到175度就可以了,非常简单。”

小红小绿:“哦哦哦哦!”他们两个很感兴趣,而罗大经从来不教。

“还有光圈,我说用8就用8,我说用5.6就用5.6。数字越小,光圈越大,进光越多,景深越小。还有焦点……焦距……”

谢兰生看着,觉得真是请对人了。

他其实还挺愧疚的。

祁勇好好的八星期“亲身感受祖国变化”被他削成五星期了,而剩下来的三星期则必须在这种地方。谢兰生在心里觉得回北京后会好一些,虽然还是没有车,但起码不用坐拖拉机了。

祁勇其实也抱怨过“你们两个骗人家来”,而莘野则是轻瞥一眼,说“一把岁数了,别撒娇”,让祁大摄当场噎住。

唔。

谢兰生想赶一赶工。提早完成外景拍摄,带祁勇从盱眙这个鸟不拉屎的地儿出去。

这是可能的。

莘野还有欧阳囡囡的表现都超出预期。莘野总能一次到位,欧阳囡囡也挺好的,在“赋闲”的一个半月他们都把角色弄熟了,不管是台词还是什么。因为需要节省胶片剧组每天都会排练,谢兰生用胶带圈出演员走位的边界,新来的摄影师祁勇事先打光还有试光,与此同时根据排练现场思考摄影技巧,也不需要太多准备,可以赶。

事最多的其实是导演。他要最后思考情节、琢磨台词、仔细考虑表现形式、准备道具、布置场景、用跳棋来研究走位、思索如何讲解剧本并启发和带动演员……时间怎么都不够用。

因此,剧组可不可以提前完工尽早离开主要是看谢兰生他能不能再提高效率。

谢兰生已经每天只能睡上三四小时了。现在天气还有些冷,但谢兰生为不打扰其他的人养精蓄锐总是半夜蹲在屋外叼着手电研究走位,三点回来,休息会儿就又跟大家一同起床了。

可谢兰生是真的想早点儿从这里出去。

这一方面是为了祁勇,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节省资金。

本来缺口只有2920块,但祁勇的来回机票又让预算超出不少,现在直逼6000块了。至于小红小绿还有欧阳囡囡先回家再回来的钱谢兰生都懒得算了。

把睡觉时间压到最少又把吃饭时间压到最少后,谢兰生无意中发现,“洗衣服”也挺花时间的。这个地方没自来水,全都是从井里打的,一盆一盆倒来倒去让他觉得十分麻烦。

可盱眙村灰尘漫天,不洗衣服太脏了,太恶心了。

他一共就两套衣服。

怎么办呢?

经过仔细研究,聪明的谢兰生发现,比较容易脏的地方主要就是裤腿儿!这个地方到处是土,两条裤子的裤腿儿基本两天就要洗洗。其次呢是两个袖口,因为经常趴着写字。谢兰生不经常出油,领口这些倒是还好。

“嘿……”谢兰生知道了。

于是,每隔两天,谢兰生就用大剪刀把裤腿给剪掉一截,再把袖口也剪掉一截,接着穿。这样他就不用洗了,两套衣服足够对付到三周后回北京的,顶多中间搓搓领口。

就这样,被剪两次后,他的裤子变成九分裤,再被剪两次后,他的裤子变成八分裤,再两次后,变成七分裤,越来越短。

他觉得他可真机灵,总能想到解决办法。

咔嚓一下直接剪了,比隔天洗省事多了。

…………

《生根》开机六七天后,见谢兰生越穿越短,时不时就注意他的莘野终于觉出不对劲了。

“谢兰生,”只要不在《生根》片场莘野通常不叫“谢导”,他说,“你这裤子还有袖子,怎么回事?越来越短?”

“这个,”不到必要不撒谎的谢兰生也没想隐瞒,“因为想再赶赶进度我没时间洗衣服了。这样挺好的,哪儿脏了就剪下去,十来秒就全完事了,不耽误,有这功夫还不如把《生根》剧本提高提高,或者把表现形式精进精进呢。剪剪衣服无所谓了,我觉得也挺舒服的。”

“……”莘野再次被谢兰生给震撼到说不出话。他一向都注重品位,不能理解糙成这样的。

他再一次打量对方。

谢兰生的皮肤很白,半截莲藕似的小臂还有同样白的小腿从被剪的参差不齐的袖管和裤管中露出来,有强烈的视觉对比。

“……”莘野努力不让自己骂对方个狗血淋头,深深吸气,说,“衬衫,脱了。”

“啊???”

莘野不想再废话了,直接上手解扣子。谢兰生总习惯于把扣子扣到最上边的,莘野动手解开两颗,看到对方颈子和两边锁骨的交界处,喉头一滚。

谢兰生把莘野一拦,呆呆地问:“你干吗???”

莘野只是又重复道:“衬衫,脱了,不要让我说第三次。”

话到这里谢兰生也有点明白对方意思了,他有一些不好意思:“不用,真不用,我这样儿挺不错的,挺舒服的,没事儿。”

“不要让我说第三次。”

“……”僵了会儿,知道对方想干什么那就非得干成不可,谢兰生被莘野气场压到有点受不了了,服了,妥协了,小声地道,“那谢谢了,等回头儿我帮你洗……就过一阵回北京的。”

“行了。”

虽说一个大老爷们光光膀子也挺正常,但谢兰生对当人面脱光了还有点抵触,于是背过身去,面向书桌,一颗一颗解了扣子,褪下衬衫,露出背脊。他把衬衫团在手里,从另一侧肩头上面rou地一下扔了过去。

莘野放肆地眯了眯眼。

对方背脊异常光滑,肩胛骨比较突出,中间脊柱深深凹入,刚才褪下白衬衫时蝴蝶骨上肌肉一紧,又一张,非常漂亮。腰细,有明显的两个腰窝,后腰以下突然翘起并隐藏到牛仔裤里。总体偏瘦,然而胳膊线条十分美好,不过分壮实,也不孱弱,腋下到腰再到臀这一收一放的线条也十分美好。

“行了……”谢兰生手叉在腰上,侧过脸向后面瞥,“真谢谢了,以后会还的。”

见谢兰生不好意思,再加上还想看更多,莘野临时改变主意,一扬下巴,说:“裤子,也脱了。”

“啊……?”谢兰生可有点懵了。

裤子也脱?

这不好吧。

他没忍住,用左右手死死提住他自己的两边裤腰。

“别废话。”

莘野一向气势惊人,几步走过去,两只手从对方腰的左右两侧伸了过去,在谢兰生腹前一合,直接解他的皮带扣。他用长长两根手指把皮带的尾端抠出来,一掰,退出扣眼。

他自己其实也有一点不懂为何想看。

谢兰生:“……喂!!!”

正好美国回来的摄影师祁勇晃悠进了屋子,看到这幕吓一大跳!他在美国“见多识广”,想到莘野在一开始就答应了加盟《生根》,咂摸砸摸,觉得自己咂摸明白了,仿佛知道什么真相,脚底抹油,赶紧溜了。

屋内,谢兰生是彻底服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简单和粗暴了,但他实在不能退让,两手死死扯着裤腰带,喝道:“莘野,别闹!咱们是中国人,不是美国人,不能只穿裤衩子的!”谢兰生在电影里面见过海滩上的美国男人,形状都被勒出来了,好恐怖。

他一边用手提着裤腰带,一边拱对方,想让莘野离开自己。

莘野见他实在抗拒,誓死不从,停手了,决定放过谢兰生,拎着衬衫回去了。

…………

十分钟后。

莘野站在洗衣盆前突然有些怀疑人生。

等等。他是回来看熊猫的……为什么就洗衣服了?

而且他还打算明天早起大约半个小时从谢兰生枕头旁边把脏裤子也拿出来。

莘野皱眉,手叉着胯,垂眼看着破洗衣盆,好半晌,突然有些认命似的把白衬衫往水里按。

然而几下以后,就在莘野要把领口也一把按进水里时,宛如碰过什么开关,他的手突然停住了,几根手指捏着领口竟舍不得按下去了,僵在那里,被引诱似的。

四下无人。十分莫名,鬼使神差,莘野好像魔怔一般,就把现在还干着的领口内侧拎到鼻端,轻轻嗅了嗅。

一股干爽的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  兰生你可真机灵,为了不洗这个衣服把自己都搭进去了。

第15章 《生根》(十三)

谢兰生与新的团队按照进度拍摄下去。怀孕、产女、被踢进河等等内容结束以后,中期剧情开始了。兰生喜欢尽量按照播放顺序安排场次,他觉得用这种方式演员更易递进情感、进入状态。此前,片中的大女儿、二女儿、公公、婆婆也进组了,全部都是业余演员。

女主“彩凤”的三女儿在一岁时被送人了。她被公婆告知说,长辈病弱,家中贫困,已经无力迎接新丁,年龄最轻的三女儿必须要被扫地出门,她不能因她的无能给周围人增添悲苦。公婆还说,他们这个三女儿的新“父母”是大城市人,不能生育,喜欢女孩,而且竟然愿意支付250块当作“送女”酬劳。

彩凤也没什么办法。她失去了一个女儿,可还有两个女儿,日子只能一天天过。她没办法自己养大她最爱的两个女儿,况且,与其他的人们一样,她也认为孩子必须拥有“完整”的家庭才能不被人指指点点戳脊梁骨。与女儿们的幸福比,她自己又算什么呢。

丈夫愈发肆无忌惮,他会当着闺女的面直接扒掉妻子裤子,还让两个女儿“祈祷”“招弟”。

他也开始勾搭寡妇。彩凤开始不能接受,可亲戚都劝她“懂事”,认为这样“也挺好的”,说,只要丈夫心在家里,不离婚也不什么的,以后能带男丁回家是两全其美的好事。这些亲戚包括公婆,包括父母,也包括兄弟姐妹,他们最常说的话是“你们总归是一家人,他肯定是这世界上对你们仨最好的人了。”

可是彩凤时常低喃:“活着太苦,也太累,等着死的日子好长。”

这天剧组要拍的是丈夫带着唇印回家,彩凤内心十分痛苦可实在是无能为力。

小红小绿拿着口红,用手抹掉顶端一点,看看莘野,然后在他两边脸上一点点画口红印儿。他们先把一个唇印印在一张红稿纸上,再照着画,十分努力。

谢兰生见了,觉得他们两个呆子简直画的惨不忍睹,说:“这……也太大了……他被恐龙给亲了吗?咱们是拍《生根》还是《恐龙特急克塞号》呢?”

小红小绿并不知道《恐龙特急克塞号》,问:“什么什么什么号?”

谢兰生奇了:“咦,你们两个不知道吗?前两年播的日本片。人间大炮一级准备!人间大炮二级准备!人间大炮发射!轰!”发射完,坏人就“呃”地嗝屁了。

小红小绿十分茫然,齐刷刷地摇了摇头。

莘野:“…………”他也不知道,但他大概能猜出来。

小红小绿还是不知,但听明白负面评价了,转过身子看看莘野,用袖子把口红印抹了,重新画。

谢兰生就插着胳膊看。

小红小绿画好一个,谢兰生说:“不行,太假。小是小了,形状不对啊。”

小红小绿只得又擦了,再画。

左上一道,右上一道,底下再来上一道儿。

谢兰生“啧”了一声:“还是太假,没比刚才好上多少。”

第四次后,谢兰生仍不太满意:“就特别假,一看就是画上去的。红啊,你得培养艺术细胞。”

小红刚要再擦,莘野一把把她手打掉了:“你俩不能蘸点水吗?再擦脸都要擦破皮了。”

“哦……哦。”小红跑着去打水了。她一直都最怕莘野。

谢兰生的眉头皱着,对俩助理能画出来好的唇印不抱希望了。不过想想也是,口红印儿这个东西不是抹抹就能像的。它轮廓特殊,纹理特殊,柔软度也特殊。

等俩助理用蘸水的毛巾擦掉“唇印”以后,见他们又把手指尖涂满经典的口红色但却一直犹犹豫豫明显不知从何下手,谢兰生也不逼他们了:“算了,先别画了。”

小红小绿:“啊??”

“这样不成。”

小红小绿:“那怎么办?”

谢兰生把手掌一翻:“我想一想。口红给我。”

小红小绿一直听话,将口红给谢兰生了。

谢兰生把嘴唇舔湿,拿起口红就往嘴上抹——往他自己的嘴上抹。

小红小绿:“…………”

抹了两下,谢兰生觉得不对,似乎是少了点什么,问:“镜子呢?小红小绿,拿镜子来。”

小红小绿从一边的木凳子上拿起镜子。谢兰生接过来,一手拿镜子,一手抹口红,到最后还抿了抿,又用指尖涂满轮廓,用另一只还干净的手指擦掉抹多出来的。

接着他就印了一个唇印在自己的左胳膊上,又学着小红小绿刚才的样子,把食指尖涂满口红,在手背上照着样子画——他总觉得稿纸上的口红印儿抹的不好,有缺口。谢兰生是学导演的,有美术功底,他觉得这个活儿他必须要自己上了,先在手上画明白了,再往脸上画,省着真给擦掉皮了,那样莘野这柏林影帝非得宰了他们三个不可。

谁知这比想的要难。连谢兰生都没办法画出完美的唇印来。

这样试过两三次后,谢兰生也自暴自弃了。他叹了口气,又一手拿镜子,一手抹口红,第二次给他自己涂了个红嘴唇儿,再次抿抿,又把细节修了修。

小红小绿:“???”干吗又涂红嘴唇儿?不已经有样本了吗?

涂好以后,谢兰生把东西递给他身旁的小红小绿,走到莘野的面前去,叫了莘野一声:“影帝啊。”

见谢兰生烈焰红唇,莘野也是莫名其妙:“……嗯?”

谢兰生的眼睛盯着莘野,心里估量了下:前些日子刚进组的“寡妇”演员的身高比他自己少七八公分,“寡妇”用力踮起脚来跟他应该差不太多,于是脚跟略微离地,伸手捧住莘野下颌,凑过嘴唇,十分强硬,不由分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吧嗒一下,在对方的脸上落下一吻。

莘野愣了。

“别动。”谢兰生还捧着他脸,努力琢磨画面美感。他见莘野还算听话,几秒以后有了想法,又捧着莘野好看的脸叭叭叭叭一顿狂亲。有的唇印落在脸上,有的唇印落在嘴边。

做完这些,谢兰生又审核了下,眼神认真,嘴微张着,最后突然再次凑近,在莘野脸上两个唇印的中间又补了一个。

莘野垂眸看谢兰生。这个口红是正红色,而谢兰生皮肤白皙,竟然有些妖冶的味道。谢兰生的一双眼睛生的最好,桃花眼,水汪汪的,眼尾狭长,似醉非醉脉脉含情,配上这个嘴唇更是,然而莘野非常清楚谢兰生只喜欢电影,这反差更为致命。

谢兰生却并不知道莘野心里这些想法,退后一步,看看,终于满意了:“行了,男主他们两个人的嚣张劲儿出来了。”

莘野:“……”

“这回像了,口红印。之前画的太扯淡了。”

莘野还是沉默不语。

谢兰生的嘴唇上面还是带着一点儿红,饱满,温润,可口红却不若刚才那么精致,而是深浅不一的,边缘模糊的,被人蹂躏过了似的。

“好了好了。有什么的。”发现莘野一言不发,谢兰生笑,“大家都是大老爷们,碰两三下没事儿的,这是为了电影效果,也是为了艺术,对不对?”谢兰生看女生成天手牵手地亲来亲去,都没啥,男人虽然不会这样,但同性么,一起撒尿,一起洗澡,之间也不存在谁占谁便宜了谁吃谁的亏了这种问题。

作为1991年的中国人,他完全想不到“同志”这类生物。

对面,莘野终于反应过来。

在他意识到什么前,身体已经一把把谢兰生给拖回到他的身前,伸手掰掰他的下巴,弄出一个舒服的角度,直接低头,用自己的两片嘴唇在对方的上面按了按,抿了抿,仿佛知道这是一个百年难遇的机会般。

感受到了柔软、温暖,他细细地体味着。

谢兰生:“???”

莘野直起身,用右手背擦擦嘴唇,把颜色给晕染开了,问:“这样效果是不是更好?”

谢兰生则观察了下,点头,有些兴奋:“对对!亲个嘴儿,这样显得更嚣张了,但男人嘛,嘴上带着女人口红总归觉得不大舒服,又用手背给蹭掉了。”

“那就好。”仿佛一切都为了戏。

“那我就叫祁勇过来,还有欧阳囡囡、xx,咱们争取五点之前就把这幕给拍完了。”

“OK。”

…………

这场拍摄十分顺利。

男女主的冲突加剧,女主“彩凤”委屈、愤怒、无奈、绝望,一切感情都在累积、将要爆发,整个气氛十分压抑,山雨欲来,可即将要被卷入的所有人却都不自知。他们就像那幅名画《梅杜莎之筏》上的人一样,径自将船划向天边,完全不曾想过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5点整,随着一声“cut”,这场重头戏拍完了。

“好,”谢兰生指挥现场,“欧阳囡囡还有莘野准备准备第103场。小红小绿你们两个帮摄影师收拾机器……”

小红小绿活力充沛:“好!”

莘野听了这个安排没有异议,转身进屋洗脸去了。

只是,他一直在一种奇妙的情绪中无法抽离。他控制不住地回想刚才面唇上的触感,全身上下都想战栗。这种感情又细腻,又奔涌,仿佛可以挣破皮肤,有些欢欣,又有些忐忑,复杂而细微,无法言说。似乎可以兀自回味很久,而后独自得到满足。

在擦自己嘴唇边上最后一个口红印时,莘野的手停住了。

他把毛巾扔进盆里,用指尖在那唇印上不轻不重地抹了下,接着垂眸看看右手指尖上的那一道红,怀着说不清的念头,便抬手到自己唇边,探出舌尖尝了尝,细细感受。

毫无疑问的劣质口红。

因为它香到呛人。

呛到让人失魂落魄。

第16章 《生根》(十四)

当晚莘野做梦了。

梦里,自己在吻谢兰生修长白皙的脖子,他们交缠、翻滚,宛如两只丛林野兽,谢兰生的手指脚趾用力抠挖身下床单,叫声高亢透明。

莘野猛然惊醒过来,仰面躺在大通铺上只感到了一丝恍惚。

他竟有了已经多年不曾有过的感觉。

青涩、躁动、热气腾腾、带着一股特定时期荷尔蒙的腥咸味儿。那个味道跨过往昔层层岁月扑面而来,仓促又纯粹,莽撞又单一,直接又热烈。

让剧组人起床开工的谢兰生发现莘野这个早上居然没动,趿拉趿拉过去叫人,凑上一张脸:“莘野?”

突然看见梦中的脸孔,莘野努力定了定神,掀被起床:“被魇着了。”

“哦哦……”谢兰生却还是觉得莘野今天不大对头。

…………

今天要拍第93场。

莘野扮演的王福生最最喜欢喝酒打人,彩凤还有两个女儿常被打到伤痕累累。

莘野喝了一点白酒,不过不多,二两左右。他必须要保持清醒,因为还得念词、“打人”。

他的气势过于骇人,在刚开始砸东西时就把囡囡给吓哭了。莘野顿顿,收了气场,问谢兰生:“喂,你确定要‘毫无保留’吗?欧阳囡囡被吓哭了。”欧阳一看就不是演的,她要是有这个演技也能逛逛欧洲三大了。

谢兰生也有些犹豫。莘野这人演技太强,入戏出戏在一秒间,他演谁时他就是谁,而只要导演一喊“cut”,立刻就会回复到独属于他的那个气质。此刻扮演彩凤丈夫欧阳囡囡被震住了。

没等兰生回答什么,欧阳囡囡却抢先说道:“谢导,继续!我没事儿,等拍完了就会好了。”

谢兰生有一点担心,但看囡囡十分要强便也同意再试一试。

于是各方继续工作。谢兰生没让人真打,先从侧面拍了一镜“男人掐着女人脖子”,又从后下拍了几镜“男人扇女人耳光”,小红小绿事先贴了纱布在囡囡的脸上,欧阳囡囡一头长发随着动作甩就可以了。后期再加声音就好。

而这一场最后一镜,是女人抬起带血的脸,男人攥住女人头发把她后脑磕在墙上,嘴里还骂说“少装死”。

在现场的五六个人全被莘野震撼住了。欧阳囡囡哭到打嗝,画面效果十分真实。

直到拍完,欧阳囡囡还是感觉惊魂未定。她一直都十分活泼,胆大、飒爽,否则作为乡里姑娘不会想来拍电影,这回是真被吓着了。

几个主创蹲在院里,一个一个轮番安慰,然而大家都是男人,也不太能安慰到点上。

祁大摄影先出主意:“囡囡,不然你抽抽烟转移注意力?”他是典型大老爷们,爱抽烟,爱喝酒,爱金钱也爱女人。

“去去去,”谢兰生受不了了,“这是什么馊主意啊!”

“呃,”录音师又提建议,“囡囡,不然你打回去平衡平衡?确立一下优势地位?”

谢兰生:“…………”他简直是没话说了。

三四个人哄了半天欧阳囡囡才好些了,努力笑道:“没事了……真用不着这么夸张。是男主角演太好了。”莘野演技炉火纯青,欧阳囡囡虽非专业也时不时会被震撼。

“这个确实。”谢兰生也点头认可。他觉得这是一个转移话题的好机会,于是偏过头问莘野,“莘野,你是想到自己以前酒醉时的状态了吗?再代入到角色里面?你在刚才演出来的行动方式说话方式都完全是一个酒鬼。”之前莘野都站不稳,打的时候更站不稳,甚至有点“大舌头”。

莘野转眸,一声轻笑:“我没醉过。”

“哎?”没醉过?

“嗯,但我见过别人喝醉。”

“只是见过就能记住然后还原到这程度?”谢兰生有一些讶异,“莘野,你还真是……天生就是影帝的料子。”谢兰生知道,若只需要观察别人就能完美重现出来,那再加上理解角色、代入角色,用逻辑去解释行为,用内在去解释外在,别人当然只能望其项背。他不拿影帝谁能拿呢?

谢兰生又突然想起莘野说他拍《流浪》时虽然从未见过“华工”,但与导演试镜那天随便想想中国城的非法劳工就能演了的事儿,还挺羡慕的。

他这些年一直以为他自己也才华横溢,然而,在开始拍《生根》以后他才发现他还差得远。有些镜头在脑子里非常漂亮非常完美,可拍出来的冲击力却跟想的完全不同。他还是要不间断地学习他人的拍摄手法,多看片子,多研究片子,把细节都吃透了,体会大师们是如何表现某个特定剧情的,做好笔记。另外,谢兰生发现,在跟自己的演员们讲解剧情引导表演时他也还有诸多不足。有的时候,他只觉得欧阳囡囡所呈现的感觉不对,但说不好具体是哪里不对、哪里要改,也说不好为什么不对、为什么要改。

哎,继续学吧。

这是一条漫长的路,需要他终生学习。

谢兰生是在一大片嘈杂声中回过神来的,却发现祁勇还有岑晨的关注点完全歪了——他们对于莘野说的“没醉过”都表现出了百分百的难以置信,大叫着:“没醉过?怎么可能!”

莘野却没显出恼来,抛出最爱的反问句:“喝醉酒有任何好处?”

意思就是,喝醉没有任何好处。伤胃、伤身,失去控制丑态百出,还易说错话、做错事,让人知道不该知道的。

“当然了!”没有想到,祁勇他们纷纷赞叹,“喝醉酒是这世界上最最美妙的事儿了!”

“哦?”莘野挑出一个音调,“说说看?”

祁勇真是恨其不争:“喝醉时,人会露出本来面目,会觉得非常轻松……再也不用控制着了,再也不用伪装什么。你能知道自己内心最真实的一些想法、最朴素的一些东西,而不只是分析利弊、计算优劣。人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对,”岑晨的脸有些发红,说,“而且,正因为会露出本来面目,人能借着那个酒劲突破之前的界限。比如,你非常爱一个女生,却要端着,不好表白,那你们俩一起喝完就很可能在一起了!你引诱她,她引诱你,全都是迷迷糊糊的。就算对方真不来电清醒以后也没事儿,反正谁都不记得了。”

如果换了平时聊天,莘野对于这番言论肯定直接上冷嘲热讽,然而今天他却没有。莘野半蹲在地上,强壮结实的大腿肌肉把裤子褶都绷平了,他竟显得若有所思,垂着眸子,重复了遍祁勇的话:“能知道自己内心最真实的一些想法……吗?”

“那绝对的!”祁勇说着中式英语,“Absolutely!”

莘野能说地道美音,自然十分嫌弃:“行了。”

感觉这天聊的有些长,谢兰生看看手表,强插进去道:“喂喂喂,大兄弟们,十点多了。我看囡囡也恢复了,咱们拍摄下一场吧?”

“好吧。”祁勇觉得不舍似的,又用力地抽了两口手指夹着的烟屁股,而后突然想起一个能拖时间的话题来,“哦,对了,谢导,咱们用的云台坏了,明天得去市内修修。”这事必须跟谢导说,同时还能把烟抽完,两全其美。

果然,谢兰生问:“啊?云台坏了?”

这个可是一件大事。云台相当于稳定器,固定支撑摄影设备,让移动中的摄影机能捕捉到稳定清晰的影像,它的作用毋庸置疑。

祁勇点头:“今天这场视角固定,还好说,不过云台迟早要修。”

谢兰生想了想:“行,明天就去市里修吧。我也去,顺便买些生活用品。”

“OK。”

此后一切拍摄顺利。

…………

因为云台必须要修,第二天的拍摄暂停。

谢兰生把欧阳囡囡留在片场好好休息,打算自己带着祁勇到保定市去修云台。莘野自然又要跟着,毕竟“看熊猫”才是他来这里的首要目的。

三人又是驴车+客车,一路跋涉地到市内。

他们找到了维修点,掏出云台给对方看。厂商表示可以修好,让三个人隔夜来拿。

得知要在市内过夜祁勇顿时精神起来!

他走遍了街头巷尾,“感受中国发展速度”,接着,一吃完晚饭,他便一头钻进一家名字叫作“金色枫叶”的歌舞厅。祁勇说,他好久没热闹过了。

歌舞厅一人一元。祁勇径直走到角落,要了酒,要了干果,眯起眼看男男女女。

迪斯科球疯狂滚动,五颜六色的光投射下来。台上,几个女孩穿着短裙一边扭动一边唱歌,她们身后的大屏幕则播放着这首歌的MTV,舞池里几百男女跳着、舞着,尽情享受这片时光。

祁勇一杯接着一杯,没一会儿也去蹦了,跟舞池里一个美女一边转圈一边蹦跶。谢兰生还挺惊讶的,因为祁勇根本不像是会跳迪斯科的人,看来人在美国待上几年还能变得能歌善舞。

倒是莘野有些沉默。

他的身子微微前倾,十指交叉放在膝上。微眯起眼,看着人群,嗅着男女的荷尔蒙,一杯一杯喝威士忌。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捏着杯子,每回喝到最后一口他的脖子便仰起来,喉头一滚,非常性感。

谢兰生总觉得莘野这两天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来具体哪里不对,于是凑过去,问:“莘野?”谢兰生觉得作为导演他有义务疏导演员的不顺心。

莘野挑出一个鼻音:“嗯?”

“没事儿吧?别喝醉了。”

莘野闻言看了看他,没说话,只是笑笑,转回头却扬起颈子,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红色的酒流过喉管,五脏六腑被熨烫着。他浑身如烧着一般,血液沸腾,从心脏一直流到四肢百骸。

明明只是劣质威士忌。1926年60年单Valerio Adami酒标的Macallan他也喝过,却从未有这样的感觉。

“莘野,”谢兰生又再次劝说,“别喝啦,小心身体。”

“放纵放纵,没事儿。”

“哦……”既然对方这么说,谢兰生也不好劝了,只好坐在大沙发上对着舞池胡思乱想,思绪都飘到爪哇国去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祁勇终于蹦跶回来,他只一眼就看到了桌子上的威士忌瓶,被吓了一跳:“不是吧!你们两个喝了三瓶?!”

“没,”谢兰生苦笑一声,“都是莘野一个人喝的。”

“…………”更恐怖了。

莘野像是醉了,又像是没醉,靠在沙发的靠背上,交叉十指,翘着长腿,似笑非笑地看了祁勇一眼。

祁勇头痛,觉得莘野简直像个勾引唐僧的小妖精,说:“行了行了,我去结账。”

谢兰生应了,想想却又不大放心地叮嘱道:“对了,咱们自己付自己的,千万别走剧组的帐。”张继先的血泪教训已经让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祁勇则是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

拍拍祁勇宽实的背送对方去前台结账,谢兰生又再回头来,觉得莘野这个样子很明显是不大对劲,但也只能轻轻叹气:“莘野,我都告诉你会醉了……走吧,回招待所休息休息,明天还得继续工作呢。”

一边说,谢兰生一边在圆桌边上蹲下身子,双手把膝:“来,上来,我背着你回招待所。”

几秒种后,莘野起身,推了一把谢兰生的背:“得了……你能背动什么。”

谢兰生:“…………”

不是,虽然他是1970年出生的,在营养上有些欠缺,可他毕竟是北京人,也长到了1米76呢,跟莘野这187的比不了,但跟一般人比绰绰有余了,算高个子了,他能背动的可多了。

谢兰生才刚直起腰,还没来得及反驳呢,便发现他自己的腰被人从身后搂住了,此刻对方的胸肌正牢牢贴着他的背脊。

莘野的手一合,把谢兰生箍进怀里,自嘲似的轻笑一声:“祁勇他们没说错,酒精果然是好东西。”

谢兰生愣了:“啊???”说什么呢?糊涂了?

莘野半醉不醉,似醒非醒,只觉身处云端,嗅着男人的头发旋儿,想,他果然知道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一些想法。

在被酒精麻痹的时候。

说起来也非常简单。

他想要他。

这样的人绝无仅有。

他想拥抱他、亲吻他、贯穿他。

让他轻吟、高叫、在他怀里到达巅峰、与他一起几欲癫狂。

作者有话要说:

影帝也会有事业线,不过基本在后半段,不是演戏……

第17章 《生根》(十五)

又是一周的拍摄后, 盱眙场次拍摄完毕, 《生根》剧组要离开了。

电影内景会在北京拍。谢兰生的一个同学是北京边梨树乡的, 他说可以把自己家借给《生根》拍摄内景,谢兰生看了,比较合适。盱眙村都还没通电, 《生根》这个草台班子也不可能有发电车,夜间内景不大好拍。巧的是,同学家的墙壁质地跟盱眙村十分相像, 灰灰的。出于这些特殊原因谢兰生把内外景分开了。

谢兰生跟老郑村长喝酒喝了整整一夜, 东倒西歪,一早起来却发现他的东西都被收拾的差不多了, 整整齐齐摆在地上。

“咦,”谢兰生问, “这哪位义士帮收拾的?”本来打算不吃早饭了,现在看来……还来得及。

助理小绿回谢兰生:“咱大影帝。”

“哦, ”谢兰生觉得神奇,“真没想到,莘野挺会照顾人的。”此前帮他洗衣服, 现在帮他收拾行李。

莘野正跟祁勇说话, 突然听到自己名字,扭头看向了谢兰生,挑出一个慵懒的音:“嗯?”

“没事儿,”谢兰生让小绿走了,对莘野说, “谢谢帮忙收行李了,我刚才在跟小绿说您还挺会照顾人的。”

莘野盯着谢兰生看了足足有三四秒钟,才道:“我不会照顾人。”

“啊?”

莘野说:“我会照顾猪。”

谢兰生:“???”

兰生知道莘野最爱说反话和用反讽,但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一点像只猪了。他意识到莘野讨厌“会照顾人”这个评价,因为对方语气带着莫名其妙的坏脾气。

哎……谢兰生想,莘野这人真的诡异,这一星期还更神经了。自从他们还有祁勇修过云台回来以后这大影帝就时不时看看自己,还若有所思,把他弄得心里毛毛的。

因为想要力求真实,在临行时,谢兰生跟盱眙村民买了不少生活用品,比如脸盆,毛巾、牙具,还有床单、被罩、枕巾枕头……谢兰生的北电同学毕竟住在首都周围,虽然房间比较破旧,但近几年生活好了,家里面的生活用品不是十分符合要求。

他们卷了几个大包,用自己的床单兜着。谢兰生背最大的包,小绿也背了一个去。祁勇要拿摄影设备,岑晨要拿录音设备,饰演“公公”的男演员也会帮忙拎拎袋子,只有莘野宛如大爷,只拉他的大拉杆箱。

谢兰生总觉得莘野这个男人十分神奇。一下了戏,他会立刻穿得宛如电影里的上流社会,特别拉风,也不管在什么场合。这不,即使知道等一会儿他们几个要先坐驴车再坐客车再坐火车,还是穿着深黑的衬衫——左胸有道浅黑的假兜,腰间扎了一条皮带,跟其他人格格不入。

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

盱眙距离北京不远,第二天,《生根》剧组便住进了北电边上的招待所。招待所是专利局的,一铺十元,比较便宜也比较方便。谢兰生跟前台谈好了,从8点到次日8点他们只用交一天钱。

剧组要先在城区里拍摄几场重要的戏,然后再到同学家去完成影片所有内景。

这几场会在城区里拍的内容是这样的:已经有点“不正常”的彩凤偶然一次进城却在繁华的大街上见到自己的三女儿了。这里剧情比较模糊,三女儿在一两岁时就被丈夫给送走了,按理来说女主彩凤绝无可能一眼认出来,可传说中母女连心,她又或许“感觉到了”。总之,她在街上所见到的究竟是否是她女儿,或者不是她女儿,片中没说,也没有任何暗示,重要的是彩凤自己认为是,从而崩溃。

因为那个小女孩儿正倒立着引人关注,面前放着搪瓷缸儿,在乞讨。而搪瓷缸儿的下边还铺开着一张白纸,颇幼稚的笔迹写着:【我的爸爸重病在床……】

半晌,女孩胳膊开始发抖,最后终于坚持不住,一头栽下来,磕在地上。而当女孩爬起来时,彩凤看见,她的额头、脸颊、小臂、手肘,全都是伤,纵横交错。她每天就倒立、受伤、再倒立、再受伤,苦海无涯,走不出去。

看到这些她冲过去,被拦住了,她大叫,接着,一个男人走进场地抱起女孩匆匆离开。

彩凤回到自己家后就一直都疯疯癫癫的。

小演员是杂技团的,当初,谢兰生一说要拍戏就有孩子拼命举手,毫不费力。而几个大人,而由摄影师、录音师等自己人客串了。

这场拍完,众人全都有些压抑。

“囡囡,”谢兰生想转移话题,“到北京了,在首都了,有没有啥想看看的?马上就去梨树乡了。”

“唔,”囡囡立即想起来了,道,“想看一看天安门!看一看升国旗!”

“升旗是吧?”谢兰生是北京土著,他上学时被组织着看过N次升国旗了,对各季节开始升旗的时间还比较熟悉,他算了算,说,“那这样吧,咱们明天六点左右出发,骑自行车去天安门。沿着西海走,半个小时应该能到,正好赶上升旗仪式。然后咱们随便逛逛,八点来钟往回骑,跟剧组汇合去梨树乡。”

“我……”欧阳囡囡说,“我不会骑自行车啊。”

谢兰生说:“我驮你去。”

欧阳囡囡终于高兴了:“行!”

定了行程,谢兰生便转过脑瓜问剧组的其他主创:“莘野,祁勇,岑晨,欧阳囡囡想看升旗,你们去吗?”小红小绿也是土著,被一朋友介绍来的,就不用问了,肯定看过。

祁勇岑晨都说不去,时间太早了,只有一向爱看熊猫的莘影帝很感兴趣。莘野比较想坐Taxi,但也不会矫揉造作,谢兰生说骑自行车那大家就骑自行车,他也会——为出行方便,目前《生根》整个剧组一共有两辆自行车,是导演谢兰生回家蹑手蹑脚推出来的,他自己骑着一辆同时用手拖着一辆把车带回到了剧组,当天晚上打电话时母亲直说要打死他。

…………

就这么着,第二天的早上六点,兰生莘野欧阳囡囡三个人骑两辆车子从招待所往天安门走。莘野还是风骚无度,穿着深蓝的衬衫,骑在黑色的“二八”上,身高腿长,矜贵又懒散,周围的人全在看他。

一开始是谢兰生驮欧阳囡囡,不过上了长安街就换成莘野带囡囡了。

到天安门时间正好。他们把车锁在树上,挤进人群,看升国旗。欧阳囡囡特别激动,眼神发亮,一直说:“谢导,我想演戏,我想出来,我不要再回乡下了。”她的眼睛闪着神采。

谢兰生只拍拍她头,说:“囡囡,想当演员还是必须要学念书,等过几天各奔前程也要复习学的东西。《生根》拍完以后,我就不能盯着你了,你要自己督促自己。”

欧阳囡囡用力点头。

一个乡下的女孩子一头撞进另一种生活,她想捉住,虽然很多时候她无能为力,唯有听天由命。

几分钟后,升旗结束,时间其实十分短暂。谢兰生带欧阳囡囡又在广场晃了晃,看了主席纪念堂、人民大会堂、人民英雄纪念碑,到八点多才说返程。

然而,事情发展出乎意料,回到锁车的地方时,一行三人全都发现他们的车丢了一辆!!!

谢兰生的车被偷了!

“我艹……”谢兰生看傻眼了,“三个人就一辆车了,这怎么弄?打面包吗?又要十块……”在1991年北京的“的士”市场中,“天津大发”是主力车,黄色面包随处可见,十公里十块钱。明天一起去梨树乡他们就会叫辆大发。

莘野对钱倒没概念,但此刻却心念一动,否了谢兰生的提议,道:“我先带着你们走吧。蹬不动了再叫面包,省一省。”

谢兰生则看看“二八”,艰难地道:“……莘野,你一个人带两个吗?事先说好,我可不会带两个人。”

莘野颔首:“可以。”

“不是,你在美国长大的……”

“我说可以就是可以。”

“那……好吧,囡囡坐横梁,我坐后座?”

莘野说:“不,她是女的,授受不亲。她坐后座,你坐横梁。”

“好吧……”谢兰生想:这会不会挡到视线?自己真有莘野说的那么矮吗?不至于吧?总要给他介绍对象儿的邻居经常夸他大高个儿呢。不过话说回来,自从毕业,就再没人说要给他介绍什么对象儿了,他还听说有姑娘家十分庆幸当初没见上面。

莘野把车停在路边,一条长腿支着车子。谢兰生则站在路沿上,挪动屁股,小心翼翼坐上横梁,调整平衡。他感觉到有一点硌,于是下来,脱了外套叠一叠后做成屁垫铺在上头,重新上去,动一动,感觉好多了。

因为北京早上还凉,他带了一件外套,这会儿倒是不用了。

“行了,囡囡。”莘野回头,“等一会儿速度起来,你就轻轻坐上后座。”

欧阳囡囡说:“明白!”

其实莘野也从没有让谁坐过自己横梁,不过因为谢兰生在上横梁后调过平衡,他一踩,竟然并没非常费力就把车子骑起来了。

他捏捏闸,放缓速度,几秒后,莘野感觉车子一沉——欧阳囡囡也上来了。

“哇!”谢兰生高兴,两手握住车把中间,“莘野,牛逼!还真能带我们两个!!”

前面莘野眯了眯眼。

谢兰生在他的怀里。他们迎着早晨的风,谢兰生的额发被吹起,莘野轻轻向前一弓,便让那些柔软发丝一下一下似有若无地轻轻拂他的脸颊、他的鼻端。

谢兰生的身上穿着一件纯白的衬衫。风把衬衫给鼓起来,谢兰生腰在里面晃,细细一把,让人想握住。

他也真的是握到了。

在某一个急转弯处,因为终究是不熟练,莘野只觉车子一歪,竟是要摔,心里暗叫一声不好,接着,电光石火之间,他便揽住兰生的腰,“嗖”地一迈他的长腿,说了句“跳!”,就弃车了!

谢兰生被莘野揽着,感觉还没反应过来他的人就已经从车横梁上到大马路上了。而后只听“咣”的一声,黑二八车轰然倒地,而同一时间传过来的还有“啊”的一声惨叫!

欧阳囡囡被砸下面了!

“哎呀呀……”谢兰生一看不好,赶紧过去扶起车子,把囡囡从地上拉起,拍拍她的两只膝盖,问:“摔伤没有?”

“没有,不疼。”跟着一起拍打膝盖,欧阳囡囡十分委屈,说:“你们两个自己跑了……让我被车拍在地上……”

可莘野却毫无愧疚,甚至还用看弱智的眼神看看欧阳囡囡,语气充满不可思议:“你怨我们?你坐后座是最容易第一时间跳下来的。那个‘跳’就是说给你听的。我们两个都能下来,你坐后座还下不来?你智商呢?”

欧阳囡囡闭嘴想想,感到莘野很有道理而她根本无法反驳,说:“那,那,继续走吧……”

“嗯,”莘野说,“下次注意跳车信号。”

欧阳囡囡记住了,有点紧张:“好……不过最好别再跳了。”她怕自己反应太慢,再摔一次。

他们一辆车、三个人,经过大街,穿过后海,在朝阳中沿着来路不断地走、不断地走,宛如这路没有尽头。

囡囡个性活泼开朗,没一会儿便又高兴了,说:“大影帝,这样干骑挺累的吧?而且感觉也没意思!我给你们唱个歌儿吧!这样马上就能到家了!”

“嗯?”莘野逗她,“你会唱什么歌儿?”

欧阳囡囡说:“我给你们唱《外来妹》的主题曲《我不想说》,好不好?”

这时,描述深圳打工妹的电视剧《外来妹》正爆红,主题曲是金童玉女中的“玉女”杨钰莹唱的,大街小巷到处都在放,欧阳囡囡也学会了。

莘野一笑:“行,你唱吧。”

“好啊,那我唱了。”

说完,欧阳囡囡真开始唱了:“我不想说,我很亲切~我不想说……”

非常出乎莘野意料,欧阳囡囡嗓子极好,细细一把,又柔又娇,真有点儿像杨钰莹,能把人的骨头听酥。

于是,莘野和谢兰生都没打断,也没说话。

恰逢他们骑过西海,一边是路,一边是河。朝阳照在他们脸上,早风拂在他们身上,竟有春天的味道。眼看要到蓟门桥了,莘野觉得有点儿累,他用力蹬,大腿结实的肌肉把西裤抻得平直服帖,上身前倾,手指用力握着车把,轻轻地嗅兰生发尖。他深蓝的衬衫袖子被略微地挽起两折,有点儿不羁。而谢兰生在莘野的两臂中间老实坐着,目不转睛地看前方,两手把着车把中央,嘴角带笑。他的衬衫被鼓起来,一下一下,拍在莘野的胸膛上。欧阳囡囡则坐在后座,轻轻晃腿,唱着歌儿,声音柔柔的、娇娇的:“可是我不能拒绝心中的感觉~看看可爱的天摸摸真实的脸,你的心情我能理解~~~”“许多的爱,我能拒绝~许多的梦,可以省略~可是我不能忘记你的笑脸想想长长的路,擦擦脚下的鞋,不管明天什么季节

车子经过汇通祠了,远远地有花香飘来,那是一种浅浅的香,有些朦胧,有些醉人。

天空很蓝,白云薄薄的,轻飘飘的。

莘野沉默地骑着车,兰生目视前方,依然在笑,欧阳囡囡乌发明眸,也依然在唱:“一样的天,一样的脸~一样的我就在你的面前一样的路,一样的鞋~我不能没有你的世界

“我不能没有你的世界~~~”

第18章 《生根》(十六)

从天安门回蓟门桥后, 谢兰生叫剧组的人收拾东西去梨树乡。他们叫了“大发”面包, 一路轰轰地过去了, 比之前在盱眙村的那会儿要方便很多,距离毕竟远近有别。

在接下来的一星期,他们拍了十四五场, 大多内容都集中在一家人的冲突上面。

男主人公王福生对自己妻女愈发凶狠。

一次,他对彩凤掌掴以后却说自己手扇疼了,愤怒, 叫骂, 还让彩凤跪在地上给他上药以及包扎。

莘野以及欧阳囡囡二人感觉都非常对,可在拍摄手的特写时, 谢兰生却出声打断了:“Cut。这一段先不要了。”

“嗯?”祁勇完全不能理解:“怎么了???我这拍的没问题啊???是哪里又穿帮了吗?”他知道,为了节省拍摄经费谢兰生极少叫“cut”, 这肯定是不能忍了,可他自己并不认为在技术上出了差错。

“不是摄影的问题。”谢兰生也心疼胶片, 但他还是几步走到莘影帝的面前站定,捉起对方的两只手,看了看, 叹:“果然。”

祁勇粗着嗓子说:“莘野的手挺好的啊?”又没长出六根指头来。

谢兰生则扬扬下巴, 一如既往声音温和:“祁大摄,你再看看。莘野的手养尊处优,实在不像乡里人的。”手指修长,皮肤细腻,骨节天生带着性感, 拍起特写十分违和。

“啊!”经过提点,祁勇恍然,有些感慨谢兰生的细致周到和高要求,建议道,“那……涂点儿泥?”

谢兰生也有些头疼,他皱起眉:“这并不是涂的问题……男主角的手不是脏,而是糙。前面没有任何伏笔说王福生脏兮兮的,用泥掩饰这个法子肯定显得比较突兀。”

祁勇也没好办法了:“那,去掉这镜?去掉这镜也不影响观众们对剧情的整体理解吧。”

谢兰生:“……”

去掉?

去掉效果会打折扣,谢兰生并不想妥协。

他没回答,抿紧嘴唇,过了大约二三十秒,突然握紧自己手中莘影帝的两只手掌,抬起眼睛,问,“莘野,可以让手暂时糙点吗?”

莘野只觉手指滚烫,像附着着什么东西,垂着眸子,声音冰凉,反问:“怎么让手暂时糙点?”

“还不确定是否可行。”谢兰生说,“你在这屋先等一等?”

莘野一哂:“行,你折腾吧,要有招儿就全招呼上。”

“谢了,莘野。”谢兰生说完,也没再跟祁勇对视,一转身,急匆匆地出门去了。

而祁勇被这两个人“只为拍摄一个特写,一个敢对别人动手,一个愿意被别人动手”的牺牲精神给惊呆了。

明明根本不能上映,要到自虐的程度吗?评委、观众还有国外发行公司甚至根本不会注意这个镜头中的手是细腻的还是粗糙的。

祁勇意识到,谢兰生拍摄电影不是为了赚钱也不是为了得奖,他对每个细枝末节都保持着绝对虔诚,这更像是对待信仰。

他在走他朝圣的路。

祁勇又想起他们之前拍爆炸的镜头时,因为没渠道买烟饼,谢兰生为营造出来“爆炸烟雾”的效果,把一把灰装进纸筒,再闭紧眼猛吹出去,最后,煤灰浑浑浊浊,丝丝缕缕,还真挺像,而谢兰生当时就被呛到咳成一个风箱,也不知道吃了吸了多少灰。

不得不说,作为同在电影行业的人,祁勇有些受触动。

…………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谢兰生又走回屋子,右手捧着一个水杯。他把水杯往前一送,给莘野看,莘野发现水缸里面是一大捧黄色砂土。

祁勇已经不在这了,谢兰生在莘野面前一抻裤子半蹲下来,又把水杯放在自己两脚中间的地上,翻开莘野的一只手,紧紧捏住,抬起眼皮,有些心疼,问:“咱们用砂蹭蹭手心,行不行?把这一场挪到一周以后再拍,先拍其他的,这一星期天天蹭蹭,应该会有些效果的。”

莘野坐在一张木椅上,一只手掌被翻开着,一只手肘撑着膝盖,也只想替谢兰生把这部片子做到最好,见谢兰生心里愧疚反而有些不舒坦了,一直搭在右边膝盖上的那只手翻过来,在谢兰生的下巴挠了挠,逗猫儿似的,一哂:“这有什么,糙就糙,拍完几天就回去了。”

“嗯……莘野,谢谢。”

“《生根》重新开机以前你还让我晒黑点儿,都忘了?”理由还是“细皮嫩肉”,不大符合主角形象,莘野只好翘着长腿坐在院里看书读报。莘野其实并不算白,但谢兰生还是认为莘野需要暴晒一下。

谢兰生说:“没忘……那个时候不太熟么……”现在知道心疼人了。再说,被太阳晒被砂土磨这两者也不大一样,前者只会变黑一些,后者是要受些疼的。

“没事儿,蹭吧。”

“嗯。”得到答允,谢兰生便轻轻握着莘野伸出来的左手,从水杯中撮出一点刚在外面收集的砂,放在莘野的手心里,用自己的三根手指由内向外画着圈抹。他的力道其实不小,但却温柔,而且细致,像在对待珍宝一般,感觉心里一紧一紧的。

这部电影前途未卜,说是打算申请参加欧洲、北美的电影节,可实际上能否入选根本就是一个未知数,莘野这个柏林影帝却一直在配合自己,他不可能不受触动。

不,仔细想想,在一开始其实一般,但是自从他们两个从罗大经那回来后,莘野就在全力以赴了。

莘野……他怎么就这么敬业呢?

屋里的人来来往往,偶然有谁漫不经心地向他们瞥上一眼,可谢兰生浑不在意,一心一意。

等把手心全转过了,谢兰生又捏着砂土来到手掌的边缘处,一寸地方都不放过,细细地抹,不露破绽。接着,他又下移到了手指,一根一根地磨过去,从指节到指腹,再从指腹到指节,上上下下来来回回,能感受到此刻来自另一个人的皮肤热度。

莘野只是垂眸看着。

他看着他的手,他也看着他的手,两人的手隔着薄薄一层细砂,似乎在接触,又似乎没在接触,若即若离,似是而非。

而莘野也终于明白谢兰生去取个砂土为什么会花上整整十五分钟了。杯子里的砂土很细,砂石颗粒全都很小,谢兰生在捡砂土时已事先把大块石子一粒一粒全挑出去了,就怕等到抹的时候石头因为太硬太硌弄伤或者弄疼了他,毕竟对于让手变糙这事来说大块石子没什么用。

谢兰生把莘野左手用碎砂土磨过一遍,小心翼翼地放下了,又拉过了对方右手,重新撮土、画圈、摩擦。

几分钟后,谢兰生把对面人的两只手都抬起来看,觉得应该差不多了,长舒口气,又用力地握了握,说:“现在最新的安排是等会儿拍下一场戏,第175场。等到皮肤糙一些了,再拍手部的大特写。”

“哦?”莘野一笑,问:“今天这样就可以了?”

“嗯,可以了。”谢兰生又摸了摸。

莘野看看,却把手伸过去,在兰生的脸上拍拍,道:“你才刚刚碰过砂土,能感觉出什么东西?要用更细的地方试才能感觉到差别吧。”

谢兰生也觉得有理,捧住莘野的那只手,用自己的脸颊蹭蹭,用心感受皮肤刺痛,说:“有点磨……应该可以。”说完,他站起来,觉得腿脚都有些酸。

莘野则是呆怔半晌,才缓缓地收回了手。

在离开前,谢兰生看看莘野,再次十分真诚地说:“莘野,谢谢。”

“有什么可谢的?”

谢兰生则摇摇头,说:“你做到的比一开始我期望的多太多了。愿意晒黑,愿意变糙,我不知道该怎么讲……但我没想到,我第一次独立执导就能碰上自己梦想中的那种好演员,觉得很感动……一切的苦一切的累好像瞬间都值得了。”

莘野一愣,半晌后才凝眸说道:“作为导演,永远不要认为自己要求太高,如果别人做不到,我一定可以,记着这点。”他的嗓音很好听,低沉、浑厚,带着动人的磁性。

“嗯。”谢兰生有些扭捏,“那我出去准备准备。”

在谢兰生离开以后莘野还有一点恍惚。

他把右手微微拢住,宛如想把另一个人的气息都留在掌心。他闭上眼,头脑闪过一分钟前谢兰生抚过自己双手每一寸的影像,很真实,又很虚幻。

他的心里有着一种湿润且美好的柔情,宛如浪潮,十分柔软,但却澎湃着,汹涌着。他心中有许多东西,躁动着,蓬勃着,生长着,让他又难受又好受。谢兰生,这三个字在他舌尖轻轻含着还有转着,是说不出的好滋味。可他不能念出来。

莘野终于睁开眼睛,看着地上掉落的砂。

杯子已经被谢兰生拿走了,可从他们两人指间掉落的砂却都还在,一粒一粒地散落着,宛如一地的碎金子。

莘野垂眸看了半晌,然后缓缓半蹲下来,用他仍然漂亮的手指轻轻归拢地上的砂。

他一撮一撮都捡起来,连一粒也不愿放过,放在自己左手心上,最后终于形成一小捧。他听见了自己身上血液沸腾时的喧哗,令人心惊。

莘野看了看,把之前被欧阳囡囡吃过的药合并起来,把砂土小心地装进瓶子,藏在自己行李箱最深和最隐秘的地方,用好几样东西压着,确保不会被人发现。

觉得自己像是疯了。

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吗?

在谢兰生和他自己掌心转过的砂而已……

莘野心里惊涛骇浪表面上却八风不动。谢兰生又重新进来,手里提着一把扫帚,看了看地,吃惊道:“刚才掉落的砂土呢?”

莘野说:“我收拾了。”

谢兰生更吃惊了,问:“你倒哪了?”

莘野回答:“还能是哪。厕所。”

作者有话要说:

跟左然一样,莘野也被强行敬业了。

张艺谋拍《黄土地》时就曾经用沙子磨手。

第19章 《生根》(十七)

在一周的“磨蹭”以后, 手部特写终于完美, 莘野的手变得粗糙, 与“王福生”合二为一。剧组继续按部就班地拍摄后面的内容,并未遇到新的阻碍。

8月末,他们终于如期进入拍摄计划的最终场。

乡村血夜。

男主再次在喝酒后对家里的女人施暴。彩凤某个脏器破裂, 女儿们也头破血流,而就在白天,因大女儿已经16岁, 丈夫公婆还商量着把她嫁人、收些彩礼, 可彩凤看那些“人选”只觉个个面目狰狞。

她没法带她们离开,她养不活, 她也没法自己离开,让女儿跟“爸爸”还有“爷爷奶奶”单独生活。

自从“见到”小女儿后彩凤就有一些疯癫, 这回,在这个大雨瓢泼的夜晚, 她被刺激着,回想过去这二十年只觉全是不幸、悲苦,她这一生早在当初的锣鼓中结束了。她失了神智, 抄起一把切肉尖刀杀了全家老少五口。

这几场戏要求很高, 然而囡囡并不专业。她有一股质朴劲儿,对前面的剧本内容也能自己揣摩、代入,可是毕竟才当演员,对最后的“高潮”部分表现力还是差一些,无论如何都不“暴怒”。当然, 这跟欧阳囡囡本身人格有些关系。她虽然也坚强、隐忍,然而天生乐观开朗,在这幕中与女主角并不能很好地重叠。

因为实在无法过关,谢兰生又被迫NG了,而且还是三次NG!

让摄影师关上镜头,谢兰生彻底发火了。他在片场走来走去,两手激动地举起来:“别人有谁这样过吗?胶片全都费在这场上了!欧阳囡囡欧阳囡囡,我一直都憋着没说,想杀青了再告诉你,但今天真忍不住了:欧阳囡囡,我走眼了,你不行。你是真的太次了。”

听到这话,欧阳囡囡两只拳头猛地握紧,微微发抖。小红小绿两个助理都诧异地转过头来,连祁勇都说“别这样”“谢导,过分了”,只有莘野没有反应。

谢兰生则翻着白眼,长长叹气,似在压抑:“算了算了,再来一遍吧,对付对付,拍成啥样就是啥样了,不管了。”

结果,再来一遍,欧阳囡囡好了很多!她刚才被谢兰生给直接气到七窍生烟,这会竟与女主彩凤的一部分有交集了。

而一拍完这一段,谢兰生就急急跑到欧阳囡囡的身边去,说刚自己是故意的。他连番哄:“囡囡,刚才这场要求太高,专业演员也很难过。我想调用你本人的自身情感自身反应,完成拍摄。你天生吃这碗饭的,之前一直表现很好。”

这时候,欧阳囡囡也明白了谢兰生的真正用意,她说:“谢导,以后不带再吓人了!”

“这招只能用一次啊。”谢兰生笑,“也说明你表现很好。”

“切。”

在旁边的祁勇、岑晨再次感慨兰生演技,总觉得这才应该是世界首个华人影帝。

在技巧上,对于这幕,为了表现出紧张感,谢兰生用了背侧光。光源是在正背后的,彩凤走来,宛如幽灵,人物五官阴晦不明,轮廓却是清楚可见,这可以让观众们的大脑神经瞬间绷紧。另外一个用背侧光的原因是欧阳囡囡在对彩凤的表现上还依然是差着一点,而谢兰生胶片有限,不能再NG了,于是,为对囡囡放宽要求,他想了些其他办法。

他还大量利用声音。在女主角“动手”之前,他让囡囡一言不发,可观众们却能听到两根裤管的摩擦声,从而变得非常焦虑。谢兰生参考了1985年黑泽明所拍摄的《乱》,里面的枫爱穿丝绸,她常拖着光滑长裙在地板上窸窣前行,如响尾蛇,让人不寒而栗。

对真正的血腥镜头他采用了不少摇镜。用横摇,而不是硬切,让一切都显得真实。

而对这场最后一段——女主彩凤对二女儿的追逐戏以及后续,为了达到预期效果,谢兰生又学习了下黑泽明的《战国英豪》,让摄影机在追逐者与被追逐者之间反复切换。先从彩凤的视角看二女儿的逃亡、挣扎,而后,每当女儿回头看时,便以她为新的视点拍彩凤的穷追不舍。镜头不断摇动、切换,两个人也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将紧张感推至顶点。

因为电影看的多,谢兰生能构想出来这场景的成片效果,还比较有把握。他在得到想要的后,宣布收工。

这是电影拍摄计划表上的最终场,但却不会是《生根》最终放映拷贝的最终场。

在成片中,乡村血夜结束以后还会出现一段内容,也是全片最后两镜。

看守所里,几个警察厉声质问:“好,陈彩凤,假设这些全是真的,你杀丈夫还有公婆还可以说有些缘由,那你杀女儿呢?!两个女儿,你亲生的!你肚子里掉下的肉!一个16,一个14!你怎么能下得去手?!你是人吗,你是母亲吗?!”

彩凤却是缓缓抬头,目光空茫,回答他们:“当个女人太辛苦了……”“我让她们重新投胎。”

整个乡里,嫁人的,没嫁人的,生子的,没生子的,都太苦了。

这是彩凤作为母亲给女儿的最后礼物。

对于家庭,她想挣扎,她想反抗,然而她的学识、阅历并不足以让她找到正确的方法,于是,彩凤这个角色到了结尾才定了性——她开明又愚昧,可悲又可恨。

与此同时,镜头切到彩凤以为的小女儿的身上去——她还是在表演倒立,头破血流,艰难求生。如果她是真的女儿,那引起了一切的她反是唯一幸存者了。

《生根》可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也可能不是。

警局里的这段内容谢兰生在北京市区的那几天已经拍完。他请自己在海淀区当警察的朋友帮忙,在派出所的审讯室抓紧时间拍了这段,并没有走正规流程。有些幸运的成分在。

1991年,大部分的电影成片基本就是分镜顺序,后期剪辑做些调整,不大会对电影胶片的顺序做大刀阔斧的修改。谢兰生的电影基本也遵循了这一习惯,但要排除少数场景,比如两个内景场次,再比如结尾的这一幕。

这个结尾十分惨烈。可谢兰生一直觉得,观众就像一台已经陈年生锈的老机器,不是沉重的敲击根本不足以让它运作。很多出于“敲击”目的的作品都会采用夸张甚至惊悚的手法,比如五四时期的一大批。

…………

至此,影片杀青了。

谢兰生按“传统规矩”给每个人都备了花,不过是假花。前不着村后不着点他也没法买到鲜花,于是,在市区里的那几天他去商场买了假的,藏在自己的箱子里,只等杀青拿出来用。

他先送给欧阳囡囡:“囡囡,谢谢,都结束了。刚才说的全是假话,为了气你,事实上,你是我见过的最有表演天赋的姑娘了。不要忘了读书写字,希望有天我们能在别的电影里看到你。”他一边说,一边拿出临别赠礼——一本字典,一本词典,还有几本现代诗集。

欧阳囡囡有点泪光:“谢谢谢导。我想继续当演员。”

谢兰生又拿起一朵,给莘野:“影帝,谢谢,说真的,我一开始真没想到你能同意加盟《生根》。你的演绎给‘王福生’这个角色增色好多。”

莘野敛眸看看假花却并没有特别嫌弃,哂笑一声儿:“行,挺好。四季不谢,一直开着。”

“嗯。”谢兰生又拿出两朵给祁勇和岑晨两人,说:“祁勇,岑晨,谢谢,你们两个的工作比我预想的出色太多了,希望以后还能合作。对了,祁大摄,我可以陪你去深圳好好感受祖国变化。”

祁勇哼道:“用不着了。”一提起来他就生气。

谢兰生还捡起两朵给小红和小绿:“小红小绿,也谢谢你们两个。要没你们我一个人无论如何忙不过来的。哦,对了,晚上先别离开,还有一些工作要做。”

“咦?”小红小绿问,“什么工作?”

谢兰生则认真地答:“挣钱。”

“啊?”

谢兰生说:“现在咱们账上资金不够去洗片子的了。请摄影师多花了2000,买红塔山还有茅台搞定片场又多花了920,加上祁勇机票住宿还有各种杂七杂八,账上资金缺口很大。我算了算,至少需要再赚6000才能把胶片冲印出来。”制作电影最花钱的就是最后冲胶片了。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没几十万拍不了电影。事实上,那空白的一个半月他也用了一些资金,比如交通、住宿、电话、邮件,里外里也一千多了,不过因为拍摄提前结束这个空被补回来了。

闻言,小红小绿倒吸凉气:“……6000!!!也太多了!”

“对,6000。”谢兰生道,“明儿开始咱们就得到市区去挣挣钱了。”

小红小绿茫然地问:“怎么挣?”干什么能挣到6000?这是一个普通职工上两三年班的收入!他们两个这一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现金。

谢兰生道:“我明天再跟你们说。”

“好吧……”作为助理,小红小绿什么都听谢兰生的。

送完一圈,谢兰生的两腿一弯,蹲在自己的箱子边上,把箱子里最后一朵又大又艳的红玫瑰小心翼翼地拿出来,目不转睛地看了看,又举到唇边吻了吻,放回自己卷的纸筒,夹在两叠衣服中间。

莘野有些好奇心起,用他手里的那朵花敲了敲谢兰生的头:“最后一朵是给谁的?”

“嗯?哦,给自己的。”谢兰生把箱子合上,站起来,笑:“我自己也有一朵的。在西单买这些花时我就告诉我自己,等到《生根》杀青那天,我也要给我自己献一朵花,要最大最艳的,对自己说:‘谢兰生,恭喜,你把《生根》拍出来了,我很喜欢这样的你。’”

自己筹款拍摄电影,一路走来好不容易。

莘野看着对方的笑,想谢兰生这个人真是该死的矫情。

莘野甚至忍不住想,似他这般矫情的人如果深爱上某个人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大概……每天都能感受得到他对自己的矫情。

莘野舔了一下嘴唇。

“好了,大家!”没注意到莘野的表情,谢兰生又拍拍手掌让所有人安静下来,“为了庆祝《生根》杀青咱们今晚吃西安菜,去新街口。另外,等《生根》做完后期我会试着卖到欧美去,只要能赚一千以上我就请客吃韩国菜,去‘山釜餐厅’,决不食言!”

欧阳囡囡大呼:“万岁!!!”

这个时候,北京城有“三刀一釜”的说法在,用来代指名气最大、价格最贵的四家餐馆,而“一釜”就是“山釜餐厅”,谁要去了能吹好久。它就建在西海湖畔,地处一座山上,古色古香,与西海的湖光山色相映成辉融为一体,谢兰生去过一次,觉得很不错,能吃韩国烧烤,还能吃韩国火锅,非常洋气。《生根》剧组现在没钱,但谢兰生总惦记着带所有人去坐一坐,“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

晚上果然吃西安菜,在新街口“西安饭馆”。这里菜色十分地道,是西安店和泡馍馆的师傅们一起开的,清真菜和羊肉泡馍全都可以算作一绝,加上门口的电烤串,在北京曾名噪一时。据说,毛主席和彭元帅总专程到那吃泡馍。谢兰生觉得西安饭馆价格公道,适合他们,而且也算特色餐厅,知名度高,当杀青宴的餐馆儿还是可以凑合凑合的。

这里味道确实不错,囡囡吃到油不离手,美国回来的祁大摄也连头都不抬一下,只有莘野,穿着一件无烟煤色的衬衫,一点一点地吃肉,一点一点地喝汤,谢兰生只觉得对方在吃什么西餐似的,比如……嗯,麦当劳。

风卷残云地吃过饭,众人交换联系方式,约好以后有机会时再到北京来次聚会。大家都有一些伤感,一起回忆了《生根》的拍摄过程、诞生过程,每一场戏每一顿饭、每个挫折每个困难,一直说到餐厅闭馆。他们11人牢牢记住了相处的全部细节,到老板娘来撵人时,每一个人都紧盯住剧组里的其他“战友”,并试图在心里刻下这些人的样貌五官,因为,他们心里其实知道,一旦分离,下回再见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人在这个尘世里走,走着走着就会散了。

等吃完了这“杀青宴”,囡囡就要回到老家,等谢兰生在电影节卖出版权“一鸣惊人”。祁勇会在北京逛逛,然后再去深圳看看,想独自行动,谢兰生想掏钱买票祁勇却说“算了算了”,他想坐飞机,不想坐火车,这六星期相处下来他也不想逼谢兰生了。岑晨则要回老家跟朋友们开MTV的公司,顺便等着谢兰生下部电影的录音邀请。至于莘野,中美两国都有公司在邀请他加盟影片,他还在考虑,一个月后会去上海跟人谈谈合作可能,暂时留在谢兰生这。

众人彼此看了会儿,不得不说再见了。

谢兰生把相机掏出来请老板拍摄照片,又对大家承诺说他会把照片冲印11份给所有人都寄一张。

欧阳囡囡、助理小红以及两个小女演员面对分别最为伤感,一一拥抱所有的人。大家彼此感谢、祝福,终于,在新街口的繁华中分道扬镳、各奔前程。他们散落在北京街头的人海里,也散落在更广义的人海里。

谢兰生给欧阳囡囡等五个人叫了“大发”,让司机往北京站走,又跟祁勇还有岑晨这些主创也道了别,裹紧衣服,带着莘野还有助理小红小绿回蓟门桥。司机师傅走北二环,当谢兰生见出租车从某城门穿过去时,竟有点开心,觉得是个好的兆头。

在出租上,小红小绿有点高兴:“谢导,咱四个还在一起呢!!”

谢兰生笑:“嗯,对。”

“我们俩都有点纳闷……到底怎么能赚6000呢?”

谢兰生还是道:“明天再说。”

小红小绿:“哦……”

“放心,我跟莘野商量过的,他说值得试一试看。”

“噢噢噢噢,”小红听了立即开心道,“那应该是没问题了!”

“喂……”谢兰生想:你怎么就那么崇拜他?不就是洋气、拉风和帅吗?

好吧,好像已经够了……

…………

第二天的一大早上,小红小绿果然知道了。

此时正好是八月末,各大高校正在军训,即将开学,而谢兰生是学导演的,会拍照片,还会画画儿,于是,他一边参考北京地图,一边走路以及观察,竟然自己绘了一份清华大学的地图出来!还复印了二三百张!

清华大学地大、楼多,为了所谓“风格统一”楼还都是红砖建的,新生根本分不清楚,甚至连宿舍都认不出来。谢兰生则绘制出了谢兰生版学校地图,把重要建筑一一标出,让新生们一目了然。这份地图还连带着周边地区一起画了,在地图上,哪儿有东北菜馆,哪儿有广东菜馆,哪儿能打长途电话,哪儿有修车的,哪儿有修鞋的,哪儿有做服装的,哪儿有报刊亭,哪儿有新华书店,哪儿有修伞的,哪儿有……都十分清晰。因为自己是北京人,谢兰生还“采访”了他念清华的几个同学,而后,在地图的背面,他提供了各大食堂各个餐馆的拿手菜和廉价菜还有哪些报刊亭能压价等等生活信息,非常实用。清华大学不发地图,这是一个赚钱机会。

谢兰生让小红小绿在新生的宿舍前卖,两毛五一份,一口价,果不其然十分紧俏。不仅仅是刚入学的大一新生、硕博新生,甚至不少正好路过的学长学姐也掏钱了!

比想象中出的更快!

谢兰生还卖北京市地图和电话卡。

他研究过,最终肯定“磁卡电话”是新鲜的好玩意儿,即使是在首都北京。前几天,《人民邮电报》刚推荐电信公司大力推广磁卡电话这项业务。想想就知道,电信公司大力推广就说明它会变普及。

以前,老百姓们接打电话主要靠“传呼电话亭”。公用电话有人值守,一般设在居民区外。电话搁在小木板上,电话线被接进屋里。若有电话找某某某,电话亭的值守大妈就会大叫“张三!”“李四!”不过呢,因为电话总被个别“值守大妈”给霸占去,“三不让打六不让呼”,1981年中,北京街头出现了无人值守的投币电话,但手握着一捧硬币去打电话也不方便,于是,1989年,又引进了日本产的“田村卡机”并且开始在宾馆和饭店安装磁卡电话,人用卡就能打电话,还能看到资费、余额,非常方便。到这时候,北京已经安装了近200台磁卡电话了,它们面向社会大众,使用人数正急速增长。

谢兰生看中的正是在兴起的磁卡电话。

他让助理小红小绿跟新生们推销电话卡:“投币电话总要排队,而且北京冬天很冷,站在雪里打电话会冻坏脚趾的,超难受,女孩子们也不安全,可磁卡机安在饭店,它旁边儿就有暖气,不管跟人说上多久身上都是热乎乎的,也不用担心有坏人了!咱们的命多重要啊!再说了,准备一把钢镚儿多不方便哪,总得到处求人换钱!”小红小绿还会指指谢兰生的清华地图:“看到没有?这里,这里,红圈里的两个饭店都可以打磁卡电话呢。”

他们俩还人手一张官方的《人民邮电报》,指着《电话卡——电信公司又一财源》的报道说:“看到没有?邮电部都在宣传了,官方已经在推动了,这个东西是很好的!美国日本都在用呢!以后肯定还会出现更多的磁卡电话的!”

谢兰生的磁卡电话面值有10元的,有20元的,也有50元和100元的。他卖10元的能赚5毛,20元的能赚1块,50元的能赚2块5,100元的能赚5块,利润可观。

在这清华大一新生刚开学的日子里,学校地图加电话卡双管齐下一起兜售,一天生意做下来后,小红小绿赚了200,其中地图赚了100,电话卡赚了100。

他们两个数着钞票,都惊呆了。

“好!很可以!”见首战告捷,谢兰生也来劲儿了,又绘制了北京各大高等学府的地图。北京被称“文化之都”,高等学府密度很大,谢兰生就白天考察,晚上绘制,又画又写,小红小绿则分头去目标高校做生意。他们两个分开以后一天大约能赚三四百。清华、北大、人大、北邮、中戏、北影、中央民族……北京市的各大院校到处都有他们的影子。不过,因为个别原因,北大在销量上稍微差点。

莘野毕竟是个影帝,不太方便跟着卖货,再说,他也没想搭这个手。他几乎不跟着乱跑,而是每天去咖啡厅看看自己的英文书。谢兰生也拿来瞧过,发现有说电影的,有说管理的,又说经济的,有说金融的,有说市场的,五花八门十分庞杂。莘野看书速度很快,基本就是唰唰地翻,看英文比看中文的速度要快得多了。谢兰生还挺疑惑的,不知道这莘大影帝以后究竟想要干什么。既然他要跟上影谈,那应该是要当演员的,可是他又狂看商学等等方面的专业书,似乎又想当大老板。谢兰生的感觉就是莘野自己也没谱儿,可对方又偏偏显出成竹在胸的样子,非常诡异。

谢兰生卖东西很忙,也没工夫研究别人。

绘制地图就讲究时效,开学久了就卖不掉了,谢兰生一直画到两手发酸,手指发肿,两只眼睛全是重影,才紧赶慢赶,终于是在9月1号6000块钱给凑齐了。

总算可以进入后期了。

他心潮澎湃。

第20章 《生根》(十八)

对《生根》的后期处理, 谢兰生在一开始的打算就是去澳洲做, 包括剪辑、配光、冲印、配乐。

在中国大陆, 没有电影拍摄许可连冲胶片都不被允许,各洗印厂在接单时首先做的就是查验手续是否齐全,因此, 谢兰生的这部电影必须送到国外冲洗,香港也行。何况,谢兰生也一直认为中国这些洗印厂的技术水平比较落后, 甚至还会出现机械有故障或显影液不稳定这种低级错误, 让一切都功亏一篑。

对于具体在哪国做,谢兰生选择了澳洲。澳大利亚是全世界冲印技术最好的国家, 连好莱坞的动作片都经常被送去做后期。澳洲公司态度认真,剪的片子质量过硬, 懂很多国内洗印厂不懂的小门道小技巧,在价格上也并没比香港公司贵上许多。

带着美好的憧憬, 谢兰生在预算以内选了一家好的公司,叫ABC LAB。

谢兰生的资金短缺,他没办法让对方先冲洗一个样片出来、他看一看再跟剪辑一起讨论剪辑方向, 他甚至都不能亲自飞去澳洲跟LAB的人面对面地讲述要求。他只能在电话里说, 让LAB的人直接动手剪,而《生根》它是好是坏就全都在一念间了。

一般来说,电影都是边拍边剪,有容错率,剧组导演每拍一段都会叫人送去冲印, 主创团队每隔几天就要一起看次样片,看看摄影、灯光、走位、表演、有没有穿帮。如果哪里出现问题就第一时间回头补拍,没问题就让自己厂的剪辑师用底片剪,导演正式关机那天剪辑都能完成初剪。可谢兰生囊中羞涩,经不起这样的消耗。

谢兰生把分镜脚本的复印件寄了过去。他绘制的分镜脚本一格一格非常清晰,没有省略,没有火柴人。在脚本上,谢兰生还用英文把需要说明的都写好了。谢兰生在写的时候一笔一划非常认真,像在对待珍宝,他甚至还花了两天专门练习写英文字。英文字贴不太好买,他连跑了几家书店。

跟LAB的剪辑师打电话时,谢兰生手都在抖,冰凉冰凉的。

他用蹩脚的英文说:“是这样的……我是来自中国的独立电影人。我并不在16家国营制片厂里上班工作,是自筹资金、自己拍摄《生根》这部文艺片的。现在,我的钱只够洗一次,就一次,所以不能看样片了,甚至不能看底片。底片冲好就直接剪,没有重来的可能了。”谢兰生跟ABC LAB客户部已经沟通过几次了,知道自己这25万块都能做些什么事情。后期每步都太贵了,几万几万的。去澳洲也非常昂贵,机票就要好几千了,还要吃饭以及住宿。

剪辑师叫Nathan,已经剪了20年片子,经验非常丰富,连他也被谢兰生的要求给吓到了,说:“Wow,谢导,我们一般不会建议客户选择这种方式。不知道您是否了解,底片一剪,再想修改就不容易了,我们建议别动底片、剪copy的样片。”

谢兰生说:“我知道。”胶片经过显影、停显、定影、干燥等步变成原底片,呈现负像,而原底片只有一个,非常珍贵。

他不仅知道,他还去过洗印厂。洗片大厅里充斥着卤化银药剂的味道,与胶卷的味道一混,比荷尔蒙还要迷人。工作台上有剪胶片的小铡刀,还有用于做标记的白色记号笔。当时那家厂子是用自动卷片的剪辑台来剪辑的,下面挂画面拷贝,上面挂声音拷贝,一部普通国产电影至少要用十本胶片,加在一起3000米长,让谢兰生印象深刻。师傅们跟导演、摄像商量前期的测打光,让对方务必考虑周全,因为后期很难调整。

顿了顿,谢兰生说:“是这样的……我已经把分镜头表给贵公司寄过去了。”

“对,我收到了。”

“嗯,您能看到,分镜头表比较详细,每一场的下属镜号也被标在第二列了。同时,因为需要节省胶片,我们几乎每个分镜都只拍摄了那一次。唯三拍了两次以上的地方出现在脚本的第65页、第130页以及第195页,对这几处请都使用最后一次拍的片段,我已经在分镜脚本的空白处标出来了,我想这些会给LAB的剪辑降低一些难度……还有,为给后期提供方便,在片场时我们是用英文说写拍摄场次和镜号的,可以对上。”

Nathan似乎在考虑可行性,语速很慢:“OK……OK……我了解了……”

“对不起,我也没钱去悉尼了——”谢兰生的一把声音在柔和中带着坚持,“我只能用电话和您说明这部电影的立意、剧情、人物性格、还有伏笔。”

“嗯,您说。”

谢兰生把莘野改过的英文稿缓缓念出来,并且确保Nathan听懂了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他对莘野还演练过,莘野说他都能明白。

Nathan也听得十分认真,还反问了几个问题,谢兰生都一一答了。Nathan还是希望谢兰生能冲一个样片出来,并亲自到澳大利亚和实验室即时沟通,可谢兰生真的没钱。

最后,谢兰生说:“Nathan,我们是中国大陆第一个或者第二个自己拍电影的团队。我们真的希望可以制作一部好的片子出来,给中国的独立电影开个好头,抛砖引玉,给类似的电影团队一点灵感、一点激励。”

Nathan道:“我理解。”

“我……”谢兰生几乎是在乞求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讲,但是,如果您能把它当做您自己的片子来做,我一定会从我心底里感激您,并且永远铭记您的这份善良。”他希望能得到支持。

听到“always remember your kindness”,Nathan被震了下,半晌后才道,“说实话,只剪一次,只冲一次,即使对我而言也是相当大的一个挑战。你们既然经费有限我也不就多说什么了。我没办法保证任何事,我只能说,虽然这单金额很小但我一定尽力而为。”

谢兰生说:“谢谢,谢谢。”

放下电话,他长舒了一大口气,感觉自己非常幸运。

搞定了。谢兰生会相信Nathan,相信对方能给《生根》最合理的剪辑手法和最完美的呈现方式,也相信Nathan并不会把相对简单的《生根》剪辑给搞砸。

…………

把摄影机还给北电,把灯光还给在开广告公司的本科室友张世杰王中敏(第1章 ),谢兰生把几本胶片按照顺序整理了下,便郑重地去邮局了。

他要把《生根》的胶片寄到遥远的澳洲去。

小红小绿都不在,莘野已经去上海了,谢兰生只能自己一个人去办理邮寄。

在谢兰生家旁边的邮电局东四十条所,谢兰生跟柜台阿姨买了一个大纸壳箱,把封好的《生根》胶片小心翼翼地放进去,称了重量,贴了邮票,接着抱着小纸壳箱,右手掏出一张白纸,问对面的柜台阿姨:“那个,这张说明,可以贴在盒子上吗?贴在哪里比较合适?”

柜台阿姨十分不耐烦,问:“什么东西?”北京大妈嗓门超大,谢兰生的娘李井柔近年也有这个趋势,谢兰生总觉得不妙。

谢兰生答:“给海关的一个说明。”

“哈?”

谢兰生又大了点声儿:“给海关的一个说明。”

这是莘野曾告诉他需要准备的东西。谢兰生活了22年多从没寄过国际包裹,也不知道向澳洲寄电影胶片需要清关,然而前几天,就在他刚下定决心要去澳洲做后期后,莘野给他打电话说“一切发往国外的东西都可能被对方国家的海关开箱查验”,让他准备一个显眼的“attention”字条贴在箱子上,同时也贴在每盒胶片上。

白纸上,有谢兰生用中英文给海关写的请求信:【内含胶片,不能见光,恳请海关谨慎开箱。】是用粗黑的笔写的,非常显眼。

虽然知道邮电局并不会管违法拍电影,可谢兰生还是心虚,拿着纸条遮遮掩掩,怕被看出他是一个图谋不轨的坏人来。

“说明?”北京大妈嗓门惊人,一把夺过谢兰生手里攥着的说明,扫了一眼,有些了然,又轻飘飘地扔回去,说,“放那吧,我等会儿给你贴上。”在谢兰生贴邮票时她已经开始服务下个顾客了,这会儿谢兰生回来,她手里活却还没完。

“谢谢谢谢,真是辛苦您了。”不过,话虽然是这样说,谢兰生却并未离开,只钉子般站在那里。

柜台大妈又瞥他一眼:“行了,放那吧!你可以走了!”

谢兰生则好脾气地笑:“大姐,这个说明太重要了。我也知道您不会忘,但还是想亲眼看见它被帖在箱子上,图个自己安心罢了。”

大妈抿唇,没再说话,却把手里那个包裹给捣弄得哐哐直响,惹得包裹主人都白了谢兰生一眼,嫌他多事,可谢兰生非常坚持,杵在原地不动弹。

等处理完手头的件,柜台大妈把谢兰生的包裹十分粗暴地扯过去,在说明上涂了点胶,一把贴在箱子侧面,又“咣”一声把谢兰生的宝贝胶片扔进后面的包裹堆,道:“行了吧?!贴上了!走吧?”

“……”谢兰生摸摸鼻子,说,“谢谢谢谢,辛苦您了。”被摔一下他挺心疼,不过几本胶片都已经被寄掉了,给海关的说明也贴上了,他完成了一件大事,还是开心。

从东四十条所出来后,谢兰生连走路都变得一颠儿一颠儿的。

他走了两步,越来越雀跃,越走越快,一分钟后终于是在北京街头跑了起来,穿过街道,穿过人群,风撩起了他的额发,他像一只乘着风的鸟。

…………

不过,他的兴奋只持续了大约十五分钟。

一回到家,谢兰生就冷静下来,开始变得患得患失坐立不安。

与邮寄后的兴奋不同,谢兰生一瞬间觉得自己心里空落落的,连父母的唠唠叨叨都不愿意再理会了。

他的工作已经完成,现在能做的只有等了。

如同一个母亲等待在外打拼的孩子的只言片语,谢兰生也惴惴不安,日夜难眠辗转反侧。

他就像有强迫症一般,一闲下来便不断回想拍摄时的每个细节,一会儿觉得这里不好,一会儿觉得那里不好,又想改这里又想改那里,然而因为知道一切都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便徒劳地唉声叹气。

他用最大度数的放大镜和最苛刻的眼光看待《生根》这部作品,虽然明知它的受众可能根本不会在意,却还是难受。

比较奇怪的事情是他从来不怀疑祁勇。他没想过焦点会不会错了,画面会不会虚了,在他眼里,莘野、囡囡、祁勇、岑晨肯来帮忙就已经是最大的福,他不应该指责什么,他唯一能指责的对象就只有他自己。

有时,因为不想过于纠结,谢兰生会让自己转移注意力,想想莘野。

在莘野去上海那天,谢兰生曾问过莘野以后究竟想干什么。

当时莘野说:“暂时是想当演员了。”

而谢兰生则是奇道:“为什么是‘暂时想当’?”

莘野笑笑:“因为另外一件想做的事现在还做不成。”

“是什么?”谢兰生只觉得疑惑——莘野还有做不成的?年轻、英俊、精明世故,继父还是洛城的old money。

莘野笑笑,没有回答。

看出莘野不打算讲,谢兰生又向他确认:“所以,你一共有两件想做的事,当演员是其中一件想做的事,此外还有另外一件想做的事,对吗?”十分奇怪,谢兰生坚持认为他自己的天赋有限,一生只能做一件事,而莘野却一定是能同时完成几项事业的。

莘野颔首,承认了:“对。其实刚从Harvard毕业时……觉得演戏挺无聊的,不过这几个月相处下来我的看法已经变了。做电影……很有意思。我的水准还远不够。如果想讲故事,想帮你演绎故事,我还需要再去观察形形色色的各类人,理解各自不同的立场,再用自己琢磨出的技巧进行夸张、放大,这很有趣。我希望有一天自己可以真正感到满意,然后……”

后面的话莘野没说。直到很多年以后,谢兰生才知道莘野当时省略的话是“帮你实现你的梦想,帮你完成你的艺术。”

那时莘野眼神很沉,谢兰生只感到疑惑,却完全看不明白。

但他其实预感到了与自己会有些干系。他是一个纤细的人,时常会有非常敏锐的洞察力和“未卜先知”的能力。他22岁,沉湎自身,对于感情浑浑噩噩混沌无知,但却凭着一股本能隐约窥见了未来的一角。

…………

谢兰生就这样在反省和焦虑当中度过了最难捱的一个星期。

这一个星期,说长很长,说短其实也很短。他常常在胡思乱想中便突然察觉自己已经发了好几个小时的呆。一上午,一下午,一晚上,就这么地,在空白中飞逝而去。每晚睡下,再睁开眼,就又是新的一天了。

这天早上北京有雾,清晨茫茫地一片白,谢兰生在焦急当中终于接到了后期公司剪辑师Nathan的电话,是来自澳大利亚的国际长途。谢兰生的爸爸在单位里是总工程师,家里有台固定电话,这在1991年非常罕见。也多亏了这台电话,谢兰生能接到长途。

“Hello,”Nathan那熟悉的嗓音通过话筒传了出来:“谢导在吗?”

谢兰生答:“This is he。”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谢兰生在Nathan的语气中察觉到了一丝无奈。

他希望是自己多想了。

下一刻,Nathan说:“谢导,《生根》胶片我们公司刚刚已经全收到了。”

“嗯,”谢兰生松了一口气,“太好了。”

看来果然是他多想了。

一切进展都很顺利。邮电局并没丢东西。他的胶片寄过去了,分镜脚本也寄过去了,不应该再出现任何意料之外的问题了。他检查过他的胶片,应该没有明显划痕,而他其实可以忍受比较细微的损坏。祁勇也并不可能出现大的拍摄事故,要知道,祁勇可是在好莱坞也能拿出手的摄影师。

谢兰生想自己有时大概真的过分敏感了,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可是……”那边Nathan欲言又止,似乎觉得难以启齿。不过,半晌后,他终于是又开了口,“谢导,是有这么一件事情……胶片在过澳洲海关时,负责检验包裹的海关官员对这一块比较了解,他见报关单上写的是‘胶片’,寄送地址也是一家电影后期处理工厂,然而发件那栏却是一个个人地址而不是公司地址,便知道这是不正常的,因为过去寄往澳洲电影后期处理公司的包裹都来自几个固定地址,比如,北京都是北影来的。于是,他认定了这个包裹里的物品是违禁物,是有问题的,毫不犹豫地进行了海关检查。”

“!!!”谢兰生的呼吸一窒,道,“我在箱子侧面特意贴了说明!里面是胶片!不能见光!!!”应该不会出问题的!

“我知道,我看见了。”Nathan又继续道,“检查官员也看见了。他决定了海关检查,对于‘胶片’这个说明有点注意,但也没太注意。他并没有直接开箱,而是拿去照了x光……想先大致看看里面物品类型,再做定夺。哎,澳洲海关这回可能也是过于自信了。”

听到这话,谢兰生呆了。

一般人只知道胶片不能暴露在亮光中,却并不会知道,x光,对于胶片来说同样是致命的。高辐射的x光扫描会让图像立刻出现过度曝光和颗粒感,深色或者黑色图像则会被显示为绿色,其他地方也会雾化,而且无法后期修补。甚至可以说,x光比光还要致命,因为它是穿透性的,可以毁灭所有胶片,而不只是外面几层。

谢兰生的嗓子发紧,他的右手攥住自己握着话筒的手指头,仿佛正在碰触什么不祥之物,这不详物让他浑身战栗发抖。

刚刚接到电话时那股让他酥麻的兴奋凝结成了冰冷的失落,并且一路滑到脚尖,令他四肢轻轻颤抖。

“谢导,”对面,Nathan语气沉痛地说,“胶片受辐射,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兰生:我太难了。

第21章 《生根》(十九)

挂断电话, 谢兰生去洗了洗手。他打开了水龙头, 不断地洗, 好像希望提话筒的那个触感离他而去,可激烈的流水声却掩不住他耳中的血流澎湃。

胶片废了。

胶片废了!胶片废了胶片废了!!!

他大脑发麻,太阳穴也突突地跳。

那现在呢, 他究竟要怎么办?胶片以及拍摄资金一个月前就用光了,团队散了,祁勇已经回美国了, 囡囡、莘野也不在了, 整整半年都白干了。

他不该去澳大利亚做这电影的后期的,他也不该为省经费把胶片放一起寄的, 他起码该以防万一把胶片全分开装的……然而一切没有“如果”,最坏的事已经发生了。

他没寄过国际包裹, 也不知道还有“清关”。他只觉得,反正不能查看样片, 拍好拍坏都只能认,先后寄、一起寄,全都是一样的。

谢兰生对自己的指责甚至已演变成锥心的痛悔。他的胸口好像是有一团火球, 即将爆裂。

他想到了跟亲戚们“求资助”的那些画面, 想到了和王老师借摄影机的那些画面,想到了扒火车去买胶片的那些画面,想到了邀莘野饰演“王福生”的那些画面,想到了与村长喝到胃出血的那些日子,也想到了请岑晨、祁勇加入的那些日子……一幕一幕那样真实, 然而全部是无用功,此刻想来真是讽刺。不仅他自己做无用功,囡囡、莘野、岑晨、祁勇等十几人也全都在做无用功。

他又想到Nathan说的话,“负责检验包裹的海关官员对文化产业比较了解……于是,他认定了这个包裹里的物品是违禁物,是有问题的,毫不犹豫地进行了海关检查。”

谢兰生用手捂住脸。

他只是想当当导演,只是想拍拍电影,这怎么就这么难呢?

他甚至都忍不住想,如果他像千千万万的螺丝钉一样工作,没有理想,没有野心,是不是会容易一点?他和别人一样,老老实实在潇湘厂当副导演甚至场记,是不是会比较开心?或者,像他父母说的那样,当年根本不考北电,而是考科大,是不是会生活顺遂?

有几个人在工作上要经历这样多的波折呢?这样多的未知、这样多的不明、这样多的自责、这样多的懊悔?

说白了,大家都是一样活的,就只有他如此矫情。

他知道,惶恐不安,一惊一乍,不是生活本来面目。

谢兰生在桌前坐着,浑身无力,大脑发麻。

他心头有千钧重物。它就躲在一片浓稠的黑暗中孜孜窥视,既不出来,也不离开,就只是在盯着他看。那重物的下面好像还拴着些什么,如果真提起来,他就不得不面对比之前的重物大得多的东西,那是挫折背后所象征的失败——他毕业后的前两年一部片子都没拍上,而折腾了又一年后他依旧是碌碌无为。

谢兰生觉得,如果某个家人朋友此刻见到他的表情,一定无法认得出来这是一贯乐观的他,估计觉得这是一个拙劣画家在以他为模特儿,尽情挥洒本人的悲哀。

一直到了晚上十点,谢兰生还浑浑噩噩。

窗外路口有人烧纸。火焰本来蹿得极旺,慢慢慢慢暗了下去,最后变成一堆灰屑,风一过,呼啦啦地舞起来,再纷纷扬扬地落下去。谢兰生觉得,特别像他的这一路,一开始热情高涨,最后了无痕迹。

…………

谢兰生这整整一天连饭都没心情吃了。

他就躺在自己床上,枕着小枕头,抱着小被子,对天花板胡乱发呆,真恨不得长睡不醒。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了次日的一大早。九点左右时,谢兰生接到了远在上影厂的莘野电话,问他胶片怎么样了,澳洲那边收到没有。

“莘野……”

“嗯?怎么了?”

突然听到莘野声音,谢兰生的委屈上来,有点儿像流浪狗,一头一脸湿漉漉的:“莘野……如果,我说如果,澳洲后期出现问题,胶片全都不能用了,一切努力都白费了,你认为,我还应该坚持下去吗。”再开机就是第三次了。正式开机是第一次,祁勇还有岑晨加盟后的开机是第二次,现在……

这是不是老天爷在阻止他做这件事情?

莘野声音冷静,透出微凉,却带着奇异的力量,他说:“那就重做。”

谢兰生却莫名觉得莘野站着说话不腰疼,他颓丧道:“重做?说起来简单……”胶片废了,即使是他都有一点想逃避了。

“做起来也简单。”莘野还是八风不动,宛如能把一切看透,“兰生,再难,难道能比上次更难?只要心里可以接受,重做只是重复劳动,不算难。”

“……”好像也有一些道理。

因为胶片已经废了,后期公司并未开工,资金大头还在账上,大概不到19万,他只花了六万六千块,未必不能想想办法,比如,他也刚刚想到,也许可以跟乐凯说请他们当赞助厂商,就能一下便宜将近五万……重建团队,重拍《生根》,怎么也比上次容易。

想了想,谢兰生问莘野:“莘野,你有没有过觉得要挺不下去了的时候?”

莘野说:“有。”

谢兰生又问:“是什么?能说说吗?”

“嗯,”莘野声音四平八稳然而却能安抚人心,“我在Harvard考Chartered Financial Analyst的时候几次有过这种感觉。”

“……什么?”什么Financial Analyst?

“中文可能叫作特许金融分析师?想进投行就要拿到这个资格。我虽然是学经济的,但是想要hand-on experience。”投行最爱名校学生,然而名校眼高于顶,在本科的培养阶段很少开设金融、商科,觉得太low、太市侩,而Finance本身并不难学,工作以后都能上手,于是投行非常青睐他们这些经济系的,毕竟也算相关专业。

“哦哦哦……”谢兰生不非常懂。

莘野继续说:“我那时候考了四次才终于是通过了的,跟它整整耗了两年。每天复习15个小时,吃饭两个小时,睡觉七个小时,其他什么都不做。因为久坐,很少喝水,还患上了肾结石了。”

谢兰生:“咦?”莘野竟然如此狼狈?

莘野继续沉浸在回忆中:“任何时候都在复习。我是那时才知道的,一支0.5毫米的笔芯能写满25页的A4纸。”

“莘野——”听起来也挺惨的样子。

“四次以后,我通过了,一切都是有意义的,其他一起备考的人也全都是这个想法。所以兰生,不要着急,你一定会苦尽甘来,你追求的都会有的,只要最后能到终点也没谁会在意你是开车还是开拖拉机。相信我,我见过了太多人了,凡是比较能成事的都远远比常人固执,甚至偏执,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而对艰苦的态度也是这些人的特别之处。”

“我听说过,”谢兰生无端想到他读过的一篇文章,“你们学校凌晨四点图书馆还人满为患,所有的人都在努力,天才不是凭空出现的。”

“是,”莘野道,“所以他们都成功了。”

“莘野……”谢兰生抹了一把脸,“谢谢,你说的对,只要一直坚持下去总有一天能拍出来的,刚才简直不像我了。”仔细想想,也许,最美的时候呢,就是当他卖掉电影,回首一路上的艰辛,想‘幸亏我从未放弃过’的那一个瞬间了。

“嗯,那就好。”

“再拍一遍各个方面可能还能做得更好呢。说不定,如果直接送去参展我最后会一无所获,但再改改最终结果就会变得不一样了。一部电影,一个人,都会有他自己的命运。嗯,摄影、录音等等主创我们可以重新再选,小红小绿可以帮忙,囡囡应该也能回来,”说到这里,谢兰生问,“莘野,你是不是没档期了?要拍上影那部戏了?”

“还好,”莘野回答,“明年开机。”

“那,你需要加多少工资?”

莘野则是低笑一声:“不用加。”

“可……”

“我是演员,不拿周薪,当初也说拍完为止。”

谢兰生想了想:“那,如果最后能卖出去,嗨,我现在都不敢讲了……如果最后能卖出去我会再给大家加50%的。”

听到这里莘野问他:“又精神了?”

“对,谢谢了。”谢兰生说,“聊完以后好受多了。其实本来也没打算放弃,就是觉得太难了,比预想的还要难。”

“好。”莘野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我也就说实话了,CFA的经历全是编的。”

“啊?”谢兰生懵了。

莘野那边嫌弃地道:“CFA简单得要死,看几星期就考过了。另外,这个考试大四以后才能参加,一年也只举办两次,分别在12月和6月,而我6月都在中国了。”

谢兰生:“…………”简直无力。

“还有,”莘野又道,“我们也不凌晨四点去图书馆看书复习,开玩笑,凌晨四点图书馆还没开门呢。”

谢兰生又是:“…………”

无力。莘野真是满嘴跑火车,为达目的胡编乱造,自己明明在一开始就知道了这一点的。而且,撒谎大王撒谎成精,还能编出诸多细节,什么“因为久坐,很少喝水,还患上了肾结石了”“一支0.5毫米的笔芯能写25页的A4纸”,听上去跟真的似的,服了。谢兰生觉得,莘野的特点一是爱骗人,二是能噎人,爱说反话,永远都有理,永远都正确,一把气场怪压人的。

不过,谢兰生不得不承认,莘野这么一安慰,再这么一打诨,自己状态要好多了。

是啊,至少他现在在自己拍了,他说了算,只要自己不愿放弃就迟早能做出来的,他没必要深受打击。

“你现在是一个人吗?”那边莘野又继续说:“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我这边也结束了,现在就去机场回京。”他本打算等一等的,现在却觉得越快越好。

“哎?”谢兰生说,“不用,莘野,你慢慢来。我现在好受多了……你回来也没什么用。”

听到这话莘野十分明显地沉默了一下,不过却还是道:“我回去。”

“哦……”谢兰生说,“那我期待着。”

…………

觉得好受了一些后谢兰生的肚子饿了。他给自己下了一碗葱花面,还卧了个鸡蛋进去,香气四溢。谢兰生把餐桌支开,坐在桌前,吸溜吸溜地吃着面,觉得一切也还好,没那么糟糕。

拍摄电影开销主要就是胶片的冲印,因此,25万大头还在,或者说,基本还在。他现在要想办法的就是筹出重拍的资金,六七万。

莘野说他可以出演,囡囡应该也能叫回来。至于摄影师、录音师,总能请到合适的……一切还远远未到结束的时候。

谢兰生吃完葱花面,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回到房间,拿起钢笔,开始筹划这部影片再一次的“重新出发”了。

结果,也不知道是否是上天对他这种心态的馈赠,下午四点,谢兰生又再次接到剪辑师Nathan的电话。

作者有话要说:

哈佛故事应该更晚!

上章有人说谢兰生应该同时copy底片,这样子就不会毁了。不是的……备份也是澳洲公司备份拷贝用来后期,无论如何,谢导可以寄出去的只有一个。

第22章 《生根》(二十)

在电话中, Nathan的声音带着兴奋:“谢导!好消息!不, 不算好消息, 是坏消息中的好消息,不幸中的万幸。”

“嗯?”谢兰生的呼吸一窒,问, “什么消息?”

“我检查了所有胶片,竟然发现只有三本电影胶片被x-ray损毁了,而剩下的都是好的!我联系了这边的carrier, 让他去与海关确认, 刚拿到了一些反馈。澳洲海关用的设备比较类似医用的CAT,先用低能X射线扫, 再使用高能x射线扫描包裹特定区域。谢导,大概, 您使用的乐凯胶片感光度比声称的低,说是500, 实际可能是400,未被高能射线扫到的那六本感觉还好。”

谢兰生却根本不管被拿去照x光的悲惨了,他欣喜若狂:“只有三本?真的只有三本?!”

“对, ”Nathan说, “我在暗房全都看了,其余几本并未雾化,thank god。”

从大悲到大喜,谢兰生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他购买的35mm胶片全部都是1000英寸的,差不多是25米, 可以拍摄10分钟整。电影不到90分钟,三本只是三分之一。也就是说,他们补拍三分之一就可以了。

顿了顿,谢兰生:“那,被损毁的是哪几本呢?”

Nathan显然已经查过,对着本子缓缓地念:“第51场,第52场……最后一个是第160场。”

听到场数,谢兰生又高兴了些:“这些相对比较容易。”

“是啊,我没看到很复杂的拍摄场景。”Nathan道,“谢导,总算是没前功尽弃,我们可以继续做了。”

“嗯,”谢兰生也十分开心,“谢谢立刻打电话来,我一天都六神无主的。那这样吧Nathan,ABC LAB先剪其他内容,可以吗?我们这边一补拍完就会立即送过去的。我申请了几个影展,现在时间有些紧了。”

“OK。”顿了顿,Nathan又继续用道,“另外,谢导,还有一些诡异问题,比如,第五本里有两分钟图像反了,没办法用。”

谢兰生挺懵的:“反了?”

“嗯,齿孔正确,可图像反了,这段肯定没办法用,也要重拍。”

“……”怎么会有这种问题?

“还有,”Nathan的声音冷酷无情,“第四本的尾端胶片突然裂了,也要补。”

谢兰生没吱声儿。

“谢导,”最后,Nathan挺严肃地教训他,“不要以为导演可以知道一切、控制一切。摄制中的意外很多,必须谨慎再谨慎,‘图像反了’这个问题我们也是第一次见,但是,我们公司总能遇到‘第一次见’的现象。”

“我明白了,谢谢了,Nathan。”谢兰生也严肃起来。他这回是长教训了,知道自己太托大了。以后不论资金多少他都必须边拍边寄,即时查验、随时重拍。

告别Nathan,谢兰生十分雀跃。他给助理小红小绿拨打电话说明情况,又给囡囡等等演员写信邀请他们回来,最后,他联系了已经回到洛杉矶的摄影祁勇。

谢兰生把状况一讲,祁勇当场就骂开了:“What the fuck is going on?!”

“就、就是这样。”谢兰生也磕磕巴巴的,“现在因为这个意外我们必须重拍40场。祁大摄,您回不回来?”

“难道还有别的选择?!”祁勇明显地暴躁了,又是骂了一串脏话,“我的名字在主创上!现在时间紧成这样,你拖一个烂摄影来肯定会砸我的招牌,让人以为也是我拍的!我跟别人解释得清吗?!”他已经被骗上贼船,想跳下去都不可能了。

谢兰生顺着说:“解释不清。那绝对是解释不清的。”

“你还知道!”祁勇发狂了,唰唰唰地似乎是在翻桌子上的日历,“幸亏我还没接工作……这样,机票、住宿由你来出,周薪也要照常支付,我就当是再赚点了,过去一趟。”

谢兰生说:“谢谢了祁大摄。”

祁勇又是一串抱怨:“你太背了。我以后是再也不会跟你们打交道的了。”

“哦……”谢兰生也无力辩解。

…………

挂断电话,谢兰生又开始想“钱”。

抱着之前那个想法,他甚至都没等莘野就急急地到保定去了,找到乐凯的负责人,说,他们这部独立电影会去欧美参加影展,希望能够得到赞助,四本胶片就可以了,他到时候会把“乐凯”写进鸣谢,帮它“出海”,让人知道,中国产的电影胶片也并非是那样不堪。

对负责人,谢兰生道:“乐凯拍过几个电影,被业内说质量不行,颜色不对,什么都不对……”

“嗯,”负责人道,“我们承认。它不是为电影做的,乐凯专长也不在这,我们打算不再生产制作电影的胶片了,只做民用的胶片。”

“嗯……别放弃呀……再试一次?”谢兰生说,“大制片厂拍的电影肯定会用柯达胶片,能让乐凯走出国门的机会就只有这回了。乐凯确实有些偏色,但未必就不能用了。是,它饱和低,有些灰,色差小,但是对于某些题材更加合适也说不定。我这部是农村背景,这个色调更有感觉。您想,假如《生根》可以获奖,大家就能注意乐凯了。乐凯产的电影胶片被人发现也有好处,就未必要停产了。”

对《生根》,他用的是乐凯胶片,国产的,定价只是柯达一半。谢兰生没考虑柯达,一是因为过于昂贵,会让预算多出五万,二是因为太精细了,反而会失去味道。

想了想后,乐凯那边的负责人觉得四本也无所谓,便给兰生打了对折,只收回了生产成本。于是,本来需要两万块的胶片只用了一万块。

谢兰生觉得,他已经被形势逼得越来越像一个商人了。

从乐凯厂出来以后,为了挣出另外一万的胶片钱,以及交通、住宿、伙食以及片场的水电费等拍电影的必须开销,谢兰生又再次开始脑筋急转弯的游戏。

Nathan之前跟澳洲海关曾沟通过赔偿的事。对方明明犯下错误可是依然十分傲慢。他得到的信息是,可以拿到一些赔偿,但不多,让对方赔一切费用包括祁勇来回机票是根本就不现实的。

“唔,有朋友说转卖电器——”谢兰生在心里算算,不行不行,pass。

“倒弄古币?”还是不行,pass。为了积攒原始资金他年初跟朋友干过,因长时间骑自行车他的蛋都磨破皮了,火辣辣的,也才挣到七八百。

把攒十年的邮票卖了?那也没法搞定两万啊。

而且,再想想,两万其实也不保险。钱钱钱,总是钱,突然需要一笔钱的情况简直层出不穷,谢兰生真无法保证后面不出任何问题了。

谢兰生的心里知道,如果接受莘野帮忙这两万块不是问题。此前,莘野曾经提出可以先给他点渡过难关,0利率,谢兰生都先回绝了。与过去的每次一样,他不想拿演员的钱。这些东西是导演该操心的,不是演员该操心的。如果片子卖不出去,他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还上这两万块,太别扭了。亲戚那钱是投资款,跟借的钱还不一样。他答应过收益对分,也不想因自己失误再拉一个投资人来、把亲戚的份额降低。

嗯。

谢兰生在火车上面抱着胶片沉沉发呆。

怎么办呢?

后期还能再省省吗?

正常来说,电影洗印需要经过五个步骤:底片冲洗、底片剪接、配光、印片、正片冲洗。冲印厂用底片洗片机让原本黑乎乎的底片显现出来负像,再用这些底片剪辑,而后配光,接着根据配光师的印片要求再用负像底片印出正像胶片(反转片),最后用正片洗片机冲洗这些正片,让其显影,做成发行拷贝。

他一步步开始思考。

底片冲洗……不行;底片剪接……不行;配光……不行;印片……不行;正片冲洗……

“!!!”谢兰生忽坐直了腰。

正片冲洗……正片冲洗……正片冲洗……!!!

他仔细地回忆起了在学校里冲的胶片。学院需要节省成本,自然不会每洗一次就把药水更换一次。他们全班9个同学分成三组拍摄作品,共用一个洗片槽,你洗好片子我洗,我洗好片子他洗,不大正规,因此,最后一组冲出来的片子就有些许昏暗,发灰,显影不足够,跟电影院的并不同。他们拍的都是短片,60分钟一部,因此,同一锅药水至少能冲180分钟的片子,就是后面会发灰。

可是,谢兰生想,对于《生根》内容来说,这个色调未尝不可。

甚至可以说,更完美!

对啊,他可以用别人洗剩的!

想到这里有些激动。

对于冲洗底片、剪接底片还有配光、印片等需要谨慎态度和高超技术的步骤呢,就按计划请ABC LAB来做,而既然底片都被洗完和剪好了,最后一步“正片冲洗”有点失误也没大碍,重新冲洗就可以了。同时,因为是别人用剩下的,药水配方药水质量这些肯定也没问题。

那,怎么才能沾沾别人的光,用别人剩的药水洗片子呢?

谢兰生知道,ABC LAB不会答应这个要求,即使付钱也不可能,因为这样太不正规了,人家都有工作流程。况且,作为一家企业,ABC LAB会在片尾字幕里添加《生根》后期制作公司的名字,包括剪辑、配光、冲印等等,如果色彩太不对了会砸自家的招牌的,ABC LAB那边绝不会同意因为这钱就做这事。

那就只有……国内的厂了。

谢兰生在火车上面整琢磨了两个小时,而后,一下火车,都等不及先回家,他就在北京站用卖剩的电话卡给在北影的老同学们打电话。其中有导演系的同学,也有摄影系的同学,这些同学在制片厂都会接触冲印工人,有很多人甚至会在冲印时就站在一边,等成片。

最后,谢兰生的某个室友说了一位冲印师傅,觉得对方挺好说话。

谢兰生忙请他牵线,室友应了。

室友办事干脆利落,在谢兰生刚到家时便打来了一个电话,说今晚上就吃一顿。

“谢谢!”谢兰生忙不迭地道,“兄弟,够意思,谢谢了!”

“嗨,不客气,说什么谢。咱们寝室都是哥们,你当时也挺照顾我们。”

“哈哈,”谢兰生说,“你们最好记一辈子。”谢兰生是本地学生,常请室友到自己家吃菜喝酒加看电视。因为有单缸洗衣机,他偶尔还帮洗衣服。

“滚几把蛋。”室友问,“不过到底啥事儿啊?我刚只跟张师傅说一个朋友有事咨询他,没说具体的。”

“也不需要说具体的。”谢兰生又笑着回答,“你晚上也一起听吧。我现在嫌说两遍累。”

室友:“瞅你那德性!!!”

…………

晚上,谢兰生对父母嘱咐,如果一个叫莘野的来电话说他回京了,就告诉对方自己因为重要的事必须出门。李井柔没说话,给了兰生好几个大白眼。谢兰生只摸摸鼻子,灰溜溜地跑出去了。

到了“东来顺”,谢兰生发现他室友以及一个矮壮男人已经坐在角落里了。

“嗨!”谢兰生手提着烟酒——又是红塔山、五粮液,穿越重重火锅热气,到桌子的对面坐下,把菜单先递给陌生人,说,“来来来,随便点,这顿我请!多吃点肉!”这回不是违法犯罪,不用先当“好朋友”了,可以直接与对方敞开天窗说亮话了。

不一会儿羊肉上来,谢兰生又张罗着下。东来顺是清真火锅,锅子中间有个“烟囱”,他把羊肉下在四周,又堤防着沾在“烟囱”上,十分热心。

他一边说,一边与冲印工人说起当年他读书时参观厂子的事儿,问,剪辑台是不是在这儿,配光台是不是在那儿,拉近距离。

等到气氛差不多了,谢兰生把筷子放下,两手紧张地撑着膝盖,说:“其实今天请大哥来,是有这么一个事儿……”

冲印工人也不吃了,看着兰生。

“您吃,您吃!”谢兰生又赶紧帮着把另一盘也下下去了,重新放下筷子,把红塔山和茅台酒全提到了桌子边上,说,“我呢,正在制作一部电影,但没资金做冲印了。我们已经做完剪辑,也会马上着手配光和印片的,印出来的会是配光决定好的影片色彩,现在只剩最后一步‘正片冲洗’没有着落。大哥看看……您能不能在下班后用白天剩的药水冲冲?就是说,白天剩的先别倒,把我这部也洗出来。”谢兰生知道,正片冲洗并不费时,一两小时就能完成。

冲印工人有些犹豫。

谢兰生又推推东西:“大哥,求求您了,我这边是真没法子了。”

大家都是国企工人,铁饭碗,几乎不管规章制度,都是今天从厂里顺点这个明天从厂里顺点那个,这位大哥也不例外,他把那些好烟好酒往自己这头揽了揽,问:“什么时候?”

“十一月。”

冲印工人低头想想,说:“行吧。”

“谢谢大哥!”

“你这也是真凑巧了。”冲印工人重新吃肉,还发出了“吸溜”的声音,“那时正好有个片子要在厂里冲印出来,现在正要做配光呢。”

“哎?”谢兰生继续聊天,“北影厂的?”

“不是,”对方回答,“潇湘厂的,导演叫池中鹤。潇湘厂还蛮重视的,特意送到北京做了。”

突然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谢兰生呆了呆。

往事重新翻涌上来。

他想到了自己去年决定接《乱世儿女》时,池中鹤对他的嘲讽:“我们丢了的烂骨头,你居然还捡起来啃吗???”(第二章 )

当时他还说过什么?

对了,他将手里一个肉包搁在自己的饭盆上,说“你是要去食堂对吧?食堂包子被抢没了。我这正好还剩一个,既然谢导这么喜欢我挑剩下的东西,那也拿去吧!”

这简直是一语成谶。

池中鹤还真说对了。

而自己却是没了当时扔掉肉包的决心。

他与池中鹤,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谢兰生很清楚,虽然大牌老导演和82年以后本科毕业并受重视的新导演一齐封锁上片机会,但是,如果愿意留在厂里,那么,过五年,过十年,过二十年,他总能当上总导演的,可自己呢,一是因为认为现今审核制度太严格了,二是因为希望能早几年拍自己的故事,同时尽快执导尽快进步而不只是选选演员,走了这样一条艰难的路。

可以想象,若池中鹤以后得知自己在用他冲剩下的药水做片子,自己一定免不了要一顿侮辱。

对面,冲印工人见谢兰生忽然之间变得沉默,纳闷地问:“怎么了?还冲不冲了?”

“啊,”谢兰生反应过来,连忙又是陪上笑容,“冲!麻烦您了……我用池导冲剩下的。”

作者有话要说:  谢导:委委屈屈……幸好老攻要回来啦!

柯达官网上面说的,检查行李和包裹的x-ray有两种,一种先用低能射线再用高能射线,另外一种全程高能,高能射线可以摧毁一切胶片,低能胶片一般只会摧毁400以上感光度的,这段应该没有bug,但不保证一定没有……

贾樟柯拍《小武》(1997)就是求人使用冲剩下的药水,所以画面比较灰。这个成本是20万。

王小帅拍《冬春的日子》(1993)成本十几万,是求当时已经不再冲电影胶片的乐凯翻出早就废弃了的洗片槽帮他冲的。结果两次遭遇停电……王小帅扑到洗片槽拼命拉也没拉出来,很绝望,也没钱重拍,只好使用剩的素材做剪辑了。他第二部 电影是管舒淇借钱,才到香港做后期了。

他们都是自己剪的,或者请朋友剪的,谢导跑去澳洲后期,已经算是相当摩登了……相当高级了!

李杨导演的《盲井》是拿到澳洲做的后期,什么剪辑什么配光都有参考他的叙述!

第23章 《生根》(二十一)

回到家里, 谢兰生还觉得委屈, 老妈一骂, 他心里就更委屈了。

李井柔说:“一天到晚没正事儿!”

谢兰生又努力辩解:“摄制电影是正事儿。”

“甭老跟我这吊腰子!”李井柔一口北京话,“对了,有个男人来过电话, 那声儿还挺沉稳的。”说着,她拍出来一张稿纸,“这他酒店的电话号儿!”

“哦, 谢谢妈。”谢兰生垂眸一看, 发现竟是北京饭店贵宾楼的总台号码,也是现在整个北京最豪华的大酒店, 心想莘野真是阔绰,拿起电话拨了过去。

电话被转进了房间, 一个男声响了起来:“嗯?”

谢兰生说:“是我啦。”

“听出来了。”莘野问,“吃过了?”

“吃过了。”

“没大事儿。”莘野说, “本来觉着你比较……frustrated?说想带着你吃顿好的。”

谢兰生仍感到委屈,问:“那你也吃完了吗?”

“我还没,在等你回电话。”

谢兰生在那“东来顺”就没吃上几口羊肉, 净照顾冲印工人了, 此时又想吃东西,又想见莘野,道:“我没吃饱。我想吃顿好的,我要吃‘香港美食城’。”

莘野笑了:“成,等着。”

“嗯。”

于是, 虽然已是晚上八点,谢兰生还是在母亲李井柔的抱怨声中开门出去续摊儿了。

走出去没见到莘野,却是听到“滴”的一声!他刚想骂神经病啊,就看清了主驾驶上他熟悉的莘野的脸!

“……”谢兰生钻进车子,问,“又是哪儿弄来的车?”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看见莘野,他的委屈消散多了。这是《生根》的男主角,是他的同伴、他的战友,他们有着相同的DNA,他不孤独。

“租的。”莘野声音懒洋洋的,打了一个左转向灯,看看后视镜,又瞥了一眼盲点,便将豪车十分平滑地驶入了街道主路。

谢兰生问:“租?”

“嗯,”莘野长指按下车窗,一只手搭上挡杆,另一只手轻轻握着方向盘,每次转弯便将手掌按在方向盘上一抹,动作游刃有余,“北京现在能租车了,今年才有的。”

“租车……”谢兰生想想,“那,你在北京这段时间都要自己租车开吗?”

“应该是。”

谢兰生用眼睛看他,非常认真地问莘野:“选面包会贵很多吗?感觉面包更实用些,又能拉人,又能拉货。”说完赶紧又解释道,“我不是说这车可以拉剧组和拉道具啊,去梨树乡挺简单的,打个‘大发’就能去了。我意思是,你方便些。”

莘野正在等红灯,一只胳膊搭在窗棱上,食指抵着下唇,听到这话,没忍住,笑了:“行,我考虑考虑。”

谢兰生见帮上忙了,挺自豪:“好呢!”

东四十条到东华门开车只要十五分钟,莘野的方向感又好,没一会儿就到地方了。

“香港美食城”是粤菜,“三刀一斧”三刀之首,谢兰生还从没来过,不知道比“大三元”如何。几年前,粤菜进京无比火爆,吃海鲜牛到不能再牛,北京百姓头回知道吃一顿饭能这么贵。

里面果然金碧辉煌,每个食客的身后都站着一位女服务员,想喝酒服务员就倒在杯里、想吃菜她们就夹到盘里,只差喂到嘴里去了,老北京的大小饭庄可全都没这个阵仗。

“嚯……”谢兰生被震着了。

莘野则是无动于衷,大大咧咧地坐下了,翻开菜单,垂着眸子,一下点了四五个菜。

菜一道道陆续上来。鱼翅翅针透明柔软,又韧又脆、浓而不腻,十分鲜美。

谢兰生吃好了,也高兴了些,把这几天发生的事都跟莘野叙述了一遍,最后说:“竟然要用池中鹤的,这简直是电影剧情。”

莘野听着,只觉有些震撼。他甚至能想象得到刚才他们在“东来顺”那沉默中滋生出的尴尬以及难堪,它们复杂微妙,在食客的熙攘声中越来越粘越来越稠。

心尖宛如被针刺着。

这个家伙四处碰壁,早就已经头破血流但却仍然不知悔改,他喜欢笑,对谁都笑,笑到两边腮都酸了,然而一口牙是冷的。他深陷在泥潭当中,却自顾自地擦擦汗,自顾自地走过去,在一天内就做好了重新拍摄的方案,只为去寻他心目中草肥水美的那片绿洲。

莘野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不能过x-ray。”

“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是我自己没研究透。”这时面前一桌子菜风卷残云只剩一半了,谢兰生用手帕抹嘴,“行了,倒霉事儿都讲完了。那我说说两星期后要补拍的40个场次?”

“嗯。”

“喏,全都在这张纸上,我给囡囡也寄去了。我对其中几个场次又有一些新的想法,想跟你讨论讨论。”

“好,”莘野吃了一口烤乳鸽,“说。”

在随后的这顿饭里,谢兰生把几个场景都拿出来说了说,与莘野探究,莘野感觉确实不错,把新剧本拿在手里,还又招手给谢兰生叫了一个乌鱼蛋汤,谢兰生还是一口都没剩下,觉得自己吃完这顿回去也能吹上半年。

…………

出来已是晚上十点多。漫天星斗竞相闪烁,好似能压上来一般。

莘野一边走,一边问谢兰生:“那股闷气都出去了?”

“吃完一顿好了不少。”谢兰生答,“不过,还有点儿郁闷憋气。”

说着,谢兰生把烟掏出来,抽出一根抿在嘴里,问莘野:“来一根不?”

莘野摇头。

谢兰生并没有烟瘾。除了写本还有应酬他从来不主动抽烟,然而今天这个时候,因心理上受的屈辱,他有点儿想来根烟,让胸膛中那口闷气肉眼可见地被带出去,也让尼古丁刺激刺激多巴胺,令他开心些。

抽完这根,就会好了。

今天晚上有些冷,风有点儿大,谢兰生手拢着香烟,半天都没打着火儿。打火机在北京街头星星点点一闪即逝,咔嚓咔嚓的,声音磨人。

“……”谢兰生又有些烦躁,没多想,就叼着烟,扳住莘野两只胳膊把他挡在自己面前,替自己遮风。

莘野垂眸,只看见了谢兰生长长的睫毛。

打了几次还是都灭了。

谢兰生用牙咬着烟,还是没太想,说:“莘野,麻烦了,用衣襟儿帮挡挡风。”

莘野闻言没说什么,用漂亮的几根手指提起外套一边衣襟。谢兰生又靠近两步,把头埋在莘野怀里,还让对方把另一边外套衣襟也拉开来,自己额头则是几乎都要顶上莘野胸膛。为了不漏风,他拼命地往里边凑,前额的头发丝儿蹭着莘野的灰衬衫,一手拢着烟,一点拿着打火机点,让四面八方都被挡着。

莘野只觉心脏猛跳,一下一下撞击胸膛,他甚至怕埋在怀里的谢兰生听出不对。

幸好谢兰生一心点烟。几下以后,烟终于是被点着了,而他刚才为了点火用力深吸了一大口,此时看见烟点着了,便用牙齿轻轻咬着,一边退后,一边把那口烟缓缓地吐出去。

一口轻烟扩散开来,袅袅上升,在两个人之间盘旋。

谢兰生突然想到莘野可能讨厌这个味儿,有些抱歉,连忙去看,这一抬头却是撞进两只深深的眼瞳里。

莘野正在垂眸看他。

谢兰生亦抬头看他。

因为某菜有一点辣,谢兰生的嘴唇通红,启开了一道缝儿,叼着根烟,露出一点细碎的白牙,甚至还有一点粉嫩的小舌尖儿。他们两个互相望着,眼睛当中只有彼此,隔着薄薄的一小团还在上升的烟雾。莫名地,因为轻烟,谢兰生就觉得对方目光模糊、不大分明,而他自己似乎也被这不分明给感染了,有点晕,像醉了一般。

莘野想,这真是个漂亮的人。这样一个漂亮的人最应该被捧着、宠着,而不是如今天这般。

好半天后,谢兰生才回过神来,急急忙忙收回目光,转身继续往前边走。他又狠狠吐了口烟,努力打破沉默,说:“啊,抽两口烟,好受多了,抽完这跟就没事了!至少一切在正轨上。”

莘野则是慢条斯理整理好了外套跟上。他想,谢兰生的快乐如此简单,不是财富,不是地位,而只是拍一部电影。

谢兰生一边抽烟,一边跟莘野随意地说说话,说读书时的事儿,说报考时的事儿,也说小时候的事儿,谢兰生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对着莘野可以讲出这么多的过往,仿佛是依稀觉得,莘野他是不一样的,他一定能稍微理解自己这些或疯或癫的经历。

香烟抽了大半根时两人走到公交车站,一辆公交缓缓驶入。谢兰生一看,说:“行了莘野,我坐公交回家去了,你往东走我往西走,不顺路。都挺晚了。”

莘野点点头。

谢兰生把嘴里香烟在一根柱子上按熄了,到处看看,没见着哪有垃圾桶。这个年头北京设施还不完善,垃圾桶并非到处都有。

“行了,”莘野猜到谢兰生的意图,说,“给我,你上车吧。”

谢兰生在心里觉得这太麻烦莘野了,可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好伸出夹着烟的食指中指,道:“那好,谢谢了。”

莘野接过来:“嗯。”

“那30号早8点到招待所来,咱们开始《生根》的补拍。”

莘野一哂:“放心。”

谢兰生全嘱咐过了,也没其他要说的了,于是挥挥手,转身跑向公交车的方向。他的身影在门前一闪,就上去了,公交车门砰地关闭,缓缓启动。

等谢兰生上巴士后莘野自己掉头回去。他没看见有垃圾桶,于是带着谢兰生的半截香烟回到车里。这辆奔驰有烟灰缸,直接扔掉就可以了。

然而,刚他打开烟灰缸盖时,他的手猛地顿住了。

他想起了谢兰生在自己怀里抬头看时,他们两人相纠缠的目光中的淡淡薄雾,好像很香,很好闻。

红河香烟……这是什么牌子?

鬼使神差,莘野坐在驾驶座上,把手中的半根香烟在车载的打火机上又点燃了。

烟雾再次轻盈盘旋,丝丝缕缕袅袅上升。

他把香烟横了过来,垂眸看着这些烟雾。

好像不对。

嗅起来太淡了。隐隐约约,似有若无。

不够……还不够。

莘野轻轻阖上眸子,仰头靠在主驾椅背上,全身僵硬。几秒钟后,他指尖微颤,拇指食指捏着香烟,放入自己双唇中间,用舌尖抵着过滤嘴,就像谢兰生刚才做过的那样,有一种战栗的快感,隐秘而强烈。

他用力地抽了一口,将仿佛还带着些什么东西的烟雾尽数压入肺中、融于五脏,半晌后才缓缓吐出,张开眼睛,看着它们升腾、飘散。

那个味道又香又烈。

真是疯了。

他轻轻地睁开眼睛,望着虚空,自嘲地轻笑了声儿,接着径自按灭香烟,猛地一推奔驰手刹,踩着油门,疾驰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莘野:“妈妈,我正常吗?”

莘影帝的熊猫妈妈:“我觉得你不咋正常。”

第24章 都灵(一)

一周以后, 囡囡他们陆续赶到, 谢兰生又道歉、致谢, 组织大家拍摄重启,这回一切都很顺利。甚至说,因为重拍了40几场最终效果还要更好, 谢兰生又高兴起来。他一直认为,灵感犹如汪洋大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思考越多, 收获越多,“首次表演就是巅峰”这个东西并不存在。在拍摄同一时间, 谢兰生把约20万元交给一个来内地的香港剧组,并请他们从香港将等值澳币汇到澳洲。政府严格管制外汇, 他也只能私下交换,各取所需, 这个香港的剧组是几个月前莘野托人打听到的,毕竟,他上一部赌神片子的导演就是香港人。

拍完以后, 因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谢兰生也不敢寄了,经过多次辗转以后终托到人带去澳洲,还在包裹上面写了“不能见光,不能过x光”。ABC LAB如期收到,还打电话说, 在过去的四个星期他们已经基本完成对其余部分的初剪了。

谢兰生又等了一周,Nathan宣布完成定剪,ABC LAB的人又来电话跟谢兰生商量配光。

配光师的名字叫Hunter Hunt,乍听上去有点儿怪,然而却是澳大利亚十分有名的配光师,在这一行已经干了三十年了,出身世家。澳洲公司非常专业,并不会看人下菜,没有因为谢兰生是18流导演就分给他新手剪辑新手配光。

正常来说,电影洗印需要经过五个步骤:底片冲洗、底片剪接、配光、印片、正片冲洗。冲印厂用底片洗片机让底片显现负像,再做剪辑,而后配光,接着根据配光师的印片要求印出正像。

因此,配光也是电影后期很重要的一项工作,配光师的英文叫“Timer”。电影拍摄、胶片冲洗的过程中总会遇到一些不确定的因素,比如曝光多了一点少了一点,或者药水多了一点少了一点,而对这些问题后期都要尽可能地修正、弥补。即使导演非常幸运,拍摄冲洗都没问题,他也无法轻易保证整部影片颜色统一,因为,即便两本胶片出自同一厂家同一型号,批次轴号、保存条件的不同也会导致最终画面呈现效果的不同,会有偏色。如果导演在他拍摄某一场时换过胶片,那观众们就会发现,虽然有同样的背景以及同样的演员,然而影片的颜色却“chua”地一下就变了!出于这个原因,Timer们会在配光灯箱上拿色片或者灰片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做叠加以及调整,在达到了目的以后记录光号等等数据,再制定好每一张的印片条件、冲洗条件,这样,用印片机翻正像时,后期人员就能根据Timer的指挥调整光谱,使影片的颜色一致了。另外,一部电影的导演也肯定会有创作意图,配光师们就会根据导演要求渲染氛围。

谢兰生的问题还是那个,没钱。

“喂,Hunter,”谢兰生跟Hunter Hunt打电话,感觉自己这张脸皮早就已经刀枪不入了,“那个,您可能也听说过了,我们这边没资金了……所以,请用底片直接配光,动作务必小心一点,麻烦了……”

“底片?!一般都是用复制片!”那边Hunter也吓到了,“底片素材太重要了,配光师们不太方便拿着色片盖来盖去。会损坏的。”

“所以不要盖来盖去,”谢兰生央求道,“根据经验想好计划,然后争取一次成功。”他没资金做复制片,太贵了,几万几万的。他不可能管莘野要,他还不上,在电影节卖出版权也并不是能指望上的。

Hunter Hunt:“…………”

“我们知道您的意思。底片万一出现划痕我们这边会负全责,但恳请您小心一点。”

Hunter轻轻叹气:“好吧。”

“还有,”谢兰生又给Hunter丢过去一重磅炸弹,“我们这边的预算呢,也只够做一次配光……”

到这时候,对面极品,Hunter都已经没脾气了:“谢导,一般少说也要三遍,我经手的都五六遍。”配光效果一定是要冲洗出来才能看到的,因此一部电影往往要进行好几遍配光。配光师先配过一遍,而后展示效果,再跟电影主创团队探讨未来修改方向,在一次次的调整中逐步得到理想配色。

“真的只能做一遍了。”谢兰生说,“一遍配光一遍冲洗加起来要两万澳币,8万人民币,您不知道两万澳币对于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Hunter没说话。

“您、您把底片画面投影,根据经验好好配,行吗?把影片的颜色统一,再做一做气氛渲染,出来是什么样,就什么样了。您要还有一些时间我就讲讲这个故事以及最后我想要的风格以及颜色、亮度。”

谢兰生想最好只用一次配光就能搞定。当然,如果收到拷贝以后发现效果实在不行,他也只有再去凑钱,凑几年,然后再次邀请Hunter Hunter为这部片子做配光了。假若需要二次配光,他也不敢再用底片了,还要复制,又是一笔。他打听过,只做一遍配光的话并不至于磨损胶片。

Hunter叹气:“谢导,您说吧,我尽量。”

“谢谢,”谢兰生挺真诚地说,“以后如果有资金了,我一定把我的片子全都交给ABC LAB做后期。”

Hunter不置可否,觉得未免太遥远了,说:“好,我准备好了,现在开始讨论颜色吧。”

“好的。”

他们说了两个小时,谢兰生把能想到的全都对Hunter仔细说了,主要照着莘野的稿念。最后Hunter又重复了遍,跟谢兰生要求一致。

谢兰生便只有等待了。

…………

又是三个星期以后,谢兰生收到了ABC LAB冲出来的发行拷贝,他把拷贝拿去送给北影厂的冲印工人,冲印工人在下班后帮谢兰生冲出来了。谢兰生又嘱咐对方不要跟人提起自己,尤其是对池中鹤。

接着,他把《生根》拷贝背在包里,回到北电,请王先进用放映机播放电影,给他看看。

在播放时,谢兰生的神经紧绷,特别担心下一秒就看到灾难性的画面,比如剪辑出现错误,比如颜色呈现跳跃。他实在是太焦虑了,甚至无法老实坐着,一边看,一边走来走去。

然而竟然没有问题。

谢兰生都看的呆了。

太好了。

Nathan只剪了一遍,Hunter也只配了一遍,可是效果趋于完美。

当然,如果Hunter能再配几遍电影画面会更舒服,只是到了这个程度已经无法再苛求了。由于用了池中鹤冲片子剩的药水,整体色调略略发暗,却反而是更有味道。

整部电影画面、声音也百分百地保持一致了。

这并没有想的容易,ABC LAB是真的非常靠谱。电影里的画面、声音是要印到生胶片上的。供片画面底片、供片声音底片必须通过印片机同步印制,而后得到收片画面底片、收片声音底片,在冲洗后制作成有画和声的发行拷贝。因为35毫米放映机还音头的位置要比放映窗的位置滞后20个画格,在印片时,所有供片声音底片还需提前20个画格,用以确保音画同步。在放映时,通过机器,画面会被投上银幕,而声音则会用放映机的还音装置来播放。

看着片子,谢兰生的鼻子发酸。他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莘野,想到了囡囡,想到了祁勇、岑晨,也想到了所有人对它的心血以及期待。

Nathan、Hunter都是他的贵人。

当最终场“警局审判”在屏幕上播放完后,谢兰生的系主任老师王先进也沉默了,半晌才说:“兰生,也许你没走错路,你更适合独立制作。这个题材过不了的,但我看完……非常感动。”

“老师……”谢兰生有点儿想哭,“谢谢。”

他得到了一次承认。

而且还是得到了在这个领域最权威的专家承认。

说起来,他本来也并不知道自己叫“独立电影人”,是王先进这个教授告诉他的这个名词。王先进说,在美国的本世纪中,八大公司垄断好莱坞并形成了严格套路,一切瞄准受众市场,以期获得最大利润,于是一批电影人就自筹资金自己摄制,摆脱了“八大”的控制,拍出许多与商业片截然不同的电影来,被称为“独立电影人”,而谢兰生这中国的“独立电影人”又有着更多意味。

谢兰生也不大知道百年后的电影史会如何书写他这种人——最早的独立电影人。

是热血?还是莽撞?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

其实最早,谢兰生就只是想拍他喜欢的内容而已,和写小说一样,制片厂要论资排辈,“破窗而入”的学长们与原先那批老导演们一起垄断电影厂标,加上审查无比严格,他等不了了。然而,仔细想想,不拿指标,跳出限制,总有人要做这件事,去挑战现今的标准,去推进现状的改革,最终达到一个平衡。

纵观世界,各个国家都经历过这样一段特殊时期,即,审查制度与从业者的对立及相互妥协。制度的每次改变都需要天时地利人和,谢兰生曾看过一本以好莱坞为例探讨电影审查的书籍,说,1915年《一个国家的诞生》让资本看到巨大利润,不再满足于在宽松的几个州单独上映,于是要求彻改审查制度,而“海斯办公室”这样的电影人行业协会则开始承担“自我审查”“自我管理”的工作,同时也承担了与各政府解释沟通的工作,越来越有话语权。后来,到了1948年,派拉蒙案打破垄断,旧好莱坞土崩瓦解,新体制的核心不再是制片,而是发行,渐渐地,因为发行公司可对不同内容区别发行,有的公映,有的播放,有的制碟,政府变得没有必要对制片口严格控制,于是,终于,1968年,电影分级正式取代电影审查这个制度,由委员会监督实施。当然,1953年《奇迹》胜诉也是一座里程碑,虽然那时导演诉讼只是为了收回成本。

谢兰生也一直认为现有标准会变宽松,却不知道会在何时,因为何事,也许不会只是一次改变,而是很多次改变。

其实,平心而论,谢兰生并不是审查制度的反抗者,相反,他总觉得,外部政治十分复杂,电影局也无可厚非。各方都有各自立场,有人认为“公民是否需要指导”只应该以年龄划分、只要具有政治权利就应当能自主选择并自己负责,而非“有人终生是老师,有人终生是学生”,而另一部分人则认为,“18岁”只是一个数字,公民就是需要指导,甚至是毕生的指导,两个观点都挺正常,而谁对谁错谁是谁非或平衡点究竟在哪,也许只有历史能给答案。也是出于这些原因,他并不厌恶电影局,也不厌恶制片厂。他甚至都可以理解“霸占厂标”的老导演,还有那些挤压后辈的老学长们——各自为利罢了。

然而可以肯定的是现在有些太严苛了,几乎不能真正触及目前存在着的问题。创作空间会更宽阔,可这需要有人站出来,去冲击,去博弈,一点一点地向前走,看看结果,试探边界。或者说,有些东西在现阶段是有苦衷或没办法的,但创作自由是“正确的”,无法反驳的,因此需要有人争取,以期达到一个平衡,虽然,这也许要用几十年,甚至更久,久到世界翻天覆地。

对于文艺而言,批判永远最有力量,永远大于赞扬、褒奖。它让人类改变、向前,而非安于现状。总有一天,人们会在大荧幕上看到这一类影片的,也一定会赞叹那些镁光灯前的导演们,可谢兰生也真的希望,到那时,人们可以看看他,看看孙凤毛,看看他们这一代的独立影人也许早已远去了的单薄背影。

…………

谢兰生在收到拷贝的当晚就跑去邮局,把它发往都灵电影节的选片委员会。他不认识要去意大利的人,也办不来意大利的签证。

事实上,11月29号就开幕的都灵电影节报名工作一个月前就截止了。谢兰生也报了名字,但来不及邮寄拷贝,一度打算退出来的,可是祁勇上部电影的导演正正好好是选片委员会的成员,给谢兰生宽限了下,让他可以延期寄送。

祁勇他们的意思是,都灵电影节主旨是扶持青年、鼓励新人,谢兰生去比较合适。它只接受电影导演的前三部长片作品,而在过去许多年里,有众多知名电影人都曾经在这里起步。如果兰生错过都灵,他能参加的对新人比较友好的电影节就只剩下荷兰的鹿特丹了,西班牙的圣塞巴斯蒂安都比较勉强。对于他们给的原因谢兰生也觉得有理,就拜托人申请延交了。

因为只有一份拷贝,谢兰生又神经质般日夜不安辗转反侧,生怕再次出现问题他又必须重新冲印。他焦虑着,直到11月8号,他接到了来自都灵电影节官方的电话。

“谢导,”电话那边一个男人用蹩脚的英文说,“我是都灵国际电影节的主席Matteo De Sciglio。”

“您好,我是谢兰生。”谢兰生动都不敢动,专心地听。他想象过这通电话可仍然是浑身僵硬。

“Good,Good。”对方继续说,“谢导,我们希望邀请您的电影《生根》到都灵来参加主竞赛单元,您愿意吗?”

“愿意愿意,当然愿意!”谢兰生连说三个“愿意”。他虽然在没有人时偷偷想过这个可能,但当入围变成现实他却感到难以置信。

他本以为他要参加七八九个电影节才能够拥有一个面对购买者的机会来着。

“好。”大概见了太多谢兰生这种初出茅庐的青年导演了,Matteo De Sciglio语气温和,“那我们会寄出正式的邀请函,请带着来。另外,请在入围名单公布之前对电话的内容保密。”

“好的,我一定会严格保密。谢谢,辛苦您了。现在拿着邀请函去办理签证来得及吗?”

“应该可以申请加急。”

“好的好的。”谢兰生又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急忙拦住对方似乎就要挂断电话的手,“那个,不好意思,实在有些难以启齿,就是……我还想问,对导演的机票、住宿,组委会会给报销吗?”要是都灵不给报销他就需要再发愁钱。

Matteo De Sciglio笑了,似乎觉得这个导演关心的事挺有意思,“对于导演,我们报销来回机票和三天的住宿费用,其他的人需要自费。”

“明白了……”谢兰生想,那就只能自己去了。他没资金带别人了,虽然很想让囡囡也出一次国见见世面。那个活泼的女孩子肯定会很开心。

“最后,还有一件重要的事。”Matteo De Sciglio又道,“参加都灵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所有电影必须要有英文和意大利文双语字幕。《生根》已有英文字幕,现在还缺意大利文。请在正式展映之前为拷贝加上字幕。”

“……”听到这个硬性要求,谢兰生傻了,他问,“这个绝对不能通融吗?”

Matteo De Sciglio笑:“这是规定。要让观众看懂才行啊。”

“……好的,谢谢。”

“那咱们就电影节见了。”

“嗯,电影节见。”

放下电话,谢兰生又焦虑了。

他娘的他哪有钱加意大利文?

本来以为25万就够了,谁知意料外的支出竟源源不断地出现。

对于胶片电影来说印制字幕十分复杂。后期人员要用手把字幕写在玻璃板上,一屏一张,而后印出黑底白字的反转片来,这样,后期人员便可以在用印片机翻正片时把底片和字幕重叠,让印片机一起翻转,最终得到有字幕的电影拷贝。听说现在有些公司正在尝试激光字幕,也就是把所需字幕直接打在底片上面,但还不成熟,且十分昂贵。

《生根》全片英文字幕基本上是莘野翻译的。作为哈佛的高材生他的英文最地道了,ABC LAB则只是负责后期手写字幕、添加字幕,然而即使这样也很贵,上万了。字幕、配光同时进行,也花费了两个星期。

如果再做一个多了意大利语的电影拷贝……那不仅要花拷贝的钱,还要花翻译的钱、字幕的钱,可能需要N万了。

乖乖啊。

谢兰生知道莘野并不会说意大利语。莘野会讲英语、德语、西班牙语,但偏偏对意大利语一窍不通。

谢兰生并不想放弃,他手拿着橙色话筒,在电话旁坐了一夜,把知道的二十来家字幕公司都问了问。这里有些是王先进介绍的,有些是ABC LAB介绍的,有些是张富贵介绍的,有在中国的,有在澳洲的,有在意大利的,还有在美国、英国的。

其中最便宜的是一家位于英国的小公司,全套下来报价6000英镑,45000人民币。

谢兰生说这部影片已经入围都灵电影节的主竞赛单元了,对于对方也是宣传。字幕公司的sales representative思考片刻,最终报价4000英镑,差不多是36000人民币。

可36000仍然是太多了。谢兰生因用池中鹤剩的药水冲洗胶片,省了两万,还剩两万。也就是说,如果想加意大利语,他还足足缺一万六。

一月就算能赚2000块也要整整花8个月。

怎么什么都要钱呢!

要不然……不去了?谢兰生的大脑当中一个念头一闪而过:等着以后专门参加英国美国的电影节?

可这次又机会很好……毕竟都灵电影节是扶持青年的电影节,国际知名,祁勇认识的导演又能直接送片到委员会。更加重要的事情是《生根》已经入围主竞赛单元了,要知道,评价艺术非常主观,你说好他说烂十分正常,这次可以入围都灵并不说明太多问题,也许将来都会折戟。

全是赌。要么参加都灵电影节,赌能卖掉一些版权,要么不参加都灵电影节,赌能入围其他竞赛。

选哪头呢……

谢兰生是倾向于去。因为,如果再也不能入围他会后悔一辈子的。

可是时间如此紧迫,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他只能向莘野借了,再做苦工尽早还上。谢兰生意识到,也许因为有莘野在,他从不曾完全绝望。内心深处其实知道他并不会山穷水尽。如果没有莘野,他就只能跪着求爸妈拿出来全部存款了,而他实在不想那样。

不过,当然,在计划前,谢兰生要问问莘野可不可以借一万六,这毕竟是一个大数。

莘野大概刚刚睡醒,电话里的声音慵懒:“可以。”

“我不知道哪时能还……”

莘野一哂:“那你就拿自己抵吧。”

“怎、怎么拿自己抵?做牛做马?”

“不用牛马。”

谢兰生问:“那当什么?”

莘野明显地顿了顿,道:“当什么……到时再说。”

“好哦。”谢兰生不觉得自己还不上这一万六千,顶多迟些,也看出莘野不在意了。

“还有,”挂电话前莘野又道,“把英国那字幕公司的电话号给我一个。也许可以便宜一些,用不上4000。”

“我问过了,”谢兰生挺认真地道,“这个已经有折扣了,本来要花5000英镑呢。”

“说。”莘野那边不耐烦了。

谢兰生想莘野毕竟在哈佛是学经济的,字幕公司真的可以再便宜点也说不定,于是道:“好,听好了,英国区号是44,后边是——”

莘野点头:“行,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谢兰生也没太指望字幕公司能再优惠,却没想到,仅仅隔了十来分钟,那个Sales Representative就来电话了! 还说可以打原价的对折!

那个Sales道:“这样,你们不要选择在美国的那家公司,我们可以给到2500英镑,但是你们要在都灵电影节上帮忙宣传。听说你们想把预算全都用于买广告位,那到时候请把我们公司名字一并写上。”

谢兰生在心里大喜,忙不迭地答应对方,又定好了交片时间,心想莘野真不愧是Harvard经济学院的毕业生,牛逼!

这下只缺2500了,应该挺快就能还上了!

谢兰生不知道的是,字幕公司根本没有再给《生根》优惠打折,对方突然打电话来只是因为莘野刚刚给了他们整1500英镑。

所谓“打折”是个谎言。直接打到无需借钱看起来会比较可疑,莘野认为这样就好。

…………

接着,谢兰生又去了“北京饭店”的贵宾楼,找莘野借那两千五。

北京饭店贵宾楼是中港合资的五星级,十分气派。谢兰生穿破洞的鞋趿拉趿拉走过大堂,来到一侧的小酒吧。

酒吧里,莘野正在靠窗独酌,他桌子上还摆放着几样小食品,大多是干果。

谢兰生到对面坐下:“莘野。”发现莘野给自己也点了一杯红葡萄酒。

莘野问:“来了?”

“嗯。”

“要2500?”

“是借2500。”谢兰生认真地纠正道,“拍完马上就会还的。”

“行,”莘野哂笑,“借2500。”

莘野抬手,用修长的几根手指把左手边桌子上的一张卡片推了过去,说,“这是我在美国的visa,可以支付国际货币。”

“谢谢……”他们两人的手指尖分别按在卡的两端,几秒钟后莘野撒手,谢兰生把卡片拿来,细细地看。

他还没有亲眼见过这个叫做“银行卡”的呢。前年中国银行才发行了长城卡,后来工商银行又发行了牡丹卡,可谢兰生并没去办,还在使用银行存折。

莘野继续说:“字幕公司肯定会问持卡人的名字、卡号,过期年月。你就回答……我在用的这张卡片是莘野的,姓莘,名野。”

“嗯?”谢兰生的耳朵一动,“不是Yves?”

“不是,定国籍时改过名字。”

“哦哦……”

“还有,”莘野又推过去一张卡片,“这张里面是人民币,可以支付来回机票。”

“哦,对。”谢兰生都差点忘了,他还要钱购买机票。都灵电影节组委会只管报销不管买票。

莘野问:“还是你要现金支票?”

谢兰生忙说:“不用不用!”现金支票太高级了,只在港片里面见过,会烫手的。

等谢兰生揣好了卡,莘野一指对面酒杯:“喝完再走吧,来这地方不咂摸口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好哦。”谢兰生也正好馋酒了,说“谢谢”,学着港片里的样子,将细长的杯脚卡在中指以及无名指间,往上一滑,手掌拖起杯身:“这样?”

“不是,放下。”

“……”

莘野伸手,直接拉过谢兰生的食指中指,轻轻搭在杯脚中间,又将他的拇指按在另外一边,让谢兰生用三根手指捏起杯脚,说:“正常拿这个杯子,不要碰到它的杯身,否则人的身体温度会影响到酒的味道。”

“嗯嗯。”

“晃一晃是可以的。”

“嗯嗯。”他小心地抿了一口,又抿了一口,觉得味道果然醇厚,一口干果一口红酒,不知不觉全喝光了。

莘野一直慢条斯理,靠着椅背,十分轻松,淡淡笑着,看谢兰生。

到最后,谢兰生突然又想到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连忙又问:“对了莘野,用银行卡去取现金是不是也需要密码?存折要密码,银行卡应该也要密码吧?”

“当然。我在中国就一张卡,怎么可能没有密码。”

“一、一张?唯一一张?再也没有其他卡了?那我取完立刻还回来。”听说莘野就一张卡,谢兰生傻了,“所以,密码是?”

莘野却没立刻回答。他喝光了最后一口,把玻璃杯撂在桌上。他翘着长腿,一手搭在沙发扶手上,一手捏着玻璃杯脚,垂眸看了会儿,才又抬起眼皮,望着对面的谢兰生,有些懒散地笑着,说:“你的生日。”

你的生日,对于你是最重要的一天,对于我也是。

作者有话要说:

我请曾在《看电影》当编的朋友问了一个去过电影节的导演……他说只报销导演自己的……应该没bug,不过也许现在改了……

第25章 都灵(二)

12月初, 谢兰生终踏上了去意大利的国际航班。因主办方只能报销他自己的交通住宿, 谢兰生没打算带人, 但莘野说想去看看,愿意自费陪同前往。谢兰生还挺奇怪的,毕竟莘野在“三大”上都拿过了影帝头衔, 不应该对都灵感兴趣,可谢兰生同时觉得莘野这人十分神经,干出什么来都不稀奇。

他早前买机票用的是莘野的那张卡片。机票竟然十分昂贵, 他很庆幸可以报销。祁勇当时在美国买往返中国的才花了3000, 可是现在在中国买去欧美的却远远不止。谢兰生把长城卡还给莘野时还挺感激的,说:“莘野, 谢谢,你有心了, 还特意把密码改成我的生日,现在可以改回去了, 我不知道你平常的取款密码,你放心。”当时莘野盯着他看了半天,没说话。

谢兰生是第三次坐飞机出门, 依旧好奇。也幸亏他在潇湘时去过美国, 办过护照,这回才能成功出境。申请护照异常复杂,必须拿出境外邀请、单位证明、亲属关系公证书、经济担保书、派出所意见等材料,单位、街道、派出所、公安局层层审核以后才会下发护照。

比较奇特的是莘野,竟然也要办理签证, 兰生想起莘野说过“因为想要挑战难度选国籍时选了中国”,也不知道能不能信。莘野也持中国护照,不过是在中国驻洛杉矶总领事馆办的,据说不难。

…………

机场安检的队颇长,谢兰生却死死握着他手里的金属罐子。罐子里是电影胶片。装胶片的金属罐子是王先进帮他借的,有十几斤重,谢兰生每走一步那细把手都割他手,可他不同意莘野帮忙,也不同意放在地上踢着走,一定要亲自盯着。

都灵电影节组委会只给报销经济舱票,他们便坐经济舱去,不过谢兰生总觉得莘大影帝不太舒服,两条长腿施展不开。

飞机冲上云霄那刻,谢兰生挺兴奋地道:“起飞啦!!!”只觉自己似一只鸟,正在飞往富饶远方,又像一只鹏,扶摇直上了九万里。

莘野觉得好笑,说:“嗯。”

“莘野,你听说过那笑话吗?”谢兰生的大脑思维一向都是比较发散,他说,“一只鸟儿,从A地呢往B地飞,去的时候一共花了两个小时,可回来的时候却是花了四个小时,请问,这是为什么?”

莘野皱眉:“为什么?”他作为Harvard经济学院的竟不会做这道题。

“因为啊~它从A地到B地去,是背着太阳的,用两只翅膀飞的,”谢兰生说着,伸出两手扑腾扑腾,又继续道,“而从B地回A地呢,就是迎着太阳了。它只用一只翅膀飞,用另一只翅膀挡光,就花了四个小时咯!”谢兰生在说这话时,把一只手遮在额前,另一只手上下扇扇,看着莘野,因为开心眼睛很亮。

莘野心像泡进蜜里,两边嘴角向上一撩。

飞机这时飞平稳了,谢兰生就扒着玻璃看天和云。蓝云白云在脚下走,边际处是道道金光。

“莘野,”在云端上,谢兰生又有些感怀,对莘野说,“这趟航班起飞以后,我觉得,一切都值了。”

“嗯?”

“我结识了你,结识了欧阳囡囡,结识了祁勇、岑晨,还结识了小红小绿。我们这群聚在一起,制作出了第一部 由民间资本拍的电影,它还入围了都灵电影节的主竞赛单元,走到外面,一切都值了。”

莘野偏头看谢兰生,说:“嗯。”他的声音有些轻柔。

对谢兰生,一切都值了,对于他自己更是一切都值了。

“罗大经虽是个混账,”谢兰生又想起电影梦开始的那个时候,“但我永远都忘不了第一次被人叫‘谢导’的感觉。”那种战栗直到现在还依然是清晰如昨。

“谢导,”莘野回应,“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叫你‘谢导’的。”

“真希望如此啊……”他的声音逐渐变小,似在憧憬遥远的未来。

他本来想一直这样,看十几个小时的云——云一朵朵都不一样,有大有小,有宽有窄,有薄有厚,有的像动物,有的似植物,都好看,可机组的工作人员显然并不想满足他,没多一会儿,就叫乘客拉下遮光板,还关上灯让大家休息,机舱顷刻安静下来。

谢兰生想翻开书看,但见莘野轻轻阖眼,于是担心小灯太亮会让莘野睡不踏实,便没开,也打算补眠了。

他换了四五个姿势,一会儿靠着窗子,一会儿靠着椅背,最后发现,稍稍栽歪、把自己的大圆脑袋卡进两个座的缝隙是最舒服的姿势了。补眠同时,他还抱着胶片罐子,用绳子把罐子把手跟手腕儿缠在一起。

然而拧着终不长久。几分钟后,靠着假寐的莘野只觉得自己肩膀一重,半睁开他狭长的眼,扫过谢兰生的睡颜。

对方皮肤白里透红,睫毛长长,鼻梁高挺,嘴唇红润,此时如同初生婴儿一般靠在自己肩上,全然信任,毫不设防。

飞机这时颠簸了下。谢兰生的脑袋一垂,没醒,又躺回了他刚觉得十分舒服的地方,莘野的肩。

莘野想想,抬起右臂,轻轻搭在前面座位上,这样,枕着自己的谢兰生就不会再滑下去了。

谢兰生这一觉很长,睡得很舒服,直到空乘开始发餐他才缓缓睁开眼皮。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莘野还是八风不动,然而胳膊却平伸着!也不知道这样伸多久了!

谢兰生赶紧坐直了,问莘野:“胳膊酸吗?”

“还成。”

“这个样儿有多久了?”

莘野斜睨兰生一眼,嗤地一笑:“从你突然靠过来开始,几小时前。”

“啊,”谢兰生傻了,“谢、谢谢。”

他也想对莘野好点,窝在座上思考半天,终于想起什么来了,把大背包从前座的凳子腿间扯了出来:“对了莘野,你这次带杯子了吗?我怕你没带,在家洗了两个出来,这样咱们在电影节一逛一天也不会渴了……背着就好了。”

“洗?”莘野想说主会场的内部都有饮水龙头,最不济也可以买,但见对方掏掏掏掏,便没说话,只是看着。

十几秒后,兰生总算掏出来了,递给莘野:“这个行吗?”

他的手里擎着一个装桃罐头的玻璃缸。

莘野见了:“………………”

谢兰生又道:“我在LA就这么喝水,觉得还是挺方便的。在房间里可以烧水,灌进瓶子就能带了。”

在谢兰生的心目中,“水”要自己烧开来喝。矿泉水瓶会被烫瘪,玻璃缸子最合适了。他家也有大保温壶,但是只有一只,不够,而且还要原样带回,麻烦,于是,他还是选择了洗出两个罐头瓶子带着装水,就和周围千千万万的中国人一个做法。至于回回买矿泉水则根本就不是选项,一瓶矿泉水在北京都卖三毛多钱,在都灵会更离谱的。

莘野又是:“……”

但他并没多说什么,而是接过罐头罐子,拿在水里掂掂,说:“挺好。”

“嗯,先揣着吧,我没有背包。”

“好~”谢兰生傻乎乎的,说,“莘野,咱们都是黄桃罐头,商店只剩这两个了,是一对的呢。”

“……嗯。”

莘野看看谢兰生,而后突然伸手过去,细细整理了下对方刚睡乱的几绺头发,他的动作十分轻柔,让谢兰生在一瞬间突然感到有些恍惚。

莘野他是这样的吗?

…………

因为没有直达航班,谢兰生与莘野两人花了两天才到都灵。

谢兰生本应当很累,但他却根本就坐不住,非常兴奋,到酒店把东西一甩就去楼下酒吧喝酒了。

这是都灵电影节的官方酒店,上上下下来来往往的是全球的电影人。

谢兰生在酒吧坐下,用两只手端端正正拿着酒单瞅了半天,最后点了最便宜的。

这位子是精心选的,因为旁边那边桌上全部都是亚洲脸孔,谢兰生想跟人说话、讨论电影,他觉得,与各国家的电影人讨论电影一定会是一个特别开心的经历。

于是,落座以后,谢兰生把脖子一抻,往左边看了一眼,又往右边看了一眼,对邻座的六个人说:“嗨!!!”

那六个人全都看他。

谢兰生也有点紧张,不过还是用他十分蹩脚的英语打招呼道:“Attend Torino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

有人听懂他的话了,回应道:“Yes。Yes。You?”

“Me too!I am a director!”

见对方也是亚洲人,最靠边的女士问他:“Where are you from?”

谢兰生说:“China!”

“Oh……!”那个女士左手画圆,包含她的所有同伴,说:“Japan!”

接着,用比谢兰生还蹩脚的英文问,“Ah……What is……your……movie’s……name?”

“Root!”谢兰生把自己桌子哐当一下并了过去,想说一下电影内容,却是发现舌头打结——跟Nathan和Hunter描述《生根》是两个月前的事了,而且当时还能念稿,现在,他的水平不够用了。

对面莘野叹了口气,也移过来,修长漂亮的十指交叉,用流利纯正的英语替谢兰生讲述《生根》。

然而,他讲完了一大段后,却发现那六个日本人都沉默地看着他。

一个字儿也没听懂。

完了,谢兰生想,语言不通。他不会日语,对方不会中文,同时,这六个日本人的英语比他还要烂,无法交流。

对面,莘野还在努力尝试,一字一句十分缓慢:“It follows the life of a couple, from the heady days just after their marriage to the austere hardship of……”

“莘野,行了。”谢兰生道,“你说的连我都听不懂。”

莘野闭嘴了。

按理说,语言不通,谢兰生该打声招呼而后径直打道回府,可谢兰生非常兴奋,不愿放弃与其他人对电影的沟通、交流,想了想,突然招手,向酒店的服务生们要了一套纸笔过来。

他攥着笔,指指自己的胸脯,说:“My name!”而后在那白纸上写,【谢兰生。】

“Oh!”日本人全明白了——他们虽然不通语言,可是都能看懂汉字!

于是他们也拿过纸,一个一个地写名字。

在谢兰生身边的是森田小姐,再那边的是樱野先生……

介绍过后,谢兰生又在纸上写“黑泽明”,然后用手戳戳汉字,又戳戳自己,说:“I!Like!”

“Ah!”日本人也明白了,纷纷地说“me too”“me too”。谢兰生又在纸上写《七武士》《乱》《战国英豪》《影子武士》,说明这是他最爱的黑泽明的几部电影,其他人也一个个写,气氛欢快。

“聊”完黑泽明,他们又“聊”小津安二郎,聊《东京物语》,聊他的“无”字碑,后来又说起了小林正树,还有今村昌平。今村昌平热爱批判,当谢兰生用笔写下今村昌平的名言“我将书写蛆虫,至死方止”的时候,对面的人都看懂了,有些感慨,直说“Yes……”“Yes……”

说完这些日本大导,又来到了中国导演。对面几人都写出了各自喜欢的电影导演和电影作品,还说会记住谢兰生,会去看《生根》的展映。

即使他们语言不通,然而通过这种方式竟然可以相谈甚欢,气氛越来越开心越来越热烈,一个小时很快过去,可是谁都不愿离开。

莘野只在一边看着,知道自己融不进去。

那是一个与这俗世相隔绝的、深爱电影的世界。他们看电影、拍电影,滔滔地谈着,用电影来支撑生命。

莘野过去一直认为人生单调岁岁枯荣,然而兰生这样灵动,总是叫他且惊且喜。他惊讶不已,也迷恋不已,内心深处有了绿洲,辽阔深远、葳蕤繁茂。

一直到了晚上12点,谢兰生与日本人才恋恋不舍地告别了,临别前还交换了房间号码和电话号码。

“真开心啊!”谢兰生脸红扑扑的,“电影节可真好玩儿!”

莘野轻笑:“才第一天。”其实是他们到的第一天,而不是电影节的第一天,事实上,电影节三天前就已经开幕了。

“嗯!”谢兰生如醉了一般,走路都一颠儿一颠儿的,头顶黑发一颤一颤。他乘电梯上了10楼,打开房间迈步进去,从箱子里扯出一个大白背心,一条四角内裤,就进浴室了,嘴里面还哼着歌儿。

他在都灵电影节了。

入围主竞赛单元。

而且,他只欠莘野2500,两三个月就能还上。

如此美好,做梦一样。

…………

见谢兰生走进浴室,莘野也是拿出睡衣,准备换上。

他脱下了黑色衬衣,露出健壮的胸膛,和结实的背。他肩很宽,胸肌鼓起,几块腹肌下有明显的两条人鱼线,斜斜钻进西裤。

莘野刚想挂起衬衫,手就微微地顿住了。

衬衫肩膀那个位置静静握着一根黑发。

谢兰生的。

比自己长。

看来,是谢兰生睡在肩上时掉落了一根黑发。

莘野动作十分小心,轻轻摘下那根头发,用两只手给抻直了,垂下眼眸仔细看看,又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无意识地,一圈一圈缠在自己右手食指的指尖上。

并不算细,却很软。

而后莘野转过身去,看着浴室玻璃上面映出来的模糊人影,无法克制,想象自己正从身后拥着他、嗅着他,同时抬起右手食指,轻轻地吻缠在指尖的那根黑发。

第26章 都灵(三)

长途跋涉其实挺累, 但谢兰生大脑兴奋, 这个晚上翻来覆去也只睡了三四个小时。

第二天一早, 谢兰生在官方酒店啃完自己带的面包,用小水壶烧了开水装在两个玻璃罐里,晾了会儿, 拧紧瓶盖,用毛线兜儿提溜着,独自出门参加活动。

都灵国际电影节是国际B类的电影节, 也会举办大量活动, 比如聚焦实验作品的Onde,聚焦有趣故事的Festa Mobile、午夜单元、致敬单元……而且, 都灵国际电影节虽然是B类的电影节,却并不比一些A类差。

ABCD只是类别, 不是等级。由37个制片人机构组成的国际电影制片人协会的下属机构国际电影节委员会把电影节分成了ABCD四大类,其中A类是竞赛型非专门类电影节, 一个国家只能认证一个,B类是竞赛型专门类电影节,都灵电影节的类型就是“新导演”, C类是非竞赛型电影节, 只能提供展映和交易的场所,D类是短片电影节。不过呢,虽然没有高下之分,戛纳国际电影节、柏林国际电影节、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却是国际电影制片人协会承认的世界三大电影节。意大利是艺术殿堂,因此, “屈居其次”的都灵也具备相当的影响力,谢兰生对影展活动已经期待一个月了。

他乘电梯到了一楼,电梯门“叮”一声打开,谢兰生挺惊讶地发现,对面那台同一时间到一楼的电梯里走出了森田小姐的身影!

她显然也看见了谢兰生,打招呼道:“Hi!”

谢兰生也说:“嗨!”

森田小姐还想说话,然而中文不会,英文不好,吭哧半天,又说:“Hi!”

谢兰生也:“嗨!”

他们两人“Hi”了足足三个来回,森田小姐想起什么,却问不出,两手张开嗯啊半天也没说过所以然来,谢兰生便跑到前台向服务生要了纸笔,递给森田。

森田把本垫在手心,写:【杂志广告?】

谢兰生:“???”

森田一边点着汉字,一边说:“Buy?Buy?”她就只会最基本的英语单词。

兰生茫然摇了摇头。

森田小姐皱皱眉头,一边在“杂志广告”两个词上拼命画圆,一边做动作。她指指字,又摆摆手,对谢兰生说,“Not good!Very bad!”

“啊?”

森田小姐有些着急,走到前台比划了通,官方酒店的服务生帮她拨通了一个房间的电话。

谢兰生只静静等着。

大约过了两三分钟,一个日本随团翻译乘着电梯落到一层,看见森田迈步过来。森田对他说了什么,他便转头看谢兰生,用还算流利的英语说:“谢导,昨天晚上告别以后森田小姐回去查了,发现《生根》竟是入选了主竞赛单元‘国际剧情片’的作品。森田建议一定要在场刊上买一个广告,否则媒体记者、大影评人都不会看它的展映,也不会产生兴趣。而若到时门庭冷落,销售公司和组委会便会认为它没市场,就很难卖出版权,也很难获得奖项了。”

谢兰生:“……”原来还有这些门道?

那个翻译又接着说:“电影节的入围名单上面只有作品、导演以及国籍,《生根》是个中国作品,在欧洲是被边缘化的。很少有观众关注,也很少能卖出版权,因此,媒体记者、大影评人很可能直接跳过不看,销售公司销售主管也会忙着与别人谈,要知道,电影节这一个星期有上千部片子展映。场刊是在电影节的主会场前免费发的,你可以在官方场刊的广告页描述梗概、吸引眼球,让人去看。如果热度可以上去,就有可能获得奖项了,也更容易卖出版权。在电影节,造势是非常重要的。”

“……”谢兰生十分感动,对森田和翻译道谢,“谢谢,我还真的是不知道电影节有这些说道。”

森田又用日语回应,翻译听了,转述说:“大家都是亚洲来的。我们比较了解亚洲电影人的实际困境,别人还真未必知道。森田也是看到你从电梯出来之后突然感觉你可能并不懂这些的。”

谢兰生想,可能因为拎着开水太老土了,看着实在不像懂的,森田才会担心这个。他想了想,又问:“这些广告多少钱呢?”

森田的翻译答:“最便宜的一万美金。”

听到这个恐怖数字,谢兰生就立即哑火了。

他甚至都不用再问怎么才能打上广告了,微笑着说:“谢谢,谢谢二位,帮大忙了。”

“嗯。”森田小姐微微点头,对谢兰生也笑着道:“Bye-bye!”

“拜拜。”

冷不丁地得知这个,谢兰生又有些焦虑。

距离《生根》正式展映只有两天的时间了,可他没钱购买广告……那,还能吸引媒体记者、大影评人以及国外销售公司到会场看他的电影吗?

如果到时整个房间空空荡荡空无一人……他不敢想。

在这之前,他还以为,热爱电影的那群人会一天到晚泡在会场呢。

…………

因为宣传时间有限,谢兰生也没有时间再去参加官方活动了,他提溜着罐头瓶子沿着街道向会场走,一边走,一边思考要怎么办。

五万人民币一个广告,杀了他吧……

那,不打广告要怎么办?难道只能等死了吗?

不,他好不容易在这里了。

谢兰生听祁勇说过,电影节选片委员会看片工作十分繁重,同时报酬也非常少,很多时候委员只看一个开头就淘汰掉一部片子。因为人手实在有限,有些影片甚至只有一个委员在家看过,而这个人喜欢与否就决定了影片命运。选片成员五花八门,喜好更是南辕北辙,他根本就不能保证以后还能入围影展。

可是……他还能再拼出路来吗?

他沉默地思考着。

天还真无绝人之路,走着走着,谢兰生突然发现了这地方的一大特点——绿化很好。

两排树木夹着马路,宽大枝条直接天际,任何人想参加活动都必须要穿过这些树。

树……

嗯?对啊,树!!!

谢兰生的脚步定住,抬眼看看那些树木光溜溜的棕黑树干,有了一个主意。

他走到头,细细观察,渐渐感觉有些激动,血液加速,心跳变快,一下一下宛如可以顶到咽喉,他立即掉头回酒店了。

莘野这时已经起床,正在镜前刮着胡子。他微侧着一边脖颈,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非常性感。

可谢兰生没工夫理他,径直走到桌前坐下,扯出一张16开的纸,开始撰写《生根》广告。

唔……先写一句广告语,好,再写一段内容概括,行,然后写四个电影特点,最后来个行动号召……“12月5号观看《生根》”这句应该就挺不错……

几分钟后,他又翻出分镜头脚本,把自己觉得最震撼的几张图剪了下来,打算用作广告配图。

莘野刮完胡子,清清爽爽,走过来,问:“干什么呢?”

“莘野,你来得正好!”谢兰生站起身,按着莘野坐在桌前,“快快快,把这些话翻成英文,我要出去贴广告了。”

“……嗯?”

“森田小姐刚才说了,亚洲电影非常冷门,媒体记者、大影评人还有那些销售公司根本不会去看展映,要在场刊打个广告,介绍自己,引起注意,把讨论度提高提高才能取得好的结果。”

“所以?”

谢兰生笑:“我没钱打广告啊。可我发现到主会场的路上有一些大树,我们可以贴在上面,等结束了再拿下来。”

莘野抬眸看着兰生,只觉得,自己永远在低估他。

被谢兰生又着急地催,莘野垂下眼,拿起钢笔,把谢兰生的广告词一句一句翻成英语。作为Harvard经济系的毕业生,他还略略调整了下,使得广告愈发吸引人。

谢兰生则仗着自己学导演的美术功底,又扯出张新的纸来,誊写英文、粘贴配图、设计一切,自制广告。

做完这些他挺开心,甚至没与莘野说话就风风火火地跑出去,请酒店的服务生们介绍他能复印的店,又是一路小跑到达,让复印社把小广告连续印了100来张。

那复印社还能印制带图案的文化T恤,谢兰生也没有犹豫,来了一件正反两面都带《生根》广告的T恤,穿在自己身上,觉得还挺带劲儿的。

再出来,谢兰生便抱着广告,拿着胶带,跑到会场前的路上,深吸口气,把小广告一张一张仔细贴在大树干上。

谢兰生在贴的时候,就有不少人围过来,一边看,一边念:“Root……from China……”

事实证明这招有效,谢兰生还挺高兴的。

贴完广告正好中午。谢兰生回官方酒店与莘野去吃了午餐,而后颇为得意洋洋地带莘野去看广告,看他的杰作。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有一大堆穷鬼导演照葫芦画瓢抄袭了他!

树木本来非常干净,只有《生根》一张广告,谁知现在却已经被各国导演贴满宣传了!各种广告密密麻麻,谢兰生的《生根》广告早就已经被压没了!

谢兰生一看,发现,这里面有印度穷鬼,有伊朗穷鬼,有希腊穷鬼,有捷克斯洛伐克穷鬼……

天……他掀起了一股风潮。

作为树干广告鼻祖,谢兰生自然是不甘心就这样被别人压过去的,他想了想,转过头,上下打量身边莘野一米八七的身高来。

“莘野,”谢兰生说,“你大高个有地儿用了,咱们可以往上贴贴。”

莘野:“……”他是一个“三大”影帝,如果被人当场认出他真的是没脸出门,然而,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莘野嘴角就撩了撩,说,“好。”

他想痴,他就陪他一起痴;他想疯,他就陪他一起疯。他想走进他的世界。再说,此前,他只拍过两部电影,拿过一个奖项,也未必有谁真认识了。

两个人在酒店房间把排版又调整了下,将重要的字都放大,重新复印,重新粘贴。

莘野个高,腿尤其长,可以贴在非常上面,可谢兰生还不放心,希望可以再保险点儿,于是伸手拍打莘野:“莘野,来,你把我抱高点儿,我在上头再贴一张。”说完,谢兰生就背对莘野,两只手在两侧挥挥,“来!”

听到这个奇怪要求,莘野只是笑笑,满眼宠溺,就微微地蹲下身子,抱着兰生两条大腿,一用力,举起来。

“好了好了!”谢兰生一手把广告按在树上,另一只手用胶条粘,还拍了拍,确保广告被牢牢地站在这颗树干上了。

谢兰生在莘野臂弯中不自觉地扭来扭曲,莘野两道目光平视,正好就能看到……他盯着对方,想,这小屁股还挺肉的。

他们贴了半个小时,贴了15张广告出去,主会场南面的树上八张,北面的树上七张,谢兰生觉得差不多应该可以达到效果了。停车场在几十米外,前来参加电影节的都应该能看到广告。

…………

因为广告还剩不少,晚上,谢兰生又想出一个“骚扰”大家的主意来。

他就住在官方酒店,知道在目前的这个时候这家酒店里全都是电影行业的从业者,有制片,有导演,有演员,有销售公司销售主管……

而且,不止这家酒店,旁边一家、对面两家应该都是电影人。虽然肯定有很多人住在别处,比如市中心,但也一定有很多人住在附近,比例大概一半一半。

他想到了这一层后,又赶在了那复印社关门之前印了1100张《生根》广告,刷的是莘野在美国的visa国际信用卡。这回他还十分仗义,把同在都灵的孙凤毛(第一章 、第三章)那部电影也印在背面了。说起来,孙凤毛的筹备工作比谢兰生完成的早,可凤毛用广告公司的摄影机来拍电影,那家广告公司只有周日才借机器,加上凤毛自己剪辑,也耽搁了不少时间。另外,孙凤毛的电影《玩耍》也重拍过,跟谢兰生是难兄难弟——因为没有冲印资质,孙凤毛请一家早已不冲电影的胶卷厂翻出废弃的洗片槽让他下班过去用用,对方应了,可没想到,那洗片槽年久失修,工作一半竟卡住了,他扑到了洗片槽上拼命拉也没拉出来,胶片废掉好大一截。孙凤毛的那部电影虽未入围主竞赛单元“都灵19”,却进入了其他单元,也有机会卖掉版权。谢兰生自然是希望大家都能走出路来,便把凤毛的也带上了。

谢兰生手捧着广告,没吃晚饭,而是在正常人应该吃完晚饭的点儿,站在各大酒店门口,对看着像电影人的各国游客派发广告。他穿着《生根》的T恤衫,一边发,一边对对方宣传:“您好!我是中国的电影人,我的电影《生根》入围都灵主竞赛单元了,5号展映,欢迎观看!”

有人对他十分鄙夷,可更多人报以微笑,接过传单看上面的字,其中几个穿西装的甚至与他聊了几句,问他为何作为导演却亲自来发宣传单,谢兰生总不卑不亢,都笑着答:“我没资金做宣传了!但是非常希望《生根》可以被人亲眼看到。”对方总能表示理解。

谢兰生在隔壁酒店还有对面酒店门口发了好大一波广告,回到自家“官方酒店”的时间是晚上9点。他深感这里作为官方酒店才应该是主要战场,于是偷偷摸摸爬上顶楼,把广告从每间房间的门缝里偷偷塞入。

他做贼似的,有服务生经过时就老老实实装在走路,没有任何人看他时就做贼似的塞小广告。酒店一共500个房间,他想着,能塞多少就塞多少,被赶出去就被赶出去吧,反正后天就展映完毕了……如果被谁正好看到,被赶出去的可能性还真是不能小看的。

小心谨慎,小心谨慎——

到某一个房间前面,谢兰生正撅着屁股往门缝里塞广告呢,就冷不丁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地道英音:“Who、are、You。”

“!!!”

被抓包了!!!即使是谢兰生,也被吓得跳了起来!

他忙不迭转过身子,露出一个讨好的笑,说:“我是中国的电影人,我的电影《生根》入围都灵主竞赛单元了……但,我没资金在场刊上打广告让大家去看,只能自己印宣传单,希望得到一点关注……”说着,谢兰生将他手里的《生根》广告递上一张,还指指背面,道,“唔,背面是另外一部中国导演拍的电影,叫《玩耍》。”

身材高大的英国男人接过广告,脸色稍霁,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宣传单,又抬眸看了看谢兰生的眼睛,抬起手,从怀兜里拿出一个银色金属的名片夹,抽出一张,递给谢兰生,说:“Bill。”

“嗨,Bill,我叫谢兰生,能认识你非常高兴。”谢兰生把名片接过,仔细瞅瞅,发现上面的名字是“William Wilson”名号是“文艺复兴国际”的销售总监。

也不知道“文艺复兴国际”究竟是个什么公司,好像从来没听说过。

“嗯。”Bill冷淡地点了点头,上前一步,谢兰生忙退开半尺。Bill刷卡进屋,关门了,房门发出咔哒一声。

“呼,好险……差点就被叫服务生了。”谢兰生惊魂未定,拍拍胸脯,继续塞了。

到了大约十一点时,谢兰生手里的广告终于只剩最后一张,大功即将告成。

然而,他刚想塞,手就猛地顿在那里。

片刻以后,他唰一下把广告收回,仔仔细细叠了一折,带着回了他和莘野位于五楼的标准间。

莘野为他把门打开,问:“广告全都发干净了?”

“没,”谢兰生的眼睛很亮,他用双手仔细擎着最后一张《生根》传单,说:“还剩一张。”

莘野挑挑眉:“干吗剩一张?”

“因为啊……”谢兰生走进去,到了桌前,拿起一支纯蓝墨水的英雄笔,在广告的左上角写了几个字,又再一次折好纸页,郑重递到莘野胸前,说,“因为……莘野,最后一张《生根》邀请,我想送你。”

莘野低头:“……嗯?”

“我想起来,这电影节在最开始是你主动要参加的,我本来想一个人来。但是……嗯……莘野,我从来没邀请你来一起观看《生根》首映,但是现在,我诚挚地邀请你到现场参加电影的展映,这对于我非常重要。嗯,你是导演邀请去的,不是自己非要看的。”

莘野好像有点惊讶,几秒后,才伸手接过那张简陋的广告,哂笑道:“行,我接受这邀请了,我会去的。”

“谢谢!”谢兰生说,“那,我先去洗澡了。”

“行。”

在谢兰生离开以后,莘野打开那张广告,视线黏在左上角处谢兰生刚无比认真一笔一划写的“To:莘野”几个字上。

他意识到,这是对方第一次在片场之外写他名字。

他回想着谢兰生刚郑重递过它的样子,凝视着那几个汉字,似乎想把每个细节记在脑中,末了,他用手指轻轻抚抚,自顾自地笑了声儿。

作者有话要说:  叶凤毛改孙凤毛了。

第27章 都灵(四)

小广告在一天后被扫街工人全摘掉了, 谢兰生也没再去贴, 因为《生根》再过24小时就会正式亮相了。

由于《生根》参赛晚了, 自然字幕也做晚了,谢兰生一直等到影片展映的前一天才收到了最终拷贝,这还是被“overnight”寄来的。谢兰生在拆开包后甚至感觉拷贝还热着。

因为交送时间太晚, 谢兰生的作品《生根》被排到了凌晨四点技术检查。对电影的画幅、字幕、声音等等电影节有官方要求,因此,每部电影在放映前必须接受技术检查, 再由导演本人签字。同时, 导演也要确定这个拷贝就是最终要放映的影片内容,所有细节分毫不差, 省着导演糊里糊涂交上去个错误版本。

莘野陪着他的谢导一起去做技术检查。

检查人员一番准备,五点左右才开始鉴定。

谢兰生知道, 自己没法儿回去睡觉了——《生根》片长90分钟,这个鉴定少说也要七点左右才能结束。电影节上, 每部电影在自己的展映日都会被放映多场,而第一场也就是记者会上的放映通常是在上午10点。这个场次十分重要,媒体记者、众影评人还有各家销售公司可能出席的就是这场, 谢兰生作为导演必须亲自出席活动。算算, 如果提前一小时到,他八点钟就要起床了,还睡毛呢。

可谢兰生是真的困。31号1号整整坐了两天飞机,2号晚上由于兴奋只睡着了四个小时,3号晚上强忍着累在大厅里宣传电影, 本来想着今晚休息,可又被通知凌晨四点去做电影技术检查……

谢兰生的两只眼皮一刻不停地往下搭,莘野自然注意到了,长指拍拍对方胳膊,说:“睡会儿吧,我来盯着,真有问题了再商量。”

谢兰生问:’“莘野……?”

“无字幕版你看过了,英文字幕我盯就好。”

“……”

“明天要打一整天仗。”莘野刻意压住声音。技术检查这个房间只提供了普通木椅,靠背不高,人的头没处搁,于是莘野半侧过身,一只胳膊轻轻搭着谢兰生的椅子靠背,垂眸看着对方眼睛,说,“将就将就,睡会儿。”

“莘野?”

“靠我肩上凑合凑合。跟飞机上差不太多。电影展映最后一场要到零点才能结束,不睡会儿你扛不住。明天可能会有买手表现出对《生根》的兴趣,昏头昏脑的可不行。”

谢兰生想也有道理。技术鉴定绝对不算一个困难的活儿,他本人很相信莘野,知道对方肯定不会在这上面弄出岔子。

“好……谢谢了……”谢兰生的上身一倾,头也歪歪,便按莘野刚才说的,窝在对方的肩窝处。莘野没看他,在看电影。

男人胸膛宽阔强壮、柔韧有力,有些淡香透过衬衫一丝一缕传到鼻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谢兰生就脸颊发热,心脏有些烦有些躁。

怪了……

他阖上眼,明明已经困到极致,却还是用了好几分钟,才在檀香中进入梦境。梦里,他还是在莘野颈窝里,没有清醒时的慌乱,在梦里他本能地安心。

谢兰生是在电影的“乡村血夜”醒过来的,许是因为声音太大。谢兰生直起腰,看着屏幕。在都灵的氛围当中一切感觉都被放大了,对着彩凤和女儿们,谢兰生有点儿难过,莘野捉过他一只手,拍拍手背,让他安心。

谢兰生便去看莘野,想用眼神表达感谢。在黑暗中,他们两人四目相对,谢兰生只觉得莘野眼睛亮到不可思议,里面有水,还有……情?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却又想起刚才鼻尖依稀嗅到的檀木香来。

都灵时间的凌晨六点半左右,技术检查终于完毕,第一排的工作人员让谢兰生签字同意,而后全都挺友好地祝谢兰生展映顺利,谢兰生也谢谢他们并且表示希望如此。

“啊……”出来后,谢兰生对莘野说,“再回去睡一个小时!”

莘野淡笑:“嗯。成。”

…………

然而,谢兰生和莘野二人全都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刚一回到房间床头电话就响起来!在意大利冬日清晨宛如声声催人的钟。

“……?干嘛呀,一大早的,催命鬼吗?”谢兰生一边抱怨,一边把电话接起,听了两句,竟然发现电话的另一端是电影节组委会!

唔,是要嘱咐展映须知吗?

“谢导,”对方声音严肃而紧张,“请您立即过来一趟,到组委会的办公室。”

谢兰生问:“现在?我能不能在展映前十五分钟再过去呢?这样我们就不需要一天两次往返会场了。”

“最好现在就来谈谈。”对方语气不大对劲,“越快越好,不要耽搁。组委会的办公室在一楼走廊的最右边。”

谢兰生也有些紧张了:“好的,我马上到。”

怎么了???他们要跟自己说什么呢???

郑重放下电话以后,谢兰生对莘野说,电影节的组委会刚十万火急叫他过去,一分钟就不要耽搁。

莘野问:“什么事儿?”

谢兰生说:“不知道。”

莘野转身拿上大衣,下颌紧绷:“走,去看看。”

“嗯。”

二人路上都没说话,自顾自地匆匆前行。可是他们都很明白电话不是好的征兆。

都到这步了,还能如何呢……?

谢兰生抬头。远处,阿尔卑斯山被白雪层层覆盖,群峰相连,玉带一般地拥抱着这座城市,雄伟宏大。它静静地巍巍耸立,纯净、美丽、沉默、永恒。都灵好美,不愧被人称作是“阿尔卑斯山的城市”。

一路赶到组委会的办公室的红木门前,谢兰生想抬手敲门,却又忽地缩了回来,看看莘野,让对方耐心等,又抬手,又缩回,烦躁不安,仿佛一推开这扇门就会踏入地狱一样。

“好了。”见谢兰生这样不安,莘野站在他的身后,把谢兰生给转过来,抱在怀里,摸摸头发,又用力拍拍他的腰背,说了一句“没事儿,啊?”

“嗯……”

莘野一向气场强大、内敛冷静,他在谢兰生的耳边,声音带磁地劝慰说:“顶多就是电影拷贝出了问题不能放映,咱们再去参加别的电影展映就可以了,嗯?”

谢兰生也稍微好了些,说:“也对。”

还能有什么更糟的呢?

莘野说完,又整了整谢兰生的头发、衬衫,让他精精神神漂漂亮亮的,接着,让谢兰生重新面对组委会的房间大门,十指用力地掐了掐他瘦弱的肩胛骨,给他力量,在他上方说了一句“有我……有我们呢,别担心”,而后,轻轻执起谢兰生的右手,翻过来,砰砰两声,把着他手在门板上敲了几下,又替他拧开门,把他轻柔地推进去。

谢兰生将大门关了,一抬头,却赫然发现房间里面竟然坐着黑压压的一大群人,连组委会的主席都在!!!

整个房间气氛严肃,与电影节完全不符!

真是出现意外了吗……

拷贝丢了……?

一个B类的电影节还能出现这种错误???

不过,没事的……就如刚才莘野说的,顶多再去别的影展。

谢兰生深深呼吸,告诉自己必须镇定,而后强迫自己抬起脚来,用正常的步子走过去,一边抽出椅子坐下,一边问:“我猜猜看,是拷贝发生问题了吗?”

“不是。”组委会的主席Matteo De Sciglio把一份传真递了过来,说,“谢导,你先看看这个。”

“这是什么?”谢兰生用目光轻扫,发现竟是中英双语的。

“中国官方发来要求,”Matteo De Sciglio将他的十指交叉,一字一字地解释说,“他们希望电影节停止放映《生根》《玩耍》,同时,要求你和孙凤毛二人主动撤片。”

“!!!”谢兰生万万没想到,电影局这么快就开始行动了!

他的呼吸十分急促,低头阅读那份传真。

上面写着,因谢兰生的《生根》和孙凤毛的《玩耍》并未申请拍摄指标,没有得到开机许可,同时未经官方允许擅自参加欧洲电影节,他们希望,都灵电影节组委会停止放映《生根》《玩耍》,同时,如果谢兰生、孙凤毛承认错误、主动撤片,他们将会既往不咎,只当二人是不懂事。

“……”谢兰生口干舌燥,却又没有一口水喝,只能忍着,十指僵硬。

“谢导,”Matteo De Sciglio主席说,“这件事情非常重大,它关系到你的未来。”

谢兰生说:“我知道……”

“我们希望你们两个可以理性地做抉择。当然,现在距离《生根》展映只剩不到三个小时了,也不知道是否足够做出一个好的决定。”

谢兰生小声说:“可以的。”

“谢导,”Matteo De Sciglio又道,“我们已经讨论过了。都灵国际电影节不会停止放映《生根》,这主要看你和孙导是不是想主动撤片。我们理解你们的困难,不论你们二位做出什么样的最终决定,我们都会尊重并且支持。”

谢兰生紧咬嘴唇。

这个时候,他多希望莘野也在。

“谢导,”对面,Matteo De Sciglio又问,“你是不是需要一点时间来做最终决定?需要我们先出去吗?”

“不用。”谢兰生摇摇头。

撤片吗?

可都已经到这里了啊。

他想到了莘野、祁勇,也想到了在等待着这片子的欧阳囡囡以及岑晨……如同这样就回去了,他拿什么面对大家?

他又想到了自己那天在树干上贴的广告,想到了他之前在酒店里面发的宣传,想到了森田小姐等人说的“我们一定去看片子”,想到了发传单时一些人十分感兴趣的眼神,也想到了当时几个来自各大洲的男女说,好,他们肯定会到场的……

此时,众人正在大厅外面,手拿着票,准备进去,猜测着,期待着。

他幻想着展映现场他的作品被放出来,黑压压的一整屋人摒心静气认真观看,其中有记者,有影评人,有销售公司,有从业者,有普通人。而后,他们思考、评价,让他进步。

脑中片段一幕一幕走马灯似的闪过去,谢兰生想着在展映厅外面等候着的人,握紧双拳,咬了咬牙,说:“放。”

“……”听到答案,Matteo De Sciglio很冷静,他问:“谢导,想清楚了吗?”

“想清楚了。”谢兰生的两只眼睛不再逃避,嚯地抬起,又坚定道,“放。”

“我们知道了。”Matteo De Sciglio点点头,“《生根》今天照常展映。”

“嗯。”谢兰生的全身力气都在刚才被用光了,他用两手撑着桌子,站起身来,“那我也去准备准备,谢谢电影节的支持。”

“应该的。”

谢兰生把房门打开,看到莘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轻轻地叹了口气,十指捉住对方双臂,把额头抵在对方颈下,闭上眼睛,一动不动,汲取能量。

莘野问:“怎么了?说什么了?拷贝坏了?”

“没。”谢兰生摇摇头,呵呵笑了两声,“照常放映,没什么事。”

莘野知道谢兰生刚刚绝对经历了什么,但谢兰生并不想提,他也只能默不作声。谢兰生就是这样,他从不会显出脆弱,他只会在过了坎后云淡风轻地说一说他那时候曾淌过了怎么样的一片沼泽。

就这么着,1991年12月5号,《生根》照常亮相了。

上午十点是记者会的展映。

这几年,各电影节都会设置记者、片商的专场。因为他们太忙了,对不感兴趣的片子可能只看15分钟,而观众的纷纷离席会摧毁导演的信心,于是,电影节用“专场”表示,这些不是普通观众,别想太多。

出乎谢兰生的意料,他的广告起了作用,媒体记者和影评人竟有不少来到了现场。大电影节在一内都会展映上千部影片,宛如一片海洋大海,观众只能挑选着看,《生根》能有这个场面已经算是一个奇迹了。

整个会场十分沉默。最后,当女主角屠杀全家,并凉笑着对警察说“当个女人太辛苦了……”“我让她们重新投胎”这些话的那个时候,谢兰生他分明听到有一些人轻轻叹气,那个声音十分幽微,整个房间压抑、沉默,仿佛空气都变粘稠了,叫人喘不过气,电影放映时的黑暗牢牢攀附着每个人。

最后,片尾字幕升起的时候,谢兰生流下泪来。他不住地哭,无论如何都抹不干。

他的电影放映完毕,他等到了这个时刻。

会场的灯重新亮起,媒体记者和影评人里有不少过来致意,谢兰生一一握手,一一感谢。

而晚上的正式放映也进来了不少观众,几乎坐满后半场了。当放映到“乡村血夜”,有些女性尖叫起来,会场里面也出现了好几声“啊……”的人声,证明观众在全情投入。

兰生发现,都灵电影节的观众非常专业,他们完全可以看懂,知道哪里应该鼓掌。

最后放完,全场鼓掌。国际上各大电影节约定成俗的规矩是,对好片子鼓掌,对烂片子跺脚。

…………

23点30分,《生根》在都灵的所有放映场次全部结束。

谢兰生在会场门口连续抽了三根香烟,才慢腾腾回到酒店。

而他刚一踏进酒店,就有认识的香港记者递给他一张传真。

是一份报纸的传真。

原来,香港报纸已经登出电影局的处罚决定了。

谢兰生一行一行地看过去。

上面写着:

【因为私自摄制电影、私自参加电影节,从今日起,禁止谢兰生、孙凤毛从事电影摄制工作,任何个人以及单位均不得支持或帮助以上二人摄制电影,否则自行承担后果。此文件的有效期为……】

谢兰生的指尖轻抖,他闭闭眼,又睁开,看向最后那个日期:

【……八年。】

谢兰生的胳膊无力,垂了下来。

他被禁了。

卖国外也不可以吗。

耳边传来酒店大堂其他各国电影人们欢快雀跃的声音,好像是在庆祝什么,谢兰生只觉得无比尖锐刺耳。

他感受不到这个世界,被包裹在一个壳中,周围全是黑暗混沌。

一开始他只想试试,自筹资金拍出一个他一直想拍的故事,和写小说、画画一样,想做就做,不苦等了,放着自己看看也好,能挣钱做下部更好,可如今却没回头路了。

达摩克里斯的巨剑轰然落下,他有些委屈,又有一些“尘埃落定”后的轻松。

“任何个人以及单位均不得支持或帮助以上二人摄制电影,否则自行承担后果……”

谢兰生默默念着,非常清楚,从今以后,他的路会更加难走。

可一切才刚刚开始。

从此,他将与电影相依为命。

作者有话要说:  凤毛在第一、三两章。

在现实中,头两年电影局并没有出手,可张元这样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于是1994年,双方迎来矛盾爆发。那一年有七位导演参加了鹿特丹电影节,电影节还举办了“为中国导演争取拍片权”的活动,于是官方彻底被激怒了,致信鹿特丹电影节,没有达到效果以后一口气禁了七个人,被称为七君子——田壮壮、张元、王小帅、吴文光、何建军、宁岱、王光利,其中大多是二到五年,只有田壮壮是八年,还有人说十年,因为他拍了有政治色彩的《蓝风筝》,还在东京电影节上引起中国代表团的集体离席抗议。至此,本来比较模棱两可的电影人到了对立面,这其中的大部分人之后几年都没拍电影了。

因为是小说,必须要把剧情集中,这个时间提前一下……并不严格符合事实哈!

其实最早,张元他们并不知道这个事情这么严重,就是想拍自己喜欢的故事而已,觉得就跟写小说、写歌、画画一样,想搞应该就搞出来,制片厂要论资排辈等好久嘛,等不起了。王小帅在拍完之后还跑去了电影局,贼得意,说他自己拍出电影了,没用国家一分钱,求表扬,结果领导说傻孩子你可犯了大错误了……张元说,他第一次在电影节被称作是独立电影人,吓着了,王小帅也说,因为要出国参加电影节,他找西影厂出证明去办护照,西影厂也写的“独立电影人”,他也吓着了……

为了剧情,兰生是对可能发生什么事情有准备的,不想他太傻乎乎。

第28章 都灵(五)

谢兰生把那张传真还给对面香港记者, 说谢谢, 而后整理思绪, 一步一步往电梯间挪。

这时之前被熟人拦了的莘野也回到酒店。对谢兰生被禁的事他也已经得到消息,事实上,刚才几个香港记者还是莘野先认识的, 他拍那部赌神电影时接受过各家采访。

“谢兰生!”莘野双手插在兜里,站在远处,冲谢兰生叫了一声儿。

“嗯?”

莘野看了眼他, 又看了眼地, 让他过去,谢兰生则乖乖听话, 心想这人够霸道的。

莘野压根没有提起电影局的那张禁令,只问:“去吃个Gelato?”

“啊?”

莘野两边唇角一撩:“意大利的冰淇淋在全世界都挺有名, 去尝尝?我过来时顺便看了,有好几家零点关门。”

“嗯……”谢兰生说, “好。”他想,虽然还是担心未来,但冰淇淋也可以吃, 下回再来意大利就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

听到答允, 莘野转身向门口走,谢兰生则亦步亦趋跟在莘野的身后。

因为已经要关门了,莘野两手插在外套兜里,步子很大,穿过酒店旁的小巷走到相邻的马路上。

路灯映着他高大的身影, 他一步步走,腿很长,而他身边来来回回的欧洲人比他都要矮半个头、瘦一大圈,气质上也差几个档。

谢兰生在背后看着,挺突然地,就意识到,这是一个英俊的男人,一个性感的男人,一个有魅力的男人,而他过去没察觉到,只单单地觉得对方是自己的演员、是自己的战友。

他又想起今天上午在组委会的房门口他死握着对方胳膊嗅檀香味的画面了。淡淡的香,微微的暖,真的让他安心挺多。

莘野走到冰淇淋店,在台阶上站定了,伸出骨节硬朗的手指,拉开门,瞥了一眼身后的人。谢兰生则赶紧进去。

莘野推荐了意大利Gelato最有名的开心果味道,想想,又推荐了巧克力味儿,道:“都灵的巧克力不错,被叫作巧克力之都,每年还有巧克力节。知道Ferrero吗?就在这儿。”

“不知道。”谢兰生手紧紧握着店家打的两份冰淇淋,觉得好他妈的神奇,跟他吃的雪糕不同。

二人坐在圆桌两边,谢兰生用勺子舀起一口Gelato送进嘴里,只觉得真软,入口即化,跟北京的区别好大。过去,他吃过的最好吃的是哈尔滨的“马迭尔”。

这个就是开心果味儿吗?

莘野用手支着下巴:“开心果能除郁安神,挺好的。”

“……嗯。”

他又去尝巧克力的,据说也能让人放松。柔软、丝滑、又甜又苦,醇厚深远,有点儿像他这一路。

其实谢兰生虽担心未来可却并未过分焦躁。分风雨雨地走过来,他也不太大悲大喜了,而是可以比较客观地研究当前状况。

他被官方禁了八年。

可他无法离开电影。

也就是说,下部电影对资金的要求只会更加庞大。设备可能要用买的,冲洗只能在欧美做,连胶片都要请在做MTV的同学帮他折腾,或者从香港买。可回国后大概率会没人愿意再投资了。

他这几天必须卖掉《生根》,别无他法。

等到账了再拍新的,再被禁,再拍新的,再被禁……直到有天玉石俱焚。

见谢兰生双眉微皱,莘野问:“在想什么?”

谢兰生被打断思路,一愣,而后一一说了,最后道:“我必须要卖掉版权。”他用了曲折的修辞、微妙的省略,把一切说的云淡风轻,因为这些摩擦龃龉的滋味儿真的只能自斟自饮。

莘野盯着谢兰生的一双眼睛看了半天,才终于说:“行,我知道了。只是最后确认一下。”

听到莘野这个回复谢兰生还挺莫名的:什么就“行,我知道了”???

莘野淡笑,没再打算继续说了。

事实上,就算兰生不打广告,他也可以联系公关邀影评人去看展映,也可以帮谢兰生把电影的版权出手,可谢兰生自己宣传,他便陪着痴陪着癫。

现在……如果需要,他会出手的。

上回寄送是他疏忽,没有想到电影胶片是不能过x光机的,但他不会再犯错了。

对面,谢兰生把两个口味都吃光了,用勺子刮小碗四周,一勺一勺抹在舌头上。

也不知道是因为开心果还是因为巧克力,吃完两盒意大利“Gelato”,谢兰生的担心少多了。

先走一步看一步吧,畏手畏脚的也没用。

…………

大约那个冰淇淋还真的可以除郁安神,谢兰生在这个夜里竟然睡得还算不错。

第二天,谢兰生在他房间的小电话前苦等一天,连吃饭都不敢出门,总是担心错过买手。森田小姐告诉过他,展映后,24小时内要有报价。

然而电话死般安静。

莘野虽然打算出手帮他搜寻国际买家,然而八字还没一撇,他不习惯把话说太早。

一直到了晚上六点,在谢兰生要绝望时,电话终于嘟嘟响起!

谢兰生从他的床上手脚并用地爬下来,小狗一样跪在地毯上,劈手就把电话接起来!

“谢导,您好,”对面是个美国男人,“我是美国环球影业执行总监Brian Harbin。请问《生根》美国地区的版权还在手上吗?”

兰生跪在床头柜前,说:“美国版权?在的在的!!!”

“那,可不可以今晚八点在楼下的咖啡厅见?那家叫作‘Passion Cafe’的地方,我们可以当面聊聊。”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谢兰生忙不迭道。

“那晚上见。”

“嗯!晚上见!”

放下电话,谢兰生的“绝处逢生”简直要被实体化了。他跳起来,一把捉住莘野胳膊:“莘野!美国环球影业!!!环球影业想买版权!!!”

莘野淡笑:“咱们一起跟他谈谈。”这还真不是他寻来的。

“嗯!”

‘有心理价位吗?’

“给钱就卖!”

“胡说什么。”莘野想想,“20万美元。”

“这会不会太多了……”

“不多。”莘野说,“自信点儿。”

“好哦……”

于是,晚上八点,谢兰生与莘野到“Passion Cafe”与Brian Harbin讨论版权销售。

环球影业并非一家销售公司,而是发行公司,可以直接发行电影。

一般来说,在电影节当“伯乐”的都是各大销售公司。销售公司拿走版权,再转卖给发行公司,并且针对特定区域的发行权进行谈判,其中包括国家、价格、媒介等等。销售公司通常会与制片方面签署协议,商量要价还有底价——后者是指最低价格,而后,销售公司每一次把版权卖到新的地区,都需要给制作方抽成。而推销的宣传材料也是销售自行筹备,毕竟他们比较专业。通常来说,一部电影若能卖掉20个地区去,它一定能有好结果,可也因为目标市场是全球的各大国家,独立电影的制片人很难亲自进行谈判,交给一家销售公司是最常见的做法。不过,销售公司眼光也高,不会轻易浪费资源,销售人员会到各大电影节上观看影片,然而撰写这部电影的市场适应性报告,再看是否要“下手”。目前,全球两大销售中心是洛杉矶以及伦敦,前者有独立电影贸易协会,后者也有自己的协会。

莘野初步打听过了,大的销售公司一年会运作20到25部电影,中等公司一年会运作10到15部,如果多于这个数字谢兰生会比较不利,因为公司的推销会过于分散,毕竟,销售公司并不会向制作方付初始费用,要等到它成功转卖《生根》版权到某地区,才会分成给谢兰生,一个地区一份钱。

不过,对于美国这样的大市场,绕过这些销售公司直接对接发行公司也是一个好的选择,这说明,版权费用会百分百归制作方,在《生根》上,“制作方”就是谢兰生。

Brian Harbin身材高大,几乎就要赶上莘野了。

他与二人一一握手,而后重新坐在凳上,抽出名片递给他们,又把两杯Latte推到对面:“我点了Latte,可以喝吗?”

谢兰生说:“可以可以,太谢谢了。”

双方几句寒暄过去,Brian Harbin不再做更多客套,而是选择单刀直入。这是一桩好的生意,他有资本开门见山,而不用像想压价的小公司般东拉西扯。

Brian Harbin道:“谢导,Yves,是这样:这几年来中国发展非常迅速,一些美国电影观众也希望能了解中国。基于这个特殊背景我对《生根》很感兴趣。我昨天在电影节上看了《生根》的第一场,印象很深,虽然手法略显粗糙,但是,与主流的中国电影不同,它并没有宏观叙事,并没有说历史、文化,而是把镜头的焦点对准一个普通家庭,这是我们想看到的。”

谢兰生还挺高兴的,说:“谢谢!”他感觉Brian Harbin眼光很毒,一下就能说到要害,这个正式自己、凤毛与大导的不同之处。

Brian Harbin又说:“在美国,比起亚洲的商业片,观众更爱看文艺片,必须细腻的那一种,有亚洲的独特味道。所以,如果条件全都合适,咱们就能走流程了。版权购买需要总部那边开会并且过会,但不会花太长时间。”

“嗯嗯……”谢兰生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过会概率有多少呢?”

“说实话,”Brian Harbin道,“我是公司大制片人。迄今为止,我看中的电影版权还没有过买不成的。我可以把话撂在这,百分之百,没有意外。”

“!!!”谢兰生的心情激动:他真的要成功了吗……?

如此之近!

“谢导,”Brian Harbin又问了重点问题,“《生根》,美国地区,电影院、录像带、VOD点播、付费电视、免费电视、航空系统应用六个媒介,您报个价?”

谢兰生刚想说20万,莘野却挥手拦住了他。莘野上身略略前倾,给人的压迫感极重,道:“您给一个您认为与《生根》匹配的价位吧。您认为,它值多少。”

Brian Harbin一愣,然后笑了:“我都忘记Yves你可是Harvard经济系的毕业生了。”

但Brian也没有反套路,他想了想,道:“Yves,压来压去也没意思,咱们双方都真诚些。20万美金,应该够了吧?”

莘野靠近座椅背里,淡笑一声:“这么痛快,看来是有附加条件?”

“厉害。”Brian Harbin的笑非常真诚,让人亲近,“放心,不是什么大的要求。”

“说说看?”

Brian Harbin似乎完全不认为这个要求会被拒绝,道:“昨天,我跟公司几个大导整夜讨论这部片子,最后我们共同的结论是,结尾要改。”

谢兰生好看的眉毛立即微微地皱起来。

Brian Harbin给了个非常好的offer:“《生根》结尾太悲惨了,这不符合美国市场,会让观众失去兴趣,也会让我们失去利润。我们希望,谢导可以为美国版单独拍摄一个结尾,即,‘陈彩凤’带两个女儿到深圳去重新生活,并遇到了全新感情,‘王福生’虽锥心痛悔却也无法挽回她了。”

“不,这不符合影片主旨!”谢兰生激烈地抗议道,“彩凤不是这样的人!她意识到她的悲惨,可并没有可以主动摆脱家庭的能力,也没有这个眼界学识。按照彩凤的经历,她能醒悟的就只有‘当个女人太辛苦了’,这是她在观察周围以后所得出的一个论断,她无法意识得到深圳还有新的世界。她就是这样的女人。”

“不行。”Brian Harbin却十分坚持观点,“Bad Ending是没有市场的。谢导,我们的offer足够有诚意。经过整宿的讨论后,我们这边的提议是,《生根》结尾需要拍摄,环球影业提供资金,您不需要担心补拍所产生的额外费用。影片《生根》同时发行原先版本和美国版本,这是一个双赢策略。”

末了,Brian Harbin又来一记重锤,“谢导,如果不能修改结尾,那么抱歉,我会说,《生根》不仅会失去环球影业的兴趣,还会失去其他潜在买家的兴趣。”

“……”几秒之后,谢兰生问,“意思是,如果不想修改结尾,环球影业就不买了?”

“很遗憾地说,是的。如果《生根》维持原版,那就说明,我们双方在关键问题上无法达成一致,谈判只能宣告破裂。”

谢兰生:“…………”

旁边莘野没给建议,想看兰生会怎么做。

谢兰生又攥紧手指。

要改吗?

要让美国的观众们看到一场“皆大欢喜”吗?

可那不是他的人物,也不是他的故事。

谢兰生知道,自己已经等了整整一天,这是唯一的潜在买家。按理说,在经过了一整天的展映以后,如果有人真的想买这会儿应该已经行动了。

而且,这唯一的一个买家还是“巨无霸”环球影业。

他现在被官方禁了,比上一次更需要钱。他本人的个性让他无法欺骗亲戚朋友,如果再去拉投资,他肯定是要实话实说的,那谁会在官方已经明确下文的情况下还把存款给他用呢?而且,如果这次回本失败,没能卖掉任何版权,那下一次肯定没有谁会愿意让他再试了。

而所谓的“海外基金”听上去也挺不靠谱。

他会走到死胡同的。

20万美金啊。

一闭眼,一咬牙,给美国版重拍结尾,他就有钱拍下部了,甚至下下部,下下下部。

何乐不为呢?傻子才会不同意呢。也正由于这些原因环球影业的执行总监Brian Harbin才会胸有成竹吧。

谢兰生的目光转向他带来的黄桃罐子上。因为担心要谈很久却又没钱卖咖啡喝,谢兰生把他的开水一同带到Passion Cafe里边来了。

这个东西远道而来,跋山涉水辗转颠簸,如今却是静静蜷缩在咖啡桌的一个角,对着香浓的Latte,卑微、怯懦、惴惴不安,怪可怜的。

咖啡馆内人声喧哗,谢兰生却觉得真是……

金灯银灯满地乱走,他却一个都抓不住。

半晌以后,谢兰生终下了决定,他抬起头,看着Brian Harbin说:“抱歉,Brian,我是不会改结局的。”

他不屈从于权力,也不屈从于资本。

他一碗水端得很平。

只能回去继续思考“绝处逢生”的办法了。

听到这话,Brian Harbin的脸上展现出了显而易见的惊讶,说:“谢导,你要不要再考虑下?”

谢兰生则轻轻摇头:“我没什么好考虑的。但是,我诚挚地恳请环球影业再想一想……这部片子之所以能入围都灵正是因为这结尾啊。如果实在不能接受原版,那就如同刚才说的,我们两个互相欣赏的只能一拍两散了。”

Brian Harbin看着谢兰生,半晌后,他低下头,对着桌面仔细思考良久良久,右手几根手指飞速地在咖啡桌上敲动,似能显示出主人的犹豫纠结。足足过了半分多钟,Brian Harbin才再一次抬起头来,道:“对不起,谢导,我们认为要改结局,美国市场和电影节选片标准完全不同。”

“……”没戏了。

谢兰生站起来,与Brian Harbin再次握手,说:“还是非常感谢环球影业对《生根》的欣赏,希望咱们下次能有真正合作的机会。”

“嗯,我们期待着。”

在咖啡的香气当中,双方谈判正式破裂。

Brian Harbin走了,谢兰生也带着莘野一步一步走出大门。

目前为止唯一一家要买版权的公司被他亲手撵走了。

他不后悔,可他真的不太清楚自己这样是对是错。

…………

刚刚回到酒店门口,谢兰生就眼前一花,发现一个男人猛地从天而降拥住了他,还高兴地叫:“兰生!!!兰生!!!啊啊啊啊我太兴奋了!!!”

谢兰生把人扯下去才看出来是孙凤毛。他被对方情绪感染,也笑着问:“怎么了?有好消息跟兄弟分享?”

“对!!!”孙凤毛太过激动,连唾沫都喷了出去,“兰生,兄弟,我要卖掉美国版权了!!!20万!美金!我艹!”

“……”谢兰生说,“恭喜恭喜!是哪一家?”

“去他妈的!真带劲啊!”孙凤毛的两手挥舞,“环球影业!你能想象吗?!”

谢兰生在听到名字后心里有点酸溜溜的,只能感慨时运不济,他不无羡慕地说:“真好……环球影业的Brian Harbin刚刚在咖啡馆也跟我谈过。但跟《玩耍》不同,对于《生根》他们要求替换结尾,我实在是不能接受,就谈崩了,崩的嘁哩喀喳的。”

“哈???”孙凤毛听到这里露出一脸不理解来,“Brian也同样要求《玩耍》修改最后的结尾了,要happy ending,我觉得这问题不大,就答应了。”他的《玩耍》与谢兰生的《生根》一样,都是描述家庭崩碎的,不过,谢兰生的关注重点是压抑的女人,他关注的重点是压抑的孩子,结尾,与谢兰生思路相似,主角孩童在大雨天奔跑出去却惨遭车祸,环球影业则要求改成孩子父母幡然悔悟一家重新其乐融融的结局。

“……”谢兰生没指责凤毛,只笑着说,“哎,羡慕,你太利落了,我就不行,纠结半天还是没同意。”谢兰生知道,对于这种问题他们谁都说服不了谁。

他很清楚凤毛也是真心爱电影的。凤毛说过,他中学时每周都去工人文化宫当卖票的,因为卖完票能进去看片。

“不是,兰生,”孙凤毛的性子却一向是直来直去,“你傻逼啊……?咱们两个都被禁了!任何个人还有单位都不可以再支持了!如果想拍下部电影就必须有大把的钱!”

谢兰生说:“我知道。”

“这是20万美金啊!100万人民币!不是,这么多钱都没办法让你稍稍改动一下?美国佬们爱看那种,还要花钱,那就让他们去看呗!收下钱!咱们虽然想拍电影,但也真的犯不着跟钱过不去,反正,我一开始就想好了,卖版权是最重要的,我手里必须得有钱。”

谢兰生则沉默一秒,而后再次夸张地笑:“嗨,不说了!我过不去这个坎儿!我爸妈说我是死犟!我也觉得自己可能挺有病的,可以看医生了。”

谢兰生并不想争吵,他笑着,推了推孙凤毛的肩,“恭喜恭喜!得收到了版权费后不要忘记请客喝酒!”

“那必须了!”

“行了,那我先回房间去了,回聊。”

“嗯,回聊。”

在告别了孙凤毛后,谢兰生有一点儿惆怅。

还有对自己的一点儿怀疑。

“用不着理那什么毛。”见谢兰生垂着脑袋,莘野语气有些懒散,“会后悔的,那什么毛。”

谢兰生:“……嗯?”都到手了100万了,还会后悔?而且,人家叫凤毛,好好的名字。

莘野继续漫不经心:“为了迎合市场改掉自己最大的特色,把自己的产品变成庸庸碌碌的东西,他总有天会后悔的。”

是吗……

谢兰生没再吱声了。

他自己只是从原则出发看问题,可莘野……似乎是从生意角度看这件事的。

谢兰生便不纠结了。

他现在最相信莘野。既然莘野说他做的对,那就权当做的对吧,莘野跟他是一伙儿的。

第29章 都灵(六)

回到酒店, 谢兰生在小酒吧里再次遇到森田小姐, 又是打了一个招呼。

森田小姐指手画脚:“Sold?Sold?”

谢兰生则沉默摇头。

这回那个日本翻译也在现场一同喝酒。谢兰生请莘野说了刚才拿到的坏结果, 森田小姐听完翻译,叹息道:“这是经常会发生的……与他们谈版权销售最后只有10%能成呢,不用过于放在心上了。”

谢兰生很感激森田对自己的宽慰鼓励。

森田又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谢兰生说:“如果不能卖掉版权以后路就很难走了, 也许只能向电影节官方申请扶持基金。森田小姐,您能不能帮忙引见几个好的销售公司?会对亚洲感兴趣的?”这里兰生在回来路上想出的一个办法——森田肯定也要卖片,她的资源肯定靠谱。

一旁莘野瞥他一眼。

这就是谢兰生, 但凡还有一线生机他必然要力劈混沌, 绝对不会坐以待毙于大千世界之渺渺一隅。

难道真的无需自己为他搜寻国际买家?

森田小姐想了想,与其他的人商量了下, 又回过头对谢兰生说:“我们明天晚上有个party,为日本几部电影宣传。你可以来。我到时候会比较忙, 可能不能帮着引见,但你可以自己认识一些好的销售主管。明天会来这个party的应该喜欢亚洲电影, 至少喜欢日本电影。”

谢兰生大喜,说:“谢谢!谢谢森田!I Love you!”

森田已经四十岁了,听到这话大笑起来:“明天party上, 每位导演都会上台介绍自己带来的片子。所以, 在这环节的最后,我们会说还有一位中国朋友也想讲讲,你那时候就走上台说说《生根》这部电影。”

“太好了!”谢兰生手扒着桌沿,“太好了!这是真的救了我了!”

“加油!”告知party的时间地点后,森田握拳示意了下, 是典型的日本动作,“我们都去看了《生根》,我很喜欢。”同桌几个日本来的电影人也都看着他,说“がんばれ!”

“谢谢!谢谢!那明晚见!”谢兰生也略略点头,笑着挥手,离开了。

森田小姐是制片人,果然是有一些资源。她的电影同样入围了主竞赛单元“都灵19”,不过,森田电影入围的是“纪录片”,《生根》入围的是“国际剧情片”,并无直接竞争关系。那天认识的六人中,樱野先生是森田电影的导演,另几人是其他片子的制片人,其中一人入围了“Onde”单元,其余的则并未入选而只是来出售版权。

他本来只希望能让森田小姐帮忙引见,没想到,对方竟然直接叫他去参加他们的party了,谢兰生有点儿感动。他这一路走过来,虽遇到过池中鹤、关厂长、罗大经、张继先、澳洲海关那样的,可也遇到了王先进、张富贵、Nathan、Hunter、森田小姐这样的人,更不要说还有莘野、欧阳囡囡、祁勇、岑晨……

他是幸福的。

与森田等告别以后,莘野轻瞥谢兰生,说:“明天去买一身正装。”

“啊?”

“这白衬衫够邋遢的。”莘野又道,“白天出门买身西装,应付应付,现在定制来不及了。”

谢兰生问:“不贵吧?”

“不贵,贵什么。”谢兰生的大脑里面现在只有钱钱钱钱,莘野简直要无语了:“就当是个新年礼物,刷我那张visa卡就行了。”

听说莘野要付账单谢兰生略一犹豫:“这……”

莘野按着他的后脑一把推到电梯里:“还想不想卖片子了?”

“想……”谢兰生并不觉得穿的好看非常重要,不过莘野既然让穿那他就去买一套好了。他扑棱着自己头发,心想穿的能贵哪去,它又不是冰箱彩电,顶多回去打打苦工再给莘野买份礼物。

…………

于是,第二天的一大早上,莘野带着兰生到了十分有名的罗马街。谢兰生发现,这些店铺不似商场,一家家的竟然都单独占了一个门面,还挺新鲜的。

莘野走进了一家店,让谢兰生不要乱跑,而后一路目不斜视走上二楼服装区域。他们俩在走进店时有西装男帮着拉门,谢兰生又长见识了,感觉自己像大老爷。

服装全都没有价签,谢兰生也无从知晓,但感觉到不会便宜了,只希望不要上千,最高不要上两千。

两千人民币是400美元,谢兰生想:算西装200,鞋子200,应该足够打住了的。

莘野扯出一套西装,垂眸看看,US的38号,应该正好。他又看中一双皮鞋,让SA去拿兰生的号,回来再开一间fitting room带谢兰生进去换上。他想了想,又嘱咐SA不用告诉谢兰生这东西的价,谢兰生要开口问了就说自己已经知道了。

而后莘野便坐在了一张沙发上静静等,sales给端来一点白水。他翘着长腿,一手捏着纸杯一手轻扣沙发扶手。

没过多久,谢兰生出来了。他并没有害羞不安,相反,穿上新衣服了他还觉得挺高兴的,在镜子前扭来扭去,又回过头看莘野,问:“莘野,好看不?”

莘野目光缓缓转过。

谢兰生的颈子纤长,腰背挺直。这套西装有些收腰,谢兰生的蝴蝶骨那略略有些凸了出来,而后下方平滑地收回去,腰细细的,叫人想握。高级的西装裤管里两条长腿笔直笔直,小屁股又突了出来,掀起西装的下摆。

有俗话说人靠衣装。穿着一身笔挺西装,谢兰生感觉自己跟平日里也不一样了,精英似的,他扬着下巴,挺着胸膛,两手插在裤兜里面,左右看看,说:“都不像是导戏的了……”“嗨,还真像是去社交的。”“我想起来那些大导出席颁奖的场面了。”

莘野喉咙有些干涩,说:“……嗯。”

他也看出谢兰生与平日不同的气质了,很好看。

这时兰生转过身来,给莘野看完整的他,莘野目光上下打转,发现SA已经把这身西装替他理得相当好了——衬衫衣领一丝不乱,西装衣摆熨帖平直,西装裤的两条裤线也被拉成两条长线,连裤脚都扯过了。

只是……谢兰生的两只袜子还是出来时的样子,乱堆着,因为穿的时间太长袜筒早就有些松了。

莘野走过去,两手一抻自己的裤子,半蹲下来,把手探进对方裤脚,几根手指轻轻提着谢兰生白袜子的边沿,向上扯了扯,只觉着这脚踝真细,一捏就能碎了一般。

谢兰生被吓了一跳,连忙把脚往后撤:“喂!”

莘野却是没撒手,道:“别动。”

“……”谢兰生便不敢动了。

莘野替他提好袜子,又站起来,看了看,用英语对一边SA说:“再来一条领带吧。夜蓝色,斜条纹,真丝,有吗。”

“我去看看。”

Sales不久后迈步回来,手里提着一条领带:“这个行吗?挺搭配的。”

莘野垂眸看看:“也行。”

说罢,他把兰生上身西装扣子一一解开,让对方先把它脱掉,又把衬衫领子竖起来,垂着眸子,手指灵活地系领带。在系领带的时候,他的手指不可避免地碰触到对方胸膛,一下又一下,他只感觉指尖发热。

谢兰生不会系这个,只能弯着脖子干瞅。他低头时后颈修长,像天鹅。

最后,要收紧领带结时,莘野道:“抬头。”

谢兰生不盯着看了,然而莘野声音带磁:“再抬点儿,看我眼睛。”他比谢兰生高12厘米,这样一来角度正好。

谢兰生便抬头看他,莘野此时垂着眸子,睫毛宛如蝴蝶翅膀。莘野一手拉着领带,一手执着领带结,知道对方在看自己,也一掀眼皮,而后望着谢兰生的眼睛,手缓缓缓缓地滑上去。

他们两人就对视着,身影映在了镜子上。

领带结被滑到位置,莘野擎着领带结的右手食指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谢兰生的小颈窝里,隔着衬衫似能灼人。他顺着衣领看上去,能看到精致的喉结、柔软的颈子,然后是下巴、嘴唇。

被人这样抵着自己最脆弱的喉管,还被这样盯着,谢兰生也呼吸变急,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半晌后他终于收眸,舔舔下唇,口干舌燥。

莘野也没继续看了,他帮对方整理领子,又扯扯下边,让谢兰生自己接过西装穿上,把扣子系好,给他收拾西装领子以及下摆,最后叫人转过身去,面对镜子,问:“还可以?”

“挺、挺好的。”

“那直接就这一身了。”

“嗯……”

“去试衣间换回来吧。”

“好……”

谢兰生在试衣间里浑浑噩噩换回衣服,又糊里糊涂地走下楼,跟着莘野出了店门,沿着大路走了一阵,才猛然间想起什么:“莘野,你刚付完账了?”

莘野轻轻瞥他一眼,说:“没付,抢的。”

“……”谢兰生想,莘野这人……

他又问说:“一共多少?”

莘野回答:“不到2000。”随口胡诌。

“人民币?”

“废话。”

谢兰生叹:“好贵啊。”

莘野:“…………”

…………

晚上,谢兰生又穿上西装,去参加日方的party,或者说,去蹭日方的party。森田没请莘野过去,谢兰生也不好带着,毕竟是去白吃白喝的。

日方的party十分典雅。大厅铺着柔软地毯,九张桌子散布其中,巨大吊灯倾泻而下,四周墙壁装修考究。大厅正前方有一个台子,背景全是电影海报。森田小姐和其他人全在忙着招呼客人,谢兰生则挥了挥手,并没有过去叨扰。

他看见了一个洋人而且感觉脸孔很熟,回忆半天,想起来了——原来是Bill,文艺复兴国际的销售总监,他在酒店塞广告时被那个人当场抓包。

Party的餐食都是日式的,而且看着十分高档,有寿司、有刺身、有牡丹虾、蒲烧鳗鱼、炭烤和牛,还有静冈甜瓜,都用精致的盘子盛着。谢兰生对生的东西其实还是挺发愁的,不过,他也只能蘸蘸酱料,夹进嘴里,一抻脖儿吞下去,不带嚼的,感觉还没有家里的西红柿鸡蛋好吃呢。

当party将要到高潮时森田小姐拿酒上台。她穿着条黑色长裙,十分优雅,欢迎、致谢并对到场的客人们举杯敬酒,在作品的大海报前介绍她的作品《人生》,最后说,希望能与有实力的销售公司达成合作,把版权卖到全球去,旁边翻译一一翻了。森田小姐那部电影还没正式公开展映,她便邀请台下的人明天都去现场观看。

森田小姐下来以后,另一个人走上台子,同样敬酒、介绍作品,他还带了整个日本最有名的女明星来,说由美子是女主演,邀请众人去看放映。

一个一个说完以后,终于轮到谢兰生了。谢兰生一边走过去,一边背稿子,虽然,从知道要参加party起,他已经在自己心里背过20遍稿子了。他还请莘野纠正发音,以免演讲遭人耻笑。

森田小姐带谢兰生一起走到麦克风前,说:“大家~最后,我们这边还有一位中国朋友!他的《生根》入围了主竞赛单元‘都灵19’的国际剧情片,前天已经展映完毕,相信在座的很多人都观看过这部片子了~谢导他是来自中国的一名独立电影人,没有人脉,也没有资金,他甚至不知道如何才能认识国际销售,所以,同为亚洲的电影人,我们也把谢导请来宣传他的电影《生根》了~如果有谁感兴趣,可以直接约谢导哦~!”翻译原样翻译出来。

谢兰生则执酒上去,因为紧张动作僵硬。他强自镇定,笑了笑,看着森田,道:“谢谢森田也谢谢日方邀请我来认识大家。我是电影《生根》导演,叫谢兰生。《生根》是入围了主竞赛单元的剧情长片,前天已经展映完毕。嗯,为了防止有人漏看,我还是想先说一说它的内容还有特点……”

挺努力地说了会儿,谢兰生发现,这party上的销售公司非常明显……不感兴趣。

他们不再注视台上,而是继续吃日料了,还有几桌的销售们干脆互相聊起天来。他们脸上挂着笑容,绝对不是在讲《生根》。偶有几人因为礼貌时不时地看他一眼,也个个是心不在焉。

只因这是一部华语片。

谢兰生想起,祁勇说过,亚洲只有日本电影在欧美是有市场的。

见没有人在看自己,谢兰生又有些无措。

他脑中有一个主意,但不大敢嚯的出去,于是只有硬着头皮继续按照原来的说。

然而又是几分钟后,被忽视的过于明显,满场甚至没一个人想认真地听他说话,毫无办法的谢兰生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再次决定拼上一把!

他半转过身,擎起酒杯,一扬脖子,把葡萄酒一饮而尽,接着,他又再次面对场内,一抬手,再猛地砸下,只听“砰”地一声巨响,玻璃碎片四处崩飞!!!

谢兰生把杯子cei了!!!

满场在干其他事的销售人员全都一震,刹那间就变精神了,纷纷看过来。

谢兰生的双手掐胯,还挺镇定的,说:“众位……别人一直都跟我说,欧洲市场对华语片是不喜欢的不感冒的,亚洲电影只有日本可以卖出国际版权,市场只爱那类片子。我说一句冒犯的话,在刚才的讲述当中我充分地体会到了。大家时间都很宝贵,我被忽略是必然的,我能理解。可是……可是……!大家看啊,我刚才跟前面几位导演一样宣传电影,没人想听,可是当我突然之间把一个酒杯摔在地上,大家兴趣就起来了!为什么呢?很简单,这是因为一成不变的东西被打破了啊!就如同在电影市场,当观众的选择只有美国片和欧洲片时,他们可能就麻木了,要知道,什么题材都没办法一个一个连续看的。然而,如果这时出现一部从没见过的中国片,观众也许会留意起来,就和大家刚才一样。”

顿顿,谢兰生又说:“大家都说华语片子在欧洲会没有市场,可是谁都没试过啊。那为什么不试试呢?销售公司并不直接出资购买电影版权,而是卖出去后再拿抽成,能损失的只有资源啊,也就是一些时间,一些宣传。所以,难道不能稍微试试其他类型的影片吗?我知道,这有风险,可好机会不全都是在风险中得到的吗?”

他很知道自己英语不太地道,于是徐徐地说。莘野说了,英语不好的人谈天最最忌讳强装“流利”——就跟洋人说中文一样,只要慢,发音不准也能被听懂。

台下的人都没说话,然而,也不知道是真感兴趣了,还是不好意思再接着吃了,总之,销售主管都安静地面对舞台,听他继续说。

谢兰生又深吸口气,道:“我下面就说一说电影《生根》的特色吧。”

“首先,这几年来中国经济发展很快,也赢取了全球注目,而《生根》并没有再从历史角度来讲中国,而是将镜头对准了中国一个农村家庭。当然,作为文艺电影,它批判了几千年来一个丑陋的观念,可是,这部片子里面既有主角在农村的生活,也有他们对城市的惊奇,欧洲观众可以从中看出当今中国的样子,了解它的过去、现在。事实上,就是昨晚,美国一家‘巨无霸’的执行总监还找到我,说美国在关注中国,希望买走《生根》版权,可他希望更改结局所以最后没达成deal,很遗憾。”

听到这,一些高傲的欧洲人发出几声了然的笑——在他们看来美国人都是一群没文化的。

“其次,”谢兰生又再次开口,“柏林影帝就是莘野在《生根》中演男主角。他现在在好莱坞的片约不少,或者说很多,其中还有大投资的又或者是大导演的。代理合同一签几年,《生根》可以借助明星卖版权的几率很大。”

接着:“第三,片子背后故事很多,销售起来会比较方便。”他分享了某个乡长要介绍信的故事,两个主创偷窃跑路的事情,还有澳洲海关用x光扫胶片的故事,不少人都听入迷了。

原来,仔细听听,这个英语蹩脚的中国导演讲的还挺有趣。

讲完第四第五第六,谢兰生说:“在《生根》的展映之后,各方面都好评如潮。欧洲国家的影评人与观众有共同背景,既然他们觉得好看,那应该……观众也会觉得好看。”谢兰生把他裤兜里一张白纸缓缓展开,“我昨晚上抄了很多大型杂志和大影评人的看法,在这念一下……Leonardo Chiellini说,谢兰生的《生根》讲了中国式的家庭崩碎……与西方不同,冲突不是相叠加的,而是突然爆发,这时冲突是毁灭性的,触目惊心,让人看到中国家庭很特殊的相处模式。”“xxxx则说,它描述了中国家庭五千年的一个观念:传宗接代。这听起来非常奇怪,可《生根》却不疾不徐地剖析了它的背景……”“还有,xxxxx说,在遥远的共产中国,女性意识也在觉醒,谢兰生用他的镜头捕捉到了一个陈俗,并且还用惨烈的结尾给人以猛烈敲击……”

他一句句地讲出来。

等到全部都说完了,谢兰生又深深鞠躬,道:“我很希望能与世界分享这样一个故事。”

下面有人鼓起掌来,不知道是对他的作品,还是对他摔杯子的做法,抑或是对他刚刚讲的背后故事。

参加party的一干人重新开始吃吃喝喝,谢兰生叫服务生来把碎玻璃一一扫了,忙不迭地弯腰道歉,很久后才回到了他在中间桌的位置上。

而后,让谢兰生意外的是,还没等party结束便有好几个人到这桌来,要了他的电话号码,其中几个甚至约了兰生今晚就谈一谈!!!

谢兰生只觉赌对了。

…………

日方的party落下帷幕后,谢兰生在咖啡厅里跟好几家都谈了谈,不过,这些公司全都没有到现场去看过《生根》,有些犹豫,而谢兰生也并没有录像带等可以提供。他是个独立电影人,缺乏正规商业运作。

最后一个来的是Bill,“文艺复兴国际”的销售总监。Bill身材高大健壮,皮肤很白,金发,有一双海蓝色的眼睛。

他坐下来,道:“谢导,《生根》展映我看过了。”

“……”谢兰生望着Bill,没说话。多亏他的小广告了,还是有人去看过的。

“我本来没打算去看。作为公司销售总监我要看的片子太多了。不过,你那天在房间门缝塞的广告让我个人对它产生了一点兴趣。在今天前我是认为,《生根》虽是好的作品,然而文艺复兴国际没运作过华语电影,打算放弃的。”

“……”

“不过今晚又见面了。”Bill的语气冰冰凉凉,十分职业,“听了你的发言以后,我觉着……倒也可以试试。《生根》拍摄非常波折,这是个好的卖点。我想了想,电影也许比较适合文艺影院。”

谢兰生有一些疑惑:“文艺影院?”

Bill一笑:“欧美有些专门放映文艺电影的电影院。它的受众一般来说学历较好、收入较高,也许会对在崛起的亚洲大国感兴趣。他们一般悲天悯人,如果听到《生根》拍摄的背后故事说不定会感兴趣并且买票。欧洲还与美国不同,不要求皆大欢喜。对了,录像带和收费电视两个媒介也可以试试。”

“……嗯。”中国可没文艺影院,连商业影院都不多。

“我们可以运作试试。”Bill又说,“我先介绍一下文艺复兴国际吧。文艺复兴国际是家销售公司,位于伦敦,前身是文艺复兴电影的海外销售公司。我们可以代理英国地区,也可以代理全欧地区。如果可以达成协议,文艺复兴国际会抽15%的佣金,我们双方签署五年的销售代理协议,以及一份协议备忘录,标明你希望的要价,和你能接受的底价。若是进行全欧代理,文艺复兴国际目前能运作的是这几个垂直划分的区域:英国包括北爱尔兰,法国包括比利时的法语地区、德国包括奥地利、西班牙、比荷卢、斯堪的纳维亚地区包括丹麦挪威瑞典芬兰、冰岛、葡萄牙、希腊,东欧则是……”文艺复兴国际只是一家英国销售公司,无需花钱购买版权,签下《生根》未尝不可。

谢兰生的脑子发晕,幸好这时救星莘野推开Passion Cafe的门走进来。他穿着酒红色的衬衫,像只孔雀。

Bill不以为意,重复了遍刚才讲的,又继续说:“代理合同必须独家。签署协议以后,文艺复兴国际就会着手制作电影海报、广告片、预告片、新闻发布会,也会参加更多影展。我们公司有实力让《生根》最后出场展映。要知道,除非电影非常出彩,能一直在评审脑海中,早出场都是劣势。”

谢兰生:“……”竟然还有这些门道。他的《生根》在都灵是中不溜丢出场的,算劣势吗?

Bill继续说:“胶片拷贝、影片字幕都由我们负责筹备,不过,给发行商做推销的内容简介、电影剧本、原始正片等等需要谢导方面按时提供。”

谢兰生的脑子晕了,索性全部交给莘野。

莘野和Bill越说越快,兰生开始听不懂了。

只见莘野十指交叉,微微前倾,气场十足,一双眼睛老鹰一样。他和Bill本来谈的好好的,却突然间因为什么新的话题争吵起来,两人语气都邦邦硬,Bill一直重复着“No”“No”,桌子周围气氛紧绷,落针可闻。

莘野说的一字一句全都带着攻击性,又说了些什么东西,Bill的脸色十分不善。

兰生特怕莘野搞黄了,理性觉得应当制止,可实际上却没动作,完完全全地把对他来说相当于命的版权谈判交给莘野了。

几分钟后,Bill紧绷下颌,脸色很不好看,他盯着莘野看了会儿,而后,突然间就换了态度,挺有魅力地笑了笑,抬起自己的两只手,手掌向外做投降状:“OKOK,你赢了。”

莘野轻笑。

而后他们就开始算,谢兰生则茫然看着。好像一张纸上面是预计拷贝、预计录像带、电影估值——全都分为高中低三档,另一张纸上面是制作费用,广告费用、营销费用……甚至还带银行利息!最后,他们俩为每个欧洲的垂直地区都定下了一两个版权价格,Bill拿出销售代理协议的模板,莘野则对影片附属产品开发、商标注册、影片版权材料使用和违约金等几条做出了修改。

Bill都接受了,又道:“我必须和法务财务针对修改确认一下,再去酒店商务中心打印终版,麻烦等等。”

“嗯,”莘野喝了一口咖啡,“别忘了加最重要的,一个字儿也别差了。”

Bill无奈地笑:“知道了。”

“喂,”Bill暂时离开后,谢兰生问,“你们刚才吵起来了?”

莘野笑笑:“因为加了一个条款。”

“什么条款?”

“把无保证的销售协议变成有保证的销售协议。”

谢兰生问:“什么是有保证的销售协议?”

“就是……”莘野拉了一个长音,“五年以内,文艺复兴国际必须完成20万的销售额,其中首年至少5万,后边四年15万,英镑。如果不能完成指标他们需要赔款未完成部分的50%。”

“!!!”20英镑,那是180万人民币了!!!

谢兰生倒吸凉气,叫:“还能这样?!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有保证的销售协议’?!Bill怎么可能答应!!!”

“作为交换,他的抽成从15%变成20%。也就是说,假如他们恰好完成20万,我们到手也有162万。就算他们一分没卖出去,我们也能拿到81万。”

“可是那也……”

莘野还是在笑:“我告诉他,我这边有内幕消息,《生根》会获最终大奖。到那时候,也许就不会只有一家‘文艺复兴国际’想试试了。”

谢兰生是出离惊讶了:“你、你骗Bill???咱们哪有内幕消息?!”他想,莘野这人也太不要脸了!谁能想到这么大的一个影帝在咖啡馆骗人?

莘野却是高深莫测:“反正合同已经签了,他们也是做生意的,想要赚钱或不赔钱就肯定要推荐《生根》。”

谢兰生:“……”天下竟有这种事情。

事实上,莘野只是与Bill分析了《生根》获奖的可能性,最后认为大约有50%。电影节会寻求平衡,而《生根》的中国背景让它可能摘得桂冠。莘野提出各退一步,分担风险——谢兰生就直接从了“文艺复兴国际”公司,签20万、20%,因为一旦《生根》获奖,也许就有40万20%的offer在等着他签了。

谢兰生与Bill和莘野从9点钟谈到1点半,终于是把合同签了。他很感激莘野——他给自己当男主演,帮自己解决最后的2500块,现在又为自己敲定版权事宜,而他自己……看着厉害,其实说不定只会拍电影。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一块大石终于落下。

他把版权卖出去了。最少也能挣到81万。25万还给投资人,剩下来的56万按说好的对半分,也还剩28万,够他继续紧紧巴巴地拍摄出下部电影了。

在与Bill谈后不久还有一家日本的发行商也要买版权,销售范围是全日本,不过只有5万美金,谢兰生也点头应了。这回,28万变成40.5万了,足够了。

放下心上大石头的谢兰生却没回酒店,他告别莘野,独自一人出去走走。

他依然是那样文艺,想静静地回顾回顾。

…………

他来到了都灵地标——Antonelliana尖塔,两分硬币后的图案。

这座尖塔威严矗立,是都灵的标志建筑,也是都灵城唯一一个高点,大家只要抬起头来就能看到它尖尖的顶。它是上个世纪全世界最高的建筑物,而现在,它高高的塔内是意大利国家电影博物馆。

这座城市在二战前是意大利电影中心,还有意大利第一座电影院。而意大利人把电影博物馆设在Antonelliana塔里,足见“电影”地位之高。

谢兰生两手插兜,一步一步地走近他。

如童话里那个王子走向他的莴苣姑娘。

在塔尖下,谢兰生仰起头来,看中间电影博物馆那黑漆漆的影子。

良久良久,久到谢兰生都觉得有些冷了,才发出了一声叹息。

在过去的一年当中谢兰生一直以为《生根》版权卖出那天他一定会雀跃欢呼,深深地为自己骄傲,可事实上,他发出的竟然不是一声欢呼,而是一声叹息。

在都灵的寒冬夜色中,他突然间便想起了经典电影《毕业生》的最后一段。一向软弱的霍夫曼轰轰烈烈抢回新娘,然而电影最后一幕,霍夫曼却坐在车尾,眼神游离,满脸空茫。

一如他此刻。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时候华语电影想卖版权确实是难。《妈妈》好像没卖版权,但张元在电影节上拿了法国政府的十万刀奖金,后来贾樟柯他们就可以卖掉了。

第30章 都灵(七)

12月9是都灵国际电影节的颁奖典礼兼闭幕式。

12月8号是星期日, 各项活动人山人海, 之前Bill说获奖电影一般会在这时出场也是因为容易造势, 而谢兰生以及莘野则必须要更换酒店——因为寄送拷贝迟了,谢兰生订房间也晚了,那个时候, 酒店说,8号周日早就没有剩余房间可以订了。莘野订的另个酒店在市中心,也是五星, 莘野自己花钱享受, 谢兰生是蹭蹭而已。这电影节的组委会只给报销三天住宿,而谢兰生若想看完就必须再自费四天, 如果是他自己的话肯定会选最便宜的,50美元的motel, 虽然连这200美元可能都要管朋友借,甚至说, 他可能因囊中羞涩而选择提前回家。谢兰生觉得,幸好莘野喜欢热闹非要看完颁奖晚会……

于是,7号的一大早谢兰生就去退房间, 按照莘野的指示把行李寄存在了前台, 告诉对方六点来拿,便去观看电影展映了。

然而十分乌龙的是,六点钟,谢兰生一回到酒店,就冷不丁在大门口看到了组委会的人!似乎还是正在等他!

他们一见谢兰生便齐刷刷地走了过来。

谢兰生懵了。

“谢导, ”组委会的一个男人说,“您是打算去机场吗?今天就要回中国了?”

“啊……?”

“我们知道,资金不足的电影人不会留到最后一天,但是,我们诚挚地邀请您参加明天的闭幕式。”

谢兰生:“???”

“资金要是实在困难……我们会再报销两晚。”

“不是,你们误会了。”谢兰生赶紧解释,“我订酒店下手晚了,那时周日就满房了。现在是要换一家住,并没打算离开都灵。”

“哦哦哦哦……”组委会的人松口气,“那太好了,咱们明晚再见了!”

“嗯,明晚见。”

送走几个人,谢兰生还是完全摸不着头脑,他转过头面对莘野,十分茫然:“组委会来……就说这个?还是说,对每一个要走的人组委会都会挽留一下?咱们正好是最后一个,所以他们说完就离开了?”

莘野两手插在兜里,似笑非笑,“谢导,恭喜,你要拿大奖了。”

“啊?”

莘野迈步走向前台:“如果没奖,他们不会故意过来叫你参加颁奖典礼的。”

“是、是这样吗。”谢兰生想装作冷淡,然而脸上却没绷住,在弯腰看行李签时嘴角用力地弯了弯。他把笑容藏起来,不想让莘野看了笑话。

而后兰生有些开心,又有一些因为太好的东西还没有兑现而生出的紧张忐忑。他带着东西,坐莘野租来的车一路到了新的酒店,进去发现竟是个套房——外间可以会客、办公,里间用来休息睡觉,盥洗室里还有一个超级巨大的按摩浴缸。

他们出门吃了晚餐,回来以后谢兰生就钻进浴缸大泡特泡,感觉自己在演电影。中间有回莘野突然拉开木门去上厕所,兰生赶紧扯过旁边的白毛巾盖在腰下,感觉还挺不好意思。虽然说吧,他也经常去澡堂子,大家互相看没所谓,但那个是互相看,跟这个单方面看不一样。莘野好像瞥了他一眼,又好像没有,谢兰生也不太清楚。

他们俩在官方酒店就是住的“2 Queen”的房间,这回还是两张床的,一夜下来相安无事。

…………

而第二天晚上就是电影节的重头戏了——颁奖典礼兼闭幕式。

谢兰生又穿上那套莘野买的西装皮鞋,还人生中头一回用吹风机吹了头发,觉得自己这堆头发都一瞬间变金贵了。

因主会场水泄不通,谢兰生与莘野先乘计程车到官方酒店,又从酒店一路走去。谢兰生穿着新买来的西装,顶着吹过了的头发,漂亮地走进场地,又漂亮地坐下身子。

7点,都灵国际电影节闭幕式正式开始。

一个声音十分低沉:“Ladies and gentlemen, welcome to the……”说完英语,又切换成意大利语。接着,女主持人款款台,观众席上掌声雷动。女主持人风格幽默,开场白上笑声不断。

因为主持人的英语明显带着意大利口音,谢兰生听不大明白,只能呆呆地坐着看。

一项一项地走流程,所有嘉宾都很能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闭幕式才终于到了颁奖典礼的环节。

而谢兰生因为事先已经知道要拿大奖,一切期待全都没了。

他只觉得特别紧张,心脏一直咚咚地跳,空气放佛有存在感,让谢兰生呼吸困难。他不断地在心里面背诵他写的致谢词,希望时间能慢一点,再慢一点,因为他还没准备好面对这样多的注目。

而同时,谢兰生也忍不住猜:他会得的是最佳影片?还是最佳导演?还是评审团奖?还是小奖?又或者是……莘野说错了,他今晚要空手而归?那可真是太操蛋了。

他回想着他这几天在电影节看的片子。唔……昨天一个美国片子十分感人也很深刻,比自己强,前天一个意大利的本土片子也非常好,也比自己强,那,它们俩一个拿最佳影片,一个最佳导演?《生根》获得评审团奖?大约如此……

都灵国际电影节的奖项其实并不多。在纪录片单元,每进入到一个奖项,谢兰生都希望可以花落森田他们的《人生》,然而最终事与愿违,各大奖项一一揭晓,没有《人生》。一个一个高兴的人走上舞台接受荣誉,“失败者”的苦涩只能他们自己心里咂摸。也许只是差之毫厘,可灯光只属于“第一”。

国际剧情片单元中,第一个被开奖的是“最佳剧本”,给了一部西德片子……不,应该说是德国片子,谢兰生想,西德东德去年统一了。

接着是最佳男演员、最佳女演员,一个来自苏联,一个来自捷克斯洛伐克。

到这,都灵国际电影节还剩的只有三项大奖了。

先公布的是评审团奖“Fondazione Sandretto Re Rebaudengo Award”。都灵国际电影节与奥斯卡金像奖不同,并不针对每个奖项专门设置提名影片,也就是说,所有入围的片子对所有奖项自动角逐。一个嘉宾缓步上台,打开信封,谢兰生的一颗心脏顿时砰砰地跳起来!!!

会是《生根》吗?

结果,他念出了美国片子。

谢兰生:“……”

接着公布最佳导演。

心里再次咯噔一下,谢兰生真希望是他。若再没被念到,他就只剩一次机会了,唯一一个机会——因为除了“最佳影片”所有奖项都有得主了。他的希望太渺茫了。

莘野看出他的不安,捉过他的右手,一手攥着细瘦手腕,一手拍拍的手背,而后握住他的指尖。谢兰生只关心奖项,没注意,却觉得暖。

结果,那位嘉宾红唇轻启,却说出了来自印度的《舅舅》的名字!!!

谢兰生则在一瞬间感觉全身如坠冰窟。

什么啊,竟是《舅舅》?!

意大利片呢?

在谢兰生的心目当中,《舅舅》《生根》一个水准,是要竞争“评审团奖”的。

他觉得,他真不如意大利片,看来,最终大奖会是那部意大利的本土电影,而《生根》则注定是要铩羽而归一无所获了,输给那个《舅舅》了。

虽然有些不甘心,但谢兰生又想了想,觉得自己至少已经卖掉《生根》的版权了,也收获了好的结果,他应该觉得满意才是,做人不能太贪心了。

他渐渐又平静下来,继续观看台上颁奖,打算不管怎么样都好好享受这一盛会。

最佳影片即将揭晓,一位绅士的男演员大步迈向了主持人,与之握手,接过信封。

他把信封轻轻打开,凑近话筒,英语也是不怎么样:“The best film,for Torino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goes to……”

观众们都静静等待。

他又说:“Root,from China。”

谢兰生:“!!!”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刚才所听到的!!!

怎么可能会是自己?!

不对啊,这完全不对啊。

在他心里《生根》《舅舅》不如美国片和意大利片,可结果在评委心中,美国片和意大利片不如《生根》还有《舅舅》?!审美能差这么多吗?

谢兰生是晕头晕脑地走上去致感谢词的。

本能般地走上舞台,谢兰生对着话筒竟卡壳了。

因为刚才已经放弃,一直念叨的感谢词被丢到了爪哇国了。

第一句是什么来着……糟糕,想不起来第一句了,也顺不下来后面的了。

他强撑了十来秒钟,遵循本能地说出“谢谢主席和众评委”之后就又没词了,下边观众全都发出十分善意的笑声来。

然而就在这时,谢兰生在观众席看到有只手挥了一瞬,他凝神望过去,发现手的主人竟是莘野。莘野温柔地看着他,两只手掌向下压了压,示意冷静。

谢兰生便深深呼吸,挺突然地就平静了些,他不看观众,而是看看脚下,专心地想,终于是想起来了。

“抱歉,太紧张了。”谢兰生笑,“感谢主席和众评委。这是一个莫大荣耀,能拿到它我很幸福。嗯,大家知道,我是来自中国的独立电影人。我们经历很多困难才拍出了《生根》一片,每个人都非常孤独,每个人也都非常勇敢。因此,我衷心地感谢摄影师祁勇、录音师岑晨,助理甄红、贾绿,还有演员莘野、欧阳囡囡,还有……我尤其要感谢莘野,在《生根》的摄制当中他提供了很多帮助,不仅仅是本职上的,还有其他各方面上的。比如,多亏他的500美金我才能够站在这里。当主席Matteo De Sciglio说参赛要意大利语字幕时,我想的是完了完了,我没有钱。”

众人都笑。

“总之,”谢兰生又说,“感谢都灵,感谢莘野,也感谢大家。”

谢兰生把奖杯举举,与主持人示意告别,下了台子。

他看到莘野眼睛很亮。这番话是自己写的,并没有请莘野翻译,他希望,到这一刻时,莘野可以亲耳听到他对《生根》有多重要,对自己这一路有多重要。

本来,谢兰生还有点害怕“独立电影人”这个词,觉得自己只是想拍片而已,然而现在也不遮掩了——又有什么可遮掩呢?他就是“独立电影人”,无论如何只能接受。

下来后,谢兰生又仔细想想,觉得,自己能拿这个奖项还是因为“来自中国”。中国正在受到关注,而自己拍了一个家庭。电影节都或多或少会有一些政治因素,引导观众关注它们认为应该受关注的。

当然,作品实在差也不行。

可是,《生根》有好莱坞的摄影师,有北广毕业的录音师,有影帝莘野,有澳大利亚的ABC LAB,还有……呃,池中鹤冲完片子剩下来的冲片药水。而且,因为海关扫x光,他反而把几个片段给拍到了接近完美。

如果不是罗大经、张继先同时跑路,如果不是澳大利亚海关自以为是,还未必有这个结局。

也许一切在冥冥中都有天意也说不定。

…………

在谢兰生胡思乱想之间典礼结束了。

谢兰生也跟着人流一步一步走出大堂。

今天都灵一直有雪。意大利的大半地区都是从来不下雪的,只有北部几个城市比如都灵以及米兰,会下雪。

顶着雪花,谢兰生把自己带的大羽绒服翻出来,披在身上,一边穿,一边下台阶。

结果,巨突然地,就有一个年轻男人很大力地扯他脖领,谢兰生没任何防备,手里头的衣襟没了,一下就被那男人把大羽绒服剥下去了!!!

“!!!”谢兰生想:神经病啊!!!

刚要骂,哗啦一下,他就感觉一件黑色呢子大衣被罩上来,与此同时,身后那个声音吼道:“谢导!!!我是中国的留学生,正在这边当志愿者!!!有记者在下边等你!!!你的大衣太破旧了,会让人家看笑话的!!!咱们两个身材差不过,你穿我的大衣过去,做完采访再换回来,我给你先拿着衣服!!!”

“……啊!”谢兰生恍然大悟,谢谢对方,让男生穿上羽绒服,匆匆忙忙下台阶了。

果然,一众记者在等着他。

他磕绊着回答问题,被堵了近一个小时,被闪光灯给晃到了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而等最后应付完记者,谢兰生再找到那个中国来的留学生时,却发现对方并未穿他带过来的羽绒服,而是在雪花中发抖,一个一个地打喷嚏。

谢兰生还挺感动的。

他努力地向前奔跑,路上总有这样的人。

把大衣换回来后已是晚上10点半了。

谢兰生并不想睡觉,望着眼前飘飞的雪,就对莘野说;“莘野,咱们沿着波河走走?”

莘野听了,略一颔首:“好。”

波河是意大利最长的河,发源于阿尔卑斯山,在威尼斯注入大海,它流经都灵,清澈美丽。

莘野走进路边小店,买了一把黑色的伞。

因为波河距离不远,莘野、兰生一路走过。因为已经要十一点了,小巷里边空空荡荡,他们撑伞在人行道上走,两边都是欧式建筑,华丽、庄严。黑伞并非折叠式的,而是直把的,伞面很大,伞柄下是“J”形把手,莘野此时正在握着,漂亮的手骨节分明,充满男人的力量感。因为姿势,衬衫露出一截袖子,上面袖扣闪闪发光。

终于走到波河上了。一边是河,一边是树,他们走在波河河岸上面,踏着无比柔软的雪,听着脚下温柔的声音。雪纷纷地落在伞上,再化去,河对面的远方就是巍峨的阿尔卑斯雪山。

山体像被蚊帐笼罩起来一般,又好像裹着糖霜的糕点。

波河上面有座大桥,两人随意地拐上去。

桥很长,横穿波河,上面还有有轨电车。

两人走到一半左右,一辆橙色的有轨电车缓缓地经过他们。有两个窗口是开着的,两个当地六七十岁的老头儿在向外看。

终于见到人了,谢兰生很高兴,就喊:“嗨!!!”

他们两个也笑着回:“嗨!!!”

谢兰生吼:“Come!Get off!Walk with us!”

两个老人则大声回:“NO————!!!”

谢兰生:“哈哈哈哈!!!”

莘野转眸轻轻看他。

兰生真的……像个精灵。他拿到了“最佳影片”,是出色的新人导演,有天真的一面,又有圆滑的一面,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他身上竟然能完美统一。

在白雪中,在无人的大桥上,在阿尔卑斯山的前方,莘野真想箍住他腰,和他接吻——他找到他的舌,紧紧攥住,用舌尖的味蕾品尝对方甜美的味道,而他则是站都站不住,在他怀里意乱情迷,嘴角甚至流下银丝。

当然,只能想想罢了。

两人一路悠闲地走,一边随意聊天,到了大桥尽头的时候,谢兰生蹲下身子,挺失落地小声念叨“明天就要离开了啊……”而后伸出手指,用食指在栏杆下面干干净净的雪上写:“谢兰生到此一游。”

莘野一看,笑了,也半蹲下来,在“谢兰生”三个字后画了一个添加符号,加:“与莘野”。

谢兰生又傻乎乎笑:“嘿嘿嘿,这样呢,等到明天,它化成水,渗进土里,这个字就永远留在这座城市的中心了。”

莘野说:“……嗯。”

撑着膝盖站起身来,他们两人又在对岸撑着雨伞继续闲走。皮鞋鞋尖上面沾满了雪,洇湿一片。

“莘野,”谢兰生又文艺病发作,说,“咱们把伞收起来吧?就在雪里走一会儿。”

对谢兰生提的要求莘野自然没有不从,他颔首,收起黑伞,却没握紧,而是挺闲散地勾着伞把,拖着它在河岸上走。

雪还在下。谢兰生把双手张开,让雪落在掌心,融化,再落在掌心,再融化,觉得自己能温暖一切似的。莘野只是微微笑着,偶尔看看一侧深沉的阿尔卑斯山,或另一侧温柔的波河,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不知不觉便白了头,地上的雪被雨伞尖拖出一道长长的痕。

一直到了12点半,谢兰生才觉得够了,对莘野叹:“行啦,回去吧!”

“……嗯。”

他们从河床走上大路,莘野拦下一辆车来,看看兰生,掸了掸他头发上的雪,又将对方额上脸上的也一并扫了。因为看见谢兰生的长睫毛上也有几片,他便用手捏着,一顺,一捋,把小雪花都摘下来,让眼睫毛干干净净。他左手拿伞,右手拇指食指捏着,摘掉左边睫毛上的,而后,因为食指沾了雪花,便换成拇指中指,摘了右边睫毛上的。

摘完,莘野一手捏着伞,用空的手去拉车门。

然而当他即将触到车把手时却挺住了。

看着很脏。

他指尖上还有刚才谢兰生睫毛落雪化成的水珠。

不想蹭在这种地方。

莘野想想,把食指送到唇边,嘬了。

而后是中指,而后是拇指。

而谢兰生在他身后,什么都没有看到。

作者有话要说:  谢兰生的熊猫妈妈:你他妈的就是想嘬!!!

第31章 都灵(八)

第二天竟还是有雪。雪花落在大街小巷, 静谧美好。

谢兰生与莘野早早离开酒店游览都灵。在电影节举办期间他们展映电影、参加活动, 没有一天是闲着的, 现在终于可以看看这座美丽的城市了。

两个人先登上了Antonelliana,尖塔里面是意大利国家电影博物馆。因为今晚就要回国,谢兰生想抓紧时间先把重要的东西看了。

一进尖塔谢兰生就被博物馆吸引住了。大显示屏到处都是, 而显示屏的周围是经典道具、经典场景。大厅放着电影配乐,谢兰生只觉得熟悉。

这博物馆共有五层,很大。一楼展示摄制原理, 并且详细地介绍了意大利的电影史和全世界的电影史。它从光学原理、照相机原理和摄影原理开始不疾不徐地讲, 用一代代的摄影机、洗片机和放映机来展示电影的发展。整个展厅都是机器,其中有些还十分珍贵——在“默片”的那个区域谢兰生就看到了卓别林的电影样片。

博物馆的三层则是经典电影的展映厅。从环形的楼梯上去, 谢兰生发现,楼梯两边全部都是经典片的原版海报, 他看到了《乱世佳人》,也看到了《星球大战》……还看到了演员照片墙。

三楼大厅有几十张整齐排列的红色躺椅, 而大屏幕此时正在放映的是《乱世佳人》。大厅两边还有几个小厅在放特定主题,谢兰生去看了看,感觉还行, 便决定先逛四楼五楼, 等回来后再专心品味。

四楼有海报馆还有道具馆,后者集中摆放珍贵道具。有一个区游人挺多,谢兰生钻进去,发现该区正陈列的是梦露的黑色内衣以及她的化妆工具。谢兰生叹了口气,这是世界上最性感的人, 可谢兰生却也记得《彗星美人》导演说的,“她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这个馆中还有很多其他电影的道具,比如“劳伦斯”的白色长袍。与其他人完全不同,谢兰生在每个展台前都细细地观摩。

五楼则是电影制作馆。它是一个互动区域,游客可以自己在这实现“演员”的梦想,被摄影机捕捉、拍摄,被做效果,被放映在大屏幕上。

谢兰生只觉得,他也正在电影世界当中。

扶着扶手重回三楼,《乱世佳人》刚好播完。这部电影谢兰生在北电曾经看过多次,于是并未驻足停留,而是直接走向大厅左右两边的小展厅。

最后一个展厅十分与众不同。

人要躺着观看电影。

正圆形的“床”在最里面,是红色的,软绵绵的。凹凸起伏波浪样的红色床帐直直垂下,也拢成圆,遮着里面,非常漂亮。而游客若是伸手挑起红色床帐便能发现这块床帐竟是遮光帘——它里面,一块圆形的大屏幕正在播放电影主题。大屏幕被钉在天花板上,与下面的床一般大小一般形状,都是圆的,游客仰面就能看到,而因为在床帐里看也能暂时“与世隔绝”,完全处在电影世界中。谢兰生能明白这些小展厅的设计意图——告诉人们,无论何时都可以看电影。这个展厅是躺着看,前面几个展厅还有许许多多其他姿势。

也许因为今天有雪,整个厅里竟然只有谢兰生与莘野两人。

谢兰生说:“进去看吧?”

莘野点头。

谢兰生便钻了进去。

红色床帐的高度只有整个房间的一半,没垂到床面,于是,谢兰生人虽在床上,膝盖却是支了出去,小腿竖着,脚丫踩地,没脱鞋。他与莘野睡成60度角,一个从左边看屏幕,一个从右边看,两人头发轻轻挨着,莘野的短些,谢兰生的长些,莘野的硬些,谢兰生的软些。莘野人高腿长,一条小腿支在地上,左脚搭在右膝上,动作随意,有些懒散。

谢兰生在床帐当中睁大眼睛,说:“莘野,开始了。”

莘野随口应:“嗯。”

这个展厅这一天的电影主题竟然是……吻。

它把世界著名电影的经典吻戏做成合集了。

谢兰生的呼吸变急。

他依然是那样矫情——当第一个接吻镜头被放映在屏幕上时,谢兰生就掉下泪来了。

《卡萨布兰卡》。

全片唯一的亲吻。

英格丽·褒曼在这部片子当中美到不可方物,让人觉得,若她能给一个亲吻自己愿意赴汤蹈火。

她饰演的Ilsa在卡萨布兰卡再次见到Rick,无法自拔。此时二战正到中期,德国铁蹄踏破欧洲,而Rick手里有着一张能去美国的过境证。Ilsa决定与丈夫分手,于是,她到酒吧寻到了Rick,对他说,她希望与他在一起。他们两个商量好了,他们两人留在这里,让作为反纳粹领袖的丈夫Victor用过境证逃去美国。

他们两人在这接吻。Ilsa说,希望Rick能感受得到自己始终在爱着他,“How much I still you。”

谢兰生在床上看着,眼泪宛如珠子一样。他想起了片中台词:“世界上的咖啡馆有那么多,你却偏偏要走进我这一个。”

与单纯的游客不同,作为一个电影导演他知道这电影的结局——Rick在说谎,他知道Ilsa对Victor有多么重要,他不能因他的爱让反纳粹领袖失去妻子,他们需要打赢战争,只是,如果不先说谎Ilsa是不会去美国的。在电影的最后五分钟,只有一张过境证的Rick把警长骗到警局,用黑洞洞的枪口指着,叫对方安排飞机。他让Ilsa与丈夫离开,那么深情地看着她,说:“我们都知道,你属于Victor。你是Victor的精神支柱,如果飞机离开这里而你不在飞机上面,你一定会后悔的。也许不是今天,也许不是明天,不过肯定会是某天,而且必定后悔一生。”面对Ilsa“那我们呢”的问题,Rick的回答是“我们永远拥有巴黎,我们昨晚重拾了它。”Ilsa陪丈夫上了飞机,而Rick则是开枪打死追过来的德国上校,独自一人承担一切,目送着他这一辈子最爱的人奔向自由。

战火中的一场爱情。而它之所以能够成为最经典的爱情电影,却是因为男女主角并没有选择爱情。作为1942年的片子,它的逻辑是自由高于爱情高于一切。

这合集的第二场是《魂断蓝桥》,费雯丽在这部片中的美同样可以穿越漫长时光。

Robert与Myra坠入爱河。在盛大的舞会之后,Myra发现Robert在暴雨中等了一夜,立刻拔足跑入庭院,于是有了“雨中接吻”,深情至极。

谢兰生的泪愈加汹涌,他知道,此后剧情急转直下——Robert突然被派上战场,Myra担心是最后一面,不顾自己芭蕾舞团的规定到车站送别,却未料到芭蕾舞团因此将她永久除名。Myra在战乱的岁月里无法找到新的工作,又得知Robert已经战死,连遭打击,一病不起,而在仅仅几个月后,Myra发现,原来她的好友在当妓女照顾自己。Myra当然无法心安理得,于是,美丽的Myra也成了妓女。

在影片的最后,Robert回来了,原来,他只是被俘,并未死去,可看着Robert和他的父母,Myra还是无法让“不光彩”的过去为Robert家族蒙羞,便在婚礼的前一夜,对Robert母亲说出实情,从大桥上一跃而下。

有时代的不得已。

谢兰生想起来北电老师王先进说过,看这片子能不哭的全部都是铁石心肠。

合集的第三场是《罗马假日》。

奥黛丽·赫本饰演的公主与乔拥抱、接吻,转身离开,结束了她这一天来作为“平民”的生活,回去继续她的职责。这个亲吻缠绵悱恻,带着珍惜以及不舍。

谢兰生也知道结尾——在公主的记者会上深爱的人再次见面,然而他们不能说话,只能无声地告别,结束只有一天的爱恋。

经典的吻一个一个被合集给放映出来,谢兰生便无声流泪。因为姿势,他的眼泪顺着眼角一直流到黑发当中,接着消失。

他会猜测还有哪些电影片段可能出现,而后,只要是他认为该有的,全部都在后边出场了。

各种亲吻,各种爱情。

谢兰生目不转睛。

最后一个亲吻镜头是去年的《人鬼情未了》。

在影片的最后一幕,Carl被玻璃刺穿胸膛,因车祸而变成幽灵的男孩Sam保护了Molly,完成心愿,即将去天堂。Molly终于能看见Sam,她哭着与Sam交换了没有实感的亲吻,背景音乐是经典的《Unchained Melody》。

整个短片播放完毕后,谢兰生还沉浸其中,有些怔然,有些恍惚。他还是在默默流泪,连发丝都湿了一片,因为仰面而且在哭,他呼吸困难,一抽抽的。

然而,在怔然和恍惚之间,他听见了莘野的声音:“乖……别哭了。”

谢兰生凝神望去,发现莘野不知哪时竟撑在了自己上方,正温柔地看着自己。

谢兰生说不出话,又抽了下。

莘野轻笑。他站在地上,人高腿长,夹着谢兰生的膝盖,一手撑在谢兰生的左耳旁边,另一只手拇指指腹轻轻抹掉他的眼泪,从眼角,到鬓角。而后他又换了只手,小心地拭掉了另一边的泪。

谢兰生看着他的眼睛,有些发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莘野此刻的眼神与刚才电影里的有些重合,让人沉溺,谢兰生的大脑当中无端出现“柔情”这个词来。

“行了。”莘野伸出双手,谢兰生也没想太多,便把自己的两只手放在对方的手掌中,被莘野一把攥住并从床上拉了起来。

“哈……呼!!!”谢兰生也觉得自己十年一日地矫情,吐了几个气音出来,用手掌把脸上抹干,又用袖子头发把也抹了抹,整理发型,穿上大衣,道:“莘野,咱们上塔顶吧!只有塔顶还没去了!”

莘野看着他,点点头:“走吧。”

Antonelliana尖塔有167.5米高,可以在博物馆一楼乘坐电梯直接上去。在塔顶,人能看到都灵全景,还能看到阿尔卑斯山。

他们一路“嗖”地上去,谢兰生还有点超重感,只觉自己头晕眼花——他在中国还没坐过这个速度的电梯呢。

到了塔尖,天空依然在飘雪花。纷纷扬扬,缓缓飘落。可能由于这个原因塔尖上的游客不多,某侧甚至空无之一,谢兰生便走了过去。

他走到栏杆边,把手腕搭在栏杆上,眯起眼睛,看着这座在小雪中模糊不清的欧洲城市,轻轻发出一声喟叹。

旁边莘野见谢兰生刚才开始就没说话,过去与他并肩站着,也把小臂搭在栏杆上,与他一起看雪景。塔尖栏杆设计高度正好到谢兰生的腰,谢兰生能直直站着,莘野却要微躬起腰。

过了会儿,莘野问:“还在想着那个合集?”

“嗯……有点儿走不出来。”谢兰生的眼神飘远,“亲吻嘴唇……好美啊。”一对恋人寻求对方,好美啊。

莘野没说话。

“莘野,”谢兰生换了个姿势,正对莘野,一手手肘搭着栏杆,另只手则放了下来,没看莘野,脸还对着踏外雪景,语调有些羡慕地问,“你跟别人接吻过吗?”

听到这个问题,莘野笑出一个气音:“没。”

“……啊???”

谢兰生真不敢相信。

正常来说,莘野在洛杉矶长大,应该十分开放才对……而且,他这个人英俊富有,实在不像没经历的。

他一边想着,一边把头转了回来,面对面地打量莘野,想,这睫毛真长,鼻梁真挺,嘴唇真薄,下颌弧线也真漂亮。

发现对方在看自己,莘野把手揣进兜里,也转过身看谢兰生:“很奇怪吗。没喜欢的。没意思。”他确实是总被表白,华人朋友不无羡慕,常夸张地说:“Yves,你是不是哪有毛病,学校这么多这么美的白妞儿主动告白,你竟然都不感兴趣?!”

莘野还真不感兴趣,只觉她们千篇一律,虽然他也非常清楚不少人在羡慕自己。在他遇到谢兰生前,他从不知道,自己会对一个人有如此深沉的渴求,有如此强烈的欲望。

“好吧,其实还是还没碰到过顶喜欢的。”谢兰生的两道目光再次望向塔外城市,叹,“哎……刚才看片都在想了……kiss是个什么感觉?看电影也看不出来……真有那么无法忘怀吗?有点希望将来某天……自己也能跟爱的人如那般……亲吻。”那样温柔缱绻、入骨缠绵。谢兰生的眼神游离,话到最后几不可闻,语调当中带着一些显而易见的羡慕、向往、憧憬。

莘野正对着谢兰生,于是垂眸看他的眼,一瞬不瞬,半晌道:“会有的。”

“嗯?”谢兰生也转回颈子,望向莘野,一手握住栏杆:“什么?”

“会有的。”说话间,莘野目光缓缓向下,看谢兰生微张的唇。那个唇色红而漂亮,还润,上唇带着一颗唇珠,下唇形状十分饱满,像水蜜桃,仿佛一咬能咬出水来。

“是吗……”谢兰生可不敢指望。以前总想给他介绍对象的邻居都不提这茬了。

“真的。”在都灵的雪景当中,莘野垂眼盯着,从衣袋中抽出右手。他手指很长,捧着谢兰生的脸颊,用拇指轻轻摩挲他的下唇,从中间到嘴角,一遍一遍,又重复道:“会有的。”

谢兰生:“……啊。”在雪中,莘野手指温温热热。

嘴唇感觉非常奇怪,像被一群蜜蜂蛰了,又麻又痒,他的嘴唇颤了颤,而后,宛如是被蛊惑了,隔着雪,也看向莘野的嘴唇。

薄薄两片,有完美的形状,十分性感,很有魅力。

谢兰生:“……”

而此时,那两片唇再次张开,声音一如既往地带着磁:“兰生,会有一个人……爱你,珍惜你,尊重你。”

谢兰生的呼吸急促。

而莘野却还在继续:“这个人会万分珍惜地捧起你的脸,吮上你的嘴唇,拨动你的舌头,探索你的喉咙……汲取你的味道……”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被莘野用这种目光看着,用这种声音说着,用这种动作摩挲着,谢兰生突然间只觉一股电流蹿遍全身,赶紧握着莘野手腕装作没事地甩开了,而后咬住下唇,还咬住不少,把整个下唇都藏起来,偷偷用力,希望赶走那股酥痒,再次面向尖塔外头,半晌后才好了一些,说:“希望如此吧。”

不过,虽然说着“希望如此”,谢兰生却还挺奇怪的:莘野中文不够好吗?为什么是别人亲我?难道不是我亲她吗?

第32章 都灵(九)

从塔尖下来, 二人继续游览都灵。

这里还有非常有名的意大利汽车博物馆, 不过兰生兴趣不大, 没有去。意大利汽车很强,有法拉利、兰博基尼等等顶级汽车品牌,但谢兰生实在不懂, 也只听说过“法拉利”。他问莘野:“法拉利是真厉害吗?”莘野似乎回忆了下,答:“有一款F40还可以吧。40周年的纪念跑车,造型设计比较激进, 在动力上是极限了。”谢兰生在听了以后却依然没什么概念, 毕竟平时都打“大发”,只在北京还有都灵搭过莘野的顺风车, 不过因为一直聊天也并没有注意别的。

尤文图斯的主场谢兰生也没有去。他想,如果岑晨也在这儿肯定要去看一看的, 甚至可能会想搭车一个小时看AC米兰,看他的最爱。

而在剩余的景点中, 谢兰生先去了皇宫。它在两大广场之一的卡斯特罗广场上。这个广场非常漂亮,像意大利电影海报,一面是都灵主教堂, 有著名的“耶稣裹尸布”, 上面印有耶稣人面,人们认为它是耶稣殉难时的裹尸布,不过非常难得一见,上次展出还是1978年,据说, 必须经过教皇同意才能展出这样圣物。广场东面是主宫殿,即1861至1946年萨伏伊王朝的宫殿,南北两面则是另外两座宫殿,其中之一是意大利首个议会的所在地。

王宫建筑非常奢华。天花板和墙壁镀金,中间镶嵌精美油画。到处都是金器、银器,还有中国的瓷器,谢兰生都看傻眼了。它还有个武器库,拥有世界规模最大的古武器等收藏品,还有不少来自中国。它还有个著名花园,是凡尔赛花园那个设计师来设计的。

再出来,兰生、莘野沿罗马街到第二个大型广场,圣卡罗广场。这有两座大型教堂,都挺漂亮,庄严肃穆,另两面一个是埃及博物馆,一个是美术馆。谢兰生在博物馆里走走停停两个小时,有些感慨——这是开罗外最大的埃及相关博物馆,还有最古老的地图。

出来太阳刚刚落下,时间比预计的要早一点儿。他们本来打算6点去餐厅吃意大利面,然后回去提上东西就直接奔机场去的,可现在才刚过5点……

莘野问:“不然吃个好的餐厅?不过这儿没太好的,Del Cambio?你不喜欢那个扇贝和海莴苣吗?或者Vintage 1977?你说喜欢鱿鱼沙拉和百香果蛋糕。不过上回提前订了,这会儿去可能没位子。”这两顿饭,一次是谢兰生请的,感谢莘野帮着谈判,一次是莘野请的,“安慰”兰生被官方禁了。

“不了,”谢兰生说,“我就想吃意大利面!而且餐券都没用完!”他在中国没吃到过,只是觉得意大利面在电影里非常不错,他想吃。酒店的人推荐了个吃意大利海鲜面的——面被放在面包里头,有鱼有虾还有花甲,而电影节给的餐券正好包含这家餐厅。话说回来,他在酒店也吃过几回意大利面了,感觉一般,今天这家再不好吃他的幻想就破灭了。

“那……”莘野想想,“去巧克力店?听人说这有一家店刚刚拿了世界金奖。”

“哎?”谢兰生的眼睛亮了,“走走走,去吃吃!”

莘野笑了,略一点头。

都灵是座“巧克力”城,还说要办巧克力节,世界知名的“Ferrero”就是产自这里的。谢兰生并没听说过,不过莘野说,Ferrero巧克力有好几层,最外层是硬巧克力和碎榛子,第二层是威化、第三层是软巧克力,最中心是完整榛子,让谢兰生心驰神往。

莘野记忆力很惊人,听人说过一次地址就看地图摸过去了。

还是可能因为正在下雪,此时小店有些冷清。柜台摆着不同口味的巧克力,各式各样,而店最里面,整整齐齐的咖啡桌正靠窗子摆放着。

谢兰生大步过去,对着店家老爷爷就大声说:“Ciao!”他来都灵也几天了,知道“你好”就是“ciao”,于是到处跟人说,到处打招呼。他最开始没看明白,没看到“I”,以为是“Cao”,还觉得意大利人跟中国人见面肯定得打起来——一个说“您好”,一个说“Cao”。

老爷爷看看他,也笑:“Ciao!”

莘野操着一口英语跟老爷爷要了个Bicerin。这是都灵著名饮品,由巧克力、Espresso、奶油等调制而成,味道很好。

把Bicerin递给谢兰生后,莘野一扬下颌:“想吃哪些?自己挑。”

“嗯!”谢兰生看也不大贵,指指指指,指了七个,一共花了70块,加上自己手里的Bicerin一共就是100人民币。他心里也有点悲哀——自己才刚出国一周,竟觉得100块都不算啥了,出国前向好朋友们求来的1000要花光了,幸好张世杰王中敏的广告公司生意不错。莘野本来想一起付,但谢兰生又是如此疏远,便没说话。

谢兰生一边等,一边喝他手里的Bicerin。

真好喝,又香又甜。

因为是热饮,在喝过了几口以后谢兰生的唇上就都是了。

旁边莘野也点好单,在等店家一一装盘。

谢兰生便转过身子,端着盘子等着莘野,与此同时无意识地探出舌尖舔上下唇,还挺灵活。

莘野:“……”

“对了莘野!”舔干净唇,谢兰生又想起自己一项可以显摆的技能,问,“你能舔到自己鼻尖吗?”

“……”莘野说,“不知道。”

“我能!”兰生说完表演起来,用力探出他的舌头,使劲勾着,在自己的小鼻尖上蜻蜓点水地碰了碰,留下一点湿润的痕。

“怎么样?!”谢兰生问,“牛不牛逼?!”

莘野避开目光,不看他了。

谢兰生见莘野这样,以为他不服,故意舔着自己鼻尖又转到了莘野面前,给他看:“牛不牛逼?!”

莘野一下被气笑了,这谢兰生想逼死他:“拿上盘子赶紧走人。”

“哦……”

他们端着各自食盘走到靠窗的方桌旁,隔着木桌坐下了。

小雪还是轻轻下着。扑在窗上,再静静化去,谢兰生能看见它们六个棱的精巧形状,薄薄一片,晶莹剔透。

谢兰生先拿起一个都灵产的“Gianduiotto”巧克力。巧克力中完美混着牛奶还有榛仁等等,含在嘴里丝绸一般,香香甜甜,醇厚深远。

真的是比“金帝”好吃,也比足球巧克力、金币巧克力、酒心巧克力好吃。

一个一个品尝过去,谢兰生发现,它们都有各自味道,有的里边有草莓,有的里边有花生,他一边吃一边报告。

而吃到了拿到金奖的那一款巧克力时,谢兰生的大脑炸了!

难怪那个老爷爷他极力推荐买这个呢!

作为1969年出生的人谢兰生是穷出来的,他倾向于把最好的一直留到最后再吃,让期待值到顶点后全心体会它的味道,可这样做的结果是只要东西名不副实就会觉得非常失望,然而此时,他却一点“上当受骗”的感觉都没产生。

“莘野莘野,”谢兰生道,“太好吃了!”

“嗯?”莘野挑出一个鼻音。

“你刚怎么没有买呢?”

“我不喜欢那个馅儿。”

“这太傻了!大错特错!”谢兰生认真推荐,“真的真的超级好吃,你一定要尝一尝。”

莘野没说话。

“它绝对值一个金奖。”

“好吧。”见谢兰生极力推荐莘野施施然站起来,,迈着长腿走到柜台,垂眸一看,却发现它……卖光了。

他用英语进行询问,然而店家英语一般,无法交流,莘野伸手指指格子,老爷爷才终于懂了,两手用力向外一挥:“Sold out!”“Sold out!”

莘野点头,两手揣兜又走回到谢兰生的对面坐下。

谢兰生疑惑:“???”

“卖光了。”莘野说着,看了一眼后面那桌,“那一对儿买走的吧。”那是一对年轻情侣。

“啊?”谢兰生叹,“太可惜了……这个真的超级好吃……跟前边的完全不同。太可惜了,你这来的……哎,早知道我就留下来一半给你,不全吃了。”

莘野看看他,突然问:“真的那么好吃?”

“绝对。”

谢兰生话还没说完,就猛然间看见莘野隔着方桌伸过手来。

他顿住了。

莘野垂眸看着他唇,将谢兰生刚刚沾在嘴唇上的巧克力抹掉了,说:“‘绝对’是吗……”

谢兰生的浑身僵硬。

窗外的雪还是在下,木桌子上的两杯Bicerin正缓缓地散发甜香,身后一对年轻男女用浪漫的大舌音在低低地诉说着情话,另个顾客刚好出门,有风吹得风铃轻响。

莘野抽回右手,看看自己已经沾上巧克力的拇指指腹,送到唇边,吮进口中,舔了。

动作似乎无比自然。

很奇异地,在莘野舔巧克力时,谢兰生在皮鞋里的脚趾头就蜷缩了下。

他不知道莘野刚才是否意识到这太亲密了。

仿佛……间接……舌尖……嘴唇……

虽然……这确实是一个尝尝“金奖巧克力”的方法。

谢兰生知道,有些人对这些接触根本就是毫不在意的,比如他的北电同学张世杰和王中敏——只要认识,谁吃过的他们都能接着吃,谁喝过的他们也都能接着喝。

可能是跟共用一个瓶子喝水也差不多吧。

兰生努力不去多想,看着莘野,又笑着问:“怎么样?好吃吗?”

莘野看着他的眼睛,淡笑:“非常。”

谢兰生:“我说的吧。”极力不去胡思乱想疑神疑鬼。

莘野还是笑:“嗯。”

顿了顿,莘野想起一个问题:“你很喜欢巧克力吗?那在机场可以买点Baci带回去。”

谢兰生问:“什么是Baci?”

“意大利的国宝巧克力,很有名,产自另外一个巧克力城Perugia。这品牌还挺特别的,它在每个巧克力里都会塞上一张字条,写上情话,据说这是因为它的创始人制作Baci并送给男友时都会附上一张字条,于是,Baci……就变成了‘爱’的象征,每一年的情人节前必定会被抢购一空。”

“好好好,”喜欢这个浪漫故事的谢兰生立即道,“那到机场买上一盒!贵吗?”

“不贵,平价。”莘野道,“我送你吧。来这一趟也没纪念。”

谢兰生则傻乎乎笑:“那也行!!不贵就行!!”

“嗯。”莘野望向窗外,又用修长的手指端起杯子,喝了一口Bicerin。

热巧克力又暖又甜,回味悠长。

“对了,”总是十万个为什么的谢兰生又求知若渴了,问莘野,“Baci,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是一个词吗?还是单纯胡编乱造?”

莘野转眸回来,看着兰生,似笑非笑:“是一个词。”

“是什么意思?”

“在意大利语里,它意思是……”莘野声音十分低沉,像大提琴,“深吻。”

听到这词,谢兰生心微微一颤。

莘野那边又补充道:“复数。”

第33章 都灵(十)

晚上, 谢兰生与莘野二人到某餐厅吃了意面, 又给欧阳囡囡、岑晨等人买了一些小纪念品。兰生最宠欧阳囡囡, 总是希望她能开心,买了一堆杂七杂八,让大影帝“哼”了一声。他本来想给岑晨买AC米兰的纪念品, 不想都灵根本没卖的,于是买了AC米兰的死对头尤文图斯的。

零点左右,他们飞离这座城市。兰生趴在窗玻璃上向外头看, 有些伤感。此时雪花已经停了, Antonelliana尖塔清楚可见,它的四周几乎都是星星点点万家灯火, 偶尔有车洪流一般在城市的动脉穿梭。远方,阿尔卑斯雪山依旧沉默矗立。

谢兰生在心里说:“Bye-bye, Torino。”

飞机越飞越高,都灵, 终于看不见了。

…………

经过两天舟车劳顿,谢兰生和莘野终于抵达首都国际机场,疲惫不堪。不过幸好, 他们马上就能回到各自的家睡个痛快了。

在入境处, 当谢兰生把自己的红色护照递过去后,中国边检那个男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似在确认什么东西。

谢兰生:“……???”

发生什么问题了吗?

大闹天宫后再回来,他其实也有些紧张, 不大知道“禁拍8年”外会不会有新东西。

难道,难道,他想:会不让他进国境吗?这肯定是不能的吧?他是正经中国公民,他还能到哪里去呢?呃,在机场里度过余生?

好半晌后,中国边检那个男人对谢兰生点了点头:“好,进去吧。”

“……啊,谢谢。”谢兰生长舒口气:看来一切只是多心。

他把自己手掌翻开,撂在桌上,等着边检还他护照。然而没有想到的是,对方却把护照合上而后放在桌子一角,又招来了机场警察在一边儿暂时守着,抬起头来,看着谢兰生,男中音不急不缓,说:“进去吧,可以回家了。这本护照被收回了。”

“收回?”谢兰生没反应过来,只呆呆地站在原地。

对方态度其实挺好,又对兰生解释道:“这本护照被收回了。您想出国再申请吧。”

“……!!!”

到这儿,谢兰生终于明白发生什么了!

他的护照竟作废了!!!

知道此事在海关方绝对没有商量余地,谢兰生也只能点头,说:“好的,谢谢,麻烦您了。”便昏昏沉沉浑浑噩噩本能般地进入国境,连箱子都忘记了提,还是他后面的莘野帮着一起带过境的。

谢兰生完全没想过他的护照会被收回。也就是说,他不可以再出国了。

在被官方禁了以后他本打算继续拍片,觉得,顶多禁了又禁,禁上加禁,最终年限无限叠加甚至会到七八十年。

可是现在……不能出国了。

那他还怎么参加展映?又怎么卖掉版权呢?

《生根》可以赚到40.5万,也只够再拍一部片子。

再以后呢?

莘野看出谢兰生的措手不及,轻声安慰:“没事儿,不影响的。我可以去参加展映,也可以去谈卖版权。”

“嗯……”对于莘野的这番话谢兰生没放在心上——莘野只是他的朋友,怎么可能为了自己鞍前马后到这种程度,他又不会出演自己接下来的每部电影。不过,莘野至少有一点没错,就是,他虽然不能自己出国却能委托别人出国。只是,委托别人去卖版权这个究竟不大保险,因为对作品最上心的只有导演本人,对作品最了解的也只有导演本人,不论态度还是技巧都是导演最为合适。何况,经过这次的电影节他都已经有经验了,不是生手了。本来以为下一次去谈判版权会更easy些,原来,是会更难吗?

人生真是总有“惊喜”。

谢兰生想,看来以后要请一个比较机灵的制片人了。那些欧美销售公司可不会跟阿猫阿狗谈,他们只见导演或者制片,随随便便地叫人去最后肯定一无所获。这回如果不是自己十有八九在“打广告”的那一关就栽了。

可上哪找这种制片呢?以前潇湘制片主任基本全是中年阿姨,管钱,管人,嗓门很大。

本来就难的“拍电影”再次变得更艰难了——他还需要拉到一个很厉害的制片人。

天啊。

哎,头疼,算了,明天再想吧。

…………

谢兰生到家以后跟母亲说他获大奖了,还赚到了40万5,李井柔却毫不动心,再次说:“在国营厂工作多好!!!你看谁有铁饭碗捧却还是要自己单干的?!人家傻吗?大国企什么都有保障,你吃完上顿就没下顿,找对象儿都困难死!!!我昨天问邻居阿姨还有没有姑娘介绍了,人说没有!一听就是敷衍人的!”

谢兰生:“……”又来了又来了,消停十天后又来了。

不过兰生还是哄道:“净赚15万,我卖一部电影出去够别人挣二十年了,以后谁再说您儿子,就把事实甩他脸上。”

“行了行了,不是那事儿。吃的住的和退休金里里外外都没着落的。大国企能分配房子,你呢?”

谢兰生也没有话讲。这两年刚有“商品房”,然而数量非常稀少,平均价格1000块一平,北京还要更高,他肯定是买不了的。

李井柔又数落一阵,最后道:“哦,对了,你北电的那个教授王先进刚来过电话,叫你回来后就回电。”

“王老师说什么事儿了吗?”

李井柔又没好气道:“那谁知道!”

“……”谢兰生看看挂钟,发现此时是十一点。

“睡觉了吗?要不要打呢?”谢兰生在犹豫之后还是决定回个电话,因为如果没有急事那顶多是不大礼貌,如果真有急事那可能会后患无穷。

王先进还真没睡觉,他说:“兰生,恭喜,听说《生根》在电影节拿到大奖‘最佳影片’。”

“嗯,谢谢老师,我自己也没太想到。日本版权卖了出去,欧洲则是签了代理,文艺复兴国际公司五年内要卖出20万英镑,否则赔50%。”

“哎,也是一个好的结局。文艺复兴国际公司运作能力是很强的。”恭喜过后,王先进在话筒那边突然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兰生啊,是有这么一件事情,电影局的方副局长说希望与你谈一谈。”

“谈?”谢兰生的声音委屈,像抱怨,又像撒娇:“谈什么,还有什么好谈的。我连护照都被收走了。”

王先进又思忖片刻,才继续说:“兰生,你也不要太担心了。处罚决定已经下了,不会变得更严重的。方副局长和我讲了,他只是想跟你谈谈,没那么严肃,你不要害怕。”

“怕倒不怕……”好吧,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认了,他死猪不怕开水烫。

“明早八点就过去吧。你等领导,别让领导等你。”王先进说,“电影局的地址知道吗?是在……进门说你叫谢兰生,去那是找方副局长就好。”

“我知道的。”

“聊完来个电话汇报。”

“好,我会的,谢谢王老师的关心。”

“应该的。那希望你一切顺利。”

“嗯。”

放下电话,谢兰生想方副局长究竟是想“谈”些什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竟然睡过去了,还算平静。梦里他又回到都灵,在纷扬的雪花又看到莘野。

…………

翌日清晨,谢兰生把都灵那套近2000块的西装穿上,出门坐了一段地铁,到电影局“受死”去了。他想显得重视一点、紧张一点,然后死的轻一点。

第一回 被机关约谈心里难免有些打鼓,然而,谢兰生知道,是福是祸都躲不过,他也只能冷静面对。

方副局长60多岁,有些白,有些胖,梳着背头,戴着眼镜,嘴角边的两大块肉挺明显地赘了下来,谢兰生就莫名想起动画片里的沙皮狗来。他办公室非常宽大,一排书架靠墙摆着,大班台在书架前面,房间东侧有一张大皮沙发和一个黑色茶几,茶几上面铺满报纸。

方副局长让谢兰生坐在班台的正对面,十指交叉,微微笑着,其实还是挺和蔼的:“兰生啊,知道自己犯错了吗?”

谢兰生说:“知道。”

方副局长长叹口气:“那,知道已经被处罚了吗?”

“也知道,”谢兰生也努力摆出最诚恳的样子来,“8年以内不可以做电影摄制的工作了。”

“嗯,对。”方副局长还保持着十指交叉的姿势,却垂下眼看看桌面,似乎在想要怎么说,半晌以后才又开口,“兰生啊,我呢虽然还没机会见到《生根》这部片子,但是知道它拿了奖,想来它是具备相当思想境界和艺术水平的。”

“???”

谢兰生有一些疑惑了。

他本来已做好了会被电影局痛斥的准备,没想到,这个局长竟然突然夸奖起了他的片子。

人都喜欢被承认,室内紧绷的气氛一下子就缓和了很多。

方副局长又继续道:“我也看了香港报纸对于《生根》的报道。说实话,我也认为它跟现在很多电影不大一样,有你们年轻导演要表达的一些东西,有你们年轻导演对社会的一些看法,挺好。这个主题这个内容,个人觉得倒也还好。”

谢兰生:“???”

不是,这是怎么一个状况?

“兰生啊,你是一个有才华的年轻导演,”方副局长又继续道,“虽然犯了一个大错,但以后也可以改正。我们还是非常希望你和凤毛两个导演不要轻易放弃电影。在禁拍的这段时间,你们可以曲线救国,当当场记,当当助理,甚至可以写写剧本,同时,继续学习继续钻研,不要荒废本身专业。只要别做电影导演,我们这边……也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仔细想想,这个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其他人在大制片厂也至少要等上6年不是?你已经拍一部片了,只要可以改正错误依然会有大好前途,电影局也非常欢迎你解禁后重新执导。”

“……”

他明白了方副局长为什么要跟他谈了。电影局也是惜才的,他在都灵拿下大奖,电影局的领导希望他别轻易离开电影,然而自己违反规定,为了堵住悠悠众口禁他还是禁到底了。

不过,对副局长刚才的话谢兰生是不赞同的。

他认为在等待当中他会荒废他的专业,他学到的一切都会随着时间烟消云散。电影摄制需要练习,就和学画画学写作这些一样,只看不练是必定会不断退步的,学足球学篮球也是,况且,他常常感到时间紧迫,人的一生就几十年,他需要总结、需要进步,没有办法苦苦等待。同时,谢兰生也认为,在漫长的蹉跎当中,他的冲动、他的激情、他的创造、他的灵性,一切都会被消磨掉。他想拍的是“年轻人”对中国的一些思考,希望呈现90年代初中国人的生存状态,这是他在某个特定人生阶段才有可能拍出来的片子,再过几年,一切变了——自己变了,中国也变了,他就无法做出来了。

他等不了。他还会拍。他想记录他自己,也想记录当下。

当时,对方方副局长,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他是不会说出口的。

两个人又聊了会儿,谢兰生的态度良好,终于,到了要告辞的时间。

方副局长其实看出谢兰生是委屈的,并没有因电影局的“和颜悦色”而好过些,他张张口,欲言又止,几经犹豫几次反复,最后终于长长叹气,对着委屈的年轻人说了一些心里的话:“兰生啊,其实,电影局也想给你们年轻导演一些路走。”

“……嗯?”感觉到了气氛不同,谢兰生又重新抬头。

方副局长说:“我们其实也知道,你们这些做导演的个个都有创作冲动,想搞创作,想拍电影,甚至一定要做一定要拍,现在这个厂标制度是有一些为难你们。”

谢兰生:“……啊。”

他把创作当作生命,最开始做地下电影也单纯是想拍片子。关厂长让再等五年,可经过了许多事后谢兰生已无法相信关厂长的任何话了,那是压垮他这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不明白,为何“创作”有指标呢?为何非要硬性规定每年只有多少个人可以进行创作呢?为什么,大导演们垄断指标,年轻人都不能创作呢?为什么,全国只有16个厂长有权决定谁能创作谁不能创作呢?唱歌、跳舞、画画、拍照、写作等等,就都不是这样的呀。难道因为喜欢电影一切就都不同了吗?连电视剧都放开了呀。

他们心里那股冲动真的很难压下去啊,等几年后再拍的话一切感觉就都没了。本来,1985年,他们这些爱电影的看到82、83年毕业的北电学生受到重视当上导演,心中全都是充满希望,才不管不顾学了导演,可谁知道师兄们却联合“大导”一起垄断电影厂标,把门窗又重新焊死,并没有为年轻后辈争取任何上片机会。于是,他们心里好多故事但却一个都不能讲。

话匣已经被打开了,方副局长又长叹道:“其实,我们电影局……也想给年轻导演一些路走。在制片厂不能上片,那就自己筹资拍拍,自得其乐,也是个办法。我们也都不想毁了有才能的年轻人啊。”

“……嗯?”

听到这话,谢兰生被震撼住了。

他本以为电影局是高高在上的老顽固,丝毫不知他们这些年轻人的满腹心酸,可原来……他们竟是理解的吗?

一切都与想的不同。

“我们本来想先算了,看看以后会怎么样,真有不好的苗头再制止,至少现在还没产生什么不好的结果不是。”方副局长一边说着,一边用右手在旁边的几份稿纸上拍了拍,有些痛心地道,“然而,谢兰生,你被人举报了啊……!!”

“举报?”谢兰生抬头,眼神茫然,他问:“是谁……?”

“这不能说。”方副局长说,“但是,不止一份举报信啊,分别来自三个导演,说你影响中国形象在国际的正常传播。所以,你确实是犯了错误,私自拍摄私自参展,既然有人举报你了,电影局就必须处理,不能当作不知道了。”

“……”谢兰生也理解。既然别人举报他们,自然没谁会想护着,否则上面追究起来电影局就有重大失职了。

顿顿,方副局长靠在了大皮椅上,又拍了拍那沓稿纸,苦笑:“谢兰生,你们离开了制片厂,自己筹资自己拍摄,不争不抢,将所有的电影资源都让给了那些前辈。可是,你们尊敬的大导们……依然还是容不下你们啊。”

听到这句感慨,谢兰生呆了。

不管他在电影当中看过多少人性之恶,都依然会因真实世界浑身发冷遍体生寒。

他们已经不要“厂标”了,可是,即使只是出去参加一些欧美的电影节,获得奖项,卖出版权,受到关注,也不行吗?也是挡了他们的道吗?也是占了他们的利吗?

就只有这么一点点啊。

他和凤毛把正规资源全部呈给大导演们,冒着巨大的风险拍违规电影地下电影,可是,有些大导演们还是不给他们活路走。

作者有话要说:  在现实中,收护照是96年97年的事儿了。张元1994年被禁以后又去拍了《东宫西宫》,不听话,被没收了护照。这些都是循序渐进的,不是一起发生的,只是小说不能太散,于是直接并到一起,说明一下~因为熊猫妈妈觉得兰生儿子还能承受。

兰生:“……妈妈???”

贾樟柯说拍完《小武》(1997)被禁就是被举报的……被某大导的文学策划。

第34章 都灵(十一)

从电影局大门出来, 谢兰生在一个路口竟见到了李贤导演(第二章 )。

李贤导演是谢兰生在潇湘拍《财运亨通》时的导演, 对谢兰生十分耐心, 也很肯教。不过,谢兰生因觉得自己与李贤的风格不同,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并未真的照着去做。李贤说他太残忍了,直勾勾的,而他则想正对真实、直面人性, 接受人的一切善恶。

李贤导演突然出现谢兰生还挺开心, 喊:“李导李导!!!”

李贤回头,也没想到:“兰生?”

“对啊, 是我!”谢兰生到对方面前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傻里傻气的, “李导,您也去了电影局吗?”

“嗯, ”李贤点头,“有部片子迟迟没批,我自己来争取争取。《财运亨通》被毙以后我不想再被毙一部了。”

谢兰生叹:“希望能有好的结果。”《财运亨通》突然被毙也是自己的一个痛处。

“兰生, 你呢?”

“这个东西说来话长……”

李贤看看谢兰生, 笑:“不然一起吃个中饭?”

在电影局的大门口足足等了两个小时,进去后跟方副局长又整整聊了一个小时,谢兰生也觉得累了,再加上想跟李贤导演聊聊天和叙叙旧,点头应了。

两人进了一家饭馆, 又点了些家常菜,谢兰生问:“李导,您母亲的病好些了吗?”他年初在潇湘那会儿李贤母亲生了重病,一直化疗。

“……”说到这个,李贤有些黯然了,“现在感觉还可以吧,六个化疗都做完了。医生说,每半年要复查一次,十次以后改成一年,因为癌症头五年的复发率是最高的。”

“嗯,”谢兰生说,“多带妈妈出去走走!我听说,天天高兴特别重要!”

李贤听了有些沉默,半晌以后才回答道:“是。”

因为说到家人病情,聊天出现短暂空白,几秒以后,李贤才又道:“不说她了,说别的,我七月份时结婚了。七月一。”

“嗯?”谢兰生说,“哇,恭喜恭喜!新娘是谁?”

李贤还是温文尔雅,并未显得非常激动:“她是人艺的女演员,叫柳摇,没演过主角,不大有名。”

谢兰生点点头——他还真的没听说过。不过话说回来,对于人艺的女演员他本来也不大知道。

李贤导演这算闪婚吗?

李贤看出谢兰生的无声困惑,主动答了:“今年春节才认识的。因为当时还不稳定就没有让大家知道。后来一看,各个方面都很合适,就扯证了。”

谢兰生:“噢噢噢噢!”怪不得。他三月末就辞职了,当时李贤跟他老婆也才认识一个半月,自然不会到处嚷嚷。

两个人的话题最后又转回到谢兰生身上。谢兰生也没瞒对方,说了他的一切经历,包括拍摄、剪辑、冲洗、参加都灵电影节、卖出日本版权、被官方给禁拍数年……李贤听的礼貌、认真,最后叹道:“这条路真不容易走。”

谢兰生则笑:“但我喜欢!只要可以拍摄电影再辛苦都是开心的!”

李贤看他半晌,最后道:“嗯,也对。”

两人吃了一个小时,李贤掏钱付了账单。出来以后谢兰生挺不舍地跟李贤告别,觉得,这是他在潇湘唯二在感谢着的人了——另一个是张富贵。今日一别,又不知道哪年能见了。他们一个在长沙,一个在北京,关系又没特别亲密,如果不是今天正好在电影局门口碰到,可能彼此就杳无音信了。

…………

谢兰生没把电影局约谈的事告诉莘野,也没告诉别人。他觉得,自己承担就可以了。

不过,在谢兰生被禁拍后,一些记者去采访了小红小绿等等“帮凶”,他们都按谢兰生曾嘱咐过的回答对方:“谢导需要团队拍片,我们就都过去了,不太知道拍电影要先拿一个叫厂标的。”

于是全都十分平安。

直到12月18号,莘大影帝自己作死。

那天,莘野到香港岛参加一个大型活动。他年初的“赌神”片子拿了全年票房冠军,于是作为电影主演高调出席这个活动。

在活动上,对着“焦点”,有些记者问出来了他们非常好奇的问题:“莘野先生,您今年的另部片子《生根》导演刚被禁了,您对此的态度是……?”

莘野看着那个记者,长长的睫毛一眨。

既然他被问到这个了……

他可以跟小红小绿他们一样模棱两可,既不支持谢导被禁,也不反对谢导被禁,说“不知道”,置身事外,不冷不热不咸不淡。

然而对于可能关乎心爱的人“生命”的事,他没办法作壁上观,让谢兰生独自挣扎,或被误会是“为拍电影对剧组人信口雌黄,自己拿了最佳导演,别人却有一身风险”——现在外界对谢兰生全部都是这个感觉,他以后的路会更难走。

那样的话,就没资格再喜欢了。

而且……

莘野想想,淡笑一声:“嗯,从头至尾我都知道《生根》是部地下电影,也始终支持谢导摄制,还帮了谢导参展。”

下面一阵“哗……”

莘野又道:“我不知道说这番话会怎么样,但还是得说。电影局真需要醒醒——现在已是1991年尾了,全球化是大势所趋,包括电影还有电视,放开厂标、鼓励民营是唯一的竞争手段,否则,美国大片进来以后,中国必定一败涂地。我估计,‘美国大片进入中国’会发生在两三年内,或者通过全国公映,或者通过其他媒介,挺紧迫了。电影局别再做梦了,如果继续这个机制几年后必追悔莫急——年轻人们会只想看美国电影日本动画,压不住的。”

顿顿,又道:“还有,批判才是文艺本质,如果为了粉饰太平让一些人继续受苦,未免混账。从这两个层面来说,我无条件支持谢导,也无条件反对禁令,过去是,现在是,以后也是,永远都是。”

他这些话太嚣张了,第一时间传回内地,于是,12月20号,莘野也被暂时封了,《大众电影》等的采访在一天内先后取消。

官方文件没写期限,但谢兰生听王先进说,至少要被禁两年,甚至可能三到四年。

谢兰生的心里知道莘野究竟在想什么。

他一方面在帮自己——他用这番公开的话让人开始思考“改革”。跟一两个老牌领导讲这些话未必有用,或者说,99%的可能没用,然而,如果更多政界、商界、媒体、民众的人开始思考这个,向电影局争取这个,便有可能迎来改革。而一旦电影局同意放开“厂标”,就必然把自己解禁,毫无疑问。莘野不能在内地公开说,于是就在香港公开说,反正都能传回来的。

而另一方面,莘野应该也是当真在担忧着中国电影——等好莱坞电影进来,有自己的价值观的国产片会丢盔弃甲,这市场会满目疮痍,不管是从经济上,还是从文化上。

谢兰生又再次感觉莘野真是学经济的。莘野说的这些东西自己绝对想不到。

可是……他为自己好,为国产好,他本人呢?怎么想一出就是一出?

公开批评,他太嚣张,说什么“谢导没错”“禁令错了”“过去支持谢导,现在支持谢导,以后也支持谢导,永远都支持谢导”,于是广电第一反应是也不再宣传他了。

想想也是,如果,刚刚说了“因为私自摄制电影、私自参加电影节,从今日起,禁止谢兰生、孙凤毛从事电影摄制工作,任何个人以及单位均不得支持或帮助以上二人摄制电影”,就蹦出来一个人说“我已经帮了”“会继续帮”“会永远帮”,而广电却毫无反应毫无作为继续登对他的宣传,也未免太没威慑力了,让会各方根本不怕从而继续帮着那些不听话的地下导演拍电影的。何况,9月,某个土生土长的男演员也拿到了“三大”影帝,没有必要为了莘野搞得地下电影雨后春笋屡禁不止的。

那,估计,莘野此前谈好了的两部电影也会黄吧……

莘野以后怎么办呢?

总不可能只跟自己躲躲闪闪拍电影吧,那会彻底毁了他的。

这正是他作为影帝事业起飞的当口啊。

何况,自己下两部想要拍的男主角也不适合他,同时自己根本无法预计以后还能不能再次入围、还能不能再次得奖,还能不能卖出版权——他只是个小小的导演而已,他以后也许会一无所获。

谢兰生还记得,莘野曾经说过,他一共有两件想做的事,当演员是其中一件想做的事,此外还有另外一件想做的事。

当时莘野还说:“其实刚从Harvard毕业时觉得演戏挺无聊的,不过这四个月相处下来我的看法已经变了。参与电影很有意思,我的水准还远不够。”

如果护照也被收回,那莘野就完犊子了,他就会被扣在这了,不能再回LA了。虽然感觉这个可能并不很大,或者极小,也还是别心存侥幸。莘野跟他还不一样——家人朋友都在美国,莘野根本不能承受禁了再禁禁上加禁,而演员的生命短暂,20出头是最好年华,不经耗,不能等。

谢兰生想来想去,觉得,莘野最好回美国去,接那两个美国大导要巨制的新片子,而且暂时别回来了,等确认了“安全”再说。谢兰生知道,电影马上就开机了,据说需要拍摄一年,莘野立即回洛杉矶勉勉强强也赶得上,莘大影帝完完全全没有必要在这等解封。华人在LA可以参演的好电影其实不多,莘野本来一直觉得上影厂那片子有趣,而且对方也要参赛,可现在……

得到答案,谢兰生给莘野打电话,还是北京饭店的贵宾楼。

那边莘野声音慵懒:“嗯?”

“莘野,”谢兰生道,“我有些重要的话想跟你讲。”

莘野沉默一瞬,轻笑:“正好,我也有重要的话想跟你讲。”

“啊?”

“见面说吧。”莘野问,“兰生,整个北京,你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地方?”

“特别喜欢的地方……”谢兰生沉吟了一下,回答,“我很喜欢景山日落。”

“那好,”莘野声音低沉磁性,“咱们全都见面说吧。明天下午四点,我接你看景山日落,互相交待‘重要的事’,然后去吃一顿‘顺峰’。”

谢兰生想想,觉得这样也不错,于是没有直接说让莘野回去美国的话,只是应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在现实中,应该没有演员因为“地下电影”被禁过的,这是一个小说设定~不过,也没演员这么嚣张的……乃们就当太嚣张了就真的会被这样叭!

第35章 都灵(十二)

翌日, 莘野开着他的奔驰来接兰生去看落日。

见到莘野, 谢兰生还有些伤感, 但他努力压制下去。他钻进车,牢牢系好了安全带,又握紧了窗上把手。在坐车时扶住把手是兰生的一个习惯, 他担心在转弯时会随着惯性左右摇晃。

坐好以后,转过眸子,谢兰生看莘野的脸, 努力记住对方样貌。他很明白莘野走后他就再也见不到了——这是《生根》的男主角, 是艰难的亲历者,是荣耀的见证者, 还是……谢兰生想了想:莘野还是什么呢?他想到了塔尖的雪,想到了小店的Bicerin, 前者美,后者香, 接着,他又想到了落在自己嘴唇上的温热指腹。他抿抿唇,而后觉得有些奇怪, 复又放开。

莘野眉眼非常英俊, 额头光洁,眼睛深邃鼻梁高挺,嘴唇轻薄,下颌线条利落分明。谢兰生见过莘野妈妈年轻时候的照片,只能说, 莘野那个富豪继父一定要娶是有道理的,那推想下,莘野妈妈22岁就肯结婚生子应该也是有道理的……大约,一家都是超级美人。

正想着,莘野嘴角突然一挑:“看够了吗。”

谢兰生:“……”

他有些羞赧,不再看了,转头望向窗外的路。车来车往,急匆匆的。

二人一路到了景山。景山公园在故宫旁,是北京中轴线的最高点。这里明朝是叫‘煤山’,永乐大帝迁都时曾在此堆放大量煤炭,清朝改了名叫‘景山’,意为帝后御景之处,算是皇家的后花园。

这山不高,四五十米,二人缓缓地走上去。

在经过一处路口时,谢兰生说:“崇祯自杀就在那边。”

“崇祯?”崇祯是谁?这超出他知识范畴。

谢兰生又感到好笑,道:“明末,李自成军攻入北京,崇祯自缢于老槐树。清军把它叫作“罪槐”,还用铁链给圈住了。不过原树在文x中被当成是“四旧”砍了,现在槐树是新栽的。”

莘野点头:“嗯。”

谢兰生觉得,这个美丽的地方却总是有点悲伤意味。

想想,谢兰生又说:“哎,我出生的那两三年这还叫‘红xx公园’呢,不过马上就关闭了,不让大家进来玩儿了,几年后才重新开放。”

身边有人上上下下。谢兰生总觉得,身边人都可亲可爱。他们生活在一个城市,登着一座山,呼吸一样的空气,喝一样的水。他走着走着,忽微微一笑。

二人踏上景山山顶,太阳正好开始落山。在萧瑟的北京冬日它带着些柔和光晕,仿佛古装电影里面罩着绢布的红灯笼。

莘野掏出一个东西,一捏,“砰”的一声过后,莘野把它递给兰生:“太阳马上落下去了,冷,拿着。”

“哦哦……”谢兰生在心里又叹:莘野真是心细极了。不过,这个玩意被捏爆后竟然可以开始发热,好神奇。

他坐上了亭子一边,遥遥望去,十指细瘦的手指头反反复复捏发热包。这亭子叫“万春亭”,还是乾隆那时造的,和“千秋亭”是一对的。

云被映成橙色、红色。半空中,光直直向两边铺开,为北京城增添了艳色。故宫的墙变了颜色,在夕阳中雍容华贵,而另一边,北海公园的白塔被夕阳染成一片金红,它下面的湖水也是,周围那些树木则如一扇扇的金箔屏风。

“莘野,”谢兰生在围栏上坐着,他面对着湖光山色,背对着亭子里面,问,“你有什么重要的话?”

“不急。”

“嗯……”

莘野并未一块儿坐下,而是站在兰生一侧,侧对夕阳,想了想,问:“兰生,你听说过‘同性恋’吗?”

“嗯?”谢兰生心里突然涌起不好的预感,不过,他也还是认认真真地回答道:“我听说过。而且,其实,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中国也有‘同性恋’的,以前有,现在也有。”

“哦?”莘野笑了,“你怎么知道?”

谢兰生略陷入回忆:“我小时候,隔壁邻居一个男人因‘鸡奸罪’被枪毙了。我大点后,楼里的人说起他时还全都叫……pi眼精。”可谢兰生记得那人——皮肤白皙,五官俊秀,说起话来温温柔柔,还带自己买玻璃球。那时兰生感到茫然:他为什么被枪毙呢?

莘野听着,没有说话。

“后来,上大学后,听人说,北京还有十公里长的边缘人聚集地,就感觉还挺不可思议。两边公厕、公园、公共浴池全部都是他们的‘点’,警察经常过去捉人。我在《北晚》上面看到,今年5月6月7月,一共抓到51个人。不过据说现在只要好好认错不会被拘。”

“……嗯。”

“我就觉得……他们也是没办法吧,明明知道危险……而且,约会环境又脏又臭。后来,我大三时,人民文学出了台湾作家白先勇的《孽子》。说来好笑,它是想让大陆的人看看‘堕落’的海那边,可是,我却感觉……挺难过的,我还记得第一段是‘在我们的王国当中,只有黑夜,没有白天,我们没有政府,没有宪法,不被承认,不受尊重,人是一群乌合之众’。”

它描写了一群人被社会放逐,身体心灵双重流亡。主角“我”被学校退学,被父亲赶走,在公园里加入“王国”。谢兰生对文艺作品一向最能感同身受,他也看得泪流满面、痛不欲生,而最后,当主角“我”领着罗平,迎着寒流,一边跑步,一边叫“一二、一二、一二”的时候,他宛如也看到光明。

谢兰生想想,又说:“应该也是在大四吧,英国电影《Maurice》(莫里斯)上映了,还拿到了威尼斯电影节的最佳导演、最佳男演员,我在学校看了片子。”

在剑桥,Clive对Maurice下跪表白,Maurice挣扎后选择接受,可Clive毕业后娶妻生子,Maurice在此后痛不欲生,幸好在家又遇到Alec,最终收获他的幸福。

谢兰生还记得那句告白的话,“若抛下我,此生我将半梦半醒。”

这部片子画面一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谢兰生就莫名觉得Maurice、Alec二人非常美——Alec对于爱坚定不移,他爬梯子到Maurice房间,他放弃了去阿根廷改变地位的好机会……他们二人在世俗的不包容下爱上彼此、拥抱彼此、只有彼此,很单纯,很美丽。

片子两个男主角在威尼斯电影节上共同拿到最佳男主角。

而因这个片子获奖,谢兰生能略略感觉它背后的一些东西——欧美大概在“反思”吧。

想想,谢兰生又对莘野说:“就是感觉……应该宽容一些些吧。他们也是没办法的……谁会愿意被枪毙呢?谁会愿意见警察呢?”

顿顿,又道:“可能因为天生带病……带DNA?这个东西治不了的……”这个东西他不知道,纯粹乱猜乱说。

“不是。”听到这话,莘野有些受不了了,走到兰生的正对面。

莘野想,半年了,他如果不主动摊牌,对方永远感觉不到的。

“嗯?”谢兰生也抬头看着。

莘野还是高大英俊。侧后方,夕阳也还是红彤彤的,给莘野的一头黑发也拢上了一层金红。

因为角度,莘野的脸有些暗淡,然而眸子却更清亮,像海,表面是汹涌澎湃的爱意,底下却是安稳深沉的等候,他说:“兰生,我前几天突然发现……”

“发现什么?”

“发现,世界卫生组织刚刚把‘同性恋’从疾病目录里剔除了。”

“嗯?”世界卫生组织?

莘野点头:“对。”

知道对方并不排斥,他被冲动给推搡着,继续说:“这些人……没有不适,没有痛苦,他们无需进行任何治疗,可以过的非常幸福,与爱的人厮守一生。他们只是正巧爱上一个同性的灵魂而已。我知道了……还有点高兴。

“……”

谢兰生想:高兴什么?

他没说话,知道莘野会继续说,然而内心却绷紧了。他的心脏砰砰地跳,本能一般地感觉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莘野没放过他,逼问:“你不问问,为什么吗?”

谢兰生也逃不过去,只好顺着,问:“为什么?”

莘野声音似乎也被夕阳染上一丝飘渺:“因为……喜欢男人,不再是病了。”

谢兰生心“咯噔”一下。

莘野在谢兰生面前一抻裤子半蹲下来,谢兰生则嘴唇发干。在北京的中轴线上,在景山的万春亭前,莘野身后是一整片金红色的晚霞,黑眸里只映着一个人的影子,他说:“我喜欢你,或者说,我爱你,不再是病了。”

第36章 都灵(十三)

谢兰生心骤然收紧。

众多画面纷至沓来。

在北京饭店贵宾楼, 莘野推来一张卡片, 在自己问卡密码时似笑非笑, 说:“你的生日。”

在去都灵的飞机上,他把指尖搭在前座,在自己头靠上他肩时几小时一动不动。

在电影节的会场前, 莘野不顾“影帝”脸面,跟自己在马路两旁的大树上张贴广告。

在电影节审片会上,他把胳膊搭上靠背, 让自己先睡一会儿, 他来帮忙盯着就好。

在罗马街的服装店,莘野蹲在大镜子前, 给自己整理脚踝,又给自己打好领带。

在名叫Passion Cafe的咖啡厅, 他与Bill唇枪舌剑,最后拿到了珍贵的“20万英镑销售协议”。

在雪日的波河河畔, 莘野收伞与自己走,在巍巍的雪山脚下一路闲聊一路白头。

在意大利电影博物馆,他抹掉了自己的泪, 对自己说“会有个人, 爱你,珍惜你,尊重你。”

在金奖的巧克力店,莘野突然间用手指在自己的唇上抹过,一起品尝顶级的甜。

在回国的那个机场, 他买来了“国宝”的Baci,说这个词在意大利语意思是“深吻”“复数”。

……

一幕一幕走马灯般,谢兰生就全明白了。

自己竟然迟钝至此。而且,莘野若是不直接说他会永远不明白的。

他没想过。

同性恋,太遥远了。

这些人,应该是在电影里,应该是在小说中,应该是在公园、公厕,甚至是在公安局里。他们可以如幽灵般地出现在一切场合,除了站在自己面前轻轻地说他爱他。

可当“不该”发生了后,谢兰生却并不厌恶。他是一个做文艺的,他骨子里叛逆不羁,在大一时,他也曾经抽烟喝酒染发纹身。他知道,在艺术上,一切“伟大”全部是从颠覆开始,他们追求人类灵魂的独立与自由不驯。

而且,不得不说,莘野那句“他们只是正巧爱上一个同性的灵魂而已”正好深深触动了他。做文艺的,全都渴望挣脱肉体、追求永恒,也是由于这个原因在历史上有数不清的艺术家选择自杀——肉体只是一个壳子,它又算的了什么呢。

谢兰生想,莘野其实很明白他,所以,莘野选择约他出来直来直去实话实说。莘野知道,等着自己主动对他产生“爱”是不现实的,因此,他把心思都说出来,而自己呢,作为一个天生叛逆的电影人不会厌恶,而是知道他的感情、感谢他的感情,把他当作一个可能,在每一个时间节点仔细考虑这段关系从何处来该往何处去、而非从头至尾懵懂无知只把对方当作朋友。

莘野没想错。如果不是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谢兰生也认为自己不会立即把路堵死,不会说“我只可能喜欢女人,绝不可能喜欢男人”——肉体又能如何呢?本能又能如何呢?虽然,谢兰生他一直认为女孩子们非常可爱,更美,更细腻,更敏感,更脆弱,他会选择“女人”的可能性是99.9%,选择“男人”的可能性是0.1%,但不妨碍他想一想。他并不会完全排除与男人相爱的可能。

可是现在……王先进说莘野被“禁”最少两年,最多四年,很可能四年。

莘野在这没发展了——他在香港批判制度,官方肯定不用他了。正规电影有制片厂,非正规电影……只有自己。

让莘野在未来四年只给自己做电影吗,只因自己可能能有0.1%的希望爱上他吗?这太可笑了!!!莘野是个“三大”影帝,巅峰荣誉已经傍身,上半年的“赌神”片子又在全港票房第一,只给自己做做电影他还能有什么发展?作为一个新人导演,他本人都不大知道下部片子命运如何!退一万步,就算成功入围比赛,卖掉版权,那也是部小众电影,会在国外文艺影院看华语片的人能有几个?!莘野应该被看到啊,他应该是发光的,应该走到华人演员金字塔的那个塔尖去。何况,演员不似摄影、录音,是必须要挑角色的,莘野可以在全世界的本子里选最适合的,包括美国、欧洲、香港、台湾,塑造更多经典角色,而不是只拍自己的——多少演员演上几年好的角色才有一个。再说,他自己的下部片子无需莘野演男主角。

莘野搭上一切未来,只为0.1%的“相爱”可能吗?这是施舍吗?

谢兰生感到,莘野毕竟只有21岁,才刚从Harvard毕业半年,在本职再游刃有余,在“兼职”再才华横溢,在感情上却始终是带着莽撞以及无畏,不顾一切,他只考虑爱情、爱人,或者还有一些别的,比如热血,比如改革,却丝毫没考虑自己。

可谢兰生承受不起。

他不可能因为那“0.1%”把莘野给捆上四年。

演员生命一共才多久?20出头正是辉煌。

他承受不起。

“莘野,”下定决心,谢兰生的一把声音在冬日里有些苍凉,他说,“你要不要先回美国。”

莘野全身明显一僵。

谢兰生又继续说道:“这个就是我要说的。”

莘野站起来,垂着眸子看谢兰生,两手插兜,问:“这是为了我的感情,还是为了我的事业?”

“都有。”谢兰生只看着脚尖,却没看莘野,咬咬牙,狠狠心,道:“我不可能接受男人,我只感到非常困扰。”

顷刻间,二人之间死般沉寂。

“莘野,谢谢你的喜欢,”谢兰生道,“但我只会喜欢女人,美美香香的女孩子。那莫不如别再见了,否则,你会产生错误期待。”如果话不直接说死,他担心他不愿意离开。

莘野还是没有说话。

“咱们再说你的事业。”谢兰生的声音冷淡,“在未来的四年时间你有什么具体打算?”

“拍拍你的,拍拍那个什么毛的。而且,你在都灵拿了大奖,还会有人走这路的。”莘野果然颇无所谓。

谢兰生却“嗤”地笑了声:“我下部片的男主角开篇就是50多岁了,而孙凤毛的男主角会继续是“小孩子”,再下部片也差不多。”

兰生顿顿,又接着说:“等其他人……这靠谱吗?8年禁令已经下了——真会有人铤而走险?肯定是要观望观望。退一万步,这四年里,真又有人走这路,会是几个?两个?三个?其中能有出色到了符合期望的程度的吗?他在哪年才会出现?变数太多了。莘野,你不要说,任何新人的你都接。太可笑了。而且,每个导演都有自己心目当中的男主角,莘野,就算你的演技再好也不适合所有电影——你知道人要拍什么?而回美国……就不同了。好莱坞在黄金时期,香港也在黄金时期,你会中文,也会英语,作为一个顶级演员你在那边更有发展。”

莘野扬头看看天空:“你说这些我也想过。在当演员的间歇期做做制片也是选择。我能帮着卖掉版权。”

毫不犹豫,谢兰生他再一次地打断莘野:“别扯了。我这不是好莱坞,制片人没什么用处,也就只能卖卖版权了。可是,莘野,你是喜欢我,不是喜欢卖版权,更不是喜欢整整几年光给一人卖版权。大材小用……莘野,你能说,你真心爱卖版权吗?”

莘野无法回答。

当然不。

“你真心爱的是表演,我还记得你说的话。”谢兰生道,“在把胶片寄到澳洲时,你说,刚从Harvard毕业时觉得演戏挺无聊的,但四个月相处下来你的看法已经变了。你还说,你的水准还远不够,你还需要再去观察形形色色的各类人,理解各自不同的立场,再用自己琢磨出的技巧进行夸张、放大,这很有意思(第二十章 )。”

“……”

“那么现在,就满足于蹉跎时间给我当当制片人吗?”

谢兰生知道,莘野可能比较想在中国电影市场化后自己开个电影公司,也许是4年后,也许是8年后,也许是12年后,也许更久,可是那跟做做“销售”完全不同,天差地别。

“……”

“莘野,我的水准有限,你再去跟知名大导拍拍戏吧,学学习。既然喜欢当个演员,就趁着你这个年纪尽可能地磨炼演技。那些大导是不同的,远远比我能帮助你。”他只是个北电学生,自己尚且年轻稚嫩,他又能让莘野事业进展到哪儿去呢?

“兰生……”

“莘野,”谢兰生还看着黄土,“你今晚就回美国吧。你在香港太嚣张了,一个不好,护照没了,想回美国都回不去了。你的家人都在美国,这样真的没问题吗?”谢兰生的护照没了,不想莘野护照也没了,虽然这个可能很低。

莘野还是无法回应。

“回去就别回来了。”谢兰生又继续说,“好好儿拍那些电影,别总惦记来这边了。”

“我——”

“莘野,”谢兰生终再下狠心,“我不会见你了,绝对。你来中国也没有用。你知道我,我说到做到。”

末了:“好莱坞的那部电影马上就要开机了吧?据说需要拍摄一年?赶紧签吧,别犹豫了。”

莘野愿意将就将就,为了爱情,为了别的,可谢兰生没办法让莘野来这给他“考查”——看能不能发展发展。

如果自己同意他来,莘野会用各种各样的理由长期留在中国,而在美国拍片也会心里长草不得安生,跟不走也无甚差别,顶多只是程度不同。而且,依莘野这“想一出是一出”的离奇的性子,谢兰生是真的怕他再作出些什么妖来。

他99.9%不会喜欢莘野,折腾人家干什么呢。

不如趁早断了念想。

这四年,他不会见莘野了。

21岁年轻男人的爱,来的时候凶猛无匹,去的时候去驱霆策电。在见不到的时间里,那青春期的荷尔蒙会消退到干干净净、了无痕迹。或者说,这也许只是很简单的性欲上的吸引罢了。

一个人的一生当中应当会有数次动心。自己就如一颗萝卜,突然之间被拔掉了,其他萝卜会立刻把坑挤上的。

对面,莘野看着谢兰生,问:“这就是你希望的吗。”

谢兰生说:“嗯。”

莘野听了,很久很久都没说话。

莘野只觉胃沉甸甸的。那似乎能实体化的沉痛牵着五脏六腑,他几乎可以看见它漆黑的颜色。他宛如是站在海边,海水原本清澈见底,突然一记重锚砸下,水底瞬间掀起泥沙,将水搅得浑浊一片。

而谢兰生也干挺着,不露出来一丝退让。他只看着面前黄土,平静着,绝情着,一点目光都不给对方。

一根紧绷的弦横在两人中间,只要轻轻地碰一下,那根脆弱的弦便会“啪”地断裂。

环绕在两个人之间的是响彻云霄的沉默。

万春亭前,有一大群的小孩子跑跑跳跳,笑声天真,宛如无数小皮球儿,刹那之间从这边滚到那边,再从那边滚回这边,无忧无虑。

五分钟过去了,谢兰生还是没抬起眼睛,莘野知道他的决心,明白自己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挽回什么。平生,他第一次感到“后悔”,后悔自己轻率表白,以至于被推落悬崖、一片树叶都捉不到。

太阳彻底落下去了。莘野眼中反射出的金红色光也一点点黯淡下去,最后变成一片深黑。

在静谧的气氛当中故宫变得层次不清,有些显得黑苍苍的,白天那样金碧辉煌,此时却隐在了浓重的夜色当中。北边,白塔下的湖也暗了,只反射着人造灯光,在城中心像圆睁的一只眼睛在望着天。

黑漆漆的天幕当中仿佛正栖息着群神,对方早就已经知晓他们两个此刻的命运。

太阳落山,天也骤然变得寒冷。冬季的风尖声叫着,宛如夹带了哨子,山顶的土聚到一起在地上滚、在地上蹿,好似一群小黑蛇。山上,树木距离天空很近,磨着天,咯吱咯吱的,像扫帚在嘶啦嘶啦地扫。刚刚漂亮的云彩在这会儿却如大黑块,挤压着,翻滚着,急于要办大事似的,千军万马一般地由远至近奔腾而来。谢兰生的小发热包此刻已经凉透了,像冰。偶尔有风吹过脸颊,吹得他痛肤彻骨。

莘野看着兰生,兰生看着脚下。

这段时间对谢兰生来说的确度秒如年。最后,当游人都散去了,谢兰生才听见莘野在他头上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而后莘野转身下山。

他的衣摆飘了一下,谢兰生想伸手去抓,却克制住了。

莘野走后,谢兰生在黑暗当中默默地抽了一根烟。他夹着烟狠狠地吸,压进肺里,却不吐出去,只憋着,而后忽然一个长吁,把一大口全喷上半空,那些烟会罩他的头,让他不被别人看到。

他讨厌自己。

…………

当晚,莘野回了美国。

或者说,被谢兰生逼回了美国。

那是1991年12月21号,谢兰生记得很清楚。

因为,仅仅四天以后,在西方人欢度圣诞时,中国的街头巷尾就全都在议论一件事——对每一个中国人都具有极其特殊意义的苏联,解体了。

戈尔巴乔夫辞职,苏联“老大哥”灰飞烟灭。

谢兰生也忍不住想:红尘俗世,合合分分,人聚人散,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这个世界看着挺大,其实道理就那么多,无非是能在一起、不能在一起,十分简单,早该习惯,文人才会一茬一茬伤春悲秋唏嘘感怀,用不同的话讲同样的事。

莘野很快就会忘记他了。

(Part 1《1991》·完)

作者有话要说:  Part 1《1991》写完啦,马上开始Part 2《1995》。

别担心!影帝马上再次出来!咱们有着时间大法!!

在现实中,民营企业可以进入电影行业是在2003年了。

Part 1里,唯一完全“架空”的就是演员也被封杀了。

另外就是不同时间发生的事(被禁摄制、被收护照)全招呼上了,8年时间也比较长(窝喜欢这个数字……)。

去澳洲做后期剪辑,卖片子到欧洲大陆,可能也是牛逼了点!不过还好,现实中后来都有,就只是没这么早,1993-1995年间吧。

【1995】

第37章 《圆满》(一)

1992到1994年, 中国社会、中国电影都发生了巨大变化。

经过三年“倒春寒”后, 1992年初, 邓xx的南巡以及南方谈话加速改革,确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要“解放生产力, 发展生产力”,提出大力发展经济,鼓励好的商业点子, 中国发生重大转折, 社会进入新的阶段,“姓资姓社”争论不再。在后来的中国史上, 仿佛,这一整年都是春天。百姓“下海”, 《Forbes》说“如‘中国会成经济强国’这样肯定的东西很少了”。股票市场极其亢奋——在深交所新股认购时,深圳涌入150万人, 而常住人口是60万而已,不过,抽签随后曝出舞弊, 股市大跌, 证监会诞生。这年年末,中韩终于建交。而国际上最轰动的,一是美国选出新总统,二是万维网出现了。

在“电影”的这个领域,令谢兰生高兴的是, 中国也有电影节了。8月23号,首届中国长春电影节举行,评出了一个“长春金杯”,三个“长春银杯”。

接着是1993年。

中国有了新领导班子,江xx当选国家主席,“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这个说法进入宪法。朱xx总理金融改革,规范三角债及其他,让人民币大幅贬值用以促进商品出口,施行中央、地方分税用来刺激地方经济,盘活国企,有了“下岗”。跨国公司蜂拥而入,开分公司,也收并购——宝洁开了N家工厂,通用生产合资轿车。9月,“跨国公司与中国”的会议在北京召开,中国政府首次邀请跨国公司的老总们。《公司法》通过,《消费者权益保护法》通过,“粮票”退出历史舞台。不过,也是在这一年,因两票的微弱差距,北京首次申奥失败,全城人人垂头丧气,大家知道,2004奥运会要给希腊,他们只能再等八年。

“投机倒把”被放松了,谢兰生的两个“倒爷”投资人都松了口气。

在这一年,中国第一次过上了“情人节”。到处都在卖巧克力,王府井的麦当劳店则打出了“温馨浪漫情人夜”的商业广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情人节”“巧克力”“麦当劳”的组合让谢兰生的心狠狠刺痛了下,只因想到了一个人。

而五月份,豪华品牌“法拉利”在中国卖出第一辆车,还在天坛的祈年殿举办新车交付仪式,谢兰生又再次想到那个男人曾经说的“有一款F40还可以吧”“40周年的纪念跑车”。

在“电影”上,国家广播电影电视部进行了一次改革,而且还是大刀阔斧的改革。

因为电视普及,电影受到巨大冲击,观影人次从1979年的高峰290亿骤然暴跌到1991年的仅仅140几亿,而且,若非《周xx》的观影热潮这个数字还会更惨,要知道,1979年,平均每位中国观众一年会看30场电影,独步全球。放映网络土崩瓦解,曾经遍布大中城市的电影院逐渐凋敝,大约一半都变成了其他用途的娱乐场所,如歌舞厅、台球厅。

在这样的状况之下,1993年1月5日,“三号文件”《关于当前深化电影行业机制改革的若干意见》正式施行。

为了适应市场经济,它首次提出了“票房”的概念,而在过去,是没有“票房”这概念的,只有观影人次。《意见》上的第二条是,电影票价原则上放开,各省政府自行把控,换句话说可以涨价,而这以前,电影票价是由国家统一安排的,各部电影各个省份之间没有任何区别。

另外,它也改变了国产电影统购统销的方式。原先,电影必须由中影公司统一购买统一发行,而《意见》后,制片厂与各大省的发行单位直接对接,各制片厂可以通过票房分成等等获利,而不再是1985年后“一万块钱一个拷贝”了。

还有就是,要积极参与电视台供片和录像带制作。制片厂被推向市场,它们需要自负盈亏。

也是在这一年,电影业的首家股份制公司成立,它由上海电影发行公司改组,不仅负责发行,还参与到了制作当中。

…………

在此后的1994,社会再次发生改变。

新《劳动法》正式颁布,“双休日”被正式实施。足球同样市场化了,有了联赛“甲A”“甲B”。谢兰生被岑晨拉着去看了场“北京国安”,发现,只要进球全场就喊“牛逼!”只要丢球全场就喊“傻逼!”简直听呆了。

在电影的领域当中,电影局与独立电影人的冲突达到顶点,动静很大。在谢兰生和孙凤毛在国际上获奖以后,又有些人“铤而走险”,于是,在这一年3月,七个导演去参加了荷兰鹿特丹电影节,电影节还专门以“为中国六代导演争取权利”为题召开新闻发布会,官方彻底被激怒了,吊销七人导演资格,而谢兰生,因为此前某个事件决定不再出国比赛,并未被波及。

在这七个导演当中,有一个因拍的片子某些色彩比较浓重,被禁的最久。谢兰生觉得,两边似乎都有道理,一个拍了一些想法,并没在那胡说八道,另一个因国际政治感到生气也蛮正常,谢兰生想不明白,不过,从现实的角度出发,他不希望双方矛盾继续这样激化下去,他总认为沟通、谈判才是现代的解决方式,而不是谁要压倒谁。

在电影的领域当中,官方又有重大改革。这密集的改革频率在过去是从未有过的。

因为“票价”突然放开,电影票价大幅增长,于是,观影人次还有人均观影次数遭到前所未有的史诗级的重创。同时,因为早习惯了中影公司“统购统销”,16家国营的制片厂根本不懂电影发行,找不对人,卖不出片,继续萧条,它们只能卖地、卖房、拍广告等。对于电影,除了北影比较坚持,其他家都拍的少了,一年最多一两部,很迅速地衰落下去。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一两家民营公司悄悄成立,对国营的电影“投资”。民营公司构思电影,再在审核通过以后,从制片厂购买指标,与制片厂合作拍摄,也就是说,用制片厂的厂标,挂制片厂的名头。民营资本进入行业,制片厂靠卖标赚钱。

与此同时,为了挽救电影市场,1994年8月,广电部出台了348号文件《关于进一步深化电影发行机制改革的通知》,决定,各制片厂可直接向各省各级发行电影,另外,每一年由中影公司以票房分账的方式进口10部“基本反映世界优秀文明成果以及当代电影艺术、技术成就”的影片,于是,好莱坞电影在阔别中国40年后杀回中国。而在此之前,中国人除中国电影,只能看到“社会主义”兄弟国家的片子,比如朝鲜的《卖花姑娘》,比如罗马尼亚的《多瑙河之波》,谢兰生看的欧美片都是学校的“内参片”。

就这么着,1994年11月12日,中国首部美国大片《亡命天涯》正式上映。它的主演是哈里森·福特,在片中,Richard Kimble的妻子被人杀害,他被认为是嫌疑人,千钧一发跳车逃走并且追捕真正凶手,最后一切浮出水面,Richard Kimble的罪名被洗清了。这部片在北京、上海、广州、天津、重庆、郑州六大城市做了放映,不过,作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它的发行困难重重。它公映的六个城市刚好都是改革派,阻力较小,可其他的所有省市都不同意放映此片,而且,因北京市电影公司持强烈的反对态度,中影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改为与海淀区合作。

《亡命天涯》成功上映登时掀起滔天巨浪。有一部分业界人士认为这是引虎下山,会击垮脆弱的中国国产电影,于是,在一大片抵制声中,《亡命天涯》在北京市被逼无奈提前下线,然而,即使只在六个城市做了放映,北京市还提前下线,该片还是创造了3000万的票房奇迹。

《亡命天涯》上映期间,门庭冷落的电影院门口重新排起长队,甚至催生了“黄牛党”,把15元的电影票炒到50元都还不止!

谢兰生又想起莘野,觉得对方预测真准——美国大片真的来了,而且就是“两三年内”,国产电影也真的是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下一年,好莱坞的黄金年的《真实的谎言》、《狮子王》、《阿甘正传》等7部片接踵而来连番上映,对中国观众进行了一番长久的轰炸。

其中,阿诺德·施瓦辛格所主演的谍战片《真实的谎言》,在这个城镇居民人均年收入只有3893元的年份,票房破亿。

一向只看“主旋律”的中国片的观众们,因大银幕上突如其来的一切而震惊不己,他们睁大了黑色的眼睛,眼瞳中倒映着满满的好莱坞式爱恨情仇。

作者有话要说:  全是背景,没有剧情,但建议看,因为感觉这些背景对主题是有用处的,对剧情也是有用处的。

这章留言都发红包吧,不要求字数,因为没有神马剧情,不好意思收VIP了,虽然内容是必要的……

谢导依然在被禁中……

那个,大家应该看出来啦,在这篇文,熊猫导演努力科普更全面的那段历史,并不想做谁对谁错的简单评价,不过,相信大家看完以后会有自己的想法呢~可以说的是!谢兰生会从头到尾为文艺片寻找更好的出路,不管是政策上的,还是市场上的,下两个part会更明显,这是全文主线,不会改的。

第38章 《圆满》(二)

1992年到1994年, 谢兰生的电影拍摄也经历了起起落落。

1992年, 在春天的“南巡”以后, 文艺复兴国际的Bill卖出一个《生根》版权。法国巴黎的某公司用10万英镑买走了它,文艺复兴按照合同收取了20%的中介费。谢兰生想,即使没有莘野那份“有保证的销售协议”, Bill大约也能卖出去,感觉自己似乎少欠那个男人一点点了。这个年头外汇管制,“官方价”“市场价”不一样, 两条轨, 谢兰生把部分英镑交给几个移民家庭,对方父母把等额RMB打到兰生的账户上。

日本、法国付款以后, 谢兰生有21万美元了,当时英镑兑换美元还停留在一比二。谢兰生把投资人的20万本金先偿还了, 又按当初答应好的打给对方一半“收益”,也就是45万, 自己拿着另外一半用来拍摄下部电影。做完这些分账以后,谢兰生把欠莘野的直接打进那张visa卡,又请祁勇说一声儿。祁勇震惊半晌, 问“你们俩分手了吗”, 让谢兰生十分莫名,支支吾吾地过去了。

同年,谢兰生又不顾禁令拍了一部《美丽的海》。录音师是那个岑晨——他从西影早辞职了,电影局也管不到他,摄影师是拍广告的, 而主演则是在香港寻求发展的台湾人。《生根》都灵拿奖以后谢兰生的资源广了,在那边拿到不少香港记者的电话号。小红小绿还是助理,也是不care电影局的。

《美丽的海》在1993年竟入围了戛纳电影节,让谢兰生非常震惊。它并没能最终获奖,但让已经花光本金的谢兰生卖了版权,而且还是同时卖了美国、英国、日本三地,赚到大约45万美元,其中美国版权是20万美元,英国版权是10万英镑,日本版权是10万美元。那个时候人民币也开始大幅地贬值,45万美元大约相当400万RMB了,谢兰生的腰间鼓鼓,虽然资金还是不好回国。

谢兰生因没有护照并未出席颁奖典礼,而且,因为再次不乖,谢兰生的8年禁令又延长了,到2001年末去了,不过他也并不在意。

1993年6月到1994年6月,自觉自己“非常富有”的谢兰生一下拍了两部片子,一部叫作《山坎》,一部叫做《黑白》。

他自己更喜欢《山坎》,觉得自己拍《山坎》时各方面的状态都好,而在《黑白》那部片里却显出了一些疲态。

这部电影的女主角是个哑巴,非常美丽,然而丈夫有精神病。影片当中的男主“我”爱慕哑巴,却不明白他的“仙女”为何嫁给她的丈夫。他到后来才听说,哑巴本是别省的人,被“拐”到这个地方,她也不是天生哑巴,是被公婆用药弄哑的。她不会写字,如果也不能说话,就一辈子锁在这了,而这乡里的其他人都是支持那公婆的,男主角“我”非常犹豫。一次,那个丈夫又“犯病”时,“我”实在是冲动难忍,便把对方一把推开,第二天才猛然发现对方竟然是跌死了。丈夫死后,女主继续困在当地、抚养儿女,“我”希望帮她逃出去,却又不敢,因为那天哑巴公婆看到自己推死人了,为了不把警察招来才选择了私下解决。结尾,“我”太喜欢哑巴姑娘,还是跑去城里报警,并且自首,一排警车开进乡里,也带走了“哑巴姑娘”,男主角“我”爱的方式不是占有,是让她自由。最后,面对这一切,哑巴姑娘“告诉”警察,当时丈夫其实没死,是她抱起丈夫的头在桌角又狠狠一磕,才死了。哑巴姑娘从容走进最不自由的牢房,可对她来说,又是最自由的地方。

而之所以起名《山坎》,是因为,这个故事发生在某山坎上的小庄子里。影片最后,在被警察带离以前,哑巴姑娘看着那些早已麻木的乡里人,跑上山坎,注视着千万同样的庄子,想要唤醒却做不到。

出于对它的偏爱,谢兰生用它去参赛。

可他完全没有想到,刚刚换了选片主席的电影节的组委会竟然认为最后“警察”救出哑巴这个片段似乎在为政府宣传,希望兰生能改一改,最好别让“警察”出现,甚至可以直接换成《黑白》参加主竞赛单元。

谢兰生真的呆了。

他跟对方努力解释,这是一个真实故事,在故事里,哑巴姑娘真的是被当地警察带出来的。

然而对方软硬不吃,就觉得有政治宣传。

谢兰生也非常失望,两边最后吵了起来,谢兰生问:“如果一部美国电影最后出现美国警察,您也认为不OK吗?如果一部美国电影最后出现美国法官,是不是也不可以呢?中国哪儿就不一样了?您是不是有偏见呢?”

他们两边吵来吵去,对方最后盖棺定论:“如果不能换《黑白》来,那今年就干脆别来了。”

谢兰生也生了气了,说:“不去就不去!”

顿顿,又道:“您有偏见,您当选片主席的这几年我都不会再想去了!拜拜!!”

哼!

谢兰生知道,虽然说戛纳电影节选片团由10人组成,其中5人看外国片,最后电影节主席、选片主席、一名导演、一名记者、一名电影爱好者共同决定入围名单,可实际上,主席或者选片主席经常自己决定一切,一个人在家就看完了。他们实在不爱《山坎》,就算了。

放下电话,谢兰生也觉得好累。

他怕自己妥协多了,棱角就没了。

他听说过,电影节有政治倾向,《山坎》证明这是真的。仔细想想,戛纳电影节资金由法国国家影视中心、普罗旺斯大区政府和戛纳市政府负担,威尼斯电影节资金来自意大利文化部,而柏林电影节资金来自联邦政府文化部,其实都难“独善其身”,虽然,今年这新选片主席似乎尤其……更糟的是,这些电影机的主席一年一换,选片主席却是一做数年的。

一边不让导演说好,一边不让导演说坏,好好地想讲讲故事为什么就这么难呢?一部片子从头到尾总有“好的”也有“坏的”啊。《山坎》重点是警察吗?不是的,是哑巴,是“我”呀。

他觉得,电影这样好的东西,应该是造福人类的工具,而不是国家战争的武器,他可能是太天真了。人类、国家有时冲突,这个平衡究竟在哪只有时间能给答案。他们需要一点一点地向前走,注意结果,试探边界。

谢兰生也十分明白政治复杂,可他还是忍不住想:你们是否太敏感了?一部中国文艺电影究竟能有多少人看?真会因为一个故事喜欢中国、讨厌中国?警察“好”于是喜欢,警察“不好”于是讨厌?喜欢讨厌又能怎样?还有,如果有人因为电影就喜欢了或讨厌了,错的是他自己本人?还是电影导演?

电影变成这个样子,最后,一群导演讨好这边,一群导演讨好那边,好多事儿全变味儿了。

谢兰生真想不明白。

在与主席“争吵”这晚,谢兰生在电视上面看到一个xx峰会,上面众人宛如演员给观众们认真观看,突然之间脑子里面就浮现出一句话来:电影,是高明的政治;政治,是高明的电影。

…………

经过这样一遭子事,谢兰生也懒得再带《山坎》参加电影节了,包括一切的电影节,他可不想再次经历戛纳前的那些争吵了。

说不定,他以后都懒得去了。

反正,他还有钱,而且不少,可以再拍好几部呢。“文艺复兴国际”的Bill又把《生根》卖出10万磅,也就是英镑贬值后的15万美元。

决定不去电影节的谢兰生便开始带着《山坎》在中国转悠。

1994年,中国的大中城市“咖啡厅”如雨后春笋。

谢兰生想“咖啡厅”的大多顾客比较“文艺”,说不定会喜欢电影,于是他便带着《山坎》一家一家咖啡厅谈,说帮对方打造特色、吸引顾客、赢取竞争、增加利润。他说,自己可以放映电影,这样,文艺青年在他们的咖啡厅里便能看到电影院里看不到的市面上也买不到的三四部文艺电影,其中《生根》曾在都灵一举拿下最佳影片,《美丽的海》则在戛纳一路杀进竞赛单元,而且,这些都是中国片子。谢兰生还说,如果有人想看电影,那他一坐90分钟肯定还要再点东西,再消费消费。

他说动了挺多老板。

这些老板同意兰生支个白布放映电影,用以吸引文艺青年。来咖啡馆的顾客们想看电影就看电影,想自己聊就自己聊,不耽搁——谢兰生并不缺资金,给电影做了字幕。

放映效果竟然很好。

不少顾客非常喜欢,尤其是年轻女孩子。他们看的非常入迷,有些人还轻轻抽泣。

谢兰生觉得,果然,电影还是要给人看的。

他最开始就只想拍,一切源于创作冲动。可这几年下来以后谢兰生又不满足了。

电影何其有魅力。他不希望他的电影只有欧美人能看到,他还希望他的片子能被中国人也看到,后者意义才更加大。

往小了说,谢兰生想受到肯定、受到赞扬,往大了说,也是为了影片中的人和影片外的人。影片中人受到关注从而渐渐走出困境,影片外的得到思考、得到改变、得到成长。谢兰生一直认为,人这一生最重要的并不是权也不是钱,而是内心不断成长。

可咖啡厅毕竟不是专门用来放电影的,在被人看到的同时谢兰生也非常辛苦。

谢兰生必须根据实际状况进行调整,于是最后有的幕布高有的幕布低,有的幕布大有的幕布小。一些合作咖啡厅的窗子太大光线太亮,谢兰生还必须去遮。

让谢兰生最无奈的是咖啡厅开有天窗。

这个时候,他就必须爬上梯子用大纸板去遮天窗。

用大纸板去遮天窗一定要用两只手,一只手盖、一只手贴,谢兰生每一回在梯子上都颤悠悠的。

一次,因为那家咖啡厅的大玻璃窗特别高,他只有站在梯子最高的一级上才能遮到。

谢兰生的脚踝发抖,然而他却坚持着,按住纸板,遮住光线,只为了给咖啡厅的四五个人看他的电影。

他没厂标。既然中国不给公映,那可以在咖啡厅里给几个人看也是好的。

然而,就在谢兰生贴最后一块透明胶时,一个孩子竟然抬腿对着梯子猛地一踹!想看他跌下去!

如那孩子所愿,在即将大功告成时,谢兰生真跌下去了。

他怕伤到内脏器官,在落地时用右腿在地砖上面撑了一下,可虽然立刻用手扶住地,谢兰生却还是听到腿上传来“咔”的一声!与此同时小腿剧痛!

他当时就跌在地上,抱住右腿,大口大口地直抽凉气。他捂住了变形的腿,只觉自己像一条狗,在地上爬,在地上滚,还听到孩子咯咯的笑。

那孩子的爸爸妈妈把谢兰生送到医院,拍过x光片后,医生诊断的结果是:大骨小骨全都折了。

谢兰生在那家医院做了手术、打了钢钉,医生说腿可以恢复但必须要卧床三月,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

当麻药劲儿过了以后,谢兰生疼到睡不着觉。

他不明白,他只想给四五个人看看自己拍的电影而已,为什么还骨折了呢?

想让大家看看他拍的电影,怎么就这么难呢?

他不敢让父母知道,怕李井柔说他活该,他也不能告诉朋友——张世杰王忠敏他们同样不会明白他的,而且,毕竟朋友只是朋友,总归隔着一层东西,大家都忙,没办法把众多朋友中的一个看的如同自己本身一般重要。

就在那个时候,谢兰生收到了曾经战友孙凤毛发给他的消息。

他们两个在都灵对“环球影业”改结局的要求做了不同回应(第28章 ),之后关系变淡了些,不过联系也一直有。

谢兰生把摩托罗拉的BP机给按亮了,见孙凤毛连发几条。

一条是:【我后悔了。】

另一条是:【《玩耍》砸了。】

谢兰生:“……”

在孙凤毛发消息前他已经听Bill说了。《玩耍》为美国版重新拍了一个结局,从“主角孩童在大雨天奔跑出去却惨遭车祸”改成了“孩子父母幡然悔悟一家重新其乐融融”,然而,孙凤毛没想到的是,美国版在改结局后竟被定成儿童影片,环球影业带着《玩耍》参加在Boston的电影节,可组委会却让《玩耍》入围了“儿童片单元”,最终,文艺影院都没购买,美国票房惨淡,而欧洲的销售公司看到以后失去了兴趣,没有继续宣传《玩耍》,而是选择宣传别的了,《玩耍》被扔进仓库。

《玩耍》因为更改结局竟遭遇了全球溃败。

而谢兰生的《生根》则在文艺影院颇受好评。

“……”谢兰生把BP机放下,暂时不想回孙凤毛,再次想到那个男人。

他想起来,莘野曾经对他说过“会后悔的,那什么毛”“为了迎合市场改掉自己最大的特色,把自己的产品变成庸庸碌碌的东西,他总有天会后悔的。”

莘野再次是说中了,和以往一样。

在黑夜中,谢兰生小腿的剧痛再次袭来。

他不能对父母说疼,也不好对朋友们说,他在医院病床上面首次感受如此孤寂。

谢兰生因独自住院而放肆地回忆莘野,他仰躺在枕头上面,想着那个唯一对他说过“爱”也说过“心疼”的人,也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因为什么,两滴泪就顺着眼角滑下去,他叫:“莘野,我疼……”

空荡荡的病房里面没有回答。

谢兰生想,反正莘野也不知道,他怎么样都可以,于是双手揪着床单,望着天花板,一声儿又一声儿地唤:“莘野,我疼……”

作者有话要说:

张艺谋在1999年参加戛纳时曾被要求用《我的父亲母亲》代替《一个都不能少》,因为认为后者宣传政治,张艺谋跟戛纳掰了,一个片子都没有送,但是,也有些人质疑这件事的真实性……

真的不大喜欢提zz,但90年代独立电影这又根本绕不过去,电影局的态度,电影节的态度,幸好后面就没啥了!

第39章 《圆满》(三)

小腿的伤康复以后, 1995年, 谢兰生又拍了一部电影, 而后照例在咖啡厅一场一场给顾客看,对于比赛兴趣不大,反而是他潇湘厂的老师李贤在威尼斯拿下一座“金狮奖”。

也是在1995年, “电影导演”出路多了。1993年1月电影改革却并没有挽回颓势,当年观影人次下降了60%,电影票房再次下降了40%, 16家国营的制片厂纷纷裁员、卖地卖房, 同时,为与大片直接竞争各制片厂先后“合拍”, 或与香港合拍,或与美国合拍, 玩儿资本又玩儿不过,收款困难, 举步维艰。于是,民营公司开始出现,自己筹资自己摄制, 过制片厂的审核流程, 卖制片厂的电影指标——民营公司想赌票房,国营大厂想求生存,双方可谓一拍即合。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针对一些“民营资本”参与电影的现象,广播电影电视部下《关于改革故事影片设置管理办法》还有《故事影片指标管理办法》, 规定,从1995年1月1号起,社会法人投资额达70%的可与具出品权的制片厂联合拍摄,官方认同“民营资本”了。这一年,“美国大片”联手“民营电影”,整体票房终于停止了持续数年的雪崩。

制片以外,发行也改革了。以往各省发行公司统一安排统一上映,可7月时,根据去年348号通知,上海率先成立首家院线公司“东方院线”,由上影的发行公司与23家影院签约组成,成为上海市第二条发行渠道。各省发行不再是由指定公司垄断了,大制片厂可以合作任何一级发行机构,或影院。制片厂由“听从中影统一安排”到1993年后的“可与各省直接对接”到1995年后的“可与影院直接对接”,越来越自由了。

对于有了民营公司谢兰生还挺高兴的。这说明,虽然厂标依然有限,可是众多民营公司为了可以拍好电影为了能够获取利润会给大家竞争机会。大制片厂就一两个招牌导演,不敢得罪,民营公司可不是,全国导演多了去了,再招就完了。

不过,这与兰生无关。谢兰生被禁到2001年,他没办法当上导演,也没办法拿到厂标,只能继续自己干了。

谢兰生想,如果当初等四五年,他会不会也有机会?是否现在能正大光明?

他不后悔。早四五年是值得的。只要想到《生根》《美丽的海》《山坎》《黑白》还有《天火》,他就感觉是值得的。只要想想这五部片从未出现的样子,他就心痛。

他想,仅四五年,新人导演就可能有当上导演的机会了,也不知道他们12个被禁拍的“1989到1994”的电影导演还会不会有“追随者”了,还会不会有新同侪了。感觉答案是肯定的,审核尺度并未放松,更重要的是,指标有限而且宝贵,无法照顾到所有人,独立电影人还会有的。

可是,他们的路怎么走呢?一直躲在咖啡厅里给顾客们放电影吗?

究竟如何才可以让中国观众看到他呢?

谢兰生对卖去欧美的兴趣也不太大了。

…………

在咖啡馆晃悠一年半,一直到了1995年8月,谢兰生才再次决定带片出去参加比赛,因为一切又变化了。

VCD机出货井喷增长。北京一个调查表明,1994年知道VCD的人不足0.1%,而1995年6月末,这一数字增长到5%。此后,全国顾客疯狂抢购,1994年VCD的销量才两万台,可1995年预计会暴涨到60万台,生产企业从“万燕”一家增至100多家,各大品牌血腥厮杀。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盗版碟片应运而生了。30元一张,50元两张,这时碟片售价很高,然而大家还是在买、在看。

谢兰生就突发奇想:自己若能拿到“三大”,盗版碟片的生产商应当也会盗一盗吧??!!

这样,就不只是咖啡厅的几个顾客能看到了,这巨大的潜在市场里有足足60万人啊!而且,专家说了,1996年全国应该可以卖出1000万VCD机!

1000万!

也就是说,如果可以被人盗版,全国就有1000万人可能会买他的电影!

谢兰生他实在无法抵抗“1000万”的诱惑,这对一个独立导演来说无疑是致命的。

盗版VCD,他感觉也可以是独立电影人接触观众的一条路。

世界变化得太快了。1990到1992那三年,他们拍的文艺电影只可以在欧美放映,“南方谈话”发表以后,就可以在咖啡馆播了,多了点路子,而现在呢,VCD来了,他可以进千家万户……虽然是被盗版光盘给带进千家万户的。

然而也叫千家万户。

决定好了的谢兰生打算拍摄剧本《圆满》。本子早就被写好了,既没说谁好,也没说谁不好,比较适合参加影展。

谢兰生对“中国家庭”一直以来情有独钟。他喜欢人,喜欢人与人的相处,而“家庭”是人类社会最基本的构成单位。

也不知道与莘野的那场告白是否有关,《圆满》里的两个主角是同性恋,男同性恋。

这几年,谢兰生总不自觉地就会思考“同性恋”在中国社会所面对的种种压力,包括来自于父母的压力,来自于家族的压力,来自于同学的压力,来自于同事的压力,还有来自于陌生人的压力,最后写了这个故事。

它描述了对中国人最重要的一个东西——脸面,自己的脸面,父母的脸面。人生下来便要攀比,工作、财富、配偶、子女只要一个拿到零分便是在让全家蒙羞,便是不孝。

在《圆满》中,1990年,同性恋人“才宽”“郎英”在雨天的公园相遇。那是北京最著名的“同志公园”,陌生的人发泄欲望,可才宽却在一个雨天独自去了那个公园,因为他想要的其实是灵魂的邂逅而不是肉体的碰撞,于是,他与郎英在那初识。

然而好景实在不长,没多久,两个人的恋爱曝光,才宽爸妈以死相逼,要求儿子娶妻生子,回归“正常”。无奈,才宽跟想“留京”的妻签订协议并假结婚,二人说好,等李芳芳拿到户口后就离婚。才宽没想到,婚后,两家父母不断催生,然而他们有名无实,并不可能。就在这个让夫妻俩焦头烂额的时候,李芳芳与一个男人陷入热恋,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对方知道她已成家,悲愤离开。伤心不已的李芳芳发现自己已孕数月,决定生下,“永远等他”。几个月后孩子出生,聪明漂亮,才宽父母欣喜不已,认为他们人生完美。随着时间渐渐过去,李芳芳也大约明白自己“梦想”无法实现,面对孩子十分复杂。又是半年以后,李芳芳她猛地发现当初爱了有妇之夫,对方对她从始到终不曾有过一丝真心。李芳芳、才宽二人日子继续一天天过,一人一房,毫无交流,才宽继续地下恋爱,郎英甚至偶尔留宿,李芳芳则心如死灰,只能终日苦苦思念,对孩子又爱又恨。

结尾,在孩子的周岁宴上,李芳芳与才宽家人欢聚一堂共同庆祝,人人眼神充满艳羡,两家父母笑声连连,人人都说:“你们两个都在北京,夫妻恩爱,孩子可爱,是多圆满的一家人!”

而周岁宴临结束时,夸过夫妻神仙眷侣,大家突然发现孩子头上竟有一根白发,爆发出了阵阵哄笑:“你才一岁,就老了呀!”

…………

片子定好,剧本改完,谢兰生把剧组建起。

助理还是小红小绿,录音师是“老人”岑晨,摄影师是以前合作过的。此外,谢兰生还招来一个执行导演和两个副导演,其中演员副导叫华国光,也是谢兰生之前那部文艺电影的副导演。

他画分镜、堪景、制作道具,还有选演员,一天一天十分忙碌。

几个配角顺利到位,可是主角迟迟定不下来。愿意饰演“男同志”的实在不是非常好找,甚至可说无比难找,谢兰生请各路朋友积极帮忙招募演员,包括在影视公司问,在制片厂问,在北京人艺问,在国家话剧院问,在北电、中戏问,甚至在群头里问。谢兰生把华国光的联系方式给朋友们,请有兴趣的男演员直接联系华国光,由他安排双方见面。

谢兰生想,反正最后人不会多,干脆全都见见算了。

华国光的能力挺强,很快做好了时间表,让谢兰生先见他认为最合适的,再见他认为一般般的,最后见他认为是凑数的。

谢兰生也点头应了。

因为只有莘野由于大放厥词被禁过,其他参与地下电影的演员们都很安全,谢兰生的电影还是能招募到好演员的,虽然依然相对困难。

10月4号,是谢兰生为新电影《圆满》面谈演员的首日。

第一个人是在早上七点五十五敲门的,敲的是谢兰生工作室的大门——这一年半,谢兰生在某小区里租了一套两室一厅当办公室,一间用来工作,一间用来开会,客厅则做吃饭、看片之用,在面积上刚刚好。

华国光把大门打开,见到来人忙迎进来:“欢迎欢迎!!!”

男人面色有些冷淡:“嗯。”

华国光的一双眼睛偷偷地瞄这位影帝。

好高。

好俊。

气场好压人。

他穿着件英伦风格的双排扣纯黑风衣,满满禁欲感。虽然神色十分冷淡可存在感非常强大,眼神很利,仿佛可以看穿自己,却又有些与这年龄不太相符的平静深沉,很黑,潭水一般。

“来来来!”华国光道,“我带您去见见谢导!!!”

听到“谢导”这两个字,男人睫毛不易觉察地颤了颤,他点头:“谢了。”

华国光把木门推开,发现兰生不在里面,伸出手在鼻子前面拼命挥挥:“嚯!!!谢导又在放毒了!这烟味儿!!!”

说完又对身边人解释:“谢导平时并不抽烟的,就写剧本喜欢抽抽,一年也就一两个月吧,忍忍就好。”还他妈的一边抽一边写一边哭!真是神人!

男人点头。

“谢导可能吃早点去了,应该马上回来。不然,您先等等?谢导说过想在这谈,会议室里都是资料,太乱了。”华国光用手指了指屋子一侧的长沙发。

“嗯。”

“嗨,我先把窗户打开,咱们通通风。”华国光一边说,一边走到窗边,伸手搭上窗户把手:“谢导这人就是影痴……别提了!他写东西喜欢安静,不开窗,也不开门!一捂能捂三四天!喏,这张沙发可以打开,变成床,谢导最近都睡在这儿。”这是一张折叠沙发,白天折起来是沙发,晚上打开后就是床了,被褥都在柜子里面。

男人看看,没说话。

华国光说:“嚯,这屋儿……还有新鲜氧气了吗,都是他的二氧化碳……还有他的烟。不好意思,抱歉抱歉。”

然而华国光没想到的是,就在他要打开窗时,来面谈的这位影帝却是两个大步过来,侧对着窗,一把把窗又推上了。

华国光:“???”

莘野右手骨节分明,按着窗子,说:“不……别开窗。”

华国光:“啊???”

“别通风。”

华国光:“哦……”

这位影帝是担心冷?也对,北京现在十月份了,有点凉。听说莘野是加州的,不太抗冻也正常。

他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只得说:“您要怕冷那就不开,但这味儿太呛人了。谢导好像一个星期都没怎么开过窗了,最好还是通通风。”

“没事儿。”

“那好吧,”华国光也不管他了,“那您在这先等会儿,谢导马上就上来了。你们两个可以针对‘郎英’一角探讨探讨。”

“行,麻烦了。”

在华国光离开以后,莘野让他把门带上,自己一人等谢兰生,心脏不断撞击胸腔。

四年了。

莘野双手撑着窗台,垂着头,轻轻阖上眼睛。

满室都是他的气息。环绕着他、包裹着他,莘野全身微微战栗。

作者有话要说:  莘野:呜呜呜呜,老婆味儿,QAQ。

晚了晚了,抱歉。

没有说盗版好的意思(求生欲很强)。

第40章 《圆满》(四)

8点整时, 办公室的电话响了。

华国光去接起电话, 发现竟然是谢兰生。

“喂, 国光,”谢兰生问,“第一个人已经到了吗?”

华国光答:“刚才到了。”

谢兰生笑了:“我吃完了才想起来, 我走之前忘开窗了,有味儿,在那面谈不太礼貌, 会让别人也跟着抽烟, 哎,我这脑子。而且想想, 好像也太中规中矩了,无聊。”

华国光问:“那?”

“咱们改在公园谈吧。”谢兰生说, “就咱后头那破公园儿……我现已经在里边了。你们俩从东门进来,走银杏大道, 过水榭,到湖心岛的‘爱晚亭’,咱们在这谈《圆满》吧。”

华国光说:“您……”

无语, 华国光想, 这个谢导还真讨厌“中规中矩”,也真喜欢“美”。

“今天是工作日,还是一大早,湖心岛上空空荡荡的。”谢兰生又道,“华国光, 你不是说这个人选非常适合演‘郎英’吗?那就定在‘爱晚亭’谈吧,风景好,能畅所欲言,10点看看破公园儿人多人少,要是人少,咱可以把二号演员也带过来在这边聊。等烟味儿完全散了,再让后面的去工作室。”

“好吧……那我们这就出发了。”华国光想,幸亏他给头两个人都预留了两个小时,要不然不够折腾的。

“行,别忘记了是爱晚亭。跟男演员好好说说,先道歉。”

“行行行,知道了。”

谢兰生又最后嘱咐:“把剧本儿也带过来。”

“知道了!”

撂下电话,华国光跟莘大影帝讲了谢导的主意,挺不好意思,说:“谢导也是临时起意,想在那边好好谈谈,激发灵感。”他跟兰生是好朋友,但对别人十分客气。

“没事,”莘野颔首,“走吧。”

“走走走。”华国光把风衣拿上,把大门锁了,带莘野去“破公园儿”。

其实,他们后头的破公园儿根本不是破公园儿,而是“陶然亭公园”,在太平街上,其中最大的陶然亭更是中国四大名亭之一,与醉翁亭等等齐名,康熙年间就兴建了,大匾额是齐白石写的。

这还是个约会圣地,北京有句顺口溜叫“要想成,陶然亭,要想散,紫竹院”。

两个人从东门进去,入眼便是银杏大道。

此时已经进入10月,而且由于剧烈降温银杏已经开始泛黄。四分之三还是绿的,四分之一变成黄的,有些叶子飘落在地,透着秋意。

不知是否是错觉,华国光总依稀觉得,莘野走路步子极大,仿佛已经等不及了。

一路穿过银杏大道,穿过水榭,走过拱桥,华国光和莘野二人终于来到了湖心岛,爱晚亭。

谢兰生却没在里边。华国光又有些纳闷:“嗯?谢导呢?他又跑到哪儿去了啊……那个,我去找找,您先在这等一等啊。”华国光也是北京人,对谁都用“您”。

莘野点头,走到亭前的湖水边,望向远处,让湖光山色来压抑悸动。

蓝的水,黄的叶子,绿的草,红的亭子,不似等闲山水。

莘野从来都不知道,眷恋、思念、深爱,这些东西,要离别的巨大苦楚去滋养和去孕育。它们仿佛野生的草,在被烈火焚烧过后反而更加疯狂生长。

另外一边,华国光才刚刚走进爱晚亭后的银杏林,就见兰生手里捏着几片叶子晃悠过来。

“谢导!”华国光叫,“嘛去了?”

谢兰生忙加大步子:“你们两个已经到了?这么快?我以为还得一会儿,捡了几片漂亮叶子想拿回去夹在书里。”

“您可真是浪漫到死……”华国光说,“快点儿吧,人都到了。”因为莘野步子太大,他们才早到的。

“嗯,好。”

谢兰生手拿着叶子几个大步穿过亭子,看见一个高高大大的背影正对着湖面,便叫:“嗨!!!”

他事先没问过华国光每个演员的名字,也没看过每个演员的履历,因此,他不知道对方是谁。《圆满》是他自己写的,他在创作的过程中已在大脑无数次地构建形象,无数次地想象人物,才宽郎英与李芳芳早就宛如活了一样,有自己的经历,有自己的性格,有自己的样貌,有自己的气质,这些东西由内而外,因此通常,一个演员对不对路、符不符合,谢兰生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能感觉出来。他并不想因演员们的过往角色先入为主,人是会变的。感觉对了,就试试戏,技巧如果也没问题他会当场就签合同。谢兰生有时候也看作品,不过一般只做辅助。

听到这声“嗨”,那个男人转过身来。

他背后是早上的湖,碧波荡漾,清澈见底,几只鸟儿正飞过去,他两边是高大银杏,这世界上最古老的树正渐渐变成金色,每一片的边儿都是黄的,一些叶子在他脚下,亮澄澄的。

谢兰生腿迈不动了,整个人都钉在原处。他愕然地望着对方。

那是……莘野……

莘野!!!

莘野眉眼还是一样,可有些东西却不同了,谢兰生也说不太好,却细腻地能感觉到。莘野还是威压感强,骄傲,锐利,但似乎又……深沉了些。

谢兰生的眼前好像再次扬起片场的沙、都灵的雪,也再次看到景山落日,红彤彤的,刺人眼目。他就站在爱晚亭里,雕塑一般。

好一会儿,谢兰生才口舌干涩,道:“莘、莘野。”

莘野静静地看着他。

谢兰生想直冲过去,问他四年在干什么,再说说自己怎么过的,说他的喜,说他的悲,如从前般互相抱慰。

但谢兰生又想起来:莘野现在的想法是什么呢?

他为什么竞争“郎英”?是因为喜欢《圆满》吗?是因为喜欢角色吗?

还是……?

他对自己还有感觉吗?有的话,是一点点儿?还是一如当初?

谢兰生很莫名地畏惧起来。

他害怕。

可他不知自己究竟在怕什么。

是怕莘野还喜欢他?他承受不住这样的爱?会内疚、会抱歉?还是说……他怕莘野不喜欢他了,只是单纯喜欢《圆满》?看他已如看陌生人,而自己却时常牵挂?

不、不可能,谢兰生想,他不可能莘野怕不喜欢他,这没有理由。

两人对视片刻,华国光却不觉有异,插入中间,道:“好了好了!咱们都去亭子里吧!够用了,一个石桌四个石凳!”

谢兰生把思绪收回,拔脚往回走:“嗯。”

三人围着石桌坐下,谢兰生的腹稿打好,终于开口问出来了:“莘野,那个,你解禁了?”

莘野抬眸,语气竟然不亲不疏,就如演员对着演员:“解了,前几个月被采访了。”

“嗯。”被采访,就说明是解了禁了。

顿顿,谢兰生又问:“莘野,这几年在做什么呢?我看到了两部片子,一部是……另一部是……都演的好。”前者是个好莱坞片,历史片,1993年上映的,莘野还凭那个角色被提名了金像奖,后者是个香港片子,票房很好。

莘野语气可谓和善,甚至谦逊,却无端地给谢兰生带来一些生疏感,他说:“演了两部美国片子还有一个香港电影,都还算是有些意思,最后一年因为没有更好的角色,去演了话剧,在纽约。”

“……啊。”谢兰生知道,很多演员会用话剧磨炼演技。在话剧里,演员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暴露在目光当中,而对一个演员来说,当“焦点”是别人时如何表现最考验功力。如果是演电影电视,只要镜头不带到,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可演话剧却不可以——他依然在舞台上面。同时,话剧演员360度曝光,每秒都被全身特写,不能只看被拍到哪,从头到脚都要武装。另外,后期技巧也不管用,他的表演是纯粹的。

谢兰生对莘野这么喜欢表演还挺惊讶的。

对面,莘野又继续讲他过去的四年:“另外,也在继父公司干干,帮帮忙。”

“嗯。”谢兰生点点头,犹豫了下,最后决定豁出去了,终于还是咬牙问对方,“那现在是……什么打算?”

莘野笑笑,回答:“因为解禁,想回中国继续发展。华人演员在好莱坞肯定会有一些限制,而香港,现在电影太同质化了,也太商业化了。《圆满》剧本挺有意思,郎英角色有挑战性,不像香港电影里的那些角色那么简单,是最近我最感兴趣的一个角色。”

“……嗯。”

谢兰生想,莘野真是只为电影?对自己已没感觉了?

好,他心情复杂地想,挺好的。

这时一边的华国光说:“谢导!他太适合郎英一角了!两个人的感觉太像了!连描述的外型都像!”

谢兰生说:“我知道了,你闭嘴吧。”

他有一些恼羞成怒。

废话,能不像吗?

谢兰生没见过啥“TOP”,只看过书还有电影,感觉十分缥缈十分虚幻,于是,塑造“郎英”这角色时他是想着莘野写的。对郎英的外型、气质,甚至说话方式行动方式,包括口头禅和习惯动作,他都参考了莘野,他没想到对方能看到。

华国光无端被骂,十分莫名,只得到:“哦。”

“行了。”谢兰生也公事公办,对莘野说:“能讲一讲对郎英的个人理解吗?”

“可以。”莘野仪态相当礼貌,仿佛湖边相对一望全是兰生的错觉。在四年前莘野总是靠着椅背翘二郎腿,这会儿却微微前倾,十指交叉,给了导演十足面子,甚至时不时地看看华国光,简直让人如沐春风。

他说完了爱与痛苦,谢兰生又感到满意,从一边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张内心独白,推给莘野:“能念一念这段话吗?”

莘野只是略扫一遍,便记住了,抬起头来,盯着兰生,开始背:“才宽,你知道,人这一生就几十年,每一分钟都很宝贵。但是,若能知道什么时候你跟我才会在一起,我希望中间时光可以全部被掠过去,二十年后也好,三十年后也好,五十年后也好,因为,我一定会非常痛苦,我很清楚。”

谢兰生的睫毛一颤,只觉心尖全是酸涩,莘野此时漏出来的滔天情绪能将人吞噬,太可怕了。

不过,念完,莘野立即恢复了原样,让人知道那只是演技。

谢兰生又拿出几段让莘野来试戏“郎英”,对方表现无可挑剔。

最后,轮到谢兰生来做决定了。

谢兰生在犹豫之后还是把合同给拿出来了。

从《圆满》的角度来说,再没有人更合适了。郎英一角本是照着莘野写的,一模一样,而且,莘野本身演技极佳,态度又好,还是一个gay,或者当过gay,能把握住人物心理,是郎英的不二人选。既然莘野喜欢角色,而自己在挑选演员,那就应该专业、职业,单单考虑这部电影,而非因为疑神疑鬼就把对方三振出局。

另外,从他自己的角度来说,谢兰生发现他也不想一拍两散——莘野在他的生命中是浓墨重彩的一大笔,不会变。虽然莘野没感觉了,但是“朋友”还可以做,如果对方再次喜欢,那他……那他……也是可以认真想想。

谢兰生把合同翻开,填了几个名字,就递给莘野。

莘野看看,签了。

“喂!”华国光突然用左手手背啪地一打右手手心,“我这脑袋才想起来,你们两个合作过啊!!那怪不得刚才你们一见面就开始寒暄!”

谢兰生:“……”

“嗨!”华国光说,“我一直想,莘野被禁是因为替一个导演说好话,那个导演是谁来着,发现,哈哈哈哈是谢导啊!”在电话里,莘野没提演过《生根》。

兰生不理华国光了,对莘野说:“我还要选才宽的演员,想留下来一起看吗?”

莘野略一点头。

“那行,”谢兰生把东西收了,“那咱们就回工作室。”

“好。”

谢兰生把手腕抬起,看了一眼“上海牌”手表,发现还有一些时间,便问莘野:“莘野,你来看过陶然亭吗?”

莘野摇头:“没有。”

“那我带你看看去吧,陶然亭是四大名亭,就在那边,喏,那个角上,三面是水。”

他们沿着银杏大道向陶然亭和慈悲庵走。谢兰生与莘野并排,副导演华国光知道他们两个想说说话,缀在后面。

谢兰生一路走一路说:“陶然亭的名字取自白居易的一个名句:共君一醉一陶然。”

莘野沉默,问:“什么意思?”

谢兰生笑了,十分入戏,两只手做捧酒盅状,对莘野一拱手:“就是说,与君同醉,无比喜悦,说两个人高水流水,是知己。”

莘野点头,表示明白了。

走着走着,慈悲庵就在眼前了,陶然亭则在它里面。

从元朝起,慈悲庵就一直都是文人名士聚会之所,一代一代,甚至包括戊戌变法、五四运动的文人名士。那些已经是过去了,可这建筑从未变过。

也许因为历史变幻而生出了莫名沧桑,谢兰生就叹了口气,说:“莘野,真没想到,咱们还能再次见面,还能一起拍戏。”

“嗯。”

“距离上次见面……马上就要四年了吧?差两个月就四年了。”

莘野回答:“1384天。”

听到这个答案,谢兰生有一些愕然。

莘野又说:“1384天16个小时。”说罢看看表:“零25分钟。”那个时间在脑海里滚烫滚烫,刻得极深,从未因岁月的研磨和时光的冲刷而褪色掉一分一毫。

谢兰生问:“……莘野?”

莘野站住了,两手插着风衣口袋,看着谢兰生:“谢导,我刚才是演出来的。我担心不“公事公办”会拿不到这个角色,那……就完了。”他用尽了他的一切才勉强演出了不在意。

谢兰生的呼吸一窒:“……演?”

“嗯。”太阳光从银杏树的缝隙落下,照在莘野脸上,也照在莘野的眼瞳上,他说:“谢导,事实上,在过去的1384天里,我每一天都会想起你。”

谢兰生的心脏发紧,好像正在被人攥着,那边,莘野又说:“不……应该说,在过去的33233个小时里,只要我是清醒着的,我每个小时……都会想起你。”

第41章 《圆满》(五)

从陶然亭回来以后, 谢兰生、华国光、摄影师和莘野继续面谈别人。在陶然亭, 面对莘野, 谢兰生本能地有些逃避,只说了句“我们可以先做朋友”,并在莘野点头以后扭身匆匆走进慈悲庵。然而, 对话虽然没有继续,谢兰生却还是觉得,他看到了如电影般、甚至比电影还要更深沉的爱, 是对他的。

两天面了22个人, 最后,兰生认为一个明星最为适合“才宽”一角。他叫史严, 主要是演电视剧的,在好几部台湾作家的爱情剧里当男二, 颇受欢迎。因为总演一类角色,觉得导演带着偏见, 他有点儿想大胆突破,于是同意演一个gay,希望自己能拿大奖, 一飞冲天。谢兰生的能力很强, 史严认为是好机会,竟并不非常介绍这是一部地下电影。

心里有了倾向以后,谢兰生问莘野态度:“对于感觉史严如何?能对戏吗?”才宽郎英在《圆满》中会是一对同性恋人。

莘野看看他,想说什么,然而终究是忍住了。他心里说要专业、要职业, 这个史严确实不错,于是紧紧绷着下颌,回答:“可以。都一样的。”

谢兰生笑:“行。”

于是“才宽”定下来了,是史严。

再接下来的两天里谢兰生都在挑选女主。李芳芳是关键角色,谢兰生又无比认真。他让莘野等人离开,自己单独面谈演员,问对方对爱的理解以及对婚姻的理解,而在这个过程当中可能会有隐私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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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东西没有对错,可谢兰生觉得,演员能否“懂”李芳芳这一点是至关重要的。对方在说真话假话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因为,如果真的有过思考,说出来的通常会有很多枝节、亮点、论据,而敷衍的则比较笼统、比较模糊。他觉得自己像个法官,能感知到真心假意,还能发现“经历”“想法”二者之间在逻辑上的不自洽。

副导演华国光力推的几个人都不太行,反倒是最后,一个叫作“柳摇”的女演员引起他的注意了。

这个女人温柔、熨帖,让谢兰生挺矫情地便想起了“岁月静好”这个词来。

他是人艺的女演员,34岁,以前演的都是配角,看到《圆满》非常喜欢,还说,如果人艺不让她演,她愿意辞职。这是一部地下电影,虽说演员不会被禁,然而人艺这些单位却未必会给予许可。

谢兰生点点头,也能理解一个演员想当主角的心情。为当主角,大概,是可以辞职的。只要别跟莘野一样大放厥词,官方都不会管,不少明星都喜欢跟被禁了的导演合作,觉得可以拿奖,打算以后拍电视剧,或者去拍民营电影。

谢兰生总觉得“柳摇”这个名字在哪听过,想半天却想不起来。这也正常,他是一个电影导演,曾听过的演员名字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哪能个个都对上号。

“柳摇,”谢兰生也对对方说,“能不能简单讲讲自己对爱情的理解以及对婚姻的理解?还有,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听到兰生这个问题柳摇明显地犹豫了。

谢兰生又温和地道:“放心,我不会与任何人讲。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我没有让别人在场。我比较喜欢演员、角色的内在有一些重叠——有的时候光靠想象是做不出正确反应的。”莘野可能比较特别,他是去看,而后模仿,而且本身就是天才。

柳摇:“……”

看到对方难以开口谢兰生也不想勉强:“不想说就不说,没事,经历只是一个辅助。那就说说为什么会对李芳芳感兴趣吧。”

“不,没事,都是真实发生的事,也没那么不能承认。我非常想要拿到角色……非常想。”柳摇缓缓摇了摇头,说,“我对爱情没有期待。或者说,以前有,现在没了。”她的声音又哀又伤,可嘴角仍挂着微笑,很知性,很有气质。

谢兰生问:“可以说说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吗?”

柳摇沉默了一会儿,又抬头,说:“7月31号,我离婚了。”

“……抱歉。”

“没事。”柳摇眸子轻轻眨眨,“我三岁时母亲去世,我四岁时父亲续弦。他们不久有了孩子,我在家里非常……多余。我努力地讨好大家,却没用处。天生缺爱。”她还记得有回过年弟弟突然说回不来,于是,继母便把一桌子菜一样一样放回冰箱,只留下了两个素菜。

谢兰生也比较明白她为什么如此温柔了。

柳摇声音又轻又飘,有点儿细:“90年吧,我认识了我的丈夫,他是一个……文艺工作者,性格细腻,文笔很好。他那时候每天都写一封长信,是情书,里面充满了炙热的文字,于是,91年7月1号,在相识了整半年时我们两个举行婚礼了。”

“……然后呢?”

“然后?今年7月1号,我们结婚五周年时,我发现,一切都是一场骗局,他从来没喜欢过我。”

谢兰生呆了。

柳摇继续道:“他的母亲6月30去世,他次日就提出离婚了。”柳摇苦笑,“他之所以猛烈追求,全是因为……他患癌症的老母亲非常厌恶他的女人。那位……女性,”即使到了现在,她也还是骂不出口,只管她叫“那位女性”,“有遗传病,地中海贫血,是中度,只能活到四十左右,而且可能继续遗传。可能因为这个病症,她的性子比较泼辣,直来直去,跟他母亲冲突不断。我的婆婆绝不同意他们两个在一起,他抗争了整整两年……直到母亲查出癌症。”

谢兰生已可以看到几个人的悲剧结局。

“他的母亲在病床上叫他娶个好的妻子,否则就不治疗……于是,他下跪在病床前面,应了。我是经过别人介绍才认识了我的丈夫,后来……终于有了美满婚姻,我一直都感觉幸福,却没想到……却没想到……他从来没喜欢过我,甚至说,当初那些万字长信,他也是想着别人写的。在我们的五年婚姻中,我一个人付出一切,而他跟她……藕断丝连,从来没有断了联系。他娶我,只是因为心里觉得他的母亲会喜欢,其实,他爱慕的从来不是我这类型的女人。”

“你,”谢兰生手足无措,只能莽撞地安慰道,“你前面有新的人生。”

“不会了。”柳摇声音轻轻地说,“我很了解我自己,我不敢再尝试什么了……一旦失败,太痛苦了……而世界上真有个人非我不可的几率太小,再来一次我绝对是没有办法承受住的……可是,如果继续孤独下去,也同样是太痛苦了……”柳摇用手撑住额头,似乎想要保持清醒,不让自己晕厥。

她偶尔也真的觉得,与其拼尽一切、耗尽所有,在几年后绝望、崩溃,被折磨着凌迟死亡,还不如一了百了,简单痛快。

谢兰生只感到空气凝重到了仿佛可以将人血肉碾碎的地步。

几秒钟后,柳摇闭上一双眼睛,强自撑着。

第一次跟人讲这些,她摘下了远视眼镜——其实那个动作不能叫摘,而是扯,接着几根手指一松,好像就连好好地将它放在桌子上都做不到,眼镜掉在木质桌子上面发出“哐”的一声,最后倒下不动,那个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中有些刺耳。

柳摇用手遮住眼睛,纤细的手完全没有血色。她说:“对不起……”

没想到会这样,谢兰生被她吓到了,忙不迭道:“不不,我才应该道歉才是,揭伤疤了。”谢兰生也开始反思某些问法是否太残忍,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柳摇的确非常适合,在《圆满》中,李芳芳也同样经历过发现“欺骗”而后心死的过程。

“不,”柳摇却是非常体贴,“谢导,您别感到愧疚,讲出来后……反而好些了。”

“谢谢。”顿顿,谢兰生想转移话题,他拿出了一张白纸,道,“那,柳摇是吧?来试一试这段戏吧。”谢兰生觉得,今天他们需要试戏,不大适合深入交谈,等以后再熟悉一点他会努力帮帮对方的。

柳摇道:“好。”

这段戏是李芳芳在男友走后打电话去挽回的情节,谢兰生念男友对白,柳摇则念李芳芳的,她在桌前捏着电话,面部表情十分细腻,紧张、焦灼,拼命挽回,就像拿着一个破旧皮囊,水一滴一滴地落下去,她着急地用手去捞,却什么都留不下。她甚至还留下眼泪,到最后被“下死刑”时,泪在脸上刚好凉了,紧绷绷的,像个面具。

兰生决定就用她了。

他拿出来两份合同。看的出来,对于得到这个角色柳摇心中极为欢喜。她抿抿唇,而后笑了,如朗月星空。柳摇眼睛是单眼皮,却自带着一股风情。

至此,三个主演全都定了。史严饰演同性情侣中的才宽,莘野饰演同性情侣中的郎英,柳摇饰演才宽妻子李芳芳。

…………

几个主演刚签好约谢兰生就让他们进组了。《圆满》片场就在北京,谢兰生订了个宾馆——他自己因必须熬夜直接开了一个单间,执行导演和华国光一间屋子,现场副导还有小绿一间屋子,摄影、录音一间屋子,莘野、史严两个男主一间屋子,磨合感情,培养状态,柳摇、小红一间。谢兰生一直认为大家应该住在一起,买买服装、背背剧本,随时见面随时沟通,他从不相信演员会自觉。

宾馆看到电影剧组要来入住十分高兴,一方面是因为收入,另一方面是因为热闹。

但谢兰生见的多了,他知道,宾馆现在无比热情,可过不几天就会对他烦的要死。“剧组”是这星球上面最脏乱的一个存在——几个房间全是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地上根本就找不到可以下脚的地方,服务生想收拾收拾都不知道从何下手,而且剧组天天早出晚归,五更起,三更回,容易吵着其他客人,有时候,房间里的水壶等等还会出现在片场里,被当成道具!谢兰生已很小心了,告诉大家尽量整洁、尽量安静,可他还是避免不了每一回去前台结账都被甩上几个白眼。

房间全都分配好后,10月8号,主创、演员拎箱入住。除了史严还有部戏要过几天才能杀青,不能进组,其他人都到了宾馆。

谢兰生也没管别人,自己闷着筹备《圆满》。

不过,大家周日入住剧组,有些人会来打招呼。

比如岑晨。

吃过晚饭,他走进了兰生房间,叫:“谢导!好久没见!”

谢兰生停笔,望向门口:“嗨,岑晨,来啦。”

“嗯!”

岑晨长相白净,性子却是直来直去,跟谢兰生把剧组的主创和演员一顿评论,每个新人都没拉下,最后突然神秘地道:“对了,谢导,莘大影帝好诡异啊。”

谢兰生在此之前一直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这会岑晨提到莘野,谢兰生笔终于停下,抻着脖子看向岑晨,问:“莘野怎么了?”

“哈哈哈哈,”岑晨说,“我刚才去他那屋儿转了转,想打招呼,结果发现……!谢导,你知道的,莘大影帝一直摩登,可他用来喝水的那个杯子却好诡异啊。”

谢兰生见不是大事,便没在意,随口应道:“美国洋货,太高级了吧。”

“倒不是……”岑晨想想,觉得还是想让谢导也亲自感受一下冲击,道,“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好哦,等写完的。”

“行吧。”

无独有偶,两小时后,小绿过来串门儿时竟也提到了“莘野的杯子”,他说:“这是真的格格不入……他连名片夹都带钻石,可喝水却……哈哈哈哈!”

连着两人过来嘲笑大影帝的喝水工具,谢兰生也真好奇了,于是,他站起身推开椅子,穿好拖鞋,趿拉趿拉带上房门,一路走到莘野房间。

莘野房门是开着的,他正在挂他的衬衫。

谢兰生一走进房间眼神就往桌子上飘,搜寻那个“诡异的杯子”,想看看到底是怎么个诡异法儿。

而后,才刚刚瞥到一眼,谢兰生就浑身僵住,再动弹不得。

——那是一个黄桃罐头。

在去都灵的飞机上,自己掏出来给莘野的玻璃瓶子。

当时他说,“你这次带杯子了吗?我昨洗了两个出来,这样咱们在电影节一逛一天也不会渴了。”

还有,“莘野,咱们都是黄桃罐头,商店只剩这两个了,是一对的呢!”

谢兰生被冲动推搡着,走进房间,拿起那个罐头瓶子。

里面装着一些水。

而正面的商标上,成分等等黑色小字已被蹭得有些模糊了,在使用者长达几年的拿起来和放下去当中。

第42章 《圆满》(六)

莘野正挂他的衬衫, 见谢兰生没动静了, 手下微顿, 眼睛瞥过去。

谢兰生把黄桃罐头又轻轻地放回桌上,转身面向莘野,没吱声。

莘野拔脚走了过去, 手指按在玻璃罐盖上,食指还有无名指有韵律般地点了点,垂眼看着, 用气音笑了:“这罐子是你送我的唯一一件东西了, 工作不算。”他的性格直白强势,也不用遮掩或逃避。

“……”谢兰生平时挺健谈的, 此时却是讷讷无言,半晌以后才说了句, “对不起。”

莘野挑眉,收回手指揣进裤兜, 问:“对不起什么?”

谢兰生也不太知道自己是在对不起什么。莘野喜欢他,他不能控制,这份爱是十之八九不会得到好结果的, 他能对不起的就只有……

谢兰生也真说出来了:“我当初如果不硬拉你加盟《生根》演王福生, 你应该会非常好。”

莘野说:“没觉得。”

“嗯?”

莘野说:“能有一个深爱的人,是幸福的,不是不幸的。”

“……啊。”

是这样吗。

因为刚才出来的急,谢兰生的领子皱了。莘野见了,掏出手来, 帮谢兰生细细整理好,道:“邋邋遢遢的。”

对手手指隔着衬衫碰到脖颈,一下一下,谢兰生只觉得一阵电流“腾”地一下蹿过全身。

莘野抬眼,仔细看着谢兰生的白皙颈子,“嗤”地一笑,说:“这小鸡皮疙瘩起的。”

“……”被这样说,鸡皮疙瘩更明显了。

他推开莘野,拍拍领子,发现已被整理好了,便道:“莘野,晚上大家一起聚会。”

“行。”

“那到时候小绿叫你。”

“嗯。”

谢兰生从屋里出来,感觉自己内心复杂,也说不出是后悔自己去看“诡异的杯子”,还是庆幸自己去看了。

…………

晚上,剧组的十个人在“大地西餐”吃聚头饭。大地西餐消费不低,也是西餐的老字号,顾客主要吃俄国菜,被人称为“城中小老莫”,其中“莫”是莫斯科的意思。

谢兰生听店员推荐点了几个招牌大菜,比如火腿沙拉,奶汁鳜鱼、罐焖牛肉、黄油鸡卷、炸猪排,东西上来香气四溢,每一个都好大份量。

众人本来不太熟的,聊着聊着也熟稔起来。大家都爱偷看莘野,因为后者虽然话少一把气场却怪压人的。

小红小绿的话很多,讲了很多谢兰生拍前几部戏时的趣事,拉进距离,莘野只在一旁听着,不断拼凑自己不在的那几年谢兰生过的生活。

不知不觉到了十点,桌上盘子也都空了。最后,《圆满》的摄影师把照相机掏了出来,说:“好了好了,要结账了,人家马上就打烊了!头回聚会,咱们留点照片儿吧!”谢兰生和执行导演还有助理小红小绿全都说好。

于是他们先请餐厅的服务生拍摄合照,接着,比较活泼的几个人又开始别人单拍。比如小红,就跟小绿拍,跟谢兰生拍,跟执行导演拍,跟华国光拍,跟莘野拍,跟柳摇拍……没完没了。

一大群人闹来闹去,而作为“主角”的莘野和柳摇二人自然要被重点照顾——这两个人可是明星。

闹着闹着,连摄影师都被感染了,看了一圈,把照相机一把塞给也会摄影的谢兰生,让谢兰生给他自己和莘野等拍些合影。谢兰生自然应了。他是一个学导演的,摄影技术肯定过关。

在谢兰生拍完以后,摄影师又把照相机顺手递给身边莘野,说:“来来,莘大影帝,给我还有谢导也来张!”

莘野接了,一手端着相机底座,一手捏着相机机身,从取景窗望了出去。

谢兰生紧盯着镜头,努力地笑。

莘野:“……”

他仗着有相机遮掩,从取景窗,贪婪地看他的笑容,眼睛一瞬不瞬,将一切都印进脑海。

四五秒后,他才终于按下快门。

等摄影师合影完毕,谢兰生去前台结账,那摄影师等的无聊,又让莘野拍了几张,有跟小红的,有跟小绿的。

最后,柯达胶卷36张全用完了。

谢兰生把帐结回来,带着剧组回宾馆了。

…………

接下来的9号10号,谢兰生带莘野、柳摇到西单买《圆满》的服装。他打量着两人气质,给莘野买了衬衫长裤,给柳摇买了连衣裙。柳摇看着更温柔了,明眸皓齿顾盼生辉的。

而晚上,谢兰生就叫莘野和柳摇两人背剧本。谢兰生让他们两个从头到尾先翻一遍,再不卡壳地念一遍,最后,每次读到自己台词时都用该有的语气说,一回不行就两回,两回不行就三回,可以搭配表情、动作,直到自己满意为止。如果对哪不太舒服谢兰生门随时敞开,对哪进不了状态谢兰生也欢迎讨论。

他的方式比较贴近好莱坞。

在中国,导演有些像土皇帝,演员要做的只有顺从,可是在好莱坞,演员都是有话就说有事就问,只要觉得某处不对就问为何要这样演,战斗力爆棚,一些大牌的老导演都常感到左右不支。

谢兰生发现,柳摇真的非常拼命。只要是在闲暇时间她就拿着本子背诵,表情严肃认真,两片嘴唇不断开合,甚至浑然忘我,与世界都隔离开了,小红叫她她都听不到。

一切进展都很顺利。

这天早上,谢兰生跟莘野两人在一楼餐厅吃早饭。

他们到的晚了一点,摄影师刚喝完米粥,正打算回屋。

看见谢兰生和莘野,摄影师叫:“谢导!莘野!”

谢兰生笑:“嗨!”

摄影师低下头,把桌上东西呼地一下归拢到一起,走到谢兰生桌子前,说:“咱们进组那天拍的照片儿刚洗出来了!咱这旁边就有一个叫金凤凰的照相馆,能洗!”

“哦哦,”谢兰生说,“有我们的吗?”

“有,”摄影师说,“每张上边有几个人我就让洗了几张,保证每人都有一份。”

“嗯,挺好。”

摄影师开始分配了:“这张是谢导您跟小红拍的,这张,跟小绿拍的,这张,跟柳摇拍的……这个是莘野跟华国光拍的,这个,莘野跟我……”

一直分到最后一张,摄影师“啪”地一声把一张相片拍在桌上,说:“莘大影帝啊莘大影帝,我跟谢导这张照片,我最想要的一张照片,您老人家给拍糊了!”

莘野垂眸看看,没说话。

摄影师痛心疾首:“跟其他人就好好的!真白瞎了咱们谢导这个超级灿烂的笑啊!看看,多好看!你难道对谢导不满?哪里不满?”哎,倒霉,别人都有跟导演的进组当天的合影,就他没有。

莘野只说:“抱歉了。”

“哎哟,”听到莘野说对不起,摄影师却反而觉得不好意思,连忙说,“我这不是开玩笑呢吗,你怎么还道歉上了。没事没事,哈哈哈哈,我这个当摄影师的都有时候会拍糊呢。”

莘野点头:“嗯。还是抱歉了。”

在摄影师离开以后,兰生觉得挺有意思,对莘野笑:“你这拍糊的照片上我眼睛有两倍大了,也挺好!”他两只手猫儿一样,搁在桌上,手背靠手背,拢回胸前,抻着脖子靠近莘野,一双眼睛亮亮的,看着对方,在笑。

莘野抬眼。

谢兰生仍灿烂笑着,与莘野两相对望。

他本来还想继续说,却倏然间停顿住了。

因为,就在这时,谢兰生的余光看见……就在自己直视对方时,莘野手里漆黑色的筷子尖儿在轻轻地抖。

非常不明显,可是因为筷子很长,又尖,谢兰生能清晰看到筷子尖儿在轻轻地抖。

莘野自己也注意到了,顺着谢兰生沉默的目光看向自己的筷子尖儿,想淡淡过去,让谢兰生以为看错了,却没做到。

两三秒后,莘野放弃了,他把筷子撂在一边,动作依旧是优雅的,而后他将十指交叉,揉揉自己的太阳穴,说:“对不起,我……”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我太爱你了。

原本都能勉强克制,与常人一般工作、相处,按部就班,然而,当谢兰生全神贯注盯着自己,对自己笑,他就真的受不了了。他那么真诚,那么开心,那么灵动,那么漂亮。

现在已经好多了。一起面谈的那两天,还有进组的当天,还要更加……

四年前他回了美国。他知道谢兰生有多么固执,说不会见他就不会见他,追着缠着只有反效果,而且也太不体面了。

回去以后,按部就班,可生命被剜去一块儿。四年后是什么状况任何人都无法预测,他也不是没短暂想过与谢兰生擦肩而过,可却做不到,他放不下。

来来往往那么多人,面目模糊,没有一个是他。

没有一个抵他半分。

于是,到后来,他只能靠想“几年以后定会再见”来撑了。

他可以等。

也许是四年,也许是一生。

对面,谢兰生的内心深处已经掀起滔天巨浪。

他再一次依稀看到电影里的那种感情。

甚至感到无法抗拒。

第43章 《圆满》(七)

中午, 谢兰生找摄影师想商量商量技术问题, 然而里里外外找来找去也没见着半个人影。

“奇了……”谢兰生见录音岑晨晃晃悠悠走来走去, 问,“岑晨,咱们摄影师呢?你的室友蓝田呢?这几天都没太看见他。”

“啊, ”岑晨说,“他在别处还有活儿,两三天才过来一趟。不过放心, 蓝田说了, 开机那天肯定就位。”蓝田提着机器出门室友当然是知道的,但岑晨肯定不会主动跟谢兰生打小报告, 况且现在还没开机,这并不是什么大事, 蓝田也很清楚这点。

谢兰生的眉头皱皱,道:“可5号时蓝田还说这两星期都没工作, 可以直接进组呢。”

“嗯,对。”岑晨回答,“您那时说21号开机, 蓝田算算还有两周, 就接了个别的活儿,先进组再溜出去干。您主要跟主演谈话,我们主创都挺闲的,两三天来问一问您有没有事就可以了,说个把小时。蓝田应该是看史严这个主角都不过来, 觉得自己也不需要这么早到位吧。”只要有人被允许缺席,那自己就也想缺席,非常正常的心理。

谢兰生问:“蓝田是去拍广告了吗?”摄影师去拍广告片是很普遍的一件事。

“应该不是。”岑晨回忆,“我感觉是拍摄电影。”

谢兰生竟愣了会儿,才问:“什么电影两个星期就能拍完?”他拍片算相当快了,也最少要六个星期。

“呃,”岑晨一向都有点憨,直来直去,没多想过,只道,“他说开机肯定回来,就应该能回来。可能是个电影短片,20分钟到40分钟的。”

“……”谢兰生不再说话了,转身出去,到自己的房间里用酒店电话给蓝田的BP机发消息,让蓝田立即回个电话。

并没有过太长时间蓝田就打电话回来了。

他问:“谢导,你找我?”

“蓝田,”谢兰生问,“你现在在拍电影吗?”

“啊,对,”蓝田本来也是打算谢兰生问就说实话,谢兰生不问就过去了,“我用空闲接个活儿,放心,10月21号肯定干完。”

“……嗯。”这也的确不是大事,进组时间是主创们根据安排自己定的,闲着的人早点过来,不闲的人晚点过来,都挺正常的,但谢兰生非常在意另外一件事情,他问,“这电影是刚接的吗?您5号时曾经说过这两星期都没工作。而且,10月1号2号3号咱们两个还开过会。”

“嗯,对,刚说完就被邀请了。那个剧组原摄影师去的路上出车祸了,进医院了,逗吧?”蓝田完全不疑有他,道,“因为您说21号开机,我看时间也还够用,就接下了,赚点小的。”

谢兰生问:“两个星期能拍完吗?一部电影?”

蓝田以为谢兰生是担心自己耽误进度,立刻说:“放心放心,绝对拍完!”

“为什么呢?”谢兰生追问,“你确定两个星期就能拍完一部电影?”

“用了一些小的手段。”

“什么手段?”

“嗨,”见谢兰生完全不信,也知道谢兰生并不好骗,蓝田只好说实话了,“那个导演是个新人,跟谢导您可不一样。他没自信,也没主意,总是问我要怎么拍,觉得我比较有名。那正好,我把外景给去了去,改成内景,或者改成绿幕,给后期,这样不就简单了吗。我让剧组立刻开机,指导导演每天拍什么。放心,两个星期肯定拍完,不会耽误《圆满》进度的。”

“……”谢兰生说,“知道了,你们拍吧。”

放下电话,谢兰生在床边坐下,呆呆地想,犹豫不定,整个人都陷入焦躁。

蓝田是他1992年拍摄第二部 片的摄影师,技术很好,谢兰生也非常放心,他们有着美好回忆,也是因为这份信任谢兰生才邀请他来拍摄重要的《圆满》,要冲击“三大”的《圆满》。

可是,谢兰生很痛心地想,他变了。

1995年以后民营公司拍电影时撒的钞票,大把钞票,让他变了。

钞票真有那么好吗。不是想如何拍好,而是想如何拍烂。

谢兰生也非常清楚蓝田今年活儿很多,九个月里拍了四部,但没想到曾经赤诚的他可以做到这样。

谢兰生长长叹气,到华国光的屋子里,告诉对方,让蓝田尽早回来,然后直接协议解约,付违约金,反正现在他有钱了。

华国光这演员副导听了以后十分震惊,谢兰生也没多解释,只让华国光相信他。

而后,并没有过太长时间,谢兰生就听到蓝田屋子里面传来争吵,蓝田大声地吵吵着:“凭什么?!凭什么?!我在电影没开机时去外边儿接个活儿,保证21号回来工作,这都不行?!这都不行?!谢兰生太霸道了吧!!!谢兰生他自己已经把分镜头全画完了,我在前期又没事干!他谢兰生还能管的着我开机前干什么去?!我还愿意10月8号过来汇合就够意思了!”

华国光也不大明白,气势完全被压下去了。

谢兰生并没有多想,穿上拖鞋到了隔壁。

他一出现,蓝田吵吵的声音就小了很多,不过很快又喊起来:“解约,凭什么?!”

“不用凭什么,”谢兰生说,“合同完全基于自愿,双方都能随时解约。蓝田,解约不是因为你这两周又接活儿了。”

顿顿,谢兰生又失望地道:“而是因为,电影对你不神圣了。”

听到这话,蓝田明显地愣住了。

谢兰生是真的痛心:“蓝田,你对电影失去敬畏了。”

潜台词是:你因为想多挣份钱把人家的电影故意拍砸。

蓝田忽然说不出话。

他无法反驳。确实,这段时间,他只想着多挣点钱,并不想再反复磨了。

谢兰生道:“祝好。在你找回初心以前我们暂时不会合作了。”转过身子,穿着拖鞋趿拉趿拉又出去了。在他心中,电影艺术至高无上,它用画面和大屏幕给所有人猛烈冲击,是天才的产物,是这世界的瑰宝,无数信徒在此聚集,他们想去圣城朝拜,可多数人毕生都在距离起点的不远处,路上布满了英雄冢。

可现在,浮躁渐渐蔓延开来了。以前拍片动辄一年,精雕细琢,如今不是了。

他想,要换以前他可能算了、让蓝田继续参与,可是这回他对拿奖不能说是势在必得,也要说是极力争取。这是欧洲“三大”的奖,蓝田已经不合适了。

他对电影失去敬畏了,为一份钱,对电影开始糟蹋了,真的还能拍摄出来固执于艺术、固执于完美的片子吗?

蓝田既然可以为了多赚份钱压缩一部电影的拍摄时间,那就可能会压缩第二部 、第三部的拍摄时间,要知道,在中国,摄影师的薪酬是按一部电影来计算的,摄影师们多拍少拍全都是拿一样的钱,而摄影师,是主创里重要程度仅仅次于导演的存在,甚至能与导演并驾齐驱。这部《圆满》不光是自己的,还是莘野的、柳摇的、史严的、岑晨的、小红小绿的、执行导演于千子的,他不可以这样冒险。

谢兰生在画分镜时是参考了他意见的,然而现在他都有些无法相信蓝田的话了。

真的一心想拍好《圆满》吗?

蓝田有无可能对其他的片子不认真,但对《圆满》非常认真?是有的,还不小,他说不定也想拿一个奖而后去赚更多钞票,可谢兰生却是不想和他搭档拍《圆满》了。谢兰生他始终认为抱这想法不能出经典——经典电影的创作者需要固执甚至偏执,不单单是为名为钱就能轻易做得到的。也许他是太理想化了,可是他并不想赌博。

道不同不相为谋了。在罗大经“叛逃”以后,谢兰生已非常明白摄影师要志同道合,可是如今蓝田变了,他再一次走到这步。

…………

在和蓝田分道扬镳后,谢兰生把摄影师的候选名单过了一遍,最后抄起床头电话打了一个国际长途。

很快,对面响起一个粗犷的声音:“Hello?”

“Hello,”谢兰生问:“Is Qi Yong available?”

“This is he.”

“祁大摄!”谢兰生是无比热情,“我谢兰生啊!!”

祁勇:“……”

“祁大摄,”谢兰生说,“又到年末休假时了哈。11月有感恩节,12月有圣诞节,您这会儿没工作吧?”好莱坞的电影一般不在这时开机的。

祁勇:“……你要干嘛。”

谢兰生问:“您这几年回国了吗?”

祁勇哼道:“上次还是拍《生根》时了。”

“那正好。”谢兰生说,“祖国现在变化很大,日新月异,蒸蒸日上的,一年一个新的样儿,跟几年前完全不同了。”

“等等,”祁勇问,“又是这套,你连开头都不换吗?”

“真的。”谢兰生说,“1992年小平南方讲话,‘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之后建设都嗖嗖的,比以前要讯猛多了,不止深圳,全国都是。《春天的故事》那首歌你在美国听过没有?”谢兰生还唱出来了,“1992年,又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

祁勇打断了谢兰生:“你可拉倒吧!”

“开玩笑了。”谢兰生终认真起来,“祁勇,我正在拍一部电影,叫《圆满》,想冲击三大,现在只缺摄影师了。你也知道我的能力,这个剧本是这样的……还行吧?”末了,谢兰生说,“我付不起两万周薪,但可以给到一共一万,是别人的五到十倍了。”

“什么什么?”祁勇说,“周薪两万到一共一万,你还觉得很大方吗?”

“来啦~”谢兰生说,“而且反正拍摄日期是11、12月这两个月,美国那边都在后期了,能挣一万就挣一万啊?有钱,有奖,不好嘛?”

“莘野也在,是男主角。小红小绿还是助理,岑晨是录音师,老搭档。小红小绿您最宠了,现在进度相当大了。您不想再看看大家吗?小红小绿、岑晨、莘野和我。”

“……”祁勇想了足有半分钟,才做了决定,道,“没有你。”

“啊?”

“我想看的,没有你。”

“没我也行!”知道祁勇这个就是同意过来的意思了,谢兰生笑,“那咱们就商量商量来中国的具体安排。”

太好了,谢兰生想:本来因为莘野的事他一直不敢请祁勇,怕从祁勇那儿听到莘野的消息,也怕被祁勇传达自己的消息,这回却是又重聚了。当然,之前一直没敢请的另一原因就是太贵,若非这回想冲冲奖还真未必狠得下心。

…………

虽然一切还算顺利,不过,在经历了摄影师的临时换帅后,谢兰生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钱能改变一个人”的这档子事。

过去他是“玩儿电影”的,跟一大群热爱电影的人一起拍摄电影,可这两年有些东西似乎悄然地改变了。

谢兰生突然有些担心“才宽”那个角色。除去莘野,他在过去从没用过电影明星电视明星,全都用的欧阳囡囡这样的人,大家对于“一起表演”都感兴趣、都很欢喜,可史严是这两三年万千少女的梦中情人,会不会也“变了”呢?

才宽可是男主之一,跟莘野饰演的郎英是一对同性恋人,疏忽不得。莘野的专业他知道,柳摇也是非常认真,目前,有变数的就剩史严了。

有些担心的谢兰生几经辗转地要来了史严现在正在拍的那部电视剧的拍摄地,打算过去亲自看看史严演戏时的样子。

他有些担心他说中了,希望自己是胡思乱想,可他天生比较敏感,预感又常常是正确的。因为才宽是个同志,合适的人非常难找,华国光用挺长时间才选出了史严来的。如果史严有严重问题,那真不知如何是好了。主创人员全就位了,电影必须立刻开机,而且,再不开机就赶不上2月末的电影节了。

谢兰生同时也告诉自己别对演员过于苛刻。谢兰生想,史严演技是可以的,只要不是过分到了会影响到整个剧组的氛围的那种毛病,就全都可以用。

第44章 《圆满》(八)

史严拍摄的片场在昌平区的葡萄园, 谢兰生是乘公交车一路赶到大门口的。他现在并不穷了, 但他也不爱随便花钱。他观念是居安思危, 不管兜里有多少钱都尽可能地省着用——万一哪天资金断了,能挺一阵就是一阵。

他沿着路缓缓深入。

他的内心一向文艺,看着葡萄, 竟也生出不少感怀。

葡萄总与艺术有关,梵高唯一卖掉的画就叫作《红色葡萄园》。经典电影《云中漫步》也发生在葡萄园里,女主角Victoria Aragon爸妈经营一座美丽的葡萄园, 男主角Paul Sutton和她就是在采摘的仪式上拥吻的。

它总象征好的结果, 希望今天也是这样。

没多久,谢兰生就走到史严他们拍摄的片场旁了。

10月还是收获季节, 一串一串的大葡萄姹紫嫣红、颗粒饱满,空气中都带着香甜。地上的草有些黄了, 可两边的葡萄树上叶子还是绿油油的,中间坠着葡萄, 把树枝都压弯腰了。

谢兰生见史严他们正在拍摄,没吱声,站在后边静静地看, 并没有被对方发现。

史严还是饰演男二, 正在浪漫追求女二。他们摘下两串葡萄,拿在手里,一边说着什么,一边温柔地笑,非常有偶像剧的氛围。

谢兰生的心里觉得史严演技真的还OK, 终于长长松了口气。

“好!”史严这个电视剧的导演也是比较满意,喊,“Cut!休息会儿!”

谢兰生刚想打招呼,便看见……

史严根本不想走路,只想歇着,剧组场务显然知道史严的脾气秉性,小跑儿着去接葡萄,可史严连站一会儿都不愿意站了,觉得“等”跟要命一样,“嗖”地一扬手,就把葡萄扔了过去!

场务一把给接住了,然而葡萄这个水果一颗颗的十分脆弱,被人一接自然散了,葡萄满地乱滚,珠子一般。

场务不能影响片场,便一只手抱着葡萄,另一只手在地上捡。他撅着屁股,追着跑,十分狼狈。他一边捡还一边掉,那些散落下的葡萄在胳膊里也不老实,他捡了这个丢了那个,捡了那个又丢了这个,好半天才全收好了。

史严却是无动于衷,径直走到一边坐着了,而后冷眼旁观,一点儿都没不好意思。剧组里的工作人员似乎早就习以为常,甚至没人皱一皱眉。

谢兰生:“…………”

他停住脚。

从史严这一个动作谢兰生就发现了,对方既不尊重道具,也不尊重场记。

明明等等就可以了,他为什么要扔散呢?为什么让人拾呢?而且,这是电影里面会出现的重要道具啊!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谢兰生把小红小绿给代入了这场景里,气炸了。

紧接着,谢兰生又看见了更加让他震惊的一幕。

因为今天太阳较大,长相柔美的史严可能觉得晒到他了,又忘记了提前准备,于是,他让他的随身助理举起剧本给他遮阳!史严坐在葡萄树下,但葡萄树都比较矮,并不茂密,不遮的话阳光能从树叶间隙洒在史严的脸颊上。那个助理站在旁边顶着太阳给他遮阳,还要随时观察史严,跟随史严左顾右盼的动作调整剧本。

谢兰生是真有点儿感觉自己请不动他了。

他要是在《圆满》剧组也是这样一副大爷样,还得了?莘野这个柏林影帝加金像奖的入围者都没让谁跟着伺候,史严……?

剧组是工作的地方,不是享受的地方。你自己在这儿享受,让人看见成什么了?整个氛围还能好吗?还不得乌烟瘴气?

过了会儿,兰生听见剧组导演招呼大家都起来,说:“来吧!复工!”

可史严却优哉游哉地对助理说了句话,那个助理频频点头,直起腰板,高声喊道:“还早!史严要再休息休息!”

被如此地呛了回来,导演竟然没吱声儿。

谢兰生十分震惊,甚至感觉不可思议。

导演才是团队的头儿,剧组从来等级森严。导演决定开始拍了一个演员还能拒绝?而且态度如此高傲?

谢兰生感到导演应该是个刚毕业的,对当红的炸子鸡们束手无策,不敢得罪,只能忍着还有让着,只想把电影先顺利拍完。

可新人导演也是导演啊。

他继续站在树后头,想看看史严还能干出什么来。

结果呢,再次开拍后一切都跟谢兰生想的差不多。

拍完一段对白以后,导演叫:“那个……史严,少句台词!再来一条!”

史严却是轻蔑回答:“我给删了,那句没用,只能让我这个角色显得有些歇斯底里。”

导演明显有些愤怒,但他竟然继续忍了,示意各方准备拍摄这一场的下个镜头。

谢兰生是真的晕了。

他想:什么玩意儿。

一个演员竟然还能指挥导演干这干那???竟然还能决定自己要演什么???台词那是编剧的事,有时就连导演都不敢动。演员只会从角色出发,而编剧是从剧情出发的,一句台词的设计是有深层的逻辑在的。

史严有没有基本尊重?!他知不知他的定位?!演什么、说什么,全部都是主创的事儿,不是演员的事儿。他们可以随时沟通但不可以自作主张。

莘野……莘野从来不会这样。

史严,万千少女梦中情人……呵,他真觉得很了不起?

谢兰生也不想看了,拔脚走出葡萄园。

…………

回到剧组,他立即让演员副导华国光把名单拿来,眯起眼睛,看了一圈有些头疼,说:“才宽演员也需要换。”

“啊?”华国光问,“也需要换?”

“对,”谢兰生说,“我今天去片场看了,这个明星是真不成!仗着自己长得好看,观众喜欢,资方也喜欢,颐指气使!想递道具就扔过去,让人场务撅着屁股捡。他的助理全程伺候他,又是遮阳又是什么的……这人最最过分的是自作主张地改剧本!说这句不好了,那句不对了,对于导演毫无尊重!”

“呃,这样吗。”华国光说,“其实,我昨晚上也听人说史严喜欢坐导演椅……”

谢兰生:“……”

真的,什么玩意儿。

导演座位是固定的,场务开始就要摆好,它代表着身份、地位,是剧组的“龙椅”,只有导演有资格坐,别人没谁敢坐。导演们也十分重视导演椅子这个象征,昆丁椅子就都是血,有他本人的风格在。

谢兰生又长教训了。

他在心里暗暗决定,以后再签知名演员都要提前考察人品,不能因为演技不错就着急地定下来。

谢兰生手捏着名单,说:“时间已经来不及了,10月21号必须开机。否则绝对是赶不上2月末的电影节的。我不想等后年二月。”

华国光:“我知道。”

“怨我,”谢兰生说,“到现在才发现史严……哎。”谢兰生也不想说了,直接发出一声叹息。

他把名单扫了一遍,说:“当时觉得史严不错,直接定了,也没再让更多演员过来面谈这个角色了,现在咱们可能只能从看过的演员里选了。”不过话说回来,才宽是gay,《圆满》又是地下电影,他吆喝了两个来月才吆喝来22个人,就算当时继续面试也未必就能多面几个。

华国光又点头:“嗯。”

谢兰生的眉头紧锁:“让这两个……王大王二明天上午过来试试。我当时的感觉一般,没有很好,但是现在史严不成了,我明天再提点提点,教一教,看能不能挽救一下。”

华国光点头:“好。”

“我会继续发招募函,看有没有更合适的。”

“行,”华国光想想,问:“要是……王大王二挽救不了,也没有更合适的了呢?就只能在王大王二里面拔个比较好的,凑合着用了吗?”他是演员副导演,他必须考虑各种情况。

“……”谢兰生长长呼气,“应该不至于。他们两个演技还好,应该可以挽救挽救。要有万一……我想一想,现在还没什么思路。”

那样可就完犊子了,想一想就觉得挣扎。

华国光说:“好吧。我给他们打电话去。”

作者有话要说:  王大王二:我们要当主角了吗?!激动?!

熊猫:看看你们的名字好吗?

第45章 《圆满》(九)

第二天, 王大王二如约到来, 在宾馆的房间里面一个一个地试角色。

谢兰生挑出来的是“一天早上, 才宽、郎英还没睁眼,而李芳芳并不在家,突然, 才宽听见开锁的声音,他的母亲竟然来了”这一场戏。在电影中,男主才宽心急如焚, 拼命把人拦在客厅里, 有喜剧效果。

王大王二两人试戏时,谢兰生、华国光、莘野以及执行导演都在屋里。谢兰生是总导演, 华国光是演员副导演,对选演员比较专业, 而莘野要扮演郎英,他的感觉也挺重要。执行导演则是暂替还没过来的祁勇的, 主要负责从取景窗判断演员是否上镜。能挑大梁的一张脸是非常难以寻觅的,生活里的俊男美女就不一定能吸引观众,这个事儿很邪乎。莘野就具备一张让人沸腾的电影脸, 他的眼睛清清亮亮, 架势十足,气度不凡,很难得。

执行导演叫于千子,据说,他的爸妈希望家族开枝散叶繁荣昌盛, 于是给他起名为“于千子”。他是兰生招聘来的,被看中了在制片厂拍纪录片的经验。谢兰生当时就想请一个会拍纪录片的,因为希望“贴近真实”,同时,纪录片的导演不会过分拘泥于分镜头,比较灵活,不受拘束,可以根据现场实际情况提出建议、进行调整,是谢兰生比较喜欢的一类帮手。

于千子的个人介绍是手写的,非常潦草,谢兰生在面谈时还以为对方叫“干干干”,纠结半晌,最后还是问:“干先生?”当时于千子呆了呆,问:“谁?”谢兰生又拿着简历左看右看琢磨半天,再次试探着问:“是叫……干、呃,干干干吗?还是……干干子?”他全都是说的一声,算不错了。那时,听了兰生叫的名字于千子直想掀桌子,吼:“我叫于千子!!!于、千、子!!!”

因为这一档子事儿,后来,剧组的人在背地里全都叫他“干干干”。

王大是先进来演的。

于千子从镜头一看便对兰生摇了摇头,意思是,不是一张电影的脸,不能让人印象深刻。王大演技也挺一般,有些浮夸,于是pass。

于是只剩王二能演了。

王二演的不过不失,对人物的理解到位,只是不太有想象力,表演充斥大量空白。他只按照分镜来演,确确实实无法做到“每一秒钟都带着戏”。

但王二是谢兰生在这时候的救命稻草,于是,谢兰生上蹿下跳地给王二做示范,让王二照着演,想看一看这个演员照着他学能否学出来。

拍电影时,导演示范是很正常的。有些时候,演员躺在床上演,导演躺在地上示范,翻来覆去,满地打滚。

为了示范,谢兰生“哐”地一下躺到宾馆的大床上,闭上眼睛,面容平和,说:“好……才宽妈妈开门锁了……”

说完,演出被人吵醒的样子,皱皱眉,缓缓缓缓睁开眼皮,不大耐烦,而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瞪大眼睛,瞬间清醒了,斜着眼珠,侧耳倾听,在确定了真有人后鲤鱼打挺“腾”地坐起,斜着眼睛盯屋门口,对众人说:“才宽听到有人来了。他一开始迷迷糊糊地以为是李芳芳,但他很快就想起来李芳芳跟她男朋友在天津玩儿,不太可能这时候回来,在肯定了没听错后才宽就要试探着问——”

言毕,谢兰生对房间大门紧张兮兮地出声问:“……李芳芳?”他连声带都发紧了。

问完,谢兰生从床上跳起,几个箭步蹿到门口,又分饰了才宽他妈,叉着腰,用挺重的北京腔儿对着床的方向喊:“不是李芳芳!是你妈!”

喊完,谢兰生又冲回大床,呯一下子坐回床上,又再一次变成才宽,盯着门口,倒抽了一大口凉气,手忙脚乱拿起被子去遮旁边的“郎英”。遮着遮着觉得不够真,谢兰生又抄起枕头塞进被子的另一边,当成人,而后再次提起被子一把扣过“郎英”脑门,用气音说:“我妈来了!”

而后“郎英”好像不动了,谢兰生用被子堆堆,觉得实在是不太行,又看了看自己房间,让“郎英”去立柜躲着,而后“嗖”地从床上跳下,急急忙忙想拦他妈,跑回两步才发现他竟然忘记穿拖鞋了,显得太慌张了,于是回来赶紧穿上,趿拉趿拉地奔出去,拉上“房门”,对外面笑:“妈!您今天怎么来了?!”

演完了这一系列动作,谢兰生对王二说:“明白了吗?这才是段20秒的戏。他并不会直接去拦他的妈妈,而是先要叫醒郎英、藏起郎英,再去拖延时间。你的表演要有细节。”

王二说:“明白了。”

谢兰生点点头:“那好,咱们走一遍。”

王二照着学了去,谢兰生又不大赞同地摇摇头,再次“哐”地一下躺到宾馆的大床上,盖上被子:“这里还是有些问题!首先,清醒过来后,瞪大眼的同一时间就要往门的方向瞥,不要先看天花板,再看门!其次……再次……”

说完“床上”的问题,谢兰生又掀被跳起,走出两步:“发现拖鞋没穿好时需要继续显得很急!不要正常地穿拖鞋,而是这样……这样!看到没有?站在这里,面对房门,不要转身,只回头,用一条腿向后头勾鞋!这样才着急!来,再做一次试试看。”谢兰生想,除了开始的“皱眉睁眼”,王二几乎到处都有疏漏。

王二又是做了一次。

谢兰生看了,又伸出手揉揉眉心:“还有三个细节问题。”

王二态度十分认真,道:“您说。”

谢兰生又躺回床上,对王二示范了第三次。

整整一个小时,谢兰生都在不停地爬上跳下,跑来跑去,宾馆房间宛如带风。

莘野一直默默地看,能感受到兰生身上满满溢出的热情。他知道,眼前这个身材纤瘦、五官柔和的人,貌似随意,可五年来一直都在默默进行双重反抗:既反抗中国主流意识形态,又反抗西方现代文化霸权,他温柔细腻地探讨着中国社会的“个人”“边缘”,靠的就是这股热情,他焚身以火。

幸好,一个小时过去以后王二终于能演出来谢兰生要的效果了。

可谢兰生感觉心累。难道,以后每一场每一镜,自己都要这样教吗?喋喋不休苦口婆心呕心沥血尽职尽责?

那两个月能拍完吗?

在王二去上厕所后,谢兰生在宾馆床头,两手叉腰,深深叹气。

“谢导,怎么样?”演员副导华国光问。

“先不要签。”谢兰生说,“看看有没更好的了,实在没有……王二也行。”

“可……”华国光也有些忧愁,“一直这样手把手教也太耽误进度了啊。”这个王二不太聪明,不是漏这就是漏那,但是演技确实可以,能记起来的就都还好。

“加班儿加点儿地拍吧。”谢兰生说,“最后肯定能出东西,这样就比史严好多了,史严甚至会影响到整个剧组的氛围。不过,咱们要准备花更多时间,还有胶片。”

“可是时间已经很紧了……”

“试试吧。”谢兰生道,“定时间时没有想到郎英会由莘野来演,按照平均每个镜头都NG一次算时间的。但他基本一次能过,王二那能宽松宽松,再加加班,也差不多。赶一赶吧。”

就在这时,听见他们的讨论后,摄影机后的于千子突然抬头并且插话:“我说,谢导您自己上去得了。”

谢兰生挺诧异地看向他:“啊?”

“您这张脸真挺上镜的,比王大好,比王二也好。您的演技也不错啊,一遍就过,干脆利索,咔咔咔的,还省着再教王二了。而且《圆满》是您写的,您本人最明白才宽,最能演出来。”

谢兰生被他说的愣了:“这……”

于千子又道:“很多导演自导自演啊,伍迪·艾伦《安妮·霍尔》,凯文·科斯特纳《与狼共舞》,梅尔·吉布森《勇敢的心》,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廊桥遗梦》,吉恩·凯利《雨中曲》,全都拿过奥斯卡啊!而且还是最佳影片!奥森·威尔士《公民凯恩》也入围了奥斯卡吧?北野武都自导自演,《花火》还得金狮奖了。”

顿顿,他问:“您不相信我这个当执行导演的?”

谢兰生说:“那倒没有。”于千子的能力很强,之前几部纪录长片都入围过国际奖项,而且,谢兰生在自己演时也能把控整个现场,同时把控其他演员,于千子看谢兰生就好。

谢兰生是非常肯定他自己比王二强的。

可是……

挺莫名地,他将目光移向莘野。

莘野默默地看着他,两只瞳孔宛如深潭。

他的目光冰冰凉凉,可一颗真心热气腾腾,又忐忑,又谄媚。

兰生明白对方意思。

莘野在幻想,在期待。

对着那样一双眼睛,兰生突然不大忍心让那心意跌成几份。谢兰生又无端想起莘野说的“1384天”,莘野用的黄桃罐头,还有莘野轻颤的手指。

在电影中饰演恋人,漫漶不清,似是而非,借着戏,借着才宽,他可以卑鄙地在暗中验证他是否能接受一个男人的亲吻、一个男人的碰触,而杀青后,他丑陋的心思便会被隐藏在借口下了。

谢兰生的呼吸急促。在执行导演于千子对他想出的“自导自演”这创意的不断推销中,他与莘野视线交缠。而后,在对方的静默当中,谢兰生说:“如果没有更好的了,就试试吧……我演才宽。”

作者有话要说:  有同学问自导自演能拿奖吗,能的,而且很多,除了正文提到的外,还有许多比如《美丽人生》《逃离德黑兰》,还有前两年拿柏林金熊的《出租车》,很多大导是玛丽苏……

第46章 《圆满》(十)

在开机前一星期时祁勇终于抵达北京。他看起来更艺术了, 穿着摄影师的马甲, 带着黑方框的眼镜, 留着浓密的络腮胡。谢兰生又围前围后,最后,祁勇实在忍不了了, 怒骂:“你真讨厌!”祁勇觉得挺有气势,可紧接着他就听见旁边莘野“啧”了一声,还说“40几岁的大老爷们一见谢导就又撒娇”, 登时呆了。

带祁勇回宾馆以后谢兰生没让他歇着, 争分夺秒地讨论起《圆满》的分镜头脚本来。电影导演一般都会自己画分镜头脚本,也有请画师画的, 但一般会大量参考摄影师的构图意见。非常强势让摄影师照着拍的不是没有,但比较少。当然, 从来不画分镜头的大咖导演也有一些。

到了晚上,因为祁勇还有时差, 想睡觉,谢兰生便放过了他,自己走进一家酒吧, “做采访”。

它名字叫“天堂酒吧”, 是个gay吧,谢兰生想跟“同志”们好好聊聊,收集信息。电影中的男主才宽是个同志,喜欢男人,但谢兰生总是感觉他对同志不够了解, 担心自己对才宽的塑造、演绎会不到位,因此想来采访采访,听听同志的经历、想法,看看他们的一言一行,深入这个边缘群体。他认识的人里只有莘野一个喜欢男人,可莘野又不太典型。

1995年,北京刚刚出现gay吧,而在过去,同志只能在公园等公众场合结识彼此。兰生是经多方打探才知道了“天堂酒吧”的,他还听说,它刚开始不是gay吧,是普通酒吧,因为某个活跃分子希望定期举办聚会,而老板也很乐于在非休息日里赚些钱,它才聚起了很多同志。而这些人敢进酒吧这样的商业场所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由于9月刚在北京举行的“世界妇女大会”——中国迄今为止举办的最大规模国际会议。在这一次大会上面,很多欧美的女同志热烈讨论平权问题,因为她们的存在,知识分子、普通民众都受到了剧烈冲击,北京市民津津乐道,还传出去许多流言,比如她们打算裸奔,这些流言一传十十传百,反而是让很多以为“中国没有同志”的人知道这一边缘群体了。虽然仅仅几天以后,官方便把非政府组织论坛的开会地点从市中心移到京郊,并对“同志”这场讨论三缄其口只字不提。

谢兰生把“天堂酒吧”的两扇门轻轻推开,走了进去。

这里光线十分昏暗,天棚、吧台等等地方都漫射着粉红色光,十分暧昧,十五六张桌子周围三三两两地坐着人,有的坐着两个女人,有的坐着两个男人,Gay和Les并不分开。还有些人自己喝酒。

谢兰生并不大紧张,反而有些跃跃欲试,想马上就开始采访。他性子就是这样,不怕与人打交道,每回都能三言两语就跟别人熟稔起来,他对这点十分自信。

他点了酒,看看周围,而后拿着手里的酒流窜到了一张桌边,对着唯一的对象道:“您好。”

“!!!”对方十分女性化,眉梢眼角都是阴柔,他看了看谢兰生,娇羞道,“您好~~~”

“呃,”谢兰生手扒着桌子,头探过去,说,“我是一个电影导演,要拍一部同志片,所以来这‘天堂酒吧’采访采访、调查调查,请问您……您……方便回答几个问题吗?”

问的如此简单粗暴,谢兰生也心里没底,同志之间是用眼神等等方式确定彼此的,对着直男曝光身份是件非常危险的事,因为对方可能是警察,谢兰生做好了对方说自己不是同志的准备。

即使是现在,同志们的聚会场所也经常被警察“扫荡”,同志们的处境艰难。一方面,在先锋的学界,已经有了《同性爱》《同性恋在中国》《中国当代性文化》《中国性现状》等书出版,北京组织“中国彩虹”也发布了解放公开信,可另一方面,法律一直没有变更,当同还是犯流氓罪,警察依然三不五时就抓点人拘留拘留。当然,比起从前,风险已经小很多了,一般来说好好认错当天晚上就能出来。

听谢兰生说完目的,那个小gay肉眼可见地失望了,他颓丧道:“你问吧。”

“好,谢谢。”谢兰生先问了几个比较温柔的问题,而后渐渐到了重点:“那个,您是怎么发现自己其实是个同志的呢?当时心境是怎样的?”

“啊,”小gay陷入深深回忆,道,“就,一直感觉不大一样……想当女孩,喜欢化妆,喜欢变美。”

“嗯。”

“后来,一高年级的男同学喜欢叫我去卫生间,他很帅,给我东西,还用手……我这里,也让我对他做同样的事。我、我当时就挺害怕的。”他一边说,一边用手隔着空气在自己的上身比划。

“……嗯。”有点少儿不宜。

小gay接着就娇羞道:“但又感觉好喜欢啊!”

谢兰生:“…………”

对面,小gay开始大方分享有多舒服,把谢兰生给听傻了。谢兰生是真没想到他会听到这些东西,觉得对方真是大胆。

对方又道:“上大学跟室友初恋,可后来……我竟发现他有老婆,还有孩子,就分手了。再后来,我有一回在无意中闯进一个那种厕所,发现大家都……都……才知道,一样的人是这样多。我就是在那儿认识自己第二个男朋友的。”

“原来如此。”

两人聊了十来分钟,谢兰生把问题问完,挺开心,说:“能交换个联系方式吗?以后可能还要麻烦呢。”

“行啊!”小gay其实十分开朗,把电话号写下来了,问谢兰生:“你多大?”

谢兰生答:“我26。”

“我28!”对方说,“以后叫我‘白姐’就好!”

谢兰生先呆了呆,一秒之后才意识到这是他们的说法,便笑了:“那就谢谢白姐了!”

“嗯~不客气~”

之后,谢兰生被白姐带着跟其他人也聊了聊,搜集到了更多东西。他又去跟白姐等人也不认识的人搭讪,中间也被别人搭讪过,一直说到晚上十点才带着本子离开酒吧。

幸好没有遇到警察。

谢兰生没告诉莘野他到酒吧采访来了,此时也不着急回去,而是沿着大路行走。

他回想着自己刚才在酒吧里听到的话,发现,那些人,与平常人有着一样的欲,一样的爱,一样的悲喜。

甚至说,因为边缘,同类难求,他们有着更激烈的欲,更激烈的爱,更激烈的悲喜。

谢兰生是当导演的。导演都对人的本能、人的爱、欲情有独钟,他默默地咂摸起来。

直到时间实在晚了谢兰生才回去睡觉。

…………

翌日北京下了秋雨。

已经看过天气预报的谢兰生带着剧组出去拍摄《圆满》当中才宽郎英最初相识的那场戏。才宽郎英是在一个淅淅沥沥的小雨天认识彼此的,而10月的雨天已经不能说是非常多了,平均一年就五六场,兰生担心21号正式开机之后的一两场都不合适,于是,他一看到这个天气就拉剧组出去拍摄了。

祁勇时差没调过来,只睡着了三个小时,却也只能挂着两只大黑眼圈出发了。

在《圆满》中,1990年,主角才宽听人说过最著名的“同志公园”,可他知道别人去那目的都是发泄欲望,十分厌恶,敬而远之,然而却在某个雨天魔怔般地想碰碰运气,看有没有别的男人也是只想遇到爱的人,不想别的。

而另个主角郎英本意其实不是去“据点”的。他也是个男同志,可一直在苦苦压抑。这天,出门的他为抄近路两次经过东单公园,却总是能遥遥看见一个细瘦的身影。那人撑着一把白伞,站在公园的亭台前,落寞、寂寥。

因为两次经过公园至少相隔两个小时,郎英有些担心,也有些好奇,便走过去。

开拍了。

再次招募过后还是没有合适演员出现,兰生只能自己上了,演才宽。

剧组场记拿着板子一声大喊:“11场1A镜!Action!”今天有雨,他必须要大声儿喊。谢导说了,在吵闹的地方就大点声儿,在安静的地方就小点声儿,别吓着演员。

谢兰生在亭前站着。

莘野打伞缓缓走去。

当莘野到亭台下时,镜头转为背对着他。谢兰生是撑的白伞,而莘野是撑的红伞,随着莘野踏上台阶,谢兰生的白色雨伞逐渐逐渐被遮住了,越露越少,最后不见,同时,从这新的角度,观众可以发现才宽身后多了一片枫树,两边都是红的枫叶,才宽整个被红色包围,这象征着,才宽本来苍白的心被染上了绮丽的色彩。

“郎英”终在“才宽”面前站定,楼梯作为他们之间的障碍物不复存在。

“郎英”开口问:“你……已经站了两个小时,你难道是在等着谁吗?”

“对。”“才宽”抬眸看着对方,眼睛里面流光溢彩,答:“我不知道……我等到了吗?”

到这儿,一镜结束,执行导演于千子说:“好!Perfect!”

谢兰生也感觉不错,道:“OK,下一镜。动作快点儿,不然雨势有变化了,就显得假了。”

于千子:“嗨,知道!”

又拍摄了两段对话后,“才宽”“郎英”肩并肩地走在公园的大道上。

一把白伞,一把红伞,才宽问郎英:“你在哪儿上班呢?”

郎英答了,又问回去。说着说着,才宽把他的伞收起,拖在地上,两人共打一把雨伞。这段最后,才宽鼓起所有勇气,说:“下个星期咱们可以再见一面好好聊聊。”

郎英明显有些犹豫,可是看着清丽的脸,他的内心终究还是无法拒绝,舔舔下唇,说:“好。”

于千子又喊:“OK!Cut!谢导牛逼!真的巨牛逼!”

“真的吗?”

兰生因为急着去跟于千子聊拍摄效果脚下步子大了点儿,莘野见了,把伞一倾,几乎都罩在兰生那边,自己身上渐渐湿了。

可谢兰生没太发现,心里单单只想着《圆满》。

直到确认没问题了,带大家回宾馆了,他才在跟莘野聊完剧本以后猛地发现对方身上的白衬衫已经湿透了。

他怔怔地看着对方。

莘野此时头发微乱,被他向后撩过两把。

白色衬衫全都湿了,紧紧裹在他的身上,箍出整个上身线条。它早已经变得半透,一条一条褶皱中间隐隐露出肉体颜色,年轻、强壮、肌肉结实、富有弹性。莘大影帝皮囊极好,两边肩头又宽又厚,两边衬衣随着锁骨凹入一块,积着湿气,最上面的扣子开着,因为雨水,他的颈子闪着光泽。再往下,胸肌高高鼓了出来,连……都能看见,八块腹肌十分明显,白衬衫被紧紧吸附在腹肌间的缝隙里,肉体把白衬衫都隔出块儿了。一边袖子是干的,另一边袖子却湿透了,箍着莘野健壮的上臂、小臂和手腕。

被湿透的白色衬衣罩在里面,比直接露出全身肌理还要让人心猿意马。

谢兰生被两块大胸牢牢吸引住了目光,有点儿羡慕。

挺莫名地,他就想起昨天晚上“白姐”说的发现自己是gay的过程。白姐当时在上身比划:“他很帅,给我东西,还用手……我这里,也让我对他做同样的事。我、我当时就挺害怕的。”“但也感觉好喜欢啊!”

大约是在10个小时前听到的吧。

想起白姐的那些话,看着莘野的肉色,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无端地,谢兰生他垂在自己裤缝边的右手食指尖儿就动了动。

莘野当然没有发现,低笑一声,问:“怎么了?”

谢兰生抬眼,不是很敢直视对方,拿出演技,把眼神放空,笑道:“才发现你成落汤鸡了。谢谢谢谢。不好意思,还拉着你聊角色呢。你赶紧冲热水澡去,换身衣服,别感冒了。”

莘野盯着对面兰生足足看了有十秒钟,才捏了捏他的脸,低笑,说:“知道了。走了。”

“……嗯。”

莘野走后,谢兰生还觉得指头跟烧着了似的,又热,又疼,又痒。

好像真的是中邪了。

怎么回事……

“……”谢兰生走进卫生间,把食指在最粗糙的白毛巾上用力蹭了蹭,才终于是觉得好点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兰生:妈妈,我刚才是怎么了呢?

熊猫妈妈:……我不知道。

兰生:哎,我太直了,体会不了gay的心理,还必须去酒吧采访。

熊猫妈妈:……我咋感觉你不太直。

等到他们在一起了,大概真就没眼看了……

我记得1995年,大街小巷的租书社已经可以看到《绝爱》了!但真同志还比较地下。

第47章 《圆满》(十一)

正式开机的前一天谢兰生又照例叫来全部演员围读剧本。谢兰生和莘野柳摇还有“才宽父母”都到了。有些小的配角演员谢兰生还没招募来, 但问题不大。

谢兰生并不要求在场演员正襟危坐, 他觉得, 不要刻意追求技巧,自由自在地读就好了,如同平常念书一般。演员可以站着读、坐着读、躺着读、走着读, 自己舒服就OK了,他只要求一人读时其他演员用心聆听,不能觉得事不关己, 同时找出自己角色的贯串线, 随时提问,随时讨论, 把本子全部吃透。

于是大家七扭八歪。有几个人坐在床上,有几个人坐在地毯上, 只有莘野坐在沙发里,靠着沙发背, 翘着二郎腿,鞋尖点着房间门口,一只手肘支在扶手上, 拿着剧本, 整个上身微微倾斜,威压感强,大爷似的。

来对词的有个孩子,在《圆满》中饰演郎英的亲弟弟,才四五岁, 十分调皮。他跟众人读着读着,突然看见他左边演“才宽爸爸”的老先生手里的本,便用手一指,大喊一声:“啊!!他的本子是黄色的!!!”

氛围顿时无比尴尬,整组的人全都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发现,那老先生手里的本的的确确黄乎乎的。对方明显是有手汗,还是严重的手汗,因此在他翻过以后本子边缘全都黄了。因为需要做些笔记纸右半边也黄黄的。

即使是个老戏骨了,被整组人注视汗手那老先生也有一点目光茫然不知所措。

剧本围读变成这样,谢兰生刚想打圆场,便忽然听到正巧坐在孩子右边的柳摇说,“因为爷爷很努力呀。”

“……”谢兰生就没说话。

柳摇说完,又拍了拍孩子的头:“因为爷爷总是在翻,那个本子才变黄的。这位爷爷演的超好,早就把角色台词给念的滚瓜烂熟了。牛牛如果想当演员要向爷爷学习哦。”

“……啊!”那小孩子听明白了,看向那个老戏骨的眼神不再是先前那样了,而是带着一些敬意。

谢兰生却望着柳摇,觉得对方真是温柔。

谢兰生是北京土著,周围姑娘嗓门都大,一口京腔,吞字、连字,说话跟机关枪似的。这是谢兰生第一次见到“水做的女人”。

几个小时很快过去。大家朗读各自台词,于千子则负责旁白。几个演员提问、讨论,集思广益,排查可能有的问题,统一电影的创作思想,缕清角色的内在关系,谢兰生也根据反馈改了几个关键地方。

12点钟对完词后,柳摇竟然打开提包拿出几盒见面礼来,让谢兰生有些意外。柳摇拆开礼物包装,露出东西,谢兰生才发现里面原来是她老家苏州的特产,有老字号黄天源的糕团、糖果,还有采芝斋的苏式蜜饯。众人上去哄抢一空,柳摇只是柔柔地笑,气氛霎时欢乐起来,本来还不十分熟的几个演员在“这个口味好吃”“那个口味也好吃”的唠嗑中距离近了。

…………

围读结束后,谢兰生与莘野吃饭。

“莘野,”他说,“提前说下,我现在跟四年以前对演员的要求不同了。”

“哦?具体说说?”

“比如,到片场后,演员需要提前默戏。”

“默戏?”

“嗯,演员必须提前30分钟阅读剧本,培养感觉,进入状态。在这期间以及后面拍摄期间不能出戏,BP机手机全部上交,掌机等等也不能带。”这个时候掌机流行,里面只有一个游戏叫什么“俄罗斯方块”,一些演员很喜欢带。

“行。”莘野说,“其实……现在想想,四年前我太随意了,挥霍天赋。如果是现在,我会每天从早到晚穿着‘王福生’的戏服,体会角色,不换下来。”

这四年来,他成熟了。他知道,如果想为兰生担纲他要更加勤勉才行。表演永远没有上限,要看,要学,也要反思。这四年来,他在片场都是投入的,在拍冲突的场次前他会告诉对方演员不要聊天、不要谈笑,否则可能影响状态,有的时候,直到一部电影拍完他跟反派都不熟悉,在杀青宴上才会说:“抱歉了,在戏份全结束以前我不希望关系太好。”正是因为这些努力作为华人他也被尊敬,而这一切,在最开始,只是为了脱胎换骨地出现在爱人面前,让他讶异、让他喜欢、让他觉得自己不同。莘野相信在《圆满》中谢兰生会明白一切。

谢兰生说:“莘野……”

“我没问题……提前默戏。”莘野夹起一颗豌豆,“虽然30分钟有些久了。”

“为什么?”

“因为……”莘野抬眸,似笑非笑,“巧了,‘郎英’跟我还挺像的。”

“!!!”

谢兰生把眸子垂下,含含混混地承认说“当时可能有些参考”,就急忙把话题引到对郎英的探讨上了。

他滔滔不绝甚至可以说是喋喋不休,手舞足蹈半小时后,莘野突然打断了他:“先吃饭。”

“啊?”

“饭要凉了,先吃再说,也不差在一会儿了。”

莘野早就发现了。谢兰生在用餐时也会一直谈论角色,他的大脑每分每秒都是电影、都是摄制,闲不下来,几乎顿顿要吃冷的。而晚上呢,因为神经过度兴奋,他睡不好,四个小时准会醒一次。电影消耗他的生命,也支撑他的生命,谢兰生乐在其中,他却心疼。

“好……”

然而,谢兰生虽嘴上应了,可每一次吃不两口他就一定会再说话,莘野教训也没有用。

反反复复三次以后,见谢兰生又擦擦嘴,开始谈论,莘野微微倾过身子,说:“兰生。”

“啊?”

莘野眼睛只盯着他,眼瞳很黑、很深,而后右手越过桌子,伸出食指,点在谢兰生的右边嘴角上,沿着唇缝,从右边嘴角,缓缓缓缓划到左边嘴角,宛如处理拉链一般,轻轻说:“乖,别说话了。”他的手腕带着香水,有幽微的檀木香气。

谢兰生唇水润柔软,触感极好,让人想要换成舌尖细细摩挲。

“!!!”被莘野的食指指腹在唇缝上从左探到右,谢兰生呆了。

唇上似有蚂蚁在爬,叫他既麻且痒。

他想伸出舌尖舔舔,却克制住了,而那一缕檀木香气还萦绕着,久久不散。那香仿佛顶级迷药,让谢兰生头晕目眩。

莘野道:“再说?”

“……”

“还说不说了?”

“……”谢兰生是真不敢吱声了。

他的唇缝闭得死紧,真怕稍微启开一点莘野就会再来一次,把他推入更深的深渊。

而对面的莘野却像完全不懂“见好就收”,将那只手收回以后便撑住了自己下颌,看着谢兰生,还用刚刚封过唇的食指指尖无意识似的敲了敲耳侧脸颊,低低地笑了声儿,说:“让你别说话,不是不让你呼吸。”

“……”谢兰生把眼睛垂下,在对方的注视当中闷头吃菜,一言不发。

直到吃完进了电梯,谢兰生才把明天要注意的剩余几点全都说了。

说完,摔门进屋。

…………

到了下午,非常非常出乎意料,本想排演首日走位的谢兰生来了客人,而且还是他完全没想到过的一个客人——他几年前在潇湘时关系最好的一个人,也是他室友,四年多来他们两个时不时地也有联系。

对方一直都在潇湘,因此,突然接到“拜访电话”时,谢兰生是一脸懵的。对方并没有说他是路过北京顺便想见的,相反,他道:“兰生,我在北京制作后期,突然间知道个事儿,感觉必须要告诉你。今天下午有时间吗?这次见面越快越好。”谢兰生见对方这样,便告知了宾馆地址。

于是,室友上门了。

谢兰生给对方斟茶,是柳摇带的“碧螺春”,问:“在电话里着急忙慌的。说吧,要告诉我什么事儿?”

“……”室友压低他的声音,道,“我刚听说……你要拍部新的片子。”

谢兰生点头:“对。”他大规模招募演员,对方知道也不稀奇。这个圈子还挺小的,又讲人脉,谁跟谁都可能认识。

室友又向兰生确认:“女主演她名叫柳摇,对吗?”

“对。”

“果真是她。”室友发出长长叹息:“电影马上要开机了?”

“明天。”

“明天……”室友倒抽一口冷气,几根手指按住兰生的:“别开机。听老哥哥一句奉劝,把女主角赶紧换了。”

“啊?”谢兰生十分莫名,“换女主角?为什么?”

室友指指自己的头,道:“她有病!精神病!”

“……”

“她刚刚跟老公离了。今年七月俩人离的。他们夫妻并不合适,生活一直非常勉强,她前老公提的离婚。”

谢兰生没说他已经知道了(第41章 )。

室友道:“她离婚后特别疯狂!周围的人都受不了!她现在的精神状态根本不能正经工作。真的,兰生,她发疯的那个样子你老哥哥亲眼见过,老哥可以对天发誓!刚才说的全是真的!不止我,你认识的王三王四也都知道,你可以问。”顿顿,又强调道:“她的情绪不稳定!不要用!”

室友明显并不想说柳摇具体干什么了,谢兰生也不大想问。

顿顿,潇湘室友又劝说道:“兰生啊,虽然《圆满》是同志片,但女主角不会难请的。你这几年名气大了,想加盟的多了去了,真没必要冒着风险用柳摇这定时炸弹。你要是急,赶着开机,我今天就能叫过来十个好的给你挑选!二话不说马上进组的!凭咱们俩这个关系我肯定是为你着想的。”

谢兰生皱了皱眉。

室友接着:“你要用了她当主演拍摄绝对会中断的。到那时候再换主演就困难了!就麻烦了!你刚给完演员首款吧?那换掉她还不太吃亏。等拍一半发现不行各项损失可就大了,要付整组人的工资,还有胶片、场地、道具……听老哥的,柳摇这人后患无穷。咱们拍戏要讲稳妥,不要留着危险因素。”说着,他把自己的电话本从裤兜里掏了出来,“决定不了也不要紧。我叫几个演员过来,你先看看?她们肯定比柳摇好,柳摇在人艺十年了还是只能演点配角。到时候你随便找个理由把人换掉就好了,或者先拍个两三场,再说不行,谁也不得罪。我想在你这部片里女主不会太早出场,新人进组完全来得及。”室友说的是正确的。一般来说,导演不会把顺序给打的太乱,会按剧情的发展来。

出乎室友的意料,谢兰生却缓缓摇头。

他想了想柳摇进组这两周的工作态度,对室友说:“老哥,谢谢关心。但是我们相处两星期了,我没看出什么问题。柳摇她的态度、能力都很适合参演电影。”

室友:“兰生……!”

谢兰生又说:我会亲自跟她聊聊,如果柳摇认为自己目前状态可以继续,同时我也认为她的工作能力足够胜任,就不会因为她过去的私人生活跟她解约。柳摇要是感觉不对,我可以陪她看医生,再做定夺。”

对面室友眨了眨眼,似乎完全没有想到谢兰生还挺“情深义重”,竟然没有不假思索地拆掉这定时炸弹。他本以为,谢兰生他至少不会拒绝自己推荐的人,等看完了,他再来个顺手推舟柳摇应该就退场了。

他有一些措手不及,想了想,勉强道:“那个,你不用跟她商量了。她当时那精神状态知道的人也不太多,我是正好认识她。老哥可别为你着想结果反而惹一身骚。”

谢兰生点点头。他也没打算直接去问柳摇进组以前的事,这太唐突了,知道对方认为自己可以胜任就可以了。

谢兰生的感觉很准。签史严时他就觉得不大对,但也没有其他选择,最后真的是不大对,而对柳摇,他的印象非常好。他会相信他的直觉。

室友再次试图劝解:“兰生,柳摇她……”

“别说了。”这回,兰生终于忍不下去,他摇摇头,打断对方:“我不想听。抱歉了。”

“啊?”

兰生又是对他笑笑:“没别的意思,我很感激你的担心。兄弟才会特意过来,我的心里都明白的。但是,跟前夫的那些事情是柳摇的个人隐私,我在背后真不想听了。”谢兰生觉得,她自己想拍这片子,与前夫有什么干系?

室友:“……”

他还想劝谢兰生,可谢兰生非常固执,一直说到天要黑了谢兰生也没改主意,最后,谢兰生问:“五点了,咱们一起吃个晚饭?”

“……不了。”室友起身,叹了口气,“我晚上还有点事儿,不打扰了,先走了。”

“嗯,”谢兰生也跟在后头,“那我送你出宾馆门。”

“不用了,你留这儿吧。明天开机,你肯定还有不少事儿,刚才已经耽误挺久了。”

“那行,谢谢了。”谢兰生把室友送到自己房间的木门前,潇湘室友又挣扎说,“兰生,柳摇真的会坏事的,不,是肯定要坏事的。她有病,精神病!你最好把她给换掉,听老哥哥一句劝吧。”

谢兰生:“……”

一门之外,宾馆走廊上,刚好想来与谢兰生讨论剧本的柳摇手僵在原处。她听见了门内的对话,愣住了,维持着敲门的姿势,不想偷听,却迈不开脚。

她被巨大的恐慌笼罩了。然而紧接着,她就听见谢兰生说:“柳摇是个职业演员,在两周的合作当中我很肯定她的专业。也许她在个人生活里做过你不认同的事——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我想柳摇绝不会让个人生活影响工作的。”

柳摇听见谢兰生的话呆了呆,收回右手,在走廊上站了几秒,而后,在听见了门把手声后快步走回自己房间,轻轻掩上房间的门,靠着墙壁,看着虚空。

她不断地咂摸那句“我想柳摇绝不会让个人生活影响工作的”……

几秒钟后,柳摇咬咬唇,走回桌前打开剧本,又从第一页开始看,重新分析每句台词。

而另一边,送走潇湘的室友后谢兰生也有些纳闷:室友是如何知道柳摇的?他说是在工作中认识的,真的吗?总觉得有些蹊跷。

而且,从第一次见柳摇起,谢兰生就一直感觉自己听过这个名字。

是在哪呢……

柳摇……潇湘……

突然之间,仿佛一道闪电倏地划破长夜,谢兰生的大脑当中浮现出了一个场景!

那年他在拍完《生根》后被电影局叫去训话,出来正巧见到李贤,还跟李贤去吃午饭了……席间谈到两人近况时,李贤似乎曾经说过……说过……

什么来着?

对了。

“我七月份时结婚了。七月一。”“她是人艺的女演员,叫柳摇,没演过主角,不大有名。”“今年春节才认识的。因为当时还不稳定就没有让大家知道。后来一看,各个方面都很合适,就扯证了。”(第34章 )

谢兰生呆了。

柳摇那个“人渣”前夫,是李贤?!

他给当副导的李贤?他最敬重的李贤?潇湘大导的李贤?拿过“三大”的……李贤??!!

不,不会的,“柳摇”也许只是重名。

可是,在面谈时柳摇说过“91年7月1号,在相识了整半年时我们两个举行婚礼了”,这跟当时李贤讲的“我七月份时结婚了。七月一”完完全全地对上了,他没办法自欺欺人。

所以,柳摇说的“他之所以猛烈追求,全是因为……他患癌症的老母亲非常厌恶他的女人。那位女性有遗传病,地中海贫血,是中度,只能活到四十左右,而且可能继续遗传。可能因为这个病症,她的性子比较泼辣,直来直去,冲突不断。我的婆婆绝不同意他们两个在一起,他抗争了整整两年……直到母亲查出癌症。”当中那个“他的母亲”,就是李贤的母亲?而自己曾全程见证他母亲的患病、确诊(第2章 )?

而今年的7月1号,李贤母亲刚去世一天,李贤就提出了离婚?还告知了全部真相?他从来没爱过的真相?

竟然有着如此巧合。

李贤那么温文尔雅啊。

谢兰生又呆呆地想:难道,潇湘室友是说客吗?李贤知道他跟自己在潇湘时关系最好,派他当说客?为了不让柳摇演戏?

可是,为什么呢?

他为什么不想柳摇演戏?

他怕什么?

第48章 《圆满》(十二)

翌日早晨, 《圆满》按时开机。

潇湘室友离开以后谢兰生与柳摇谈过, 一切照旧。他问柳摇准备好没, 会不会受离婚影响,柳摇则是坚定地说:“我只想演这个角色”“一定会尽一切努力”“知道自己天赋有限,但, 希望留下一个经典”,谢兰生也放心下来,让她不要压力太大。他还决定以后多多说话谈心, 逗她开心。

执行导演于千子在片场举办开机仪式, 为摄影机盖上红绸子,摆肉摆酒敬奉天神, 还打出个“电影《圆满》开机大吉”的大横幅。谢兰生本不想弄的,觉得有些荒诞无稽, 可于千子却对他说:“谢导,咱们全组几十号人, 您不能光考虑不信的,您还要考虑信的。”谢兰生觉得有理,还亲自去讲了几句, 让大家都吃饱早饭, 准备开工。

上午九点,电影正式开拍了。

“才宽”“郎英”相识以后用书信来互诉衷肠。在相识后,做研究的郎英需要出差一段时间,才宽发现自己极想念他。

“好,”拍完两镜, 谢兰生说,“莘野的字比较难看,于千子替手部特写。”莘野的字谢兰生在四年以前是见过的,不能入镜,他之前看于千子在小本子上抄过歌词,觉得不错,两人手形也比较像。导演都会摄影、画画,很多人有一笔好字。

于千子:“啊?”

谢兰生说:“莘野是在美国出生的。”

于千子则恍然大悟:“哦!!”

莘野依然坐在桌前,却突然间抬起眼睛,说:“手替……应该不用。”

谢兰生:“嗯?”

莘野捏着手中钢笔,是蓝黑的,在纸上写剧本里面郎英写给才宽的话:【才宽,昨天晚上……】

谢兰生一看,呆了。

莘野手里写出的字与四年前完全不同!

笔力遒劲,一字见心,虽然略略有些潦草不羁,有些龙飞凤舞。

“这,”谢兰生问,“你在美国练过字了?练的字帖?庞中华吗?”

莘野手里笔尖一顿:“没刻意练。”

“???”没刻意练能写成这样?

拍摄片场不好聊天,谢兰生也没再问了,抬头看看执行导演于千子和摄影祁勇,笑:“莘大影帝长本事了,有进步了,他亲自拍‘写信’特写。”

执行导演做了个“OK”的手势。

这一镜是“郎英写信”,谢兰生便走回到了导演该在的位置上,说:“全场安静!18场1A镜,一二三,走。”

于是莘野开始写字。

摄影机正对着他手。写信镜头总是特写,顶多加上推拉摇移,但谢兰生用了探针摄影机——它离主体更近更亲,视觉效果也会更强。

让谢兰生惊喜的是,莘野化身男二郎英,写了一个“才”字以后宛如感觉不够完美、不够好看,把第一张撕到一边,在第二张重新写“才”。他临落笔又顿了顿,把废稿纸再扯回来,足足练了好几次后才郑重地再次写信。

而谢兰生更没想到,他练习的几个“才”字真的一个比一个好,在细节上无懈可击!

写完信的第三个字,“郎英”似乎再次觉得这个字儿写的不好,毫不犹豫地又换了纸。而后,每次写完一句,莘野的手都会顿顿,仿佛正在仔细思考、反复咂摸、最后终于确定文字,而不是像其他演员一样照着剧本狂写。

而每一次,郎英只要觉得不满意——哪一个字写错了,哪一个字写丑了,哪一句话有病句了,哪一句话没文采了,莘野都会选择重来,反反复复大约做了五六次这样的事。在拍收尾的镜头前,他甚至还打了草稿,放在一边,意为郎英后来甚至还写了草稿再做誊抄。草稿上面勾勾抹抹,有反复改的痕迹在。

几个镜头比预计长,给谢兰生剪的素材非常丰富非常庞大。谢兰生能随意剪出一段非常好的“写信”。

谢兰生觉得,莘野真的太厉害了,一个小小手部特写竟能演出这种情感——郎英才宽刚刚相识,郎英患得患失、如履薄冰,总是想向对方展现最完美的那个自己,连每句话和每个字都都务必要到最好。一遍遍写,一遍遍废,一封信里柔肠百转。而当才宽拆开信封拿出一封完整的信时,观众们定会知道,这封密密麻麻的信用了多少时间才完成。

到最后“cut”时,于千子对谢兰生说:“厉害……”

谢兰生:“嗯。”

莘野确实太厉害了,他对世界看的很透,对人也看的很透。加上此前学的技巧驾驭角色游刃有余。

导演对于顶尖演员肯定是会非常钟爱的。欣赏、赞叹,感觉彼此相识相知。事实上,任何一个演员都不可能跟剧中的角色和导演想要的感觉完全一样,总有差距,导演需要说明意图而后力求比较相似,而当演员真的与某角色非常重合时,导演经常会有一种灵魂相通的奇妙感觉。

他看了看远处祁勇:“好,小红小绿把信收起来!咱们准备下一镜了!”

小红小绿:“好咧!”

…………

晚八点时,一天工作顺利完成,大家一起吃了晚饭,谢兰生到莘野房间同他商量明天的戏。

明天还是才宽郎英的对手戏,十分重要。

他们两个非常认真,直到10点全说完后谢兰生才放松下来,突然想起“练字”的事,接着白天没聊完的面对莘野开起玩笑:“没刻意练……写成那样?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吗?”

莘野坐在单人沙发里,翘着二郎腿,左手指尖在扶手上弹琴似的敲了敲,似乎是在回忆什么,半晌以后转眸看向坐在床边的谢兰生,颇自嘲地笑了声儿,说:“因为过去的四年里……我每星期写一封信。”

“……啊?”谢兰生问,“给谁?”这频率也太高了吧?!

“一个男人。”莘野还是那个坐姿:“我想告诉那个男人我这星期看了什么、听了什么、想了什么、做了什么、甚至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这四年是怎么过的。我会随手写点提要,到周末再安静地写。在差不多200封信里我的中文当然变了。”

“莘野……!”到这,谢兰生也已经明白莘野指的是什么了。

他没想到。

莘野却是自顾自地:“但我从没寄出去过,因为……我想他是不在意的。”

“不会!”谢兰生发现自己真见不得莘野这样——在印象中,莘野永远波澜不惊甚至可说睥睨四方。

他的两手放在膝上,紧握成拳,并不逃避,眼睛直直看着莘野,一字一字清晰地说:“他想知道。”

莘野手肘搭着扶手,左手支着下颌,看着谢兰生,没说话。

“真的,”谢兰生说,“很想知道。”

莘野看向正前方,又看回谢兰生,笑了笑:“好吧。我应该还真带来了。”

说完放下他的长腿,踩住地毯站起身来,不急不缓,拉开柜门,从里面的保险匣里拎出一本黑色笔记,拔脚走到谢兰生的那一侧床头柜前,再端起来看看封面,而后把笔记本撂在床头柜上,直起腰,把另一只手也插进裤兜,转过眸子看谢兰生,笑一声儿:“行,让他看吧。”

“嗯。”谢兰生扬着颈子,感觉对方高高大大:“那,莘野,你再看看明儿的戏,我回去了,不打扰了。”

“行。”

谢兰生小心地把笔记本从床头柜上拿起来,抬头看着莘野的眼睛,说:“bye-bye。”

“Good night。”

一回到了自己房间谢兰生就开始看信。

这是一个普通本子,是活页的,上面写着“Harvard”的名字,是美国的“letter”尺寸,看着大约一百五六十页。

他洗了手,缓缓打开。

第一封是1991年12月27号写的,后面还有一个括号,写着“补”。后面,1992年1月5号、1月12号的信上面也有“补”字,而从1月19号开始就没有了。

开头都是“Dear 兰生”,从未改变,紧接着是信的正文。

其实从未描述愤怒、怨恨,也从未诉说思念、想念,有的只是非常克制的淡淡的平铺直叙,就像莘野说的那样“每个星期看了什么、听了什么、想了什么、做了什么、甚至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这四年是怎么过的”。

他写他新认识的人,叫什么名,来自哪里,做什么工作,有几个小孩,是什么性格,说了什么,聊了什么。比如,继父今天更换了gardener,新园丁是墨西哥人,有三个儿子,也是园丁……

他写他刚见到的事。比如,他们院子来了只猫,黑的,四蹄踏雪。再比如,他去看了橄榄球赛,华盛顿赢水牛城了。

他写他刚吃的东西。比如,继父他们打了野猪,家里厨师用黄油做,味道还不错。

他写他刚去的地方。比如,他们一家三个人在马尔代夫过了圣诞。

他写他新看的电影。他去看了不少首映,也看了不少video CD,他写他的一些思考,还有一些启发。

他写他新听的音乐。他常常去Walt Disney Concert Hall。

他写他新买的东西。

不过,比较重点的内容是他每星期做了什么。比如今天几点起的、几点睡的,都拍摄了哪几场戏,哪场顺利,哪场不顺利,导演跟他说了什么,他又自己做了什么,剧组发生了什么事,大家发生了什么事。这些电影兰生看过,一下子就钻入日记。

或者,有时,他替继父暂管某酒店,或帮继父去看着收购。谢兰生挺努力地读,但还是觉得,“xx集团以3.5亿美元的总对价认购我们140万股可转优先股和1.2亿份普通股的购股权证”“可转优先股有4.5%的优先股息,期限6年”这些词汇如天书一般。

或者……

在信里,他从来不长篇累牍地诉说他的情绪,非常克制,非常理性,全部都是客观阐述,没有任何心理描写,仿佛是在写记叙文。

然而,每一封的最后一行,他都会另起一段,写同一句话:

【Today, I Still Love You.】

而右下角,是千篇一律的落款:

【Yours ever,

莘野】

谢兰生知道,这落款是“永永远远属于你的,莘野。”

而莘野的字,也从一开始的字迹,缓缓变成现在的字迹,熟练多了,比谢兰生北电同学写出的字还要漂亮。

谢兰生他看着看着,突然,一滴泪就落在某一封的“Yours ever,莘野”上了。

第49章 《圆满》(十三)

谢兰生他足足用了三个小时才看完信。而后, 一个晚上辗转反侧, 内心酸涩, 连脚趾都蜷缩起来。最后梦里也有莘野,他那样地卓尔不群,既醒目, 又……孤单。

再醒过来,谢兰生去归还本子。他可以趁对方不在时把本子放在桌上,可他没有那样做。虽然对于自己的心兰生还是缕不清楚, 但他认为他要当面告诉对方:收信人全看过了, 你的信被收到了。而不是不明不白。谢兰生觉得,如果自己是莘影帝, 不会希望心爱的人面对这些一言不发。

可他毕竟还是怂,因此, 他选择了一大早上去餐厅前的时间还。他们马上要开工了,顶多能聊五分钟。

谢兰生手敲了敲门, 莘野很快过来开了。

“啊,莘野。”谢兰生用两只手郑重捏着那个本子,“就是, 这个……他看完了。”

“看完了?”莘野问, “他有话说吗。”

谢兰生想了想,没直接说,只道:“他说抱歉,把本弄脏了。”

“脏了?”

“嗯,1992年2月29号那天的那封信, 他弄脏了。”

莘野有些不明所以,把笔记本翻到那页,手指僵住了。

那一页上“Yours ever,莘野”的落款被人洇湿了。因为被人用手抹过,蓝黑墨水向右洇去。

他知道那水是什么。

笑笑,莘野一手捏着笔记,又递回到谢兰生面前:“麻烦转告下,他不需要再还回来。这些信是写给他的,他留下就好。我这四年怎么过的我自己的心里有数。”

谢兰生也知道莘野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不过对于收下这个心里还是有些犹豫——这太沉重了。于是莘野抬眼看他,一瞬不瞬,手也不动,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兰生感到实在无法再次说出拒绝的话,便退让了,点点头:“那行。我带给他,也转告他。”

“谢了。”

“嗯,赶紧吃饭准备开工。”谢兰生又恢复气场。

“行。”

虽然嘴上说“行”,然而就在谢兰生要转身时莘野突然又叫住他,道:“谢导。”

“嗯?”

“拥抱一下吧。”莘野说,“咱们四年没联系了,再见面时竟然连个简单的拥抱都没有,这在美国不可思议,我都有些不习惯了。”

“……”太狡猾了,谢兰生想:莘野知道自己看完那些信后拒绝不了这简简单单的一个要求。

“嗯?”莘野捉着他的肩头。

“……”

谢兰生还没等回答,就突然听到声“对不起”,而后感觉自己猛然撞上一个宽厚的胸膛。

莘野还没等到答案就再也克制不住了。

莘野抱着怀里的人——那么灵动,那么鲜活,他一手搂肩,一手搂腰,像要把人融入血肉,胸膛已如烧着一般。他紧搂着谢兰生,眸子微张,并未过界,只是用他自己额角轻轻地蹭对方额角,一下一下,无穷无尽,而谢兰生有些无力,从莘野的肩上望出去,只看到了清晨窗外正在升起的太阳。

祁勇正好要去吃饭,见莘野的房门虚掩,手挺欠地推推看看,接着大吃一惊,赶紧跑了。

那两个人复合了吗……

祁勇想着四年以后两个人的破镜重圆,用粗粗的一把嗓子念叨:“好虐啊……”

…………

吃过早饭众人开工。

今天先拍几个外景,是郎英回北京以后感情升温的几段戏。

才宽郎英两人约在西直门的车站见面,想到时候再决定去哪。二人见后局促不安,才宽问郎英“最后一封收到了吗”,郎英说“收到了”,便无言了。他们默默看着对方,忍不住笑,又收回来,再忍不住笑,再收回来。

他们讨论要到哪去,然而思绪宛如卡住了,大半天也没个主意,最后他们决定上下一趟车,顺其自然地跟着走,到终点再看看是哪。

他们坐着公交车,摇摇晃晃。每逢公交急转弯时他们俩就靠到一起,甜蜜,也隐秘。

终点站是一个公园。那儿有个喷泉池子,池子里面却是干的。在剧中,才宽大步跑过去看,却没想到刚一靠近喷泉就突地喷出水来!他大叫,举起双手掉头就跑,一下撞在郎英的胸膛上。郎英于是搂着才宽的腰转开去,让水不要溅到才宽,才宽笑着跑开了。

谢兰生早摸清楚了那个喷泉几点钟开,就等着拍。不过因为只有一次机会他让众人严阵以待。

“才宽”会跑过去,再跑回来,对焦点员要求极高,不能糊了。

电影没有“傻瓜电影”,每一格都要跟上焦,焦点员也一般都是摄影师的第一助理,而装片员一般都是第二助理,负责架机、装片、换镜头、标记站位等等工作。拍《生根》时祁勇一直自己对焦自己装片,不过这回,他带来了他在美国常常合作的焦点员,也是华人。这焦点员非常厉害,比祁勇更擅长对焦,据说,目测目标与摄影机的距离误差小于10厘米。谢兰生也学过跟焦,但他必须要用皮尺,拍演员前要把皮尺怼人脸上测量距离,再操纵机器。

谢兰生与莘野二人先是排演了两三遍,确定好了“跑”的速度,让焦点员方便跟焦,接着,在喷泉剩10秒开时,他冲池子跑了过去。水“噗”一声喷上半空,他大叫着掉头就跑,并且撞上郎英胸膛。

这里只有一个机位。谢兰生为减少意外没用滑轨等等工具,而是采用固定机位拍摄了,毕竟使用滑轨的话滑快滑慢不好掌握,两边都动对焦点员也是一个巨大考验。

最后一次真通过了。

拍完,十几个人先填肚子,再转移片场。

…………

这天晚上要拍的是才宽郎英“定情”的戏,非常重要。是个内景,在郎英家。

才宽来叫郎英去餐厅,郎英却想刮刮胡茬,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跟才宽走在路上——莘野留了一点胡茬,但外景里看不出来。

单身男人洗手间乱,镜子也脏,郎英本来想要擦擦,才宽却说来不及了,并且随口出主意道:“都是男人,我给你刮。”

郎英应了。

才宽捧起鸳鸯暖瓶把水倒进鲤鱼盆里,又接了点儿自来水,投投毛巾再拿起来捂在郎英的下巴上,紧接着又把毛巾团成一条擦了擦他嘴唇上方。

而后,他在手心转转香皂,再揉揉,弄出满手的泡泡来,十分轻柔地涂抹在郎英唇周还有下巴。在这期间,郎英始终垂眸看着,气氛逐渐变得暧昧。

才宽碰遍对方唇周,却始终没碰到嘴唇。莘野唇形非常好看,在白色的泡沫中间更是显得极为诱惑。

接着,饰演才宽的谢兰生打开剃胡刀的盒子,把写着“中国上海,Flying Eagle”的飞鹰牌刀片夹在剃胡刀中,拧上手柄,左手捧着莘野的脸,右手缓缓地刮过去,由远及近,让“郎英”的真实面目露出一分。

他小心翼翼地刮剃着,“郎英”始终在盯着他。谢兰生紧抿着嘴唇,演出“才宽”的紧张感。

最后,“郎英”高高扬起颈子,露出自己最脆弱的部位给手正握着刀片的对方。“才宽”轻轻剃掉对方下颌上的细碎胡茬,又用毛巾一下一下由下至上轻轻擦了,看着对方光滑的颈子、性感的喉结,把白毛巾搭在盆沿上,两手捏着他上臂,缓缓缓缓凑过唇去,在他喉结落下一吻。在“郎英”眼睛那个位置,窗外夕阳正散发着金红金红的光芒。“郎英”眼睛清清亮亮,似在看上方,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这里还有一个特写。

谢兰生的嘴唇贴着,滚烫滚烫,被蛰过似的,又麻又痒,唇上始终都残存着“蜂花檀香皂”的香气。

莘野喉头上下一滚。

而这一场最后一镜是搭在郎英肩上的才宽的手,暗示二人有了初吻。

摄影机从洗手池上一点一点摇了过去,才宽的手、郎英的肩也出现在镜头当中。

谢兰生的指尖动动。

“好!Cut!”于千子喊,“谢导,我吧其实觉得你们打啵也行,拍出来,不用暗示。”

“……”谢兰生想这该不是莘野请来的内鬼吧,不过还是十分专业地答:“这里不用太直白了。才宽郎英两个人的几次亲吻意义不同,表现也不同。这里需要比较委婉。”

“哦……”

“行了,收工。”

“OK。”

很奇怪地,虽然只是吻了喉结,但出来后,谢兰生总疑神疑鬼,觉得整个世界的人都在盯着他嘴唇看,盯着他刚吻过男人喉结的嘴唇看。

非常奇怪。喉结,是莘影帝男人身份最突出的象征之一,与女性颈部纤细柔软的线条完全不同,可谢兰生并未排斥。

甚至……有些快感。

第50章 《圆满》(十四)

接下来的几天当中他们继续拍摄《圆满》。

才宽郎英感情升温, 才宽也要大学毕业了。

兰生中间病了一回, 他就带着病照常拍。他发着烧, 红着脸,却不见一丝疲态,每天早上把针打上, 而后拎着吊针回到片场继续拍别人的场次。他满场跑,一手提溜着吊瓶,一手横放在胸前, 说说这个, 骂骂那个,又为电影不顾自己。于千子让他打完回, 说自己也可以拍,谢兰生却只是摇头——这是他的电影作品, 他要亲自看每一镜。

而且,导演的活看着简单, 做着很难。他拍《山坎》时的副导老是有些看不上他,觉得自己能拍得更好。后来有回谢兰生要离开片场一个上午,就把一段容易的戏给那副导拍一拍看, 结果等他中午回去发现对方居然还没动手, 站在那儿跟摄影师商量来又商量去的,根本不敢拍板决定,被全组的几十号人眼睛一盯都懵圈了,也不知道究竟应该如何统筹如何指挥了。谢兰生就接手过去,咔咔几下, 十五分钟就把那段给拍完了。别人都笑那副导说:“平时一套一套的,谢导不在就傻那了!”“咱们这才几十个人,有些剧组几千个人呢!”之后那个副导彻底服了,跟谢兰生说:“导演真是太厉害了!要懂文字,要懂艺术,要懂社会要懂人心,还要能管那么多人……大家都是临时组队,个个服帖太不容易了!”也正是从那次以后,谢兰生发现,别人拍会进度很慢,很费劲,从此以后半步都不离开片场了。

幸好,打了两天吊针,他的温度就下去了。

在这期间,谢兰生发现,莘野也在打听人脉。他四年没回中国来,对行业比较陌生。而谢兰生常年游离在制片厂的体系外,从他这里取不着经,莘野便跟几个副导问制片厂的一些东西——后者都是刚出来的。

谢兰生想,莘野应该果然是想自己开个电影公司的。四年前,他对电影兴趣缺缺,可是拍完《生根》以后,他说,他喜欢上这个地方了,他喜欢上这的故事了——他们自己的故事,与好莱坞套路不同,虽不成熟,却熠熠生辉。

…………

女主柳摇的第一镜是10月28号开拍的。

这段内容比较简单——李芳芳在西单商场看到她的同学才宽,彼时,才宽郎英正在专柜小心翼翼地挑选戒指。才宽点了一枚戒指,非常喜欢,想拿出来看,对柜员说:“嗯,我朋友陪我过来买给女友的求婚戒指。她的号是……”其实是他的号。

柜员一脸的无所谓。

李芳芳见才宽在那,笑着上去:“嗨!买戒指?”

“啊……”才宽赶紧拔下戒指,支支吾吾,十分尴尬。他想说是陪郎英来的,可又担心柜员说漏,七想八想的没主意。

李芳芳这时才注意到了对面的郎英。作为同学,李芳芳她自然知道才宽没有女朋友,班上还有一些流言说才宽是一个同志。她的目光控制不住地对他们扫来扫去,才宽脸色煞白煞白的。

这一场的内容简单,柳摇表现也挺出色。

这一场戏被“cut”以后,莘野暂时回宾馆了,因为后面连着两场“校园”的戏并没有他,而是谢兰生和柳摇他们两个的对手戏——在学校,才宽知道瞒不过了,对李芳芳说出真相,李芳芳没歧视才宽,反而让他追求幸福。莘野回去准备明天的。

《圆满》剧组每一天的工作强度都非常大,中午大家还挺饿的,谢兰生请柳摇他们吃不远的东北烧烤。祁勇还有焦点员说带着设备不大方便,于是,吃烧烤的便只剩下谢兰生、于千子、柳摇三个人。

“好!”于千子手拿着菜单,“咱们三个,先来90串羊肉,60串板筋,30串菜卷,30串鲜蘑,15串香肠,6串烤面包,6串烤茄子,6份干豆腐,够不够?”

谢兰生:“……”

柳摇:“……”

于千子问谢兰生道:“是不是少了点儿?”

“一点不少……”谢兰生说,“太多了吧?”于千子的饭量惊人他一直都是知道的,可还是又被震撼了。于千子很喜欢吃饭,每回都像要噎死一般,也不抬头。

“太多了吗?”于千子说,“30串羊肉20串板筋你们两个吃不了吗?”

谢兰生说:“我吃不了。”

柳摇笑笑:“我也吃不了。”

“……”于千子再一次感到他在世上非常孤独。

因柳摇是一个女生,吃饭慢,结束已是晚上十点。谢兰生把账单结了,穿上他的呢子大衣,带着柳摇和于千子站起身来,向外头走。

变故就是这时发生的。

就在柳摇马上要出东北烧烤的大门时,两个男人刚好进来,看见柳摇,眼睛登时一亮。

柳摇是个女演员,玲珑剔透明眸皓齿,自然是个少见的美女。她虽然在演员堆里也算不上非常出众,但作为演员,绝对是普通男人日常生活里看不到的。

她的气质又很温柔,被人盯上并不奇怪。

柳摇身体曲线曼妙,胸脯高高耸着,走在前面那个男人正好和她打上照面,立刻变得满脸惊喜,他咧开嘴笑,表情猥琐,踏上一步,就想要用自己胸膛狠狠去撞柳摇胸膛。

柳摇一惊,后退一步,被逼回到东北烧烤,没被对方真的撞上,眼里全是惊慌失措。谢兰生是头一次见柳摇露出这种表情,在过去,她永远是微笑着的。

那个男人呵呵一笑,又往前一步,想再撞。他的眼睛大得有如铜铃,两片唇却异常突出,脸颊瘦削,颧骨突出,像一只怪异的鸟类,让人一看就记忆深刻。

谢兰生忙冲回店里,捉起柳摇手腕,一拉,掩在自己身后,问:“干什么?!”

“哟!”对面男人大笑道,“她是你的那什么呗?”

“不是,”谢兰生说,“是朋友。”

“哈哈哈哈!那好那好!”几个混混恶劣地笑了,“不是就好!来,让这美女亲亲我们,我们就让你们走!”

谢兰生的脸色难看。

他摸不准对方几人是黑社会还是普通混混。

这两年,因为政府盘活国企,无数工人只能下岗。这些工人游手好闲,一天一天无所事事,也没文化,思维简单,加上一些香港电影所带来的深层影响,本来已经消失殆尽的“黑社会”卷入重来,甚至如雨后春笋,到处游蹿,而小混混也满街都是。

对面男人爆出哄笑,对谢兰生说:“不难,不用上床!she吻几下就可以了!”他们常做这种事情,亲亲嘴儿,……胸,……屁股,才放人走,真说强奸也不至于。

谢兰生竟还笑的出,说:“别了。我这朋友受不了的。您看看能不能算了?”

“哈哈哈哈!我们看她受的了哟!”

为首男人一边说,一边也不想再废话了,右手摸摸,竟然摸出一把三棱刀来!他用它指着谢兰生,另一只手勾勾柳摇,脸上全是恶劣的笑:“来,让大美女she吻一个,完了你们立即走人!不然,哈哈!”

一般到了这个份上男友都会当场认怂,推过女人,哄劝女人,让她自己忍忍委屈,让两个人能逃出去。

可谢兰生显然不是。

他浑身的肌肉紧绷,盯着那把三棱刀看。

这太毒了。

刀不可怕,但三棱刀非常可怕。说是刀,其实是刺,它因为有三个刀刃能把伤口剜得很大,只要被捅身上就会当场多出一个窟窿,血流得快,伤口不愈合,致死率比匕首还高。

可他不会送柳摇去。

柳摇是他的女演员。他不会让柳摇去做这样受辱的一件事,何况柳摇才刚经历被李贤抛弃的情伤,并且还说过什么“我不敢再尝试什么了……一旦失败,太痛苦了……可是,如果继续孤独下去,也同样是太痛苦了……”如果被人在这里……她一定会更加自卑,更加软弱,更加不敢尝试什么的。

谢兰生也不大确定对方是否虚张声势,脱掉大衣,又想了想,对于千子说:“于千子,把剧本给我。”

“……啊?”于千子不明所以,然而还是盯着那些大概率是黑社会的人,把剧本给谢兰生了。

“谢了。”谢兰生说完,把厚厚的一沓剧组塞进自己裤腰带里,挡住腹部,又把腰带紧了一个扣儿。他的毛衣不算宽松,剧本贴的还挺严实。这样腹部不会被刺,注意心脏就可以了,谢兰生的心里觉得还是可以打一打的。

他这辈子没说过一句硬话,可也没干过一件软事。

谢兰生想,莘野要在这就好了。

他曾练过桑博等等,应该可以帮不少忙。

可……哎。

因为手里没有武器,他便抄起一个木椅子。木椅一看质量就差,横杠嵌在两条腿间,已经摇摇晃晃、就要散了。谢兰生把一根木条从椅子腿中拔出来,接着又去抽另一边,没太抽动,便把椅子“咣”地向着水泥地板猛地一砸,再抽,就拿出来了,还把剩下的破凳子一脚踢给于千子。

而后场面有些混乱。

对方也并没想杀人,吓唬人的成分更多,比比划划的,倒是谢兰生,一棍子把对方胳膊给打到了一边儿去。

他们终于恼羞成怒,横划着刀,表情阴鸷,然而依然没有去刺。

东北烧烤闹闹哄哄的,剩的客人全都跑了,其中不少还没付钱,老板则是躲在柜台后。

幸好,不多时,几个警察冲进屋子,看见他们,对为首的那混混说:“又是你们!行了,走一趟吧!”

谢兰生:“……”

日,进局子了。

“导演”真是这世界上的工作里意外最多的。女演员被别人骚扰、剧组被黑社会要保护费……这些都是家常便饭。

谢兰生还挺担心的。

几个混混没打着他,他倒是把别人打了。

他很担心行政拘留,这个最高能关15天。谢兰生知道,对方两人没挨着他,他的棍子却挨着对方了,还打的不轻,考虑到这个状况他被拘的可能性不小。而且,警察对于这种事情总是各打五十大板,对方手有管制刀具,应该是要被关关的,那自己估计也不好逃。

可……

平时被关都无所谓,可在如今这当口上他一天都不能浪费。柏林电影节二月末就会正式拉开帷幕,差不多在12月中就需要提交参赛拷贝,而现在已经是10月28号了。因为兜里有资金了,他每拍完一本都会给澳洲那边直接寄去,他可以在12月1号那天杀青,这样,12月15号前ABC LAB就能完成粗剪,而柏林电影节允许使用粗剪版权参赛,只要到时能替换成正式版本就可以了,时间可以说刚刚好。四年以前,他天天愁资金,现在他天天愁时间——8月,中国VCD的销量暴涨后他才决定出国参赛,此后每一分每一秒都宛如在打一场仗。

《圆满》适合柏林,5月的戛纳电影节和9月的威尼斯电影节都并不是很吃这套,能入围的可能性非常渺茫。

可眼下的这个状况……

如果真被行政拘留,他就……

拍不完了。

没才宽的场次也有,可他早在几年以前就决定不假手于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兰生柳摇没感情牵扯,放心……我handle不了这种关系……

第51章 《圆满》(十五)

到派出所, 警察审讯加上笔录。那两个小子一口咬定是谢兰生先动手的, 说自己是开开玩笑, 可谢兰生真打人了。他们两个一直在说自己根本没想干架,只是吓吓对方,柳摇真来也会推开的。

而在兰生陈述经过时, 警察有些受不了他,道:“那个,谢兰生啊, 用不着加环境描写, 也用不着加太多比喻。”

谢兰生:“哦……”

最后,因为兰生真的是先动手的那个人, 而且不是互殴,对方身上有轻微伤, 谢兰生却好端端的,警察用手敲敲桌子, 做调解,让谢兰生拿些赔款,包括医药费、交通费、陪护费、误工费等等一大堆[注]。

可两边都拒绝调解。

于是, 不能达成赔偿协议, 要拘留。

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发《行政拘留处罚单》,罚款200块,拘留5天。这时可以打电话了,谢兰生跟于千子说他要缺席整整五天, 让大家都好好睡觉,等他回去疯狂加班。兰生还让执行导演领着演员排演、走位,争取到时排演一遍就能进入正式拍摄。最后,他说:“对了,这里可以带内裤来。你挑一挑背心裤衩儿,送过来,我要穿的,哦对了对了,还有拖鞋。”

而后被押去拘留所。谢兰生在门口看到一大堆人举着牌子,上书:“带东西,一次一百!有律师证!”他都呆了,才知道有一群律师靠送东西维持营生。

进门,他把东西全呈上去,紧接接着更衣、体检、领大礼包,被带进屋。

屋里有张大的通铺,跟电视上差不太多。墙一侧是几个架子,另一侧是一道隔墙,想来后来是个蹲厕。

即使被审一整夜了谢兰生也不觉得困。他一进去就跟人聊,发现,有人打架,有人酒驾,有人嫖x,有人发了xx广告……五花八门应有尽有。班长看着无比凶猛,剃着光头,满脸横肉,说他自己平均一年要来这里12次左右。而老二呢,政法毕业,深深受到老大器重。据说老二巨能面壁,又巨能背守则,是个人才。

中午饭是两个馒头,还有一点咸菜。谢兰生吃一个馒头就觉得自己够够的了——太硬了,于是把碗放在一边儿。没想到另七个兄弟直勾勾看,问:“你不吃了?”

谢兰生说:“不吃了……”

话音刚落,那七个人一起来抢!谢兰生都被吓着了!

光头班长最为凶猛,一把就把馒头抓走了。

谢兰生:“……”不至于吧。

中午有些时间睡觉,可谢兰生却睡不着。作为一个刚进来的他的铺位自是最差的,在厕所边,一股一股的骚臭味一阵阵儿传到鼻端,他简直要被熏死了。另外,他竟然在枕套上面看到铅笔写的一行字:【1991年10月1号北京王五到此一游】,当场呆住,因为发现这个枕套好像四年没洗过了。

谢兰生:“日……”本来觉得5天还好,可他现在笑不出了。在这地方睡上五天肯定是要完犊子的。

再起床是探视时间。他们不是刑事拘留,是行政拘留,近亲属可以探望,包括父母、子女、配偶、祖父母、外祖父母等,不过需要提前预约,其他人来要被批准。谢兰生他自是不会跟李井柔说进局子了的,那样会被当场打死,于是没人可以会见。

不过,他要求的东西到了,背心裤衩还有拖鞋。

他一样样地翻东西,然而翻着翻着,手就顿住了。

一件新的白背心上竟然传来淡淡幽香。

“……”谢兰生把背心拿起来,放在自己鼻端嗅嗅,一股淡淡的香水味丝丝缕缕久久不散。

——莘野身上的香水味儿。优雅、冷静却又带着十足的侵略性,一如他本人。

谢兰生又再次知道莘野是个细心的人。莘野肯定已经想到自己会睡厕所边上了,于是,他便借着“送内衣裤”这个正当的理由,把香气送来。

他太需要这香气了,比需要任何东西都更需要。

想想,谢兰生把背心收好,打算晚上蒙着脸睡。

这回大概能睡着了吧。

晚饭还是馒头咸菜,谢兰生又没吃完,班长再次给抢走了,动作凶的像大老虎。

吃完大家看看电视、唠唠嗑儿、打扫卫生,10点就被撵去睡觉了,因为第二天要六点半起。

拘留所是不关灯的,只是光线被调暗了。谢兰生把大白背心从枕头下翻了出来,叠上一折,蒙在鼻上。

最熟悉的莘野带的那股香味儿过来了。他不知道是什么香,在心里一直叫它“莘野味儿”。

谢兰生把眼睛闭了,不想别的,只专心地嗅这香气,别的似乎被隔绝了。

他感谢着莘野这份细心带来的睡眠。

在最难捱的日子里,周围尽是可耻之徒还有他们的骚臭味,这一点点檀木的香是他唯一的光亮了,它芳香着,涌动着。口鼻掩在棉布下边,谢兰生有一点窒息,有一点不畅,他心脏通通锤击胸腔,竟完全分不清楚,这是因为努力呼吸,还是因为别的悸动。

总之,嗅着味道,他心跳得厉害。

谢兰生闭上眼睛,半梦半醒,知道自己在监狱里,可莘野像在贴着他、覆着他、抱着他,胸膛涨涨的、酸酸的,一时之间心动不已。

可能,在接下来的几晚中,他都要靠嗅莘野的檀香木味来度过了吧。

…………

接下来的两天当中谢兰生也照常地过,只是由于没有油水他上不出大号来了。

到第三天晚餐时间,大前天的那顿烧烤的油水儿全都没了,谢兰生竟觉得好饿!中饭晚饭加在一起四个馒头全啃光了,还是好饿!

他想吃馒头!好想吃馒头!!

他也终于是明白了别人抢食的心情了!

他的眼睛瞄着班长,知道自己傻逼兮兮白给了他两个馒头,有些懊恼,垂头丧气。

注意到了他的眼光,光头班长抬头看看,问:“饿了?”

“……呃。”

“终于饿了。”光头班长从枕头下掏了几个馒头出来,一个一个扔给兰生,说:“呵……就知道你有这一天。前两天替你先攒着了。”

“……!!!”谢兰生还挺震惊的。

原来光头班长抢他馒头是想着再还给他的吗?替他先攒着的?蓦地,兰生觉得有这一幕,自己不算白被拘留了。他是一个感性的人,最喜欢看人性善恶。

之后他跟光头班长非常明显地亲近了。光头班长说他这回发广告的被捕经过,两人一直聊到十点被撵上床分别睡觉。

谢兰生又蒙上背心。此时莘野味道已经淡了,谢兰生想抓、想留,却抓不到也留不住,他心里竟渐渐慌张。

他舍不得。也说不好,是舍不得那檀木香味,是舍不得熟悉的人,还是,单单舍不得莘野。莘野真像一片沼泽,人踏进去了,就沦陷了。

怎么不送新的香来呢?

谢兰生正有些埋怨,走廊便传来脚步声,在黑暗中啪嗒啪嗒的。一个警察过来喊他,用钥匙开房间的门:“谢兰生呢?!赶紧出来!”

“???”

谢兰生到房门门口,问:“干嘛?”

“出来!”警察说,“叫你出来就出来!”

谢兰生又问:“干嘛?”

那警察被他气笑了:“你看样子还挺留恋?行,不想走你就不走。”

“……!!!”兰生一把捞住对方,“别!想走!想走!倍儿想走!”

警察有些不耐烦了:“那就别磨叽。”

“好好好!”

他都忘了其他事了,可,在迈出去的一瞬间他竟听到光头老大喊了一嗓子:“谢兰生,别回来了啊!”

谢兰生把头转回去,笑着应:“……哎!您也是!这次出去别回来了!”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忘不了给馒头的光头老大了。

签字、画押,拿上东西,谢兰生再次自由了。

提前两天被放出来,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一个警察对他说:“一共五天还往出捞,可真是够心疼你的。”

“……啊。”谢兰生也不太知道还有谁能捞他出去,除了剧组应该没人知道自己被拘在这。他的爸妈有些门路,但谢兰生宁可不出去,没打电话,也没发消息。

真是剧组里的什么人吗?

真他妈的,竟然因为打架斗殴被拘三天。

傻逼混混对女演员动手动脚想占便宜,结果却是他被扔进拘留所里住了几晚,虽然警察刚透露说对方也因管制刀具没捞着好。

办好手续,到接人区,谢兰生一眼就看到于千子在等着他了。于千子正搓着双手,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像一只困兽。

“……”所以过来捞走他的,还是剧组里的什么人吗?是谁呢?谁能有这个门路呢?于千子?华国光?

见谢兰生终于出来,于千子也迎上前来,说:“谢导!!!”

谢兰生抠抠额头,有一些不好意思:“……嗨。”

于千子却十分热情:“我的谢导,您没事儿吧?!”

谢兰生被对方感染,笑了:“没,还挺好的。”

“那就好……”于千子把他往出拉,“快走快走,快点走吧,这个地方我可真是一秒钟都不想多待。对了,莘大影帝也过来了。他不想让人认出来,在院门口那等着呢。”

谢兰生点头:“好。”

莘野竟然也来了吗?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听到莘野的名字,谢兰生立马转身,大步地向门口走去。

通过空旷的小院子,出门果然看到莘野。

挺奇怪地,明明只是两天没见他却非常想念对方,几个大步跑了过去,想跳起来扑人身上,然而冲到对方身前他才发觉不该这样,便生生地顿住脚步。

只用热烈的眼神看着。

莘野却像读出来了谢兰生在想的一般,走上一步,铁臂箍住他的细腰,抱起来,掂了掂,扬着颈子,笑说:“回剧组了,啊?”

“嗯,赶紧回!”谢兰生也笑了,“将近四天天没刮胡子,邋邋遢遢的。”

莘野把人缓缓放下,在夜色中仔细看了看,突然伸手一只手去,掌心向上:“太黑了,看不清楚。”

谢兰生一呆,而后很快明白过来,犹豫片刻,把下巴颏放上那指尖,左右蹭蹭,问:“糙吗?”对方手腕的那个香再次传到他的鼻尖——那个让他在牢房里有些安心的檀木香。

莘野哂笑:“是有那么点儿。”他手虚握揣回兜里,只觉血液都要冲破手指尖的薄薄皮肤。他没想到谢兰生会同意回应——这是对方第一次的主动碰触。

谢兰生又钻进奔驰车。莘野坐在正驾驶上,他自己在副驾驶上,于千子则在后座上小心翼翼地扣安全带。

“莘野,”走出一阵,谢兰生才想到什么,“你让继父来‘捞’的吗?”

“嗯,”莘野打了一个大弯,“他的不少生意朋友正在中国开分公司,都跟政府有些交情,弄你出来不是难事。”那里不是人能待的,只有五天也不行。

谢兰生挺真诚地道:“谢谢。”怪厉害的。

“没。”莘野说,“而且《圆满》时间太紧了,ABC LAB甚至要直接寄送电影拷贝给电影节。按照原定时间安排没有几天可以浪费。”莘野知道,因为中国VCD普及了,谢兰生是8月才想拍出《圆满》去参赛的,可男主因要演同志在前期的招募不顺,比预想的更费时间,好不容易才来了个想演才宽的史严,结果还不能用。

谢兰生说:“对。”

莘野问:“那这几天……不要紧吧?”

“还好。”谢兰生把手攥紧了,死命撑在双膝上面,努力地让他的语气显得自然以及寻常,“我本来还挺愁的,觉得时间太紧张了,因为……虽然几天还能承受,但是现在才刚开机,最好别把这个时间给浪费在警察那儿,否则,后面就不可以再出任何的问题了,压力很大。”

“嗯。”

“但……我刚想过了,《圆满》里面才宽郎英几场吻戏还有床戏我都是按拍很久算的,觉得自己对着男人心里肯定比较抵触,要用技巧一点点磨。但……”

莘野:“……”

谢兰生头转向窗外,灯光在他眼里里面一瞬一瞬地闪过去,他想着自己吻过莘野喉结时的感觉,还有自己蒙着莘野味道时的感觉,那么安心,竟然没有一丝厌恶,说:“现在觉得……倒也未必,也许可以压缩压缩。”既然逼到这份上了,也许可以正视事实,一次过。

莘野听懂这句话了。

他正在开车,不能看兰生,然而,听到这话,他手倏地握紧了方向盘,有力的手指指节青白。

作者有话要说:  没想到吧,在监狱里还能走感情线!

感觉自己不会武打戏(?),等睡醒了再改一改这两章,写完跟想的不太一样……

注:有同学问正当防卫。过去采取“伤害对等”,别人伤害你多少,你防卫自己多少。现在是手段对等,只要他晾刀了,你就可以砍他,这是最新司法解释,实际操作可能不同。

第52章 《圆满》(十六)

回到宾馆, 所有的人都在等他。

柳摇眼睛红红的, 说:“谢导……对不起……我……”谢兰生则拍她肩膀, 道:“我没事儿,真没事儿,警察局里挺好玩儿的!”说完开始给众人讲拘留所的奇闻异事, 于千子等直呼吓人,让女演员以后乔装出行。

闹闹哄哄到12点半,莘野淡淡说了一句:“都散了吧, 各回各屋, 谢导肯定想睡觉了。”

谢兰生再一次觉得莘野真的很会照顾人。拘留所里8人一屋,有人打呼, 有人起夜,他被关的两个晚上一直都在睡睡醒醒, 没个整觉。

等人离开,钻进宾馆的大被窝, 谢兰生长舒了口气——太幸福了。能睡一张正常的床,太幸福了。他以前总觉得被关5天左右也无所谓,可事实是那个地方简直不是人能待的, 五分钟就够够的了。

…………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剧组都在正常拍片。

谢兰生把主创围到一起, 拍拍手,喊:“为了赶上电影评审咱们必须再加加速!非常非常不好意思,可能还要多加班!”

众人都应:“没问题!!”

第一天是几个内景。男主才宽的老妈妈发现才宽是同志后,要求儿子娶妻生子,回归“正常”, 以死相逼。他的妈妈发现书信,再联想到儿子的“娘”,瞬间崩溃,在才宽的眼睛前面把信狠狠撕成碎片,大哭大叫着,把碎屑都扬到天上。

“郎英”的爱碎成片片,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从才宽的头上、身上一点点地滑落在地,被疯狂的才宽妈妈用穿着鞋的脚用力踩,这个镜头又悲又美。谢兰生的眼睛瞪着,看那些字一晃而过,想接,又不敢接。

“母亲”演员也是人艺的,她的爆发非常骇人,最后那句“我们老脸往哪儿搁!”又沙哑又尖利,还破音了,让在场的每个演员都受到了巨大震撼。

在《圆满》中,这天是个剧情高潮。

当天晚上的一餐饭一家三口非常沉默。到了夜里,男主才宽精疲力竭地走回房间,长长叹气,掀被睡觉。他没开灯,也没觉得哪儿不对。然而,就在才宽要合眼时,一只手竟缓缓伸来并摸上了他的胸膛!才宽“啊”地尖叫起来,打开灯,发现自己的被窝里正躺着个赤身的女人!他瞬间明白了一切——因为白天坦诚说他从来没对女人动心过,只喜欢与男人亲近,于是,他的爸妈为了让他知道女人的好居然招了妓!才宽真的被吓着了,他拿枕头挡在身前,大叫:“走!走!立刻出去!”妓女小红满脸不屑,慢条斯理穿上裙子,一扭一扭走出房间,又一扭一扭进入客厅,对才宽的父母亲说:“该不是个二刈子吧!!”说罢拿了50块离开。

才宽妈妈再次崩溃,问:“女人哪里不好了呀!!!”

才宽只能沉默以对。这“不听话”刺激了她,才宽妈妈突然大叫“我真的是没脸活了!”,在夜里跑出大门,到附近的烟囱下边手脚并用地开始爬,踩着上面一条一条用钢制的“台阶”。

她越爬越高、越爬越高,才宽担心她出问题,叫她下来,在没达到效果以后终于跪在冬日夜里,说:“我去结婚!我去结婚还不成吗!不成吗?!”

到了这里夜景结束。

第二天是几个外景。

在剧本中,做出承诺的第二天,才宽去某美国餐厅听李芳芳说“重要的事”。李芳芳想见见他,才宽自然是答应了,不过费了挺大的劲才从家里溜了出去。

他在街上浑浑噩噩地往餐厅的方向走。

在这里,谢兰生用了600毫米的摄影镜头。大白天的北京街头熙熙攘攘热热闹闹,才宽走在人群当中,可背景全被虚化了。才宽穿着红羽绒服,而周围的人面目模糊,没有一个是清晰的,只是跟在才宽身后上上下下起起伏伏,这象征着,才宽此刻无比孤独,周围的人像一片海,而茫茫的人海当中,才宽就是一座孤岛。

才宽走进美国餐厅,李芳芳已经到了。

她问才宽,可不可以跟学校说他们是恋人,这样,等过几天毕业分配她就非常可能留京。90年代后,政府不再反对恋爱,甚至鼓励恋爱,如果他们马上结婚李芳芳就可能留京。李芳芳她来自山里,她不想回,她想留京,她说要给全家争脸。

这个创意是谢兰生毕业时的亲身经历。当时,他们班的某女同学故作暧昧高深莫测,还跟学校说希望能跟男朋友分在一起,结果最后也被分到湖南去了,她做梦都没有想过谢兰生会主动要求去小厂,只为了能上片(第2章 )。

李芳芳本可以威胁,但她不愿那样去做,最后搞到鱼死网破对他们谁都不好看。

才宽听到这个要求,在一刹那心中一动。

他说:“如果咱们没有结婚……对师弟师妹特别不好,学校可能就此觉得大家都是骗分配的。”他说出了昨晚的事,问能不能真结两年,一人一屋互不干扰,他还可以不要房租。

才宽说完有些后悔,让李芳芳不要在意,但才宽也同时表示自己不想帮骗指标,这样风险太大了。

没有想到,想了想后,李芳芳竟答应他了,愿用“结婚”来做交换,一是为了北京户口,二是为了给家寄钱,显示自己过的很好。

在这年份,“离婚”不算太新鲜了。1900年有80万对,1995年有105.6万对,1990年有0.69‰,1995年有0.88‰,北京还要高多了。

于是他们开始商量。

谢兰生很注意细节。在这一场里,才宽还有李芳芳是一同坐在窗户前的,然而他们身后的窗是常见的对开式的,窗中间的那道铁框正好竖在他们中间,把两个人一分为二。画面前景的筷子筒同样分成两个部分,木筷子向两边倒着,预示他们虽要结婚然而分属两个世界,中间有着巨大隔阂。

对于连续的正反打谢兰生也做了安排。他让祁勇小心拍摄,在摄影机拍才宽说话时永远不要带到李芳芳,在拍李芳芳说话时永远不要带到才宽,这对“夫妻”虽在说话然而每个都是孤独的。

柳摇变得愈发入戏。谢兰生知道,在《圆满》中,李芳芳的两个男人各似李贤的一半——才宽是为父母之言跟她结婚的前一半,“男友”则是不爱她却与她做x的后一半。

怪不得她那么想演。

…………

又拍完了几场以后谢兰生叫众人收工,此时已是凌晨一点。

他坐莘野的车回去,小红小绿二人同行,别人则要打个“大发”并且看好全部器材。

北京今天骤然降温,还先下雨然后下雪,窗玻璃上结了冰花,晶莹剔透非常可爱。而且,因为谢兰生在来的路上没有摇死副驾车窗,他那边的玻璃内部也有薄薄一层窗花!

莘野皱眉,开了暖风吹车前窗,没管两边。

“哇,”谢兰生一向幼稚,见车玻璃结窗花了,便扭身在副驾驶上,用右手焐那块冰花。

这个活儿不太容易,冰要挺久才能焐穿,谢兰生就忍着凉气,嘴里边还“咝咝咝”的,过了足足半分多钟才在窗上留下手印。

他看一看,还挺满意。

莘野轻轻瞥他一眼,没说话,只笑了声儿。

“莘野,”谢兰生在这两三天面对莘野都挺别扭——才宽郎英要“突破”了,他是觉得他拍完后可以明白更多东西,但这两天也真别扭,便装正经,说:“中国主流的电影界对纪录片在大讨论呢。”

“哦?”

“就是,纪录片在多大程度上被要求是真实的。钟大年和杨田村在《现代传播》上吵起来了。钟大年的文章叫作《再论纪实不是真实》,他认为,主题意识是必然的,最真实的内容也能通过手法变成虚假,而不真实的内容也可通过手法传递真实。而杨田村呢,发了《传统现实主义和纪实主义不可通融》,强调界限,认为现实主义是现实主义,纪实主义是纪实主义,泾渭分明。”

“你认为呢?”

“我更同意钟大年吧……纪录片也需要技巧。”说到电影,谢兰生又自然起来,与莘野被隔在前面的紧张感终于消失了。

片场距离酒店不远,路上又空,莘野把车开回酒店时一点才刚过十分钟。

“行了,”莘野轻轻把档摘了,“我去停车,等会儿回。这冷,你们三个先进去吧。”

“好。”谢兰生道,“早点儿睡,明天又跟打仗似的。”

“嗯,我看一眼剧本就睡。”

谢兰生点点头,招呼小红小绿下车回房。

莘野把车开进酒店新建好的地下停车场,踩离合,踩刹车,停车,摘挡,熄火,一气呵成,接着,在安静的奔驰里面,他瞥了瞥副驾那边车窗上的手指印儿,静静看着,还握着手刹的指尖在手刹上点了几下,最后终于是没忍住,倾过身子,将自己的右手覆在谢兰生的手指印上,屏住呼吸,指尖动动,一下一下轻轻摩挲几个手指印的边缘,想象着,原来,兰生的手是这个形状,原来,他的食指是这么长……比自己短近一个指节,原来,他的中指是这样的……他的无名指……依稀感觉自己的手正在握着兰生的手。大约过了半分钟后,莘野微微闭眼,发生一声满足的喟叹。

他收了手,见谢兰生的“指缝”间有两块冰就要掉落了,翻过手心,用食指指甲轻轻一挑,那两块冰就落在了他指腹上。

他手碾碾,看着它们化作了水,一手搭着方向盘,两只眸子目视前方,带水的手在自己的下唇上边抹了一道儿,想着谢兰生无意中对他展现出来的依赖,嘴角上扬,笑了。

第53章 《圆满》(十七)

接下来的两天拍了才宽以及才宽爸妈。才宽见了李芳芳后回家对他的爸妈说, 班里一个女生表白了, 他觉得对方不错, 还说“我想过了,您二老说的非常对,爱不爱的太缥缈了, 大家都是这样过的,上学上班,结婚生子, 俩人只要真结婚了日子总能过下去的。”而在这个过程当中才宽父母一直说“对”——他们已经没心思管李芳芳是什么人了, 催促才宽赶紧拿证,过正常的男女生活。在老一辈心目当中, 也确实是“真结婚了日子总能过下去的”,大家都会非常幸福。

这场有个长镜头, 他们拍了四十多遍。因为轨道不是很好,摄影机会左右摇晃, 画面总是显示不全,谢兰生也只能NG。谢兰生的长镜头跟故作深沉的不一样,他长镜头里每一帧画面都是很充实的, 他会算好摄影机路线, 连一秒都不放过。拍这镜头时,祁勇偶尔觉得稳了,可演员表现又不到位,而谢兰生是绝不肯随便应付任何一镜的,便又重拍。最后, 好不容易摄影机推进去了,所有的人都拍到了,可谢兰生在“cut”以后竟然发现又穿帮了!有根电线被踢进去了!谢兰生被穿帮气的一脚踢飞了道具箱,把大家都给吓着了,说谢导有时吓死人。

不过,如果一点都不吓人也镇不住一个剧组。

…………

这场之后的内容是知道自己要结婚的才宽跑去郎英那儿,想把自己交付出去。

才宽觉得,既然要跟不爱的人有“夫妻之名”了,那就要跟真爱的人有“夫妻之实”。

这里要拍一整夜,谢兰生让祁勇等人在白天都好好睡觉,还说,拍上12小时、拍到6点的准备要事先做好。谢兰生时常觉得,剧组里的一天不是24小时,而是时而24小时,时而30小时,时而36小时,时而42小时……不一定。

在影片中,这天晚上又是雨夜,才宽打着相识那天的白雨伞去郎英家。谢兰生并没让祁勇拍摄自己的正脸,而是将摄影机置于地面上方十公分处,一直跟着皮鞋前进。谢兰生的脚步一会儿快,一会儿慢,这预示着,他一会儿想与郎英立即灵肉合一,一会儿又懊悔、恐惧、自卑、怯懦,非常复杂。

到门口,郎英开门让他进去,有些意外,有些欣喜。

才宽一把抱住郎英的腰,白色的伞落在地上。

接着,他急切地吻郎英下巴,郎英轻轻把他推开,问:“怎么了?”

才宽摇头,第一下还比较轻微,第二下却异常坚定。他并不想现在就说,他想多几天单纯的日子。

郎英知道他不想说,摸上自己腰间落着的两只细瘦的手腕,把人拉进屋里,说:“都淋湿了……去洗澡。”说罢出门捡起才宽的伞,仔细收好。他一只手拎起雨伞,另一只手握住伞柄,并且抬头看了看屋檐外面淅淅沥沥的雨。

“好!Cut!”执行导演于千子喊,“谢导换个浴袍再来,其他人就睡觉去吧!啊?”接下来的“灵肉合一”谢兰生要清场拍摄,单单留下执行导演于千子和祁勇两人。

谢兰生把头发弄湿,拢着浴袍,回到片场,清场已经非常干净了。祁勇告诉助理别睡死,还说“他俩肯定毫无障碍,应该挺快的,估计还要加拍场次”,让谢兰生莫名其妙的。

接下来的一场戏是才宽主动投怀送抱。郎英身材高高大大,才宽抬头亲吻嘴唇。郎英知道他有心事,也猜想与家庭有关,却没问,等他主动说。他们一个寻求安慰,一个给予安慰,这幕亲吻非常重要,也会是观众们第一次看到两个人的缠绵旖旎。

在开拍前,谢兰生又深深呼气。“出狱”以后连着几天都没有拍莘野的戏,莘野只是跟去片场感受感受氛围而已,交流不多。而“送香”后第一场戏竟然就是这个戏码,也不知道老天是否在冥冥中做了安排。

谢兰生又告诉自己“我是才宽”“我是才宽”。莘野专业,他也专业,他努力地不被干扰,让自己与才宽重合,也让莘野与郎英重合,冷静多了。

他首先要拍好《圆满》,他的命是电影给的。

“好!”于千子道,“一二三走!”

谢兰生与才宽重合,把着“郎英”的腰两侧,一点一点凑近对方,一点一点接触灵魂。他手下的肌肉坚硬,十分有弹性,谢兰生的眼眸半闭,要贴上时略一犹豫,再继续。

谢兰生的唇形好看,唇线鲜明,总带着笑,他唇峰清晰,唇谷也是,微微外翘。上唇上有一颗唇珠,下唇上有一道凹线,立体、饱满、水润而且柔软。谢兰生在用力笑时一边唇角还有梨涡,让人更想用力去品。

两人的唇十字交叠,呼吸也纠缠了。

“才宽”青涩地抿了抿,像只初生的小动物,只知道去拼命索取给他生命的东西。他早上刚喝了牛奶,还有一股香甜的味儿。

嗯,谢兰生想:好像、好像也还好。

并没特别不能接受。

莘野的唇非常温暖,非常干净。

“非常好!Cut!”于千子喊,“谢导,大影帝,下一镜了!”

谢兰生心轻松了下,道:“嗯。”

下一镜是郎英回吻。他用力地拥抱对方,想给他安全,给他安心。

因为清场,于千子要亲自打板。他叫:“第40场4A镜,Action!”

谢兰生与莘野重新摆出对望的姿势来。不过,在于千子打板的同时,谢兰生听对面莘野声音带磁地问了句:“谢导……可以吗……?”

谢兰生说:“……啊。”这当然要继续拍了,一问一答显得好暧昧。

结果,他的话音才刚落下,打板声音才刚消失,谢兰生就感觉自己两片唇被猛地攥取了!

莘野一手托他后脑,手指插入发间,一手搂住他腰紧紧箍在身上。这回的吻用力、猛烈,不同于他轻轻嘬嘬,莘野竟是重压重碾,嘴唇开合,一下一下,呼吸随着亲吻节奏也渐渐地变得粗重,谢兰生的嘴唇麻了,没感觉了,略微张开一点点儿。莘野犹豫了下,没探进去,并未借口拍激情戏去品尝对方的舌尖。

接着,两个人的位置互换,谢兰生被压到墙上。他的头被固定住了,亲吻雨点一般落下,像要被人生吞活剥、只属于那一人一般。奇怪的是,他明明早就懵圈了,身体却在回应对方,也随着他一块儿吻,还发出点“啧”的声音。他手把着对方的肩,努力跟随这陌生而又狂热的节奏。

他代入进才宽角色,想象自己与别的人被认为是一对儿……有些内疚,有些心疼,有些烦闷,更缠绵了。

莘野头皮都发麻了,整个人兴奋到发抖。怀中是他深爱四年的人,1414天。这个人生动,鲜明,带着一股成年人里很少有的天真懵懂、恣意妄为和无法无天,有种光彩从他清瘦的身体里换发出来,由内及外,让他有特别的气质,把自己迷到想想就疼,毫无办法。

大约过了十几秒钟,亲吻重新便得绵长,莘野一下一下轻啄,蜻蜓点水一般的,他小心地呵护对方,却又有着温存的渴望。

他们两个看着彼此,一会儿轻啄一下,一会儿又轻啄一下,每回啄完就对着笑,过了会儿,轻贴时间越来越长,贴着贴着,又湿热且粘稠起来。室中温度似在升高。

太刺激了。

一吻结束,“才宽”“郎英”深深对望。

谢兰生等于千子喊“cut”。

终于结束了,他后背上全都是汗。血液冲得脚趾发麻,简直是要站不住了,此时此刻谢兰生的心里想的全是休息。

然而非常奇怪的是,于千子他迟迟没cut。

于是谢兰生和莘野也就只能继续对望。

剧本里并不是这样的。

搞什么鬼……谢兰生想:在激烈的亲吻以后,竟然还要持续对望???

沉默中的咫尺对视一直被人津津乐道,它代表着一种入侵,同时也代表着一种被入侵。都说眼睛出卖灵魂,于是,这象征着允许对方窥视内心,也象征着被允许了窥视内心,在这样的背景当中暧昧总会疯狂滋长。

莘野眼睛非常漂亮。睫毛很长,眼瞳清亮,正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人,鼻唇呼吸有一些重,像只野兽,好像随时能再扑上来。谢兰生看到,对方眼里全是自己的影子。

才宽身份渐渐褪去,他想起了自己的反应——在被抱着拍这场时竟轻易地被带动了,感觉实在出乎意料,有些尴尬,有些羞愧。

他垂下眸,却看见了莘野薄唇此刻已经红了一大片,被磨的,再次觉得刚才真是……有些失控。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执行导演于千子才拍了拍手,大叫“cut”。

作为导演的谢兰生第一时间转身过去,问:“于千子,怎么回事?难道发生什么了吗?最后那个对望镜头为什么要拍一大段?”胶片多到想烧烧吗?资金确实能再用用,但也不能随便浪费啊。他之前在咖啡馆放电影还花了不少呢,一个拷贝大几千块。

“嗨!”于千子说,“这还不是跟您学的?”

谢兰生:“……我?”

“对!”于千子说,“听小红说,拍《黑白》时您故意让摄影师在拍完主角的初吻后继续拍摄,不cut。两个主角都是初吻,您拍完后不喊cut,他们两个特别尴尬,还特别不知所措,连手都没地儿摆了!最后您把那段剪剪,放进去,男女主的青涩劲儿实在让人……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对了对了,拍案叫绝!我想着吧,才宽主动投怀送抱应该也是有些尴尬的,一吻过后会挺别扭的,谢导应该也是初吻,对象还是一个男的,您主导着演完这场大约心境比较相似?”

谢兰生:“……”

得,敢情还是他自己给挖的坑。

祁勇听完于千子的,又高深莫测地呵呵一笑,让谢兰生觉得祁勇最近哪里不太正常。

“行了行了,”谢兰生挥挥手,也不想再计较了,“千子,祁勇,你们两个准备一下,等会儿拍下一场了。下一场是在卧室,把灯光先搬进去吧。”

于千子说:“OK。”

谢兰生点点头,拢拢浴袍,去洗手间了。

他洗洗手,甩干了,而后右手按在水龙头上,眼睛看着哗哗的水,过了良久,才猛地把龙头拧死,“嚯”地抬眼,看镜子中的他自己。

果然,嘴唇红了,亲的。

“……”

看起来还挺可耻的。

这比原定的要激烈。本来只是回吻而已,根本没有什么转身把他按在墙上继续……

莘野那样也就算了,自己居然也……?最后变成这个样儿?

谢兰生不想看了。他转过身子,还穿着浴袍,轻轻靠在洗手台上,垂眸看地。

两片嘴唇存在感极强,火辣辣的。

谢兰生又琢磨莘野。他看莘野,有对他专业的欣赏,有对对方能演出来他心中所想的感动,有对他其他能力的崇拜,有……他总觉得莘野很好。举重若轻、自信嚣张的样子很好,连时不时有些刻薄的样子都很好。在过去他没见过这样的人,时常感到有些目眩。

他一只手捂住了嘴,而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想到刚才拍那幕时莘大影帝的狂乱还有两人的“不正常”,谢兰生就没忍住,手捂着唇,低低地笑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兰生:于千子是我们之中毫无疑问的叛徒了。

第54章 《圆满》(十八)

再回片场,小红小绿他们已经把卧室都布置好了,马上要拍“第一次”了。

小红小绿明显想看,但还是被撵出去了。在谢兰生清场时,小红小绿大喊“小气鬼”,让谢兰生非常无语,感觉他们胆子肥了。

“行了,”谢兰生穿大白背心站在房间的木门前,与莘野把位置站好,说,“全场安静!”他还是在这个片场发号施令的那个人。

随着执行导演于千子一声“第41场1A镜,Action”,兰生莘野又开演了。

“郎英”一边啧啧吻着,一边脱下才宽背心。接着,郎英托起才宽一边膝盖的后弯,才宽用力一蹬地毯,把另条腿也抬起来。才宽挂在郎英身上,搂着颈子,亲他眉心。郎英走到大床前面,将人一把扔在上面,两人之间的气氛逐渐变得紧张起来。

“好——”于千子做“OK”手势,“Cut!可以!”于千子也挺震惊的,因为谢导还有莘野总是可以一次就过,不用NG。

谢兰生站起来,穿着拖鞋趿拉趿拉走到于千子的面前,问:“还行?”

“不错!”于千子说,“谢导,莘野,你们去把衣服换了吧,接下来是激情戏了。”

“好。”

谢兰生不喜欢暴露,可一场又十分重要,拍好了能表现出来两个人对彼此的渴望,于是,谢兰生让一切都发生在手工缝的缎面棉被里,这属于直白的暗示。

郎英家的床单是橘粉色的,正中间有红白两朵牡丹,边上则有一些绿叶点缀,这牡丹的床单被罩在90年代人手一套。而被则是郎英妈妈亲自来给儿子缝的——她昨天才刚刚过来,把买好的白色棉布仔仔细细铺在床上,再均匀地拍好棉花,把好看的滑溜溜的蓝色缎面盖在上面,再把事先留好了的白色棉布四个边儿折过来,盖在被面上,而后戴好顶针,拿好针,把被子边全缝起来。这是郎英妈妈的爱,而此刻,郎英才宽却在这里激动忘我地……

首个姿势是趴着的。

“才宽”跪在牡丹花上,手撑着床,郎英半伏在他背上,水蓝色的缎面棉被从他们的腰间垂下来。因为是在棉被里头,他们全都穿着泳裤,露出上身,还露出四只脚——两只大一点的在外侧,两只小一点的在内侧。谢兰生怕到时一动大腿小腿也会出来点,没穿长裤。

因为助理全都不在于千子又亲自打板:“好——第41场2A镜,一二三走!”

在于千字说这段时,莘野再次轻轻地道:“谢导……冒犯了。”

谢兰生说:“……啊。”太礼貌了,不用说的。

接着,随着打板声音落下,莘野的手掐上窄腰。谢兰生的后腰上边有两个还挺深的腰窝,莘野手掌按在里面,长长的手指掐着薄薄的腰,开始动作。

在谢兰生脱了上装以后,莘野才发现,谢兰生的后颈上面竟有一个小的纹身,是朵兰花。他想起来,谢兰生曾说过自己大三前是叛逆青年,跟着北电的同学们抽烟喝酒染发纹身当然还有做白日梦,他问纹身洗掉了吗,谢兰生只笑笑不答。

所以原来……还在这吗。也对,洗个纹身比纹纹身要远远地费时费力。他几年前帮谢兰生洗衬衫时竟没看见,可能因为他那时候为了省钱头发长些。

从摄影机的角度是拍摄不到这纹身的,兰生也没特意去遮。谢兰生的审美很好,这朵兰生非常漂亮。细长的叶向两边抽,中间兰花娇-嫩可爱。

在摄影机前,谢兰生的脖子扬起,看着窗外黑黑的夜。“才宽”知道,郎英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可郎英没问,还是在取悦他、安抚他,他的心里五味杂陈。

卧室里的床头灯光为他眼瞳点上些光,他的眼神虽然迷茫,却还有亮被映上去。

为了表现x事激烈,莘野晃动幅度很大。

他低低地喘,谢兰生只觉得自己也被推的一下一下。莘野的手捏着他腰,刚撞开来就捞回去,再撞开来再捞回去。为了表现“才宽”的动情,谢兰生在被撞开后也会立即再贴回去。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觉得莘野频率……特别那个,简直让人浑身燥热。不急不缓,宛如可以深入灵魂五脏。

谢兰生用鼻音哼哼,还挺可爱。

这个镜头到结尾了。

“行!Cut!”于千子叫,“准备准备拍下一镜!”

谢兰生就赶紧歇歇。

下一镜,才宽郎英愈发动情,也是真正灵肉合一。

在分镜里,谢兰生他并未详细指导这幕要怎么演,在他心里,速度快点、叫声大点就可以了,那种事儿能怎么样他也不是非常清楚,看莘野自己发挥了。

于是,在于千子重新“Action”后,莘野的手缓缓下移,隔着泳裤抚上臀部,又向两边一分。

指尖发热。莘野再次头皮发麻,要炸了。血液集中了在头顶,他头晕目眩。

而这时候,随着莘野开始演了,谢兰生竟感觉到了……!!!

那么热,宛如能把皮肤烫伤,又那么长,隔着两层泳裤布料,磨着他的尾巴根儿、卡在他的……中间,从头到尾似乎、好像滑过去了很长一段路,让他觉得没完没了。事实证明,他以为该“退回去了”的时候才刚走一半,而从觉得该“退回去了”那刻开始,每一寸后,他都觉得这回肯定是到头了,要回去了,可谁知道后头竟然还有足足一大截儿。

泳裤好像一点没用,早就已经被支起来了。

因要尽量贴近现实,莘野肯定会演的真,也肯定不会离太远,与真实的咫尺而已。

这也正常。

谢兰生也有点反应。莘野装作一手握他,谢兰生则紧紧攥住他面前的两朵牡丹,把床单都拉扯散了。一半是演,一半不是。两朵牡丹一红一白,正绽放到极致。

最后,演到这镜要结束时,莘野忽然低下了头,垂着眸子,眯着眼睛,亲“才宽”的后颈。

从镜头里看是这样,可在现实中,莘野正在狠狠地吻兰生后颈那个纹身,那个兰花纹身。兰花代表清雅、高洁,谢兰生喜欢他自己的名字,莘野也喜欢。

发现莘野在吻纹身,谢兰生又抖了一下,手指攥的更紧了,指尖甚至微微发白。

一个猛冲之后,莘野低低叫了一声儿,谢兰生也明白意思,憋着几秒,而后垂头大口喘气,代表他们已经完成这个重要的仪式了。

“行了行了!”于千子叫,“这一场的最后一镜!演完咱们就收工了!谢导,想不到您一个直男,还挺会演!”

听到“想不到您一个直男”这八个字,他旁边的祁勇非常震惊地看了他一眼。

谢兰生不想出被窝,怕让人看见,在大床上小狗似的就地一滚又躺下了,斜着眼睛:“行了行了,别废话了,赶紧拍了赶紧完事,这不都是为了戏吗。”

于千子是专业导演,自然也很明白这些。

下一镜是换个姿势——才宽仰躺在大床上,郎英使用上位姿势。据说它叫“传教士”是因为19世纪的传教士认为这样与动物不同,比较体面。谢兰生是觉得,前个姿势gay们常用,当第一次比较合适,但又未免太原始了,第二次用“经典的”更好。

关键地方还是都用蓝色棉被罩起来了。因为这样在镜头里比较单一不太好看,谢兰生把两条小腿伸出被子、搭在外头,觉得自己跟青蛙似的。考虑到画面美感,谢兰生甚至还扳着莘野的脸固定角度:“别动……对,这样,就这个角度。记住了,别低头太多,也别再抬头太多,否则拍着不好看了。”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帮演员们寻找角度这个事儿无比正常,可他们俩在棉被里,一上一下,一伏一躺,四目相对,他再去摸莘野的脸,在感觉上就变别扭了。

谢兰生想:接下来就没问题了吧,动作应该挺简单的。

然而很快,谢兰生就开始后悔他对这镜头的设计了。

当莘野再一次开始模仿郎英的动作时,虽然隔着两条泳裤,也……

莘野扣着兰生十指,固定在了兰生耳旁。他紧盯着兰生双眼,一瞬不瞬,头发随着节奏晃动。

两人紧贴着、厮磨着,兰生只觉一种让他全身爆炸的感觉袭来。在这样近的距离里,他一方面即将溺毙在对方的眼神当中,另一方面身体又被对方的节奏掌控,身体、心灵双双受到最为极致的刺激,都无力拒绝、无力挣扎,让他有些手足无措,以至有了眩晕感。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莘野突然一边继续,一手捞住谢兰生为镜头设计而伸出的脚踝,顺着脚背向上一滑,三根手指捏住拇趾,在趾腹上轻轻揉-搓。谢兰生的腿一抖,莘野却没管。他的脚趾圆润有肉,而趾甲盖则剪得平平的。

放过一根脚趾以后,是第二根、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几个地方同时被刺激,谢兰生真受不了了。

幸好这个过程并不长。

莘野兰生二人知道这个镜头会有多长。感觉时间差不多了,莘野突然一个急冲急停,仿佛碰到对方五脏,全身紧绷,反手握住兰生肩膀,紧紧紧紧抱在怀里,在他耳边哑着嗓子说了一句《圆满》剧本没有的话:“我爱你……”

谢兰生是彻彻底底地被莘野刺激着了。

“好!”这时候,于千子拍拍手掌,“结束结束!圆满完成!”

“……”谢兰生把腿塞进被,坐起来,莘野也从上边下来,在棉被的横边坐着,抱着被子,他们两个看着于千子等,在一瞬间无比正经。

谢兰生说:“结束就好。老于出去,我们两个换牛仔裤。”

于千子说:“嗯,行。”

刚才他们围着浴巾到开拍了才摘下来,平时的确没有必要让其他人看泳裤照。

谢兰生把心里放空,看看窗外,缓和下来,掀开被子围上浴巾,到厕所换衣服去了。在出房门前,他对同样围着浴巾的莘野说:“那个,莘野,洗洗手……脏。”

脚趾当然是挺脏的,捂脏的。

莘野听完一愣,说:“脏什么。”

谢兰生说:“真脏。”

莘野笑了声儿,两片薄唇往回一收,一点唇色都看不见了,紧接着又一放,还发出了一声响来,有一点儿美国式的随意不羁:“行吧。”

“……嗯。”谢兰生也不太清楚在自己说“手会脏”时,莘野用唇弄出来这么个动静是干吗。

…………

从厕所里再出来,谢兰生就又是那个说一不二的老大了。

今天的戏已经拍完,于千子和祁勇二人刚刚已经先回去了,谢兰生在客厅里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来,有点儿想抽一根烟,摸摸裤兜却发现他一个来月都没带了。他在平时没有烟瘾,自己也在有意控制。

今天却是有些烦躁了。

因为刚才那一系列让他战栗的触感。

他坐在那儿,右手的两根手指虚虚握着,仿佛在夹着烟。

几分钟后莘影帝也换好衣服走进客厅来。他穿了件黑色衬衫,黑色西裤,谢兰生发现,莘野平时居然还他妈的有种禁欲气质。

莘野一扯西装裤子,蹲在地上,扬起脖子看谢兰生,问:“谢导,还好吗?”

谢兰生不解:“嗯?”

莘野又问:“没事儿吧?没冒犯吧?”

谢兰生垂眸看他。

这个人总能吸引他的目光。

他欣赏他的才能,赞叹他的博学,他感动于他能明白自己的角色、走进自己的电影,他喜欢他的性格,这甚至包括他的嚣张刻薄。

谢兰生的右手两指依然还是虚夹着烟,另一只手有些发痒。突然间,他就很想将他的手指插-入莘野的额发,攥住他的发丝,强迫对方扬起脖子,狠狠地吻他的嘴唇。

然而,在捋清楚自己为何会产生这些想法以及自己是认真的还是一时兴起之前,他什么都不能做。

第55章 《圆满》(十九)

在《圆满》中, 一夜过后, 才宽终对郎英坦白。他们两个坐在床沿, 才宽手里拿着支烟,挺苦涩地对爱人说,他必须跟他的同学李芳芳去领个红本, 但是他们互不干涉,两年以后分道扬镳。他说爸妈还有一套两室一厅的小房子,他二人会一人一间, 作为室友和平共处。他帮对方留在北京, 李芳芳则帮他暂时把父母亲应付过去。郎英听了十分痛苦,他自然是并不希望才宽跟人一起住的, 也不希望才、李被人认作夫妻,可郎英也没有办法。他忍不住想, 才宽爸妈要他立即跟女朋友恋爱结婚,否则就寻死, 才宽为了缓和现状拿同学当权宜之计,可是,等才宽跟李芳芳分开, 他们俩的地下关系会不会又再次曝光?难道只要小心一些他爸妈就会忘记了吗?

可才宽刚交出自己, 郎英无法拒绝对方,半晌以后,他只有也点了支烟,与才宽一起沉默。

才宽爸妈非常着急,第一次见李芳芳就连声催促二人结婚。才宽还有李芳芳装作恩爱的样子, 互相对视,柔情满满。当天,才宽送李芳芳走后,两个老人心满意足,对彼此道:“看吧,儿子就是还不懂事,咱们父母必须干预。父母还能害他们吗?自然会给自己孩子找最合适的出路呀。咱们才宽这不是又走回到了正路上吗?我看欧美讲究什么‘子女婚姻自己做主’,那怎么行?”

终于,两个人在毕业以后举办了场“盛大”婚礼。才宽爸妈把能叫的同学同事全叫去了,他们俩还在致辞中再一次地老生常谈:“只要真心想过日子,一切矛盾都能解决……”最后,在亲吻的这一环节,才宽用背遮住目光,两个人把嘴唇收回,十分生硬地碰了碰。最后,婚礼进入流水席,才宽郎英在酒店的洗手间里偷偷见面,才宽为对方戴上戒指。

这些剧情拍了一周。

…………

这天,剧组移到新的外景。

婚后,一路沉默的小夫妻徒步走着去爸妈家,参加“聚餐”。在那里,他们会被第一次催生。

因为天气非常寒冷,一开始就不大顺利。

摄影机被冻关机了。

“呃,”于千子说,“谢导,今儿这天太冷了,嚯……要不改成拍内景吧?”

“不行,”谢兰生说,“北京冬天越来越冷,咱们不能冒这个险。”说罢转眸,“小红小绿,会拾柴吗?在三脚架前生堆火,让祁大摄在后面拍。我看酒店的服务生天天拎着一个铁桶,借一个来。”今天天气凉飕飕的,风却没有,适合生火。不过,谢兰生还挺担心会突然来风刮走树枝的,放在桶里比较安全。

小红小绿说:“不会……”

《圆满》的现场副导演正好是从乡里来的,她闻言喊:“我能帮忙!!!”这是一个泼辣女生,叫贾婷,才刚从北广毕业,也是一个学导演的,想过来攒攒经验。高三毕业后,因为数学太差劲了她打算考美术院校,而后,在美术高考班里她认识了一个同学,那个男生要学导演还说贾婷考不上的,于是贾婷一怒之下也说要上广播学院,反正美术还是导演对她来说全都一样,最后她还真考上了,对方却没考上,这个性子可见一斑。

“等等。”谢兰生又想了想:“还是烧点热水来吧,用酒店的暖瓶装着。再买两个大热水袋,到时候用毛巾捂好在摄影机两边按着,试试看。”如果有用就好了,这样总比生火容易。

小红小绿:“行!”

祁勇把手揣在袖子里,说:“咝……那咱们就等等他们。”

“不等,”谢兰生说,“他们回来都哪一年了?他们要先回酒店去,再烧热水壶、灌热水袋,太费劲了。”

祁勇懵了:“那现在……?”摄影机都冻关机了!

“……”谢兰生把摄影机的遮光罩儿给拆下来,接着,他跪坐在地上,拉开自己的羽绒服,一手搂着摄影机,一手掀起毛衣,把摄影机往里头塞。

他的毛衣十分宽大,是他妈妈亲手织的。

勉勉强强塞了大半,谢兰生又合上羽绒服,几根细瘦的手指头用力拢着两边拉链。

冰冰凉凉的摄影机贴着肉,让他差点大叫出来。

“喂!谢导!”祁勇还有于千子等看着兰生全都惊呆了。

谢兰生他跪在地上,低头看地,棕色毛衣被撑起来,有些滑稽,但众人却只觉震撼。

“一上午呢,能不耽误就不耽误。”谢兰生还捂着设备,说,“有干等着的时间,还不如把几个比较难的场景多拍几次,或者多给后期剪辑还有配光留点时间,电影永远还能更好。于千子,你也是个当导演的,记着,不管是赶电影展览,还是赶电影公映,千万不要遇到困难就停机了,就歇着了。想要办法克服克服,不要总是干等着,能多一天就是一天,能好一点就是一点。拍电影啊,就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如果干等着,你到最后必定发现你的电影拍不完了。”

于千子:“……啊,我明白。谢谢谢导。”

抱着摄影机捂了会儿,谢兰生的肚子麻了。他把设备又拿出来,这回真的能开机了。

“嘿,”谢兰生说,“来,再拍一镜。”

于千子有一些严肃,说:“好。”

这一上午,谢兰生用他的温度把摄影机焐热三次,小红小绿还有贾婷才终于是赶回来了。他们拎着一红一蓝两个牡丹的大暖瓶,灌满两个带斜纹的胶皮制的热水袋,一人选了一个边站,用热水袋贴摄影机。

而后,每回水变凉了,他们就捧起暖瓶倒水。

于千子给他们几个讲谢兰生舍身焐机器,小红小绿尤其贾婷全都有些被吓到了。

谢兰生想:以后都要备热水袋,不只是为摄影机,还是为胶片。等过几天,零下15度以后,赛璐珞会因严寒与低湿度而带上静电,曝光过的胶片则会偷偷摸摸出现光痕,因此,对正在拍的胶片,还有已拍完的胶片,导演都要严格保证胶片周围的温度,这是兰生几年前拍《黑白》时的经验教训。

拍电影,就是不停遇到意外,再解决意外。

…………

录音岑晨一如既往地专注和认真负责。

他带着耳麦,动不动就大吼一句:“天上有鸟飞过去了!重来!”“两个道具碰了一下!重来!”谢兰生没注意到的岑参都能听得到。

然而到了某个时间,岑晨表情明显不对,显得很犹豫,跟之前的自信果断完完全全不一样了。

他皱着眉,抿着唇,紧张兮兮地听录音,又用手指按住耳麦。

谢兰生都觉得不对,停下拍摄,问:“岑晨,怎么了?”

岑晨没说话,又从他的声音背包拿出另外一副耳机,再次监听。最后,岑晨终于确认了什么,抬头,声音有些绝望地道:“谢导,录音机坏了。”

“……啊?”谢兰生赶紧过去。

“真的,声音一直断断续续,而且传来失真噪音,就是碎裂声,这可能是线材坏了,要重新焊里面接头。”岑晨非常专业,一边说着,还一边用一块胶布贴在接头的套管上,做标记。

听完发现竟是真的,谢兰生的头皮一麻,问:“这玩意儿才用一年!为什么就突然坏了?”

“不好说,”岑晨道,“可能就是碰巧‘坏了’。”

“你能修?”

岑晨立即摇了摇头:“我不会修。一个人能开F1赛车,不证明能修F1赛车。”

“那哪能修?”

谢兰生想:太背了!他很需要录音机!

用摄影机只能录到最简单的原始声音,而录音机却能随时利用混音加上效果。若是别的也就算了,对《圆满》他要求很高。

岑晨表情更绝望了:“不知道。录音设备太冷门了,跟摄影机不大一样。我可以去打听打听,但……谢导,我这边儿先打听着,您那边儿再借一台吧。”

“借,上哪儿借?”谢兰生用极大毅力才压制了那股暴躁,“这不是摄影机,是录音机!只有电影制片厂用!拍广告的,拍MTV的,都不用!拍广告的用摄影机自己带的录音功能,拍MTV的用录音棚拍出来的再做混音,就制片厂有!可谁会借咱们剧组?!”

又来了,谢兰生想:又来了。

在被禁的四年当中,因为那个“任何个人以及单位均不得支持或帮助以上二人摄制电影”的规定,没有单位敢帮他了,他的一切都是靠着他自己来安排布置的,不知受了多少折磨。

比如这个录音机吧。兰生自己不能出国,就请别人从美国带——各制片厂的录音机也是这样弄回来的。

其他几个独立导演都没买过高级设备,谢兰生最富。也就是说,特殊设备一旦坏了,他完全不能从国内的同行手里借一个来,也就只有摄影机这常见器材可以弄弄。坏了就没了,其实是个极大考验。

岑晨说:“那,您准备着再买一个?”

“谁买?”谢兰生的头太疼了,“莘野?祁勇?去欧美吗?一来一回要多少天?”这个年代,摄影、录音设备都是欧美国家生产的,日本也没有。而中国到美国只有两条航线,中国民航开的是北京-上海-旧金山-纽约,东航开的是北京-上海-洛杉矶,全都要先经停上海,而且每周只有两班!

谢兰生要头痛死了。东西坏了就必须要到处找人跨洋采补,又花资金又花时间。诺大一个中国没人可以稍微帮一帮他、稍微借一借他。

他在《圆满》开拍之前曾经想过再买一个,但,中规中矩的录音机也至少要一万美元,好点儿的就更贵了,几乎赶上半部电影,谢兰生卖《美丽的海》的钱也只剩下一百万整了,不敢乱花。他这回去参加影展是打算要买广告的。对杂志广告,他还记得森田的话——最便宜的一万美金,中等级别三万美金。他还想聘媒体公关邀影评人还有记者去看他的电影展映。他又到必须卖出版权才能继续拍的时候了。

何况,录音机是去年买的,出故障的可能性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特意准备两台设备确实非常小题大做。录音机能用好些年,产品换代也比较快,备用设备如果不用过几年就被淘汰了,就打水漂了。

而且,他最开始留出八天用来应对各种不测,本来时间也是够的,可谁知道因为混混被拘留了整整四天,一下变得很被动了。

那现在要怎么办呢?

谢兰生说:“那也只能……岑晨先去打听打听,我再想想谁能帮买。莘野祁勇都留在这。万一岑晨能修好呢。”

然而就在这时,北广导演刚毕业的演员副导演贾婷说:“谢导,先别。”

谢兰生:“???”

“谢导,”贾婷突然道,“我去整台录音设备!”

“……???”谢兰生呆了,问,“你是认识制片厂长?”从制片厂借设备是必须经过厂长同意的,没有人能偷把设备给他们用一月之久。

贾婷说:“不认识。”

谢兰生问:“那……你怎么整台录音设备?”

第56章 《圆满》(二十)

对“怎么整台录音设备”这个问题, 贾婷根本没有回答, 而是原地一个转身, 直接跑着就离开了,跟只兔子似的。

谢兰生让岑晨去问哪儿能修录音设备,自己则是坐着寻思几个购买的方案。他实在是无法相信一个刚刚毕业的小丫头片子能弄一台录音机来。

结果事情出乎预料。

仅仅两个小时以后副导贾婷就回来了, 此时剧组的其他人正在一家小餐馆里。

“谢导!”她说着,一把扯开一个背包,谢兰生一眼过去就看见了……一台录音机, 而且居然还是纳格拉NAGRA。

谢兰生眼都瞪圆了, 问:“哪儿来的?”

“嘿!”贾婷声儿还挺大的,“北广的!”

谢兰生则皱皱眉头:“你不是都毕业了吗?北广居然二话不说就把器材借给你用?还一借就一个多月?”谢兰生拍《生根》时的摄影机是北电的, 但它因为录音坏了早就已经被废弃了,经年累月躺在库房, 王先进是明白这点才让他们拿去用的。

“老娘是谁?!”贾婷说,“广播学院录音机多。我上课的一个老师是录音艺术的系主任, 他认识我,我是跟他借出来的!我说我要拍个电影,可录音机不能用了!”

谢兰生被广播学院的自由度给震惊了, 他问:“你一说借, 他就给了?”

“当然不!”贾婷瞪着两只杏眼,“张老头他不同意啊!我都保证不泄密了,他还是不同意!然后我就站在办公室前跟系主任撂下话了:我天天来!我天天借!他要不答应,我就跑去走廊那边的大厅里静坐!我不动手,我就静坐!请求学校支持学生拍电影的创作自由!请求学校体现学校应该有的先锋性质!”

谢兰生是真的呆了, 问:“然后呢?”

“然后他要烦死我了,就给了台录音机呗……让拍完了这部电影第一时间还给学校。”反正北广是大学,电影局又管不到它,据说明年毕业分配都要全部取消了。

谢兰生:“………………”

原来是靠耍臭无赖吗?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为拍电影,谢兰生本以为自己够蛮的了,也够匪的了,结果,在一大群电影人里他似乎还是文明的,这不,贾婷直接撒泼打滚了。

他又想起别的一些独立电影人的经历。有人天天拍MTV用以筹资拍摄电影,有人求爷爷告奶奶,还有人总在打听富婆……

他们有种矛盾气质。敏感、矫情、还理想化,同时又有一身匪气,是主流的电影界人永永远远看不上的。他们一方面被说无病呻吟,一方面又被说不守规矩。

可这一路是精彩的。谢兰生会永远记得提供设备的王先进、把《生根》当自己电影的Nathan还有Hunter两个人,叫他过去蹭日本发布会的森田小姐,还有,在他资金捉襟见肘只能购买9本胶片时自掏腰包又送了他一本胶片的乐凯工人——当时那个工人非常焦虑,因为他凭经验知道9本胶片绝对拍不完,而后来的事实证明那个工人是正确的。

谢兰生知道自己已经度过至艰至难的时刻了。在国际上获奖以后他有更多资金在手,而且,比较专业的演员们也愿意加盟影片了,要知道,在拍前面几部片时,基本上他只能请朋友出演,或者请朋友的朋友,比如欧阳囡囡,演成什么样儿就是什么样了。

…………

没一会儿莘野来了。演员副导还有莘野去面谈了几个配角,刚刚结束。华国光是演员副导,主要负责挑选演员,而莘野跟那些配角会有一些对手戏,也跟着看看。这会儿华国光已经回酒店了,可是莘野即使没戏也想跟兰生在一起,他担心会再次发生女演员被骚扰的事儿。

执行导演于千子在第一时间汇报一切,莘野听到谢兰生用自己身体焐摄影机时,有点苦涩地看着他,说:“我才离开几个小时。”

他真的是常常觉得电影消耗兰生的命。谢兰生写本子时烟不离手,到筹备时呢,又酒不离口——今天喝一顿,明天又喝一顿,为了场地,为了别的,总要应酬。等开拍了又不睡觉,一天最多四个小时,拍《生根》时蹲在门口叼着电筒写写画画,拍《圆满》就坐在桌前研究走位直到天亮,都差不多。饭也有一顿没一顿的,有时一天就吃一回,也是就着汤扒拉扒拉,别人说他他还急,嫌人打断他思路了。好不容易放个电影还要摔到小腿骨折。现在呢,居然又添加了一项——拍摄器材冻关机了还要自己拿肉体焐。

真是……

可矛盾的是,谢兰生并不感到苦。电影消耗他的生命,但要没电影的话,连这点命都没了。

被莘野用这眼神看,谢兰生又有些复杂。在他看来理所应当,莘野竟会关注、疼痛。谢兰生的全身汗毛微微有点飘起来,过电似的。

“莘野,”谢兰生把话题转开,他两只手拢进袖子,好似东北的老大爷,给莘野把换录音机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说,“贾婷真是太牛逼了……我本来还寻思呢,能不能请某个朋友买个器材带来中国,谁知道,贾婷直接撒泼打滚把北广的借出来了!”

莘野显然也没想到还能这样要来东西,抬头望望贾婷以及岑晨他们,却也没有非常在意,又看了看谢兰生的两只手,问:“很冷?”

“挺冷的……过不几天就冬至了。我还打算把我爸的军大衣给拿出来呢,那个特别暖和,你肯定没见过。”

莘野又问:“没带手套?”

“没。”谢兰生说,“早上突然找不着了。”他对生活一向粗心。

莘野叹气,将自己的皮手套摘了,把谢兰生两手扯开,一只一只的皮手套戴上:“行了,戴着,你还需要拿本子看,拍完再还。”

谢兰生就本能一般把手指头都抻直了,方便对方的动作:“……啊。谢了。”

手套里面暖烘烘的,有点儿大,带着体温。

先罩过莘野的手,再罩他的手,宛如间接牵手一般。

居然感觉还挺好的。

此后一切都挺顺利。

…………

下午四点离开片场,剧组一行去吃了饭,接着晚上又拍了几场,终于收工,回宾馆。

谢兰生是不会歇的。他用锡兵排演走位,一会儿化身成角色A,念A的台词,一会儿又化身成角色B,念B的台词,把整场戏再过一遍,看看时间,也看看感觉。谢兰生无比入戏,演女人时提着嗓子说,演孩子时学着童音说,演老人时哑着嗓音说,偏偏表情还很正经,非常认真非常投入,见过的人都很震惊。

谢兰生觉得,作为导演,他一定要先进角色,先打动自己,这样才能打动演员再进一步打动观众。

排完差不多是十一点,兰生想跟柳摇、莘野再说一说明天的戏,于是走去柳摇房间。

柳摇的门正半掩着,他敲了敲,轻轻推开,却惊讶地发现大家都在。

小绿大叫:“谢导!!!”

谢兰生笑:“干什么呢?”

“啊!”和柳摇在一间房的小红“噌”地跳起来,“我买了块橡皮泥!刚放暖气上烤软了!”

“哈?橡皮泥?”谢兰生走近了一看:果然,一盒“采文”的橡皮泥板板正正摆在地上,12色的,一个颜色占一块儿。

呃,小红这么有童心呢?

“柳摇姐姐好厉害的!”小红说,“谢导谢导,您瞅瞅呀!”

“……”谢兰生望过去。

真的。柳摇正用黑白两色循序渐进地捏熊猫,可谓心灵手巧。她揉了个白色的圆儿当头,又揉了个相似大的圆儿是身子,接着贴上黑的耳朵、白的鼻子、黑的鼻尖、白的尾巴,还有黑的眼圈、白的眼珠。接着柳摇又去捏手,她把一块大一点儿的和三块小一点儿的白泥一一贴在黑的“手”上,当脚垫儿,非常可爱。

“谢导,”小红说,“您会捏吗?”

“我不会。”谢兰生摇摇头,“这玩意儿开始流行时我大学都毕业了。我只会捏‘玫瑰花’,还是陪我小表妹时她示范给我看的呢。”也就只有柳摇这样爱手工的才会弄吧。柳摇还会剪纸,曾经送过兰生一只大老虎,挺威严的,据说布艺也很拿手。

小红问:“怎么弄?”

“……我试试。来,腾个地儿。”谢兰生在地毯上坐了,把红色泥兑了点黄,接着搓出一堆圆球,拍扁了,又用彩笔压压边缘,把第一块卷在一根小牙签的顶端,当花心,又把剩下的卷在外围,一片片的,当花瓣。花瓣越往后面越是绽开,层层叠叠,非常好看。他一边粘,还一边哼经典电影《天涯歌女》那首插曲:“玫瑰玫瑰情意重~玫瑰玫瑰情意浓~长夏开在荆棘里~玫瑰玫瑰我爱你~”他没唱出歌词来,只是哼。

最后粘上两片叶子,“红玫瑰花”就完工了,谢兰生还算满意。

“哇!谢导!”小红赶紧接过来看,“这朵花儿能送我吗?”

谢兰生刚想答应“好”,就瞥到了插着胳膊站在外围的莘野的眼神。其实莘野没有反应,没有表情,但谢兰生知道莘野在沉默地看着自己。

挺莫名地,他就把花拿回来了:“得了。你一个22的大姑娘,要让未来的男朋友知道你管男人要花,就嫁不掉了。”

小红翻着白眼说:“不至于吧?”

“有备无患嘛。”谢兰生依然是盘腿坐在地上,说完直起上身,举着花儿,递过去,“还是给‘郎英’比较安全。”

莘野明显愣了愣,好半天才伸出手去,捏着牙签,碾了碾,转了转。

亲手做的玫瑰花吗……

还挺好看。

可以放在滴胶里吧?

谢兰生的一些试探他其实是看在眼里的。莘野也知道,谢兰生并不是在试探自己,而是在试探他本人。谢兰生想知道,他每向前迈出一步是欣喜的还是其他的。

莘野很有耐心,并不着急。他可以等,也不在乎等。或者说,他最擅长的就是等谢兰生。他同时也循序渐进,布置天罗地网,诱惑对方,碰触对方,保持节奏一点点来。

谢兰生撑着膝盖缓缓缓缓站起身来,看了一眼柳摇,又看了一眼莘野,转过身子往外面走,同时随手勾勾食指:“柳摇,莘野,来我房间,说说戏。”

柳摇连忙点头答应:“好。”

…………

因为柳摇是位女士,谢兰生先跟她说戏:“柳摇,这段戏的重点是什么?这段戏的重点是……到时候,你从这里开始走,到这里,停顿一下,左右看看,然后继续走……这个镜头上一镜是……下一镜是……那为什么走这一段?因为女主走这一段,可以……还可以……”兰生讲戏非常细致,他会剖析他的意图,演员在他的手下能最迅速地得到成长。

12点左右柳摇走了,兰生继续给莘野讲。

到1点时,兰生照例让大影帝坐在桌前摆摆锡兵,回忆一下走位等等,确定自己都明白了,有问题就即时问。他自己则靠在床头思考有无任何疏漏。他在脑中过电影般回忆刚才做过的事——他对影像最为敏感,这种方法非常好用。他用大脑过上一遍就基本能知道效果。

结果,因为睡眠严重不足,谢兰生实在太困了,等着等着,他身体就向下一滑,躺在被罩上,只有头还靠着床头,“望”向莘野,睡着了。

谢兰生他本来只想阖上眼皮眯一下,要睡沉了就醒过来,没有想到真睡过去了。

房间白天被收拾过,他就躺在被罩上面,穿着衬衫,睡成一个字母“L”,不过头的那边很短。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谢兰生在睡梦当中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一只手抱着他肩,还有一只手抱着他腿,把他向下移了移,刚才还在拗着的头一下子就变舒服了。

谢兰生又感觉自己上半身被抬了起来,压着的被被抽走一截,而后他的上半身又被抬起来,棉被再被抽走一截,几秒钟后,被抽走的那床棉被挺轻柔地覆在了身上。

谢兰生:“……”

谁?

想了想,没想明白,谢兰生把眼睛睁开,还迷迷瞪瞪的。

却一下看到一双好看的眼。狭长、锐利。

莘野问:“弄醒你了?”

“没,”谢兰生又半梦半醒,“莘野,麻烦走时把灯关上。我接着睡。”他可以在床上脱衣服,很方便。

莘野问兰生:“不洗脸吗?”

“算了。”

“你是不是天天不洗?”

“晚上不洗,没时间。”有那洗脸的功夫再琢磨琢磨台词多好。

“也不刷牙?”

“刷……偶尔不刷。”

谢兰生又闭上眼睛。

莘野叹气,知道谢兰生一向糙。

他走进了洗手间,架起脸盆,在水龙头下接了一些冷水,又用暖瓶倒了等量热水,试试水温,把谢兰生的擦脸巾按进水里洗了洗,又端着脸盆走回床前,投投毛巾,展开了。

谢兰生刚迷迷糊糊又睡过去就突然间感觉自己的脸颊上温温热热的,很舒服。

莘野给他轻轻地抹。谢兰生的毛巾旧了,早变硬了,莘野担心对方会疼,动作小心,却十分仔细,先是额头,再是鼻梁、下巴,而后是脸颊,最后是脖子。

擦完,莘野提着毛巾出去,又拿着牙缸回来,里面有大半杯温度正好的水。他另一手还拿了支挤好牙膏的小牙刷。

“来,兰生。”莘野说,“先漱漱口,然后吐在盆里就好。不用牙线也就算了,不用牙刷……悠着点儿吧。”

谢兰生还闭着眼睛,却挺听话地接过牙缸,似乎本能般地知道这个声音可以信赖。

然而,上唇刚碰到水,水才进去一点点儿,谢兰生就在一瞬间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了!他抬起头,让那点水退了回去,把牙缸也放下了!

不是,莘大影帝在照顾他洗脸还有刷牙?!

他赶紧道:“不用不用,我自己刷我自己刷!”

说完挣扎着起身走进厕所,两只脚还匆匆忙忙的。

给他洗脸这种事儿他爸妈都从没干过。谢兰生妈是典型的北京女人,嗓门大,风风火火咋咋呼呼,谢兰生爸也是典型的北京男人,最喜欢侃侃而谈,也最喜欢说“现实”,泼冷水。每天饭后,谢兰生爸就会坐在小客厅的单人沙发上,翘着腿,对天下事高谈阔论,拖鞋挂在脚尖儿上,前后晃动十分惊险。李井柔和谢运夫妻是很好的父亲母亲,但对细心还有温柔谢兰生是不习惯的。

莘野……

谢兰生总觉得,自从再次见到莘野,他也开始不干脆了。缠缠绵绵黏黏糊糊,左思右想来回揣摩,恨不得把自己的心一片一片都分析明白,这样也不知道好是不好。

而另一边,莘野仍然坐在床边。他垂着眸子,看着手里的搪瓷缸,若有所思。莘野几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头捏着杯口,晃了晃水,好像那是香醇的酒。床头灯光是金黄的,水中自然映着碎金。过了会儿,他看了看浴室方向,还是控制不住,觉得这水因为碰过他的唇而带了魔力,能让人兴奋,能让人愉悦。他全身僵硬,把漱口水喝了一口。

水在舌尖含了会儿,他也没管水生不生,喉头一滚,咽了。

第57章 《圆满》(二十一)

在《圆满》中, 才宽婚后, 女主柳摇出场时间比莘大影帝还要多了。

才宽和李芳芳二人名是夫妻, 实是室友。

同时,在那天的“聚餐”之后,两家父母催生不断, 然而才、李有名无实,并不可能。每回谈话,李芳芳都直直坐着沉默不语。就在这个让夫妻俩焦头烂额的时候, 李芳芳与刚认识的一个男人陷入热恋。那男人是大学老师, 英俊儒雅,风度翩翩。

无独有偶, “恋爱对象”这个演员与李贤还有些相像,都是传统白马王子, 很高、很瘦、很白,戴着一副金丝眼镜。

在“谈恋爱”的最开始, 柳摇表演略带忧郁,一整天都没拍出来。

谢兰生就一直“cut”,说, “柳摇, 你应该在幸福当中!”

当天晚上,柳摇回了家里一趟,取回来了……一本相册。她在桌前默默地翻,看她自己当年的样子。几年前,她和李贤去过三亚、去过桂林, 一起过过生日、过过纪念日。接着,柳摇站在镜子前面,看一眼照片里的表情,再看一眼镜子里的表情,努力地学、努力地记,直到二者一模一样。柳摇她还注意到了她自己在照片中的很多小动作、小细节——能充分地体现出来爱意、依赖等等心思的一些小动作小细节,在镜子前一个一个不间断地重复出来。

柳摇翻着那些照片并且回想一幕一幕。她记起了当初感觉,不断重现那个感觉。因为这是柳摇本人整整六年的感情,她印象深刻。

翌日重拍,柳摇回忆当初氛围、当初情绪,在心中不断地说“我叫柳摇,今年28岁,刚刚认识男友李贤……”终于透过时间的飞尘,穿越到了六年以前。在与往昔合二为一时,柳摇心里“咯噔”一声。

《圆满》里,龙应仁带李芳芳去逛公园和看电影,送她鲜花,带她去吃精致的西餐,这对一个小城市的女孩子是致命的。柳摇重现当初感觉,又搭配了她6年前呈现过的表情、动作,非常生动,非常精彩,那最后的一点忧郁在电影里也能解释,正正好好不多不少。

谢兰生本担心柳摇会撑不起来电影后半段,因为柳摇在人艺时的确多年没能出头。她的演技其实有限,这也是华国光一开始并不看好柳摇的原因。李芳芳这个角色前后要求相差很多——在与“才宽”“才宽父母”相关的内容当中,李芳芳在电影里是演,演相爱、演结婚,柳摇在电影外也是演,演相爱演结婚,没差别,可在与“龙应仁”相关的内容当中,李芳芳是真情实感的,谢兰生还挺担心的。

可李芳芳像为柳摇量身定制的一般,柳摇“演”的是她自己,她重复自己就好了——李芳芳的两个男人,才宽还有龙应仁,一个与她结为夫妻只是为了应付父母,一个与她逢场作戏只是图她年轻貌美,两个男人合在一起就是柳摇的前夫了。也是由于这个原因,她很渴望这个角色。

柳摇甚至把对手戏的演员们也带动了。在柳摇的“喜欢”当中,龙应仁的那个演员感觉真的在被爱着,作为男人不想自拔,甚至说,连才宽父母的演员们都被影响了,见“儿媳妇”光彩照人,以为“儿子”幸福美满,发自内心地微笑着。他们都是配角演员,却个个有超常发挥。

谢兰生觉得,这可真是出乎意料。《圆满》这部电影一共有三个重要角色,才宽郎英和李芳芳,莘野这种顶级演员能来一个都是巨大的惊喜和天大的福气,可柳摇竟能并驾齐驱,让这部戏震撼人心,而演才宽的他自己呢,一半的戏被莘野带动,另一半的戏被柳摇带动,竟然也有大师级发挥。

不过,偶尔,谢兰生在震撼之余觉得柳摇太拼命了。她愿意自揭伤疤、回忆伤痛、百分百地钻入角色,完全不顾伤到自己。一遍不行就两遍,两遍不行就三遍,甚至演十遍演百遍。有的时候,谢兰生都已经过了,柳摇还会小心地问:“我能不能再来一遍?我感觉能演到更好。”“我在刚才对这场戏又有了点新的体会。”

而每一天收工下来柳摇都快累到虚脱,好像是把全部生命都投入到这部戏里了。

…………

这天晚上临睡觉前谢兰生又照例开会。

小红又把当天买的《北京日报》放在桌上,谢兰生随手翻了翻。谢兰生让助理小红每天早上买份报纸,每晚送到他房间来,剧组的人想看就看。谢兰生觉得,他们一拍就两个月,几乎可说与世隔绝,让小红买份报纸大家看看也挺好的。不过除了谢兰生,还有小红柳摇这两个住一间房的,别人很少会借去看。

翻着翻着,谢兰生手就顿住了。

在某一版,他看到了一条新闻:

【导演李贤今日大婚。】

在正文里,这个记者详细列出了被邀的明星名字,有一大排。

这个新闻并不稀奇,李贤他是拿过“三大”的潇湘厂的大导演,在中国的名气极大,远远要比谢兰生大,他结婚被报道很正常。

谢兰生一个三大都没拿过,只入围过。

只是……谢兰生把全文看了,一字没提李贤前妻。甚至说,全天下人都不知道李贤还有一个前妻。谢兰生听柳摇说过,他们当年只领了证,没办婚礼,也没做声张,说等妈妈的病好些再抽出空来筹备。而后,他们一个在长沙,一个在北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可是每天都打电话。柳摇自己在五年里感觉二人十分温馨。

“……”谢兰生把这张报纸叠了叠并塞进口袋,不想让柳摇看见。

而后,在开会的过程当中兰生一直偷偷观察,见柳摇的神色如常才终于是放下心来,觉得对方并未看到今天份的《北京日报》。

可最后,在只有谢兰生、莘野和柳摇时,有回柳摇去洗手间却迟迟都没有回来。

兰生还是有些担心,蹑手蹑脚走到厕所前,敲敲门,问:“柳摇?还OK吗?没事儿吧?”

好半天,柳摇声音才传出来:“嗯,谢导,没事。”

谢兰生手按按把手,发现门竟是开着的,看来柳摇进厕所时精神恍惚都忘了关,于是道:“……我进来了?”

柳摇说:“……”柳摇不会拒绝别人。

谢兰生把门轻轻推开,一进去,就见柳摇正用一条毛巾捂住脸偷偷哭。

她应该是忍不住了,想用毛巾擦掉眼泪,最后却是用毛巾把声音捂着痛哭失声。

谢兰生等她压抑下来,才轻轻问:“这是因为……李导吗?”

柳摇似乎十分惊讶,谢兰生又温柔地说:“我在1991年见过李导,他曾提过你的名字。但我直到开机那天才想起来那段对话。”谢兰生没对柳摇说李贤希望自己换人、不录用她。

柳摇呆呆地点点头。

兰生有些不忍心,道:“你……”

“谢导,我真没事。”柳摇又是温柔地笑。

“可……”

“我平时都想不起了。”柳摇眼睛弯弯的,“我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间就哭起来了,太没出息了……可能因为猛一听到前夫很好气哭了吧,但我需要关注自己,不是关注他们,我现在的唯一目标就是把《圆满》拍到最好。”

兰生听完放下心来:“好,柳摇,你知道就好。”

柳摇想的这么明白,应该不会有问题了。

“嗯,”柳摇又说,“这个角色太适合了,我会抓住这个机会的。人一生能碰到一个这种角色太不容易。谢导,我知道自己天赋有限、演技不佳,可是作为一个演员,我也想有经典角色……也想留下经典角色。”

“别这么说,”谢兰生道,“能进步的,你还年轻。”

柳摇又是温柔笑笑:“谢谢谢导,我会努力。”

…………

几分钟后,柳摇终于回到房间。

莘野明显是看出来柳摇刚才哭过了,却没提这茬,只玩笑道:“柳摇小姐这两天的演技能竞争影后了,世界级的。”

柳摇两边嘴角一撩:“谢谢大影帝,听着怪不好意思的。”

“真话。”

“柳摇,”谢兰生又趁热打铁,顺便转移话题,“你可必须要保持状态。我昨晚上还梦到了你和咱们莘大影帝呢,可见我的压力多大。”其实谢兰生谁也没梦见,他只想说他的重视,让柳摇这缺爱的人能感觉到是被需要的,可若只说柳摇名字显得有些怪怪的,毕竟对方是个女的,所以谢兰生把另一主角莘野也给带进去了。

可莘野明显没get到。听谢兰生说梦见他,莘野眉眼都有些变了,半晌,才问:“真的?”

谢兰生就硬着头皮说:“真的。”

莘野盯着他,眼神仿佛春日暖阳,说:“正好,谢导,我昨晚也梦见你了。”不服输似的。

“嗯?”谢兰生就礼貌反问,“梦见我什么了?”

莘野笑笑,没回答。

看见莘野这个反应,柳摇小声笑道:“那肯定是坏话啊。不说就是坏话了,比如谢导压榨演员。”

莘野点点头:“算是吧。”

柳摇已经开朗起来,没再继续开玩笑了,转向谢兰生,问:“谢导,那您梦见我们什么了?”

谢兰生又信口胡诌道:“梦见你们一起跑了,撂挑子了,我和千子两个导演急得冒了一脑门子汗。”

柳摇笑得十分清脆,银铃儿似的,足足过了十几秒钟,才说:“不会的,谢导,演好芳芳、拍好《圆满》可能是我这辈子的最大愿望了。”

“嗨,那我真的谢谢你了!”

“不客气~那咱们就继续说戏吧。”

“嗯。”

一小时后,谢兰生把次日的戏向两个人讲述完毕,从地毯上爬起来并送他们俩回房间去。此时已是凌晨一点,谢兰生也不大放心让女演员自己走路。

送过柳摇,谢兰生又想起莘野说梦见他的话题来,有些好奇,问:“莘野,你昨梦见我什么了?我难道真压榨你们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谢兰生他其实知道自己平时挺压榨的,让主创和主要演员都连轴转,不能休息。

莘野轻轻瞥他一眼,问:“你真的想听实话?

“当然了,假话还有什么意义。”

莘野含笑摇了摇头:“谢导,算了,你别问了。”

“……”谢兰生更好奇了,“到底是什么……”

“我刚才是骗柳摇的,你在梦里没干坏事。”莘野声音又带着磁,“但我不想说出内容。”

“……???”

“别好奇。”这时兰生到房间了,莘野伸出一根手指,抵在谢兰生耳背上,轻轻一滑,把谢兰生那只耳朵给折过去,给“闭上”了,并让身边的谢兰生转头面向他自己房间,准备进去,“别听,不想脏了你的耳朵。”

谢兰生也是个男人,听到这话:“!!!”

“行了,晚安。”

“……嗯,晚安。”

道别之后,莘野想了想昨晚的梦。

在21岁前,他做一切游刃有余,觉得什么都没意思。他做事三分钟热度,可以让他感兴趣的人和事是非常少的,能长久感兴趣的人和事就直接没有了。

因此,莘野从来不知自己是个重欲的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作者有话要说:  柳摇李贤:第41章 。

莘影帝的熊猫妈妈:“可以讲给我听听看,我不怕脏耳朵。”

第58章 《圆满》(二十二)

接下来的几天拍摄也基本以柳摇为主。

李芳芳的好景不长。仅在一起几个月后, 龙应仁便“无奈”分手。龙应仁对李芳芳说他要当“访问学者”了, 两年。因为机票十分昂贵, 他没资金中途回来,中方的留学基金委只能保证基本生活。龙应仁说他没脸让李芳芳在中国等他,于是, 电话分手。

拍这幕时,柳摇似又想起往昔,脸上带着一些空茫, 可眼泪却本能流淌。到最后, 泪在脸上终于凉了,紧绷绷的, 像个面具。

一把尖刀刺进心里。

那么利,那么狠。

这镜最后, 谢兰生他打算使用最极端的场景切换——黑屏,而且, 黑屏时间长达三秒。黑屏转场是猛烈的、是极致的,它象征着黑屏前后被彻底地分割开来,黑屏后的一切内容都是全新的东西了。同时, 黑屏强迫观众思考刚才的那一幕, 给了观众回想场景的时间,是突出某一段剧情的好方法。

内容表现更加细腻,是谢兰生爱电影的原因之一。电视必须捕捉眼球,防止观众换台,每时每刻都要精彩, 基本不给思考时间,可电影不是。谢兰生在被禁以后也有机会拍电视剧,但他都拒绝了,于是,与电影局缠斗不休,死皮赖脸在电影圈,被电影局每隔一阵就叫过去训训话,还被领导们概括为“虚心接受,坚决不改”。

拍完,柳摇趁着一个机会对谢兰生柔柔地道:“谢导……我刚看见这角色时……就感觉被击中了。”

谢兰生:“嗯?”

“我的前夫说分开时……他的理由也是两地,我是后来才发现了他从来没上心过的。我在人艺都辞职了还是没能挽回什么。”幸好后来又回去了。

“……啊。”

“这种角色非常难碰,我当时就非常想演。”

谢兰生又看看柳摇,问:“现在是真没事了吧?”

柳摇一愣,而后笑的无比灿烂:“当然。《圆满》剧组氛围很好,每个人都特别温暖。人不只有亲情爱情,我还可以有友情啊。”

谢兰生刚想说什么,小红就叫着开工了。

…………

与龙应仁分手以后的李芳芳六神无主。她打电话去他学校,被告知他出国了。

而后,她决定等对方回来。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李芳芳发现自己有身孕了。

因为不舍,她决定把孩子生下,“永远等他”。李芳芳想,龙应仁在美国两年应该不会再恋爱了——只待两年,没未来的,何况学者又忙又穷,那两年后她再出现,而且带着他的骨肉,他们两个一定可以破镜重圆坠欢重拾。自己那时也离婚了,他们可以永远幸福。

而才宽还有点高兴。

因为有了这个孩子他就可以应付父母,他爸妈的苦口婆心已经让他左右不支了。而且这样,即使以后合约期满,他与芳芳分道扬镳,他也因为已经有后而不需要再结婚了——被逼时,他只要说自己儿子坚决反对就可以了。对老人来说,孙子总比儿媳重要。

只有郎英不大赞同。郎英觉得,为了脸面的这出戏似乎已经越演越过了。

假的妻子,假的孩子。

他说:“在东亚文化里,集体主义、集体荣辱有的时候真的害人。人都要为集体买单,于是形成集体压迫。‘你丢了全家的脸’‘你丢了全班的脸’‘你丢了全校的脸’‘你丢了全省的脸’‘你丢了全国的脸’,这种话层出不穷。人不想因集体里的另一个人被泼脏水,只想与集体里的另一个人共享荣誉……可事实上,另一个人的荣或辱,给他自己承担不好吗?”

在《圆满》中这一段话也是点题的一段话。于表面上这部电影是在探讨“面子”问题,说“面子”的重要、说“面子”的悲剧,可实际上,这部《圆满》是在展示更深层的历史原因,也就是东亚文化的集体主义。它有利,也有弊,谢兰生只选取了它很突出的一个侧面。电影《圆满》基调悲观,因为谢兰生不觉得把这现象揭露揭露一切就能迎刃而解了。至少现在,一个人的“错误”行为是要面临群体压力的。

才宽知道郎英意思,可他没有反抗父母,郎英深感一切失控,在床上时愈发凶狠。他只能用这些确认他还拥有完全对方。

…………

李芳芳在十个月里尽心尽力照顾宝宝,她觉得,这是她的爱情结晶。她付出了很多代价,生产时还一度垂危,最后终于产下一个十分健康的男婴来。才宽爸妈喜极而泣,在外头逢人便讲,而李芳芳,面对婴孩很像生父的眉眼也由衷欣悦。

可这一切都是假象。

不久,李芳芳又认识了个龙应仁的同校老师。对方说,龙应仁从没出过国,一直在北京,而且已经结婚多年,夫妻恩爱,琴瑟和谐。

晴天霹雳就此劈下。李芳芳在心里一算,他们相处的大半年是他老婆的孕期。

李芳芳在求证过后发现对方所说是真,而且,龙应仁是知道她的已婚身份才接近的,因为这样容易摆脱,不会出丑闻。龙应仁在那个时候每星期都“加班”一天,对李芳芳说周六加,对妻子说周日加,一天陪这个一天陪那个,得心应手游刃有余。龙应仁从没爱过她,她的那些甜蜜、酸涩从头至尾充斥谎言。

可她已经生孩子了。

在这样的一个时代,李芳芳她没未来了。

李芳芳在确认一切的一刹那完全崩溃。

她把身子缩成一团,开始尖叫,那个尖叫像“啊”,又不像它,无比凄厉,好像某种鸟类死前最后一次高声鸣叫。

接着,李芳芳把视野内的一切东西全都砸了!灶台上有几只碗,还有几只盘子,李芳芳都一个一个高高举起、重重摔下,在一声声崩碎当中,是婴儿的阵阵啼哭。她的样子宛如恶鬼,头发披散,表情狰狞,而婴儿也声嘶力竭,惊吓不已。

谢兰生还挺吃惊的。柳摇一向十分温柔,如水,如纱,一旦爆发心中愤懑竟然能到这个地步。

出乎众人意料,演李芳芳的柳摇在摔过东西发泄完后,站在原地猛烈呼吸,胸膛起伏,而后,突然之间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柳摇身子一软、膝盖一弯,竟跌在了碎瓷片里!

这个动作是没有的,谢兰生想本能喊“cut”,可硬生生地忍住了,因为柳摇还在表演。

因电影的这段内容是在夏天发生的,柳摇身上穿着裙子。她并没有跪在瓷片上,而是侧着坐的,可大腿、小腿还有手心却是全都被划破了。碗和盘子摔的很碎,成片儿的都崩飞了,只有碎茬留在地上,却依然是触目惊心。

这镜拍完,谢兰生赶紧把柳摇从瓷片里拉了出来,细细检查,而柳摇却温柔地笑:“谢导,这一点伤没什么的。”

“你……”谢兰生说,“你自己比电影重要,知道吗?”

柳摇又笑:“知道啦。”

可后面的事实证明柳摇根本就不知道。

接下来的一段戏是,李芳芳把头脸扎进接满水的洗脸盆里,濒临死亡,再拔出来,她想窒息却又不敢。

谢兰生的意思是柳摇三秒就拔出来,他可以用后期剪辑把意思给表达清楚。

可没想到……

柳摇双手掐着盆边,把她的脸埋进水中,而后一直都没出来,前后足足两三分钟。她吐出的小气泡儿一个一个浮上水面,而后,越来越慢,越来越小,象征肺里已没空气了。

谢兰生:“……”

就在兰生想把柳摇硬从手里拽起来时,柳摇“哗”地一下扬头,鼓风箱般哈哈喘气,宛如一条上岸的鱼,头发凌乱地披散着,脸到脖子全是红的。

仅仅过了十来秒钟,她就再次扎下头去。

这样过了两三次后谢兰生都看不下去了,对祁勇喊“卡卡卡卡”,命令柳摇别再演了。

这太拼了。

没这样儿的。

柳摇捂着自己的嘴,一边呛水一边说话:“我没事儿……真没事儿!还是演的像一点好。”

“柳摇小姐,你这真是……”祁勇说,“拍电影比命还重要啊?!你这要把命搭进去啊?!”

“哪儿就有那么夸张了。”柳摇喜欢漂亮,一手握着她的黑发,一手梳着,“比起后期剪的,演的肯定更加打动人呀。”

谢兰生也同意这点。

刚才看着柳摇表演,他真的被震撼到了。李芳芳的那种绝望简直把他给吞噬了。可想而知,经过一些镜头语言,比如特写,这一段在大屏幕上肯定非常触目惊心。

她是真的燃烧自己了。

…………

收工以后,对剧中的感情变化谢兰生也有些伤感。

演员副导演华国光回想刚才那段内容,对谢兰生说:“谢导谢导,哈哈哈哈,您可真够懂男人的!”

“???”谢兰生知道华国光36岁了还没结婚,一直都在游戏花丛。

“嗨,男人就是那么回事,他们爱的太一致了,就是年轻的、好看的。说白了吧,喜不喜欢,那全都是性欲作祟,没有谁是非她不可,小姑娘们才被电视给忽悠得晕头晕脑的。”

谢兰生:“……”

华国光又说道:“咱中国人还算好的。我有次说一个朋友追他老婆追了一年,几个老美都直咋舌,说他们叫女孩去date,对方say no就换人了。”说完看了莘野一眼,觉得美国长大的他应该非常赞同自己。

可莘野只轻笑一声,没说话。

等华国光走了以后,莘野站在兰生面前,两只手在裤兜儿里,高高大大,垂着眸子,说:“如果真的那么容易就能替代还好了呢,我那四年也就不会……’”

莘野没说后面的话,可谢兰生猜的出来,大概是“那么痛苦了”。

“谢导。”

“嗯?”谢兰生也两手揣兜,向后靠在大白墙上。

“我上学时一天基本只会睡上五个小时。我不喜欢虚度人生,总觉得是浪费时间。”

“……然后呢?”

“然后,在过去的四年当中我爱上了每个夜晚。”

谢兰生没说话。

这时,房间里的日光灯管出了故障,暗了一截。在昏寐的光线当中,莘野目光贪婪地在谢兰生的眉眼流连,他声音低沉,说:“因为你能来一会儿。”

那些梦境,历历如画地供他在夜晚追寻他的踪迹,然后在梦醒后提醒自己那疯魔了一般的眷念。

莘野继续:“这样会有新的相处,而不是只有回忆了。”

“……”

谢兰生想:这个男人太狡猾了。第三次了,用最强势的态度说最卑微的情话。

他知道自己受不了。

第59章 《圆满》(二十三)

随后, 《圆满》进入整部电影最压抑的收尾部分。

在收尾的剧情当中, 只有才宽那对父母觉得一切都很美好。他们“孙子”可爱好看, 才宽父母拿着照片在院子里逢人便讲。90年代,单位的房常带院子,里面有假河、假山, 还有凉亭,他们总在院里溜达,向邻居们展示幸福。

才宽郎英则关系微妙。郎英觉得, 才宽以后即使离婚也摆不脱这个家庭——李芳芳的那个婴儿在身份上是才宽儿子, 大概也会一辈子是。郎英不知还在做戏的三个人何去何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先珍惜着眼前时光。他常留宿在才宽家,他们显得非常荒谬。郎英讨厌李芳芳, 也不喜欢那个孩子。

而李芳芳对她的孩子态度复杂又爱又恨。

婴儿非常似他生父,它时不时大声啼哭李芳芳都置若罔闻, 甚至还会大声喝止。婴儿几次哭到吐奶,胸前襁褓洇湿一片。有一次,李芳芳还想用枕头蒙他的头让他安静, 幸亏才宽给拉住了。可又有的时候, 芳芳也会生出母爱,照顾他、教育他,虽然随后她又非常厌恶自己痛恨自己。

李芳芳也痛恨才宽——房子里的另一个人。她意识到她有孕时才宽希望她生下来。如果不是想要留京,如果没有这假结婚,她根本就不可能跟龙应仁有丝毫牵扯, 更不可能给龙应仁生一个孩子。

柳摇还是演到极致了。

在白天的亮光里面,李芳芳会整日发呆。她不想吃也不想喝,随随便便嚼点饼干一整天就过去了。有时,李芳芳会走到阳台,对着楼下看上很久。

谢兰生发现,柳摇在拍这些内容时连说话都变弱了。对着才宽,对着郎英,李芳芳的声音小了。这是兰生没注意的,多亏柳摇的表演了。

而在夜晚的黑暗当中,李芳芳会满眼空茫。

祁勇拍摄大特写时,突然,柳摇眼角落下泪来。

谢兰生没示意停止,摄影机在继续运作。

泪分别从两边滑下,柳摇的手捞过枕巾,偏过头,擦掉了,再次盯着天花板看,也再次涌出两行眼泪。最后,她“意识”到四下无人,渐渐哭出声音来了,一声儿接一声儿地,十分放肆,又悲又伤,在寂静的黑夜当中像个无助的小孩子。

摄影机在默默运作,众人又被震撼到了。

“谢导谢导,”于千子说,“这个表演太厉害了。”

谢兰生:“……嗯。”

谢兰生知道,柳摇实际是演自己。李芳芳恨两个男人。才宽父母以死相逼才宽于是娶了自己,而龙应仁因妻子不在把她当作了替代品,两个都有前夫影子。谢兰生能想象出来,李贤虽然不爱柳摇夫妻生活也没少了,一边……一边享受。

说实在的,他没想到。

因为柳摇,《圆满》效果比预期的好太多了。

世上最好的女演员也未必有这个能量。

她真的已投入一切,也真的在燃尽生命,不管是心理上的,还是生理上的——柳摇完全不在意会伤害到她自己似的,伤心、绝望、压抑、痛苦,一丝希望一丝光明都没留给她自己,少有演员可以这样,谢兰生还挺担心的。演员不管如何投入,都应该有避风港的。同时呢,演浸水的那些内容时柳摇也是全不在意,透支生命、探及极限,实在有些太拼命了。

还有,为了演出女主的伤,柳摇她在“崩溃”那场后几乎没吃过东西!她不吃饭,只吃吃菜,甚至只喝煮菜的水,还每天都出门跑步,一个星期掉了10斤!谢兰生没要求这个,柳摇却是注意到了,主动表示李芳芳在最后这段应该很瘦。谢兰生也曾听说过演员为戏减重的事,但那都是在开拍前,他没见过这么狠的,对健康太不好了。

柳摇甚至把在场的其他演员也带动了。龙应仁的演员、龙应仁妻子的演员还有“才宽的父母亲”个个都有超常发挥,不仅仅是演出来了谢兰生他要的感觉,甚至还能升华升华,让一切更触目惊心。

谢兰生觉得,前半段有莘野压着,后半段有柳摇压着,《圆满》这部独立电影从头到尾都挺炸的。而他自己也还不错。剧本是他本人写的,他最知道自己要的,本来还有点放不开,可在拍摄的过程中一个“爱人”一个“妻子”却迅速地让他入戏了。

谢兰生是真没想到《圆满》可以拍成这样。莘影帝是一个意外,柳摇更是一个意外,他相信在展映之时它能震住所有观众。

他本来对拿奖这事也并没有太大信心,可现在,莘野、柳摇演完之后,谢兰生的把握大增。

…………

拍完夜戏都凌晨了,可谢兰生有些烦闷,抽出根烟叼在嘴里,拍拍裤兜,却没发现火机。

莘野见了,向于千子借了火柴,走到谢兰生的面前,三根手指轻轻捏着,往回一划,点着了,红色火苗蹿升、跳动。

1995年,绝大部分人都已经在用打火机了,可有些人还是在用火柴点烟。

谢兰生一愣,夹着香烟凑过脸去,猛吸一口,把烟点着。

莘野看着兰生眼睛,缓缓缓缓收回火柴,手腕抖抖,把火熄了。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着莘野修长而又骨节分明的手指尖捏着火柴上下一抖,谢兰生就觉得……真他娘的性感。

男人居然也能这样。

红色火焰刚熄灭了,袅袅青烟盘旋上升,谢兰生和莘野二人隔着烟雾彼此一望。

一如既往,莘野唇线抿得笔直,可谢兰生想撬开它。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谢兰生的心里就有莫名情绪蠢蠢欲动,口没闭住,轻轻一呼,第一口烟就自然而然地扑在了莘野唇上。

莘野垂眸,问:“你故意的?”

谢兰生想了想,觉得自己好像是故意的,又好像不是故意的,半天也没得出结论。

莘野显然看明白了,突然道:“谢导,知不知道夏威夷州?”

谢兰生皱眉:“当然。”

“我刚听说一个事儿。”

“嗯?”

“Baehr Lewin案重审结果出了——三对同志赢了官司。法官已经做出判决,规定婚姻仅限男女的HRS 572-1法律违反宪法,是性别歧视。”

“……”

“谢导,根据这个判决结果,同志享有婚姻权利。我猜Hawaii的立法机构会出一个宪法修正,规定同志不能结婚,但是一切都在变好,别怕。”

谢兰生用夹着烟的右手指尖抠抠额头,说:“嗯。”说罢抬头看向莘野,挺温柔地说,“一点多了,回去睡吧。”

“好。”

谢兰生没再说话了。

他其实有种宿命感,觉得他会爱上莘野。

听到同志可能结婚他也跟着有些关注。

虽然只是一份契约,但历来,它代表者本来陌生的两个人所能缔结的最亲密的关系。

同志夫妻,未来真会那么美好吗?

谢兰生又抽了口烟。

…………

另外一边,柳摇回了她的房间,摘下手表,洗脸刷牙。

突然,她的室友助理小红把门敲的震天响:“柳摇姐姐!我想尿尿!我一边尿你一边洗,行不行?!”

柳摇一慌,把门开了,小红一下蹿进门里:“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柳摇温柔地摇摇头:“你先用吧,我出去了。”

小红:“谢谢姐姐!”

因为洗脸刚洗一半,柳摇右手拿起毛巾在脸颊上胡乱擦擦,又放回到架子上面,一回头,却见小红两道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手看。

柳摇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把手握在胸前。她白天都戴着手表,没人见过她的手腕。

“柳摇姐姐……”小红说,“那个、那个……那个伤疤……”

柳摇明显犹豫了下,最后知道瞒不过去,笑笑:“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那个时候傻的可以。”

小红也听柳摇说过她四个月前刚离婚了,只是不知具体原因,也不知道前夫身份,愣愣地问:“是因为……离婚吗?”

“是,也不是。”柳摇笑笑,“其实,我跟前夫结婚之前还有一段感情来着,大概三年。两段感情,一段是从24岁到27岁,一段是从28岁到34岁。”

小红:“???”

“那人后来是变心了,或者早就不大对了……总之后来跟他‘妹妹’在一起了,认的妹妹。在我们要结婚前夕他突然间提出分手,在80年代……非常尴尬。”

小红:“姐姐……”

柳摇把手叠在小腹前:“连续两次被抛弃后我一时间犯傻了嘛。我三岁时母亲去世,我四岁时父亲续弦。他们不久有了孩子,我在家里非常……多余。三十年来我一直在渴望家人、渴望关心,所有有些受不了吧。周围朋友只是朋友,彼此没有那种羁绊,我就一直……非常孤独,于是,把整颗心都给他们了,像溺水之人看到空气,牺牲太多,付出太多,最后发现都是幻象的时候就受不了了……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永永远远没盼头了,想,与其一次次地失去最后彻底绝望崩溃,还不如就死了算了。我也知道自己很傻,那些没有就没有了,但是,人哪,会在追求的过程中渐渐变得非常偏执,得不到就特别痛苦,这个不是没追求过它的人能体会到的。不过,就像刚才说的,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时间可以治愈一切,对于那些极端感情都习惯了,也麻木了,没感觉了。而且,我现在还有事业呀,还有演戏呀。跟你们大家一起拍戏非常充实非常开心。”

“嗯,”小红眨眨她的眼睛,“真没事了?”

“真没事了,现在想想当初好傻。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这就好。”

“行啦。”柳摇说,“你不是要尿尿的吗?赶紧呀。”

“对了!”小红这才重新感觉自己膀胱要爆炸了,一边跑一边解裤子,“憋死我了!”

“小红,”柳摇在给对方关门前,不经意似的又说了句,“我手腕上的那个伤别让谢导他们知道,行吗?”

小红:“啊?”

“谢导就爱瞎操心,我怕他又东问西问,太烦了。”

“哦哦哦哦,我知道了!”

柳摇还是握着把手,没关门,又问一遍:“小红,行吗?”

“嗯,”小红坐在马桶上,提着裤子,说:“行呀。”

第60章 《圆满》(二十四)

12月1号, 电影开机六周以后, 谢兰生拍最终场了。

才宽儿子的周岁宴——李芳芳与才宽儿子家人欢聚一堂共同庆祝, 人人眼神充满艳羡,两家父母笑声连连。

周岁宴的欢声笑语前是才宽家的寂若死灰。李芳芳的双目空茫,她的儿子安静睡着。才宽郎英刚交合完, 仰面躺着,各怀心事。

作为导演的谢兰生到这终于松了口气。拍电影是西天取经,需要经历八十一难, 如今他可终于站在塔克西拉的大门口了。只要今天拍完、寄出, ABC LAB那边说没问题,他第六部 电影《圆满》就能正式杀青了。

总算没有超出时间。

谢兰生共留了7天用来处理各种意外, 结果,因柳摇被混混骚扰他蹲监了整整四天, 另外一些杂七杂八把耗尽了最后三天,到这进度正正好好, 一天不多一天不少,可以说是幸运的了,并没有被耽误什么。

“周岁宴”的拍摄场地是北京的一家酒店。谢兰生已订好餐位, 群演会在11点就位。他到时候会讲讲戏, 12点钟正式开拍,并在饭店三点收工前把这场全部拍完。

群众演员自然也是副导演华国光负责。他通过当地群头招募到了60个人。

兰生指挥小红小绿把现场全布置好了。墙上贴着“生日快乐”以及可爱的小装饰,还张贴着今天“寿星”一张一张的照片。蛋糕也是准备好了,在一旁桌上。

“行了!”谢兰生见小红小绿爬上爬下也很辛苦,“就这样儿吧。”

小红小绿:“好咧!”

眼看时间差不多了, 谢兰生去厕所换衣服。在儿子的周岁宴上才宽需要身着正装,但谢兰生布置片场不大方便领带西装的。

谢兰生就一套西装——四年之前在都灵时莘野带他去店里买的,也是莘野送他的,2000来块。不过,白衬衫他后来穿过,穿旧了,现在搭的是后来买的。

谢兰生把衬衫穿上,而后拎着领带顿住了。

并没多想,他就走到莘野面前,跟莘野说:“来,帮帮忙。”他很清楚莘野会系,当年就是莘野系的,这个时候让莘野帮忙是最方便的。

莘野垂眸看看领带,显然认出它的来历了,手指细细滑过真丝,像回到了四年以前,回到了都灵的冬天。

夜蓝色的真丝领带,斜条纹的,看着还是崭新如初。

莘野调整好了领带,开始打圈,说:“才宽只是一个老师,用最简单的系法儿吧。”其实西装也太贵了,谢兰生不知道而已,以为是2000。

谢兰生是头回知道领带还有不同系法,完全任由对方摆布,点头说:“好。”

莘野眼眸向下一扫,挺明显地顿了顿,而后再次看着领带,云淡风轻地随口道:“这白衬衫也太透了。”

“啊?”谢兰生垂头看看,感觉真是有一点儿。

他买衣服并不在意,随便拿随便买,他今天才发现这个白衬衫有点透了。

莘野觉得,这谢兰生真的还跟当年一样,想让自己死他身上。拿着自己送的领带来让自己给他系上,完全不觉让人穿脱这种事儿是暧昧的,而且,领带需要系在胸前,他把自己搞这么透,挺可爱的粉红色的两颗……隔着衬衫若隐若现,让人想用……洇湿,一窥究竟,再把衬衫给撩起来,吮吸、拨弄,让它站立,也战栗,同时感受手里细腰随着节奏轻轻发抖。

然而只是想想罢了,不能宣之于口,不能示之于人。

莘野知道,谢兰生是没感觉的。四年前,他对着自己嘬,对着自己亲,故意舔着他的鼻尖再转悠到自己面前,问“牛不牛逼”。

这个家伙只爱电影,根本注意不到别人,若非自己侵略性强他永远都看不见自己。剧组上周曾聊天说各自的兴趣爱好,祁勇喜欢喝酒蹦迪,喜欢high,岑晨喜欢足球,柳摇喜欢做小手工,而谢大导却笑着说:“喜欢电影。”当时一大圈人围着他问:“除了电影呢?”谢兰生想了想,回答:“没了。”电影占据全部生命,他没时间去干别的,也不想要去干别的,他很投入也很快乐,从没腻过也没累过,这些年来从未有过一分一秒觉得其他事情比电影更有趣,这个事实让剧组的所有人都唏嘘许久。

莘野又用细长的手指灵活地打领带了,最后,在收结时,莘野又说:“看我眼睛。”他比兰生高12厘米,这样一来角度正好。

谢兰生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要被吸进去了。莘野眸子又黑又深,让人可以溺毙其中,当那眸子当中只有自己的时候……很惊人。

谢兰生就移开眼神,看旁边,莘野把结滑上颈窝,而后突然捏着那结把谢兰生往他自己胸前一扯!

谢兰生猛跌了一步,二人胸膛几乎挨着。谢兰生在一跌之后自然而然抬头看莘野。

莘野又把谢兰生的后颈领子理了理,挺正常似的,但谢兰生就是觉得因为自己逃避对视莘野心里不大爽了……这个男人真是……太强硬了。

这几秒钟对视下来,谢兰生心还挺乱的。

最后,莘野又给谢兰生把衬衫下摆也拽了拽,看看对方,说:突然道:“多喝点水。”

“啊?”

“别为了电影不顾自己。”莘野拇指点点他唇,说,“都起皮了。”

“是吗?”谢兰生也没太多想,用舌尖儿找了找,找到了,接着,舌尖儿收回嘴里,隔着下唇一顶、一拱,用大门牙磕住死皮,使劲一扯,就把那块死皮撕了,还二话没说直接咽了,一气呵成非常熟练。被撕开的那个地方顿时冒了鲜血出来,殷红一点,像梅花,圆圆的,亮亮的,又顺着唇纹向四边爬,谢兰生舔掉了,血又冒出来,他再次舔掉了。

莘野再次觉得,谢兰生想把他磨死。

莘野努力不再看了,问谢兰生:“这回学会了吗,系领带。”

谢兰生一愣,说:“没有。”

他潜意识也没想学,觉得自己什么时候想跟莘野学都可以,他甚至都没意识到今天就是最终场了,他和莘野拍完这幕就应该要分道扬镳了。

莘野说完他才注意到。在理论上,这一别,就该山高水长了。

可他没有这种预感。

…………

换好衣服,谢兰生看了看手表,发现已经十点三刻了,还有大约15分钟群众演员就该到位了。

他默默等。

没有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刚才BP机响过之后就去前台打电话的演员副导演华国光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说:“谢导!完了!又出事了!”

“啊?”谢兰生的心中一凛,迎过去,问:“怎么了?”

“哎,谢导,定好了的群众演员来的路上出车祸了,小车祸,没人受伤,但是,但是,他们都说这个电影很不吉利,又回去了!!!据说,今天早上出发之前那群头还拉肚子了!有人说,这是老天不让他们给这电影当群演咧!”

谢兰生:“???”

“嗨,”华国光叹着气说,“群众演员不签合同,拍一天戏算一天钱。人家突然不想拍了剧组也真没的办法。这帮群演也真是的,有没有点责任心啊……”

谢兰生:“……”他也知道,群众演员加入剧组基本只有口头约定。而“群头”与群众演员的关系比包工头与建筑工人还要松散。

“这帮群演本来就嫌咱的电影不能上映,一直不满意,现在路上这场车祸又让他们有忌讳了,哎……他们最多只有几秒钟的镜头、一句话的台词,却也想在大屏幕上看到自己的表演呢!”

谢兰生还挺镇静的。

事实上,谢兰生在过去几年经常遇到剧组减员。人一边拍一边走,拍《美丽的海》那一年,最后杀青剧组的人只有开机的一半了,连小红小绿都先后因家里的事先离开了。那部电影需要深入一个无人的地区,谢兰生聘了个司机,结果中途摄影助理嫌太辛苦撒腿跑了,谢兰生也没有资金让全剧组耽搁在那只等一个摄影助理,就让司机临时顶上,最后效果居然不错。

他一直觉得,只要自己还站在这,只要导演还站在这,一切问题都能解决。虽然群演集体跑了这种事他也是第一次见。

对面,华国光还团团转的:“谢导,这怎么办?就算现在联系群头今天中午也拍不上了。明天群演应该能就位,但,接下来是周六周日,又不一定有场子了,一般来说想办活动是要提前跟饭店订的。况且咱们也没时间了,ABC LAB正等着最后一本呢。”

看华国光非常自责,谢兰生说:“别急,我想办法。”

第61章 《圆满》(二十五)

见谢兰生云淡风轻, 华国光有些纳闷:“那上哪儿找群演去?”

谢兰生的一手掐腰:“你去门口贴个告示, 就说, 一个电影在这拍摄,群众演员全都跑了,我们现在临时招募, 包吃包喝,还给酬劳,一天10块。”

他本来想根本不说他们是在拍摄电影, 只请来往的过路人“参加孩子的周岁宴”, 拍最真实的周岁宴,但紧接着便想起了欧美常说的“肖像权”, 觉得还是不要先拍再说先斩后奏的好。黑泽明的《乱》曾经因为误拍到了一个路人而在电影上映以后赔了人家一大笔钱。先拍完再给钱这招谢兰生怕有人不舒服。

“可……”华国光说,“临时招的不会演啊?!”

“嗯, ”谢兰生把右手拿着的分镜表举起来,看了看, 手一甩就把本子给合上了,扔在一边的桌子上,“咱们不按分镜拍了。”

“……???”

“按现在的这个状况不可能按分镜拍了, 咱们就用最基本的操作把这场拍完。”谢兰生相信祁勇可以承担这个重任。

华国光却有些犹豫:“这能行吗?”

“行, ”谢兰生道,“对于几个重点宾客咱们就让剧组人演。”

“这……”

“行了,去贴吧。”

华国光也只得点头:“好。”

没过多久,华国光就招募到了来当群演的60个人。谢兰生则根据对方性别年龄还有穿着气质等等把他们与片中会出现的角色一一对应,给予他们新的身份, 比如李芳芳的室友、李芳芳的舅舅、李芳芳的叔叔、才宽的高中同学……最后剔掉了6个人,让华国光继续招募。

等最后都定下来后,谢兰生让其中一半到厕所去更换服装。参加别人的周岁宴肯定不能太随便了,兰生早让小红小绿帮群演们备了服装,可现在一看,有一些人自己穿的还更符合这个场景,而且,大家风格不尽相同反而显得比较真实。

等到众人都落座了,《圆满》最后一场开拍。

对于几个重点宾客谢兰生让自己人演了。小红、小绿、华国光和贾婷等人全都要上。

他自己先化身才宽走上台子描述幸福,却身心俱疲,“李芳芳”则抱着孩子再一次地浑浑噩噩。两边父母喜上眉梢,直说:“这一辈子心愿了了!”

一杯一杯黄汤下肚,才宽夫妻轮桌敬酒。李芳芳还在哺乳期,才宽一人代劳全家。他在父母的带领下一桌一桌地转过去,才宽父母喜笑颜开一位一位地介绍着,而每一个宾客都说:“您儿媳妇真好看哎!”“你小孙子真可爱哟!”这一天是才宽父母几十年来最渴望见的——他们家是众人眼中让人羡慕的一家。

他们其实依稀感到儿子儿媳并不开心,可是这又怎么样呢?生活已经这样圆满,他们只是幼稚罢了。

两家父母笑声连连,人人眼神充满艳羡,华国光的那个角色点出电影的主题来:“才宽,芳芳,你们两个都在北京,夫妻恩爱,孩子也可爱,是太圆满的一家了!”

兰生发现,相比原来,电影效果竟然更好。

首先,因为群演是临时招的,谢兰生没给看简介,他们全都当真以为电影主角非常圆满。

其次,其实谢兰生并不非常懂不同人的不同特质。

现在,在免费的“周岁宴”上,有一些人因为免费拼命吃饭拼命喝酒,到酒酣饭饱要走了时,竟还有人把几张桌剩下的酒兑在一起,揣在怀里打算等下偷偷带走再接着喝!祁勇不用兰生示意就转过去抓紧了拍。

还有些人非常明显素质很高气质很好,应该是来看拍电影的,兰生早把这样的人分到一桌演同学们,他们一看就跟普通群众演员并不一样。

这段拍摄有条不紊,很快就进行到了全片的最后一镜——在周岁宴临结束时,夸过夫妻神仙眷侣,大家发现孩子竟有一根白发,爆发出了阵阵哄笑:“你才一岁,就老了呀!”“你有什么好愁的呢!”

就这样,在欢乐的笑声当中,电影《圆满》正式杀青了。

谢兰生在场地中间对“群演”们表示感谢,让华国光给来的人每人10块作为薪酬,华国光也照着做了。

谢兰生本来以为接下来就没他事了,群众演员拿完工资就全都会离开这了,于是退到台子边上。可没想到,谢兰生看见,一个学生拿完钱后犹犹豫豫地走过来,问他:“请问您是导演吗?”

“……嗯,”谢兰生说,“对,我是导演。”

得到答案,那个男生高兴地道:“拍电影可真有意思!这个钱我不会花的!会当纪念!”

听到这话,谢兰生呆了。

对方又问:“导演,您能不能签个名儿啊?就在这张钞票上面!我想留念!”

摄制电影五年以来头一回被人要签名,谢兰生的胸膛热了,他动情道:“当然可以。”

说完,谢兰生就走到一旁铺着红布的桌子前,躬下腰,在“纪念品”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谢兰生,《圆满》”这几个字。对方明显不认识他,可是依然非常高兴。

而其他人看见男生拿到导演的签名后也都攥着钞票涌来,对兰生说:“导演导演,也在这上签个好吗?”

谢兰生就一一应了,趴在桌上直不起腰,给群演们一个个签,同时嘴角含着笑容。

这些普通的中国人不是为钱,不是为名,他们单单觉得电影有趣、觉得此刻珍贵,想要留下一生的记忆。

多好啊。

来签名的越来越多,最后,当群演的所有人都不想花掉这份工资了。

兰生签了好几十份,手指头都有些酸痛,但开心。

他作为一个导演,头一回被自己国家的普通人尊重着。

…………

这天晚上,在散伙前,剧组照例吃杀青宴,谢兰生请大家去了刚开的“罗杰斯餐厅”,比麦当劳高档一些,主要是吃非油炸的。

一边吃,谢兰生一边说杀青后的工作安排:“明天莘野会亲自去澳洲的ABC LAB盯盯后期。从这里寄胶片过去最快也要一个星期,莘野他是有签证的,可以亲眼看看效果。”

小红小绿:“哦哦哦哦……”

美国回来的焦点员问:“为什么去澳洲做呢?”

谢兰生笑:“一方面是效果更好,另一方面,在中国,如果没有拍摄许可是找不到冲印厂的。我第一部 就是筹资到澳洲去做后期的,剪辑、配光等等步骤全部只够做一遍的。其他人呢,有人,就孙凤毛,是请已经不冲了的胶卷厂用旧机器冲的,机器半道还卡那了,胶片呼啦啦全废了,还有人是请冲印厂用剩下来的药水冲印,比如张凯。现在我们不大穷了,都尽量在外面做了。我卖掉了几个版权,凤毛还有张凯他们也在拿到奖项以后被国外的基金资助了。凤毛拿过法国南方基金还有荷兰的鹿特丹基金,张凯则有日本大导xxx的工作室投资。”

“原来如此,”众人十分感兴趣,而后又和谢兰生的过往同伴们一样,问,“谢导,您最开始为啥从制片厂辞职了呢?”

“我?”谢兰生又喝了口酒,“还是因为不能上片,潇湘厂让先等五年。其他人也差不多了,张凯他是领到首月的工资后辞职的,因为,”想到这谢兰生又噗嗤一下笑了,“上影厂的工资单上张凯排在最后一个,他数了数,发现前面还有70个当导演的,而厂标是一年三四个。”

“哈哈哈哈!”

谢兰生有点哀伤:“即使现在年轻导演的处境比以前好些,也依然是几乎没人可以真正当上导演。民营公司有点机会,提供竞争,可是厂标就那么多,还是大导们在垄断。区别就是,大导不在制片厂拍了,被制片厂借出去到民营公司拍了。”现在,投资额达70%以上的民营公司可以买标——从制片厂买标,可电影数量仍然有限,中国依然认为:文化不是一个产业,也不可以成为一个产业。

导演毕业的几个人听见了都轻轻叹气。

“好了,”谢兰生再斟了一杯,“我选择了不同的路,现在,也还些人同样选择这条路。不过呢,”谢兰生又兴奋起来了,“以前,我们拍的电影就外国人可以看到,现在,如果能被盗版碟商给看中了盗上一盗,”就可以到中国来了!”

“……”美国回来的焦点员说,“指望盗版,好悲伤啊。”

“没什么的,”谢兰生却已经觉得这是巨大的幸福了,说,“要是能被盗就好了……就可以在中国传播了。在大屏幕与人见面……太遥远了,我不敢想。”在谢兰生眼中看来,年轻导演几乎只有这个出路。参加参加欧美影展,如果能像自己一样卖掉部分国际版权还能小规模上映上映,如果不能,影展就是他们电影唯一的亮相机会了。现在,如果盗版的VCD可以成为新的渠道他个人也是高兴的。

他厉兵秣马,磨刀霍霍,只是为了被盗一盗。

说完这话,于千子和华国光等都长长地叹息,说:“您的水平那么高,拍的那么好,却不能被大家知道。”

“哎哟,谢谢,不敢当了。”谢兰生的眼神明亮,“总之,这部《圆满》的目标就是被盗版商盗上一盗,让中国人也有机会看。”

莘野转眸看他,只觉得心惊:谢兰生在这些年间经历遍了“电影”带给他的人世间的山重水复,却还是有赤子之心。

“嗯,”小红小绿举起酒杯,“那祝谢导达成心愿!”

谢兰生爱听这话,一扬脖子把酒喝了。

接着,于千子也说:“同祝谢导达成心愿!”

谢兰生又说谢谢,同样扬脖子把酒喝了。

大家敬了一大圈儿,都喝完后,谢兰生的脸全红了,连脖子都红了,一双眼睛荡着酒意,手攥成圈拢在自己的嘴巴前咳了几声,说:“够了够了,不喝了不喝了。”

于千子说:“您可真的喝了不少。”

最后,十点左右,于千子拿相机出来给全剧组拍摄合影。祁勇他是不拍照的,只摄影,因为祁勇说,摄影的构图和拍照的构图是完全不一样的,是两回事,他不想碰照相机,怕相机的构图方式会影响到他的专业。谢兰生也再次觉得拉到祁勇太幸运了——这个家伙虽然爱钱,但对专业毫不含糊。

…………

再出来,有几个人就离组了,剩下的人则回宾馆。

谢兰生在奔驰车上酒劲上来,醉醺醺的。路灯的光一瞬一瞬从他眼里飞逝过去,渐渐地,他就靠着车窗睡过去了。

而后,也许因为醉的厉害,谢兰生再睁开眼时发现车子已经停了,而自己正被莘影帝打横抱在两臂当中,在向酒店走。

莫名其妙地,谢兰生就恍惚了。

他回到了四年之前,因为没有介绍信他跟老村长喝到咳血,莘野也是这样抱他。那晚月亮又大又亮,月光清清白白,他跟莘野说:“I Love You,翻译过来就是‘今夜月色好美’。”

莘野的手抱着他膝,跟滚烫的烙铁一般,把谢兰生全身血液都给烫的沸腾起来。

脑子更晕了。

也许因为神经麻了,他懒得动,也懒得说,就在莘野的怀抱中被带到了房间门口。他甚至还主动掏钥匙,让莘野在他膝弯下把房间门给打开了。

玄关有些窄,莘野见谢兰生还懒洋洋的,勾唇笑笑,侧身穿过,等走到了大床前才把谢兰生轻轻放上去,又替他除了鞋子、袜子,到洗手间再次拿了牙缸牙刷、脸盆毛巾,让醉鬼先把牙刷了,再把脸洗了。

谢兰生是真不想动,乖乖让人擦完脸后,他睁开眼看着对方,只觉这脸是真迷人。

自己好像……有点喜欢。

自己喜欢什么呢?

喜欢对方摩登洋气,喜欢对方博学广识?喜欢对方一针见血?喜欢对方潇洒不羁,喜欢对方不受约束?喜欢对方了解自己?喜欢他的用情至深,喜欢他的坦坦荡荡?

说不好。

在酒精的麻醉之下,最复杂的全消失了,大脑当中只余下了最简单的一个想法。

就是好像有点喜欢。

莘野一腿站在地上,一腿跪在床上,刚擦完脸,谢兰生就在对方的两膝之间默默看着。

挺突然地,他就想起了一件往事,半晌以后,伸手捧住莘野脸颊,仔细看着对方嘴角,说:“莘野,笑笑。”

“……嗯?”

谢兰生又执拗地道:“笑笑。”

莘野还真轻笑了声儿。

谢兰生则一直盯着对方两边的嘴角儿,等人笑完,才失望地道:“没有。”

“什么没有?”

“就是没有。”谢兰生的自言自语挺莫名地有些委屈,他戳了戳莘野嘴角,而后看看,又戳了戳,突然抬头扫视两边,最后仿佛将就似的,把他放在床头柜上签合同的印泥拿过来,打开了,用食指在里面蘸蘸,在莘野嘴角两边的皮肤上各点了点,又晕了晕,染了染。

“……你干吗?”莘野皱眉,“一个杀青醉成这样。”

谢兰生却还是盯着莘野那张英俊的脸,嘻嘻笑:“好了,这回总算像一半了,没有完全不一样,还能接受。”

“你到底在发什么酒疯……”

兰生的手缓缓移到对方颈后,十指交叉,而后双手突然使力,一个翻身变成侧躺,上方莘野自然随着他的动作也躺下了。

莘野说:“你干什么……”

兰生则是自顾自地继续摆弄莘野,让他仰躺在床上,又凑过去,还是侧着,枕在莘野的手臂上,仿佛是在对方怀里,说:“莘野,睡吧。”

莘野:“…………”

他僵硬了七八秒钟,把谢兰生睡在怀里的姿势略调整了下,让谢兰生的头枕在他自己的肩窝里,又让谢兰生的一只手横过自己的腹肌和腰,让两个人如情侣般紧紧依偎在一起,缓缓缓缓阖上眼睛,在深夜里呼吸粗重。

他说睡,那就睡吧。

莘野完全不知道谢兰生为什么要在他的两颊画上两下,可谢兰生非常清楚。

18岁时,有回大家幻想自己的爱人会是什么样,当时兰生想了很久,说出了他当时觉得很美丽的一个相遇,那个时候他认真地说:“感觉,我会因为一对酒窝深深爱上一个姑娘。”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文艺浪漫的谢兰生都十分固执地认为:他会因为一对酒窝深深爱上一个姑娘。

可在刚才的酒意里他意识到不可能了。

没有什么一见钟情。

他又想起小的时候奶奶给他讲故事,他总是问:“后来呢?”可有一回,奶奶却说“后来呀,不知道。世事无常难以预料呢。”

奶奶说的还真没错。

他对不起酒窝姑娘。

他爱上了一个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  PS:人民币上不能写字!那个年代不重视而已!

嚯,大导看着雷厉风行,背地里还挺能撒娇。

第62章 《圆满》(二十六)

第二天的早上一醒, 谢兰生就觉得不对了。

他在莘野的肩窝里!

此刻莘野横着手臂, 而他自己枕在上面, 一只手窝着,搭着莘野一点胸膛,另一只手则横跨过莘野八块腹肌, 搂着对方。谢兰生最无语的是那手居然还挺浪,不知何时,把莘野的衬衫掀开了, 肉贴肉地搂着莘野。

谢兰生:“……”怎么回事……他昨晚上干了什么?

这时莘野似笑非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醒了?”

谢兰生赶紧收回手, “嗖”地一下坐了起来,回头看莘野。

莘野起床有点慵懒, 一只胳膊支起身子,他半侧着, 转过眸,脸上居然还有印泥:“谢大导您昨晚喝高了, 用床头的红印泥在我嘴角边画了两坨,还说‘这回总算像一半了,没有完全不一样, 还能接受’, 然后把我拽下来了,说睡觉。”

谢兰生他立刻想起“酒窝姑娘”这一码了,有些怔然。

是吗?他在昨晚喝高了时把莘野与她重合了吗?放弃寻找“酒窝姑娘”,心甘情愿跟莘野了?不过话说回来,自四年前被搅了心, 他都很久没再幻想自己这个“酒窝姑娘”了。

谢兰生扫莘野一眼,愣住了。

莘野还是昨天那身。上身是皓白的衬衫,下身是黑色的裤子,腰带箍出美好线条。不过此刻,莘野衬衫被撩起来了,半落不落地皱在那,因为半起身的姿势八块腹肌紧绷绷的,而领口也全都乱了,一边领子歪得厉害,右边锁骨全暴露着,还是因为这个姿势那条锁骨尤其突出,肩微耸着。莘野此时正看他,另一边的大脖筋儿全绷出来,十分硬朗。光从窗帘缝隙进来,一整道落在他身上,明晃晃的,金链一般。

宛如勾引唐僧的妖精。

可能因为早上太渴,谢兰生就“咕”地一声,喉结一动。

莘野没说话,但两边嘴角明显深了,还是似笑非笑。

谢兰生又抱着被子,找补说:“太渴了。水呢?”

莘野回身拿过杯子,而后也是坐了起来。谢兰生刚要伸手接,莘野就轻揽他后脑,说:“我来。”

“…………”谢兰生还没等说话,一口水就贴上唇了,谢兰生就只好喝了,而后,是第二口和第三口。如果硬是拿开杯子就会碰到莘野的手,谢兰生便乖乖喝了。

喂谢兰生喝了不少,莘野也把杯子收了,道:“你自己就对付对付,还是这样简单一点。你的嘴唇都干裂了,昨天已经说过了。”

“……啊,知道了。”他倒觉得,北京冬天又冷又干,像莘野般依然还是水润水润的才不多呢。

说完这句,莘野看见对方唇上有颗水珠在向下淌,挺自然地用指尖抹了。谢兰生只觉得一股强烈电流又蹿下来,急急忙忙掀被起床,说:“起了起了,昨天晚上小红小绿说去庙里呢!”昨晚只有一两个人因为有事先离组了,今天才是大部队要彼此告别的时间,小红小绿在研究后决定白天一起烧香。

“不急,”莘野也是终于下床,“昨天吃完杀青宴后祁勇又去蹦跶去了,这会儿还没起呢吧,才八点。”

谢兰生也依稀听到祁勇说去“JJ迪斯科”——去年12月才刚开的北京首家Disco舞厅,蹦迪斯科还是迪士高,他想了想,说:“叫起来吧,也不能太晚,小红小绿他们自己就是老北京人,无所谓,但你下午要飞悉尼,最好早点准备准备。”

“行,”莘野一哂,“那我回去收拾收拾。”

“嗯。”

莘野整理他的衬衫,不过还是皱巴巴的,也不管了,开门出去。

没有想到祁大摄影竟然已经起来了,连早餐都吃回来了,他眼见着莘大影帝衣衫不整地走出来,十分震惊,匆匆走了。

莘野:“……”

…………

正式出发是九点钟。

在出发前,柳摇又是向所有人都赠送了临别礼物,是剪纸。

她竟然用一个晚上剪出来了12份礼物,分别送给主创人员。因为马上到兔年了,剪纸上有两只兔子,中间则是一个“福”字,下面写着“圆满”二字,其他地方都是花纹,非常漂亮非常好看。

“哇!!!”小红又叫,“柳摇姐姐,你好厉害呀!!!”

柳摇又是温柔地笑。

谢兰生问:“柳摇,问问,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柳摇则是笑着回答:“应该还是回人艺吧。等《圆满》在欧美拿奖再看看接其他角色。”

“拿奖可是不一定了。”谢兰生的目光认真,“但只要照这样下去你肯定是大有发展的。”

“谢谢谢导。”柳摇说,“我好开心,真的开心。”

“嗯。”谢兰生又说,“那咱今天分开以后要庆功宴再重聚了,如果可以庆功的话。”

“好呀。”

因为见过柳摇痛哭,谢兰生怕对方一闲又会觉得非常孤单,找到机会对小红说:“小红,你跟柳摇要好,以后经常叫她出去。吃饭、逛街,什么都行。”

小红:“好的!”

“嗯。”

谢兰生想,他自己是一个男人,不可能约柳摇出去,但小红跟对方要好,多玩玩儿是没问题的。他也可以组织活动,让大伙儿都散散心。

他们打了两辆“大发”到门头沟的戒台寺。

戒台寺的人并不多,清幽、肃穆。一踏进去是山门殿,两边两座大石狮子,后面则是钟鼓二楼和天王殿、大雄宝殿等。谢兰生并不大相信,却很敬畏,带着大家一一拜过,祈求《圆满》有好结果。他并没有求名求利,只是说,希望他的这部电影能被看到、能被思考。

小红说了,这里很灵。谢兰生也听人说过,八国联军入北京时那里曾是避难之所,因此,很多人都相信,戒台寺的神佛厉害,可佑人们躲过劫难。

戒台寺最重要的景是戒台殿,在后面,大殿内的明代戒坛被誉为“天下第一坛”,可授最高的菩萨戒,还曾为几代皇帝受戒。戒坛很高,汉白玉制,周围刻着113尊戒神,十分精美,十分华贵,坛顶则是佛祖的塑像,显得巍峨而又庄严。

绕着戒台走了一圈,谢兰生还挺感动的。他虽然并不信神佛,但他抱的一些想法跟这儿有共同之处。他也觉得,自己来这百十来年,不是为财,不是为名,而是需要不断修行、需要不断成长、需要追求透彻。

戒台寺的另一景观就是院内的松树了。这些松树形态各异,微风吹来松涛阵阵,有龙松、凤松、千佛阁前甚至还有一条长长的奇松大道,上面有五大奇松。

小红拿着一张地图,带大家去“许愿树”,说:“超级灵的!”

谢兰生又十分宠溺,说:“好,好,超级灵,超级灵。”

去许愿树的路上,他们一行被好两个金发碧眼的拦住了。对方夫妻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通英文,莘野听了微微皱眉,对谢兰生说:“他们有个坐轮椅的。你们几个先过去吧,我帮他们去向庙里咨询咨询该怎么走。”

谢兰生说:“嗯,好。”说完向后挥了挥手,带着别人继续走了。

许愿树上挂满红条,个个带着真诚的心。

许愿树下卖红丝带的老人家对他们说:“先买根儿红丝带吧,先把心愿写在上边然后挂在树枝儿上,这样心愿能被记住。”

“唔?”小红明显十分动心,“那,来根儿!”

“很灵的。”老人又说,“我这什么样的都有,有祈求身体健康的,有祈求姻缘美满的,有祈求学业有成的,有祈求事业顺遂的,有祈求家宅平安的,有祈求夫妻和睦的……”

小红要了“求姻缘”的,又招呼剧组的大家也都过去挑一挑。谢兰生见柳摇没动,到最后了还在杵着,推了推她,问:“不信这个吗?”

“也不是。”柳摇笑,“只是不知该求什么。”

“那就选个不带字的。”谢兰生帮她要了根,非常真诚地看着说,“可以只写‘万事如意’这种比较概括性的。”谢兰生也知道,她想要姻缘,但又不敢要姻缘。

“嗯,这样好,谢谢谢导。”柳摇果然拿起水笔,在上面写“万事如意”,迈开步子跟着小红去许愿树那边挂了。

经过这么几句对话,其他人都挂回来了,卖红丝带的桌子前就谢兰生还在买了,他随口问:“能买俩吗?”

“不要不要,好好挑挑。”卖红丝带的老人说,“神仙不喜太贪婪的,第一个愿是最灵的!”

“哦……”

头个心愿才灵是吗?

在这样的一个地方,谢兰生也不自觉地对于传说敬畏起来了。

谢兰生在刚才看见于千子和华国光都写“求《圆满》拿到金熊”,觉得再写挺重复的,也挺没必要的,拿着钞票有些犹豫。

别浪费吧?

而且,说实话,一个《圆满》算什么呢?

他突然间就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儿了。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依稀还记得感觉。

他在告别“酒窝姑娘”那时候的如释重负,枕着莘野肩窝睡觉那时候的安心、踏实,还有……甜蜜。是的,甜蜜,心酥酥的,麻麻的。当时心尖千头万绪,但是,是自己这26年来最激越的一个瞬间。他终于能名正言顺吻他、抱他、碰碰他,心中似有猛虎出闸。

也许可以试一试吧。

莘野向他射过来的一支支箭带着毒液。十面埋伏。也许,他早已经闯不出去了。

众人已经都离开了,小红小绿在大声喊:“谢导谢导!您麻利点儿!”他们看见他们谢导连笔帽都还没拔了。

兰生回头应了声儿,有些着急,有些焦虑。结果,没等想好要怎么说“不会后悔”这个意思,谢兰生就莫名写了“百年偕老”四个黑字,又在丝带下半部分署上名字“兰生”“莘野”。

写完他又觉得不妥,觉得好像太笃定了,可是小红才刚催过,这时候也来不及再换再想了,于是索性破罐破摔,去许愿树挂红条了。

嗯,要唯物,不能唯心,谢兰生想:只是一个条子而已,夸张点就夸张点吧。

可话虽然是这样说,他却是选了一个高高空空的好位置,踮起脚尖,万分小心地将丝带绕在树木的枝丫上,打了个结,想一想又打了个结,还拽了拽,确定丝带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吹下来,本能一般希望自己的愿望能得到庇佑。

许完愿望,剧组的人一个一个走到主路,小红小绿看看表,说:“许愿许了20分钟!咱们应该回酒店了。可……莘大影帝还没来呢!他下午要去机场呀!我们刚才竟然忘了莘大影帝没在这了!”

“嗯……”谢兰生刚思考策略,就见莘野转出来了。

莘野看着他们几个,问:“都弄好了?可以走了?”

“对!”

莘大影帝这样的人当然不会让11个人专门等他去许个愿,转身拔脚:“那回了。”

小红小绿说:“这很灵的。要不然您快去快回?”

“别了,晚了。本来时间就不富裕。”莘野随后对他们说,“这地方儿随时能来。”

“也是。”

“不用再来了。”挺突然地,谢兰生他就被一股自然冲动给推搡着,说,“他的心愿我许上了,是一样的,不用重复了。”

小红小绿:“咦?”

听到这话,莘野十指猛地攥住。他停下脚步,难以置信地望着谢兰生越走越远的背影,在北京的寒冬腊月呼出凶猛的雾气。

“谢导!”莘野一瞬一瞬,扬着声音问谢兰生,“相同的愿……是真的吗?”

“……”谢兰生侧身、回头,看着七八级台阶上的莘野,说,“……啊。”

在北京的冬日暖阳里,他们两个一个站在台阶上,一个站在台阶下,遥遥对望,台阶两边是不畏严寒四季常青的松树,莘野背后是暗红暗红庄重严肃的古庙。

半晌以后,谢兰生才转过身子,继续晃悠着下去了。

莘野又是看了会儿,才跟上去。

他想:他是真的等到了吗。

还是又是一个梦境?

有些不真实。

如果是真的,那又究竟是为什么呢?

…………

回到酒店,莘野直接提着箱子跟谢兰生去机场了,小红小绿也要去送。

在车上,谢兰生又对莘影帝祥林嫂一般交待:“咱们还是由Nathan剪辑,ABC LAB并没有派新人来。”“他们现在先‘胶转磁’,我在北京先‘剪’过了,除去最后三本胶片,所以尽快要发过来。”

“嗯。”

谢兰生他一直嘱咐到莘影帝要进安检,才总算是闭上了嘴:“剩下来的电话说吧。”

莘野一哂:“行。”

“嗯。”

“谢导,”莘野突然又说,“拥抱一下?马到成功?”

“……行。”谢兰生张开双臂。

莘野把人抱在怀里。

他两只手从谢兰生的两边腰滑了进去,死死箍着对方的背,几根手指紧紧勒着谢兰生的几根肋骨,扬着脖子望着上方,全心全意地感受着。手放了又收、放了又收,兰生只觉腰要折了。

过了会儿,莘野放松些,两只手又回到脊椎,接着,一手向上一手向下,向上那只一直到了他的后颈他的纹身,向下那只一直到了他皮带那儿,搂着他,隔着衬衫,在他背上上上下下、反反复复。

谢兰生:“……”他浑身都一个激灵。

哪有这样临行拥抱的。

他想了想,道:“莘野,等你再回北京,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莘野知道那是什么,眉眼温柔,道:“好,我会等着,且期待着。”

“嗯,进去吧,几周后见。”

“几周后见。”

…………

莘野一到澳大利亚就打电话回中国了。

他没提他自己一句,跟谢兰生汇报工作:“谢导,ABC LAB的Nathan刚才表示希望咱们复制底片。他希望能用样片剪,而且,剪完,他还希望用传统的放映方式先做检查。”

“……怎么还要复制底片?”

这个年代有电脑了,ABC LAB给了他电脑素材先做剪辑再发回去。ABC LAB在那边扫描胶片,谢兰生去“计算机室”在素材上进行剪辑,再由莘野带回澳洲,指导ABC LAB最后套底。也就只有最后一周拍的东西还没做完——莘野已经带过去了,他在等收电脑素材。

所谓套底,就是正式用底片剪。

“嗯,”莘野说,“我咨询了不少导演,他们都说不用样片。在电脑上导演已经用扫描片剪辑完了,ABC LAB剪辑师只是照着在底片上再剪一遍,不会出错的,认为Nathan他是在骗钱。而且,ABC LAB其他的几个剪辑也全都说不用复制。”

“……”

“如果选择复制样片成本就会大幅增加。只有Nathan一个人说,电脑技术还不成熟,可能出现各种问题,一旦底片被剪过了就很难能再弥补了。”

“好。”谢兰生拎着电话,道,“别人不复制,咱们复制。不需要听别人说的。”

“嗯。”

谢兰生又说:“我相信Nathan。他不会想骗我钱的。”

第63章 《圆满》(二十七)

在谢兰生点头以后, 莘野同意复制样片了。莘野英文比中文好, 沟通以后毫无障碍。

接着, Nathan一边按谢兰生的剪辑版本粗剪样片,一边把最后一本电脑素材寄给兰生,谢兰生则在北京的“电脑室”里完成操作, 再给ABC LAB在悉尼的总部公司发回过去。虽然北电开电脑课,但也只教他们打字,谢兰生对操作电脑其实感觉非常陌生, 只觉那个“画图”工具玩儿起来很有意思。一开始, 若非莘野手把手教,谢兰生是剪不出来的。当然, 也多亏了新出的Windows 95了。素材不是用软盘装的,而是用别的装的, 叫闪存卡,容量颇大。

去年, 美国公司Sprint在中国开了两条64K的“道路”,中国也有互联网了,有网页了, 谢兰生还打算拍完《圆满》也去中关村学呢。中关村那立着一块“瀛海威”的广告牌, 写着“中国人离信息高速还有多远——向北1500米”,听说,在那能学网络知识,看网页、上论坛……谢兰生还蠢蠢欲动的。

Nathan用两周做完粗剪,给莘野在机器上放。

结果, 这一看下,问题大了!

有些画面明显不对!

这时,电脑屏幕很小很小,画面又要切成四格,而中国的“电脑室”里设备还要更加落后,屏幕还要更加袖珍,分辨率也更加不行,人的脸是看不清的,谢兰生也没意识到。结果,被投在了大屏幕后,莘野发现,有些画面焦点错了,有些画面焦距错了,有些画面……而谢兰生在剪辑时对这一切毫无察觉。因为早被官方禁了,谢兰生也不好再去北影厂等看样片了,这四年来全是由Nathan在海另边给他把关的。这回,因为能看扫描片了,谢兰生还非常笃定不会有问题出现了呢。

“谢导,”在电话里,莘野说,“第30场第3镜,第60场第6镜,焦点错了,第45场第1镜,还有第90场第1镜,焦距错了。”莘野当时在现场听谢兰生的调度过。他总跟着谢兰生走,知道这些该什么样。

“……啊???”谢兰生说,“不可能吧?!”

“真的,”莘野说,“祁勇请的那焦点员在洛杉矶出生长大的,我能感到他受不了北京冬天的气温。出问题的几个场次全都是在室外拍的,手抖了吧,或者僵了。”

“原来如此……”

莘野又是继续补充:“Nathan剪辑时也没想到,他以为就该这样,糊里糊涂跟着您的剪辑版本剪样片了。”

谢兰生长长地吐气:“莘野,幸亏你去看了。”

莘野低笑一声:“应该的。”

“那这几镜,另外几条能不能用?拍没拍对?”

“我看过了,”莘野说,“第30场第3镜,第60场第6镜,前面那些是正确的,后边一条也是正确的,只有选的是不对的,第45场第1镜,第90场第1镜……两个都是一条过的。”

“我想起来了。”谢兰生说,“第30场第3镜,第60场第6镜,祁勇说了焦点不对,我本子上也记上了,但剪辑时在电脑上没看出来有问题,就选了前面的,感觉感情更饱满些。嗯,这两镜用后来拍的,就好。”如果不是有电脑了,还真未必有这问题,他当时把两只眼睛都几乎要盯瞎了。

“差的很少。”莘野说,“但,用大屏幕能看出来,脸的边缘有些模糊。”

“嗯。至于第45场第1镜,祁勇可能也没发现……”谢兰生翻分镜头本,沉吟半晌,“具体哪个画面不对?”一般来说,每拍一本,导演都要看看样片、决定是否补拍,可谢兰生要送电影到悉尼去制作后期,同时自己没有护照不能出国不能盯着,就只能靠Nathan他们了,可Nathan毕竟不是导演,过去片子冲洗完后大小错误也经常有,除了《生根》,谢兰生也只有忍了。可他这回希望拿奖,对于瑕疵不想将就,把莘野给派过去了,事实证明,太厉害了。如果没有莘野过去,他就只能再将就了,哎,本来以为有电脑了,可以亲自把控一切了,谁知因为屏幕太小还是会有“漏网之鱼”。

对问题,莘野回答了,谢兰生用他的铅笔在分镜上戳戳戳戳,有了主意,道,“咱们换个叙事方式。这个画面直接拿掉,然后……”

莘野记住了,说:“好。”

“嗯,第45镜里有郎英,只能这样做弥补了,问题不大。至于第90镜……我想补拍。于千子和柳摇都在,祁勇他们也还没走,赶紧拍了,然后寄过去。”

莘野算算时间,颔首:“行,那尽快。”

“嗯,明天就拍。”

“另外,”莘野又道,“也是因为屏幕问题,还选错了一些画面。《圆满》里的不少镜头咱们拍了好几个版本,您用电脑做了选择,然而实际放大以后有些地方有些变味,比如表情,我不确定,您听听看。”

“……你说。”

“好。”莘野一一讲了。

“我知道了。”谢兰生又拿着本子指挥莘野重新选择。谢兰生和你相信对方对行不行的判断,他总觉得,既然莘野可以完全理解郎英这个角色,就说明,莘野理解《圆满》,莘野理解自己。

放下电话,谢兰生又赶紧拉人回片场补第90镜,祁勇听了一顿吵吵:“我现在跟上海这呢!搞什么啊搞什么啊!!!拍《生根》时就一顿补,拍《圆满》了又一顿补?!”

“就一镜。”谢兰生哄,“没有办法去制片厂看冲出来的样片嘛,也不可能隔三差五就回学校借放映机,只能……将就。这回是有莘野在那才多出了补救空间。”

祁勇气结:“还挺有理……”

谢兰生手捏着电话:“祁摄,来嘛。”

祁勇:“……”

就这么着,翌日,兵荒马乱地补拍完,谢兰生把胶片寄去,并且还在箱子上写“内有胶片,不能见光,不能过x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Nathan那边儿也准时收到,把该改的全都改了,并且还在这一周里把英语的字幕刻上了。现在,ABC LAB使用激光烧制,而不再做“幻灯片”了。英语当然是莘野翻的,这是莘野第一语言。

谢兰生又有些庆幸,他深刻地长了教训。

多亏他听Nathan的话,又冲洗了一本样片。这样,虽然多花了一大笔,包括冲第一本样片、印片、正片冲洗,还有第二本样片,又多花了20万块,积蓄只剩30万了,但这教训相当值得。

否则,若直接用底片剪了,就真不知如何是好了——上哪儿捡被丢弃的碎胶片上旧素材呢?难道全部都重拍吗?那太恶心了。

从跟莘野的对话中谢兰生也知道了,一般来说,导演按时间码剪的都不会有什么问题,但电脑技术还太新了,Nathan在过去真遇到需要大量重拍的人,有一个在放大以后被发现了口形不对,同期声做不了,还有一个在放映以后被发现了音画不同步,全都完了。

真的,幸亏信了Nathan。

到这粗剪正式做完。ABC LAB认识的某导演之前就说也要参展,于是,兰生拜托那位导演把《圆满》也带去交片。

报名的截止日是11月12号,交片的截止日是12月26号也就是德国的圣诞假后,谢兰生的这部《圆满》可以说是堪堪赶上,Nathan 甚至在12月23号还到ABC LAB加了加班,谢兰生非常感激。

…………

ABC LAB送走了粗剪版本,便开始了精剪、配光。

这些都是莘野盯的。谢兰生则每天准时听莘野的提问做答。

还是因为预算问题,《圆满》只能配两遍光,但Hunter Hunt是兰生这四年的配光师和合作伙伴,对效果的把控到位。

接着是混音。

这回兰生可来劲儿了。

对于剪辑还有配光,他看不见,也没办法,但是对于“混音”这步他可以用电话听啊!虽然声音有些变化,但谢兰生可以想象。

兰生非要全程听着,ABC LAB混音师简直要被谢兰生给弄崩溃了,觉得没有这样儿的。

《圆满》音效比较复杂,而且,它里面有非常多的中国特色的东西,比如银杏的沙沙声,比如“28车”的车铃声,比如铁盆的落地声,比如搪瓷缸的落桌声……那混音师从业20年都没听过这些声音,没有任何经验,而谢兰生吹毛求疵,对声音的每个细节都一定要做到最好,否则就要返工重做,比如各种声音的比例,比如它们的淡入、淡出,要与想的一模一样。同时,《圆满》为了去电影节制作时间又非常紧,ABC LAB混音师苦不堪言,压力很大。

他不停说:“谢导,您太难搞了!您太难搞了!!!”

谢兰生也只有道歉,然后继续吹毛求疵。莘野也终于明白了电影局给他的评价:对一切事,虚心接受坚决不改。

谢兰生也非常清楚自己是个“难搞”的人,只要和他共事过的都会给他这个评价。

之前,他总是让摄影师加1/16的光圈再拍一遍,或者减1/16的光圈再拍一遍,可事实上,所有人都知道,他自己也知道,一般人类是看不出1/16光圈的任何区别的,可谢兰生就非要拍,连摄影师带演员们一起折腾、一起受累。

在混音终于完成那天,那混音师用一种枯木逢春的语气对谢兰生高兴地道:“谢导,终于做完了!!!”

“嗯,”谢兰生说,“谢谢。”

那混音师又评价道:“谢导,您是我见过的最难搞的一个导演。”

谢兰生:“……”

其实兰生有的时候对他自己也受不了,当晚,为了确认他是不是真那么让人受不了,谢兰生突然问莘野:“莘野,我是不是非常难搞?”

“……嗯?”莘野明显有些愣了,“什么难搞?”

谢兰生便解释说:“混音师说我很难搞。”

“没有。”莘野低笑,“谢导,您值得最好的。”

谢兰生:“…………”

“谢导,您本身是最好的导演,您也值得最好的同伴,值得他们最好的作品。”

“……啊。”谢兰生又再次觉得,莘野总能让他自己焦躁的心安静下来,仿佛有魔力。

那边,隔着电话线,莘野带磁的声音又再一次地响了起来,他说:“谢导,这样的你……我很喜欢,一直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谢兰生:“莘野,我是不是非常难搞?”

莘野:“……哪种搞?”

谢兰生:“就那种搞啊。“

莘野:“不知道。我搞搞试试。“

这段参考李安说的刚用电脑时的事儿。李安说他放大一看,全选错了……只好重选。差不多的年份时间。

第64章 柏林(一)

谢兰生是在一月末接到柏林的电话的。在等着的一个月中, 他们做了精剪、配光, 从初剪的四个小时时长缩短到两小时。

谢兰生对“参加比赛”的感觉还蛮复杂的。平心而论, 谢兰生这二十几年都不是个好强的人,他沉浸于内心世界。他也一直非常赞同“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因为说白了, “喜不喜欢一部电影”是主观的、是感性的,跟思想、审美合不合拍等等东西关系很大。而且,不管竞赛多高姿态, 它本质上就是俗的, 人虚荣且非常功利——各大导演不断造势,争取观众喜欢自己, 让电影节的组委会倾耳注目、抛来桂冠。想想也是,若是选的大奖电影最后根本无人问津, 电影节也办不下去,可这让它变得更俗, 大众口味从来不是艺术创新的好朋友。谢兰生对大众喜好从始到终保持敬畏,但做不到曲意逢迎。从这些个角度来说,“拿奖”不是什么好事, 许多大导从不参赛, 还在合同上面注明“不能拿它参加比赛”,不设竞赛的电影节似乎更加纯粹一些。

可是呢,人真的是非常复杂。只要付出一些成本就总是会期待结果,不愿意做无用功。而且,若是参赛, 还一定会被周围的竞争氛围所影响到,也变成俗气的动物,想要获取大家肯定,想要收割同行艳羡,想要拿回一个奖项而后得到好的回报。一边告诉自己不care,一边控制不住地care,非常矛盾,可能,不去比赛真的是个比较合适的方式。

这次,谢兰生的主要目的是被盗版商带到中国,他不断地说服自己:参赛是为被人看到,这似乎也没那么俗。

因此,他在接到组委会从柏林打来的电话时,他心里面最主要的想法还是高兴、欣喜。

在电话里,那边人问:“是谢兰生导演本人吗?”

谢兰生则感觉回答:“Yes!”

那个苍老的声音道:“我是柏林电影节的主席Ares Schrder。我们希望邀请您的电影《圆满》来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您愿意吗?”柏林戛纳这些电影节的主席一年一换,全是知名的大导演,今年轮到Ares Schrder了。

谢兰生说:“我的荣幸。”

接着,Ares Schrder与其他影展主席说出的话如出一辙:“那我们会寄出正式的邀请函,请带着来。另外,请在名单公布之前对电话的内容保密。”

“好的。”

Ares Schrder主席的态度温柔,又继续说:“柏林国际电影节的开幕日期是2月15日,闭幕日期是2月26日,谢导,恭喜,《圆满》已经被选为了电影节的开幕影片,届时,相信各国各大媒体都会报道影片内容。”

“……”

听到这话,兰生心里“咯噔”一声,坠了下去。

完了。

没戏了。

他知道,基本上,电影节的开幕影片是不可能拿大奖的,只能跟着陪陪跑。

因为出场太早了。十二天后评委早把首日看的全忘光了。

他只是一个独立导演,没有人脉,无法运作,于是,被扔到了第一天去。最厉害的营销公司会让影片压轴出场,也就是在结束前的周六还有周日亮相——那时活动正在高潮、气氛正到顶点,次一点的营销公司则会拿到周四、周五,再次一点的那些公司也能拿到周一二三,而第一天就出场的可以说是放弃了的,这些制片还有导演基本只想出出风头。第一天,无数大佬都还没到呢。

还是那句话,电影参赛是要运作的。柏林电影节组委会要求电影国际首映,否则这部电影就只能去次级竞赛单元,还简单点,奥斯卡等大电影节在这方面更有说道——导演要从多伦多起先参加一大车影展,邀请媒体开记者会,而后上映,炒热气氛,接着去打众“前哨站”,拿金球奖,拿美国导演工会的最佳导演奖,拿全美影评人奖、洛杉矶影评人奖……不忙半年没戏唱的。

谢兰生又挺委屈的。

他是一个电影导演,为什么要这样呢。

没有大笔资金支持,就只能被“打入冷宫”吗?

奥运会的分组出场还看预赛的成绩呢。

谢兰生也非常知道,电影节要跟大公司搞好关系、拿更多片,可他一直单打独斗也真的是难免委屈。

在表面上,谢兰生跟Ares Schrder主席还依然十分客气地说:“谢谢,谢谢组委会对这部电影的信任,我会努力做好后期,带着《圆满》准时出现。”

“嗯,”Ares Schrder又说:“对了,电影必须要有英文德文双语字幕,您知道吗?”

谢兰生说:“我明白的。”

“还有一些技术规格会有专人再联系您。《圆满》会在开幕式上至少得到五个座位,闭幕式也是。组委会会给您报销一个人的交通、住宿。”

“不用,”谢兰生苦笑着说,“我们只有一人过去,用不着五个座位。男主演会到德国去,我本人则留在中国。”

Ares Schrder有些不解:“为什么您不参加呢?”

“我……”谢兰生犹豫了下,最后比较委婉地道,“我的护照没批下来。”

“嗯……”Ares Schrder似懂非懂,笑着说,“那,我们在这等他出现了。”

“谢谢,他也期待与您见面。”

“好。”

撂下电话,谢兰生想了想,还是跟于千子、莘野、柳摇、祁勇、岑晨等人都打电话说了这事,说,他们应该一无所获了,历史上的开幕影片就没有能拿大奖的。

谢兰生能听出来,于千子、祁勇、岑晨他们全都感到挺失望的,只有莘野还有柳摇安慰他说没关系的。

…………

不管怎样,电影还是要认真做。

混音结束,ABC LAB帮兰生把配光又调了调,接着,把德文也刻上胶片了。德文也是莘野翻的,算莘野的第二外语——如果中文也算“外语”就是他的第一外语。

拷贝最后冲洗出来似乎还是湿漉漉的,莘野直接提着它就登上了去德国的飞机。

这时已是2月10号了。

莘野只有四天准备。

他要联系媒体公关去邀请众影评人,还要安排媒体采访等能造势的活动,还要进行技术审查、确保顺利放映,还要……总之,莘野剩的时间很少。

可谢兰生莫名相信莘野可以做好一切。那个男人非常强大。

谢兰生在确定莘野已经带走最终拷贝后,又跟大家一个个地报告“搞定”的好消息。

他先打给女主柳摇。

柳摇问:“这回肯定结束了吗?”

“嗯,”这点自信还是有的,谢兰生说,“全做完了。”

“不会需要再补拍了吧?”

谢兰生笑:“不会。柳摇,干吗,你今天咋磨磨叨叨的。你是要去哪度假吗?”

柳摇笑:“差不多吧。”

“别担心了。”谢兰生说,“《圆满》摄制已经完成了。艺术永远都有遗憾,电影也是其中之一。如果天天缝缝补补,那一辈子也弄不完。没必要。《圆满》摄制到此为止,已经可以了,能见人了。”

“好。”柳摇似乎舒了口气,说,“太好啦。”

“嗯,”谢兰生也说,“太好了。”

…………

通知过了所有人后,谢兰生也没闲下来。

事实上,自从2月1号官方正式公布片单以来,谢兰生就不断收到老熟人的恭喜电话。

这天他又收到三个,其中最后面的一个是潇湘厂同事打的,不是室友,也是导演,跟谢兰生关系还行。

两人照例客套完毕,对方聊起共同熟人:“对了,谢兰生,你知道吗,李贤导演又结婚了。他的前妻没人见过,两人长期两地分居,感情不好,就离婚了。”

谢兰生:“…………”

“这个老婆太美了。李贤导演前几天说他老婆怀龙凤胎了!他们夫妻都认识的妇产医生刚看到了。”

“…………”谢兰生说,“那要恭喜了。”

“嗯,李导真是四喜临门啊。一是结婚,二是有子,三是有女,四是……”

谢兰生只随便敷衍:“嗯。”

接着话题到了别人,两人足足聊了半小时。

等到终于说再见时,谢兰生已精疲力尽。这个同事在潇湘时就是顶级的大话痨,不管对谁都说不停,谢兰生还挺怕他的。

没有想到,谢兰生刚放下电话,就又听到铃铃的声响。

“不会吧……”谢兰生已应酬累了,坐在几前盯着电话,犹豫好久才接起来,希望这回是个干脆的,他说,“喂?”

“谢导!!!”助理导演于千子的一把声音慌乱传来,“您刚才在干什么啊?!电话怎么才打通啊?!”

“嗯?”谢兰生说,“刚才朋友来道喜了。”

“还道喜呢!”

谢兰生:“???”

“谢导……谢导……”于千子的质问嗓音在一瞬间变得无助,他说,“有一件很不好的事……您一定要冷静下来。”

谢兰生的腰直起来,问:“发生什么了?”

于千子的嗓音沙哑:“柳摇……自杀了。”

“??!!!”

这话一出,兰生呆了,他周围的所有声音在顷刻间全消失了。

柳摇……自杀了?

接下来的事情经过谢兰生也努力听了。

柳摇是在家里自杀的。她化了妆躺在床上,明艳绝伦,不可方物。而柳摇那不管她的爹正好有事过去一趟,发现了一切。

“谢导,”于千子说,“柳摇留了两封遗书,一封是给她好友的,还有一封……是给您的。”

“是吗。”

谢兰生仍浑浑噩噩,想,柳摇总说走出来了,可是原来,她从来没走出来过。

作者有话要说:  对于柳摇这个结局大家似乎都猜到了……

第65章 柏林(二)

兰生出门跨上二八车, 一路骑到柳摇的家。路上, 他好几次差点出事。一回因为精神恍惚一下骑进一个坑里, 车把一歪,差点儿就滚到旁边疾驰而过的卡车下了。另一回,因为抢着过小马路竟没看到两边的车, 几乎被撞,幸亏他在最后关门把自行车横过来了。俩司机都骂“艹你妈”,可谢兰生也没管了。

到柳摇家, 警察都在。

谢兰生说他是“谢导”, 还拿出了身份证来。警察仔细对过以后把一封信递给了他,声音冷静, 言语关切,说:“节哀。”

谢兰生向床上看去, 发现那里空空如也,只有粉色的床单上有鲜红的一滩血迹, 像一朵花,正在花期,又大又艳。

谢兰生眼睛被迫地睁大了。

那么温柔的女人, 如水一样的女人, 这就是她最终的归宿吗?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一切要发生在她的身上。

老天没有一点怜悯吗?

谢兰生用颤抖的手把那封信给拆开了。

上面写着:

【谢导,

抱歉,非常非常抱歉,还是给您添麻烦了。因为我是真的、真的坚持不到26号闭幕了。我向朋友打听过了,这并不会影响参选, 再说,柏林那边的组委会也并不会知道这些。

我这一生没幸福过。我三岁时母亲去世,我四岁时父亲续弦,他们不久生下弟弟,我在世上变多余了。后一共有两段感情,可是却都没有善终。当时男友的“妹妹”在三年以后接受了他,而后来的丈夫结婚只是为了安抚母亲。都是骗局。都是骗局。我从没有亲密关系。离婚后的这大半年,我很孤独,也很痛苦,日日夜夜无法入眠……连吃药都无法入眠。我深深地明白自己不可能再尝试什么了,可,我一想到这种日子还要再过三四十年,就受不了。就受不了。我不能够孑然一身。人生怎的才一半呢?人生怎的才一半呢!我知有人不需要爱、不需要陪伴,我却不行,我太软弱。我想结束这一辈子,而后开始新的人生。我知道这并不值得,但,绝望不是理性的事。

我总关注前夫夫妻,甚至希望她早发病,太丑恶了,我不喜欢。走在路上,有的时候,看到别人母女同心,看到别人夫妻恩爱,我会想:为什么总是我呢?为什么不是别人呢?还是,太丑恶了,我很厌弃。为了自己不再堕落,我也应该早结束吧。

谢导,我由衷感谢您。我的天赋非常有限,在人艺也只演配角,可是,我也想要留下什么,我也想有经典角色。因此,在看到了“李芳芳”时,我一下子被击中了。她就是我,我能演她。所以,我自私地加入剧组,又自私地隐瞒一切。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如此自私的事儿,是对您做的,我的内心深深不安。我知道,我永远也不可能有某个角色超越“李芳芳”了,因此一生断在这里,很好。

我人生的最后温暖,全是谢导您带来的。我很开心,很开心。您一直尽量地对我好——把最好的房间给我,把最好的盒饭给我,经常夸我,经常聊天,您还在我被骚扰时不顾危险挺身而出,这些我都记在心里,而且我会带着离开。

谢导,别难受。我已认真地生活过,已尽了自己全力,并不遗憾。佛家常说三世因果,我下辈子也许会好。我很期待,真的期待。

另外,请别为我做任何事。我不想再打扰您了,一部《圆满》已经够了,我只希望您能都忘了。不要公布这些事情,我希望能安静地走。前夫他们……也有苦衷,我实在是不愿继续。答应我,不要去找他的麻烦,好吗?谢谢啦。

谢导,您是我最感激的人,也是我最抱歉的人。

如果我也能像你们大家一样有勇气就好了。

此致,敬礼,

柳摇,

1995年2月10日】

谢兰生在看完以后双手抖的更厉害了。

他“咚”一声跪在地上,却一点都不觉得疼。他喘的似一个风箱,任由眼泪疯狂奔涌,念叨着““你怎么这么傻……你怎么这么傻……”

心脏仿佛被刺穿了,血淌在胸腹之间的隔膜上,带的五脏六腑跟着疼痛起来,并且还是没完没了地疼。

窗户开着,阵风袭来,把他吹的撕心裂肺。

他此刻才终于懂了柳摇那种演戏法儿,把自己的整个生命燃尽那种演戏法儿。他一直都惊讶、庆幸可以碰到这种演员,还以为是天大的运,如今知道,柳摇真的没顾自己,在生理上和心理上都不怕被悲剧所伤。

谢兰生就想起来了他看过的《荆棘鸟》。

它在题记里面写道:

【有一个传说,说的是有一只鸟儿,它一生只唱一次,那歌声比世上所有一切生灵的歌声都更加优美动听。从离开巢窝的那一刻,它就在寻找着荆棘树,直到如愿以偿,才歇息下来。然后,它把自己的身扎进最长最尖的荆棘上,紧接着在那荒蛮的枝条之间放开歌喉。在奄奄一息的时刻,它超脱了自身痛苦,而那歌声竟然能使云雀夜莺黯然失色。这是一曲美好的歌,曲终而命竭。然而,整个世界都在静静地谛听着,上帝也在苍穹中微笑,因为最美好的东西是用最深痛的巨创来换取的。】

柳摇竟然也是这样。

因为柳摇还有莘野,《圆满》远超他的预期。他自己也在两人的带领之下发挥出色,甚至《圆满》的配角们也个个是无懈可击。莘野是个全球影帝,柳摇竟然毫不逊色,谢兰生在拍摄以前是万万不敢想的。

想着想着,谢兰生又突然明白《圆满》开机的前一天潇湘厂的那个室友为什么来找自己了(第47章 )。当时,室友劝他立即换人,不要用柳摇,他猜到是李贤意思,却完全想不明白。

现在他懂了。

因为她有自杀倾向。

所以,李贤不想让她表演,不想让她出名,他想她死也静静死。如果闹出“前妻”自杀这样严重的丑闻,国营电影制片厂是很有可能开除他的。在国营厂,声誉第一。

可李贤又想错她了。

柳摇即使在遗书里也嘱咐了“不要报复”,而且还说他有苦衷。

谢兰生的脑海当中快速闪过了一幕幕。

她来面试“李芳芳”时、她送大家小礼物时、她帮别人缓解尴尬时、她帮小红做收工时、她拼命演李芳芳时、她把头脸扎进水里时、她咚一下跪上瓷片时、她演最后的哭戏时……在每一个场景当中柳摇都是鲜活鲜活的。

谢兰生又忽然想起他昨晚上刚做的梦。

他破天荒梦见柳摇了。梦里,他漂到了一大片古色古香的地方,塘里水波清澈见底,上面荷花开的正好。而对岸是一大片盛开的花,那么漂亮,一个娇俏的身影就站在那头。也不明白是为什么,他就知道那是柳摇,于是叫道:“柳摇!”她抬起眼看见自己,却没说话。他又问:“你还好吗?”而对方的笑容模糊,没有回答,转身就走。他急了,一边叫着对方名字,一边淌进那个池子,想追过去,但对方却越走越远,最后进了越来越浓的重重雾气里面去了。

…………

谢兰生浑浑噩噩,他也不知自己何时被于千子拉起来了。

“谢导!”于千子说,“您别多想。”

谢兰生只看着对方,说:“……嗯。”

“您……”于千子抓耳挠腮,“您还需要推《圆满》呢!世界看到柳摇才好!您这时候可千万不能伤心不能消沉!”

“……嗯。”谢兰生也知道对方是在担心自己身体。

因为自己还是在哭。他想要跟莘野说话,可是莘野还在飞机上。

“谢导,”为了转移话题,完全不知柳摇前夫的事儿的于千子说,“这次柏林的电影节还有一部中国片子,您知道吧?李贤导演的《酒家女》。”

谢兰生只苦涩一笑,道:“知道。”

于千子又说:“我刚刚听电影局说,官方这次势在必得。中国官方在柏林会造出很大的声势来,会有很多活动,也会有各种推荐,咱们没有任何优势。”

“……”谢兰生抿紧了嘴唇。

作者有话要说:

谢导实惨……

渣男会有报应的,但也只是一个角色,并不会有大的篇幅,主线还是谢导事业~

在这结局和小姐姐走上巅峰间犹豫过,最后还是没有改掉。

就这一个悲剧人物!后面没了!放心,不虐!

第66章 柏林(三)

从柳摇的房子出来, 谢兰生把楼门推开, 冷风一下扑到脸上, 带着冰碴,仿佛一个辣辣的耳光。

他一抬腿,跨上二八车, 向来路骑,每蹬一下都好似要耗尽他的全身力气。身边,一辆一辆公交驶过, 宛如庞大的野兽们, 可最终却还是一一被吞入了冬夜深处。二月寒风扑在脸上,穿透身体, 他只觉得又痛又酸,静静地打冷颤。这寒风还萧萧飒飒, 一阵一阵,忽缓忽急, 掠过两旁的树枝桠,发出高亢的哨响来,好像一个人, 隐忍久了, 压抑久了,从胸腔里发出悲鸣,从嗓子里发出尖呼。

城市还是灯光璀璨,还是红尘万丈。车流汹涌,人流也汹涌, 可那个人已不在了。

要到家时天飘起雪。在两边的路灯之下那雪粒子如珠帘般,还是金黄色的珠帘,又美丽,又凉薄。

…………

接下来的一整天里谢兰生都浑浑噩噩。

周围一切全都变了,宛如被谁给修改过。它倾斜、扭曲、破碎,有梦一般的荒诞感,又有前所未有的真实感。荒诞、真实如此统一。

他一直睡,一直做梦,梦里视角却是柳摇的。他似一个孤魂野鬼,在别人的梦境闯荡,左冲右突,失去方向,眼见就要困死在其中。他能感到,命运的手把他攥着,抑或是把她攥着,向下拉扯,而当事人懵懵懂懂,在一开始全然不知,到后来又无力抗衡,一点办法都没有。一直坠落、坠落、坠落。

他就抱着他的被子,一会儿如沸水浸身,一会儿如冰水透体,两重天,备受煎熬。

谢兰生也没有吃饭,总在睡,似乎是在逃避什么。

直到莘野打来电话。

彼时他已到了柏林。飞机落时正是晚上,莘野就没立即联系,而是先去做准备了,直到12号的一大早才给兰生打来电话。

莘野声音刚一响起谢兰生就绷不住了,他说:“莘野……”

莘野立即感到不对,问:“怎么了?”

“……”谢兰生想打听打听李贤那边的消息,先努力地装作无事,问,“于千子从电影局那听说李贤阵仗很大,是真的吗?”只是问完这一句话谢兰生都耗尽力气。他一字字用力地说,声音紧张,嗓子发抖。

莘野那边沉默一秒,答:“嗯。中国官方,就电影局,昨晚已经开过party了,邀请到了几乎所有知名记者和影评人,还请到了不少欧美大牌明星助阵吸睛——很多读者关注明星,会连带着看到《酒家女》。”

谢兰生:“……”

莘野又道:“还有,《酒家女》的制作团队一共过来了40个人,与这边的大小媒体都进行了一些接触。导演对接大的媒体,别人对接小的媒体,非常细致,没有遗漏,连地方媒体有限的受众群体都没放过。”

谢兰生又咬了咬唇。《酒家女》有40个人,《圆满》这边才一个人,就只有莘野一个人。

那边,莘野还在火上浇油:“文化部的张副部长这回亲自来督阵了,除了party,还会举办各种活动,确确实实阵仗很大。在官方的运作之下这部电影周六展映,最好的时间。”

谢兰生就小声地问:“他们希望最大是吗?”

莘野回答:“也不一定。”“我刚做了一些了解,《审判》目前呼声最高,《酒家女》则紧随其后。”

“嗯……”《审判》这是德国本土片子。

“谢导,”莘野又问,“发生什么了。”

“……”谢兰生略犹豫了番。他既想让莘野知道,又不想让莘野知道。谢兰生的心里明白,为了自己,为了《圆满》,莘野肯定会尽全力,没必要再施加压力。告诉对方这个变故会让莘野压力过大,对莘野的身体不好,对《圆满》也不好。

谢兰生刚决定瞒着,莘野就又追问了遍:“说。不对劲。肯定有事刚发生了。”

莘大影帝如此敏锐,谢兰生也瞒不过去。靠墙滑坐在了地上,他一瞬间垮了下去,盯着上方白花花的墙,好半天,谢兰生才轻轻地说:“莘野,柳摇……没了。”

“……什么?”莘野一时没反应过来。

“柳摇自杀了。”说完,谢兰生把莘野他们不知道的一一讲了,包括家庭,包括婚姻,包括最后那封遗书。

二月冷风依然在吹,它在玻璃上拍打着,猛烈有力,好似一个狂怒的人乱发张扬地咆哮着。

说出来后感觉好些。

莘野也是被震住了。

与谢兰生一模一样,他也从来没看出过。柳摇这人藏的太深,或者说,躲的太深。

他猜柳摇重度抑郁可谢兰生他们不懂,没多吱声,只用温柔的声音说:“兰生,别自责。你救不了。你拉不回来。”在重逢后,莘野一直叫谢兰生“谢导”,不造次,这是首次叫他“兰生”。

“……我知道。”因为柳摇所痛苦的他们根本无能为力。

“就像柳摇昨天说的,在生命的最后阶段,遇到您,遇到《圆满》,才了却了一个心愿,才终于能没有遗憾。否则她会更加痛苦。”

“……嗯。”

他也明白他没办法动摇什么、改变什么。柳摇说了,自己活着只是受苦,离开才是解脱,可他还是非常难受。

作为一个搞艺术的,他对死亡比一般人接受程度其实要高,可,还是非常难受。

“谢导,”莘野又继续道,“沉浸过去无济于事,活着的人更加重要。现在,咱们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让‘李芳芳’成为经典。”

“……嗯。”

如同柳摇所期望的,让李芳芳被人见到。让她用命演的角色可以绽放最大光彩。

还有,不输给李贤。

他必须要打起精神。

如同一个跋涉的旅人,不敢停顿,也不能停顿。

谢兰生又回到一边的小沙发轻轻坐下,闭闭眼睛,又睁开,问:“莘野,咱们在电影节要做哪些宣传活动?”

莘野颔首:“预算30万。不过,资金不是首要问题,人脉才是首要问题。我已经跟最大那家媒体公关签合同了,由他们来邀请各大新闻媒体和影评人。不过,他们只会邀请到场,具体记者和影评人写不写、写什么,谁也无法控制。”

“嗯。”这样很公平,很好。

“另外,他们还能请来一些杂志记者做专访。我想了想,为了能上更多报道我们需要制造话题。早早出场也未必就不具备任何优势了。这样时间更多,可以制造更多话题。我目前打算两天一个,一直持续到最后一天。电影前瞻来上一波,影展开幕来上一波,同志权益说上一波,女人权益说上一波,在《酒家女》公开展映时做对比再来一波,最后一天的闭幕式前做总结再来一波。我已经把每个话题所对应的大众媒体安排在了相应时段也确定了先后顺序,这样,因为有话题,没受邀的细分媒体也可能会进行报道,而且,因为有不同切入点,观众也不会厌倦了。据我所知,其他电影没有这样区分媒体,而《圆满》多轰炸轰炸可能让人印象深刻。广告学上有个理论——一个广告出现七遍受众才会有所行动。”这样,他一个人没法做太多采访的劣势变小了。

“原来如此,还有呢?”

“还有一些意见领袖。”莘野说,“我出发前对当地的重要活动摸过底了。我会邀请意见领袖来电影节看展映的,开幕式票有诱惑力。另外,party,记者会,也全都有。”

“好……”谢兰生说,“莘野,拜托了。”

莘野一哂:“客气什么。”

“请务必要做好一切。”

“当然。”

两人讨论宣传过后谢兰生的干劲上来些,谢兰生又突然想起莘野上次也安慰过他,便小声道:“莘野,谢谢。”

“谢什么?”

“《生根》当时胶片废了,也是你来安慰我的。那时候你还骗了我,说为考CFA,每天复习16个小时,然后吃饭两个小时,睡觉六个小时,其他什么都不做了。因为久坐,很少喝水,还患上了肾结石了……还有,一支0.5毫米的笔芯能写25页的A4纸,跟真事儿似的。”谢兰生想,莘野总能让他好受些。

那边莘野沉默了下,突然说:“一支0.5毫米的笔芯能写25页的A4纸,是真的。或者说,差不多是真的。”突然,给这件事盖棺定论。

谢兰生:“嗯?有证据吗?”

莘野又道:“我当时是不知道,但后来却知道了。”顿顿,莘野继续,“谢导,那次……1993年12月21号,分开整整两年那天,我想你实在想的狠了,给你写了一夜的信,写了六张笔记本纸,用下去了四分之一。所以,25页A4纸,差不多。”

“莘野……”谢兰生又有些呆了。

他曾经在酒店见过莘野那个大笔记本,不是A4,是Letter,不过尺寸区别不大。那里面有200多封信,其中一封特别地长,谢兰生数过,足足六页。絮絮叨叨事无巨细。日期就是1993年12月。而除去了那一封,其他的信都很克制。

谢兰生嘴张了张,说:“莘野,我……”

话到这里戛然而且。因为兰生又想起来此时莘野还在影展,不想让他分心,便道:“没什么,好好宣传。”

“当然。”

谢兰生没说的话是“我想你了”。

没错,他突然想莘野了。

柳摇毕生都没等到真心对她的一个人。在这时候,对于对他……的大影帝,他本能地想见一见,看一看,确定一切都是真的,确定自己不在梦里。

他前所未有地珍惜。

作者有话要说:  90年代电影冲奖官方确实十分重视,文化部的副部长等亲自督阵是常见的~

第67章 柏林(四)

影展开幕前三四天莘野做了不少活动。他每早都向谢兰生汇报当天的进展, 谢兰生也不大明白, 只叫对方全权负责。他相信莘野能做到自己完全做不到的。

中间有回, 莘野说电影节官方要给导演一一拍照,因为最后一天晚上颁奖仪式兼闭幕式的主会场会悬挂起每位导演的大照片,这是影展对“最出色”的导演们的敬意。谢兰生并不能拍照, 因此,电影节组委会希望谢兰生能寄张照片。他们承诺,洗完相后会把底片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谢兰生答应了, 回到房间开始挑。

他毕业后的这几年都没什么单人照片, 谢兰生挑了好半天,最后捻起一张来。

他决定寄这张过去。

这张照片是谢兰生毕业那年拍摄的。在照片里, 他站在一银杏树下,笑的欢畅, 充满希望。他静止着,也汹涌着。

那个时候, 兰生完全不曾想到自己会走这样一条路。在他心里,他会进入大制片厂,当导演, 拍电影, 他的电影全国上映,爸妈带着大家支持。

可结果呢?是拍摄了六部禁片,与官方在对立面上,绞尽脑汁、偷鸡摸狗,想让人看他的片子。

仅仅隔了六年而已。

他不能到现场领奖, 别人只能看看照片。那,就让别人看看自己风华正茂的那时候吧。

对于电影,他的心意还是一样,对于现实,他却更加无能为力。

在摄制时,他会走入一个梦境,五光十色,绚丽灿烂,他努力地认识世界,也努力地记录自己,作品不管好与不好,也全都是真实的他。每部电影,都是人生一个碎片,也是人生一块拼图,有的重要,有的不重要,可他通过这些电影才对自己真正了解。没有电影的谢兰生可以说是苍白无趣的。拍电影时,他的思想挣脱出笼,他的意识得以驰骋,因为电影这个形式而获得了新的生命,不再受困于现实的巢窠。他能构建新的世界、新的时空,里面一切让他满足。

可对于生活,幸好,他永远是心不在焉,也不会太焦头烂额。因为,与电影的世界相比,这真实的不值一提。

只有莘野让他注目,强行地,让他注目。

…………

而在等待的时间里谢兰生也十分焦虑。

他睡不着觉。他每晚上只要睡上三四小时就会醒来,而后便干躺着,东想西想,一直折腾到天明。他想睡觉,可就是睡不着。到后两天,失眠愈发严重,每天晚上睡眠时间从三小时到一小时。谢兰生想,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可能要吃安眠药了。

如果《圆满》只跟自己有关系他不会这样,可现在,还跟柳摇有关系。他不想让柳摇埋没。

他也知道焦虑不安对于现实无济于事,可他还是控制不了自己整日胡思乱想。

——谢兰生的这个状态在开幕那天达到顶峰。

柏林时间2月15号,电影盛会开始了。

谢兰生像小小的兽,在房间来回行走。

他试着看书,可那些字好似蚂蚁,撕咬着他,啃噬着他,把他的心啃的糟烂,左右收拾不起来。

最后,晚上8点,到《圆满》的展映时间时,谢兰生在自己房间对着眼前的大白墙,扶上去,在头脑中把这电影一帧一帧地放映了。

嗯,才宽郎宽认识彼此了。

他们两人互寄心意。

才宽吻了郎英喉结,他们两个在一起了。

才宽妈妈发现一切了。

李芳芳……

在“看到”了李芳芳时,谢兰生的心中一痛。

等谢兰生在大脑中把《圆满》同步放映完,北京的天已蒙蒙亮了。他非常想立刻知道现场观众的反应,可这时候也只能等于千子给他发消息。谢兰生跟他的父母一家三口住在一起,莘野如果直接来电李井柔会骂死他的——对他这个拍电影法母亲仍然是不赞同。在母亲的头脑当中,人跟官方不能对立。幸好,于千子说他会等着,莘野可以给他电话,他接着再发消息到谢兰生的BP机上,是一样的。

莘野可能需要应酬,没时间去打电话,谢兰生在自己房间坐立不安等到7点,BP才发出“叮”的一声儿。

他赶紧把屏幕按开,一看:

是于千子发过来的,关于电影的首映礼。

屏幕上只有一句话:

【谢导!牛逼!《圆满》放完,全场观众起立鼓掌八分多钟!!!】

“……”

谢兰生的眼睫毛儿在一瞬间有些湿了。

全场观众起立鼓掌八分多钟?

真的吗?

他能相信吗?

…………

可能是想让谢兰生安下心后早点休息,莘野直到下午三点才把电话打回中国。

可谢兰生根本没睡,他一把把电话抓起来,问:“莘野!真的吗?全场观众起立鼓掌八分多钟?”

“对。”莘野声音带着磁性,“谢导,恭喜。”

“谢谢……”

“你没看过最终版本,不会知道它的震撼。”事实上,谢兰生作为导演什么版本都没看过,莘野又道,“我这也是第一次在大屏幕上看到《圆满》,太震撼了。在一开始,才宽郎英浪漫旖旎,有些观众以为它是同志影片,还挺不屑,然而,后半内容急转直下。假的妻子、假的儿子,才宽郎英渐行渐远,而柳摇最后几场崩溃把所有人都震住了。到最后的周岁宴时整个会场鸦雀无声。我想,他们都看懂了。”

谢兰生又想要哭了。

“谢导,”那边莘野又说,“今早影评也出来了。我念一些给你听听?”

“好。”谢兰生深吸口气,在心里面做好准备,“你念。”

他估摸着没有好话。

他从记者那儿听说,《圆满》这种家庭写实是新电影所摒弃的,是守旧的,要被打败。

“嗯。”莘野开始念报道了,“国际影评人协会的:‘出乎意料,今年柏林电影节第一天就开始发光了,这在以往是没有的。’”

谢兰生:“……”

“《德国之声》的:‘中国电影大放异彩,索票的人排起长龙。’”

“……”

“还有,xxx的:‘今年,《圆满》作为开幕影片对后出场者是个灾难。它拉高了观众期望,后面出场的电影都免不了被与《圆满》做对比,而后,可能一败涂地。’xxxx的:‘这部《圆满》充分证明了家庭写实永不过时。’还有,‘电影包含着导演对拍摄对象强烈的爱与关心。’”他签下的媒体公关邀请到了许多记者,因此报道铺天盖地。

“……”

莘野念了不少评价,谢兰生简直不敢相信。

直到莘野挂了电话他还感觉是在做梦。

他忍不住想:莘野是否在骗他呢?《圆满》真有那么好吗?是不是,因为柳摇那个事儿,莘野担心他太难受,所以瞒他并且骗他,让他心里好过一点?这样,等12天后他的心情平复一点了、理性一点了,再告诉他虽没拿奖可是各方评价很高?继续骗?

这似乎也挺可能的。

虽然几个香港记者也先后给他发了祝贺,然而措辞十分客套,也看不出是真是假。他们几个不在柏林,也都是听别人讲的,谢兰生也不好意思从他们那打听消息。

…………

谢兰生又开始焦虑了。

他连续两晚都只睡了三小时到四个小时。

而在最后让谢兰生相信些也平静些的,竟是一个挺出乎他自己意料的老朋友。

森田小姐。

在展映的两天以后,兰生突然接到一个日本翻译打的电话,他说自己正好出差到中国来进行交流,也是森田的好朋友,又说,森田正在柏林卖片,看到了《圆满》展映,于是请他向谢兰生转交一个小礼物,祝谢兰生旗开得胜。

谢兰生还挺意外的,立刻就按对方说的念了一遍家庭地址。

于是,森田小姐的好朋友带着礼物上门来了。

谢兰生本以为森田送的礼物会是娃娃、或者和服、扇子、陶器这些东西,因此,当对方把礼物拿出来时,谢兰生呆了。

那竟是一把日本刀。

日本刀,是日本人送朋友的最高级别的礼物,代表最高级别的敬意。

古代中国也有刀礼,是非常庄重正式的礼仪,象征二人是知音。三国吕虔有一宝刀,据说,佩带便能位列三公。吕虔得到王祥帮助后便把刀送给对方,认为对方有资格,王祥后来真成三公了,于是有了“赠刀”这词,张大千还画过这个,李白、岳飞也都写过赠友人刀的诗词。现在中国基本没了,可在日本却仍流传。日本人对菊与刀这两个物件最有感情。

“谢导,”森田那个朋友又说,“森田这次并未入围,只是去卖片,她在会场看了《圆满》,非常非常感动,说谢导您更厉害了。知道我来,便请我带这个礼物并祝你们披荆斩棘、马到成功。这是日本名家锻的,森田也是刚刚拿到。另外,她请我到东京外的一家寺庙帮您祈福了。她说,这么好的一部作品应该被更多人看见。”

“……啊。”谢兰生说,“谢谢森田了,有心了。我会准备一份回礼,也麻烦您带回去了。”

谢兰生还挺感动的。他与森田两个人间的语言就从没通过,可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朋友,他们的交流甚至有一种沉默的庄严。

谢兰生想,既然森田也被感动了,也许,《圆满》真的很好看吧。

第68章 柏林(五)

在《圆满》被展映以后, 各项活动也开始了。

莘野签的媒体公关确确实实尽职尽责, 它们请了几乎所有重量级的记者观影, 又根据题材还有内容,凭多年的经验积累请了他们认为会很喜欢《圆满》的影评人,重点是大影评人, 也有小影评人——这些人在专栏、博客等等地方发表文章,会影响到读者受众,进而影响到评审团。而对于那些极大可能对《圆满》并不感冒的, 公关也没自取其辱。

于是, 展映的第二天,因为策略十分得当, 同时电影质量过硬,《圆满》成了大热门, 而开幕影片成大热门在过去是非常少的。

莘野还办记者会、party,还是, 媒体公关负责邀人。能在欧洲当记者的肯定英文都过关了,而莘野的英文通顺,交流起来毫无障碍。翻译经常不懂电影, 也未必能表达完全, 而且隔着一个翻译也说不了太多的话。莘野说了不少可以让记者们大写一番的。

莘野还在官方场刊上面买了两个广告。两个广告都不便宜,莘野自己填了成本,但谢兰生一无所知。

对“造话题”媒体公关也还感到挺新奇的,但是赞同。于是,一波一波地放出去, 不同媒体分类讨论,持续造势,不让《圆满》遭遇降温。

而在宣传的同时,莘野还要负责卖片。他弄了个试片间,喝着咖啡,西装革履地等片商在试片间看完片子,再讨论。而后,不管对方出什么价,莘野全都只摇摇头,说要看过其他片商开的条件后才能定。各大片商都觉惊讶,因为中文的电影能到掉欧美的非常少,莘野竟然如此自信,《圆满》似乎非常抢手。这样一来,各方报价越来越高。

谢兰生觉得,莘野真是一个奸商。

…………

在宣传的过程当中谢兰生也不是没事。

莘野毕竟只是主演,他谢兰生才是导演,因此,对于几个大的报纸、杂志的专访,莘野安排隔空做了。谢兰生把可能问到的问题都准备了下,还让莘野在电话里修改句子、纠正发音,花了好几天。

其实,谢兰生的英语水平在国人里是非常好的。他本身是全校前三,分数都能上科大了,他还生在首都北京,很早就有收音机了,自己学《许国璋英语》。而那时候中国学生普遍不行的口语,他居然还好。他常常去北京公园的“英语角”跟人聊天,每回准备一个话题,那儿总有一些“老外”,他就听听人家说的。他也经常看内参片,每周一次甚至两次,琢磨剧本、琢磨台词,发音要比别人地道些。四年前拍《生根》那会又跟莘野也学了些,后来为了参加比赛还更努力地报班练习,比在当年在学校时又进步了。1995年,北京也有外教了。

莘野把相对小的专访放在前面,把几个大的专访放在后头,谢兰生则按照顺序,一个一个地聊过去。

这天,兰生做了参赛以来最重要的一个专访。

对方是在北京时间下午四点来电话的。记者去了莘野房间,莘野直接拨通号码,并且坐在记者旁边随时准备充当翻译。谢兰生的水平他知道,可能会突然卡壳,也可能不会。

电话接通,记者Leon问:“您好,是谢导吗?”

谢兰生说:“您好,对,谢兰生。”

那边Leon说:“我是德国《xxxx》的记者Leon……”

介绍过去,进入正题。

第一part是关于《圆满》的。

Leon问了不少问题出来,比如:“您最初是如何想到把同志当主角的呢?”

“嗯,”谢兰生说,“我知道,同志权益这个话题正在欧美受到关注,其实,在中国也是一样。今年‘世界妇女大会’刚在北京成功举办,同志权益这些东西在大会上被讨论了。北京组织中国彩虹刚发布了公开信。我在北京王府井也见过同志做活动,虽然……立刻就被扫摊了。我注意到,在中国的这个群体与欧美的现状不同,他们需要结婚生子,会面临家庭压力……另外,事实上,同志只是一面镜子,我想讲的还要更多。如同‘郎英’说的那样,在东亚文化里,集体主义、集体荣辱的重要的一个部分。人都要为集体买单,于是形成集体压迫……”

说完,又道:“当然,从同志的角度入手,也是因为……一个朋友。这个朋友爱的坦荡,让我开始思考这些了。最终,我是认同他想法的。”

Leon追问:“这个朋友喜欢男人?”

“嗯。”

“那他现在是幸福的?”

谢兰生顿了顿,听着对面一片沉默,说:“现在还没,马上了。他们就要在一起了。”说完,他似乎能想象莘野在那边的一声轻笑,自己心里也甜滋滋的。

“好,”Leon抛出第二个问题,“这部电影的资金是从哪来的?演员呢?”

“嗯……”这个问题谢兰生也准备过。

15分钟后,10个问题全部问完了,Leon把话题从电影上直接切到兰生身上。

几个问题后,他又问了让谢兰生很像异类的那个问题:“您有什么兴趣爱好?”

“……”谢兰生又只好回答,“看电影、拍电影。”

“我意思是,除了电影。”

“没了。”谢兰生说,“我几乎把所有时间全都放在电影上了,从来没有别的事情让我觉得更加有趣。”

“Wow……That’s crazy。”Leon似乎被震住了。

专访最后一个部分是关于中国电影业的,谢兰生也针对问题一个一个认真答了。

然而,没有想到,就在专访要结束前,Leon他突然语气一变,极具进攻性地说:“谢导,我这里有一组数据。1995年,中国卖出60万台VCD,预计1996年,数字会是600万台。中国人在各级城市疯狂抢购盗版电影,他们看的比谁都多,花钱比谁都少。我这里有一些照片……莘野先生可以看到,中国人在购买盗版,一个一个喜笑颜开。这完全是变相盗窃。电影人们付出一切却得不到任何报酬。谢导,我想问,你们难道不羞耻吗?”

谢兰生呆了。

Leon在刚刚用了“ashamed of”,这个问题带着恶意。

谢兰生也不太知道Leon问题的真正用意。

他是听说这件事后想要知道为什么吗?想要知道买家想法?

还是说,他有白人“种族优越”,今天只是借题发挥?自己如果说“羞耻”,就是在跟他一道儿强力谴责中国人,而自己如果说“不羞耻”,就也变成了Leon口中那不要脸的中国人。

莘野似乎想要说话,被谢兰生给拦住了。

谢兰生沉默几秒,紧接着又缓缓地道:“Leon先生您可能不知,中国现在每一年只引进10部世界影片,包括香港还有台湾。而且今年是头一年引进、放映世界影片。中国城市人均收入只有3893块人民币,可《真实的谎言》票房破亿,《红番区》9500万,将近一亿,《狮子王》有4100万,《虎胆龙威3》4700万,《生死时速》3780万,《阿甘正传》1960万。10部片都票房极高,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嗯?”

“中国正在逐步放开,相信还会继续放开,可现在的10部电影的的确确太少太少了。我们想要多看电影,我们想要了解外面,我们希望能够知道另部分人是怎样的,包括他们的思想、他们的情感。而电影能突破空间,让中国人可以听到其他人在说些什么,不再对人感到陌生,也不再对人充满敌意。”

Leon:“……”

谢兰生又说:“Leon,你知道吗,在中国的盗版市场,有人爱看美国大片,有人爱看经典老片,也有些人,喜欢日本唯美电影,或是欧洲文艺电影。我也去过盗版市场,发现……碟片上的有些导演竟然连我都不认识,可是它们在商贩那肯定还是有市场的。这个现象说明什么?说明,居然有人在喜欢看非常冷门的电影。”

“……”

顿顿,谢兰生又继续说了:“是的,中国人还没有受到这方面的正确教育,根本不懂正版盗版,更不明白知识产权。他们从来没产生过任何版权的意识。我相信,因为他们在一开始对内容是免费获取的,他们在未来也很难成为正版顾客,我们以后肯定会花很长时间、很大努力才能让他们明白这是‘羞耻’的,是不值得提倡的。”

Leon:“……”

“好了。东拉西扯了这么多,用一句话回答问题。‘你们难道不羞耻吗?’我的答案是,买盗版和看盗版,羞耻,非常羞耻。”谢兰生的声音不大,却一字字掷地有声,“但是,中国人想看电影的心,不羞耻。”

作者有话要说:

试片间呀等等东西,参考李安的一些描述。

熊猫买的第一个盗版vcd是哈里森.福特的《空军一号》!

我好喜欢兰生崽呀,舍不得他嫁出去了,抢来抱走,不给野哥了。

第69章 柏林(六)

谢兰生并没有想到, 他这一番“盗版”言论竟在德国引起讨论。记者Leon还有些操守, 按兰生的原话写了, 并未扭曲,而欧洲的电影人们只知中国盗版猖狂,却不知那些盘根错节, 这回恍惚也明白了“盗版”还能是一扇窗,内心复杂。

2月24号,距闭幕式还剩两天, 李贤的《酒家女》亮相。第二天, 也就是2月25号,两部中国的电影被不可避免地做对比, 而大多数的影评人认为《圆满》更胜一筹。两部片子都说中国,可《圆满》更打动人心, 而《酒家女》的童养媳现在已经基本绝迹了。

也是在这一天,莘野告诉谢兰生说:“柏林电影节组委会为了表示最高敬意给谢导您在闭幕式预留了个空的座位。”谢兰生并不能出国, 组委会却没怠慢他,他们知道谢兰生是没护照才不能出席的。

“……啊。”谢兰生还挺感动的。

“而是还是在第一排。”

“嗯,有心了。”

“兰生, ”最后, 莘野说,“如果片子没能拿奖,这绝不是你的错误。”

谢兰生沉默几秒,才说:“我知道。”

莘野声音轻缓温柔:“最佳导演、最佳影片,这些东西太主观了。我肯定能卖掉片子, 有很多人在欣赏它。”

“莘野,我知道。”

谢兰生觉得,他和莘野这样说话,因为隔着空间、距离,反而多了一丝模糊,多了一丝审美的滋味。

…………

柏林时间2月26号是电影节最后一天,也是最重要的一天。

白天,谢兰生到花卉市场买了一束白色菊花,点缀几朵黄的、橙的,想去墓园看看柳摇。

他还买了几支水竹,枝繁叶茂,打算回家把矿泉水的塑料瓶斜着剪开,再把这水竹插在里头摆在案前。谢兰生挺喜欢水竹,直节向天,坚韧果敢。

花卉市场的边上有一家小小的理发店,谢兰生在犹豫之后又走进去理了理发。之前《圆满》做后期时谢兰生是自己剪头的,因为没时间,于是,两边刘海齐刷刷的,乍看起来十分可笑。谢兰生觉得,既然他是“见”柳摇去的,还是别太污染眼球了。

接着,谢兰生乘公交车到香山脚下万安公墓。

柳摇走后已经下葬,跟她妈妈在一块儿。柳摇爸爸说他以后会跟老婆一起合葬,不会跟前妻,因此,把前妻墓那个空位直接交给女儿了。谢兰生想,这说不定也是柳摇所希望的。墓碑上面已刻了字,写着“女柳摇,生于 1961年5月1日,故于 1996年2月10日,父柳光明敬立,1996年2月17日”,柳摇寿命还不到35。

北京冬天还挺脏的,风大,柳摇墓上全都是土,看的出来,这些天并没人来过。

谢兰生把塑料兜里的矿泉水拿出、拧开,把他随身带的白毛巾给浸湿了,仔仔细细地开始擦,他分外认真,一下一下,犄角旮旯也没放过,连侧角都一并抹了。

擦完,谢兰生把鲜花放好,又拿出来单独买的黄色白色两支菊花,几瓣几瓣地撕下来,围着墓碑轻轻撒落。花大部分被撒在石头上,一小部分被撒在地上,美丽、宁静。

谢兰生又忽然想起柳摇非常喜欢鲜花。

她喜欢花,喜欢美,谢兰生便轻轻念叨:“柳摇,马上就要到春天了,你能看到新的花吗?”

自然无人应答。

他也只能深深希望另个世界也有繁花。

谢兰生又站了会儿,闭园时间已经过了。

他又说:“柳摇,闭园了呢,我要走了。电影节的闭幕式是柏林时间晚上七点,北京时间凌晨两点,我本来想第一时间让你知道最终结果,但不行了。这样吧,明天8点这一开园我就告诉你拿没拿奖,好不好?那个,我之前也跟你说过,千万别抱太大希望。”

末了,又道:“对了。你说,你要公布这些东西,你希望能安静地走,还说,李贤他们也有苦衷,不要去找他的麻烦,我做到了……虽然很难。你若真的这样希望,我们大家不会违背。哎。”

这时一个守园阿姨挥着扫把来赶人了,磨磨蹭蹭的谢兰生提上东西只好离开。

…………

柏林时间晚上七点,北京时间凌晨两点,第46届柏林电影节的闭幕式开始了。

谢兰生没回自己家,而是一路走到他们拍《圆满》的那个宾馆,问前台的招待小姐他当初的房还在不在,在得到了肯定答复后,请对方开了一晚,拿着钥匙上楼去了。

一切还与当初一样。

谢兰生在小茶几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了。当初,他常常在这张沙发上给全剧组开会说戏。他总是坐在这儿,于千子则在他旁边,小红小绿喜欢躺在他的床上边听边滚,莘大影帝喜欢拉出桌前木椅正对自己,柳摇……贾婷……祁勇……岑晨……

清晰如昨。

谢兰生翘起长腿,一手撑头,一手搭在膝盖上。

他看看表,知道现在还在进行“红毯”这个环节。

柏林红毯只有十米。谢兰生想,别的片子都有导演、男主主演一起上阵,可是《圆满》却只能派莘大影帝一个人去,怪冷清的。那个男人孤高冷傲,应该显得很特别吧。

谢兰生他曾出席过都灵影展的闭幕式,也知道柏林都有哪些奖项,因此能将闭幕流程猜出来个八九不离十。

嗯……8点了,颁奖典礼开始了。

主持人会说一些话,嘉宾也会说一些话……他不知道会是哪些话,把都灵的回顾了下,让这部分直接过去了。

接着应该是颁奖了。

首先该是……终身成就金熊奖。

其次该是最佳短片。莘野1991年就参加过柏林影展的闭幕式,还拿影帝了,因此,谢兰生连每个奖项会颁多久都门儿清。

谢兰生没机会看到被提名的各个影片,只听莘野简单说过呼声最高的是《纹身》,于是,便在大脑构建出了《纹身》获奖的场景。

这个时候大屏幕上会放一些电影片段,而后导演上台领奖。

接着该是评审团奖。

会是哪部?《圆满》?《酒家女》?《审判》?

就当作是《酒家女》吧。

嗯,8点40了,前奏过了,正戏来了,首个大奖是“最佳女演员”。

会是……柳摇吗?真希望是柳摇啊。莘野上去帮她领奖,叫她留在世人心里。

“最佳男演员”……肯定不会是自己了。听说《审判》演的很好,那让《审判》拿了好了。

最后,“最佳导演”银熊奖。

是《审判》的美国人吗?还是李贤?还是自己?

就当作是美国人吧。

“最佳影片”金熊奖则给自己。

想到这里,谢兰生又苦涩一笑。

他知道,他想象的这个名单几乎就是不可能的。莘野昨天刚刚听说,电影如果拿了大奖那前一晚的夜里会有人塞个信封进屋,让导演们准备致辞。他睡到了两三点时真听到了窸窣声响,走过去打开信封,却发现是来自片商的——那片商要紧急回国,于是把名片塞一张进来,让人空欢喜。而到早上,莘野听说有其他人在大半夜收到信了。他问是谁,对方没说。

另外,莘野看到李贤他们一大早上喜笑颜开的。

他知道,跟电影节关系好的人能提早知道结果,甚至评审会议一结束就能立刻拿到名单,比如一些制片、导演、媒体记者,再比如一些电影公司、销售公司。总之,李贤他们喜笑颜开不是什么好的征兆,很可能是拿了金熊。

谢兰生长叹了口气,静静地看天花板。

还是不行吗?

即使,全场鼓掌了八分钟,大影评人都很喜欢,《圆满》还是无法逃过“开幕不擒熊”的魔咒?运作还是远重要于电影本身的质量?

真的吗?

就在兰生胡思乱想时,他的BP机响起来了。

谢兰生是临时决定到酒店来等消息的,莘野那边并不知道,于千子也不知道。他们两个还都以为兰生不能接电话呢,于是,莘野依然按照流程给于千子先打电话了,再让于千子发BP机消息。

谢兰生把BP机按亮。

上面只有一句话:

【谢导,《圆满》拿到金熊奖了。】

紧接着又过来一条:

【柏林历史上第一次开幕影片拿到金熊。】

“……”谢兰生又再次望向空空荡荡的天花板。

他拿到了自己人生的第一个世界大奖。

他拿到了欧洲三大电影节的最佳影片。

从此,他也是个大导演了。

有柳摇的命在里面。

作者有话要说:

渣男啥也没拿到,明天说。

开幕影片拿金熊的第一个是《图雅的婚事》,王全安,2007年。

有同学问私自参展的最后能拿大奖吗,有的,比如,王小帅《十七岁的单车》没有送审就参展了(2001),柏林银熊评审团奖,然后就被禁止公映了……

半夜塞信封的传闻,还有可以提前拿到名单,参考李安一些描述。

张元护照被收走后有电影节预留座位,不过不是欧洲三大,忘了具体是哪个了……

第70章 柏林(七)

第二天的一大早上, 莘野就打电话来了。

他详细地说了一遍颁奖典礼的过程。在说到“最佳女演员”的部分时, 莘野轻道:“是柳摇。”

谢兰生:“……啊!”

莘野又说:“在领奖时, 我只谢了咱们剧组。我说,柳摇知道银熊到手后一定会非常开心。‘李芳芳’这一角色是柳摇的毕生凝结。希望大家可以记住她曾经的全力奉献。”

“……谢谢,说的真好。”谢兰生道。

接着莘野继续回忆:“最佳男演员是xxx·xxx, 最佳导演给了《审判》,最佳影片则是《圆满》。谢导,你知道吗, 嘉宾公布《圆满》以后全场鼓掌了六分钟。过道两边的电影人都站起来跟我拥抱。我是用了五六分钟才走到了台子前的。我说, 这部片子是所有人共同努力的结晶,导演自己亲身上阵, 女主柳摇全力奉献,摄影祁勇从美国来, 录音岑晨……”

“嗯,”谢兰生低低地说, “真想马上看到奖杯。”

“下个星期会看到的。”

“好。我等它……也等你。”说完,谢兰生又不好意思,赶紧问, “对了, 评审团奖呢?”

“哦,刚漏了。”莘野补充,“瑞典片子《教室别恋》。”

“……”谢兰生挺不敢相信,“所以,李贤一无所获?”

莘野声音斩钉截铁:“一无所获, 颗粒无收。我听他们的翻译说,环球影业一个主管跟《审判》的美国导演说金熊是中国片子,而银熊会落到《审判》,李贤他们无意听到,以为自己是拿定了,还在柏林的大酒店订了一桌庆功宴呢。”

兰生首次露出微笑。

莘野又说:“谢导,我刚跟组委会要了一份颁奖录像,他们答应会在下周给你寄去三张VCD盘,注意查收。”

“啊,”谢兰生说,“莘野,谢谢,你真细心。”

莘野那边嗤地一笑:“这不难想。”

…………

挂断电话是七点钟。

谢兰生去花卉市场买了一束庆祝花束。主要的花是紫丁香,那个卖花的姑娘说它象征着光荣、不灭,寓意很好。

谢兰生如承诺的般,八点开园就到墓前跟柳摇分享好消息了。他把花束摆在墓前,说:“柳摇,恭喜,《圆满》拿到最佳影片了,你也拿到最佳女演员。”

依然只有风静静吹。

可是,却不再是寒彻入骨,而是带着一丝温柔。

春天真的就要来了。

兰生这回没站太久,大约9点就回家了。他在下车的公交站买了当天所有报纸,包括《北京日报》《北京晚报》《人民日报》《环球时报》《参考消息》《光明日报》《中国妇女报》《中国青年报》《中国少年报》……带回家里一顿翻看。

而后发现,主流大报都没报道《圆满》擒熊的消息,就几份小报给了一个豆腐块大的版面。绝大多数新闻媒体完全没提柏林影展,只有少数主流记者写了一句“李贤失熊”。

“……”谢兰生忍不住想:各大媒体都不报道,盗版商人消息灵吗?会不会不知道呢?

算了算了,忙完卖片去看看好了。

盗版商人不盗的话,就逼他们盗。

谢兰生想到这里,呲了呲牙。

…………

莘野因为还要卖片在柏林又待了一周,最后卖出125万美元的销量来。

谢兰生被数字震到了。

过去,他能卖到欧美的片只有《生根》《美丽的海》。《美丽的海》最为金贵,给他赚了45万美元,其中美国20万,英国15万,日本10万,而这回,莘野竟把美国版权给卖到了50万美元,合同里还要求对方再出50万的宣传费,帮谢兰生打开市场。欧洲版权也是50万,日本则是25万。

这时汇率已经单轨,差不多是一比八,不再分为官方汇率和真正的黑市汇率了,已被统一以及规范,125万美元是1000万RMB。而且,中央已经发文,自1996年的4月1日起,取消所有经常性国际支付、转移的限制,实现人民币经常项目可兑换,也就是说,谢兰生也不用再请香港朋友帮着兑了,自己就能去大银行用美元来换人民币。

莘野对此竟还不满,说,等他回国再接着卖。

从没见过太多钞票的谢兰生都不敢卖了,怕电影局找他算账。

——3月3号是莘野要回到北京的日子。

柏林时间早上8点,北京时间下午3点,十分出乎兰生意料,莘大影帝打电话来了。谢兰生本以为,莘野会在去机场前再跟自己沟通见面的。

“谢导,”那边,莘野声音带磁,“飞机会在晚上离开。我现在在柏林闲逛。”

“可是,”谢兰生困惑道,“凭借《流浪》拿影帝后,你不已经逛过了吗?”

“嗯,”莘野笑,“兰生,我现在在柏林墙边的一个公用电话亭。”

“……呀!”谢兰生还挺惊讶的。

“嗯,”莘野似乎在望远方,“你知道的,柏林墙的一段早在1990年就被推倒了。后来,各国的艺术家在柏林墙上面作画,用以庆祝,非常有名。1316米,它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露天画廊。”

谢兰生说:“是,我读到过。”二战后,因为战败,柏林被一分为四,苏联占据柏林东区,英美占据柏林西区。1989年11月9号,50万人集会以后,苏联放松对东德人前往西德的控制,但是因为传播错误,民众以为“随到随走”,成千上万人到墙下,苏联被迫放开栅栏,而后群众一拥而上,并用工具砍砸墙体。1990年6月,东德正式拆除城墙,10月,两德统一。

“嗯,”莘野说,“东边画廊是现存的三段墙中最长一段。《兄弟之吻》是这里的画作当中最著名的。内容是苏联、东德领导人的亲吻照片,象征合作。另外,Spree河就在附近,非常美。”

谢兰生手拎着话筒,想象莘野说的东西。

“兰生,”莘野又继续说,“我在景点跟你说说都能看到什么东西,就像一起来了一样。”

“……嗯。”此时兰生已经明白莘大影帝的用意了——他们两个本应该在影展之后同游柏林,可是自己去不了,于是莘野到各景点打电话来,说有什么,就和自己到了一样。

谢兰生又心动不已。

这个男人是浪漫的,而自己也是浪漫的。谢兰生出生于1969年,他从来没见过浪漫,除了在电影里或者在电视里,周围的人大多认为爱情就是柴米油盐,可莘野却如此特别,让他心动。

“兰生,”莘野声音再次传来,“我刚拍了不少照片,你拿到后可以再看。”

“嗯,”谢兰生说,“我要看。”

“好了,”莘野又道,“那我前往勃兰登堡了。”

谢兰生没问那是什么,只笑着道:“那我等着下通电话了。”

果然,才一会儿,谢兰生又接到电话,莘野声音依旧低沉:“勃兰登堡在市中心,是柏林墙一道城门。建筑模仿雅典卫城,门顶上是胜利女神……它周围是巴黎广场,很繁华的一个广场。”

谢兰生又继续想象:胜利女神……在马车上吗?

接着莘野又走去了不远处的犹太人纪念碑、犹太人博物馆。一块一块黑色石碑在空地上铺展开来,一共2711块,如同一片墓冢波浪,让人感到十分沉重。各国使馆也在这边,它的意义可想而知。

谢兰生又努力构想。

而后是胜利纪念柱——纪念普丹、普奥、普法三次战争,纪念1870年统一德国、建立德意志。再然后是柏林大教堂,金碧辉煌气势宏伟,还有最大的管风琴,再而后是国会大厦,最后则是博物馆岛,有历史,有艺术。

全部逛完,莘野又到一家餐厅喝了啤酒、吃了香肠,他一边喝一边说,谢兰生只低低地笑,觉得自己也品尝了。

像这样的“一起游览”还当真是挺特别的,甚至可以记一辈子。

最后,柏林时间下午5点,北京时间半夜12点,莘野打算回酒店check out而后出发去机场了。

在电话里,他问:“兰生,去接机吗?”

谢兰生说:“不去。”

莘野:“…………”

“莘野,”然而紧接着,谢兰生就轻声道,“你回北京那天晚上咱们两个在景山见,好吗?我有一些重要的话说。”

莘野一愣。

景山。

1991年12月21号,他在那里说他爱他。

谢兰生又自顾自地:“如果一切全都顺利……下来咱们去吃‘顺峰’。”1991年,他就说要去吃顺峰,可两人在景山分道扬镳,莘野当时转头下山,黑色风衣飘了一下。

谢兰生想郑重告白。

平心而论,虽然《圆满》杀青宴后他就决定“试一试”了,知道自己喜欢莘野,也知道莘野喜欢自己,可是当时,在这年代,对跟男人一生一世不离不弃长相厮守,他还是有一些困惑。

这一条路布满荆棘,他们真能走到最后吗?自己不会娶“李芳芳”,他们可能会分开的。反叛固执如谢兰生也不敢说一定能happy ending。

那时,他想的是,不会后悔,就好了。

然而现在,他有决心。

柳摇因为没人陪她甚至痛苦到了自杀,而他自己有莘影帝始终如一,幸运至此,又有什么理由放弃、又有什么理由不珍惜?

莘野的爱是他至今拥有的最好的东西,他不撒手,死也不撒手。

想到这里,他又追问:“莘野,明天我不接机。晚上6点,在景山的夕阳当中直接见面,行吗?”

“嗯。”莘野喉间发出轻笑,“明天晚上6点,在景山的夕阳当中直接见面,一言为定。”

作者有话要说:

渣男后面会有结局!但这一part没他事了,他不是啥重要人物,重点还是事业线哈!还有感情线!

有的同学木有见过90年代的BP机呢。它跟短信是不同的。发消息的要打电话到寻呼台,告诉寻呼小姐要发送的内容,寻呼小姐再手动地把消息给机主发去,这样的!因为说话会被误解,消息经常有错别字……

第71章 柏林(八)

次日, 谢兰生在下午一点就到景山的大门口了。

他想把那全部看过。一景一亭、一草一木, 他想记住这个地方——今天的景山, 1996年3月4号的景山。

他还带了蔡司相机,想拍点好的照片。

他上午在图家图书馆查了下景山历史。这里本来叫万岁山,因紫禁城北是玄武位, 按照说法应当有山,于是朱棣堆土成山,它也曾是北京最高点。顺治八年, 改名景山, 乾隆修了五个亭子,分别立在五座峰上。五个亭中各有铜像, 叫“五位神”,也叫“五味神”, 象征着酸、甘、苦、辛、咸,而万春亭居于中峰。后来, 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景山遭到严重破坏,五座铜像四座被抢一座被砸, 风光不再。景山公园的寿皇殿现是北京的少年宫, 谢兰生在上学以前曾在那里学过画画,少年宫的画画老师还说他有艺术天赋。

进园以后,谢兰生把三座园门、五个亭子全都逛了。他还去了寿皇殿和另外两殿,还有槐树。他一步步走,慢慢地走, 觉得这里真是可爱,他忍不住露出微笑。这四年多,他没来过,也不敢来,虽然,在四年前莘野问他“整个北京你有没有特别喜欢的地方”时,他回答了“景山日落”。谢兰生有预感,他有四年不敢喜欢,但以后会再喜欢上的。

差不多到六点整时谢兰生才上了山顶。

他郑重地踏过最后几级台阶,而后眼见万春亭的两个尖儿露出一点儿,接着是宝顶、牌匾、飞檐、立柱……最后,万春亭终在他登顶的一瞬间露出全貌。

这时太阳开始落了,不上不下卡在中间。

残阳如酒,天空绯红,云层上下亮堂堂的。

因为冬天刚刚过去山顶游人并不算多。谢兰生只随便一扫,便在一群男男老少中被一个背影吸走目光。那个背影宽阔挺拔,带着压人的气场。

莘野实在太显眼了,不少人在偷偷看他。

此刻,莘野背对兰生站着,面朝南面故宫。他的身上穿着一件黑灰色的长款外套,两边领子完全对衬,顺着脖颈畅流而下,他敞着襟儿,并不觉冷,露出里面马甲、衬衫。莘野的手插在兜里,如雕塑般一动不动。

谢兰生也顺着目光向神武门望了过去,而后只觉在恍惚间过去、现在就重合了——那座宫殿威严耸立,600年来都没变过,他与莘野的这四年只不过是白驹过隙。奇迹的是,莘野作为人的感情竟然也是分毫没变,仿佛也能到地老天荒。

谢兰生走过去,叫:“莘野。”

莘野侧身转眸。

这时候谢兰生发现,莘野面前的亭座上竟然立着他的金熊。金熊也在跟着一起观赏夕阳中的故宫。

谢兰生笑了,问:“这是金熊?”

“对。”莘野拿起那个金熊向谢兰生递了过去,说,“谢导,恭喜。”

“谢谢,其实这是大家的奖。”谢兰生用两只手把那座金熊接了过来,拇指摸摸它的腿儿,又摸摸它的肚子,而后是它的手、它的脸、它的耳朵,心里一阵甜一阵酸。

这个奖是对他的肯定。

过了会儿,莘野的手从兜儿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像是那种无菌药瓶,说:“兰生,我到柏林参加影展的第一天下雪来着。这是落在露台上的,我想你会比较喜欢。”

“啊,”谢兰生接了过来,说:“谢谢。”

莘野说对了。比起照片,他更喜欢这些东西,可以放在书架上面。柏林影展首日的雪,又抽象,又具体。

谢兰生把金熊奖杯重新立在亭座上面,面对夕阳还有故宫。自己则与莘大影帝肩并肩地并排站着,一边看景色,一边随口聊天。

莘野说:“上个月,人跟电脑下棋来着。国际象棋世界冠军俄罗斯人Garry Kasparov最终以4∶2击败了电脑‘深蓝’。”

“电脑下棋?”谢兰生只感到神奇,“不过,电脑都是死东西嘛,人类当然会赢的啦。”他想,应该是,人类提前输入程序,电脑看到这个局势就这样下,看到那个局势就那样下,非常死板,能力有限。

莘野只是微笑摇头。

谢兰生又跟莘野说,北京也有互联网了,他正打算去“瀛海威”学习一下浏览网页,莘野似乎有些诧异,表情俨然是“这还用学”,让谢兰生再次意识到莘野这人真的洋气。被莘野看扁,四年前他肯定生气,现在却不了。

聊着聊着,两个人就渐渐说到四年前了。

谢兰生回忆着说:“咱们路过老槐树时,你还问过‘崇祯是谁’。”

莘野闻言笑了声儿:“我那时候真不知道,但回去把明史看了。92年的《剑桥中国史》,费正清、崔瑞德编的。”

“哎?”

“我想了解崇祯,想了解景山,想了解你生长的地方,不想以后在谈话时总是发生鸡同鸭讲。”当然,他也想了解自己的国家。

知道莘野过目不忘,谢兰生也有些感慨:“莘野,你越来越有文化了,我以后都不好笑话了。”他意识到,莘野过去为了走近自己真的做了很多。

这时太阳坠下云朵。天是整片刺目的红,好像满是玫瑰的画,又浪漫,又旖旎,又浓烈。

知道现在是时候了,谢兰生把呼吸顺顺,对莘野说:“莘野,你来。”

莘野则是低低一笑:“遵命。”

“……”谢兰生脸也变红了,不知是被夕阳映的,还是怎么的,他走到了四年之前自己坐过的位置,转过身子,伸手一指:说:“莘野,坐这。”他四年前曾在这里坐了许久,印象深刻。那时,他抽掉了三四根烟。

莘野深深看他一眼,坐了。

角色对调。

他还把金熊放在一边,端端正正,正对兰生。

“……”谢兰生又再次感觉莘野有时像个流氓——他明知道不太好让别人看见告白现场,还整只熊盯着自己,而且又是重要的熊。

想想还是不好意思,谢兰生上前一步把金熊转过去了,让它背对他们两个。

莘野含笑。

而后兰生回到位置,看着莘野,舔舔嘴唇,捏捏自己的夹克衫,说:“莘野,今天正好是元宵节。”

“……嗯?”

谢兰生又继续按照他准备的腹稿告白:“一年当中首次月圆。咱们两个今天见面……大概预示一生团圆。”

莘野静静听着。

谢兰生的手一攥拳,跟莘野在那时一样,在他面前单膝蹲下,扬起头来,张开嘴唇,仰望着,说:“莘野——”

见谢兰生如此低姿态,莘野还是受不了了,一个躬身,把谢兰生给拉起来,攥着对方腕子的手顺势轻轻一扯、一拽,另一只手握着对方的小细腰一揽、一转,让谢兰生坐在他膝盖,两手搂着,嘴唇贴着对方耳朵,说:“兰生——”

谢兰生:“……”

莘野又道:“我还爱你。”

“…………”谢兰生的呼吸一窒。

竟然又是莘野告白,还是莘野告白……这跟打算的不一样。

太阳完全落下去了。

在静谧的气氛当中,故宫变得层次不清,显得有些黑苍苍的,渐渐隐于夜色当中。而在故宫周围,天安门广场和人民大会堂则灯光璀璨,再往远方望去也是一片片的霓虹闪烁,与四年前不一样了,变繁华和变热闹了。

在视野开阔的中轴线上,紫禁城彻底消失了,其他地方灯则亮起——那里依然车水马龙。车辆仿佛钢铁洪流,血液一般在万千条纵横交错的通道中奔腾。

谢兰生突然感到冥冥中一切都带着意义。

在全北京甚至中国最繁华的这个地方,一刹那间,太阳落山,从白天到黑天,从人来人往到万家灯火,从事业到家庭,城市完成了新旧交接的仪式,而他们呢,在曾经的最高点上亲眼目睹着这一切,于这瞬间在一起了,也完成了新旧交接的仪式。

因为太阳已经落山,周围游客陆续走了,只有莘野和谢兰生还坐在那没大动弹。

三月北京还有点冷,谢兰生坐在莘野腿上,靠着莘野胸膛,觉得对方一身肌肉又暖又硬又有弹性,挺安心地就缩着了。

过了会儿,手有点冷,他就学着东北农民,把自己的右手插进莘影帝的左袖子里,把自己的左手插进莘野的右袖子里,用袖管里的温度暖手。莘野衬衫扣着扣子,谢兰生还一一解开。

而在莘野失笑问道“你干什么”时,谢兰生还很有理,回答:“烘手。”

他有爱人能烘手了。

暖了几秒,碰到莘野健壮小臂的肌肉,谢兰生的三根指尖还忍不住蹭了一蹭,觉得舒服,还渴望更多。手指本来有些凉的,现在却是沸腾起来。

“莘野,”谢兰生的眼睛眯着,说,“莘野,现在说来显得虚假,可是,真的,5年以前,就是1990年,第一次从电视知道你拿影帝的新闻时,我就觉得……我们之间会有故事。那个时候我刚毕业,没有着落,无所事事,没有得到毕业分配,也没想好要自己干,却觉得,跟你之间会有故事。”

“故事?”莘野喉间轻笑了下,“我不喜欢这个词儿。听上去像一段历史、一个谈资、一段回忆。”

“嗯,”谢兰生问,“那叫什么才合适?”

莘野说:“牵绊。生生世世的牵绊。”

第72章 柏林(九)

过了会儿, 谢兰生想坐太久了莘野大腿会发麻的, 于是起来, 又扯着莘野的两只手把对方也拉起来了,说:“走吧,去吃‘顺峰’。”

“行。”

结果, 谢兰生刚走出两步,手腕就让人拉住了。他半转身,扭头, 站在红色的亭柱前:“嗯?”

莘野迈着长腿过去, 垂眸看谢兰生。他手没松开,问:“兰生, 能接吻吗。”

“……”

此时太阳完全落了,周围已经黑了, 可是靠着一点灯光,谢兰生能大致见到莘野薄薄的嘴唇——此刻正紧抿着, 还有带光的眼瞳。谢兰生腰有点儿软,于是后撤了一小步,靠上背后的亭柱, 被蛊惑了, 有些紧张,道:“那……试……试试?”

这一问一答,显得好主动……

“嗯。”莘野说着欺身上来,把谢兰生额发拨拨,两手捧起他的脸颊, 却只是看,从额头到下颌。

谢兰生等了一会儿,抬眸,看着莘野的眼睫毛,问:“莘野?”

“在。”莘野说着,无比小心,无比珍惜,轻轻吻上对方发根,而后向下,一点点地,一路经过额头、眉心、鼻梁、鼻尖,最后喘息着,用手掰掰兰生下巴,抬起一两厘米,迫使对方扬头,舌尖一勾,把唇珠含住、拨弄。在安静的景山山顶还发出了一点声音。接着,他又去舔对方下唇。谢兰生的下唇饱满,中间唇缝凹入一点,被刷过去了两三遍,很刺激。

而后,莘野又把谢兰生的下颌掰出一个角度来,一对恋人一下一下同步吸吮对方双唇,发出“啧啧”的声音。

过了会儿,莘野说:“张嘴。”

谢兰生先抿得更紧,几秒钟后才放开了,莘野立即长驱直入,一点余地都不给。谢兰生一碰到对方便觉得这过于刺激,把舌尖给缩了回去,连脖子都退后几寸,直到后脑顶上亭柱,退无可退。可莘野却不放过他,舌尖攥取他的舌尖,探索、缠绕、越来越重,越来越深。谢兰生只觉得一阵强烈电流遍布全身,感觉陌生而又羞耻,挺痒,又麻,有喜悦,也有不安。想沉溺,又想抗拒,因为喜欢对方而想逃离对方。

几秒后,莘野不再那么小心,而是变得无比霸道,甚至显得有点粗鲁,强悍、炽热,充满索求,带着十足占有意味,像要把人揉碎生吞,永远只属于他一个人。

谢兰生曾看过节目,说人为何喜欢接吻。大意是,人在进化过程当中需要“舌头”识别危险,有毒食物那些味道应该能被辨别出来,而这需要大量神经。也正因为人舌头上有密集的感受器,才对接吻如此热衷,才会觉得这样舒服。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谢兰生的欲望上来,感到有些受不了了,自己不能继续下去了,于是推开莘野,扭开颈子望着远方,大口喘息,努力平复。

可莘野却还痴迷着,见谢兰生不给亲了,眼睛红着,却不停止,嘴里嘟囔“兰生……”“兰生……”嘴唇贴上谢兰生的耳廓、耳垂,而后向下,一手扶着上方柱子,一手捏着兰生手腕,鼻尖贴着对方皮肤,嘴唇隔着一两厘米,沿着兰生的大脖筋缓缓缓缓地向下走,用鼻子吸气,用嘴唇呼气,热热的。

谢兰生手伸向背后,手心出汗,把柱子抱着,觉得实在是要失控,一把推开莘大影帝,把头扭回来,胸膛起伏,看着对方,道:“够、够了。”

第一次就亲成这样百分百地不正常。

莘野听了,直起腰来,敛了敛眸,收回理性,说:“抱歉。”

谢兰生摇头:“没有……”

“那走吧,要闭园了。”莘野说着,伸手搂住谢兰生肩向下山的方向走去,还摸了摸兰生后脑以作安慰。

因为真的要闭园了,两个人还走得挺快,可是山路又比较黑,他们便始终手牵手走,这样,万一谁要跌下去了,另一个人还能拉着。

终于赶上出景山了。

…………

而后两人去了顺峰,在农展馆附近路上。

他们吃了海鲜、烧鹅、点心等等。因为今天是元宵节,顺峰还送了两碗元宵,莘野还有谢兰生全吃完以后都八点了。

撂下筷子,谢兰生看看手表,跟莘野说:“莘野,想不想去灯会看看?”

“灯会?”

“对。”谢兰生说,“圆明园有元宵灯会,报纸上说十点关门,咱们如果现在过去还能逛上一个半点儿。我本来想,有时间就去,没时间就不去,现在咱们都吃完了,时间应该还来得及。”

莘野自然没有不从,点点头:“好。”

就这么着,他们开车又到西边。莘野出发到澳洲前把奔驰车还回去了,但回来后又从车行换了宝马来开,也挺新,他说之前那辆被租走了。

等莘野把宝马停在圆明园的停车场后,谢兰生带莘野跑到售票窗口买票交款,接着进门,开始看灯。

正门里边有道假门。假门上,两条金龙正在戏珠,黄澄澄的,非常好看。

穿过假门,主干道的左右两边是两大片红灯笼墙,再向里走,大红灯笼便变成了黄色宫灯,而红灯笼被一排排地悬挂在道路上方,于是,人的头顶是红灯笼,而两边是黄色宫灯。人每经过一个灯群都能看到新的灯牌,上面写着吉利话儿,比如“万事如意”“国运昌盛”。

“莘野,”谢兰生一边说一边讲,“在清朝呢,每逢正月,圆明园都会布置成百上千的宫灯,各个皇帝都爱来这过元宵节,山高水长。”

“嗯。”莘野感到有些新奇。

进入“皇家灯区”,他们发现,在凤瀛洲的水面上,古圆明园最宏伟的一组建筑“方壶胜境”被工人们“还原”出来了,五颜六色,十分璀璨,谢兰生的眼前既有1860年的火光,又有1996年的灯光。

而走过了皇家灯区,便进入了“民间灯区”。这里,上百组灯绚烂夺目,有“鱼跃龙门”,有“百鸟朝凤”,有“太平有象”,有“福禄寿喜”,有“五谷丰登”,有花草树木,有京剧脸谱……都好看。谢兰生在上中学时跟着父母看过灯会,感觉现在精细多了。

接着就是“现代灯区”。它用灯来展示进步,有“东方红一号”发射,有……谢兰生跟莘野解释:“东方红一号是中国首颗人造地球卫星”“而这个是……”莘野只是静静地听。

等到走到荷花池边,舞龙舞狮就出现了。

谢兰生与莘野两个看人舞龙看了半天。

再往里,是“猜灯谜区”。一个一个彩色纸条被悬挂在花灯之下。因这会儿已经晚了,彩纸基本都被撕了,仍然挂在花灯之下的全都是顶级难度的。

“唔……”谢兰生他打算把还挂在这的都瞧一瞧。

莘野也看,微微蹙眉。

谢兰生只觉得好笑:他老公又不明白了,又看不懂了。

结果,才只看到第一道题,谢兰生就猜出来了。

谜面是:【二十四桥缺一女郎。】

他在手心写写画画,而后突然叫说:“‘甍’嘛!!!”

莘野:“???”

谢兰生就讲给他听:“喏,二十四,是廿四,桥呢,是秃宝盖加上瓦片,蛮形象的。缺一女郎,就是廿字去掉那横,于是是‘甍’。”

莘野听了沉默不语。

谢兰生就笑:“它意思是房屋、屋脊。”

“嗯。”莘野记住了。

“好了好了。”谢兰生把那道灯谜扯了下来,一路跑到主办方在荷花池边的礼品点,交上字谜,说:“这个是‘甍’。”

一个姑娘查查答案,而后笑了,说:“恭喜呀。”说完,她拿出来头奖奖品——一个宝塔花灯。

宝塔原型不知是哪,通身都是大红色的,宝塔里面点着小灯,让塔变成橙红色了,又艳丽又温暖。谢兰生猜宝塔里有两节电池正在运作,也不知道能亮多久。

宝塔带着一根红线,一根提棍,谢兰生就提着宝塔向灯谜区远远望去。

唔,没有莘野。

他又看看左边、右边,莘野还是不见人影。

“怪了……”

谢兰生又转过身子,向出口的路望过去。

这回,看见了。

高高大大,气势压人,莘野还是那么显眼。周围的人来来往往,只有他是独一份的。他正穿着黑灰色的呢子大衣、马甲、衬衫。

这条路跟门口的路在布置上是一样的。漫天都是大红灯笼,一排一排,一片一片,两边则是黄色宫灯,方方正正,古典优雅。红色的顶,黄色的墙,莘野就在最耀眼处。他旁边,圆明园的荷花池中,龙船的灯也大亮着,而深邃的北京夜里,天边满月正高悬着。

谢兰生心突地一跳。

在这团圆的日子里,在“在一起”的这一天,看着站在灯组当中正在等他的莘影帝,谢兰生就忽地想起写上元灯节的那首词,最有名的,写上元灯节的那首词: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虽说阑珊是暗淡处,可谢兰生还是感觉这句词跟此景很合。

谢兰生笑笑,提着宝塔走了过去,跟莘野显摆:“看,我赢下了一个宝塔!”

“嗯,”莘野拿着柏林金熊,“好厉害好厉害。”

“哈哈哈哈!”谢兰生开心了,靠着莘野向出口走,有些安心也有些懒散。

离开路上也有一些元宵花灯给游人看,不过大多是各企业赞助灯会打广告的,比较一般。

…………

离开圆明园,谢兰生又坐进车子,一手拿着金熊,一手提着宝塔,让莘野把他送回了家。

因为刚刚才在一起,莘野送谢兰生进楼。

结果,谢兰生才刚刚踏上第一层第一个个台阶,就“唰”地转过身,看着莘野。

莘野收脚,也抬起头。

谢兰生把宝塔花灯仔细立在旁边扶手上,不知怎的,一对恋人就拥抱着吻在一起。

谢兰生家是老房子,一级台阶非常高,这样一站,谢兰生比莘大影帝还要高出一点点去。

谢兰生一手握着他的金熊,轻轻环着莘野的肩,让熊的脸冲另一边,一手扣住莘野后脑、插入莘野黑发,低头,接吻。

而莘野而扬起颈子,一手抚着谢兰生背,一手扶着对方的胯。

这个吻并不算深入,舌尖缠绕,浅尝辄止,带着温柔以及缱绻,还有告别的不舍。红色宝塔散发微光,映在他们的侧脸上。

一个吻后,又是一吻。他们两个反反复复大概缠绵了四五次,才分开了。

谢兰生的刺激感比第一次时少了点儿,但还是觉得刺激,头发麻到尾巴根儿。

“行了,12点了,再不回去又挨骂了。”最后,莘野把立着的红色宝塔让谢兰生拿在手里重新提着,整理了下他的头发,“咱们周日庆功宴见。”

“嗯,庆功宴见。”谢兰生又笑了笑,挥挥手,提着花灯转身上楼,红色宝塔照亮了他回家的路。

在走过二楼转角时,谢兰生一偏头发现有人把窗给打开了,可能已经感到热了。而窗外,近在咫尺的一棵树正隐隐地抽出新枝。

谢兰生想,春天真的来了。

第73章 柏林(十)

星期日的晚上六点, 谢兰生到山釜餐厅参加《圆满》的庆功宴。其实聚餐是在七点, 但兰生想提前过去迎接《圆满》的老友们。他是自己坐公交去的, 没让莘野来东四接,他一路上攥着金熊,一次都不敢撒手, 就担心丢了。

自《生根》后每回电影在国际上卖出版权他都会请主创主演到山釜来吃上一顿。谢兰生想,作为导演他给不了别的东西,那至少让主创主演可以吹吹“三刀一斧”。

莘影帝是第二个到的, 时间大约是六点半。

到了以后, 莘野站在包间门口对谢兰生轻轻一笑,谢兰生则几步过去, 拉着莘野手腕进屋,还把包间门关上了, 自己靠在门板上,另一只手捉住莘野另个手腕, 扬着脖子问:“昨天晚上睡好了吗?”

莘野嗓子有点儿哑,对谢兰生垂下眸子:“没睡着。”

谢兰生眼一眨不眨,道:“我也没睡着。”他总觉得刺激、兴奋, 确确实实是睡不着。

莘野听了, 抬手扶住他腰,准确捉住他的嘴唇,谢兰生则指尖一滑,一路搭上对方宽厚的肩。

他们又是互相轻抿,啧啧地, 接着舌尖开始交缠,蔓藤一般。两人力道越来越重,范围越来越大,渐渐变得呼吸粗重。

谢兰生的舌系带长,甚至能舔到鼻尖,他上中学学英语时有些同学发不好“L”音,谢兰生就总欠欠儿地张着嘴巴、勾着舌尖,对好朋友“LLLL”一顿表演。而莘野呢也绝不短,两条舌头摩擦面积比别人大,还更灵活,于是疯狂互相搅动,无论如何也索取不够,山釜餐厅的包间里全是急促的呼吸声。谢兰生昨晚比较被动,这会儿胆子却是大了。

谢兰生又来感觉了。

然而这次他强忍着,没有一把推开莘野。

莘野扶着谢兰生腰,把对方按在门板上。他想走近对方一些,努力向前了一小点,却没想到两人……隔着裤子贴上了一点。

莘野明显僵了一下。

谢兰生也僵了一下,不过,仅仅隔了一两秒钟他就决定不退反进。

莘野一下被刺激着了,他的手指极用力地掐住对方的两侧,把人钉在门板上,更深入地探索口腔,更大力地汲取味道。

两人舌尖交缠的同时,也胡乱地撞击彼此,难分难舍,室内温度骤然升高,全是旖旎,全是缠绵。

失控持续了十分钟,莘野方才后退一步,双手按着谢兰生肩,眸子垂下看向地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平复心情。

谢兰生则向上望着布置精致的天花板,握着莘野两只手腕,也让自己平复下来。

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其他人就快要来了。

片刻后,见差不多了,兰生把门重新打开,与莘野到桌前坐下。他自己在主位上,莘野在他右手边,他们两人在桌布下十指相扣,轻轻说话。

莘野拿出他在德国给兰生的其他礼物,有吃的,有喝的,还有用来当摆设的。他还扯出一本十分精致美观的相册来,相册里边都是他在影展期间拍的相片。

莘野指着那些相片,一张张讲,他第一天做了什么,第二天做了什么,第三天……各对应着哪些照片,谢兰生就凑过头去,一点点看,一点点想。相册里,他看到了场刊广告,看到了展映现场,看到了记者会场、也看到了各个媒体登的报道、大影评人写的文章,还看到了闭幕式兼颁奖晚会……莘野说,场刊、报道他也带来了,等下拿给谢兰生看。

他们两人讲着讲着就会自然接一个吻。抻着脖子,努力靠近,同时因为包间的门有一道缝并未关死,不敢太过投入。

…………

6点55时,于千子到了。拥抱以后,他坐在了谢兰生的左手边,仅次于主位。

接着,副导贾婷和华国光、剧组助理小红小绿、录音师岑晨、还有饰演才宽父母的那两个老牌演员也陆陆续续都到了。祁勇还有焦点师则早在两个月前就回美国了。

7点15时,谢兰生说:“好了,点菜吧,人到齐了。”

“人到齐了”这四个字让所有人都有些伤感。谁都知道,这部片子的女主角不能来了。柳摇的事在她走后次日就被告知给大家了,不过,于千子也只是说了“因为失恋还有离婚”,谢兰生对于千子都没有说出李贤的名字。

谢兰生给莘野边上的空位也要了一套空碗、空筷和空酒杯,还端端正正地摆上了柏林影后的银熊奖杯。他打算在庆功宴后把她放在柳摇墓里。

没大忍住,几个主创谈论起了柳摇的死,都不明白,也不理解,其中小红最为难过。莘野认为她有抑郁,说了说这类人的心理状态,还有柳摇“知道自己天赋有限,只能演好李芳芳”“在生活里没追求了,在工作里也没追求了”的绝笔书。众人叹息。

但紧接着,于千子就建议大家不要谈论女主角了,因为只会徒增伤感,大家点头表示赞同。事实上,事情发生一个月了,剧组心情也平复了。柳摇只是一个朋友,他们不会时常想起。

“好,”谢兰生起身敬酒,“《圆满》这个最佳影片是大家努力的结果,我作为最受益的人会对大家永远感激。《圆满》拍摄的过程是我最舒服的一次经历,你们都是最专业的,也都是最厉害的。另外,我在这儿也想道歉。我对大家挺严格的,可以说是在虐待了,要求你们发挥最大能量,要求凡事尽善尽美,请所有人多多担待了!这杯酒我直接干了,你们随意。”

说完,谢兰生的脖子一扬,把酒喝了,圆滑的喉结上下一滚。小红小绿在点菜前出去买了几瓶茅台。

而后,谢兰生让剧组的人轮着摸摸金熊奖杯。每个人都玩儿了半天,爱不释手,于千子给在座的人都拍了与熊的合照。

莘野又把一些相片给主创们留作纪念,主要是展映时的照片还有颁奖时的照片。他还带了8份特产给所有人当小礼物。

等烤肉都上来以后,于千子、华国光、贾婷、莘野还有其他演员也向兰生这个导演敬酒并且表示感谢。他们都说这几个月跟着兰生学到了很多,而且必定受益终生。

谢兰生就一杯杯喝,脸红了,耳朵也红了。

这么一闹,结账时都九点半了。

他们又请山釜餐厅的服务生拍摄合影,而且还请了两个人,以防万一有备无患——上回有家高档餐厅的服务生全拍糊了。谢兰生在掏钱时也再次感慨“三刀一斧”:真不愧是三刀一斧,忒贵了,忒宰人了,三个用刀一个用斧。

不过他没想到,小红小绿这两个在四年以前狼吞虎咽的小助理竟不领情,还评价说“都吃腻了”!

…………

大家出来拥抱、告别,又约好了经常聚餐。

而后,因为想要散散酒气,谢兰生让莘大影帝陪着他沿大路走走。

“莘野,”走着走着,谢兰生说,“我意识到我喜欢你就是上回喝多以后。”

“杀青宴?”

“嗯,”谢兰生说,“杀青宴后,我告别了酒窝姑娘。”

莘野皱眉:“……酒窝姑娘?”

“对。”谢兰生笑,“18岁时,有回大家幻想以后的爱人会是什么样的,我说,感觉,我会因为一对酒窝深深爱上一个姑娘。我幻想了四年整呢,你却打破这个梦了。那天晚上,我告别了酒窝姑娘,我说自己爱上男人了。”

莘野这时才明白了对方开窍的原因,觉得好笑,又觉得喜欢,道:“巧了,我意识到自己心意也是因为一次醉酒。”

谢兰生:“啊???”

莘野说:“我之前也依稀知道自己状态不是太对。总想看你、碰你,了解你,见了就高兴、就开心。那回拍摄‘王福生’时,祁勇说,喝醉时,人会露出本来面目,会觉得非常轻松。人能知道自己内心最真实的一些想法、最朴素的一些东西。所以那天修云台时我喝了三瓶威士忌,发现……我想吻你,想抱你,发疯地想。”

“这、这样啊。”谢兰生挺不好意思,没接茬儿,不过,仅仅几步之后,两人就偷偷十指相扣,还异常地紧。

走着走着,他们俩在一条小路上看到了一家租碟社。而且,只看店面就能知道这是一家大租碟社,比谢兰生常常去的东四那个品类还全。

“莘野!”谢兰生手拽拽莘野,“走走走,咱们看看有我的吗?!”

“嗯。”

谢兰生说:“我本来就打算明后天去租碟社问问看的。《圆满》拿到最佳影片差不多有两星期了,盗版《圆满》肯定没出,可是,《生根》《美丽的海》《黑白》《山坎》都已经在日本出过VCD了,在美国也出过,可以直接被盗走,两个星期差不多了。而且,只要那些盗版商人决定好了盗哪一部,大租碟社的老板们都会立即知道消息的。我每一回去租碟儿,老板都会说马上有什么什么,哪天到货。”这个年头,盗版商都盗美国的、盗香港的、盗日本的。

莘野笑:“嗯。”

因为急切,谢兰生蹦蹦跶跶地冲进了那租碟社。

老板一看有人进来立即拍着一沓碟片,吆喝道:“来!看看!《七宗罪》!!今天中午刚到货的!皮特儿演的!酷毙了!酷傻了!”

“呃,”没理皮特,谢兰生小心地问,“有谢兰生的片子吗?”

碟社老板:“啊???”

谢兰生竟十分紧张,他的手指紧紧攥着,又说:“谢兰生。”

“谢……兰生?中国人?是导演还是演员?”

谢兰生的一腔期待此时已被浇灭一半,他不死心,又继续问:“就是刚在柏林拿到最佳影片的导演呀,一个中国独立导演。他的片子有《生根》《山坎》《黑白》《美丽的海》《圆满》,一共五部,咱们一个都没有吗?”

碟社老板跟谢兰生简直是大眼瞪小眼,半晌后,说:“没有,没听说过。”

“……”感觉到了莘野的手轻轻搭上自己肩头,谢兰生又问,“那别人家可能有吗?”

“别想,不可能。”碟社老板斩钉截铁,“我们家碟是最全的。”

“……”谢兰生终意识到了,盗版市场也刚起步,盗版商人还是只做有美国大片和香港大片,票房超高的那一种。他们也做极少数的文艺电影,可选出来的都是经典。当然,也有部分是盗版商只看简介胡乱拿的。

他谢兰生拿到大奖并没有能引起关注。

知道人家是真没有,谢兰生也不再问了,只客气地说了一句“谢谢”,便推开门走了。

他身后,碟社老板还在大吼,声音里带着不可思议:“真的不看《七宗罪》吗?!皮特儿呀!酷毙了!酷傻了!”

“……”

谢兰生又开始发愁了。

盗版买手可能是按日本VCD商的推荐买的,主要参考票房等等,那自己的几部片子自然不会被看到了。而《圆满》在柏林摘熊的消息又不被报道,中国这些盗版商人还真未必听说过他,而且即使听说过他也未必会想尝试他。

怎么办呢?

他必须要想想法子。

作者有话要说:  庆功宴改星期日了。

part 2还剩下四章了。

舌系带短的何修懿表示自己非常羡慕。

第74章 柏林(十一)

为了能被盗版商盗, 谢兰生开始执行大计。

谢兰生的手一挥, 让于千子、华国光、贾婷、岑晨、小红小绿等人分几组去各地“出差”。两人一组, 自己、莘野留在北京,华国光贾婷去上海,于千子岑晨去广州, 小红小绿则去成都。

大家工作的内容是“打听最大的租碟社还有最大的VCD商贩,按照名单一家家进,装成电影爱好者, 点名要看‘谢兰生’的。”每一组的两个主创装不认识分头行动, 其中一个上午问ABC三家,下午问DEF三家, 而另一个上午问DEF下午问ABC,保证四个大城市的大租碟社、大VCD商贩都在一天内被问两遍“有没有谢兰生的片子”。

谢兰生的指挥还有, “一天问完一座城后连夜赶去周边城市,接着问。我和莘野会去天津, 华国光贾婷去南京,于千子岑晨去深圳,小红小绿呢去重庆。再之后, 大家互相交换城市, 顺着轮,我和莘野去上海,华国光贾婷去广州,于千子岑晨去成都,小红小绿就回北京。”

对这些安排, 他解释说,“咱们大家辛苦一点,白天工作,晚上换地儿,一天短途一天长途,我会保证辛苦费的!这样呢,八天以后,八大城市的老板们全都会被问上八次,这个频率应该足够了。咱们没有什么认识VCD盗版商的途径,但是,这些老板跟盗版商肯定都是非常熟的,他们会让对方知道‘很多人在问谢兰生’,反馈消费者的需求,让盗版商考虑下手。”谢兰生的这个思路让所有人都听呆了。

把主创都派出去后,谢兰生还请自己在大城市的朋友帮忙,去租碟社问“谢兰生”,问《生根》等等作品。他人缘好,朋友早就已经遍布五湖四海,本科室友一个现在峨眉电影制片厂干,另一个因电影萎靡回北京来做电视剧了,还有一个……他们都能帮着一起问,中学同学也是一样,甚至,连谢兰生潇湘厂的几个同事都答应出动了。谢兰生还请了几个兄弟姐妹也出去问,其中有人在沈阳,也有人在武汉,却没想到立即就被几个长辈给知道了,谢兰生也再次被说“不务正业”“偷鸡摸狗”。

谢兰生想,他们这样问上一通,盗版商会盗版的……吧?

毕竟,顾客喜欢谢兰生的假象是能营造出来的。盗版商对消费者的要求不会视而不见的。

同时,据谢兰生的观察,“老板推荐”非常重要。只要碟社的老板们把一沓VCD撂在桌上,什么“酷毙了酷傻了”的扯着嗓子推荐推荐,去租碟的那些客人就基本会尝试一下。谢兰生想,这样一来,大租碟社的老板们以为自己很受欢迎,自然也会向客人们好好介绍、好好推荐。

看他的人就会多了。

即使只推一周也行啊。

谢兰生早就发现了,真正喜欢电影的人每个星期都会租碟。那,只要自己的电影能被这些人看一看,就算成功了。

他又一次热血沸腾。

过去,他在咖啡厅里被顾客说“看不清”时,自己动手立白布时,上蹿下跳遮窗子时,曾无数次地幻想过,有一天,他的观众能在黑暗的电影院看大屏幕,看最佳效果。他的这个最高希望似乎有些不切实际,但是,谢兰生想,大家能用自家的电视机看看《生根》,也是好的。

…………

按照计划,谢兰生带莘大影帝先在北京活动了一天,又到天津活动了一天,而后就乘直达航班到上海当“第二棒”去了。

他一大早就打听好哪里可以弄到VCD碟了,跟莘影帝分配好了各自路线,暂时分开,上午去了三家租碟社,下去去了三个天桥,一个在上海站,一个在外滩,一个在南京路。上海还有个刚成立的卖电脑的科技城,里面也有人卖VCD,谢兰生就趁着中午在那里也逛了一圈。

每到一处,他都上去就向人问“谢兰生”,而老板们则永远是一脸茫然地摇摇头。每到这时谢兰生的心里其实不大好受,可他仍会装作顾客,十分惊讶地问对方:“什么?谢兰生的都没有吗?他刚拿了金熊奖呀!咱们中国第三个拿欧洲三大的导演呀!前面两个一个是李贤,一个是……而且,谢兰生的电影《圆满》是电影节开幕影片,却在最后拿了大奖,打破‘不擒熊’的惯例,那肯定是非常好看的。据说,欧洲媒体、香港媒体都说他的片子巨好看!”

说完,谢兰生还会把极个别报道他的剪报拿出来,怼到老板的面前,说:“看,报纸上都登了!喏,《柏林影展今日闭幕,谢兰生获最佳影片》。”他故意说挺大声的,让店里的其他顾客也都听到这个消息,他想,别人如果也有兴趣,就可能去其他的店“帮”他一起问谢兰生。

而每一回,老板都会认认真真地看剪报,有些还会在垫板上记下名字。其中一个还一边写一边念:“谢兰生……《生根》……《美丽的海》……”

这一整套流程最后,谢兰生则会失望地道:“竟然还没有VCD出来吗?我看其他的报纸说,谢兰生的前几部片比如《生根》《美丽的海》都在日本出过VCD了,在美国也是。咱们国家不能看吗?”

谢兰生是在胡扯淡,因为报纸根本没说。可谢兰生还是觉得自己该把信息给全,让盗版商知道可以从日本的市场上盗。

…………

问完已经是六点了。

谢兰生与莘野汇合,一起吃了顿本帮菜。

在吃饭时,谢兰生跟莘野笑说:“我外公是上海人,但18岁就到北京了,来上学。不过,他一直不喜欢北京,喜欢上海。那年……好像是56年?美味斋来北京了,还是第一家国营餐厅。我外公和我外婆俩屁颠屁颠地跑去吃,吃完就用上海话在美味斋的大厅里喊‘这不是上海菜!‘这不是上海菜!’我妈赶紧把他拖走。”莘野笑了,觉得自己了解到了谢兰生他家人的事,是好现象,说明对方已经把他当作最为亲密的人。两人之间气氛温馨。

吃完出来,谢兰生在过街天桥上看到一盗版小贩。

他自然是不会放过到他嘴边的VCD小贩的,赶紧拉着莘野过去。

到那小贩的面前,谢兰生又开始表演了:“那个,请问,有谢兰生的片子吗?”

小贩:“啊???”

谢兰生又莫名惊诧:“连谢兰生的都没有吗?他刚拿了金熊奖呀!咱们中国第三个拿欧洲三大的导演呀!”

莘野:“……”

莘大影帝再次觉得,谢兰生比他能演多了。

而等谢兰生拿出剪报对那小贩语重心长地说“……却在最后拿了大奖,打破‘不擒熊’的惯例,欧洲媒体、香港媒体都说他的片子巨好看”的时候,莘野已经彻底服了,再次确认,谢兰生才应该是影帝。

跟其他的商贩一样,对方也在看过以后对“谢兰生”留意起来。

VCD小商贩知道自己肯定没有谢兰生的,但他也不想一点都不挽留眼前的顾客,于是试着推销自己手里现成的VCD,问:“除了那个谢兰生的,你就没有其他想看的了?不看看美国大片或者看看日本的……嗯?”

谢兰生:“???”

“嗯”是什么?

谢兰生有些莫名,带着好奇反问小贩:“日本什么?文艺片吗?”

“呵呵,文艺,当然文艺。”小贩说着,从箱子里把一本VCD抽了出来,“看看这个,饭岛x的!绝对精彩绝对好看!”

被小商贩这样推荐,谢兰生就更好奇了。他没听过对方说的这个叫饭岛什么的,突然怀疑自己现在对电影的了解还不够,于是伸手接了过来,垂下眸子认真地看。

他一开始没看明白,还又仔细看了两眼,而后:“……!!!”

这、这都是什么呀!

怎么……怎么能……???

他两边脸颊刷地红了,把那张VCD“砰”地一声就砸在了纸箱子上,像拿着个烫手山芋,浑身上下都不舒坦。扔完,他憋了憋,看看小贩,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于是一拉莘野,说“快走吧”,转过身子,垂着眼睛,急匆匆地离开原地。

莘野则是拔脚跟上,走在谢兰生的外侧,而后貌似随口地问:“怎么了?看见什么了?”

谢兰生还没能从刚受的冲击中缓过来,他皱着眉,摇了摇头,咬了咬唇,道:“日本人也太……太那个了!”

“哦?”

谢兰生又小声地说:“就男人的那个东西……哪能舔呢?太脏了。”

末了,又受不了似的,道:“他们怎么会想到要做那样的事儿啊?”

谢兰生还从没看过日本拍的那些东西。1996下半年万燕的VCD才走进了千家万户,谢兰生则刚一买回VCD就开始想盗版的事,而后修改剧本,筹备《圆满》,拍摄、剪辑,参展,直到现在,连正经的美国大片都没时间看上多少。而这之前,男人都是去昏暗的录像厅看片子的,谢兰生可不好意思跟一群人一起……,于是一次都没进过有那种片的录像厅,只去去正经地方,看《英雄本色》《纵横四海》等等。除此之外,他们只能偷偷看看地下流行的小说,朋友拿给谢兰生的那些本子也都还好。所以,第一次像这样看到直观画面的他惊呆了。

兰生并非一无所知。他大二时就明白了男女之间要如何……,看本子时也有感觉,他甚至还非常清楚男男之间的一些事,是从电影和他自己的身体构造猜出来的,可是……

听到谢兰生的评价,莘野轻瞥兰生一眼,低低地笑了声儿。

…………

插曲过去,谢兰生和莘野两人坐火车到江苏省会,他们打算睡一晚后出门继续问“谢兰生”,让老板们向盗版商反馈市场的需求,叫盗版商生产《生根》等VCD。

莘野这人比较金贵,一定要五星酒店,于是带兰生在南京最早的“希尔顿”办了入住。

房间设计非常不错,谢兰生还挺喜欢的,可他以前在都灵时也跟莘野住过贵的,并没有大惊小怪,而是直接去洗澡了。

再出来,谢兰生把自己明天要说的话准备了下。谢兰生觉得,每换一个新的城市就要换一套新的话术,要不然,如果所有碟社老板都反馈同一番说辞,那生产VCD的盗版商可能就会有所怀疑了,因为看着的确很怪。同座城市则不要紧,因为盗版商会认为是同个客人到处在问。谢兰生他也是这样与其他的主创说的,让大家都不要偷懒,换城市就换话术,小红小绿当时听了这要求后一顿哀嚎。

其实,谢兰生也觉得自己挺会折磨大家的,可他没办法。他也想过其他手段,比如结识VCD盗版商,把自己的拷贝给他,让对方生产和出货,并且保证如果亏本自己愿意填平亏空,可这个计划他执行了不到三天就夭折了,因为碟社那些老板都对渠道守口如瓶,不愿别人分一杯羹,谢兰生打听了半天也没有打听出什么,于是只好另谋出路。

11点半时,莘大影帝也在浴室洗完了澡,穿着浴袍,抹着头发,回到自己床边坐下,又把毛巾扔在一边。

他的样子干干净净,偶尔,没擦干净的水珠儿会顺着他脖颈流下,滑过锁骨,滑过……没入浴袍的边沿去。莘野挽着浴袍袖口,露出一截小臂,健壮有力,谢兰生还挺心动的。

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又看了一会儿电视,莘野换了正常睡衣,兰生换上大白背心,接着,莘野拧上床头台灯,道声再见,打算睡了。

进房间后已经吻过,他没想与对方再吻。明天还要早起,他担心弄出感觉来谢兰生会睡不好觉。

可没想到,他没动歪心思,谢兰生却动了。

才刚睡下一两分钟,莘野就听见了一阵悉悉嗦嗦的声音,接着棉被被人一掀,一具躯体钻了进来。

莘野侧身将人抱着,笑了,问:“你干什么?”

谢兰生把莘野胳膊枕在自己的颈子下,自己身体一拱一拱,直往莘野的怀里钻,反手勾住莘野肩膀,还用对方颈窝蹭头,说:“想这样再接一个吻。”在睡觉前,在被窝里,缠绵一吻,甜蜜美好。那样,他夜晚的梦都会香吧。

莘野笑了。

他觉得,谢兰生在恋爱以后的表现真的就和他之前幻想过的一样:又粘人,又撩人。

两人在月光中对望,眼睛当中都有水光。不过很快,莘野就发现谢兰生的大白背心儿拉胯了。

像这样的大白背心两个袖口都非常大,此时,因为正在侧卧,一边的洞垂落下来,莘野可以直接看到兰生一边的……

酒店窗帘并没很厚,月光轻柔地洒进来。

漂亮,诱人。

莘野喉头上下一滚。

谢兰生顺着对方目光也意识到自己走光了。然而,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本来是真的只想与莘野接一个吻的,可是莘野喉头这一滚,谢兰生也不对劲了。他急忙拉拉大白背心,把一切都隐藏起来。

随后他们双唇交叠。可是气氛早已升温,他们两个吻着吻着,又开始厮磨了,和之前在釜山餐厅庆功宴前做的一样。

十分钟后,感觉到了谢兰生的焦躁难耐,莘野突然一个翻身,把谢兰生压在下边,自己则是在他上方双手撑着,垂眸注视着。

谢兰生又拱了拱,问:“莘野?”

莘野却没开口说话,眼睛只是牢牢盯着,目光温柔又缱绻。

几秒钟后,他眸子依然一眨不眨,上身却是缓缓向下,最后,黑发没在被子边沿。

谢兰生也只是看到莘野黑发渐渐被藏起,心里觉得有些纳闷,问:“……莘野?”

然而紧接着,他就大抽一口凉气!!

他跟砧板上的鱼肉一般,反弓着身子,在酒店的大床上面猛地弹了两三下!

“莘野!莘野!”谢兰生腿想要乱蹬,却被对方给按住了,于是只能小幅度挣动,同时双手死死攥住他身下的白色床单,把床单都拧出包来。

他死盯着天花板,隔着被子摸对方头,想推开莘野,又不想,犹犹豫豫,只觉血液都在沸腾,火星蹿遍四肢百骸,似乎身体都要爆炸了。

过了会儿,他竟再也挣扎不了,连脚尖都绷紧了,心脏提到了喉咙口,噗通噗通地跳,呼吸也变得不顺畅。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谢兰生哑着嗓子大叫一声,同时身体极度紧绷,在白色的床单上面宛如一张拉紧的弓。

一切结束时,他的身体骤然放松,好像失了魂魄似的,大脑一片空白。

莘野竟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男人的那个东西哪能舔呢?”“他们怎么会想到要做那样的事儿啊?”两个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  让租碟社反馈意见,兰生还是小机灵鬼。

可机灵鬼却被“哔——”了。

第75章 柏林(十二)

莘大影帝重新上来, 把自己的一只胳膊给谢兰生枕在颈下, 另只胳膊则抱着对方, 轻抚他背。

“莘野,”谢兰生的两腿蹭蹭,望着对方下唇上的东西, 羞耻万分,挺受不了,说, “漱漱口吧……不, 刷个牙吧。”

“嗯?”

谢兰生说:“太脏了……”

“没。”莘野说,“我不觉得你哪里脏。我刚才要高兴疯了。”

谢兰生被这话惊呆了, 难以置信:“什、什么啊。”

莘野道:“我所说的全是实话。”

他兴奋到头皮发麻。那简直是这世界上最美味的一样东西,而且真的形状可爱、颜色诱人、味道甜美。生理上的刺激, 加上“谢兰生把脆弱的……暴露于他唇齿之间”的心理上的满足,他甚至有眼眶发热的极陌生的冲动。

“……”谢兰生努力忍着, 向莘野看了看。

明明沾着一点……在视觉上却更诱了。

“我喜欢。”莘野问,“你自己呢?喜不喜欢?你以后还要不要了?”

谢兰生回想刚才灵魂出窍那个感觉,瞬间变得自暴自弃, 阖上眼睛, 装作鸵鸟,道:“不知道,真不知道。随便你了,睡觉睡觉。”

“行。”莘野勾唇一笑,“睡吧, 宝贝儿。”

“……”听见莘野这个称呼,谢兰生又别扭了,说,“我是男的。”一个北方大老爷们跟这个词太不搭了,这个词太柔弱了,太需要护着了。

“当然。”莘野说着赞同的话然而却并没有改正,而是在他眉心轻吻,又道,“宝贝儿。”

“……”再次听到这个词,谢兰生的一颗心脏宛如是被种上了草,毛茸茸的,乱纷纷的,让他既麻且痒,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要栽在莘野手上了。

搞文艺的都对孤寒有种变态的渴望,可谢兰生觉得自己在这方面与常人无异了。

当谢兰生闭上眼后,莘野突然又说了句:“记着。我爱你。”

“……”

在洛杉矶出生长大,莘野永远这样直白,可谢兰生却非常喜欢莘野的这种直白。这非常奇怪,按理说,搞艺术的最喜含蓄,可莘野的坦荡直白如此热烈,如此有力量,让谢兰生无法抗拒。

想了想,谢兰生说:“我也是。”

因为实在是脱力了,在又一次道晚安后,谢兰生抱着莘野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睡着睡着,还把枕的那只胳膊睡衣袖子撸了上去,枕着肉睡,让莘野的另只胳膊抱着自己、轻抚他背脊。

…………

再睁开眼,谢兰生又冲了个澡,构思路线,复习话术,跟莘野在酒店一楼吃了一顿早餐自助,而后分别乘坐的士前往南京各大碟社。

在从酒店离开之前莘野略略乔装了下。他戴了副金属镜框还梳了个大背头,从头到脚都是一副斯文败类的模样,但谢兰生竟然觉得对方这样也挺英俊的,在出门前隔着镜框抱着对方接了个吻。

莘野以前上过电视,担心别人认出他来,而且,他的两部美国电影《流浪》还有《1912》现在也有盗版VCD了。不过其实,莘野电影中的造型与他平时差别极大,兰生觉得被认出来的可能性还挺低的——他自己在洛杉矶初见莘野时都没敢确定,别人就更不用提了。

这一天也比较顺利,谁都没有露馅儿。谢兰生与莘野晚上吃了一只咸水鸭,又坐飞机到了广州。

在睡觉前谢兰生又把他自己送上门去了,“又粘人又撩人”。

莘野帮他做了一次昨天晚上做过的事,然而后来两人吻着吻着谢兰生又来了感觉。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谢兰生的大白背心被推到了锁骨上方,被莘野十分虔诚地……。最后,他们两人继续深吻,也不知在哪个时候,莘野竟然……一边用舌尖努力汲取甜美,一边用……,两人头一回不隔阻碍地厮磨。

而在莘野帮谢兰生上上下下全整理好后,谢兰生连说句“晚安”的力气都没有了。

…………

就这么着,“出差”期间,他们白天分头行动,晚上胡天胡地,谢兰生也再次感到自己不大像自己了,要被莘野赤裸裸的原始渴望给淹没了。

谢兰生和莘野两人最后一天是在重庆。

早上,当谢兰生拔脚迈进渝中区的租碟社时,他的内心其实是有一点点的不安的。

他想:呃,今天还是没被盗版。

是盗版商识破了吗?他们根据以往经验就知道《生根》没市场了?还是说盗版商不感兴趣?他们只做美国大片就可以稳稳地发财了?

那以后要怎么办呢?今天是原定计划的最后一天了。

拜托更多的朋友们在大城市继续问吗?再问八天?还有这样的必要吗?

哎,好累。

他刚才在路上迷路了,问一个人“哪边是北”,没想对方一阵奚落,说“哟,没头苍蝇,找不着北!”他们俩的那番对话宛如一个坏的预兆,因为他还真的有点找不着北了。

走到门口的桌子前,兰生因为刚发完愁情绪还没转变过来,对着老板竟然卡壳了。他站在那酝酿几秒才想起来要说什么,可是已经有点尴尬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碟社老板竟率先开口了。

他说:“哎,来的正好!不早不晚!昨天晚上刚到货了俩特别好的中文片儿!太好看咯!”

“???”听对方说“中文片儿”,谢兰生又重新燃起那点微弱的希望,问:“是谁导的?”谢兰生的心里知道,老板说的“中文片儿”十有八九是香港片。

“哈哈哈,”老板指着对面架子上一摞崭新的VCD,说:“有一个叫谢兰生的拍了部叫《圆满》的片,刚刚拿了欧洲那边大电影节的最佳影片!这俩是他以前拍的,一个叫《生根》,还有一个叫《美丽的海》。《美丽的海》更值得看,这是入围戛纳的片!碟片背面都写着了,您自己去看看吧!”

“……”

长期的梦变成现实,兰生竟然不敢相信。

他片子的VCD出来了?!

真的,出来了?!

他叫大家在各城市问有没有谢兰生的电影的策略奏效了?VCD盗版商听到风声后把《生根》《美丽的海》的盘做出来了?

他转过身,在吱嘎吱嘎乱叫的木地板上走了两步,到货架前静静站定,望着那排新到的碟,“上帝保佑菩萨保佑”地在心里乱求了一通,深深呼吸。他能感到他的心脏噗通噗通地在狂跳,一下一下顶到咽喉,生疼生疼的。

他的电影能被很多人看到了吗?

几秒后,谢兰生想“不管了”,又向前迈了一大步,躬下腰来,凝望碟片。

碟片背脊的正中间就是中文的“生根”。此时,两个普通的黑体字竟那么可爱那么迷人。

谢兰生从十几张碟里轻轻地抽出了一张,只一眼就认出来了他熟悉的日版封面。

欧阳囡囡穿着喜服端端正正坐在婚床上,带着些文艺气息,比较符合日本市场。

谢兰生两手捧着碟片,望着右下角写着的“谢兰生导演作品”“都灵影展最佳影片”,眼睛一下就变酸了。

自己真的有人看了。

而且还是花钱看呢……即使只是五毛一天。

他过去在咖啡馆放时一场只有两三人看,一个月忙活下来能吸引到一二百人,那个时候的谢兰生已经觉得相当多了。可现在,他知道,两部电影的覆盖度会远远地超出以往,毕竟,马上要有600万家庭拥有自己的VCD机。

就在他受震动的时候,一个年轻的男学生一推大门走了进来,碟社老板立刻向他祭出去了同一套说辞:“哎,又来啦?昨天晚上刚到货了俩特别好的中文片儿!谢兰生的!在那边儿!赶紧看看!艹,震撼啊!”

“啊……”男学生推推眼镜,走到谢兰生的身边,也抽出了《生根》的VCD,并仔细读后面的字。

看了会儿,他把碟片夹在腋下,又抽出了《美丽的海》还是一字一句地读,最后把两张碟叠在一起迈步走到门口,说:“那这两张我都要了。”

“行!”老板说,“押金二十,一天一块。”

“嗯。”

谢兰生又眼睛发酸了,心里忽然涌出一股子豪情来。曾经,他渺小,微不足道,只沉默地立在土里,伸出野心勃勃的枝叶,他不惧雷霆暴雨,只向往一道阳光,如今,他拍的电影片子终究是被人看到了。

他想了想,也到碟社的老板面前,说:“那个,我很喜欢谢兰生!我想买些他的片子然后送给亲戚朋友们!能不能把这俩片子各进十套再卖给我呢?”

“嗨,”老板直接说,“你把店里的拿走吧,我明儿去进批新的。10块一张,行不行?”

谢兰生说:“可以的。谢谢了。”他在收拾VCD时老板还给了他一个塑料袋。

从租碟社一出来,谢兰生立即到最近的小卖铺打电话,让莘野、于千子、华国光等都买些影碟回来,说他想亲自到更文艺的地方去卖一卖。谢兰生还补充说,他们把盘全买光了对方也会立刻补货的,观众不会没的可看,而且,因为有人全买走了对方还会进的更多,以为“谢兰生”很受欢迎。

小红小绿十分无语,不过还是答应了。

…………

挂断电话,谢兰生又到重庆其他的租碟社和VCD商贩那买了一些自己的盗版盘,用大背包装好背着,跟莘影帝连夜回京了。

接着,谢兰生把大家买的五百张盘归拢到一起,派于千子、小红小绿到大学和研究所等家属院的大门口卖,因为他觉得,现在卖碟的都是在人多的地方广撒网,而自己的文艺电影比较适合知识分子。

谢兰生还强迫大家必须一边摆摊一边吆喝:“禁片禁片!买禁片吗?咱中国的独立导演谢兰生的两部片子!在欧洲的大电影节拿过奖的!被官方禁了!看一看呀?两个片子都反思了中国人的家庭关系,很深刻,很好看!”

小红小绿还有岑晨等等主创早习惯了,可于千子这些新人都受到了巨大冲击,觉得自己拍个电影把老脸全丢光了。可神奇的是,所有人都会被兰生的那股热情所感染,而后豁出一切,不觉得苦也不觉得累。谢兰生似乎有一种非常神奇的力量。

谢兰生自己也同样会到外面兜售碟片。据他观察,“禁片”二字很吸引人,他的话对知识分子有着相当的诱惑力,于是越卖越high。

有一次的销量大好,谢兰生实在太high,还被早就圈走这片的另两个VCD小商贩找上摊位骂了一通。对方说他占地盘了,眼看要揍他了,谢兰生这才知道卖盗版也有江湖。不过,谢兰生凭嘴皮子跟他们俩认了兄弟,还一起去喝了小酒。他跟对方互相搂肩,用饭店的VCD机对唱《把根留住》还有《心雨》。

谢兰生唱女声部分,无比投入,手拿着麦,还踮着脚一前一后走:“我的思念是不可触摸的网我的思念不再是决堤的海”“因为明天我将成为别人的新娘让我最后一次想你

他总觉得这词很怪。活在好好的新社会,她为什么一边嫁人一边“想你想你想你”呢?

因为认了兄弟,谢兰生不但没有被揍,两个哥哥还帮他把剩余的碟全卖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有两个bug。VCD机开始普及是1995年下半年,上章手误,写成1996年下半年了。而且VCD前有录像机录像带,不过大家都是租,很少买,谢导自然不好意思。我不敢修文……在这里说一下下吧。

第76章 柏林(十三)

从“盗版”里抬起头来, 兰生发现,是四月了。

最美人间四月天。以往每年清明前后谢兰生都出门看花,看天坛的丁香、植物园的桃花、元大都的海棠、凤凰岭的杏花、玉渊潭的樱花、八大处的……他也喜欢花、喜欢美。

这天, 谢兰生问莘大影帝:“咱们俩也出去走走?这段时间忙晕头了, 好久都没放松放松了。”

莘野颔首。

谢兰生在打听一圈后选中了“大觉寺”, 他手抱着莘野脖子,望着对方, 笑:“大觉寺是看玉兰的。”他是典型的桃花眼,一笑起来眼尾狭长。

莘野:“……”

“莘野,”谢兰生说, “大觉寺的一些玉兰已经在那三四百年了, 人家说是全国之最, 甚至世界之最, 又美又香,莘野,你看看呀?”

莘野喉头上下一滚:“嗯。”

谢兰生在莘野下巴上面轻轻亲了一下:“那走~”

莘野觉得谢兰生真的是想把自己弄死:“……嗯。”

要去的西山大觉寺在海淀区阳台山麓, 始建于辽,又是北京一处古景,据说古寺清幽, 香气四溢。

山门四周都是桃花,恣意盛放, 灼灼其华。走进去,无量寿殿左右两旁各有一株千年银杏,此时银杏正绽新芽, 在沧桑中迎来新生。两棵树都遮天蔽日, 六个人才能合抱住。

他们一路缓缓地走,一边观景, 一边说话。寺庙当中泉水清澈,怪石嶙峋,还有几座辽时古碑、几首乾隆题诗。寺庙中轴线最高点仍然立着一座白塔,一松一柏将其环抱,被人称为“松柏抱塔”,据说,这是清代著名禅师迦陵和尚的舍利塔。

最有名的几颗玉兰在南配院的四宜堂内。

一进院落,一股猛烈的玉兰香就传到了二人鼻端,或者说,谢兰生一进大觉寺就嗅到了这个幽香。

最大那株白色玉兰居然有着15米高,它的旁边还栽种着一些小点的玉兰树。

“走走走走!”谢兰生手一拉莘野,几个碎步跑了过去。

这树花朵极为厚实。树冠庞大,满树晶莹,一枝树梢一朵白花,白色重瓣花大如拳,繁繁密密,洁白如雪、香浓袭人,鲜而不艳。而且,花的姿态极为优美,花开九瓣,各自傲立,展向四方,又美丽又脱俗,宛如枝头上的雪绒。它身后是古寺红墙,红底白花更加灼人了。

谢兰生说:“据说这是迦陵禅师在南方选的玉兰树,移过来的。”

“是吗……”莘野抬眼,站在谢兰生的身后。

“嗯,”谢兰生左右看看,发现一朵最大最香的白玉兰正在微颤。

他伸出手,轻轻地把枝条压下,踮起脚,凑过去,嗅它的味道。

好香。沁人心脾。

“莘野,”谢兰生笑,“我最喜欢木兰科了。又白又香,纯洁、正派。”他喜欢兰花,也喜欢玉兰花,两个都是木兰科的。

“嗯。”莘野也能嗅到那香。

谢兰生把头低了低,给莘野看兰花纹身,问:“你呢?喜不喜欢?”

莘野再次鼻息变重,说:“我也最喜欢。”

“哈!”谢兰生笑,把手里的那根枝条小心翼翼地归位了,但手依然把着枝条,没放开,把他举在自己头顶,对莘野说:“莘野,你也闻闻。”这朵花的原先位置正好符合莘野身高,比谢兰生要高一些,在他头顶那个位置。

莘野一笑,左手把着谢兰生腰,也探过去,右手捏枝,在谢兰生的头顶上嗅那支花的香味儿。

他的下巴轻轻磨着谢兰生的头发丝儿,谢兰生也没大抬头,只给莘野举着花儿。

然而,仅仅几秒之后,谢兰生就察觉到了,莘野鼻尖从那朵花轻轻移到他头发旋儿了,而后贴着,顺着自己刚剪的发缓缓缓缓地向下移。

“……啊。”他不自觉地垂下头。

终于,谢兰生他不自觉地弓起了腰,缩起身子,莘野还是一手执花,另一只手一横、一搂,把对方箍在怀里,也弓着腰,垂着眸,鼻尖落在谢兰生那白皙修长的脖颈上。

末了,又继续向下,嗅脖颈下棘突位置上的那个兰生纹身,入鼻仍是一阵郁香,却夹杂着一些旖旎。

南配院的四宜堂内在这时候空无一人,他们面前是玉兰树,再远处是寺庙红塔。

最后,莘野重新直起身子,在谢兰生脖子后说:“你更白,也更香。”

“…………”谢兰生喜欢撩拨,一被撩拨就不好意思,讷讷半晌,说,“走、走吧?看完了吗?”

莘野笑:“嗯。”他再次觉得,谢兰生在他的世界,他的电影世界,也像空谷里的幽兰。

这院落内还有一方大理石的清澈水池,泉水蓄在水池之中而后向下继续流淌,叫“碧韵清”池。

过了会儿,有个僧人走了出来,看见二人,一愣,问:“来喝茶吗?”

谢兰生回:“还有茶吗?”

僧人点头:“可以的。这里叫作明慧茶院了,游客会来赏兰品茗。可以欣赏春茶的现场炒制,也可以品品泉水沏泡的香茗。”

“嗯嗯,”谢兰生说,“那我们能看看菜单吗?”

“好。”僧人说完转弯进屋。

谢兰生与莘野二人在院里的桌边坐下,点了香茗还有瓜子儿,一边吹风一边聊天。

谢兰生说:“碟片销量越来越高了。我收集了500来张VCD,上周已经全卖掉了,我那两个小贩哥哥刚又帮忙进了250张,咱们可以接着卖卖,小红小绿也愿意干。”

“……”莘野说,“我一直都忘了问了,你是怎么认的哥哥?”

“啊?”谢兰生笑,“简单。本来吧,他们俩说我抢地盘,要动手了,我呢一看苗头不对,就赶紧叫他们大哥,跟他们好声好气说,‘小弟真的是不知道地盘早被分配好了,我看这的人爱买碟,以为是天生爱买,赶紧过来,想挣点儿,没想到卖不出去!连一本都卖不出去!’我还说,‘我现在才闹明白了,是两位大哥的本领强,这的人才买的多、花的多!’还有,‘我马上就麻溜离开,但两位大哥能教教我怎么才能卖那么多吗?我去别处也好吃上饭!’最后说请他们吃饭喝酒,让他们俩教一教我。”

莘野:“…………”

他想,跟自己有一拼了。幸好这人只爱电影,要爱诈骗那还得了。

谢兰生又征询意见:“咱们下周,去租碟社问问老板广大观众的反馈意见,行吗?”

莘野修长的手指头捏着茶杯,吹了吹茶,道:“可以。”

二人坐了两刻来钟才站起身结账离开。

然而,在重新经过最大最香的300多年的玉兰时,谢兰生却突然站住了,他把小包背到前面,垂着眼睛,拉开拉链,扯出一个笔记本来,两手擎着,对莘野说:“莘野,我想送给你个礼物!”

莘野声音有些低,有些沙:“礼物?”

“嗯,”谢兰生说,“500张碟片卖掉以后我全职等俩哥进货,终于腾出完整时间好好准备这礼物了。我上个月就有时间就弄点儿、有时间就弄点儿,现在又花一个礼拜才终于是全做好了。”

莘野眉眼温柔:“是什么礼物?”

谢兰生也大大方方地把本子递过去,说:“自己看。”

莘野想他真有意思,一手端着黑笔记本,一手翻开它的封面,然而,只一眼,他就顿住了。

笔记本中第一页第一行是:

【1992年1月5号(补)】

第二行是:

【Dear 莘野,1991年12月27号的信我收到了,也看完了。】

“……”莘野这时意识到了,这谢兰生不想自己单方面地思念四年、单方面地诉说四年,给他所有没寄出的信全部都写了回信!!

去年10月21号,《圆满》正式开机的第一天,他们拍摄才宽郎英用书信来互换心意时,谢兰生让于千子替自己的手部特写,却被自己直接拒绝了。当时,谢兰生挺惊讶地问“你在美国练过字了?”同个晚上,他就把他四年来的200多封信交给对方,让谢兰生彻底明白他为什么能写好字了(第48章 )。

在第一封新的正文里,谢兰生也非常克制,只淡淡的平铺直叙,写“每个星期看了什么、听了什么、想了什么、做了什么、甚至吃了什么喝了什么”。

让莘野也可以读到他那四年是怎么过的。

莘野一页页读。

看的出来,谢兰生的记忆模糊,很多事情记不起来,他要非常努力地想自己那周干什么了。于是,本子上都不是琐事,而是,“一个老师这周走了”等刻在大脑中的事。但是,凡在摄制期间,或与电影相关,他就可以清楚写出那星期的诸多细节,比如他想到了一个故事、写完了一稿剧本、买到了某个器材、做好了某个道具、招来了某个演员……他絮絮叨叨,事无巨细地书写了他每部片的诞生过程,包括他遇到了什么困难、解决了什么困难……

莘野也第一次如此具体地了解了那些电影被摄制出来的过程,日期精确到了周、天。

然后,每一封的最后一行,宛如是在刻意对应莘野每封信里的最后一句“Today, I Still Love You”,谢兰生的最后一句雷打不动永远都是“今天,距爱上你还有xxx天”。

莘野大略一算,知道,谢兰生他算了每周距“杀青宴”的具体天数——在《圆满》的杀青宴后谢兰生才确定爱意。

至于最后的落款,谢兰生则照扒莘野的。莘野当时每个落款都是“yours ever,莘野”,谢兰生就写“yours ever,兰生”。

莘野眼神有些变了。他抬起了长长的睫毛,说:“兰生……”

“嗯。”谢兰生不好意思,把笔记本拿回来,塞回包,说:“走吧走吧,回去再看,这个本子先放这儿。”说完拉上包的拉链,不由分说。

莘野只是撩了撩唇,纵容道:“行。”

他们走出了四宜堂,一路回到大雄宝殿。大雄宝殿久经沧桑,正中悬着一块牌匾,同样满目疮痍,上书“无去来处”意思是,无所谓从哪里来,也无所谓到哪里去。

谢兰生去拜了拜。这回,与之前在戒台寺里“试一试”的想法不同,谢兰生挺虔诚地说“能与莘野百年偕老”,真正求了“百年偕老”。

…………

从大觉寺再回市内,谢兰生和莘野吃了一家有名的素菜馆子,随便逛逛,便开着宝马又回到了希尔顿酒店。

莘野订的是个套房,谢兰生也经常过来。

一进屋子,换好衣服,莘野就把谢兰生的那个“礼物”拎了出来,坐在窗前小茶几旁东侧的单人沙发上,翘着长腿,一页页翻。

莘野读的并不快,似乎想把文字全记住。谢兰生并不打扰他,坐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看他放在莘野这的哈贝马斯的一本书,可却根本没读下去。

一直到了晚上十一点,莘野才把回信看完。

他把礼物轻轻放下,闭了闭眼,问谢兰生:“去洗澡吗。”他的声音又沙又哑,一双眼睛直直盯着自己爱人的侧脸,已经克制不住汹涌的情绪。

谢兰生也看出来了莘野早已情热难耐。一切都在按计划走,谢兰生的心脏乱跳,两腿一岔,两手一举,说;“抱我起来。”

“……”莘野起身,走到茶几的另一边。谢兰生将两手环在莘大影帝的脖子上,莘野抱着谢兰生背,把对方从沙发上抱起来。

然而,莘野完全没有想到,他刚抱起对方一半,谢兰生却突然间把自己两脚一抬、一盘,盘在他腰上,而他因为没有准备根本没用那么大力,一个猛跌,就跟谢兰生一起摔进了谢兰生刚坐着的沙发里。

他两手还抱着对方的背,说:“你干什么……”

谢兰生则反手搂着,两腿盘着,用自己的……轻轻拱拱对方前面,看着莘野的眼睛,说:“今天晚上……好不好??”

莘野被他这一刺激,瞳孔颜色骤然变深,望着对方渴求的眼神,问:“你认真的?”

“当然……”谢兰生的眸子里像是有水,说,“莘野,我想……就想。”

反正早晚要挨这一下。

莘野深深吸一口气,道:“我去洗澡。”

“嗯~”

待莘影帝洗好出来,谢兰生才进去浴室。

他先洗头,再洗澡,而后,还用当初在小酒吧采访白姐等等gay时听说来的一些方法还有窍门,里里外外清洗自己。接着,他又回到淋浴下面,继续洗,直到觉得自己完全干净了,完全可以了,才拧上了浴室龙头,围上了一条浴巾,右手搭上门的把手,深深呼吸,又不安,又期待。

而后,他“唰”一下拉来了门。

莘野竟然就在门外,身上同样围着浴巾。

两人互相注视了会儿,自然而然吻在一起。

莘野一边吻,一边握着谢兰生腰,把他推回到了浴室,推到门后一侧墙边,让谢兰生站上墙边装饰用的琉璃台阶,继续深吻。他闭着眼,口中舌头疯狂扫荡,用力摩擦,用力吸吮,同时,左手摸到谢兰生腰间浴巾的那个结,几根手指突然用力,一撕,一扯,把浴巾给散开了,颇粗暴地扔到墙角。

谢兰生的全身上下首次暴露在光线中。他并并膝盖。

莘野的唇缓缓向下,吻过对方干净的下巴,而后是纤细的喉结。谢兰生扬着脖子,闭着眼。莘野似乎十分着迷,下唇贴着,鼻尖摩过,细细享受这片肌肤。

几秒钟后,莘野的吻来到他的锁骨中间还有胸膛。而在嘴唇缓缓下移时,莘野的手也没静止,起自谢兰生的双肩,而后掐着他的胳膊,手掌紧紧贴着软肉,顺着背面同步滑下来。

“嗯……”谢兰生浑身赤裸,站在台上让莘影帝玩弄自己,有些羞耻。可莘野的着迷反应真真正正取悦了他。

莘野的唇向右一移,含上谢兰生的乳尖。谢兰生的小臂一弹,同时后脑顶上墙壁,心里觉得太刺激了,挺着胸膛,大口喘气。莘野掐着兰生胳膊,双唇含着对方乳尖,舌尖拨弄,并且在它高高立起后用舌尖画圆、打圈,又轻咬、吸吮,同时,莘野左手手指轻轻揉捏另外一边,又用食指刮擦,用中指按压,拨弄、绕着打圈。莘野垂着长长的睫毛,含着乳尖,贪恋不已,像在对待最美味的食物一般。

几分钟后,莘野终于放过乳尖,两片薄唇继续向下,沿着中线滑过小腹,下巴颏儿没入毛发。接着,莘野略过……最后蹲下,双唇贴着谢兰生的一条大腿缓缓下来。与此同时,他两手如刚才一样,从后头,捏着兰生大腿腿肉,一点一点,同步下来,直到膝盖。

做完这些,莘野又抬起了谢兰生一条腿,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右手用力摩擦外侧,同时嘴唇拼命亲吻内侧,他又亲又吮,又刷又舔,还用脸贴,用脸蹭,半晌不停,在谢兰生大腿内侧留下了一个个吻痕。

谢兰生都站不住了。

当大影帝终于把他早已酥麻的腿放下时,谢兰生还以为结束了,有些庆幸,有些放松。

被吻全身太可怕了。

可谢兰生没想到……莘野竟然红着眼睛把自己又翻了个个儿,扣着他的十根手指,又从后颈开始吻起,还用硬挺磨他腿肉,而后嘴唇顺着脊柱一路下去,到腰窝,到尾椎,到……臀缝。

谢兰生能感觉得到莘野高挺的鼻梁骨在双臀间缓缓下去,沿着弧度。

在吻的同时,莘野还是捏着他胳膊,这回换了另一侧。而滑到了指尖儿时,莘野捉着谢兰生手,一根一根亲吻过去。

最后,莘野吻着大腿后侧,摸着大腿另一侧,直到膝盖。因为二人此时姿势,莘野无法继续向下了。而在被舔腿弯时,谢兰生只看见另外一条浴巾也被扔进角落,知道莘野也脱光了,他们已经裸裎相对。脚腕轻颤。

谢兰生手扶着墙壁,一双眼睛在浴室的雾气当中已经朦胧,因为欲望,他不停地用下身蹭面前冰凉的墙壁,说:“莘野,受不住了……我受不住了……”

“嗯。”莘野把谢兰生打横抱起,走进里间,放在大床上。

他们两人再次深吻,莘野修长的手指头沾了满满的润滑剂,给谢兰生耐心扩张。

谢兰生在一开始时还略略地有些不适,不过很快,他就有些开始渴求两个人的灵肉合一。

感觉到了差不多后,莘野覆上兰生身体,吻他额头,捉他的手,说;“来,摸摸它。”

谢兰生有一些害怕,可双手被强制放上去。他闭着眼,指尖发颤,又羞赧,又好奇,不过还是,用双手从尾端摸上去,只觉得好粗,好长,没有尽头。

而一碰到冠状沟,谢兰生就会往回摸,上上下下,反反复复。

这样几个来回后,莘野笑了,说:“还有头呢。”

“……”谢兰生又颤着指尖,摸上……的光滑头部,还有那个冠状沟,摸到一手黏,是前列腺液。他觉得是礼尚往来。莘野那么熟悉他的……那他也应该熟悉莘野的。

见谢兰生全摸遍了,莘野亲亲他,问:“喜不喜欢?”

“……”谢兰生说,“别说这种混账荤话。”

莘野却不理,声音带磁,说:“你等会儿会喜欢的。”

“……”还是混账荤话。

莘野说完,把兰生的两条大腿架在自己的肩膀上,摸他的小腿骨、小腿肚,吻他的小腿内侧、脚踝,而后,推着谢兰生的大腿和双臀,让谢兰生露出来……粗粝的舌刷了上去。

“啊!”谢兰生拼命挣动,却被莘野给按住了。那个感觉过于恐怖,又麻又痒。

过了会儿,见谢兰生放松了些,把自己的粗大东西顶在兰生的臀缝上,看着谢兰生的眼睛,一点一点地往里挤。

谢兰生又突然紧绷。

莘野实在不敢硬来,怕谢兰生被他弄伤,有些无奈,垂下头去,又用力地吻对方唇,说,“兰生……别太紧张,放轻松点……我艹不开。”

谢兰生:“!!!”

他本以为,“我进不去”就是最荤的了,没想到还有“我艹不开”。

他努力地放松自己,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与莘野的接吻上面,渐渐软了,莘野自然不会错过这个难得的好机会,一挺腰,进去大半个头。

谢兰生则倒吸凉气,又担心自己白受罪,双手死死掐着莘野,说:“快点……快点……别前功尽弃了。”

“嗯。”莘野言毕,顶着谢兰生的肠肉,腰部画圆,转着圈儿,帮谢兰生做扩张。而后,每次感觉谢兰生的入口处有一点松动,他就挺腰,再送进去一点。

谢兰生又觉得,这个过程没完没了。

莘野那根尺寸不对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莘野终于全送进去了。他只觉得,……全被吸裹住了,对方像有一张张口,裹着他、吸着他,摩擦着他,他忍不住头皮发麻,对谢兰生轻轻地道:“行了……艹开了。”

“……”谢兰生,“说了别讲这种混账荤话。”

“嗯。”莘野答应着,薄薄的唇紧紧抿着,鼻尖沁出一点汗珠。他小幅度缓缓地动,怕谢兰生会不舒服,抽出一点,再送进去,让谢兰生慢慢习惯有异物的那个感觉。

谢兰生先觉得挺疼,又不大舒服,不大习惯,莘野眼睛紧盯着他,……到了最底部时,忽然挺腰狠狠一撞!

“啊!”谢兰生浑身一震,大叫了一声儿,只觉腰部整个酸了,差点儿就要泄出去。

莘野注意到了谢兰生的反应,又拔出一点,再狠狠地撞过去。

谢兰生就哼哼唧唧,每回被撞都猫似的发出一个小奶音来,接着,大约七八下后,他实在是忍不住了,臀肉一僵,竟然直接泄出去了,一股一股的,打在莘野的小腹上。

莘野目光有些惊讶,说:“宝贝儿,你……”

他也知道有一些人只用后面就能……可没想到谢兰生竟第一次就可以……

“……”谢兰生也感到羞耻,用两只手盖住了脸。

莘野却把他的手掌从脸孔上掀了下来,很惊喜似的,疯狂吻他。

两个人略休息了会儿,莘野再次覆上身子。

这回他们顺利多了。莘野自己也想释放,变得又快又狠,抽送幅度越来越大,抽送速度越来越快,结果,还没过上多长时间,谢兰生又破碎着道:“莘野,我又不行了……我又不行了……”

“乖,忍忍。”

“嗯……”谢兰生极力忍受,可越忍耐就越受不了。

莘野看他真的不行,把……抽出来了一点儿,没再每回全根没入,没再用力碰最深那点,虽然幅度还是大,速度还是快,但每一次,他都只是似有若无地擦过撩过那个区域,谢兰生就好了点儿。

谢兰生看自己身上微微失控的男人,既有生理的舒服,又有心理的舒服。

他很清楚这个男人英俊、强壮、精明、强大,可说站在世界之巅。而他,作为他的人,同时有征服的快感和被征服的快感,他让他心甘情愿,他也让他心甘情愿。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莘野再次全根没入,突然挺身,连续数下全都猛烈地撞击在了那一点上,谢兰生又没有忍住,再次泄身,而莘野则死死搂着他,吻着他额头,释放在他肠道的最深处。

谢兰生觉得,此时所得到的高潮与平时的全然不同。性器上的快感,是更局部、更集中的,在特定一个范围以内,十分表层,十分外在。而此时,他的感受却是整体的、弥散的,在更广阔的区域扩散,笼罩一片。它从内发散,向外扩展,从两个点,到整个骨盆,到整个下身,甚至是到全身。与这相比,刺激性器显得过于直截了当,不够满盈,不够深沉。说句粗俗的话,好像性器是从更深入的地方就开始延伸了,肠道连带入口、性器、囊袋都上巅峰。

莘野并未立刻离开谢兰生的身体,而且久久都没拔出来,他紧搂着谢兰生,蹭他的脸,说:“兰生,谢导,宝贝儿。”

谢兰生把自己放平,皮肤、肌肉、骨骼都有一种奇特的刺痛感。

他迷迷糊糊地想,莘野太会上别人了,这一辈子自己大概都不开这男人了。

第77章 柏林(十四)

两分钟的拥抱以后, 莘野先去浴室洗澡。

谢兰生的两腿发软, 一点儿都不想动, 但也知道需要洗澡。他琢磨着,不管自己走去浴室,还是被莘野抱去浴室, 他总归要立起来的,于是拿过事先准备好的卫生纸擦了擦,因为感觉自己兜不住。太多了。

此时感觉又挺疼的。

莘野洗完, 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回来时, 谢兰生看对方来气,半撑起身, 把纸团儿都丢过去,说:“破玩意儿。”

莘野一愣, 旋即笑了,弯下腰, 一手撑着同侧膝盖,另一手把落地上的六个纸团都捡起来,扔进一旁的垃圾筒。

他走回到大床前面, 问:“去洗澡?”

“嗯。”谢兰生说, “不想走路……你背我吧。”

莘野嘴角还是撩着:“行。”他说完便背过身后,谢兰生在白床单上伏上对方宽厚的背,莘野捞着他两条腿,稳稳当当往浴室走。只不过,在这过程中莘野的手也不老实, 一会儿掐掐腿肉,一会儿随手拍拍双臀。

谢兰生垂眸看着莘野的头发缝儿——湿漉漉的,带着水汽,再次感觉真的喜欢,于是低头,轻轻一吻,说;“莘野……我可真喜欢你。”

莘野步子明显一滞,但他很快又往前走,轻轻应道:“嗯。”

走进浴室,兰生发现莘野已经把浴缸水放好了,于是跨进去,让莘野帮他清洗后,又被背着回卧室了。

他还是累,只想睡觉,连事后烟都不想抽了。

被玩疯了。

莘野拧掉房间的灯,把同性爱人搂在怀里。

谢兰生蹭了蹭,想起刚才莘野听见自己说“喜欢你”时的反应,问,“是不是,你喜欢听我讲情话?”

莘野摸摸兰生的头:“当然。”

“作为正经的东亚人平时可能说不出来……”谢兰生想想,突然道,“我把以前录的用一盘磁带送给你呀?”

“磁带?”

“嗯,”谢兰生笑,“你听说过‘三转一响’吗?就建国后,结婚需要三转一响,手表、自行车、缝纫机还有收音机,到后来,80年代末90年代初,收音机变录音机了,穿喇叭裤、拎录音机走在路上的叫新青年,听邓丽君和梅艳芳。我们家的录音机是1987年买的,我在发现它能录音时还觉得挺好玩的,就洗掉了一盘磁带,自己说话自己录。”

“录了什么?”

“哈哈哈哈,是念诗!”谢兰生说,“我当时在书架上面翻了一翻找了一找,随手抽出一本诗集,叫《最美的一百首诗》,结果基本全是情诗,中英对照!”

“……”

“因为头回录磁带啊,我态度特别真诚,而且感情特别充沛!电影学院的导演系也是需要学台词的,我呢,字正腔圆读那些诗,一首一首读过去,似乎足足念了俩点儿。”

录完听听还挺有趣,当然,也挺好笑。他抑扬顿挫地读诗,用最深情的语气去念那些极肉麻的话,“Yet, do thy worst old Time: despite thy wrong, My love shall in my verse ever live young.”“尽管,老时光,你冷酷无情,我的爱在我的诗里也将依然万古长青。”“My vegetable love should grow vaster than empires, and more slow.”“我植物般的爱情在缓慢滋长,终会超过所有帝国的辽阔疆土。”

但,不得不说,那本书的那些句子是全人类最美的话,他自己可说不出来。

那,谢兰生想,就把自己在年轻时认认真真读的情诗全部送给莘野吧,还是中英文对照的呢。

莘野听了,又用下巴蹭蹭对方,说:“我一句句好好儿听。”

“嗯。”

谢兰生是真的困了,抬头吻吻莘野下巴,而后窝进对方颈窝,嗅着那温暖的气息,阖上眼睛。

…………

翌日,因为太累谢兰生他一直睡到中午才起。

谢兰生饿,没去外边,跟莘野在宾馆一楼填了肚子吃了午餐。

而后,谢兰生和莘野两人就开着车出了酒店,“去租碟社问问老板观众们的反馈意见”,这个也是谢兰生早打算好的一项活动。

他们先到北京站的天桥上跟小贩打听。

谢兰生问:“那个,这两张碟,谢兰生的《生根》还有《美丽的海》,买的人多吗?”

VCD小商贩:“多!老多了!嗷嗷多!”

“……说实话。”谢兰生道,“我淘点碟。我看完了觉得好看下回肯定还过来买,要看完了觉得难看那就肯定去别人家了。”

那个商贩皱眉想想,说:“还行吧。一天都能出十来张,不算多的,也不算少的。禁片这是,有人爱看。”

谢兰生:“噢噢噢噢……”

他刚想再问一问,便突然瞥到一大老爷们带着怒意冲了过来,一脚踢翻小贩摊位,并且指着对方鼻子骂:“你卖的是什么玩意儿!啊?”

小商贩:“???”

谢兰生:“???”

大老爷们又继续骂:“不是说是黄片儿吗?啊?打开都是什么玩意儿?里头全是《猫和老鼠》!我可真是去你的吧!”

谢兰生:“…………”

VCD小商贩则嘴硬道:“封皮就是《猫和老鼠》啊!我哪说是黄片儿了!”

“你那时候明明说了这是饭岛老师的新作的!”

“……”谢兰生明白了。这小商贩既想赚钱却又不敢真卖黄片,因为贩卖淫秽物品一旦被抓会很凄惨,而现在呢,基本上是打打嘴炮就可以了。买黄片儿的这些人也不可能闹的太大,甚至说,只要小贩提高嗓门这个男人就会跑了。

谢兰生见那两个人一时半会结束不了,拉拉莘野,示意走了。莘大影帝双手插兜,正看的津津有味,被谢兰生强拉走时还露出了一脸遗憾,一步三回头。兰生知道莘大影帝一向喜欢看热闹,也挺无奈。

接着他们去了一家规模普通的租碟社。

谢兰生掀帘子进去,把架上的《生根》还有《美丽的海》拿下来看。他先看看VCD塑料盘,发现有点旧,放心了些,他又看看碟片封皮,最后看了看碟片本身,根据划痕大略判断这些碟的放映次数,也觉得还算满意。

几分钟后,谢兰生把VCD放回去,转过身问碟社老板:“《生根》还有《美丽的海》这两张碟有人租吗?”

“有啊。”碟社大娘掀掀眼皮,“这两张盘是刚来的,每天都有三四个租,周末翻倍。”

“嗯嗯……”顿顿,谢兰生问,“全北京有多少碟社呀?”

“那不知道。”碟社大娘不太高兴。

“好的。”

谢兰生让两个哥哥跟盗版商打听过,盗版商的正规顾客还挺多的,三百多呢。谢兰生算了算,乘了乘,这样的话,两周下来,《生根》还有《美丽的海》已走进了……两万家庭!

两万啊……他又有些眼窝发热。

过了会儿,兰生又问碟社大娘:“那大家对这两部片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评价如何?”

能开一家大租碟社,碟社大娘自然很会与客户们打交道,她虽觉得谢兰生烦,却也还是回答他道:“还行吧。评价还挺两极分化的。有人觉得非常好看,很感人,有人觉得非常好看,很闷,一半一半。”

谢兰生说:“哦哦,谢谢。”

有一半人喜欢它们,他已经非常意外也非常满意了。

问过问题,谢兰生在VCD架子上挑了几个欧洲片子——他总不能过来问上一顿就拍屁股走人。

…………

付完押金,谢兰生一边装VCD,一边走路。

没想到,两个人刚走出大门,他就听到耳朵边上一个声音突兀地传来:“……谢兰生?”

谢兰生连忙转头,发现正在叫他的竟是电影局的退休领导!他被禁后把他叫去谈过话的方副局长!(第33章 )

在那次后,谢兰生被电影局叫去训话是家常便饭,一大票人都训过他,方副局长在两年后从电影局正式退休了。

他们站到一边说话。其实,谢兰生平心而论,方副局长对他不错。他有一回被罚急了,说对方像他爷爷,方副局长都听乐了,问“你爷不早没了吗”,而谢兰生竟毫不脸红,回答说“是,我一出生爷就没了,所以我也没有预设,才觉得,您就是那种所有人都会想要的爷爷。”

从电影局退休两年方副局长明显老了,与莘野打过招呼后,问谢兰生:“最近筹备新电影呢?”

“没有没有,”谢兰生赶忙道,“这不是不让拍嘛,我哪敢筹备新电影啊。”

方副局长被逗笑了:“你还有不敢的事儿?”

“那可多了!”

“行了,别皮了。”方副局长想想又说,“对了,还要恭喜你们俩了,《圆满》摘了柏林金熊,对吧?”

“哎哟!”谢兰生的两手交握,“谢谢领导!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方副局长看谢兰生总觉好气又很好笑,他现在也退了休了,不代表电影局了,说话远比过去随意:“文化部的张副部长亲赴柏林宣传造势,你也真是……哎,也真是……你就一点都不担心?”

说起这个,谢兰生的那股郁气又再一次升腾起来,他阴着脸,道:“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圆满》不能输《酒家女》。”

看到谢兰生的表情,听到谢兰生的回答,方副局长有些惊讶,紧接着叹了口气:“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谢兰生也不太清楚方副局长是指什么,但他想试着套一套对方的话,于是点头,“我是年初才知道了。”

“哎,”方副局长继续叹气,“我在看见举报信时还有点儿不敢相信。《财运亨通》那个时候你好像是副导演吧?李导是导演。”

“……”谢兰生却完全呆了。

方副局长……是说这个?

谢兰生是完完全全没想到会听到这些。

当初,李贤举报了他,举报了《生根》。

为什么呢?

他在离开潇湘厂时还跟李贤专门道别了。那个时候,明明,李贤露出的反应是有些震惊、有些触动(第4章 )。

不应该是反对的啊。

谢兰生把李贤当时的表现又细细揣摩,总是觉得,对“自己拍”李贤当时甚至是有一点动心的,可……

他又想到李贤妈妈,想到李贤妻子,还想到柳摇的话。难道……李贤当时真的产生过些动摇,然而接着,就发生了“他的母亲在病床上叫他娶个别的妻子,否则就坚决不治疗。于是,他下跪在病床前面,应了”(第41章 )?他不仅仅是答应了按母亲的意思成家,还同时答应了按母亲的意思立业?于是,他一定要把他自己的最终决定正当化,不想看见别人走“自己拍片”的路还走出来,又有自由又有开心又有奖项又有市场?于是举报?让他们被禁?

这些全部都是揣测,可谢兰生却感觉到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

他不愿意再多想了,说“不提了不提了”,问副局长退休以后在干什么、身体如何,又唠了七八分钟几个人才互相道别。

莘野自然感觉到了谢兰生的心情不佳,于是,两个人在坐上车后,莘野攥住兰生的手,十指相扣,把力量传过去。

谢兰生便感觉好些。

是啊,他有莘野这个爱人,永永远远,莘野不会令他失望。至于李贤,举报他,不举报他,对他好,对他不好,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想到这也紧紧地回握莘野修长的手指,让自己安心,同时也让对方安心。

…………

而后,他们去了北京几家不同区的租碟社,问回来的反馈意见跟第一家相差无几,都是,一半人喜欢一半人不喜欢,觉得闷,或者觉得无病呻吟,至于数字,平均下来就是每天能出三四张,周末翻倍。

谢兰生也再次确定他算出的“两万家庭”。就算其他城市不如北京,那也该有一万多了。

而它还会继续涨的。

最终看过《生根》的人应该可以超过五万吧,《美丽的海》也是。

这个数字太惊人了。

见谢兰生非常满意,知道对方已上正轨,莘野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地点了点,道:“兰生,我想开个电影公司。”

“嗯?”谢兰生早就知道莘野会开电影公司,也没奇怪,就只是问:“那演戏呢?”

“就不演了。”莘野摇头,“除非哪天你有需要。我发现,比起自己扮演角色,我更爱在中国电影这荒漠上干点什么……”

去年,民营公司能买标了,能拍摄了,莘野知道,按现在的发展趋势,过不几年,“娱乐行业”就会变成所有行业的香饽饽,无数公司厮杀、争夺,与此同时,欧美大片无比强势,国产电影只能脆弱地争取拿到话语权。这是经济的博弈,也是政治的、文化的。

他很喜欢这种刺激,他也喜欢这片土地。这看上去比毕业后去华尔街有趣许多。

谢兰生却不太明白,问:“干点什么?”

莘野依然笑的懒散。这时前面一个司机违反交规突然变道,莘野却是处变不惊,一抹方向盘,游刃有余地避过去,说:“培养将士,锻造兵器……然后征战江山万里。”

谢兰生只呆呆看他。

“怎么?”

“没有。”谢兰生回过神来,嘻嘻笑了,“好,那我以后有老公罩了~”

莘野听到“老公”这词差点儿没撞上护栏,好半晌后,才喉头一滚,说:“……小妖精。”

“哈哈哈哈!”

“兰生,”这个时候,莘野开车经过了块“亚特兰大奥运会”的广告牌,说,“我打算在这儿定居,想买个房子,总住酒店不是办法。”

“嗯?”

莘野瞥了兰生一眼,又继续问下去:“兰生,跟我一起看看房子?”

“……啊。”谢兰生目视前方,觉得这样宛如夫妻,有点欢喜,也有点羞涩。他发现,前玻璃上映出来了自己和莘野的影子,他们正并排坐着。十几秒后,他透过窗,透过影子,望着北京又蓝又清的四月天,舔舔嘴唇,轻轻地道,“好呢。”

(Part 2《1995》·完)

【2003】

第78章 《一见钟情》(一)

1996年, 中国人目力所及的是一大片亮丽玫红。劳动合同制度建立, 民族自豪空前高涨, 5月,《中国可以说不》引发全国高度关注,首印5万册被抢购一空。

在世界的范围呢, 7月,亚特兰大奥运会开幕,王军霞拿到了中国的第一块长跑金牌。9月, 《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诞生, 各个国家全都不能继续进行核试验了。

在电影的这一领域,几件大事先后发生。

首先是这一年1月1日, 电影频道正式开播。它并不是中央电视台自己运营的节目,而是电影局贷款50万元开辟出的一个频道, 只是使用“CCTV”的标志,央视提供CCTV的品牌。但是, 它的收视率却迅速攀升到了第二,仅次于CCTV-1。

接着,3月, 全国电影工作会议在湖南长沙召开了。这次会议决定实施中国电影“9550工程”, 就是要在“九五”期间拍出50部优秀影片,每年10部。另外,为了扶持电影事业,这次会议还增加了所谓“电影专项资金”,将每张票收5分钱改为每张票提取5%, 对有特别重大意义的影片给予专款补助,支持电影出精品。

到了6月1号,xxx颁布了《电影管理条例》,而这也是电影行业依法管理的第一步,其中,第三章 涉及到了“电影审查”这一内容,它建立在《电影审查暂行规定》(1993年)的基础上,规定,未经审查的电影片不得发行、放映、进口、出口,它还禁止电影出现“危害………”“危害………”“煽动………破坏………”“泄露………”“宣扬………、迷信或者渲染暴力”“诽谤、侮辱他人”“有国家禁止的其他内容”这七部分的内容。7月11日,电影审查委员会和电影复查委员会成立。这两个委员会是政府实行审查的职能机构,负责电影审查工作,决定它们能否通过。

这条例也明确说了,未经允许擅自拍摄、擅自放映、擅自出口,会被没收违法物品同时还有违法所得,并被处以5-15倍罚款,其中,擅自拍摄是5-10倍,擅自放映或出口是10-15倍,还可能被吊销执照,甚至能被追究刑责,谢兰生还有点担心。它也规定,到别国去冲洗、制作,还有出去参加影展、或者自己开设影展,也全都是不可以的,会被没收违法所得,还会被罚款。

另外,在这个《电影管理条例》当中,电影的制片权被进一步放开了,它说,“国家鼓励机关、企业、事业单位还有其他社会团体以及个人以资助、投资的形式参与摄制电影片”,也就说,各个单位、各个团体还有个人都能参与。1995年改革还仅仅是打破16家厂的垄断、让一大批省级电影制片厂还有一些社会法人也可以摄制,而1996年,连“个人”都被承认了。另外,“投资额达70%的可与具出品权的制片厂联合拍摄”降为“30%”。拍电影仍需要厂标,制片厂还是主导者,其他单位想参与要跟制片厂购买指标——30到50万一个,而后,通过流程,以制片厂的名义拍摄电影,以制片厂的名义进行放映。

这一年,谢兰生没进行创作。他已经是大导演了,不会再跟从前一样有个点子就开始拍、有个点子就开始拍,如果新的电影作品不能包含新的东西、不能突破以往作品,谢兰生是不会动手的。于是,1996年,他一边谈着恋爱,一边构思作品,并不着急。

年中,莘野影帝买了房子,在朝阳区“香江花园”,房是1996年刚刚才建的,两层楼,五居室。谢兰生有一半时间都会住在莘野那里,另一半时间住在自己家里,谢兰生的妈李井柔感觉儿子总在外边,可谢兰生就只说他是在筹备新的电影,要出差,要堪景。

1996年年末,就在莘野打算创立他自己的电影公司时,他妈妈被诊出重病,于是莘野暂停工作,回到美国陪着母亲。他在继父酒店集团承担一些管理工作,同时也学习大量管理经验。他两边跑,还挺累的,每两星期飞趟中国,与谢兰生厮磨两日,甚至只有一日。

谢兰生也真心疼他。

…………

1997年,对中国是重要年份。

2月19号,邓小平在301医院逝世,终究没能实现他的““到我们自己的土地上走一走看一看”。全国各地都打出了“小平你好”的横幅来,整个中国在上半年都沉浸在悲伤当中。

7月1日,香港回归。在中国人的眼睛里,这象征着洗刷羞辱,而巧的是,那夜下着倾盆大雨。6月30号的11点59分,米字旗在英国国歌的声音中缓缓下降,最后一任港督彭定康卸任并告别香港,查尔斯的悲哀眼光被美联社报道下来。

10月26号,中国主席江泽民应美国总统克林顿的邀请对美进行国事访问,而这也是12年来中国元首首次访美,具有相当的意义。他访问了七个城市,会谈结束后,中美双方发表了《中美联合声明》。

还有,这年6月,丁磊创办网易公司,员工3人,办公面积7平方米。他觉得,中国需要“电子邮件”,并把域名叫“163”。也是这年,张朝阳创办搜狐公司,完全克隆雅虎。

在世界的范围之内,分水岭也到来了。2月,对经济过热的泰国,索罗斯抛售泰铢,泰铢随即一路下滑,7月2号一天之内泰铢疯狂暴跌了20%,亚洲金融危机爆发。不止泰国,新加坡、马来西亚、菲律宾、印度尼西亚、韩国、香港都成为了攻击目标,比如韩元在短短的两个月间下滑了50%,企业破产,个人穷困,经济到了崩溃边缘,民众自发捐献首饰。周边国家如此惨烈,自然中国也受影响,不少企业大厦倾覆,风光不再,黯然收场。

这一年的联合国中,安南担任了秘书长。另外,科学家们宣布去年成功克隆了一只羊,叫多利。

在电影的领域当中,第一次,有导演为特定档期拍摄电影、筹备上映,至此,“贺岁档”的说法出现,各种档也随之而来。

1997年,莘野整年都在美国,每两星期往返一次。

谢兰生觉得自己荒了一年该拍片了,不然手生了,于是拍了一部《天光》,但他自己却不满意,没去参展,也没卖版权,可谁知道因祸得福,他整两年没拍电影,官方以为他变乖了,虽然没有提到解禁但把护照批给他了,于是,谢兰生能到洛杉矶见莘野了,还能住那,他三个月过去一趟,每回都待个把个月。

不过,谢兰生因没拍出比《圆满》好的片子也着急。

…………

1998年,注定是个惨烈年份。

夏天,法国世界杯的热潮瞬间席卷整个中国,人人都能唱上两句“Go Go Go,Ale Ale Ale”,最后,巅峰巴西巅峰荷兰在半决赛惨烈相遇,不被看好的东道主最终捧得大力神杯。可是随即,特大洪水袭击中国,百年难遇,29省受灾。长江、嫩江和松花江全流域地发大洪水,江西、湖南、湖北、黑龙江、吉林的灾情最重。受灾2.23亿人,死亡4150人,直接经济损失2500亿。在这一场灾难当中,军队重新获得声誉,战士们在大水里面筑成人墙垒起沙包,不少士兵因此牺牲,让全国人印象深刻。

偏偏,在这样的天灾当中,还要抗击金融危机。

年初,香港爆发了禽流感,而在这样的不安中,8月5号,索罗斯等猛攻港币。炒家连续大肆抛售,多空激战空前惨烈,恒生狂泄到6600点,市值蒸发2亿港元。8月13日,香港政府在朱镕基的支持下,携巨额的外汇进入股票以及期货市场,与基金们直接对战,而在1997年的状况下,没人看好香港政府,索罗斯等还时不时隔着大洋叫嚣叫嚣。当时香港财政司长说他默默流过眼泪,因为这是历史首次香港政府干预市场,可他必须做这选择,他不相信香港会输。8月28日,多空决战。炒家大肆出货,港府照单全收,北京政府放话“力挺”,国际炒家没有信心对抗中国,退出香港,整个过程惊心动魄。

在这样的外忧内患下,朱镕基决定催热房地产,他提高了贷款额度,延长了贷款年限,同时,禁止了已经存在40年的“福利分房”,房子必须要掏钱买,房地产业从此开始20年的狂增猛涨。

同时,公司变革迎来分界。中央规定,产权要清晰,结构要明确,管理层和普通员工都被允许持有股票。

这年,“克林顿”是大红人。首先,美国总统克林顿应中国之邀正式访华,其次,克林顿与莱温斯基的丑闻被津津乐道,“互联网”成关键词了。

还是这年,疯疯癫癫的小燕子再次造成万人空巷,而上一次要追溯到1985年的《射雕英雄传》。中国所有的年轻人都到网吧打《仙剑》。

在国际上,Google诞生,美国袭击了伊拉克。

在电影的这个领域,首先,中国政府以及柯达公司双方一拍即合——柯达将以十亿美元收购中国胶卷全行业,用以对抗日本富士,同时,贡献技术,拯救中国胶卷业。

还有,1997年出品的《泰坦尼克号》在中国上映,狂揽3.6亿票房,这3.6亿的票房纪录雄霸冠军11年之久,一直到2008年才被打破。所有的人都在谈论“杰克”“肉丝”“泰坦尼克”,无数姑娘为那样的生死爱情深深着迷,无数小伙为荧幕上的裸体而面红而赤。人人都看过《泰坦尼克号》,即使没去电影院看,也租了VCD在家里看。

1998年,莘野还是在美国。

谢兰生的电影《圆满》被盗版商做出VCD了,它在电影爱好者中流传甚广,评价很好。《圆满》真的成了经典,因为莘野的演绎,更因为柳摇的演绎。

这年,谢兰生没拍摄新片,而是把他主要精力都放在了“互联网”上。

他建立了电影论坛、电影社区。他先弄了一个叫“天下电影”的网络论坛,针对的是普通网友。作为版主,谢兰生在论坛上的ID是“野兰”。他自己在论坛上面写影评也写分析,还请北电师弟师妹甚至北电的老师写。而一看到好的影评谢兰生就赶紧加精。不过,因为是个大众论坛,人员自然鱼龙混杂,帖子质量良莠不齐,评论也总乌烟瘴气。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谢兰生在北京各大高校之间又建了个论坛,叫“青年电影”,主要用户就是北大、北电、中戏、北广等等高校的在校生和毕业生,他们的讨论更高端,也更严肃,后来,“青年电影”又扩展到全国其他著名大学,比如复旦、上交。谢兰生在这个论坛会多推些文艺电影,大约占50%,有中国的也有外国的,在“天下电影”那个论坛则主要推好莱坞大片和香港大片,尤其是正在上映的和刚被盗的好莱坞大片和香港大片,偶尔穿插文艺电影。他希望人多看电影,眼不盲,耳不塞,多些思考,多些探讨。

随着网吧雨后春笋,“天下电影”“青年电影”论坛用户越来越多,人气相当旺,谢兰生在维护上面也投入了不少资金。他也是第一回 发现,爱电影的人这样多。

有时,他看各方各执己见面红耳赤,还觉得挺有意思的,想,哦,原来这些人是这样想的,原来,那些人又不同看法。在激战中论坛上还经常出现万字长文,谢兰生觉得,他们对电影的热情,真好。而且,谢兰生也发现,不少电影爱好者的水平可谓相当之高,他们不止是看电影、评电影,还会分析中国电影现状,探讨中国电影发展,个个都像专家学者。

后来,谢兰生在“天下电影”又搞出了分论坛来,在“青年电影”上也是,建了“内地电影”板块,“香港电影”板块,“美国电影”“欧洲电影”板块,还有“日本电影”板块,选了一些欣赏的人成为分论坛的版主,其中几个都是北电刚工作的年轻教师。

谢兰生他一般只是写影评和写分析贴,不大参与随意讨论,不过,他每一次看到人问“中国演技最好的人是谁”这样的帖子时,都控制不住自己,会冲进去,用他“野兰”的版主ID大字回复:“莘野。”“绝对是莘野。”“百分之百是莘野。”他还会发一些图片,再各加一段解读,用以力证他的观点,宛如莘影帝的狂热影迷。

而除去了网络论坛,谢兰生还在各城市创立了些“观影小组”。他是幕后BOSS,并不出面,而只是派小红小绿等等助理举办活动,也就是组织大家到咖啡馆等地方一起看电影。他创立了北京观影小组、上海观影小组等二十几个观影小组,努力推广文艺电影,有布努埃尔的,有费里尼的,他还会给观影小组看被禁的独立电影——他会跟孙凤毛、李凯等人借来VHS录像带,拿去放映,观影小组的爱好者也第一次看到它们。在看完后,观影小组都会组织大家讨论,每到这时大家都会你来我往热火朝天,气氛十分融洽。

最开始,只有小组内部成员才能知道活动安排,不过后来,谢兰生会把时间表发布在“天下电影”和“青年电影”论坛上,而再后来,谢兰生就发现,一些当地媒体会把这些安排登在报上,于是,每期活动的参与者越来越多越来越杂,谢兰生还挺开心的。他在这些观影小组上面砸了不少资金,买设备、租场地,还时不时请观影的人喝喝咖啡吃吃零食。

有时,兰生会让小红小绿宣布自己是“嘉宾”,也加入到观影小组不定期的活动当中。他会在观影后的讨论当中评论当期电影,从专业的角度让人全面了解导演意图。他发现小组成员都很爱听这些东西,其中不少年轻人还说以后也想当导演,也要考北电。

1998,虽忙碌,却充实。

…………

1999年是世纪之交。

这一年颇不平静,发生的事非常多,正面负面情绪并存。

5月8日,xx轰炸了中国驻南斯拉夫的大使馆,三位中国记者殉职。xx说是地图太老从而发生此次误炸,中国百姓被激怒了。最后克林顿说了一句“sorry”,事情只能不了了之,可很多的老百姓却感受到了深深屈辱。

7月9日,xxx在接受采访时称,xx、xx是特殊“国与国”关系。

股市当中“庄家”横行,各种消息满天乱飞,每个人的平均持股时间只有三个月。

不过随后,一切似乎又好转了。

中国女足杀入决赛,孙雯成了国民偶像。不过随后,7月10日,在点球大战中,东道主美国队取胜,赢得冠军,女足梦碎在玫瑰碗。

这年夏天,高校扩招。在年初扩招23万人的基础上,再扩大招生33.7万人,增福达到了42%,前所未有,高考再也不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了。

9月,千禧前的《财富》年会在中国举办,主题是“让中国认识世界,让世界认识中国”。

10月1日,建国50周年,天安门广场举行了50周年世纪大阅兵,人人都在电视前看“同志们好”“首长好”“同志们辛苦了”“为人民服务”。同样是在10月1号,第五套人民币发行。

10月30日,取缔xxx。

11月15日,中美终于正式签署“中国入世”双边协议,中美关于中国加入WTO的谈判尘埃落定,为“入世”打下了基础。而在此前,这个协议已经谈了十几轮二十几轮,几次接近了目标时美方又有新的要求,美国企业怨气颇多。

11月20日,中国首个不载人的航天飞船神舟一号在酒泉发射升空,又在内蒙成功着陆,这标志着成功实现往返宇宙的第一步,全国人又个个坐在电视机前收看节目。

接着,12月20日,澳门回归,而几乎在一整年里人们都能时常听到“你可知Macau不是我真姓”的稚嫩童音,12月20日零点整,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澳门特别行政区区旗在澳门文化中心花园馆升起。

几天后,北京又在新建好的中华世纪坛举办了盛大的迎千禧活动,各路明星尽数参加,灯光映亮了整片天。

这一年,是中国“E时代”的元年,中国有了892万台上网电脑,也有了2250万网络用户。人人在看《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渴望网恋,憧憬网恋,拉帮结伙地去网吧。

新浪、搜狐、网易都在纳斯达克成功上市,马云创建阿里巴巴,马化腾创建腾讯,李国庆和他的妻子俞渝创建当当,陈天桥创建盛大。人们开始玩儿OICQ,加陌生人,上聊天室。

在国际上,这年的第一天,欧元诞生了。

而后,3月24日,北约轰炸南斯拉夫,这是北约第一次对主权国家发动攻击。

而这年的最后一天,深陷丑闻的俄罗斯总统叶利钦黯然辞职,并推举了一个新人成为他的接班人,这个新人叫普京。

有些人说地球会在2000年之前轰然毁灭,不少人信。

在电影的这个领域,为了能够加入WTO,在中美的入世协定上,中国承诺,引进大片由原来的每年10部增加至20部,电影市场是被迫做进一步的开放的。过去数年,出于保护民族电影这个需求,中国的引进份额一直维持在10部左右。

也是在1999年,DVD出现。DVD与VCD盘一样便宜,但容量更大,画质更高,中国人又开始买DVD机了。

…………

在这一年,莘野妈妈完全康复,莘野打算回中国了。

不过,年初,一个美国华人导演想拍一部“美式武侠”,邀请莘野加盟参与,莘野点头应了,打算以它作为自己演员职业的终点。随后,4到9月,莘野都在拍这片子,自己感到比较满意。

10月,他正式地回到已经阔别近三年的北京,并创办了电影公司。

作为第一步,他投资了两部影片,一部是武侠,一部是喜剧,用的全是自有资金。

而谢兰生,却在这个人人都拍武侠片的年份逆行,再次筹拍《圆满》般的家庭写实,依然关注中国式的家庭崩碎。

所有的人都告诉他:“谢导,别傻!明年中国的武侠片应该会非常有市场!莘大影帝那个电影可能可以引发热潮!能拿奖项,还能拿票房!”

可谢兰生只是摇头,对谁都笑着回答:“古装片子当然很好,介绍传统,介绍文化。但是……”顿顿,再说,“我也想让观众知道,在遥远的那个国家,有‘武侠’的那个国家,并不只有刀光剑影快意恩仇,现在,在生活的老百姓们跟西方世界的他们,有一样的情感、一样的悲喜。”

第79章 《一见钟情》(二)

2000年, 千禧。

上半年, 中欧签订入世协议, 全国学习“三个代表”。东西、城乡发展不均衡的问题暴露出来,“西部大开发”等政策在这一年开始布局。

夏天,悉尼奥运会举行了, 中国获得28枚金牌。还是夏天,走私案值达500亿的厦门远华案侦结了,居然牵出700多干部, 其中还有省部级的。赖xx逃了, 而老百姓更关注的却是叔侄桃色传闻,关于两个如日中天的女星。

在美国, 互联网泡沫破灭了。纳斯达克突然掉头,半年之内跌去一半。后来, 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斯蒂格利茨在《喧嚣的90年代》一书中写:【毁灭的种子是什么?第一个就是繁荣自身。】

这年,中国电影在格局上发生根本性的转变。DV出现, “DV一代”站上舞台,甚至有些排山倒海,“电影摄制”从专业缓缓走向了业余, 或者说, 缓缓走向了并存。一个影像的大时代轰然降临,风起云涌。独立电影人欢呼说他们可以更自由了,终于,不需要再花高昂的费用购买电影胶片,也不需要再到澳洲等地方冲印电影拷贝了。至此, 中国电影再没有了“第五代”“第六代”等等,因为大家都能摄制,不是一棒传一棒了。

此时,官方并没有对“DV一代”投去目光。人们可以自由筹备、自由拍摄,自由传播。这个时候,网络虽然已经普及网速却是非常缓慢,8还在“拨号上网”,人们只能看看图文,没有办法观看视频,谢兰生就私下组织电影人们见面、交流,一起看各自的电影,一起讨论优点缺点,互相支持、互相鼓励,地点通常是莘野家——莘野弄了家庭影院。他在论坛上面发帖,叫导演过来聚会,人数因此越来越多,而且还越来越杂。就为了开这个活动,莘野把家重装了下,他把房间弄出三阶,摆上了三排沙发,屋里再添几张椅子可以坐下24个人,够谢兰生组织一次某主题的看片会了。兰生每天放映六部,每回连播四天,让大家的DV电影都有机会得到“展出”,当然,在活动前,他会请些人先选片。不少别省的电影人还专门来京参加活动。而只要发现好的片子,谢兰生就会要来拷贝,给各地的“观影小组”看,给电影的爱好者们看,导演本人若有意愿兰生还会帮忙参展,帮卖版权,帮推盗版。

也是因为DV出现,2000年,女性导演出现了。在国营的制片厂里男人把控整片江山,女人不敢报考导演,现在呢,她们也能拍电影了。不少男人对于女人拍的电影天生轻蔑,可谢兰生却很喜欢,甚至可说有些着迷,因为对方的电影中有罕见的细腻、温柔。因此,对那些没学过导演的电影人,尤其女性,谢兰生会格外帮忙,总觉对方很不容易。

这年,没活动时,谢兰生都在筹备他的那部家庭写实。而莘野,除去看着自己公司新投资的两部电影,全年都在美国宣传刚参演的美式武侠。他要参与各种影展、各种评选、各种采访,挺不耐烦。片子宣传非常细腻,首先主攻华人社区,其次主打拳击和MMA(无限制格斗)的观众,接着瞄准青少年人,最后覆盖到所有人,先进华人电影院,再进艺术电影院,最后走进主流电影院,从几十家到几百家到几千家,循序渐进。它的宣传期非常长,主创团队身心俱疲。不过,也是因为精心准备,电影拿了不少大奖。

…………

2001年,中国、世界二者氛围大相径庭、全然不同。

1月10号,神州二号发射成功。

7月13日,北京、巴黎、多伦多、伊斯坦布尔进入“申奥”最后角逐。莫斯科时间下午6时,北京时间晚上10点,国际奥委会的主席萨马兰奇打开纸条,而后只说了一个词“Beijing”。中国代表团的成员高声庆祝、互相拥抱,北京各地烟花齐放,北京第二次申奥成功了。

10月7日,中国男子足球队在沈阳五里河体育场一球之差战胜阿曼,闯入世界杯决赛圈。沈阳五里河体育馆顷刻变成欢乐海洋,第二天的《体育周报》头版头号叫《出线了!》人人以为这一天的胜利只是一个开始。

10月21日,上海成功举办APEC(亚太经合组织)峰会,中国国家主席亲自做了主持。

11月10日,在卡塔尔首都多哈,与会国家协商通过中国加入WTO(世贸组织)的决定。中国外经贸部部长石广生在协议上签字。中国终于是“入世”了。

12月27日,美国总统布什给予中国“永久性正常贸易关系(PNTR)”地位,标志中美贸易关系的正常化。

另外,青藏铁路全线开工。

手机普及率到了6.72%,有人用“移动”“联通”,也有人用中国电信刚推出的PHS“小灵通”。在互联网这个领域,李彦宏创建了百度。

要说比较负面的,那无疑是“南海撞机”。4月1号,美国一架EP-3侦察机在海南岛外海活动,中方两架军用飞机对其尾随跟踪监视。撞机发生后,未经允许,美机进入中国领空并降落在中方机场,而中国飞行员王伟坠入大海并且失踪。那一阵子,电视都是“搜寻王伟”,整整15天。关于撞机过程,中美双方互相指责、各执一词,最后,经过谈判,事情以“美方对于撞机事件regret,对飞行员失踪very sorry,对迫降中国机场very sorry,中方释放机组人员、交还美方飞机”告终。

在世界的范围内呢,这年就是另回事了。

9月11号,一个貌似平静的日子,世界改变了。两家飞机先后撞上世贸大楼的南北楼,这曾经的第一高楼在尖叫中轰然倒塌。接着,五角大楼被撞下了一个角去。在这一天,中国百姓起床之后听到人说“世贸塌了”“被撞塌的”,都不相信,直到亲眼看到新闻。随后,基地组织和本拉登宣布自己对它负责,一个月后,美军出征阿富汗。美国战略发生转变,“意识形态”重上日程。

也是2001年,500强前10的巨头公司“安然”被爆财务作假,最终破产。互联网的泡沫破灭,财务监管爆出问题,世贸大楼轰然倒塌,美国经济十分动荡。

不过,4月1号,荷兰成为首个承认同性婚姻的国家,谢兰生还挺高兴的。他想起来莘野说过,一切都会越来越好。在美国,1997年,因为Baehr Lewin案,夏威夷虽出了一个《宪法修正案》,规定“marriage”在男女之间,但把“partner”的范围扩大了,而partner也有保险、继承等等权利。谢兰生想他也许也可以期待一场婚礼。

在电影的领域当中,这年,民营企业可以向电影局申请单片指标了。民营企业向电影局申领《摄制电影许可证(单片)》后,就能拿到摄制资格,这说明,民营公司拍摄电影不需要再“买厂标”了。

同时国营电影公司改组,六大电影集团成立。

这一年对莘野兰生也是重要的一年。

2月,莘野那个美式武侠被提名了金像奖。

而2月末,谢兰生的家庭写实给他拿了第二座金熊。因为莘野那个片子,华语电影变好卖了,谢兰生的家庭写实竟然卖到了14个国家,也真的让西方观众知道“在遥远的那个国家,有‘武侠’的那个国家,社会主义那个国家,人并没有神神秘秘,现在,在生活的老百姓们跟西方世界的他们,有一样的情感、一样的悲喜。”

3月,美式武侠结果不错,但是莘野空手而归。他也不在乎。1989到1999,他当演员整整10年,拿过一个柏林影帝还有一个戛纳影帝,一个是在1990年一个是在1997年,还被提名过金像奖的最佳男演员,他参与的其他电影也屡屡有世界大奖,完完全全地够本了。

莘野开的电影公司投的两部电影大赚,尤其是那贺岁喜剧,于是,莘野又与那个导演再次合作,不过这回,他变成了唯一投资,也是电影的出品方。莘野开的电影公司就是次年五个申请单片指标的单位之一。

还是这年,莘野买了第二个房子,更大了些。

…………

2002年,上海赢得2010年世博会的举办权,“南水北调”工程开工。

陈xx说xx、xx是“xxxx”。

这年,“体育”万众瞩目。

姚明去了NBA。在2002年的选秀当中,姚明他以“状元”身份被xx队纳入麾下,开始了他NBA的征程。央视经常报道他被xx球迷喜爱的场景。

夏天,韩日世界杯开打了。

不少学校停课看球。不过,中国队0:2哥斯达黎加,0:4巴西,0:3土耳其,没有实现世界杯前“赢一场,进一球,平一场”的目标。接着,韩国一路杀入四强,而裁判的明目张胆让球迷们委屈落泪,说“感觉足球被玷污了”,最终,巴西捧得大力神杯。

在电影届,十六大上明确规定,文化是一个产业,电影明确被定义为“可经营的文化产业”。

新版《电影管理条例》在这一年正式实施,电影开始新一轮的产业化和改革进程。它规定说,中国民营电影机构可以独立摄制电影,申请“单片”指标即可。以往,民营机构必须要与大制片厂合作拍摄,使用厂标,否则就是缺乏资格。而新的《电影管理条例》规定,民营不用再买标了。它还规定,外资也可投资、参股中国境内电影公司。总之,从法律上允许民营拍摄制作电影片了。

在这样的政策之下,这一年,五家民营电影公司向广电局申请指标,一共50部。2002年国产电影票房前十只有一个是国营出的,剩下九部都是民营拍的,而民营的总出品量只是国营的三分之一。制片厂的考量太多,无法适应市场需求。一批公司相继创立。

另外,在新版《电影管理条例》中,被禁止的电影内容被描述的更细致了些,主要加了三条:反对宪法基本原则的;扰乱社会秩序,破坏社会稳定的;危害社会公德或者民族优秀文化传统的。

6月1日,中国电影终于实现院线制,30条院线挂牌营业,其中,11条为跨省院线,19条为省内院线。以“省”为单位的放映正式成为过去式了。

在这样的政策之下,为了鼓励民营公司,官方需要打造神话。于是,李贤拍的宫廷古装被当成了不二选择。这部片子有大导演、大明星、大投资、大制作,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官方给了超长档期,而且,其他电影都不同期,就这么着,在猛烈的宣传之下它的票房冲到了2.8亿。

而李贤的这部片子出品方叫“澎湃影业”,是谢兰生在潇湘时那厂长的儿子开的。当时,关厂长让池中鹤当《乱世儿女》的总导演,被拒绝后又硬性规定兰生五年不能上片(第2-3章),现在,他的儿子通过资源在电影业风生水起,也能合作到李贤这个等级的大导演,前景一片光明。

谢兰生对李贤一直都是带着些怨气的,一方面是因为柳摇,一方面是因为自己。

一次,一个相熟的大导演跟谢兰生聊天打屁,说到李贤的新电影,谢兰生就酸溜溜道:“它的这个票房成绩官方起了很大作用。它是被当一个神话被官方给推上神坛的。”

谁知人家转头就跟李贤导演重复了遍,还添油加醋煽风点火的。

而且,这消息还被某著名电影记者给知道了,他把消息发在论坛“天下电影”的主版块,让大家讨论。那个贴的意思就是,谢兰生说李贤的片非常非常的不咋地,如果是他2.8亿票房轻轻松松就能拿下。谢兰生在看见贴时一口老血梗在喉头,又不能删。

他跟李贤一下变成明面上的对头了。

…………

紧接着是2003年。

3月,胡xx当选了新一届的国家主席。中央、财权不一致,于是,地方被迫开发新的筹资途径,热衷炒地。在全民的浮躁当中,“科学发展观”等政策作为指导被提出来。还是10月,中国首次载人航天圆满成功。

这年,最大阴影叫作“非典”,后来变成SARS。

这场灾难突如其来并袭击了整个中国。2002年12月广东发现了第一例非典患者,然而,一直到2003年2月10日,中国才向世卫组织通报广东非典疫情。同天,广东省政府新闻办首次发出新闻通稿,《羊城晚报》率先刊登。2月11日,广东官方承认已有305例病人、5例死亡。人们抢购板蓝根。而春运已经开始,非典病毒被扩散了。2月21日,染病了的一位教授到香港去参加婚礼,病毒扩到世界范围。

直到4月,看起来,SARS疫情都并不严重。真相一直在被掩盖,4月3日,卫生部部长张xx出席新闻发布会时,还把“已经得到有效控制”这一句话重复多次。

但是,北京市的部分医生把真相透漏出去了,4月11日,北京被WHO定为疫区。4月19日,中央警告地方官员瞒报会被严厉处分,4月20日,北京病人数量被修正,随后,每天新增一二百人。因为瞒报,卫生部部长张xx和北京市委副书记被免职。

中国正常的活动全被打断了。工厂停工、学校停学,这场战争一直持续到了6月方才停止。在世界的范围之内,8422人感染,916人死亡。

高考从7月被改为6月。

在电影的这个领域,年中,几家民营电影公司正式结束“代理发行”,拿到发行牌照,其中包括莘野公司。

同是6月,中国第二家可以进口电影片的企业华夏电影发行公司在北京挂牌成立,一举打破中影公司对进口片50年的垄断。

10月8日,广电总局一口气儿推出了一系列政策,而且都是2003年12月1号开始正式实施。当时兰生并不知道“2003”叫电影全面改革,从此,国产电影突飞猛进,势如破竹、狂揽票房。

广电总局第18号令《电影剧本(梗概)立项、电影片审查暂行规定》出台,改剧本审查立项制为剧本梗概立项制,电影创作者只需将电影梗概提交审查,而无需把全部剧本都送上去。同时,它下放了审查权,改变所有电影都要在电影局审的现状,初步确定北京、上海几个城市可以终审。审查这把“达摩克里斯之剑”被放下一截,电影拍摄的繁琐度又进一步地被降低了。

另外,第19号令《中外合作摄制电影片管理规定》也出台了,明确允许外资参股。

第20号令《电影制片、发行、放映经营资格准入暂行规定》上说,在境内的任何单位只要拍过两个“单片”,就可以有和国营厂一样的《电影摄制许可证》!也就是摄制资质!

厂标被取消,电影公司只要拥有摄制资质,爱怎么拍就怎么拍,拍完自己找院线放。一个导演想拍电影,不用跟别人竞争拍片名额了,也不用国营的制片厂长先批准了,要知道,厂长通常思维老套。导演不用排队上片,想创作就能创作了,电影梗概可以通过审查部门审查即可。

这意味着,中国电影制片领域的壁垒被彻底打破,各大国有制片厂的最后特权也被取消,“卖标”的路被堵死,它们必须面对来自民营公司的竞争。

谁都知道,厂标没了,民营公司可以随便拍电影了,肯定会有一大批的优秀故事被拍成片。

莘野说,他感觉到电影局在不久后还会有动作。谢兰生也不太知道自己能否寄望于此。

通过“单片”,莘野那个电影公司投的喜剧再次大赚。而且,通过广告、赞助、提前出售各项版权,莘野他在公映之前就把成本收回来了,最后净赚3000多万。

此外,这年,《无间道》的最后一部《终极无间》正式上映。这个系列风靡亚洲,横扫了第22届香港电影金像奖和第40届台湾电影金马奖,被好莱坞看中、翻拍,还在后来一举拿到了第79届奥斯卡的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改编剧本、最佳剪辑4项大奖。

这一系列如此夺目。那个时候,还是没人能预料到,香港电影那一片天在《无间道》这一颗最绚烂璀璨的烟花后竟迅速地陷入黑暗,归于沉寂。

香港电影辉煌落幕,一个时代过去了。

2003年中国电影改革后,国产电影一路亢奋,新的浪潮到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开始进入主线。

应该是明天更……

说起比较红的武侠肯定想起《卧龙藏龙》。不是神马原型哈,就是,那个时间中国武侠确确实实颇受欢迎,我想保留这个背景。本来没写莘野参与,可……写着写着就不对了……要参与!我的攻君全球最苏!

有官方推的是《英雄》。但还是,不是神马原型,只是保留这个背景,在里面重新编故事。

第80章 《一见钟情》(三)

2003年11月, 北京。

窗外, 阳光蜜汁一样流淌, 金黄、浓稠、芳香甜美,整个北京都被蜜汁包裹着,让人有些迷醉, 又有些慵懒。

谢兰生在床上睡觉。三十三四的人了,皮肤还跟白瓷一样。他侧躺着,两腿叠着, 两手交握, 猫儿似的。

莘野做好两人早餐,轻轻上楼走进房间, 见谢兰生还没睡醒,有些不忍叫他起来。

他垂眸看谢兰生在锦被下的身体曲线, 看了一会儿,没大忍住, 伸出右手,三根指尖隔着被子,沿着轮廓, 缓缓划过谢兰生的肋侧、腰侧、……、大腿, 呼吸加重,半晌才收手,在谢兰生的耳朵上非常轻地吻了一吻。

谢兰生则“嗯”了一声儿,睫毛颤颤,而后睁开, 看见莘野,笑了。

莘野声音带着磁,把手搭在床沿儿上,俯着身,逗谢兰生,道:“谢导,醒了?”

“嗯,”谢兰生的嘴角勾着,叫自己的爱人,“早安,莘总。”

他们两个,有时候互相叫“兰生”“莘野”,有时候互相叫“谢导”“莘总”,还有时候,跟风圈子里的说法,叫“谢老师”“莘老师”。

莘野盯着对方的脸,问:“起来吃饭,嗯?”

谢兰生又闭上眼睛,点点头,应道:“好。”

虽然说好,人却没动。

不想动。

他昨天又放纵一晚。一开始是啪啪啪的,到后来就噗噗噗的,被折腾成布娃娃了,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谢兰生跟莘野两人已经一起七年半了。现在,莘野熟悉他的一切,人也更加成熟强大,可以一边盯着他的眼睛,看他意乱情迷的模样,一边游刃有余地挑逗,可是,谢兰生从莘野死死掐着他腰的手指上,或者死死捏着他腿弯的手指上,还有大力的动作上,知道对方还是激动,于是总是配合。

莘野说过,即使过了这么些年,偶尔,他也还是会有一些怀疑自己正在做梦,就好像那四年一样,在做梦。谢兰生是真心疼他。

见谢兰生闭眼不动,莘野又是宠溺地勾唇:“吃饭都要被抱着去?”

谢兰生把眼睛睁开,哈哈哈笑,一个翻身变成仰躺:“这个主意听着不错?”他本来只想再眯一会儿的。

莘野叹气,给谢兰生套上睡裤,又给对方穿上睡衣、系好扣子,把被一掀,两条小臂微微用力,将谢兰生横抱起来。他到门口侧身出去,经过走廊,又走下楼梯,一步一步踩的很稳。谢兰生的两只胳膊轻轻搂着对方脖子,白白的脚一晃一晃。

到了一楼的小餐厅,莘野让谢兰生坐着,给他拿了一双拖鞋,又伺候他漱了漱口,接着,把牛奶、吐司、烤肠、煎蛋等一样一样地摆上来。

莘野的口本来挺淡的。他在美国出生长大,不大能接受的了中餐里的大咸大辣,可这几年却习惯了,像谢兰生口味靠拢。

他们两个一边说话一边吃早餐。莘野这人比较金贵,吃煎蛋要拿着餐刀把煎蛋从中间切开,让粘稠的流心出来,然后再把蛋白切成几小块儿,用叉子叉,一份一份蘸蛋黄吃。谢兰生却爱全熟的,两面煎好,蘸酱油吃。

吃完,他们两个回到楼上。

在盥洗室,兰生、莘野分别洗漱,莘野打理好了头发,准备换衣服出门了。

见莘野已收拾干净,谢兰生又凑过去,猫儿似的在莘野的双唇缝前嗅了嗅。他吸吸鼻子,还发了点声音出来,问:“换牙膏了?薄荷味儿的。”

莘野眼神一动,一手捏着兰生下巴把对方给拖了过来,另一只手箍住他的后腰,没头没脑地吻上去。他们两人不断厮磨,莘野舌尖用力圈着谢兰生的,汲取味道,口中带着些薄荷香。

一吻结束,谢兰生推推莘野:“行了,莘总,去上班儿吧。”

莘野眼睛还舍不得他,说:“嗯。”又十一个小时不能见了。

“要有事儿就发短信。”

“嗯。”

事实上,在白天,他们两人每两小时都会互相发发短信,问问刚才在干什么,发生了什么,到晚上再细细地讲。

莘野说完去衣帽间换上西装,出门上班。他穿着深黑色衬衫,浅黑色西装、还扎了条银灰领带,高高大大,肩宽胸阔,谢兰生在中国人里只见过莘野这一个能让西装鼓起来的。因为已经三十多了,莘野成熟稳重,气度惊人。

谢兰生全程目送,心里边空落落的。

真怪了。都在一起七年半了,天天告别七年半了,在这一刻,还是感觉空落落的。

…………

莘野一路自己开车到了公司“深蓝影业”。深蓝影业,有莘野的名字,也有兰生的名字,但两个字正正好好可以组成一个单词,而且全都取了谐音,没人会多想。

深蓝影业在某大厦最上面的三层楼。

莘野走出高管电梯,走进深蓝影业,跟总经理办公室外更广义的“办公室”的几个站起来打招呼的小姑娘们点点头,进屋了。大办公室现在包括文秘、内宣等等部门。

莘野的门一被关上,两个姑娘就开始花痴了。

其中一个道:“莘总的脸太帅了!气场太强了!这凭这点,我一辈子都不辞职!”

另一个道:“我还喜欢九点上班……莘总管理比较西化,上班晚,下班也晚,白天不能午休睡觉。”

前面那个小姑娘回:“九点上班我也喜欢!我之前的那个公司硬性规定八点半到,我们老总竟然天天自动自觉六点半去!”这时北京的各公司还没开始错峰上班,九点算晚的,差不多有60%的单位是七点半或八点开工,还有30%是七点或八点半。

“哦,”后边那个小姑娘道,“莘总他经常加班,但几乎是从不早到。”她在公司资历较老,知道的事多一点。

“哈哈哈哈,夜猫子吗?”

“不是。”后者突然神神秘秘,“以前一个早期加入‘深蓝影业’的老姐姐说,莘总曾跟大家解释过他为什么不能早到,除非出现紧急状况。”

“为什么?”

“啧啧啧,”小姑娘道,“莘总爱人是搞创作的,大脑亢奋,睡眠不好。莘野说了,他爱人在他的怀里才能比较平静、才能好好睡觉。不对,原话似乎是,他爱人有他在旁边才能比较平静、才能好好睡觉。他们两个一直固定几点睡觉几点起床,不打破这个规律,除非对方出门工作。”

“…………”前面那个文秘惊了,“不是,莘总居然都结婚了?他才多大?31?32?莘总似乎是71年的?”

“那应该是已经结了……”

“…………”

这时深蓝主管文秘的办公室副总到班了,两个姑娘不再八卦,埋头各自处理工作。

…………

另外一边,谢兰生在起床以后先到书房打开电脑看了看他自己创建的两个电影论坛,天下电影和青年电影。

两个论坛越来越火。爱好者们惊讶发现,竟然还有那么多人隔着空间和自己在喜欢着同一部电影、同一个导演、同一个行业,有人讨论好莱坞片和香港片,也有人讨论特吕弗与戈达尔等。人们认真而且严肃,观看大师、研究大师,谢兰生也非常高兴地在论坛看到了,许许多多的爱好者刚开始看美国、香港,现在却也看文艺片了。

谢兰生又再次发现,小版主们非常负责,昨晚上的几篇长文都已经被加了精华。现在,他最爱的两个版主是北电的青年教师,分别管理两个板块,他自己还挺清闲的,只在每周写上两篇文艺片的推荐文章。

看完论坛,谢兰生把新的一期“导演聚会”准备了下。他请来的选片人员已确定了下期片单,谢兰生让小红小绿通知导演们时间、地点。这个活动每月一次,目的就是帮助年轻的“DV一代”进步、提高,变得更专业。

中午,谢兰生给自己热了昨天莘野做的排骨,吃好饭,洗好碗,在电脑前写新故事。

电影剧本字数不多,大约只有两到三万,但它需要细细打磨,要反复想和反复改。

大概写了两个小时,谢兰生的大脑发晕,关了电脑,披上大衣,到图书城去逛了逛。

他去的是10月开业的“中关村图书大厦”。因为开业不足一月,图书大厦疯狂促销,一到四层人头攒动,到处都是来买书的。不少人在站着看书,还有人竟坐地上了。

有点乱……

谢兰生到“文艺理论”的书架前逛了逛。而后,溜达着溜达着,他就发现旁边那人的侧脸儿有些眼熟,他又仔细盯了会儿,终于把人认出来了:“嘿……!”

对方是《看电影》杂志的总编辑张学文。1999年前,在《看电影》还叫作《电影作品》的时候他们就认识了。

张学文也十分惊讶:“嘿!谢导!”

“啊,”谢兰生说,“张总编,您是来出差的?”谢兰生知道,《看电影》杂志社现在依然还在哈尔滨呢,据说马上迁去上海。

“对。”张学文说,“顺便过来看看新书。”

“嗯。”

两人寒暄了一会儿,对方突然问谢兰生:“谢导,电影局叫您去了吗?”

谢兰生说:“……没有哎。”

谢兰生想:哈?啥?还去?又被拉去训话吗?这十天一大训五天一小训的,究竟哪时才是个头。他去年又拍了个片,参加了多伦多影展,但是已经被电影局叫去训过两次话了。

哎,谢兰生挺疲惫地想,他习惯了,训就训吧,不知哪天会被叫去。算了,反正他脸皮厚,死猪不怕开水烫。

到处都是铜墙铁壁,到处都是戒备森严,哪有哪怕一丝缝隙让他可以苟且偷生呢。

张学文挺讶异地问:“什么?还没有吗?”

他说到这,谢兰生感觉有点不对了,感觉有些严重了,提着胆子问张学文:“难道这回电影局的训话哪里不一样吗?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训话?”张学文一愣,而后声儿挺大地说:“不是训话。谢导,您是真的没听说吗?电影局要给您解禁了!!!”

“……解禁???”

猛然听到解禁二字,谢兰生这30几的人忽然有些手足无措,宛如一个窃书的人被管理员当场逮住了。

“对,”张学文道,“您没看到20号令吗?电影完全市场化了。民营公司不需要跟大制片厂买厂标了,马上可以自己申请《电影摄制许可证》了!厂标取消了,导演想做一个片子,只要有资金、有人员,电影梗概通过审查,就可以拍!没限制了!不用跟人竞争名额,也不用制片厂长给批准了。谁有主意都可以拍,大家在市场上竞争,看有没有院线给上,看有没有观众买票,这样子。”顿顿,他又道,“最开始,电影局是控制片口,导演拿标才能上片。电影只要拍出来了中影就给安排发行,然后现在一步步地就变成了这样子,大家市场上见分晓。”

“嗯……”谢兰生说,“我看到了20号令,说12月1号开始施行。”

“对!”张学文说,“所以啊,你们都是因为没有厂标自己摄制才被禁的,那个时候电影厂标是大导演在垄断嘛。可是根据20号令,你们也没太大过错。流程变了,在前进了。现在,年轻导演自己送审就可以准备拍摄了,只要他能拉到资金。所以,在12月1号前,电影局要解禁你们,包括您,孙凤毛、李凯、王峰……挺多人呢。这是为了鼓励你们这些年轻导演,也是为了让其他人看到这次改革力度。”

谢兰生却还呆呆的。

他等这天已经太久了,他等这天整整13年了。

从20岁的年少轻狂,等到如今的古井无波。

当这结果真发生时谢兰生却不敢相信。

莘野曾经对他说过,广电局这20号令一下,谢兰生他们几个很可能会被解禁的,可谢兰生却不指望,他拍了禁、禁了拍,已经折腾十几年了。

“谢导,”张学文总编又说,“我这听到的消息是,因为您是这代领军人物,电影局会给您电话,让您召集其他的人,一起去电影局。”

谢兰生张张口,却并没能说出话来。他又努力了下,这回终于发出声音了:“真是谢谢张总编了。我确实是不知道。”

“嘿,那就等好儿吧!”

“好,”谢兰生的唇角带笑,“如果真的能被解禁,咱们两个下次见面我请您吃一顿大餐!”

“哈哈哈哈,”张总编人十分爽朗,“那吃定了,我等着了。”

“嗯,一言为定。真的是太谢谢了。”

“谢导,恭喜。”张总编的表情又是突然一肃,说,“终于不用在‘地下’了。换句话说,这等于是,国家要给你‘平反’了。”

作者有话要说:

2003年11月,绝大多数“六代”导演被解禁,包括贾樟柯、王小帅、娄烨、何建军、李玉等等。

第81章 《一见钟情》(四)

与张总编互相道别, 谢兰生在图书大厦一个拐角里站定了, 给莘野发短信问:【莘野, 贝儿,在工作吗?现在可以打电话吗?】

彼时莘野正在开会。他开手机瞥了一眼,知道谢兰生肯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 说:“你们想想解决方案,我马上回来。”

说完,捏着手机走出去了, 走到隔壁小会议室。

他给谢兰生打电话, 问:“一切还好?”

“好,好!”谢兰生先应了两句, 紧接着压下声音,对着墙角, 有点儿激动,说, “莘野,我刚碰到《看电影》的张学文了,他来出差。你应该也认识他的。他说, 电影局要给我们在12月1号之前解禁。”

莘野也是愣了一下, 才温柔道:“谢导,恭喜,你的电影马上可以在全中国公开放映了。”

“嗯……”

他在此刻突然觉得过往磨难无所谓了。好像,他经历的艰难越多,他付出的代价越大, 他就越能好好珍惜他拍电影的每一天,包括以前的,也包括以后的。惊惶不定、彷徨不决,他20岁就体会过了,他是生活的知情者,他一路走来鞋子上的每一粒尘每一粒土,都不白落。

“谢导,”那边莘野又说,“为了证明导演解禁,电影局很可能会让你选一部过去的片子小规模地放映一下。”

对于这个假设场景谢兰生还想了想,说:“那就《星河》。《星河》拿过金熊奖嘛,它比较好宣传推广。而且,它是2000年才拍完的,我本人也比较满意。”

“行,挺好。”

“但其实,”谢兰生又小声地道,“我最希望《圆满》公映。”

莘野问:“为什么?”

谢兰生道:“《圆满》对我意义最大。我拿到了首个‘三大’,还收获了一个……总之,在电影上,在生活上,《圆满》都为我的人生开启了个新的篇章。但是,才宽、郎英彼此喜欢,这个主题过不了的。”

“嗯,”莘野道,“希望有天《圆满》可以公开放映。那个时候,我们即使垂垂老矣,也一块儿牵着手看。”

谢兰生的眼前似乎缓缓展开一幅画面,他笑着说:“好,一言为定。”

…………

谢兰生没想到的是一切居然如此巧合,他刚回到莘野的家电影局就来电话了。

在电话里,电影局说:“是这样。因为第20号令,对被禁的电影导演电影局会‘既往不咎’。而且,电影局想跟有才的青年导演坐下谈谈,包括此前违纪过的青年导演。大家聊聊,确定确定电影以后要怎么拍。这个想法8月就有,但是细节刚被敲定,比如,在哪儿开。”

“???”谢兰生捏着电话,“在哪儿开呢?”难道不在电影局开?这一番话好生诡异。

“11月30号电影局会举办这个座谈会。”电影局的领导继续,“就在北京电影学院的会议室里边儿开。到时候,电影学院的领导们、电影学院的师生们、电影局和独立电影人会一起出席会议。”

“……???”谢兰生有些惊讶。以往,作为弱势一方,他们都是屁颠颠到电影局去接受训话的,谢兰生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们两边的“座谈会”可以放在第三方那开。这说明,至少在姿态上,电影局和电影人是平等的。

“你把地址记一下吧。”电影局的领导随即报出一串学校地址。谢兰生是北电学生,他对地址非常熟悉,便没记。

最后,电影局那领导又说,“谢兰生,你麻烦麻烦把其他人召集一下,通知孙凤毛、李凯、王峰,还有……共同参加此次会议。”他念出的名字都是著名独立电影导演。这回,谢兰生用笔记下了。

挂断电话,谢兰生没心急火燎地给别人打电话。

他想了想,抬手拨了自己老师王先进的号。他上学时对方就是北电导演的系主任,现在……还是系主任。

“喂,”等电话被接通了,谢兰生说,“王老师吗?我兰生哎。”

“兰生?”王先进一直喜欢自己当年这个学生,“这个时间打电话来……是因为那‘座谈会’吗?”

“啊,”谢兰生笑,“王老师您已经知道了?”

王先进说:“此前一直修改方案,今天下午才敲定的。电影局与青年导演在咱们这开座谈会。”

“嗯。”谢兰生说,“电影局让我把大家召集起来开这个会。但我想跟您商量下开会前要做的准备。”

王先进道:“具体说说?”

“好。”谢兰生说了顾虑,“要参会的独立电影人大约有二十几个。电影局的领导不闲,这会不会开很久的。我担心到时候,电影局的各大领导blabla讲完政策,我们这边青年导演无话可回、无话可说。我担心,电影局有备而来,有东西念,可是我们二十几人乱哄哄的各自为政,没有任何统一态度,也没有任何统一意见,七嘴八舌一人一句,没有重点不着边际,白白浪费开会时间,白白错过这次机会。”

王先进似乎很惊讶谢兰生能想到这些。

“我认为,”谢兰生又继续说道,“这个机会非常难得,绝对不能轻易浪费了。电影局的领导都在,包括平时见不到的。他们愿意开座谈会,愿意听大家讲,这真的是千载难逢,我反正是没听说过。而且,电影学院师生也在,如果我们提出诉求,电影局的领导认可,电影学院广大师生就可以算见证者了,电影局就不能反悔,否则就是出尔反尔。所以我觉得,在开会前,要开会的二十几人要拿出个统一意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我方观点,也就是独立电影人希望得到什么结果,让电影局回复,至少让电影局考虑。大家不能就这样儿没头没脑乌泱泱去,把电影局说的东西全听完了就回来了。”

王先进点头:“这也是我正在考虑的。难得你能想到这些。”

事实上,这些年来,大家一直试图发声。有人曾给媒体发信,然而媒体不敢报道,也有人把想说的话印成册子在影展发,但,这座谈会是第一个直接表达的机会。

王先进跟谢兰生在电话里面谈了许久。谢兰生把“统一意见”这个思路渐渐缕清,与王先进互相道别,给其他人打去电话,把“座谈会”时间地点向20几人逐一传达。

有八个人直接拒绝,说,他们不会向电影局做出任何让步和妥协,要保持独立身份,不会听电影局说的任何训诫和建议,谢兰生也理解他们。

对剩下的16个人,谢兰生说,大家必须统一态度统一意见,还说了说跟王先进初步讨论出的提纲。

其中又有四人表示自己秉持不同观点,跟谢兰生他们关心的东西并不一样,会自己在座谈会上说,不掺和了,退出“联盟”了。

于是只剩一半人了,12个。

谢兰生也只能感慨这支队伍太难带了。

…………

24个电话打过一圈,跟剩余的联盟成员确定好了初次碰头的时间和地点等等,时间走到七点半钟,莘野开门进屋了。

谢兰生并没做晚餐,于是两人出去吃了。现在,早餐都是莘野安排,晚餐则是不大一定。周末都是莘野负责,平时如果莘野早回,6点半回,那也全是莘野负责,如果莘野晚回,谢兰生会下厨做饭,要是兰生不想动弹两个人就出去吃点。

他们吃了一顿日料。在席间,谢兰生把这一整天事无巨细地讲了遍,莘野偶尔说句“恭喜”,偶尔给些意见,而后,谢兰生又问莘野这一天都干了什么,气氛温馨。

等再回家,谢兰生跟莘野坐在一楼餐厅的桌子前,把座谈会上要说的列了一个提纲出来。

直到12点钟。

…………

从这一天开始,谢兰生与其他12个独立电影人加王先进开始反复讨论、修改座谈会用的发言稿。

因为都是搞艺术的,14个人总有分歧。

比如,第一天,就有几个独立导演认为应该写成诗歌,“抑扬顿挫铿锵有力,让参会者潸然泪下!”,但王先进挥手阻止,主张还是写成公文,说:“一二三四一目了然,能最好地传递诉求,电影局的大领导们也最会看这个东西。如果念诗,可能念完,他们还是云里雾里。”

大家听了王先进的,几个导演无奈放弃。

还有导演一下提出给领导的45条意见。谢兰生简直要晕了,告诉他,发言稿要十分精简,把最重要的三四条罗列上去让领导看,太多意见没人会care。

而在这个过程当中又不断地有人退出。

有人提出的诉求被别人认为不适合加,负气退出;也有人要拍新的电影,咂摸过来以后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怕“上书”会得罪领导,导致电影不易过审,抱歉退出,其中就有孙凤毛;还有人被投资方逼着退出上书放弃签名。最后还有两位导演因为压力只能放弃,但依然参与讨论、提出建议、帮忙草拟。

最后,当“发言稿”被定稿时,签名的人只剩七个了。

…………

11月30号,电影局与青年导演的座谈会如期召开,地点就是北京电影学院一间大会议室。

电影学院早已通知一些师生过来参加,于是,参会的人变成四拨:电影局的领导,电影学院领导、独立电影人、电影学院师生,一共来了一二百人。

大会议桌的两边儿分别是电影局和电影人。在电影人的这一边,居中的是王先进,他左边是谢兰生,另一边是拿过“三大”的另一个独立导演。而谢兰生的左边依次坐着孙凤毛等人。

电影局的各领导是2点40分走进来的。出乎谢兰生的意料,这支队伍相当庞大,有广电总局电影局局长、广电总局电影局两个副局长、制片处处长、艺术处处长、外事处处长……呼呼啦啦一大群人。

电影局还带了《中国电影报》和中央电视台电影频道的记者。几个记者一进来就打开各自的镜头盖。

大家并没太多废话。

前一个半小时,是电影局各领导一个一个轮番讲话。

他们宣布“既往不咎”,给电影人集体解禁。

还有,“由于一些历史原因,很复杂的历史原因,我们很多青年人才没能正常发展,电影局也十分痛心。我们举办这个会呢,是希望给大家鼓励,给大家支持,激发青年工作者们投身电影的决心,树立青年工作者们拍出好片的信心,同时呢,面对面地、无误解地,解释解释广电总局即将施行的新政策。我们承认,过去呢,电影局对青年力量的认识是比较有限的,是要提高的,你们走上另一条路我们也有一些责任。但是,我们现在政策变了,一切都能交流、沟通,电影局呢欢迎大家走回健康的轨道上,拍摄真正优秀的片子,做导演的个人表达,只有这样,导演才能真正实现他自己的艺术价值。”

电影局的几个官员还举出了一些数据,比如过去的13年中总共有多少电影被禁。谢兰生在心里算算,觉得对方没说实话,被禁电影在实际上应该远远高于那数。

电影局还说,希望对面青年导演可以弘扬些正能量。

谢兰生其实觉得,官方过去方向错了。什么叫做越堵越多?如果电影可以公映,他们这些青年导演基本上会配合审查,可是如果不能公映,只能在欧美上映,自然就会有一些人选择迎合欧美口味了。谢兰生他自己从没拍过带有政治色彩的电影,可他知道有人拍过,其中几个还来参会了。

一直到了4点20分,电影局才结束发言。童x局长示意对面的人可以提出问题。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插曲发生了。

《中国电影报》和中央电视台电影频道的记者合上了镜头盖,十分随意,好像确定自己不会报道独立电影人的意见。

“什么意思?!”有暴躁的独立导演当场起来开始发飙,“这些报道这样出去,普罗大众肯定觉得,一大群独立电影人在单方面接受训话!在单方面聆听教诲!电影局是耍威风了,连谢兰生都听话了,可这根本不是此次座谈会的真实反映!”

一下子,气氛变得非常僵。

听官腔儿听了半天,大家早就不耐烦了。

结果,几个记者十分嘴硬,大喊道:“你们本来就违规摄制了!能被解禁就感恩戴德吧!被训话是完全应该的!”“牛逼哄哄的,还真以为你们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几个导演气爆炸了,当即就要摔门而去。

谢兰生却不愿错过与官方的对话机会,刚想拦,王先进就站起身来,道:“媒体朋友这话过分了。”

谢兰生:“……”

王先进又道:“独立电影人不想当官方宣传的工具,这也能理解,对吧?这也不是重要活动,只是内部聊聊。如果不能好好报道,那不如就别报道了。”

几个局长不置可否,没说让报,也没说不让报,只是伸手向下压压,道:“坐下坐下,不是大事。”

气氛终于缓和下来。

接着,王先进就代表大家当众宣读“上书”文稿。

他说:“尊敬的童x局长、xxx副局长、xxx副局长……首先感谢电影局能提供这个交流机会!我们这些电影工作者很珍惜此次机会,因此,我们事先开会,总结出了青年导演共同关心的几个点,希望得到电影局的答疑解惑。再次感谢!”

谢兰生能看的出来,官方几人面面相觑。

这是一个突然袭击。

王先进又念:“一、青年导演被禁电影从未接受官方审查,其中不乏优秀作品,有地位的优秀作品,而这些电影并不违反新版《电影管理条例》和《电影剧本(梗概)立项、电影审查暂行规定》。我们希望,审查部门对它们能开放审查,不要‘一日禁,终生禁’。”

听完,童x局长笑了笑,说:“可以。谁有片子想要公映,就送来让审查看看。”

谢兰生他本来想说“我有一部叫《星河》的”,不过想想还是算了,暂时观望。

王先进又朗声读到:“第二、我们希望电影局能公开具体审查标准。我们认为,新版《电影管理条例》第25条涉及审查,而其中的最后一条,‘被禁止的其他内容’这个说法过于笼统,与此同时过于含糊。”

说完这条,跟之前一样,电影人们七嘴八舌,分别表达各自看法。

而谢兰生这时发现,电影局的几个领导虽然一直参与讨论,但实际上他们个个从始至终都没给承诺。

过了会儿,王先进念第三条了:“第三、我们认为中国电影分级制需提上日程。这能保证文艺自由,同时保护未成年人。目前这种‘一刀切’是同时损害两边受众。我们知道,分级需要市场、法律等的配套,比如观众基数的增多、制片方面的自律,还有……因此我们由衷希望,电影局能做出努力,争取分级早日实现,争取创作早日自由。第四、我们……”

再一次,官方态度暧昧不明。

因为时间非常有限,谢兰生等几个大导对电影局说了意见,可是后排其他导演完全没有发言机会。

但这其实也不重要。

在发言稿拟好之后,谢兰生和王先进就已经知道这份发言除首条外其他几条都不现实,都不会被回复。但是这些无所谓,他们只想说出观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眼看就要到五点了,王先进也非常清楚这个会议必须散了,于是念了讲稿收尾:“最近几年,我们充分感受到了有关部门的努力,我们期待中国电影更加出色、更有影响,愿为中国电影发展、繁荣贡献一切!”

顿顿,他又说:“署名者:第一个,谢兰生。”

谢兰生则笑了笑。

王先进又继续说:“李凯、王峰、张冬冬、xx、xxx、王先进。”

这七个人依然还是电影人里最敢干的,最有勇气的,他们对着电影局长一腔热血字字铿锵,说“我们认为”“我们希望”,从来不曾唯唯诺诺。

七个签名一被念完,电影学院的会议室立即响起一片掌声。

电影局的几个官员也都跟着鼓了掌,而后他们站起身来,一个一个地离开了。

于是,两个小时零一刻钟的“座谈会”,官方说了三分之二还多,电影人说了三分之一,却没得到太多回应。

可是不管怎么说,官方愿意听听意见,电影人能说说意见,就是好的。

…………

出来,大家还是挺高兴的。

毕竟就在这次会上他们真的被解禁了。

没想到,他们走到转角处时,一个电影局的领导正好从洗手间出来,瞥见他们,突然开口,说:“你们不要太高兴了。以后,虽然你们不会被电影局抛弃,可你们会被市场抛弃。”

谢兰生:“…………”

讨厌!

虽然对方说的没错,可是他还是挺讨厌。

谢兰生也非常清楚文艺电影没有市场。他自己是金熊得主,应该不会没影院要,可别的人呢?年轻人呢?

这个问题还要解决。

因为已经到饭点了,他们一行十几个人呼啦啦地去聚餐了。

十四个男人两个女人一边吃一边喝,一边探讨新的政策。

他们共同感觉,能公映了当然是好,然而前景不容乐观。

首先,审查标准还不明确。审查尺度若太严了他们这些文艺导演在未来的岁间当中也依然会举步维艰。其次,广大院线、电影观众不会喜欢文艺作品,他们即使拍出来了也很可能没地方放,跟以往的区别不大。

第一点要看电影局,第二点要看市场,似乎只能听天由命。

说着说着,又惆怅了。

谢兰生在聚餐上面喝的略微有点儿多,醉醺醺地回家了。

莘野把门一打开,谢兰生就冲着莘野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果然,莘野一把将他捞住了。

莘野把他的谢导直直抱到沙发坐下,用湿毛巾给他擦脸,问:“电影局的座谈会开完了?”

“嗯,”谢兰生醉醺醺的,红着双颊,只是笑,“开完了。莘野,我真喜欢你。”

莘野的手略略一顿,而后接着又开始擦:“还顺利吗。被解禁了?”

喝醉了的谢兰生简直笑的像个傻子:“对,解禁了。莘野啊,我真喜欢你。”

莘野无奈了,只好继续一句句问:“什么时候正式发文?”

谢兰生还嘻嘻嘻笑:“一个月后。一月一号,电影局的正式文件很可能是2004年1号令,直接发给各制片厂,说谢兰生被解禁了。另外,莘野,我真喜欢你。”

莘野发现每问一句,谢兰生都表白一次,每一句话的后边儿都要跟着“莘野,我真喜欢你。”

好像也不是要回应,好像也不是等什么,就是非常单纯地,想说就说了。

结果就是,无时无刻不想说。

最后,莘野又问谢兰生:“给电影局的上书被王先进当场宣读了?”

“对,”谢兰生用他的大脑十分努力地回忆着,说,“第一条被回应了,剩下的都没回音,也正常。莘野,我……”

“好了。我也喜欢你。爱你。”莘野语气带着宠溺,他一只手轻轻扶着谢兰生的后脑,凑上去,半阖着长长的睫毛,轻轻地吻对方唇缝。几秒钟后,又温柔地裹挟住了对方小巧的舌尖儿。

半晌后,一吻结束。谢兰生只乖乖坐着,醉过了的脸更红了,看着莘野,笑的腼腆。

莘野抱着谢兰生去主卧浴室洗了个澡。谢兰生又只是坐着,一根手指都不动弹。但幸好他乖,莘野让他闭眼他就闭眼,让他抬胳膊他就抬胳膊,让他抬腿他就抬腿,也顺利地洗好了。

穿上睡衣,莘野下楼给谢兰生弄了点儿能醒酒的,帮谢兰生漱了漱口刷了刷牙,而后转过身子关了台灯,把谢兰生抱在怀里,拍着他背,哄着他睡了。

在黑暗中,莘野想,他的宝贝能公映了,光明正大,光芒四射。

作者有话要说:

2003年11月,电影局与青年导演在电影学院举行座谈。

这段还是挺重要的。

在现实中,从8月起,电影人就接到电话,知道官方“既往不咎”,也知道要个搞座谈会,一直到11月搞起来了。为了剧情的连贯性,这里改成突然袭击。那时候电影局是打电话给王小帅,王小帅和贾樟柯又分别叫上其他人去。

当时,七个电影人上书电影局,被称为“七君子”:何建军、雎安奇、贾樟柯、娄烨、王小帅、张献民、张亚璇。张献民是北电教授,一直研究独立电影,张亚璇是策展人、影评人,撰写独立电影专栏,举办独立电影影展。

查了一些当时资料、开会流程。这一章里有些东西是参考了当时现实,比如上书大致内容和开会的大概过程,还有那句“会被抛弃”(大概意思),有些东西是我自己胡编乱造。

上书之前草拟文案时,非要念诗的是娄烨……

第82章 《一见钟情》(五)

次日, 谢兰生醒过来, 脑子还是有点儿晕。

莘野又是用手扶床, 笑问:“又要被抱着去吃早餐?”

谢兰生也乐了,掀被起床:“今儿不用。”

“嗯。”

早餐还是比较西化。谢兰生对他的莘总详细说了开会经过,莘野点头, 他其实早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最后,兰生说到领导的话“以后,你们不会被电影局抛弃, 可你们会被市场抛弃”, 有些惆怅,道:“我一方面非常高兴, 另一方面又非常担心。最早,制片厂拍文艺电影, 中影负责推广发行,可现在……电影完全市场化了, 一切一切都变化了。观众会看文艺片吗?资本会投文艺片吗?文艺导演在市场上真的可以立足吗?”

莘野说:“兰生,你……”

谢兰生把莘野打断,因为知道对方想的话:“对, 我应该是不用愁的, 毕竟两个金熊在手。可其他年轻的导演呢?电影市场刚刚放开,资本逐利是必然的。电影公司还非常少,电影作品也非常少,资本没到欧美那个市场细分的程度,不会想, 与其争到头破血流、可能血本无归,不如关注小众群体。大约未来一段时间,甚至很长时间……只要出个大片就能赚。而且!中国这个‘商业’‘文艺’的说法儿非常讨厌。欧美可没‘商业’‘文艺’,只分喜剧片、动作片、浪漫片、科幻片等等。我们这呢?电影一旦比较现实,就被打上‘文艺’的tag,没地方要,太碍事了。此前,电影公司基本没人想要出个文艺电影。”

莘野知道谢兰生有他想要说的东西,便只是聆听。

“莘野,”兰生晃晃莘野手腕,“欧美、日本这些地方都有一些电影基金,支持鼓励好的电影。我想了想,我是不是也能搞个电影基金?让没资金的好导演可以摄制他的电影。我这些年卖的版权应该足够撑一阵子。”

莘野闻言笑了:“好不容易有俩钢镚,就这样儿全扔出去?”

“一部分了……一部分。”谢兰生的眼睛清亮,“我想问问宝贝儿你啊,知不知道咋开基金?”

莘野嘴角依然含笑:“还真知道。”

“那……”

莘野吃完,十指交叉:“创立基金会,原始资金必须到账。你把资金梳理梳理,我将材料准备出来。”

谢兰生点头:“好的。”

顿顿,他又道:“莘野,我昨天跟王先进还有个电影的策展人在开会后聊了会儿。我们都觉得,这些年轻的导演们还是需要一些观众——喜欢他们、支持他们的真正的电影观众,光能拍片并不足够。莘野,你这个人比较聪明,你觉得,如果学习欧美那边,开个文艺影院,那这个文艺影院有没有可能运营下去?甚至赚一点儿?放映放映没地放的文艺电影、实验电影,有经典的老片子,也有动人的新片子。”

莘野抬眸看谢兰生,说:“没有可能运营下去。”

谢兰生:“…………”

“中国现在根本没有文艺电影的受众群。欧美那边,文艺电影一直有着一批拥趸。有人喜欢某个大师,有人喜欢某个新人,他们会在杂志、网站等等地方筛新电影,搜寻感兴趣的题材或者感兴趣的内容,主动去看。Landmark Theaters这样的文艺影院更是有着固定顾客,他们每周查看片单,对影院的忠诚极高。这边呢?你看看吧,今年,能进影院的大导演票房也才几百万,没有过千的,它们还有明星加盟,有资本助阵,全国上了600块屏幕。别说那些冷门的了。一部电影赚三五万,这不可能cover成本。别被论坛给蒙蔽了,受众可能全在上面了。”

谢兰生:“……”

他真希望中国也能诞生、拥有文艺影院。

可是莘野说的没错。

欧美那些文艺影院不是慈善,而是能赚的。虽然受众十分小众,但他们能撑起运营。比如,美国最大文艺影院Landmark Theaters 1974年成立,是连锁的,有50家影院,200块屏幕,日本也有早稻田松竹等影院,1954年就有了。

可……

他扁扁嘴,沮丧地道:“哦……”

莘野盯着谢兰生,突然开口问:“非常想开文艺影院?”

“嗯,”谢兰生把眸子垂下,“我问过了。若电影院规模不大,几百万块就能开了,4个小厅,400个座儿。然后每月支付成本,包括水电、设备、房租。不过……一直赔着也是不好,运营费用太吞资金了。”

莘野眼珠一瞬不瞬,好半晌后突然开口:“那就开吧。”

“……啊?”谢兰生不明白了,“不是不能覆盖成本吗?”

“要是只靠文艺电影那当然是覆盖不了,不过可以想想办法,从别处想想办法,用其他的营业收入补影院的账面亏空。”谢兰生想要的,他都给。即使听着天马行空,他也会想方设法给。

“同时放映商业电影吗?我不大想这样做……”谢兰生说,“文艺影迷一向高傲,甚至可说自以为是,他们会进文艺影院,自己觉得挺special的,但未必想进商业影院的某个厅看文艺片。”

“是单纯的文艺影院。”莘野回答,“你别管了。文艺影院被建起来你再参与一些工作。”

“哦……”

“也别租了。”莘野说,“直接买吧。”

“啊???”

“这个年景该直接买。”

“好……”谢兰生并没概念,但他感觉要大资金。

“不过,”莘野此时话锋一转,“兰生,你也不是20几岁了,筹备电影、摄制电影需要消耗大量心思,现在还要管理论坛、开电影节、办交流会、管理基金、管理影院……太累了。”

去年,因为深感没厂标的DV导演们需要观众,只自己人聚在一起观看讨论远远不够,谢兰生跟一个叫作周维维的老艺术家打擦边球,在北大的人文社会学院搞了一个“社会观察影像展”,可说白了,在实质上,它就是个独立电影展。DV导演们把纪录片和一点点现实影片带到影展给观众看、听人评价、与人讨论。谢兰生负责选片,他同时也是主席。这独立电影展是打着“人文社会学术交流”的旗号才拿到资质的,谢兰生在这些年中对与官方打太极已颇有心得,成了专家。这首届的独立影展便吸引了1000多人次。

“还好。”谢兰生把他两只脚都拿到了坐的凳子上,盘着腿,两手摸着两只脚踝,说,“论坛都是小版主管了。电影节是一年一次,而且,主要还是周维维做,电影节在举办以后交流会也开的少了。至于那个文艺影院肯定还是‘深蓝’管理。我可能就看看基金,看看投资,没了。”

莘野轻轻叹了口气。

“莘野,”谢兰生说,“文艺导演比较孤独,而在中国尤其如此。可是,我不累,我很高兴。”

莘野:“……”

“昨天下午开完会后那十几个导演都说,这个时代并不需要深刻的东西。我没办法这样认为。我觉得,任何时代都很需要深刻的东西。”

“……”

“他们还说,文化就是娱乐大众,这个世界娱乐至死。同样,我没办法这样认为。文化有它一生下来就必须承担的使命。镜头里的人被关注,镜头外的开始思考。有些题材是可以在商业、文艺中求平衡的,我很支持,但有些题材、有些故事却没办法变商业化,它们也需要生存空间。有时候,电影、小说比新闻要更加艺术、更有力量,它们不能被淹没了。当然,目前,中国这些文艺电影还基本上比较幼稚,甚至莫名,但,它们需要空间来好好发展呀。”

“我知道。”莘野说,“我全力支持。”

“宝贝儿,”谢兰生又哈哈笑了,“你可真好。”

莘野眼神一动:“你第一天知道这个?”

谢兰生说:“不是。我知道了八年多了。”

莘野两脚左右一分,把盘腿的谢兰生的木凳子给拉过一截,卡在自己膝盖之间,凑过去,而后右手拇指食指捏着谢兰生的下巴,一扽,扬起脖子吻上对方挺饱满的两片嘴唇。

阳光照在他们两个长长的眼睫毛上。

…………

莘野办事一向迅速。

两个月后,春节刚过,“深蓝影业”宣布改组,搞出一个分公司来。

这分公司还购买了某广场里的一栋商业用房,房屋单价每平米8000,建筑面积25000平方米,合同总金额为20,000万元,整整两亿,卖方叫“嘉美置业公司”。

合同上写,签订合同10日以内,深蓝支付其中一半,其余房款办理按揭,中国工商银行同意最高提供一亿按揭。

莘野本来打算收购一家地产的子公司,包括全部股权以及债权,这样,他就可以在市场上独立拿地、自己开发,不过后来他又觉得现在没有太多精力,于是退而求其次,直接购买商业用房了。

不过,这个商业房屋的应付款付完之后,深蓝资金基本没了,账上只剩3500万元。

这还多亏2003年十一深蓝上了一部片子,2004年春节又上了一部片子,一共净收6000来万。

谢兰生被数字吓着了。

他知道,这是用来开影院的。

可,两亿也太夸张了!

而且房屋建筑面积远远大于影院需要!谢兰生想,莘野是打算用其他的那些地方养电影院吗?

抱着一点歉疚、一点担心,一瞬间,谢兰生想摄制一个商业电影试试看了,反正现在正筹备的文艺电影进展迟缓。被禁的这些年里,他肯定会冒出一些商业片的点子来,但迫于无法公映也只能按兵不动。

他想自己掏腰包拍,但让深蓝当出品方,拿分成,帮莘野与深蓝影业尽早填平账上亏空。

另一方面,他也想用公映机会宣传推广“文艺影院”,要知道,“解禁后的首部电影”+“商业片”两个噱头才能引发最大效果,让更多人好奇、关注。再有就是打打名声,培养观众,让部分人愿意去看他未来的文艺电影,看他的“闷片”。何况故事他也喜欢。

谢兰生把自己想法跟莘野一一说了,莘野又与平常一样支持他,百分百地。

“好。”谢兰生说,“那,莘野,我马上又进剧组了,咱们好久不能见了。

“嗯。”这状况也经常发生。

谢兰生手搂对方腰,用胸膛去贴莘野的,抬眸,对视:“别忘了,平时天天都要通话,每两小时发个短信。”

“当然。”他们一直都是这样。

“你可千万不能漏了。”谢兰生笑,踮脚去吻对方下巴,学着那部港中合拍的电影的经典台词,“说好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作者有话要说:  霸总来了!!!莘霸总!!!

最后一句,《霸王别姬》啦。

前面似乎忘记说了。这篇文,基本上,所有出现过的香港、台湾、美国、欧洲、日本等地方的导演、电影名字都是真的,比如提过的《纵横四海》《英雄本色》《无间道》《真实的谎言》《毕业生》《七武士》……所有大陆/内地的导演、电影名字,都是架空的……

管理商场要啥资质咱也不知,就这样吧。

开文艺影院是所有的文艺导演都梦想的,但今天也实现不了。目前中国文艺片的市场太小受众太少,几乎没有固定受众群体(欧美日本是有的),虽然偶有文艺电影票房尚可,但基本要靠铺天盖地的宣传来造出声势,还是资本运营的结果。

现在就有一个百老汇,北京有,上海好像也有,但还是靠商业那边来养着文艺这边。

但2017年开始,全国艺术电影联盟搞了一个什么活动,有100家还几百家电影院会拿出一个厅专门放映文艺电影,有兴趣的可以查查加盟名单。

商业、文艺没有高下哈~但主角是独立电影的导演,这篇文的侧重点肯定不会是商业电影。商业肯定需要迎合,独立本质不在这里。但并不是说,独立导演拍的片子,就肯定闷,就肯定没票房,这不好说。

2003年就有三大独立电影节了:云之南记录影像展、中国独立影像展、北京独立影像展。打擦边球办起来的。

几个电影的大论坛(比如曾经最大的“后窗看电影”)这个时候有点没落了,网易有个电影板块慢慢地变红火了,因为请到不少名导开设专栏发表帖子。

第83章 《一见钟情》(六)

决定好拍商业片后, 谢兰生便开始准备《一见钟情》的梗概了。他脑中有许多故事, 最后选了《一见钟情》。

因为早有故事雏形, 差不多只用了两周他便填好全部资料,去电影局申请审查,有点激动, 也有点忐忑,一直担心需要修改。

结果,兰生完全未曾料到, 他啥东西都没递上去。

电影局的人告诉他:“别人只交剧情梗概, 你需要交剧本全文。”

“???”谢兰生问回复的人,“我……需要交剧本全文?”

“对, 有些人交剧本全文,谢导您就包括在内。”对方语气斩钉截铁, “否则不能被审查的。”

“…………”

没办法,写吧。

兰生开始战战兢兢地用电脑撰写全文。他知道, 别人故事大致内容没问题就可以拍了,他呢,电影里面每句话都没问题才可以拍摄, 压力自然是非常大。

终于, 在2月末的时候,他把剧本《一见钟情》全文26000字交上去了,从此开始漫长等待。谢兰生只觉得,等过审的这个过程,等“资格”的这个过程, 又温柔,又残酷。他一路走来,有一些浪漫,也有一些悲壮。

在谢兰生焦急等待审查结果的过程中,莘野的深蓝影业又想出品一部电影。

不过,因为刚刚买了“嘉美”在某广场的一栋楼,深蓝账上只剩3500万了,全部投在某导演的一部贺岁喜剧上了,此时看到好的本子,莘野又不想错过,又没有资金。谢兰生知道,莘野看好这部片子。

谢兰生本以为莘野会请人注资深蓝影业,用深蓝的股份换钱,或者,请人注资一部分,自己再掏一部分——作为枕边的人,谢兰生他非常清楚莘野还是有点富的。只是这样的话,莘野他在深蓝影业的股份数会少一些了。

然而莘野竟然贷款。按理说,要开影院的商业房屋已被押给工商银行做按揭了——工商银行同意的是最高提供一亿按揭,深蓝影业已经拿满,不能用它再筹款了,而在谢兰生说他想开文艺影院这番话前,莘大影帝并没想把资金投在房产这些东西上,一心一意出品电影,办公地点是租来的,也没法儿拿去质押,深蓝应该弄不到款。

可谁知道,莘野竟然开了先河,用还没拍的两部电影从银行借出钱来了!

在好莱坞,片子需要先卖版权,片方才能拿着合同向各银行申请贷款。在那边,影视公司贷款需要保险公司提供担保,而保险公司的前提就是看到预售合同。可现在,莘野一无所有,就能从银行借出钱来。

到3月14号,虽然还没正式放贷,但是深蓝贷款3500万这事儿已板上钉钉,深蓝与那民营银行开始修改合作协议书。这样,双方签订协议书后,深蓝便可拿着协议与演员等签订合同,等到合同清楚显示这部片子一定会拍,银行再正式放贷。

这银行是民营银行,在政策上并不很严,因为2004年Q1效益不好,它决定担这个风险,毕竟,深蓝影业出的电影目前为止还没赔过。

那个新片的大导演有一点儿大嘴巴。民营银行还没放贷,他就说的人尽皆知。

所有的人都被莘野这番操作给惊呆了。

还没拍的两部电影竟然就能贷出钱来?!这么虚的一个玩意居然也能借出款来?!

人人感慨,深蓝影业太会玩儿了。

还有一个中银国际的partner说了个奇闻轶事:2000年,莘野还在美国那时,互联网泡沫破灭,IT公司纷纷破产,整个硅谷极其萧条。当时莘野一个朋友拥有一家B to B(公对公)的公司,也眼瞅着就完蛋了,然而莘野给这朋友出了一个新的招儿:推出个让企业客户按年付费的全新plan,而在当时,网上这些IT服务全部都是按月付费的。因“按年”可享受9折,同时减少accounts payable的工作,差不多有一半企业改为选择“按年付费”,那朋友的公司资金一下变得充裕不少,于是挺过那次危机,而他2001年为造噱头在多个场合都公开说过:“这个主意,是金像奖入围影片《xx》的男主演给我出的!”

这个消息一传出来,影视圈的人又感慨:太会玩儿了。

…………

到3月末时,谢兰生的《一见钟情》审查结果下来了。

在看到了修改意见时,兰生脑子“嗡”的一声。

非常非常非常不好。

需要改的地儿超多。

而且,最最严重的是,电影局的审查认为,《一见钟情》核心剧情存在问题,需要修改。

谢兰生他简直呆了。

这电影的核心剧情、高潮部分需要修改……?

可,没法儿改。

这些如果被去掉了,这电影将面目全非,换句话说,若按意见全修改了,这电影也不存在了。

兰生想起环球影业要求改掉《生根》那次。乡村血夜若没发生,《生根》将会变得无力。现在,《一见钟情》也是一样的,甚至更严重。

上一次他尚能拒绝,可这一次,他无能为力。无能为力。

他以后要怎么办呢?

谢兰生拎着本子垂头丧气地回了家。

路上正好是晚高峰。北京的车越来越多,整个城市像发了狂,到处都弥漫着急躁。喇叭一声高过一声,那么高亢,那么尖锐,让人不安。似乎人人都有一场重要约会等着去赶,无法等待,无法平静,晚一点儿都不可以。

这样一来,到家已经6点半了。

谢兰生在回家以后先进浴室洗了个澡,感觉自己清爽了点,褪了褪一身的疲惫,也褪了褪满身的风尘。

再下楼,谢兰生却惊讶发现莘野已经在做菜了。

“……贝儿?”谢兰生说,“这么早就回来了吗?”

“嗯,”莘野在炒虾仁鸡蛋,家常菜,他把东西盛进盘子,说,“你下午去电影局了,出来也没发个短信。我担心结果不好,回来看看。”

“……”谢兰生长长叹气,帮莘野把盘子端走,等莘野也过来了,才端正地并腿坐好,把手放在两只膝上,说,“按电影局那个改法,《一见钟情》就平庸了。”

莘野挑眉:“具体说说?”

谢兰生把反馈意见跟莘野全说了一遍,最后道:“独特创意被推翻了,《一见钟情》没意义了。大美女陆一停对平凡男人一见钟情,可交往时却是用了她姐姐的名字‘一止’。最后……如果不是因为这个,那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兰生。”莘野沉稳一如既往,他修长的十指交叉,也没动筷子,眼睛锁住谢兰生的,说,“首先,我们需要努力争取。我们可以试着证明,《一见钟情》是好的,是能拍的,是正面的,它的剧本完全符合《电影管理条例》规定。”

他的声音让谢兰生也意外地平静了些。

是的,谢兰生知道,电影局的那些领导也并非是无法沟通的。他可以解释,可以争取,并不是一定不能拍摄。

可为什么,他自己一个人时对于结果十分悲观,可当莘野在身边时他就又看到希望了呢?

“其次,兰生。”莘野继续说了下去,“谢兰生的下部电影一定是要公开放映的,对吗?”

谢兰生点点头:“对。”

“好,”莘野继续引导着,“我们既然如此确定,那一切还比较好办。对于如此确定的事,没有什么好焦虑的。先冷静,情况未必真那么坏,现在着急还太早了。我们尽全力、听天命,争取这部《一见钟情》可以拿到好的结果,至少,是能接受的结果。我们可以请几个学者甚至儿童教育专家写些分析以及建议,证明不会影响观众,还可以把较类似的国产电影提交上去,也可以用同类型的欧美电影当作例子,还可以……”一下说了很多建议。

对谢兰生的事儿,莘野从来不说“你可以”,全部都是“我们可以”。

接着,莘野又说:“最不济,我们就换一部电影。我知道,你脑子里有很多想法。慢慢来,不要多想,你我都明白,你的下部电影最终肯定可以公映。”

“……嗯。”

经过莘野这番分析,谢兰生真好受不少。

是啊,谢兰生想,对于一个目标确定、结局也确定的事儿,没什么好焦虑的,也没什么好多想的,尽力就好了,十字路口才会让人感到迷茫以及焦虑。

他的劲儿又回来些。

他真的是喜欢莘野。莘野理性中带感性,他自己感性中带理性,这八年来每一天都如此互补如此合拍。

见谢兰生眼神变了,莘野微微笑了。谢兰生用陶瓷调羹把排骨汤舀进碗里,吃汤泡饭,一边对莘野说:“莘野,谢谢。嘿,我总是在谢谢你,每天都在谢谢你。”

“都是我应该做的。”莘野说着,右手摸上谢兰生的一边耳垂,揉着,搓着,目光晦暗,道:“不过,如果真心感谢的话……今天晚上就乖乖的。”

谢兰生:“嗯?”

莘野目光缓缓锁定谢兰生的一双眼睛,再次开口:“因为要交剧本全文……你都忙了两星期了,我也忍了两星期了。”

“啊……啊。”明白莘野的意思后谢兰生又捧起碗来,把自己的脸全扣住,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

不过,虽然答应得很勉强,晚上,谢兰生在洗过澡后发现自己还是期待的。

他对莘野是渴望的。

谢兰生在自己腰上围了一条白色毛巾,走出三楼的盥洗室,一开门,就见莘野等在外面。莘野是在主卧洗的,同样,腰上围了一条白色浴巾。

莘野一笑,两手把着谢兰生的肩膀一转,把他推回了盥洗室,还推到了一整面墙那么大的落地镜前,两手握着对方的腰,俯首吻吻他的头顶,声音带磁,道:“说好了,乖乖的,嗯?”

谢兰生的十根手指按住莘野的两只手:“莘野,别、别乱动。”

“嗯。”

莘野的手还真没动,然而,谢兰生才刚刚放心,他就感觉他的两条大腿中间卡进来个……!!

他说:“喂!!”

莘野只是盯着镜子,手还掐住谢兰生的小尖下巴,让他也看。

因为……,谢兰生也渐渐动心。他只看见,自己围的白色毛巾被有节奏地一掀一掀的。

每回对方做这动作,他都觉得,自己要被抬起来了,好像动画片里骑着大扫帚的老巫婆儿。没过一会儿,谢兰生便本能般地只用脚尖儿站着了,莘野一手搂着他腰,提着他。

莘野喘息渐渐加重,而后,右手突然用力一扯,把谢兰生的白毛巾一把扔到角落里边。

“喂!!”视觉冲击变得太强,谢兰生本能般闭眼,因为正被搂着腰,动弹不得。

莘野又掐他的下巴:“乖乖的,嗯?”

“……”

谢兰生想,这太他妈的……了。

他只看见,他自己早就已经……可莘野因在他身后反而全被遮挡住了,只有那个……在他……若隐若现,一会儿能被看到,一会儿又藏回去。

过了会儿,莘野似乎是满意了,让谢兰生并起膝盖,站直了,没再动作,然而手却轻轻抚上谢兰生的……七八分钟后,谢兰生的呼吸急促,光洁的落地镜……了。

莘野又是打横抱起谢兰生,走到主卧。

谢兰生的皮肤很白,在黑色的真丝床单上,又纯又艳。

他们还在十几万的Daiwa按摩椅上来了一回。按摩椅有震动功能,莘野覆上对方以后,开了最低的那一档,可谢兰生调儿都变了,哭一般的声音都碎了。

最后折腾整整一晚,谢兰生……了五次,还不算最后空的。

谢兰生他比较敏锐,可能因为成长环境莘野花样又非常多,谢兰生常感到羞耻,但是,每回结束后,莘野总会抱着他,细细地温柔地亲吻他的眉心、鼻梁、嘴唇,无比珍惜,让谢兰生从身到心都感觉是极致体验。

…………

从拿到审查意见的第二天开始,谢兰生就专心写给电影局的补充材料。在这个过程当中,莘野给了不少建议。

《一见钟情》有爱情,也有悬疑。

电影女主陆一停对平凡男人一见钟情,可交往时却是用了双胞胎姐姐的名字。

谢兰生请北电教授写了一些支持材料,还请教育专家也写了些客观分析,说,这个设定对观众们应该能起到正面作用,而非负面作用。

他又翻出90年代两部类似的国产片,还找到了好莱坞同样类型的电影,把观众的评价、媒体的介绍、影评人的分析全打印出来,用以向电影局说明《一见钟情》是没问题的。

最后,他还出门做了调查,请家长们发表看法。DV一秒钟都没有剪,原汁原汁,而家长们普遍觉得内容还好。

等将材料全被备好,谢兰生又约了个与电影局的当面谈话,打算努力争取争取。

他又感到非常紧张。

他要再次接受审判,可一切都无法预知。

作者有话要说:

娄烨说过,几年前,别人是交剧本梗概,他们是交剧本全文……现在俺就不知道了。

查了查,拿没拍的电影贷款,最早应该是华谊。王中军王中磊俩是玩儿资本的高手。

用腿。

野真野啊。

第84章 《一见钟情》(七)

与电影局约好以后, 莘野说带谢兰生到金山岭去赏赏杏花, 放松放松、平静平静, 谢兰生也自然应了,他一向听莘野的。

此时已是4月17号,金山岭的杏花开了。

金山岭的这段长城比较冷门, 人烟稀少,但它却是万里长城精华地段,非常漂亮。

天蓝蓝的, 是深蓝色, 万里无云。

谢兰生与莘野两人用半小时爬上长城,肩并肩, 吹着风,缓缓地走。

两侧杏花全都开了。两人踏着千年灰砖, 一边说话一边散步,他们头顶是蓝的天, 两边是白的花,长城壮丽而又庄严,蜿蜿蜒蜒宛如巨龙, 在尽头处游向天空, 杏花娇美而又纯洁,一点一点仿佛初雪,无边无际,影影绰绰,二者形成鲜明反差。

“莘野, ”谢兰生说,“花儿真好看。”

“嗯。”

“下周可以去玉渊潭。”谢兰生说,“能看樱花,还能划船。莘野,你会划船不会?”谢兰生还挺厉害的,控制方向游刃有余。

莘野一顿,说:“不会。”

“咦,”谢兰生问,“在美国,洛杉矶,你们不到水里玩儿吗?”

“去。”莘野含笑,“经常去。”

“那?”

“乘爸妈的游艇出海。”莘野说,“有时一家三个人去,有时一群朋友们去,有时散心,有时开party,不一定。继父会开,我也会开。”他那继父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全有,还不少,因为是做酒店生意手里还有一大堆岛。

谢兰生:“…………”

不想聊了。

“明年吧。等闲下来,回一趟LA,咱们两个也出出海。”

谢兰生没大当回事,笑笑,说:“行!”

金山岭长城很特别。它有“障墙”横于道中,宽度是马道一半,上面遍布望孔、射孔,这样,万一敌人攻上长城,守城士兵可以反抗。它还有“挡马石”,可以拦住敌人马匹,也有“文字砖”。此外,因为敌楼非常多,形态各异功能各异,也都值得一看,比如“将军楼”上就全都是浮雕,有虎狮,有龙凤。

这里游人实在太少。走出去了一段路后,兰生莘野就落单了,他们四周空荡荡的。

可两个人一直继续,十指紧扣。

到远处的“拐角楼”时,谢兰生发现,这是个有120级台阶的60度角大陡坡,他手脚并用地爬上去,终于走进拐角楼了。

这里很高。从射孔俯望出去,只见长城蜿蜒不绝,又见两侧杏花无边无际,兰生莘野看了会儿外头,又望向了彼此。

谢兰生的心中一动,拉过莘野,吻上薄唇。

莘野的手搂住他腰。

在无人处亲吻莘野,兰生喜欢这样。他深爱着这个男人,他叛逆,他想说,可他不能,不可以。于是,这宛如是一种宣告,给天看,给地看,给一切看,蠢蠢欲动、跃跃欲试,只等某天给众人看。

这像一幅电影画面。谯楼斑斑驳驳,岌岌可危,又沧桑,又深沉,它见证着几千年的铁马金戈、腥风血雨。窗前,一对恋人细细拥吻,窗外,千年巨龙游向远方,上面是永恒的蓝天,两边是美丽的白花,随风摇曳,清香阵阵。

从金山岭最远处的“望京楼”再折返回来时,太阳有些要落山了。

金黄爬上断壁残垣,也染上初开的花,兰生、莘野眯着眼睛,只觉别有一番味道。

谢兰生想起许多诗来,比如“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比如“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比如“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谢兰生的紧张心情一点一点被放下来,觉得,莘野的的确确很了解他。

此前,被梳理了思路之后,他不绝望了,可还是紧张,与电影局约定面谈后这紧张到达了顶点。

他准备了一个半月,希望有好的结果。

昨天一天过于忧虑,对四月天都有些厌了。他总觉得,冬天一过,阳光亮到有些虚假,大水似的,白茫茫的,把北京城全淹没了。金的箭头、银的箭头,带着堂皇万箭齐发,在天地间破空而来,把他们都穿得透透的,一如“解禁”后的状况。

可今天呢,看看天,看看地,看看历史,好多了。

一个半月只是一瞬。

不需要太在意。

…………

就这么着,回来以后,谢兰生就静静等待一周后的“面谈”了。

期间还算平和。

不过,谢兰生完全没想到,他自己还没“上刑场”呢,莘野那边竟然先出问题了!!!

本来说好会为深蓝影业提供5000万贷款的那家民营银行,反悔了。

而莘野正在等着这5000万拍摄新的电影。此前,深蓝资金都买房给谢兰生开文艺影院了,深蓝账上剩的3500万全都投资拍喜剧了,因此莘野后发现的这个剧本只能贷款——用没拍的两部片贷。

双方还在修改协议,没到签字盖章的那一步,银行可以全身而退。

严格地说,民营银行的不厚道其实也是事出有因甚至情有可原。

在某金属的领域当中,目前全球排第三的澳洲矿业巨头“MNM”正向全球排第二的美国矿业公司“OPO”建议合并、求被收购,并且态度十分真诚,而“MNM”的这一行为让全球都十分震惊,因为,这次收购一旦成功,某矿石的“三巨头”会从此变为“两巨头”,美国那家矿业公司将占全球2/3的市场。

国际xx贸易协会公开反对这桩交易,担心会出现垄断,欧洲xx贸易联盟同样反对。而中国呢,这个时候是全球最大进口国,对可能的价格上涨表现出了十足担心。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大型国企“中国矿业”参与到了竞争当中,在发改委的支持下,同时也在国开行的支持下,聘用中美两家投行作为并购财务顾问,在OPO对MNM提出报价的那一天早上开盘后,极迅速地向大量持有MNM股票的投资者询价,在二级市场上闪电收购了15%的MNM股份,一举拉高了MNM股价,提高了MNM预期,造成OPO的报价过低,被MNM公司当场拒绝。随后,OPO宣布放弃收购。至此,“MNM”想嫁给“OPO”的计划失败了。

紧接着,“中国矿业”向MNM提出收购,说“我接盘!”“我想收!”随后双方开始谈判,最后终于达成一致。协议内容十分复杂,包括股权、可转债、资产票据、开发基金……涉及到了300亿美金。

中国国家开发银行、中国进出口银行、中国银行、中国工商银行……等5家银行组成银团,由国开行牵头,同意向中国矿业提供200亿美元的贷款,其中,前面两家各出80亿,中行工行各出19亿。

而诡异的是,莘野贷款那家银行因为与这中国矿业有着一个共同股东“中国xx保险有限公司”,竟攀上了如此大款,搭上了车,在最后的关键时刻,终于成功加入银团,也可以为中国矿业此次收购出工出力,提供2亿美元贷款。

这家银行本来就是因为Q1表现不好才同意了一些有风险的贷款申请,包括深蓝影业的5000万,这回抱上中矿大腿,一下贷出去了2亿美金,还信用好、资质佳,于是,吃了吐,中止掉了“深蓝影业”等企业的签字流程,而它虽然十分不厚道,可银行方是强势方,几个企业也只有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

深蓝影业打算用来拍新片的5000万没有了。

莘野只能放弃这部电影,或者用股份换融资,他都不愿意。

对方打来电话那时语气还是挺抱歉的。

莘野虽然沉稳依旧,可谢兰生非常清楚莘野心里不大爽利。

而且,是前有未有的不大爽利。

因为,在得知消息的当晚,莘野几乎一夜未睡,一直坐在电脑前面,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现实没有“中国矿业”这个公司。

金山岭是熊猫导演最喜欢的一段长城,我觉得比最有名的那几个要强多了……

这是莘野的事业线,预感评论会创新低……憋让我评论不过百,QAQ

第85章 《一见钟情》(八)

被那家民营银行中止流程的当夜, 谢兰生是自己睡的, 莘野则坐在书房里面, 搜索信息,寻求突破。

这是唯一同意深蓝用版权来当质押的。这家银行若不同意,其他再问也没用。筹款方式当然还有, 比如融一轮资,但是具有较大风险,可能损失管理权限。对莘野与深蓝来说, 用电影的版权申请是最安全的方式。

他翻出了“中国矿业”在去年的财务报表, 把损益表,里面包括销售收入和净利润等等东西, 资产负债表和现金流量表一页一页地翻过去。中国矿业已于2001年在香港和纽约挂牌,而它作为上市公司, 财报自然需要披露。

没多久,莘野就把财报读完, 右肘撑在一边扶手上,食指摸摸自己下唇,笑了声儿。

第二天的一大早上, 莘野准备好早餐, 把谢兰生叫醒下楼,而后,走到落地窗前,给他知道与中矿的老总认识的一个朋友打电话,请对方问问, 他与余日强能不能在这两天见一个面,他有一些重要的话。

朋友办事非常靠谱。仅仅过了一个小时,他就打回给莘野说:“今天下午四点钟整,余日强有一个小空,15分钟左右。莘大影帝您要愿意,就到中矿的总部去,地址是……到前台登记一下,访客需要打印名签。”

“好,”莘野说,“谢谢了。”

“嗨,不客气!”

接着莘野吃了早餐,跟谢兰生报备说,今天下午四点钟整他要走趟中国矿业,白天不去深蓝影业了。谢兰生问自己爱人是不是有解决方式了,莘野回答“80%”,兰生又问具体细节,莘野却是没再多说,只道,等真成了再告诉他。

一对恋人吃过早餐,莘野把碗扔进洗碗机,上楼睡了四个小时,而后准备二人午餐。

吃完已经是两点半。感觉时间差不多了,莘野随意冲了冲,又把头发吹了吹,对着镜子慢条斯理地穿上衬衫、套上西装、打上领带、戴上手表,一点儿不着急似的。灰湖绿色的衬衣和无烟煤色的西装,别人穿上肯定显丑,莘野却能完全压住,一派矜贵,气势压人。

“莘野,”谢兰生还有点担心,他轻轻地圈着对方腰,抬眸,道:“……对不起了。”

“嗯?”

“因为一下甩出一亿,一夜回到解放前了。”谢兰生还记得,2000年10月,莘野创建深蓝影业时,账上就是3500万人民币,莘野自己掏出来的,一分都没让别人出。

莘野简直被逗笑了,两手捧起对方的脸,在谢兰生的眉心上十分小心地啄了啄:“别担心,小事儿。”

“……”

“谢导,”莘野又说,“要不是你在这,我不是回中国,不会开深蓝,不会投资任何电影。”

“……嗯,”谢兰生在莘野下巴上吻了吻,再吻了吻,说,“一切顺利。”

“会的。”

而后他们接吻告别。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对谢兰生的舌尖儿,莘野永远探寻不够。他一向沉稳,只对这人着迷痴狂,一开始的四年没变,后来的八年也没变,上瘾甚至越来越深,他无法除掉一分一毫。

…………

莘野拎着今天早上打印好的一沓东西,打开车门,坐进主驾,点火,推挡,开出车库,蓝牙院门感受到了莘野手机发的信号,平滑地向两边打开,谢兰生在三楼主卧目送莘野缓缓离开。

中国矿业总部大楼离中央别墅区不远,莘野提前20分钟就到达了指定地点。停车场的门口保安与前台确认了访客信息,放莘野进去,莘野停好他的车子,进电梯上到一楼,登记姓名,打印名签,在会客区翘着长腿等了大约十来分钟,余日强的一个助理终于下来接他上楼了。

一路上到30几层,助理带着莘野走到最里侧的一个房间。

这里果然是余自强的总经理办公室。

房间布置十分“国企”。办公室的面积很大,一侧是办公区,一侧是会客区。办公室的最显眼处摆着一张实木书案,后面立着一排同色书柜,会客区的正中间儿摆着一张长方形几,三边围着一套黑色沙发,茶几上是高档茶具、盆景石头,会客区里还有一张十分中式的大屏风,上头是花开富贵,后头似有一套寝具——国企老总,中午经常要睡睡的。屏风两边是青花瓷盆装着的富贵竹,枝叶茂盛,长势不错。

那男助理走回门口给莘野打了一杯水,刚放上桌,开完会的余自强就一推门走进来了。

莘野站起来。

作为一个国企老总,余自强的年纪正好。他1951年生,比莘野大正好20岁。他长着个鹰钩鼻子,还有一双竖眉,看着十分地难对付,莘野想,怪不得。这余自强非常aggressive,上任以后,轻金属、重金属、稀有金属综合布局,而后凭着战略眼光频频出手跨境收购,从本土化到国际化仅仅花了三年时间。现在,他希望在上游扩张,这个思路是正确的。

余自强他大步走过莘野那张长黑沙发,到近窗的单人沙发前,站住了。莘野刚想与他握手,余自强就大手一挥,指着莘野的沙发,说:“坐。”

莘野点点头,坐回去,左手把着沙发扶手,右手捏着面前纸杯,喝了一口温水,而后微微前倾上身,十指交叉。

带莘野上来的助理猫儿似的走出门去,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余自强把茶叶打开,搓了点扔进茶壶,眯着眼点点按钮,清水汩汩流进茶壶。他又调调电炉温度,把茶水给煮上了。他做完这些才问莘野:“龙井,喝吗?”

莘野点头:“麻烦了。”

余自强说:“我就只有15分钟。”

“15分钟足够聊了。”

余自强又看看莘野:“深蓝影业……莘总是吧?大明星大明星,我带儿子看过《xx》。要不是……我都不知那男演员自己开了文化公司。”小小一家文化公司他自然是没听说过,不过,《xx》里的主演莘野是XYZ Hotels & Resorts的继承人,他却是知道,权当八卦听上一耳朵。

“嗯,不演了。”莘野说,“想为中国电影出力出力。矿石重要,文化也重要。”

“有心了。”

莘野抬眸,而后开口:“今儿过来,主要是为中国矿业那200亿美元的天量贷款。”

余自强在听到以后对莘野终投去正眼:“嗯?”

“实不相瞒。”莘野开口,“兴民银行口头承诺过给深蓝5000万的贷款,深蓝影业用没拍的两部电影做质押。兴民银行业绩一般,风险政策比较宽松。不过……它因为搭上中国矿业这一次的跨境收购,一下放出2亿美金,现在,为了准备金,也为了风险控制,它中止了与深蓝等几家企业的签字流程。”

余自强听了,猛地皱皱他的眉头。两道眉毛更竖起来,眉心的肉挤作一团。他有一些难以置信,问:“莘总……希望中国矿业可以踢掉兴民银行?这样,兴民银行只能回去给深蓝等继续放贷?”

不让兴民加入进来?余自强想:竟是这样一个草包,果真演员都没智力。这还是XYZ Hotels & Resorts的继承人呢,看来只会败光家产,可惜了,他自己开的文化公司也挺不过今年了吧。看这莘野,还挺自恋,也很自大。大约因为他从小就光环加身锦衣玉食,当真以为这个世界是围着他在公转的。他竟然还杀到这里,嚣张至极、莫名其妙地让自己拒绝“兴民”加入银团的要求。

这样人的通病就是眼高于顶、不切实际。余自强已见得多了。张口闭口“改变世界”“造福人类”,人人想听纳斯达克那声钟声,口口声声“等上市了我就退出”,面前这人也是一样,刚刚,才只说了两三句话,就大言不惭地道“想为中国电影出力出力”“矿石重要,文化也重要”。

他还是回去演演戏吧,公司不是这样玩儿的。

莘野十指挺灵活地在手背上互相敲敲,笑了,回答:“算,也不算。”

余自强:“……哦?”

莘野这话云里雾里,余自强倒不明白了。

莘野却没让余自强坐沙发上纳闷太久,又开口道:“我希望……中国矿业立即撤回全部的贷款申请,包括对国开行的,对进出口行的,对中行的,对工行的,当然还有对兴民银行的。我知道,现在,五家银行已经同意总共提供200亿美元,但目前为止这个消息还并没有对外公布,也没有被正式提交给MNM公司和澳洲FIRB。立即撤回还来得及。”

对于这番大放厥词余自强更感到莫名,甚至感到可笑,他强压着,问:“那,请问莘总,我们为何要这样做?”

莘野一笑,拿过自己今天早上刚打印出来的材料,翻到其中一个部分,用修长的几根手指将那沓纸顺着茶几推到余自强的面前,摆在角上:“余总,看看这个。”

余自强更疑惑了,不知这个莘大影帝葫芦里在卖什么药,放下手中的小茶碗,拿过对方的那沓纸,只瞄了一眼,就笑了,用“就这?我还以为是什么呢”的语气说:“这是中矿2003年财报,上个月才刚发布的。我对数字了熟于心,你拿这个来干什么?”

“余总,”莘野目光在财报上落了一秒,不轻不重,接着,他长长的眼睫一动,秃鹫般的目光死死盯着余自强的眼睛,说,“中矿2003年销售收入和净利润二者分别是……和……,每股盈利只有0.08元,还是人民币。”

“对,”余自强道,“我们去年因为收购运营成本大大增加了。”

莘野一笑,摇了摇头,靠着沙发,翘着长腿,左手手肘搭着扶手,右手手肘落在腿上,漂亮的十指交叉,看看茶几,又看向余自强,说:“2003一整年净利太少,而且,几桩跨境收购对方公司都有负债,且无足够盈利能力,看上去是策略性的,而不是财务性的,目的都是为了拿到对方当地的渠道,进军对方国家的市场,然而前景并不明朗,是存在着相当风险的。”

“……莘总到底想说什么?”

莘野最后一锤定音:“余总,您应该也清楚,中国矿业这个表现……是不可能成功拿到200亿美金天量贷款的。中国矿业净利太少,还不上的风险太高,无论哪国的银行都不会批出这个数字。”

顿顿,又问:“余总,这说明什么?”

听莘野把自己公司的能力给全盘否了,余自强的一张方脸变得有些不好看了,他道:“当然说明中国矿业一直以来信誉良好,各大银行愿意贷款。”

莘野轻轻一笑,摇头:“不是。”

那个语气,活脱脱的,简直就是“做梦呢?”

很不客气。

余自强也凉笑一声:“难道莘总是想要说,因为中矿的运气好?”这就实在侮辱人了。

没想,莘野又是笑着摇头:“不是。”

他现在的态度不好。然而,他能帮上这种大忙,他有资本态度不好。大家都是做生意的,不是交朋友的。从一开始,作为一个做矿业的,余自强对“文化产业”就有一股天然轻慢,莘野不想再捧着了。不知为何,他自己是无所谓,但他见不得谢兰生最爱的东西被人轻慢。

余自强问:“那……?”

莘野目光重新落在余自强的一张脸上,像鹰一般,一字一字缓缓地道:“说明,中国矿业此次收购是中国政府的授意。”

听到这话,余自强呆了,毫不掩饰地惊呆了。

莘野又是补充了句,还是那个语气,声音低沉,内容却锐利:“说明,中国矿业此次收购是出于国家的利益。”

否则,依照这个财报,各大银行绝无可能同意提供天量贷款。因此,唯一的解释是,中国政府在暗中干预,命令国家开发银行、进出口银行、中国银行、中国工商银行四家国有银行全力支持中国矿业这次对MNM的收购。

那边,莘野又道:“余总,MNM是澳洲公司,被收购需要FIRB批准。FIRB(Foreign Investment Review Board,外国投资审批委员会,是澳洲对跨境收购做审批的部门之一)要求,跨境收购必须完全基于公司自身的商业目的。事实上,所有国家审批部门都会做出此类要求,FIRB也不例外。中国矿业是家国企,FIRB大概也十分头疼,澳大利亚国内现在应该也有反对声浪,毕竟,矿是重要资源,且不可再生,一旦落入别国之手命脉就被人家攥住了,同时MNM是重要企业,如果卖给中国公司,开了这个口子,紧跟着的很可能是无法挽回的资源外流。”

余自强:“…………”他没想过这个问题。

“余总,我呢真诚建议,重新规划筹款途径,重新计算贷款数额。我也可以参谋参谋……如果投行不大给力。否则,这200亿的天量贷款,是FIRB认定‘中国矿业并非基于商业理由,而是基于国家利益,会威胁到国家安全’的绝佳证据。要知道,否决一桩跨境收购,FIRB也是要拿出理由的,这200亿美金简直就是送到人家面前去的。”

真是的,莘野想,几家投行干吗吃的。

莘野估计,按中矿的2003年财报上的数字,应该只能贷到80亿,剩下资金要再想想,是卖一些其他的矿给中国的同类企业,还是怎么样。这样一来,80亿美金,国开行自己就够了,加进出口银行顶多,就算大家全都参与,兴民银行能捞到的肯定只剩一点点了,8000万最多。再说,就算8000万美金贷款也够兴民吃一阵子,自己帮了这个大忙,5000万人民币的贷款余自强会帮帮他的,中国矿业、兴民银行有着一个共同股东,不是难事,兴民银行一直以来都有很多关联贷款。

立即撤回200亿贷款,中国矿业、兴民银行、深蓝影业三方共赢,若不撤回200贷款,中国矿业、兴民银行、深蓝影业三方全输。中国矿业收购失败,兴民银行放不出款,深蓝影业拍不出片,莘野相信余自强能把这道理想的很通透。

不过,莘野知道,他一方面是为自己,为深蓝,另一方面,也是为中矿,为中国的此次收购。在发现了大疏漏后他希望能提醒对方,甚至说,这个才是首要目的。

最后,莘野看看表,余自强给的15分钟正好到了,他又再次十指交叉,懒洋洋地斜靠在沙发上,年轻英俊的脸上却全是高深莫测:“余总,若不立即撤回贷款,中国矿业此次收购必定会以失败告终。”

余自强还兀自震惊着,愣愣地看着莘野。

第86章 《一见钟情》(九)

与余自强告别以后莘野回了中央别墅区。

他蛮喜欢现在这个京景花园的别墅的。最为重要的原因是, 这别墅区的顾客里有政界的、有商界的, 开发公司对每一个买房的做背景调查, 不卖给明星,防止狗仔蹲守门口,据说, 有女明星给开发商的董事长当小三儿,都没买到。莘野2001年也是演员,但他硬是按下一套, 莘野认为跟谢兰生的“在一起”需要保密, 而其他的大别墅区都难免有明星、狗仔,有相当的风险。

方才, 下午,在错愕后, 余自强问莘野了句“莘总自己想到的吗?”而当莘野微微颔首后,余自强沉默片刻, 才叹:“现在真是后生可畏了”。而后,余自强并没有赶客,与莘野又针对收购聊了大约一个小时, 话题包括兴民银行给深蓝的5000万贷款。莘野出来正赶上晚高峰, 到家已经6点15了。

莘大影帝心情不错,从车库进了别墅,又一路走到三楼,脱了西装,打算送洗, 突然发现今天晚上谢兰生没出来接他,有些纳闷,又回走廊,还没等张望就看见了……谢兰生在远处拐角,只露出一只眼睛,小猫似的,在偷偷观察。

莘野没忍住,笑了,问:“你在干什么。”

“……”谢兰生也走出去,到莘野面前站定,把着对方腰,说,“不敢直接问结果呗……”

“是好的。”莘野对着谢兰生,把过程讲了一遍,说,“5000万资金会回来的,那部电影也会拍摄的。”

“嗯……”谢兰生试着总结,“所以,莘总今天走这一趟,不仅仅是拿回资金了,也不仅仅是能拍新片了,还……令中国矿业意识到了并购中的重大失误,让中国矿业对MNM公司的收购更自然顺畅,阻止了OPO的垄断,让咱自己也有x矿了?”

“这样理解也可以。”

“……”谢兰生手环对方腰,贴他胸膛,吻他下巴,那股崇拜又翻腾起来,觉得自己真爱眼前这个男人,日复一日。

他值得自己崇拜。

中国去年电影票房前十名的排行榜上,深蓝出的喜剧第一,狂揽了6000万票房,还有一部排在第五,而美国的三部大片则分列在二三四位,它们几个还全都是风靡全球的系列作,再往后的五席当中,香港一席,美国四席。再前一年,2002年,李贤那个宫廷大片当仁不让高居榜首,深蓝影业出的片子则挂在了“第四”的位置,这两部片也是唯二杀进前10的国产片。

他是真的正在实现“打造本国影视文化”那个最初的构想,且做的很好,没让市场被好莱坞、被西方一下夺走全部江山。

同时呢,他还安排他爸妈的XYZ Hotels来大陆开度假酒店,提倡新的娱乐方式,也是新的生活方式。

谢兰生突然想亲吻他的嘴唇、他的喉结、他的胸膛、他的……特别想。

他也真的这样做了。

他送上去自己的唇,一边汲取对方味道一边抠着对方领带。二十秒后,终于,他扯掉了莘野领带,随手扔在走廊地上,又解开了莘野扣子,双手搂着光滑的腰,紧紧地。

莘野说:“你……”

谢兰生推对方腹肌,把莘野给推进主卧,推到床上,而后自己也上去了,……坐在莘野腰上,两手按着莘野胸肌,垂着长长的睫毛,说:“莘野,我真喜欢你。我想亲亲你,全身,到处。”

说完,谢兰生就俯下身去,细细地吻莘野下巴还有喉结,一路向下。

谢兰生本来没打算再继续做更过分的,但是莘野明显动心了,扛不住他一直折腾,被谢兰生的热情感染,于是还是擦枪走火了。

到最后的那个时刻,谢兰生的心里一动,坐在莘野的腹肌上,右手压下自己的……,莘野竟无一点抗拒,眼睛闭上,睫毛垂着,而后,莘野额头、眼睛、鼻梁、嘴唇,全脏了。

“莘野……”谢兰生又缓缓地,轻轻地,用指尖儿全抹开了,抹到莘野的脸颊上与下巴上,十分着迷。莘野睫毛颤了颤,而后眼皮睁开,露出他那狭长锐利的眼,还有黑漆漆的眼珠。此刻,他瞳孔中正倒映着谢兰生他……后的脸。

谢兰生又俯下上身,在莘野的左边耳旁,轻轻地说:“你是我的……”

“嗯,”莘野搂上他的腰,哑着嗓子,回答,“我是你的,十二年了。”

从20岁那年,到现在。

他们两个纯粹的男人,各自领人开疆拓土,而对对方,既有征服欲,又有被征服欲。

随后莘野洗了头脸,一对恋人吃了晚饭,各自工作各自忙碌,12点才上床睡觉。而在熄灯前,兴民银行对接的人催命一般打来电话,要跟深蓝正式签署5000贷款的协议书。

5000万搞定了。

挂断电话后,他们真正来了一次,接着,谢兰生侧卧着睡,莘野则仰躺着。莘野把谢兰生一条大腿扳到自己身上,嘴角带笑,一边摩挲着光滑的……,一边沉沉睡去。

…………

这之后的几天时间兰生都在准备“面谈”。

这并不是正式流程,而是,谢兰生跟电影局张副局长的单独约见。谢兰生与张副局长一直以来关系还好,他们是在一位导演的葬礼上认识彼此的,这世界上没谢兰生五分钟内熟不起来的人。

张副局长是电影审查委员会的副主任,有说话权,不单单对剧本梗概的审查有说话权,对电影片的审查也有说话权。

张副局长房间不大,一个书架,一张木桌,一把椅子,一个破沙发。

“川局!”谢兰生一进屋就高兴地叫上人了。

张副局长叫张九川,业界的人叫他“川局”。

张副局长指指座位:“来是因为《一见钟情》?”

“对,”谢兰生诚恳地道,“我感觉要沟通沟通。我知道了电影局的纠结在哪、担心在哪,才能用最小的改动通过这个剧本审查。”

张副局长看看兰生:“回执写的不明白吗?”

“明白,明白,”谢兰生道,“我准备了两个改法儿,但您知道,每回审查要28天,电影局又爱卡点回,我想还是沟通沟通,知道哪个改法儿更能通过再交新剧本。”电影局的评审需要四个星期二十八天,而后下发《电影剧本(梗概)备案回执单》,摄制单位修改以后向委员会再次提交,一来一回很花工夫,一个月瞬间就过去了。

张副局长道:“你说说?”

谢兰生的左手拿本,右手扯着裆下凳子使劲向前拽了拽,离张副局长更亲近了,说,“是这样的,第一个方法呢……第二个方法呢……”

张副局长听完这段,问:“这内容也没区别啊?只是把‘真相’‘结局’两段剧情放在一起了。”一边说,张副局长一边做手势,先摊开一只手,又摊开一只手,到最后再拼在一起,完美诠释他这句话。

谢兰生早知道对方手势极多,说话不停,手也不停,两只手在空中飞舞,宛如是在翻花绳般。

“对,”谢兰生说,“回执单说,主角善恶必须分明,不能模棱两可。那在新的版本当中,片子女主角路一停‘恶’的部分受到惩罚,‘善’的部分受到奖励,但,惩罚先到,奖励后至,电影女主要先赎罪,清白以后才能谈‘善’。这说明,人要向善,不能作恶,天网恢恢,善恶有报。而且,您看,最后警察说了,她不应该自己单干,应该警察来管。”

“强词夺理。”张副局长道,“你明知道真正意思。”

谢兰生把他的材料从脚边上拿到桌上,说:“川局,您看,我请几个电影教授还有几个教育专家读了电影剧本全文,他们8人普遍认为《一见钟情》没什么的。电影说了,女主选了错误方式,她应该向社会求助,该相信法律,相信公理!求助越晚代价越大,她的教训是深刻的!这是正面的,不是负面的!”

张副局长接过材料,皱着眉看。最上面的一整页是谢兰生的内容剖析,说《一见钟情》怎么好了、怎么正了,而下面的几张纸是学者们的意见、建议,第一个是电影社会学的泰斗,最有分量。

“还有”,等副局长大致翻过,谢兰生又提起电脑:“我把电影2500字大纲让家长们读了读,还录像了。这些家长也是认为这个内容还可以的。喏,看,这第一个家长就说了,这可以让孩子知道爸妈的爱有多重要!”

他一边给副局长看,一边还旁白讲解:“看,这第二个家长也说了……喏,第三个……”

秀完,谢兰生又点击播放他剪过的两段片子,道:“张副局长,其实,在咱中国公映过的几个片也有类似桥段,比如这部好莱坞的,xxxx这个角色……还有这部香港片子……他们还没受到惩罚呢!电影局该公公正正吧?!不能对美国人松,对自己人紧,对吧?此外,没引进的《xxxx》《xxxx》等等经典的电影片也有相似的内容,小孩子们并未学坏,因为主角经历特殊,学不来。咱们此前不是说要与国际接轨吗?”

末了,谢兰生又拿出几本已出版的中文小说:“我在书店看到书里也有类似的角色。实体书的把控也严,这个内容没问题。”

他们说了两个小时,最后,与谢兰生折中了下,张副局长松动了些,道:“你按今天这意思把《一见钟情》修改修改,再提交一遍,试一试。”

“好的好的!”谢兰生道,“谢谢川局!!”

这个改动他能接受。

张副局长摇了摇头:“你也只能试一试了。”

审查不是一个人做。它通常有数人参加,十人以上,三分之二的审查者支持通过才能通过。

谢兰生说:“好的!谢谢川局!”

…………

从电影局出来以后,谢兰生与北电教授苏丽丽也谈了谈。王先进与苏丽丽也双双在审查委员会,因此,王先进带谢兰生到苏丽丽的屋里去了。王先进是系主任,对苏丽丽一向不错,坊间甚至有传闻说,王先进的一些论文是苏丽丽给他写的……

而到下午,兰生又去《当代电影》编辑部见侯主编了,这侯主编同样也是审查委员会的成员。不过兰生没说服他。

做完这些,谢兰生把《一见钟情》在修改后重新送审,不仅改了两三处大的,还改了二三十处小的。

电影局是真爱卡点儿,不到最后不出结果。

28天后,新《回执单》发下来了。

《一见钟情》还是不过。不过,谢兰生听说,这回委员没太强硬。张副局长并未参加《一见钟情》的审查会,但,市场处处长、艺术处处长态度有些不置可否,而王先进在会议上一直力挺《一见钟情》,不惜吵起来,苏丽丽也倾向于“过”,于是,大家都会见机行事,反对声音变小不少。

大家都是按法办事,也就是《电影管理条例》,可有时候,甚至经常,众人解读不尽相同,意见不同在所难免。

谢兰生又改了一版。

新的28天过后,《一见钟情》还是没过,然而状况又变好了,侯主编也倾向过了。

谢兰生就跟他们磨。他要想改他早过了,可谢兰生宁可拖着也每一回只改一点点。

这样反复交了5稿,终于,7月中的时候,《一见钟情》这电影的《摄制电影片许可证(单片)》批下来了。

兰生虽然心力交瘁,可心里头还是高兴。

拿到《许可证》的当天,进京景花园院门后,他着急跟莘野分享这个天大的好消息,走着走着甚至跑起来。

他30几岁了,在别墅区如风一样轻轻快快地掠过去,他的衣袖鼓了起来,觉得自己像一只鸟。

离公映还有段距离,可他终于可以开机摄制了,长征迈出了第一步。

真憋坏了。

谢兰生一边跑一边想:“呜啦呜啦呜啦呜啦,我可以拍新片片啦!!!”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开始拍新片片!

莘影帝:老婆面膜,有蛋白质,有维生素,可以让我维持英俊!(我在说啥……)

兰生跟着野,也变野了……

现在剧本梗概是在各省里的广电局审,电影片则在总局审,但2003年,二者都是在总局审。我没查到2003年剧本和电影片是不是同一个审查委员会审……文里写的是同一个,不一定对,这么招吧。

谢导:我可以拍新片片啦!!!

第87章 《一见钟情》(十)

谢兰生在拿到《摄制电影片许可证(单片)》后, 便紧锣密鼓地筹备起《一见钟情》的拍摄来。

他打电话给祁大摄:“喂?祁大摄?我兰生啊!那个, 祖国现在变化很大, 日新月异、蒸蒸日上……”

祁勇:“…………”

他们两个上次合作大约是在四五年前,结果,谢兰生第二次拿到了金熊奖最佳影片。祁勇知道, 他周薪高,如果不是非常重视谢兰生是不会请他的。跟谢兰生合作三次,拿了一个都灵最佳影片, 两个“三大”最佳影片, 还挺神的,祁勇对给谢兰生当摄影师早就不反感了, 他有时候甚至希望谢兰生能再来电话。

只是,次次开场白都一样, 这实在也太敷衍了吧?!

他只好又没好气道:“我去看看小红小绿。”

“嗯!”谢兰生说,“祁大摄, 这一次人会比较多,摄影机位也比较多。您过来当摄影指导,同时是主摄影师。我这边会负责安排副摄影师、摄影助理, 每个机位配一套人。”

“行。”祁勇道, “我带一个跟焦员去。”

谢兰生自然答应了:“好。”

除非巨穷,否则,拍片需要数个机位,而每个机位都要配备摄影师与摄影助理,第一助理负责跟焦, 同时管理他手中的摄影机,做装片、清洗等等工作,第二助理负责协同,也有时候,大家共用第二助理,甚至没有第二助理。

“对了,”谢兰生又道,“为赶进度,拍摄会分日夜两组。我到时候会给夜组也配一套好摄影师,还会聘请主摄影师,但您作为团队的leader最好不要完全不在。”《一见钟情》打擦边球,谢兰生想赶赶进度,他担心过一阵子这电影又不能上映了。

祁勇态度十分恶劣:“您还真是能折腾!”

“哈哈哈哈!”

确定好了摄影师后,要建起来整支队伍。

主录音师叫瞿大年,他自己建录音团队——岑晨现在还有工作,无法加入剧组。之后,制片主任、美术指导、摄影团队、灯光团队、布景团队、造型团队等也一一被确定下来。美术指导是香港人,而他下边,除祁勇外,摄影、灯光、布景、造型几乎全是香港来的。

这很正常。中国电影市场化了,可人才却十分稀缺,可以拍摄商业片的各路人才更加罕见,连焦点员都找不到,同时,因为内地观众更多、市场更大、酬金更高,香港团队纷纷“北上”,双方可谓一拍即合,商业电影的字幕中常会出现香港团队。

谢兰生还聘了两个认识的人当执行导演,一个负责日场,一个负责夜场,但谢兰生非常清楚他必须要两边盯着。整个剧组只有他是几乎不能睡觉的,会日夜颠倒、两边奔波,只能抽空眯一眯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副导演总共有4位。一个主管电影选角,一个协调日场现场,一个协调夜场现场,他们将按总导演和执行导演命令行事。

其中,演员副导演叫周景,是好朋友推荐来的,他选角的一些电影最终票房非常不错,几个演员十分合适,对他,谢兰生是抱了期待的。

虽然,签完合同的当天,在送周景去地铁口时,谢兰生发现,在他们俩经过一个深蓝旁边的发廊时,周景盯着发廊墙上一副挂画移不开眼,直到走过去。那幅图上一个男人正用手……一个女人,关键部位被手遮上了,满满欲望却透出来。

想起周景也常说些荤话,谢兰生并不大舒服,不过,男人么,爱看黄图,爱说荤话,也非常正常。

…………

创作人员差不多了,选演员被提上日程。

谢兰生算了算,如果加上全部演员,整个剧组有五百人。这对兰生是个挑战,过去,当独立导演那时候,他的团队就几十人,最多那次才75个人。

于是,在选角前,他把各个团队负责人都叫到了深蓝开会,想让大家彼此认识、彼此熟悉,他还想再讲讲电影、讲讲自己、讲讲这部《一见钟情》,让所有人明白明白剧组理念、剧组文化,还有各自地位、各自任务。因为《一见钟情》剧组有内地人,也有香港人,谢兰生觉得,开开会是有必要的。

他先说了他的履历,他的观念、他的目标,接着用PPT十分详细地解读了《一见钟情》,包括他想要的节奏和感觉,又让大家互相介绍,最后,谢兰生说:“咱们这个大团队呢,要职业化,要规范化,在座的人分工合作,为电影共同努力。我会相信你们大家在专业领域的判断,你们可以跟我随时沟通交流新的想法。我知道,这是一个临时团队,但我希望,大家不要随意敷衍,都拿出全局眼光,都注重每个细节,一起来让《一见钟情》杀入全年票房前三,好不好?”这不仅是为了电影,也是为了他们自己。

“好。”“好的。”在座的人全都应了,甚至一起鼓了鼓掌,接着,谢兰生请所有主创到“烤肉宛”吃了顿饭,气氛算是比较不错,虽然还是,香港人坐在一起,大陆人坐在一起,基本上两边毫无交流,除非兰生要求碰杯。

…………

对于选角,谢兰生把次要角色给副导演周景筛选,他自己则主要负责对两个主角的决策。因为需要冲击票房,谢兰生的想法是让两个明星出演主角,因为明星有号召力,虽然,拍《圆满》时那个史严让他有些怪害怕的。

男主很快就确定了,是老牌的香港演员,长相英俊,演技也好。

在签完了这合同后,谢兰生给莘野电话,说:“莘野,男主刚定下来了,是杜授田,香港演员。”

“嗯。”莘野笑笑,说,“要没有深蓝影业,我真是想自己上了。”

“那、那当然是最好的了。”说到这,谢兰生突然想起一件十分遥远的事,竟然有些磕巴,问,“莘野,大影帝,你记得吗?当年《圆满》首映结束后,一个叫Ares Mueller的影评人在杂志上写了一句话……”

“哪句话?”

“那句,特别酸的那句。”谢兰生压着嗓子,低着声儿说,“谢兰生的几部电影我这些年陆续看了。水平最高的是《圆满》,其次是《生根》,它们两个可称佳作。似乎,莘野是谢兰生艺术上的灵感缪斯。”

莘野笑出一个气音:“记得。是够酸的。”

“但,”谢兰生还是那样,小着声道,“他那番话也没说错。这些电影拍下来后,我发现,你最明白我的想法,你能演出我想要的所有内容、所有感觉。你演戏时,我常觉得‘对,太好了!就是这样!’”

“那——”

“不用!”兰生知道莘野想说自己来给他演新片,赶紧否了,“杜授田是好的演员,他肯定能诠释刘牧。他粉丝也更多一些,毕竟是歌星出身的。”

“……嗯。”

“但,莘野。”谢兰生又说,“真的,你是我的灵感缪斯。从前是,现在也是,你在身边我很开心。因为你在,我35岁了还依然能全心全意地做电影,时不时地迸发灵感。”无数次,是莘野的鼓励、支持,让他继续心无旁骛。

“兰生,”冷不丁被这样表白,莘野心头发热,嗓音都有一些哑了,道,“真想吻你……真想吮吸你的舌尖,摩擦你的舌头,探索你的喉咙……”

谢兰生笑了,道:“我也是。”

“嗯?”

莘野以为兰生会说“我也想吻你”,结果,谢兰生说:“我也想被你吻。想被你吮吸舌尖,被你摩擦舌头,被你探索喉咙……”

莘野听了这话呼吸变得急促:“兰生,等过两天我去看你。”

“好,我等着。”谢兰生说,“拜拜,贝儿。”

“Bye,我的谢导。”

…………

这部片子,女演员的选角才是比较麻烦的一件事。

在电影中,女主角路一停明媚皓齿花容月色,是一个大美女,风情万种,因为是个当副教授的,又知书达礼气质卓然,这些硬件上的组合在明星中十分难寻。与此同时,双生妹妹路一止跟她姐姐的气质相反,十分阴沉十分冷漠。

总导演谢兰生与演员副导演周景一个一个地翻过去,感觉,从长相和感觉上,一个港星还有一个目前人气非常高的本土模特最为合适。还有一个演员不错,可她要拍李贤的片,没档期。最后一个可以的呢,实在太矮,比杜授田矮25公分,也被pass了。

于是他们安排试镜。

在接到了邀约以后,那个模特非常惊讶,以为自己是陪跑的,因为她就不会演戏!

过去,她只是在影视剧中扮演过些女神角色,几个镜头而已,可观众们还是喷她只是花瓶,不懂演戏。

第一个来试镜的是那个港星,叫王七的。

最后效果不能说好。

有的时候,一个演员就是无法弄懂角色。

第二个来试镜的是本土模特,叫孙芊芊。

她一进来便坦诚道:“谢导,我不会演戏。”

谢兰生则挑起眼皮:“哦?”

“我不会演戏。”孙芊芊说,“影视圈子、影视观众一直给我这个评价。”

谢兰生的嘴角一挑:“会不会演,你说了不算,什么圈子什么观众说了也不算。我的电影,我说了才算。”

“哦……”

谢兰生把几页文字向孙芊芊递过去,说:“跟杜授田演演这段。”

在两个人演过以后,谢兰生想:还真不行。

但他并未立即放弃。孙芊芊是谢兰生最希望出演女主角的,因为她与女主两人成长经历有着诸多重合之处,比如,孙芊芊的母亲好赌,她进圈子是为了给她的母亲清偿赌债,这跟剧本有些相似。谢兰生一直都喜欢“演员”“角色”互为表里,像镜子的两边。

于是谢兰生说:“来,我给你讲讲戏,然后咱们再试一遍。”

孙芊芊像有些惊讶,不过还是坐到对面:“嗯。”

谢兰生是导演当中非常非常会讲戏的。他很善于跟人沟通——表达想法、捕捉情绪、知道对方哪明白了,哪没明白。中国演员面对导演常常像是面对老师,只听,不说,而谢兰生总能引导这些演员有效交流。

谢兰生有意地举例,让孙芊芊逐渐明白,她可以把她曾经的哪段故事、哪段感情代入进这段剧情,慢慢地,她找到了一些感觉。

“好,”谢兰生又说,“如果是我,会这样演。孙芊芊你体会一下。”

说完,谢兰生就变成女的,把表演的庞杂细节一一展现在众人前,并且,在之后的“分解动作”中,他一个个进行解释,这里为什么要这样,那里为什么要那样。

半小时后,孙芊芊越来越进入状态,她甚至能跟谢兰生讨论自己的想法,比如,这样演会不会更好。

终于,在最后的一遍试镜中,孙芊芊的整体表现跟要求的差不离儿了。

“行了。”谢兰生手从桌子的一个角上抽出合同,说,“签合同吧。”

“啊???”从没想到会如此迅速,孙芊芊又没底儿了,她说,“谢导,您要不要再考虑考虑?我之前的几个角色最后效果都很不好,影视圈子、影视观众一直说我不会演戏。我……”

她真的是非常坦诚,又说:“我怕自己能力不足,这个位置handle不了。我担心把电影搞砸了,让谢导您承受损失。”她其实是聪明的人,不想为了好的机会强接自己能力之外的工作,那样对谁都不会好。

孙芊芊的女经纪人也在一边表示赞同:“芊芊她是当模特儿的,没学过这个。她就演过几个配角……真能当好女主角吗?谢导您要好好想想,别让芊芊再被骂了,好吗?”

“不会演戏是吧……”谢兰生一笑,把合同翻到最后一页,按下水笔,龙飞凤舞地签上了“谢兰生”这个名字,而后用修长的手指把那沓纸推给对方,啪地一声,按回水笔,右肘撑着实木桌子,微微右倾他的上身,抬眼盯着孙芊芊,手中水笔的金属尾端直直指向对方鼻尖,隔空点了点,说:“我让你从此会演戏。”

第88章 《一见钟情》(十一)

定下主演的第二天, 谢兰生在酒店房间最后检查分镜头脚本。这个工作还剩一点, 祁勇晚上会来房间跟他讨论电影画面。谢兰生是一边改本、一边送审一边画图的, 他早就把电影局无争议的内容画好了,这个月又把刚过审的那一部分也完成了。

选主演是他亲自操刀的,而对配角, 谢兰生则让副导演周景去做首轮筛选了。周景需要全程录像,谢兰生会快进着看,再选出些还不错的到酒店来面最终轮。一部合格的商业片必然会有众多角色, 谢兰生他并不可能全程把控巨细靡遗, 那样效率太低了。他自己可没有功夫一个一个地看资料,再一个一个地打电话, 而副导演是专业的,可以把不合适的在一开始就剔除掉。

把分镜头翻过一遍, 谢兰生又深深叹息。

两分钟后,房间的门被敲响了。

一听那个轻重、节奏, 谢兰生就知道老公来了,来看他了。莘野昨晚刚从LA回到北京,说过今天下班以后会来探班。

谢兰生把把手拧开, 莘野则将房门一推, 定睛瞧瞧谢兰生,而后笑了,问:“又掉眼泪了?”他有心疼,也有无奈。

“嗯,”谢兰生说, “改分镜呢。改着改着就又哭了。真没招儿。”他还是那样矫揉造作,每回动笔都会落泪。因为被打断,他这会儿不下泪了,但还挂着两道痕。

莘野叹了一声儿,关上房门,走了进来,两手捧起谢兰生的脸,一点一点嘬掉泪痕,自下而上。

咸的。像海水里的珍珠。

谢兰生就闭着双眼,让莘野舔。

没一会儿,四片唇就贴在一起,湿湿地吻,彼此吮吸,彼此渴求。

眼再睁开,莘野掐着谢兰生腰,胸膛紧贴,把谢兰生按在墙上,问:“女主演定孙芊芊了?”

“对,”谢兰生把试镜过程向大影帝讲了一遍,笑,“我说,‘我让你从此会演戏。’”

莘野了解谢兰生,想了想,感觉心尖痒痒的。

“对了莘野,”谢兰生把他桌子上的玻璃杯子拿起来,说,“有一个现场副导演的爸爸是养蜜蜂的,这蜜纯天然,你要不要也尝一尝?我感觉还挺好喝的。”

莘野垂眸看看,说:“我不喜欢甜的东西。”顿顿,又开口道,“你先自己喝一口,我嘬一嘬你舌尖儿,尝尝味儿,就行了。”

“也成!”谢兰生没不好意思,捏起杯子喝了一口,还咂咂嘴,勾引人,而后莘野压着对方,说“张嘴”,却并没等对方反应,就一抬手,一掐下巴,让谢兰生略略歪头,还露出唇缝,舌尖长驱直入,摩擦、吮吸。谢兰生手搭他脖子,紧紧搂着。

一吻结束,见莘野还意犹未尽,谢兰生又逗莘野,问:“尝没尝到?还要吗?”

莘野深深地看着他,说:“要。”

于是兰生又举起杯子,喝了一口。

然而,还没等他咽下去呢,莘野就突然压上来,舌尖刺入,狂热地搅。

甜丝丝的蜂蜜水儿顺着兰生下巴滑下,淌过颈子,淌过锁骨,把衬衫也洇湿了块儿。

湿漉漉的接吻过后,莘野口中喷着热气,把谢兰生抱到桌上,顺着糖水向下品尝。谢兰生则扬着脖子,被人舔过脖子、锁骨,最后,莘野扒着他的衬衫,继续向下又亲又舔。

“……嗯,”谢兰生把杯子放下,死死按着对方肩膀,问:“所以,甜吗?”

“甜。”莘野退出一颗扣子,终于走到重点位置。那里也是蜂蜜尽头,挂着一滴,亮晶晶的,要落不落。莘野狠狠地啜去了,直起腰来,望着兰生,低低一笑:“非常甜。”

谢兰生衣衫不整的,刚想说什么,酒店房间的门就被咚咚咚咚地敲响了!

与此同时,小红声音从走廊里传了进来:“谢导!谢导!!!有大事儿!!!”

谢兰生被吓了一跳,急急忙忙从桌子上下来,在衣柜里随便扯了一件白衬衫,“砰”地进了洗手间,说:“莘野,你先开门!”

见谢兰生匆匆忙忙跑进厕所去换衣服,莘野不自觉地一哂,把门打开,问小红:“叫魂儿呢?吵吵嚷嚷的。”

“啊……”小红明显十分惊讶,说,“莘总……您怎么在谢导这儿?”

“这电影是深蓝出品的。”

“哦哦哦……”小红此时心急火燎,也没有好奇心了,大踏步地往里面走,“谢导呢?谢导!谢导!!!”

换好衣服的谢兰生从洗手间走了出来,一扭头,问:“小红,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刚才在上大号呢。”

“谢导!”小红直跺脚,“您不是让我去看看周副导的试镜现场吗?”

谢兰生点点头:“对。”

他虽然把接下来的选角工作交给周景了,可前些天,周景盯着发廊挂画直勾勾的那个样子让谢兰生有些不安。还有那天,签约后,出门前,在深蓝的走廊里他们互相交换号码时,谢兰生让周景给他回拨一下方便存号,当时,因为自己手机没信号,谢兰生的却有信号,周景咯咯怪笑着说“谢导,移动是比联通好哈?”谢兰生的直觉是他并没想多,有些厌恶。

这些不是多大的事,可是,出于不安,谢兰生还是派小红去盯周景的试镜现场了,因为他不希望周景说荤段子调戏漂亮的女演员。他还让小红在现场告诉过来试镜的人,《一见钟情》剧组选人会绝对地公平公正,总导演会亲自观看所有人的试镜录像,亲自选人,只看跟角色合不合,不看别的任何东西。这样一来呢,也能最大程度杜绝传说中的“潜规则”了。谢兰生知道,香港是有潜规则的,内地也有并非不可能有。

“谢导!”小红上气不接下气,“周副导他……周副导他……!!!”

“别急别急。”谢兰生问,“为什么不打电话说?”

“手机没电了!”小红说,“我没记住您的号儿,打了辆车赶回来了!”

“嗯。”谢兰生给小助理打了一杯白开水来,让她坐下,问,“那个周景干什么了?”

“谢导,”小红抓住兰生衣摆,道,“您哪,还是太善良了。坏人的坏您根本就想象不到!想不出来!您只觉得周景可能调戏演员,还可能潜规则人,让我盯着试镜现场,可是呢,周景啊,人家早在试镜开始之前就不老实了呢!”

谢兰生听到这话,表情一肃,问:“他干什么了?”

“呵呵,” 小红继续说了下去,“今天早上路比较堵,我迟到了15分钟。结果,在走廊里,我看见……我看见……来试镜的正在交钱!”

“……交钱?”这倒是个全新概念。

“对!”小红说,“周景那个狗助理说,这是二夺金熊奖的大牌导演谢兰生的新商业片,要公映的,只演配角也可以红!然后,跟来试镜的演员说,每个人要先交500块的报名费才能进去!他说,试镜需要运作,这个酒店的会议室一个整天要一万二,他们一人20分钟,正正好好500块。他们还说,副导演要张贴招聘,要筛选资料,要组织试镜,总导演要观看视频,要决定用人,整个剧组忙一个月,这些人工上的费用《一见钟情》会自掏腰包哩!”

谢兰生的脸色阴沉。

试镜,一个演员连5分钟很可能都用不上。

那会议室租了一周。这样算来,《一见钟情》10个配角来试镜的会有1000人。

整整1000人,每人500块,这一星期试镜下来,周景可以私吞……50万。

他谢兰生组织试镜从来没要过“报名费”。

“还有!”小红越来越激动,“您知道吗,周景曾经打电话让女演员们寄无P泳装照,附上三围,还要比基尼的!否则没有入选资格!女主爸妈、两个警察的演员没接到电话,但是,几个年轻女配角的演员就都接到了!周景他们在电话里说泳装照是很必要的!因为角色也是美女,还跟女主‘斗艳’来着!”

顿顿,小红解释说:“我一看要人交500块,就没进那屋去了,因为盯着周副导也没有什么太大意义了。我在那跟女演员们说了说话聊了聊天,最后竟然是知道了这些东西!我的手机正好没电了,我也不敢直接制止,就回来问谢导您。”

谢兰生很不可思议:“周景……他的胆子也太大了。”

让试镜者交报名费,自己私吞50万块,还让她们交泳装照,为“潜规则”挑选对象。光看脸还不够,还要看胸、看腰、看腿。

真他妈的。

亏自己之前还学美国大公司做了“背景调查”呢。几个导演都说周景好,谢兰生就放心用了。看来,周景此前动手动脚从来没被发现过,于是胆子越来越大。

谢兰生说:“小红,莘野,现在立刻去试镜现场。”剧组目前住的酒店离片场近,离市区远,因此,为了方便大家试镜,谢兰生在北京市内的大酒店租了房间。

莘野:“嗯。”站起身来。

谢兰生的脸色很差。

他想,幸亏自己送周景时对对方略上了点心,没直接觉得男人好色十分正常天经地义。

现在过去还不算晚。

但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周景,不仅贪色,还贪财!

第89章 《一见钟情》(十二)

谢兰生与莘野、小红是坐莘野的车过去的。

谢兰生的一只手肘撑在锁上, 另一只手则搭在腿上, 因为愤怒, 指尖竟然微微颤抖。窗外车流像在无声流淌,仿佛电影默片。谢兰生把玻璃摇开,八月北京烤烘烘的, 一股垃圾的臭味儿扑进来,让人晕乎乎的。

这还是他头一次被真的小人给影响到。这如果不好好处理,《一见钟情》名声会受损, 他自己的名声也会受损。

莘野见了, 右手伸出,把恋人的几根指尖死死握在掌心当中, 还捏了捏。他的手掌温温热热,十分有力, 十分坚定,能够让人安心下来。

谢兰生真好受了些。

他向后座瞧了瞧, 发现小红正在摆弄她只充了10分钟电的手机,于是,抽出左手, 回握莘野, 也捏了捏,再收回来,交叉十指撂在腿上,让莘野专心开车。

一路到了试镜地点。

这真是家星级酒店。又厚又软的长地毯直直铺向走廊尽头,人踩上去消无声息, 而两边的墙壁上则错落有致地挂着画,是抽象画,很有格调。谢兰生边走边想,他下血本选的地方让周景用来揽财了。

走到试镜的房间前,木门正好轻轻开了,一个男人走出来,另一个男人走进去。

谢兰生则两步上去,按下把手把门打开,向房间里扫了一眼,发现周景不在里面。

按照安排,周景他们这个时间应该是在面“警察”,面男人。

谢兰生抬起腕看看手表。一个小时以前,影片某个女配角的首日试镜就结束了,男配角接上。

“……”周景不在试镜现场,谢兰生有不好的预感。试镜只是录像而已,周景的确可以不在。

他关上门,对莘野说:“走,去周景的房间看看。”

这会议室的价格是一天12000,附带十间高级客房及配套的双人早餐,周景他们在酒店的某一层都开有房间。

因为只隔两三层楼,谢兰生并没乘电梯,而是用腿走上去了。谢兰生两级两级大踏步地往上跑,只觉得这台阶真多,没完没了无穷无尽,他似乎一直在旋转,旋转,头晕目眩。

终于,谢兰生和莘野、小红到了周景的房门前。

谢兰生把一边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听到了周景的声音、其他男人的声音,还有,女人的声音。

他的血液一阵上涌,仿佛全都到了头顶,晕晕的,但他竟然比较冷静,拿出他的手机,给周景的这个房间打酒店的内部电话。

没一会儿,周景就接了。

“喂?”谢兰生冷笑一声,“我谢兰生。在呢,是吧?”

“……谢导?呃,有事?”

谢兰生把电话挂断,哐哐哐地用手砸门,喊:“周景!周景!开门!!!出来!!!”

房内动静戛然而止。

谢兰生的声音不停,又继续用力砸门:“开门!出来!”

大约过了30秒钟,周景回应才传出来:“哎!知道啦!来了谢导!”

说完,周景把门打开道缝,竟然衣冠楚楚道貌岸然。他说:“嗨,谢导!我就上来拿点东西,没偷懒!这就回去会议室了。”

谢兰生冷着脸,不言语,推开周景走到房内,莘大影帝则堵着门,小红藏在他的身后,非常生气,又害怕,又想看。

谢兰生在屋内一转,发现,除了周景和俩男人,整个房间空无一人。

“哎哟,谢导!”周景过去,嘻嘻嘻笑,“您这是来找什么哪?!东西全都在会议室呢!”他说完还揽兰生肩膀,“走走走,谢导,既然来了,那咱们就一起下去。”一人500块早收完了,周景此时也不担心。

谢兰生却没搭理他,掀开床上凌乱的被。他弯着腰,垂着眸,在白床单上抹了抹,一根长发被抹出来。

他把棉被也掀开来,摸摸,又嗅嗅,盯着周景,说:“温的。香的。周副导别告诉我们这是昨晚留下来的。”

“这——”

谢兰生又走到厕所前,拧拧门,发现门是锁着的。他又哐哐地拍拍门,声音竟然带着一股上位者的不容反驳:“里面的谁,立刻出来。”

里面:“……”

“……”谢兰生把声音放柔,“好姑娘,你别被骗了。周副导只录录视频,总导演会亲自选人。周副导的推荐没用,他并没有实际权力。出来,好吗?他没法把你怎么样的。”

里面还是:“……”

谢兰生又道:“你难道能一辈子在这厕所里躲着吗?”

15秒后,一个女生磨磨蹭蹭地把木门轻轻拉开。

谢兰生一看,对方果然长相艳丽,比孙芊芊毫不逊色,还真的是能“比美”的。她脸白的跟日光灯似的,一头长发又黑又亮,高耸的胸少说有F,两条长腿笔直笔直,腰还细,人间尤物。

谢兰生问:“还没被欺负呢吧?”看着不像。

那个女生摇了摇头。

“你……哎!”谢兰生真恨其不争,“你就相信这群人吗?还有,只是一个配角而已,值得吗?”

那个姑娘拼命垂头,道:“周副导说,可以力荐我来出演这个角色……而且,周副导的电脑里面还有一个大QQ群,500人的,里面全是演员副导演……周副导说,他可以把我推荐给QQ群里的副导演们,那,就会经常有东西拍了,就能红了。我如果不答应的话,他就会在副导演里把我封杀,让我完蛋。”

谢兰生被周景气的连气都要提不上来,强忍着道:“没用的。《一见钟情》所有角色都要导演亲自来定。至于以后,他周景有什么能力把你封杀让你完蛋?绝大多数的副导演都是正常选演员的!他说封杀就能封杀?!有几个人会听他的?”

“我、我不知道。”

“姑娘,走吧。以后千万别再信了!”

“哦……”

女生垂头走出房间,莘野侧身,凉笑一声,说:“长点儿心。要没谢导赶来救人,你已经被他们轮奸了。”

女生肩膀剧烈一颤,又面向房间,说:“谢谢谢导。”

再转过身:“谢谢……您是……”

小红接茬道:“莘总。深蓝影业的老总。”

女生似乎非常震惊,但还是说:“谢谢莘总。”

莘野早就不耐烦了:“赶紧走。”

“嗯……”

女生离开房间以后,谢兰生对周景咬牙道:“合同作废。周景,定金转回给制片主任。”

“凭什么?!”周景此刻突然爆发,“这他妈是我的私事!我跟演员上上床,怎么了?!我还真没骗她什么!我说了,可以力荐她出演角色,也可以推荐她到群里面,她听完就愿意献身了!谢导,听明白了吗?那女人自、己、愿、意!成年人的利益交换你谢兰生管得着吗?”

“你明知是没用的!这不是骗什么叫骗?!”谢兰生也难得爆发了。

“我没说假话啊?我没承诺过结果啊?我只是没告诉她们这玩意的全部真相而已!这也能叫骗?你至于吗?不全都是这样的吗?选出演员就行了呗?别的剧组哪个管了?哪个管了?就你逼逼!”

谢兰生的整个大脑都被周景给气麻了,道:“这当然是骗!还有,你让每个来试镜的交500块的报名费,你当我们不会知道?对了,差点忘了,敛来的财也转给制片主任。”

听到这话,周景愣了愣,然而马上又开口了:“哪个剧组没贪钱的?那些外联制片,找场地的,找什么的,白纸黑字10万一天,跟剧组说20万一天,比比皆是!还有那些生活制片,订盒饭的订什么的,明明白白5块一盒,跟剧组说10元一盒的,不多吗?我还没拿剧组钱呢!我掏的是别人腰包!算不错了!很体贴了!”

到这,谢兰生已非常清楚跟这人是说不通的,他没犹豫,转身往外走。

“你……!”周景还想逼逼什么,可莘野却挡住了他。

对深蓝的这个莘总,周景还是很害怕的。

资金足,权力大,据说打人也很有一手。曾经有人想抢劫他,结果被他剥了皮带用皮带扣一顿猛抽。

他的声音渐渐弱了,阴着张脸不作声了。

…………

再下楼后,谢兰生回试镜现场亲自接管试镜过程,同时,让小红等拿着名单一个一个退还500块。幸好他们一上午就发现了不对的地方,周景等人只来得及收了演员两万左右。在知道要被退钱后,大部分人非常惊讶。

新副导演不大好请,兰生只能自己先顶上。

他其实相信,周景并不会把真正好的演员拒之门外,只试那些能潜规则的,因为,周景明显认为,他只要能十分出色地选出来好的演员,导演一定会对他的贪财贪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不得不说,人品是人品,能力是能力,二者没有太大关联,因为周景迄今为止只看结果还真不错。

谢兰生一边看试镜一边胡思乱想。遇到一些不大行的,就更有点心不在焉,虽然他在表面上都摆出了专心的样子。

他想,以前上学的时候,他总以为导演就是纯纯粹粹拍电影的,后来才知道,导演负责的太多了。要管理,要看帐,要招聘,要营销,要……而且,因为队伍是临时的,每一回都是临时的,拍完就散,商业电影500人的剧组比500人的公司还要难管,非常考验人的能力,屁事恐怕不会少了,难以想象好些剧组有几千人甚至上万人。

当然,也许其他导演不会像他管这么多,都是拍完就可以了,对于小人比较纵容,没资金了就管投资再要一点,反正不是自己的钱,要就要了。

刚才周景说的那些,外联制片贪场地费,生活制片贪盒饭费,谢兰生也都遇到过,他们大概总能得手,这些现象才会如此普遍。制片、导演忙忙碌碌,大多不会死磕几万。

再加上,这个圈子浮躁,人人口口声声“想红”“想赚”,能涉及的利益交换实实在在是太多了,谢兰生还曾经遇到父母带着来送礼的,甚至,父母带着来“被潜”的。

哎。

这一天的试镜,说快也快说慢也慢。

…………

晚上,谢兰生想了想,还是请他的莘总陪着自己去报警了。

一是因为周景明显毫无悔意,二是因为这个事情后患太多。“收钱试镜”若传出去,电影的名声就完了。

他本来想解散剧组,而后重新建个新的,改电影名,也改剧组名,把可能对《一见钟情》产生的影响降到最低,可随即就感到不现实。《一见钟情》明年公映,剧组不是草台班子,改名需要电影局审片委员会同意才行,而这肯定又要耗上少则一月多则数月。现在,剧组已经建起来了,合同也是都签好了,如果贸贸然改周期,很多人会安排不来——谁还没有下部戏呢?再说了,若是改名,合同恐怕全要重签,这又是一个大工程,500人未必全都听话,借机闹的应该会有。

所以,只能尽量留证据,把万一被曝出来的实际损失减到最小。

单独这个《一见钟情》的案子金额不算大,两万,但谢兰生告诉警方周景以前肯定也干过,希望警方好好查查,不过他也没报希望。

不是地下导演了,能报警立案了,谢兰生还挺新鲜的。

接着,兰生又把今天的事跟周景此前合作过的几个导演一一说了,还请他们帮忙转告他没结交过的其他导演,希望对方调查调查,别让周景继续混着,还说,如果有了什么证据自己可以提交给警方。

做完这些是12点,谢兰生已身心俱疲。

一天到晚打仗似的,可他已经35岁了。

“莘野……”兰生有些疲惫地道,“有的时候,对这世界有些失望。”

莘野刚好洗漱完毕,在走廊上:“嗯?”

“或者说,这个世界有的时候让好好生活的人失望。”

“……嗯。”

“可它竟然诞生了你。”谢兰生搂莘野的腰,把头抵在对方胸膛上,“它也存在许多美好。其中,最不可思议、最让人惊叹的就是你了。肯定是你。一想到它诞生了你,就觉得,那些东西不算什么,我还喜欢这个世界。就像太阳的光还有其他星星的光,太阳还在天上的时候,其他星星都是看不到的。”

莘野笑了:“你啊……”把人紧紧搂在怀里,用下巴颏蹭对方的头发。

谢兰生是如此矫情,莘野真是爱死他了。

他们这样抱了好一会儿,又再一次拥吻在了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酸死了,谢导。

第90章 《一见钟情》(十三)

在八月中的时候, 终于, 《一见钟情》要开机了。

周景走后, 谢兰生又请了一个演员副导。此人只能说不过不失,谢兰生也只好认了,他带着这演员副导艰难完成了后续选角。与此同时, 这半个月,深蓝影业新近投的两部电影也开拍了,要开影院那个商厦的改造也正式动工, 莘野同样工作很多。

开机地点是在湖南, 不在北京。谢兰生觉得,电影内容还是敏感, 《一见钟情》这个故事最好发生在小城市,这样, 到时候,他就可以跟电影局说, 这是地方个别现象,不是中国普遍现象。

原定开机的那一天淅淅沥沥下起了雨,第二天也是, 第三天也是, 内景场地又没起租,谢兰生便只好等待。拍电影最害怕这些,每一天都空耗资金。不过,剧组里的香港人说,在香港的电影圈里, “下雨”说明片会大卖,而宾馆的服务生也说,今年大旱,因为他们片会大卖这几天竟下起雨来,农民庄稼又有救了。这些话,让谢兰生这不迷信的也莫名地开心起来。

幸好,原定开机的第四天,阳光普照,万里无云。

剧组办了开机仪式。兰生自己不信这些,可组里有人信,尤其是,很多香港人信,于是兰生还是认真地准备了开机仪式。他在桌上蒙了红布,摆了香烛、猪头、水果,带领剧组的主创们十分虔诚地烧香、祈祷,希望神仙让演员们安安全全,让拍摄顺顺利利。

…………

开机仪式举行过后大家分头吃了早饭,而后,工作人员布置场地,准备开拍,谢兰生跟几个主演留在餐厅讨论剧情。谢兰生手舞足蹈地讲,杜授田、孙芊芊则坐在他左右。

今天要拍的这段是,片中女主角路一停对男主角刘牧医生在酒吧里一见钟情,从咖啡厅出来以后,路一停装右脚扭到,要男主角扶着她走,接着,又装眼睛迷到,让男主角帮她吹吹,捧着脸。此外还有其他内容。

他说:“这里……”

结果,没想,还没说完,小红小绿就大喘着跑到兰生的面前来,叫:“谢导谢导!”

知道肯定又出事了,谢兰生问:“怎么了?”

“谢导谢导,”小红一急就爱跺脚,“香港团队、内地团队在那边儿打起来了!!!”

谢兰生:“!!!”

香港团队内地团队产生矛盾打起来了?

这才是开机第一天!

谢兰生也知道,香港、内地背景不同,在文化上也有差异,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才第一天就出问题。

他“腾”一下站起身来,说了一句“走”,就大步地走出餐厅,跟着小红去现场了。

到片场,果然,香港团队、内地团队正面对面互相指责。两边都是义愤填膺,手指指着,破口大骂,而两边儿领头的人则分别是两个老大,香港团队是美术指导,内地团队则是录音师,一个叫瞿大年的——当时岑晨不能加入,这瞿大年便被请来。

谢兰生走过去,问:“怎么回事儿?”

美术指导与录音师争着抢着开始描述,谢兰生也听不清楚,便道:“停停停,停停停,一个一个来。瞿大年,你先来。”

“谢导,是这样的……”

把两边的话都听过,谢兰生也大致了解了。美术指导和录音师因为技术出现矛盾,录音师瞿大年认为这样布景影响收音,美术指导却说自己多次用过这个方法,是录音师水平不够,该录音师自己解决。他们两个吵着吵着,美术指导一句说过了,类似于“你都能进组?”,录音师则当场跳脚,认为对方是在鄙视内地人的摄制水平,一招呼,其他内地工作人员呼啦啦地都围上来,而香港的工作人员一看对方这个架势,也围上来,双方越吵越凶,越吵越上头了。

美术指导与录音师一个一个地说完后,都叫着道:“谢导!您给评评这个理儿!!!”

“……”

谢兰生知道,美术指导与录音师两人都是核心主创,各带一支队伍,各负责一个重要部分,一个是画面,一个是声音,与此同时,两人身份又很敏感,在这样的一个场合各自代表所属区域,一个是香港,一个是内地,他不可以评出理来,不能赞同任何一方,也不能反对任何一方,否则以后,美术组、录音组,甚至香港团队、内地团队必有一方怨气横生。同时,现在剧组工作人员呼啦啦地围在这里,几十双眼睛在盯着,几十个人在等结果,他也不能当“手下”面批评任何一个老大,这样会损老大面子,也会削老大权威,于是,想了想,谢兰生走上前去,对着四道愤怒的眉,和等他评理的人,小声地,用后面人不会听到的音量说:“你们确定要‘评理’吗?”

而后,没等他们开口,谢兰生又望着他们,道:“佑宁,大年,是这样的:片场不是公堂,导演不是青天大老爷。片场就像公司,导演就像boss。你们两个对于电影都是最最重要的,听到了吗,最最重要。你们要是无法合作,无法共存,那很遗憾,就只能走一个了。Boss不会关心谁对谁错,他只关心谁更有用,或者,谁比较难被替换掉,谁比较难请到候补。你们两个核心主创……现在明确地告诉我,能不能合作。”

两个人的两张脸上均是一阵红一阵白,他们两个全都没有“无法被替换”的自信,也不清楚对方那边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几秒钟后,美术指导首先开口:“我能合作。”

见对方都这样说了,录音师瞿大年也随之表态了:“我也能合作。”

“好的。”得到两人“可以合作”的类似于调和的话,谢兰生又后退一步,用左手拍拍美术指导的肩,又用右手拍拍录音师的肩,调高声音,让其他人也能听见,说:“看,这不就完事儿了吗?好了好了,大家都是搞艺术的,比较固执,这正常的,不固执也无法成为一个出色的创作者。以后如果有了矛盾,别不好意思,找我,或者找执行导演,不用担心我们在忙,也不用担心你们会添麻烦,我们两个导演就是为了这些而存在的,真不用都自己解决。另外,大家分别来自中国内地还有香港,肯定会有许多误会,但是,要相信,大家都是为了电影而着急的、而着想的,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好好交流、互相了解。大家都是喜欢电影的普通人,可以对话的。”

谢兰生的身高只有1米76,比美术指导和录音师都矮,但他此时两手掐胯,一字一句,却把矛盾压下来了,而且,双方全都无法可说。

…………

这一天的拍摄顺利。

谢兰生教孙芊芊代入角色、体会角色、想象场景、演绎场景。他没看错人,孙芊芊确实能教,一场一场地演过去,越来越好。过去那些电影导演全都把她当作花瓶,她只摆摆美摆摆艳,用处就是吸引目光,而谢兰生是第一个真正重视她的导演,孙芊芊这如日中天的女模特无比感恩。

另外,剧组的人发现,谢导不爱看监视器。这个时候,监视器已经普及了,一般导演只会坐在监视器后下达命令,但谢兰生却不习惯。他更喜欢站在场内掌控现场、把握全局,他觉得,画面那是祁勇的事。怎么取景、怎么拍摄,整个画面有无问题,通通都是摄影师的事。

第一天并没有夜场。晚上收工以后,谢兰生先把美术指导罗佑宁叫到了自己房间。

他让屋里小茶几旁两张椅子互相对着,小茶几在中间隔着,使两个人可以对话。等罗佑宁坐下以后,谢兰生略略倾身,给罗佑宁斟了点茶,说:“佑宁啊,白天的事,当着大年还有众人,不好谈。我还是想好好说说你们两个这次冲突。”

美术指导罗佑宁:“……嗯。”

谢兰生跟对方复盘,最后道:“你们两个是平级的,有矛盾就找上级,执行导演或总导演会从全局考虑方案。记住,大家目的是一样的——拍出好片,你们两个是合作的,不是对抗的,否则只会影响呈现效果,也影响你们自身。另外,不管录音师的水平是高或者是低,你都只能跟他合作。像那句‘你都能进组’确实过了,高高在上的。你同意吗。”

“……嗯,”罗佑宁则喝了口茶,“当时冲动了。”

“好。”谢兰生又给他倒满,“你是剧组美术指导,重要性仅次于导演还有两个执行导演,凡事要从大局出发,必须冷静,不要冲动。瞿大年是不错的人,你们可以合作好的。大家现在互不了解,等熟悉了就会好的。他对上午反应过度其实也是挺后悔的。”

“……嗯。”罗佑宁知道,谢兰生给自己面子了,没有当众去指责他,而是等到收工以后一对一地单独谈话,此时他也冷静下来,知道自己是有错的。

“行了,”最后,谢兰生说,“我也会跟大年谈谈。到明天就没事了,啊?”

“嗯,”美术指导点点头,“谢谢谢导了。”

“没事儿。”

把罗佑宁送走以后,谢兰生又把录音师瞿大年也叫到房间。他换了只新的茶杯,又给对方斟上龙井,用了同样一个开头,复盘上午发生的事,而后说:“大年,你升级到两地矛盾,这不明智,冲突扩大了。你明白吗。”

瞿大年也表示明白。

谢兰生又说同样的:“你是剧组的录音师,重要性仅次于导演还有两个执行导演,凡事要从大局出发……”最后,道:“我刚才与美术指导罗佑宁也谈过了,他说了,他太冲动了,为那句话向你道歉。”

“……啊。”瞿大年说,“那我也有不对的地儿。”

“嗯,”谢兰生又说,“行了,到明天就没事了。”

“谢谢谢导。”

再关上房间的门,谢兰生长舒口气:“呼。”

果然,500人的大剧组,人还来自两地,这些事儿就是很多,但谢兰生并没想到开机首日就要处理。

不过,幸亏搞定了。

与其他的导演不同,他本来就能混社会。搞创作的一般不会非常非常能混社会,可谢兰生却不一样。此外,跟莘野在一起以后他又对“管理”懂了很多。

看看表,已经差不多12点了。谢兰生有些累,洗了澡,刷了牙,穿上睡衣给仍然在北京的莘野打电话。他习惯于先洗澡,再打电话,因为偶尔,挂断电话后,他会因为过于想念而仰躺着,闭上眼睛,一边叫着“莘野”“莘野”,一边把手伸向……

电话只一响就被接通了。

“喂?”谢兰生问,“贝儿?”

莘野笑了,说:“宝。”也带北方的儿化音。

刚在一起时有一回,莘野突然叫了声“宝”,带儿化音,谢兰生当时愣了下,旋即笑了,叫对方“贝儿”,于是,偶尔,这两人就“宝儿”“贝儿”地胡乱地互相称呼。

谢兰生问:“今天晚上吃的什么?”

莘野一一列举了下。在谢兰生开始筹拍《一见钟情》的电影后他们就不亲自下厨了,莘野请了一个厨师还有一个营养师一天两顿准时报到。而在此之前的两年多谢兰生只拍过一部片,在时间上比较充裕,更加喜欢自己掌勺,因为他觉得,莘野刚从LA回来,两人刚刚开始同居,轮番下厨总有一种夫妻之间的烟火气。

“嗯,”谢兰生又说,“白天短信全收到了,两个小时一条,挺准。不过现在我开机了,不能随时看手机,只有每天中午、晚上这俩时间可以回你。”谢兰生在拍电影时不喜欢被手机打扰,他需要能进入状态,也需要能全情投入。谢兰生的合作伙伴一般都找制片主任,因为知道这个谢导在拍摄时不看手机。

莘野问:“今天收工这么晚?不是没有夜场吗。”

“嗨,被一件事耽误了些。”谢兰生说完,把早上的两地矛盾向大总裁复述了遍,道:“刚和两人分别聊完,这件事才终于翻篇了。”

“嗯,”莘野并未评价这事,只用低低的声音问,“那,一整天,从昨晚的11点,到今晚的12点,25个小时,想没想?”

“想。”谢兰生说,“所以一把录音送走我就赶紧打电话了。”

顿顿,又问:“你呢?想我了吗?”

“也想。”莘野回答,“但是知道你收工后会主动打电话过来,我这边儿等等就好,不会做什么。”

“那忍着还挺难受的。”

“没。”莘野笑的云淡风轻,“已经习惯忍耐了。不管多想你,都可以忍。”

谢兰生他非常清楚莘野指的是那四年,心疼心软的一塌糊涂,说:“莘野,以后如果到了原定收工时间却还在拍,小红小绿中的一个会给你发一条短信。”

谢兰生觉得,他们两个“同居”以后他只拍过一部片子,自己如今再执导后对莘野有一些忽略,在心里面暗骂自己。

谢兰生又突然想起莘野以前曾经说过,他偶尔还觉得梦幻,有时甚至会怀疑,这么美好的人是假的,这么美好的生活也是假的,是自己臆想的,在真实的世界当中,他没有“回国”,没有兰生,没有《生根》,没有《圆满》,于是,他偶尔会不自觉地确认一切,或者通过短信、电话,或者通过他的眼睛,他的唇,他的指尖。

谢兰生想,到说好的收工时间要还在拍,还是告诉莘野一声的好。

听到兰生这个承诺莘大总裁自然应了:“好。”

“嗯。”发现已经12点半了,谢兰生与莘野道别,想到刚才莘野那句“不管多想你,都可以忍”,心里还是疼,还是软,像想让对方安心似的,他轻轻地说:“莘野,我现在特别爱你。”

莘野一愣,低声笑了,回答:“我也是,特别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  把录音师改了一下,不用岑晨了,换成新人了,否则这段有些别扭。

哎……这两个人,太黏糊了……

第91章 《一见钟情》(十四)

开机次日, 拍摄继续。

谢兰生在电影中的个人烙印非常明显。与《生根》《圆满》等等一样, 整部电影前半内容细水长流、温情脉脉。在《生根》的前半段中, 王福生的一家六口热切盼望儿子出生,夫妻恩爱,家庭和睦, 而《圆满》的前半段呢,才宽、郎英两个男人相识相知而后相恋,浪漫、甜蜜, 山盟海誓。谢兰生的风格就是后半剧情急转直下, 在《生根》中,彩凤生出三女儿后一切假象都破碎了, 在《圆满》里,才宽父母发现真相, 才宽、郎英、李芳芳、李芳芳的那个儿子,四个人被推入深渊。

《一见钟情》前半故事一如既往温馨、美好, 女主角在咖啡厅对男主角一见钟情,他们两人缓缓靠近、缓缓了解、缓缓倾心。

某天,女主需要一些帮助, 男主赶到她的家里。路一停在一楼门口披着风衣、抽着烟等, 刘牧则是有些怔了,一步一步地走上去,接着,女主目光痴痴望着男主角的平常眉眼,一口轻烟, 直直扑在对方唇上。百分百的蛊惑、勾引。在这镜里,孙芊芊的嘴唇红艳,作为一个顶级模特眼神撩人、身姿妖娆,在场的人都被惊艳了。

而后,男主角在要离开时,忽听到“啊”地一声。他急急地走过去看,发现,书房窗台上的花瓶正咕噜噜在地上滚,水到处淌,花也散了,而女主角身姿曼妙,红色裙子洇湿一片,正无奈地望向门口,似在等人拉她起来。男主角去拉她胳膊,可女主角盘他的腰,两个人又跌回水里,旁边零落着玫瑰花。女主再次痴痴望着,男主角则没头没脑,吻下去。

他们两人在一起了,女主角的“勾引”成功了。

这镜拍完,谢兰生还挺满意的,让大家收工回酒店。

…………

回到酒店的房间后,谢兰生把手机开机。他拍摄时全神贯注,只要不是天塌下来谁都不能轻易打扰他,必须等收工了再说。

伴着叮叮咚咚的提示音,一大堆短信跳出来。

谢兰生先轻轻点开制片主任发的那条,发现只有十几个字:

【谢导,昨天采访您那记者还真是个龟孙子嘿!!!《xx娱乐》发新闻了,给咱树了一手好敌!!!】

谢兰生:“???”

昨天是他开机首日,作为导演谢兰生在拍摄间歇也接受了几家媒体的采访——他是导演,但不孤僻,他愿意为宣传电影鞍前马后接受采访。几个记者里有一些说会给他审审稿子,有些没说,谢兰生也不大在意。他不觉得记者采访一定要给“明星”审稿,他自己要创作自由,也给别人创作自由,他只会把采访录音,以防被人刻意胡写。

听了制片主任的话,谢兰生把电脑打开,又连上酒店网络。2004年“宽带”已经出现,拨号上网被淘汰了,ADSL等技术异军突起,在城市渐渐普及。

谢兰生将xx娱乐的主页轻轻点开,只一眼,便看到了xx娱乐今天中午发的稿子,标题十分惊悚,叫作:【决战五一!谢兰生首次公映誓与李贤一较高下!】

“……”

谢兰生的这一口气差一点儿没提上来。

他继续读。

狗屁文章第一段是:

【昨日,解禁导演谢兰生的《一见钟情》正式开机,而就在前天,金牌导演李贤的《葡萄美酒夜光杯》宣布开拍。在采访中,对“上映时间”的问题,谢兰生回本报记者:“争取五一。”而就在不到24小时前,李贤导演高调表示“希望五一可以上映”,这样一来,谢兰生的打擂意味十分明显。】

谢兰生:“…………”

不是,他在此前真不知道李贤那部也开机了。因为周景骗财骗色他这边儿焦头烂额,哪有工夫再去关注张贤王贤李贤赵贤的。

而且,他只是说“争取五一”而已!电影上映这个东西凡夫俗子谁能说准?拍摄要看老天眼色,后期要看制作水平,过审更是导演根本无法掌控的步骤。

它说“打擂”也太扯淡了!!!

谢兰生又接着读。

狗屁文章第二段是:

【两年以前,李贤拍的宫廷电影《宝髻新簪》上映以后引发全民观影热潮,《宝髻新簪》在市场上疯狂揽到2.8亿票房,除《泰坦尼克号》之外这个记录无人能及。当时,“天下电影”的论坛上曾有记者发帖表示,谢兰生在多个场合公开表示不屑一顾,认为“它的这个票房成绩官方起了很大作用,它是被当一个神话被官方给推上神坛的。”看来,谢兰生的这股不服过了两年也没消褪,他要证明自己才是中国内地最佳导演——有奖项、有票房的最佳导演。】

第三段则是:

【谢兰生的这个自信可能源于八年以前。在第46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上,谢兰生的电影《圆满》最终拿到了金熊奖,而李贤的电影《酒家女》最后则是一无所获,那么,谢兰生是不是真的更胜一筹、更被认可?还是说……】

“……”谢兰生拍拍胸口。

确实,目前拿过“欧洲三大”的全中国只有三人。其中一个已经很老,可以算是退隐江湖了,另外两个呢,就是他自己,和李贤。他自己拿过两个,全是金熊,李贤也拿过两个,一个金棕榈一个金狮。媒体搞出这种“打擂”无疑十分吸引眼球。况且,李贤他是官方那边“根正苗红”的好导演,自己则是刚刚解禁,满是叛逆,一身匪气,媒体这回搞出打擂,正正好好让人看看,他们这些被禁掉的独立导演成是不成,能不能上台面,“被禁拍”是可惜可叹,还是块遮羞布,是不是说,官方推的就是好,他们这些就是不行。现在,李贤转型“主流影片”已被证明是成功的,他自己的商业片呢,还在等待被人审视。

哎……

谢兰生又想起来那传话的“大牌导演”了。

那年,他还以为他自己跟那个导演关系挺好呢!那个导演当时率先说了一堆李贤的“坏话”,而他呢,因对李贤有些心结——既包括他自己的,也包括柳摇的,就附和着应了两句,道“官方起了很大作用”“被官方给推上神坛”,可谁知人家转头就跟李贤他们重复了遍,还煽风点火添油加醋,完全不提他自个儿了!没过几天还让记者把这段话发上论坛了!谢兰生和李贤一下变成明面上的对头。之后,因为摆明立场,那大牌导演跟李贤好得像穿一条裤子,拿了一车的好资源。

谢兰生是真没想到那段话又被翻出来了,被当作他要跟李贤“一决高下”的证据。

谢兰生有自知之明,他没实力“一决高下”。

他的片子再“商业”,也是文艺的,比以前少文艺一点而已,也说不上商业了多少。他不会拍所谓“大片”,可现在的电影市场基本是被大片占据的。在最开始,他只是想尽力而为,要看到它的观众们关注关注文艺影院,“解禁后的首部电影”+“商业片”两个噱头引发最大效果,至于票房并不是他首要考虑的问题。

再说了,李贤新片的出品方依然还是“澎湃影业”,原潇湘厂长儿子开的,池中鹤等也在那边,在资源上优势很大,比如能拿到高排片,至少能拿到“国企系院线”就是省级院线的高排片,再比如……

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既然被人拿来比较,谢兰生其实不想输。为了他自己,也为了那个姑娘。

知道自己天下电影的论坛上会有人讨论,谢兰生把十分熟悉的那个地址打开了。

果然,首页飘着十几个贴,谢兰生一一点进去。

结果……清一色地不看好他。

事实上,因为这是谢兰生本人创的电影论坛,他肯定会说自己好话,论坛用户虽不知道大版主就是谢兰生,在长期的潜移默化下也对“谢兰生”有好感,可现在,却清一色地不看好他。

有人说:【我记得啊我记得啊!谢兰生说李贤的片非常非常的不咋地,如果他有官方撑腰2.8亿票房轻松拿下!】

还有人说:【谢导只会大闷片吧……这样也能打擂台吗?】

【肯定没戏……《一见钟情》感觉还是家庭题材,只是可能改成happy ending了,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李贤很懂商业化啊。《宝髻新簪》就不错啊。】

【人李贤是第一导演,2.8亿票房无人可破,普罗大众冲着“李贤”就愿意进电影院了,想再看到一个《宝髻新簪》,或者再看到一个《xxxx》,他谢兰生可算了吧,大部分人都没看过,中国内地累计票房:0。哈哈哈哈!!】

谢兰生手一页页翻,心里还挺闷的。

闷是因为被说中了,他无力反驳。

可众目睽睽之下被李贤虐到体无完肤,谢兰生也有些无法接受。

现在,五一不能上映是输,票房不佳也还是输。

“……”谢兰生莫名委屈,给莘野打去电话。

他把这事讲了一遍,道:“真是艹了……”“莘野,好烦呐。”

莘野则是沉默片刻,回答:“兰生,咱们两个一起尽力。你只管把电影拍好,我亲自做它的宣传。”

“嗯……”

“至于后续的发展么……稍微相信大众审美。”

“嗯……”

莘野自带的能力让谢兰生又不确定了。

难道,不是完全没戏?

谢兰生他其实认为李贤目前正在退步,或者说,他放弃了持续思考。当年,在“主旋律”的影响下李贤的片很受欢迎,他喜欢拍“全民电影”并且击中时代脉搏。可现在呢,在现代化的21世纪他有一些走向迷失了,他不清楚“全民喜好”,因为没有全民喜好。很多东西变得缥缈,迎合大众变得困难,这就需要导演自己多多观察、多多思考,与某群体不谋而合,而李贤是不擅长的,他不知道“拍什么”了。

所以,李贤新片非常难看也并不是没有可能。

而莘野的运作能力谢兰生是非常清楚的。

在宣传上吊足胃口,在排片上别差太多,《一见钟情》后续翻身也并不是没有可能……?

谢兰生叹了口气,对莘野说:“莘野,幸亏有你。”

“哦?”

“还不至完全没戏,起码可以拼一拼看。”

想想,谢兰生又说:“好像,从第一部 《生根》开始,你就像个作弊器了……无所不能的。”

作者有话要说:

李贤:大家想我了吗?

第92章 《一见钟情》(十五)

被记者们炒了一番与李贤的五一“打擂”, 谢兰生也毫无办法, 咬一咬牙接下来了。他不知道记者是受“澎湃影业”的支使, 还是非常单纯地造新闻。执行导演劝谢兰生去跟李贤解释解释,谢兰生拒绝了。

“敌人”就敌人吧,那些报道也没说错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谢兰生只专心拍摄。

在影片中, 男女主角感情日笃。一停发现,男友竟然是个“圣母”,善良到了不可思议。刘牧是个医院医生, 治病救人, 昼夜不歇。对大闹的患者家属他还建议“共同委托”医学会做事故鉴定,走正规的法律程序, 苦口婆心。

而女主的心理变化在这一段十分细腻。这分两支,一支是, 女主角从有一些“假”缓缓地到动心动情,另一支是, 女主角对什么事情明显变得有些犹豫。

一日,一个没想到,男主角在某地撞见女主角的妈妈。可没想到, 一停妈妈疯疯癫癫, 精神状态明显不正常。抱着一些复杂心思,女主说了一些东西。原来,她是父母领养来的,不是亲生的。当年父亲下海经商出了点名赚了些钱,紧接着, 母亲发现父亲不忠,流产清宫从此不孕,而父亲呢,双膝跪下,指天发誓回归家庭过好日子,并且,为了赎罪,他领养了一个孩子,就是自己。母亲非常开心、雀跃,把全部爱给了自己,然而好景并没多长,她14岁时,因为一件事,父亲去世,母亲疯了。

见路一停并不想讲,男主刘牧也没追问,只是心疼,只是对她好,而女主角在这些后对男主角更依赖了,睡不着时会在夜里反反复复看短消息,对她好的短消息,心疼她的短消息。

兰生耐心教孙芊芊,让她演出心理变化。

…………

在场次上,谢兰生很照顾众人。电影日场有日场的执行导演和其他人,夜场有夜场执行导演及主创们,谢兰生也尽量不让某个演员连轴儿转——假如某人要拍日场,就不让他再拍夜场,如果此人要拍夜场,就不用他报到日场。

就谢兰生不能休息。

他担心政策有变化,《一见钟情》会不过审,于是天天在赶进度,争取可以早日拍完。他太清楚这些东西了,1990年,他参与的首部片子就突然间不能上了,是《财运亨通》。他不放心完全交给他请来的执行导演,于是,每天下午5点,下了日场的兰生都会在片场眯一小时,而后揣上盒饭去赶夜场,全收工了再回酒店,从凌晨的四点半到七点半睡三个小时,再爬起来去盯日场。

很累,很困,可他咬牙挺着。

为了拍片他总不要命。

他爱电影。从进北电那天算起,他为电影疯狂整整二十年了,这疯狂可能持续一生。他对他的每部作品都付出了许多爱,无穷无尽的爱。

——出于“拍摄分为日场夜场”这个特殊状况,电影开拍两星期后,对谢兰生很了解的莘野没忍住,去探班了。

莘野没跟谢兰生说,下飞机后直奔片场。

他要看看,他的宝贝照没照顾好他自己。

因为白天还有工作,莘野晚上才到长沙,只能去夜场。

谢兰生是那样显眼。他身披着呢子大衣,插着两只胳膊,在片场边盯着拍摄,周身气质是独一份。他喊“action”,或喊“cut”,他点头,说“OK,是我要的感觉”,或摇头,说“咱们再试一遍看看”,而后把演员们叫去讲戏,执行导演则是坐在监视器后一动不动。谢兰生从来不说一个演员好或不好,一段戏完美或不完美,因为他始终认为这些东西是主观的,他只会说是他要的感觉、不是他要的感觉。

莘野没打扰谢兰生,而是有些着迷地看。

这一看,就是四个小时。

一直拍到四点收工谢兰生才发现莘野。

“莘总!”他有一些诧异,又有一些开心,几步走到莘野面前,下巴微扬,问莘野:“嗨,几点到的?”

“一点。”

“那,四个小时了?”

“嗯,”莘野实在有些心疼,“每天六点打完电话……你都一直干到这点儿?”他明明说一两点就离开片场回酒店的。

“还好还好,”谢兰生抠抠额头,知道莘野是骗不了的,“每天能睡四个小时……甚至四个半,足够了,我不需要太多睡眠。”

莘野知道他劝不动,也只能轻轻叹气,问:“那现在能回酒店了吗?”

“可以的,”谢兰生点头,“片场留给他们收拾,我不管。”

“那走吧。”

打车回到下榻宾馆,见谢兰生已经困到闭起眼睛、走路打晃,莘野心疼,也无奈,在大门口伏下身子,说:“上来,我先背着你回房间,你睡会儿,几分钟也好。”这酒店的院子很大,走廊也长。

谢兰生摇头,睁不开眼,努力抬额,终于把眼睛扒出一条缝儿来:“不用……别被别人认出你来。”莘野演过一些片子,很多的人都知道他。

“无所谓,我早就不当演员了。”莘野说,“你用帽子遮着头脸。再说,现在凌晨四点半,哪儿有人还在闲晃。”

谢兰生实在是困,想想,笑了,说:“也行。”他把房卡交给对方,又趴伏到莘野背上,把风衣的帽子一拉。莘野的头略略一歪,谢兰生的额搭上去。

莘野一步一步,一起一伏,十分有节奏,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谢兰生还不到10秒就彻底睡死过去了。他只觉得,自己像在海浪正中,上上下下,温柔的水包裹着他,又深沉,又宽广。额头枕着自己爱人柔软而又温暖的肩膀,他很安心。

再有意识,是被放到房间床上。一颤,就醒了。

“醒了?”莘野从谢兰生的正上方垂眸看他,道,“继续睡吧。”

“嗯,”谢兰生闭着眼睛,睁不开,声音却是十分清晰,“莘野,接吻。”他不管成什么样儿了,也想要在见到莘野后,在可能的第一时间与他亲吻、与他缠绵,不能等。

莘野一愣,而后笑了,坐在床沿,俯身吻住对方嘴唇,进而含住对方舌尖。兰生还是闭着眼睛,刚出生的奶猫似的,凭本能在汲取能量。

到最后,银丝顺着一边嘴角流下,莘野两根长指掐住谢兰生的小尖下巴,一扳,让谢兰生偏过头去,自己则是半蹲在地上,把那银丝从下到上又舔去了,一滴没拉下。

一吻结束,谢兰生又半梦半醒。

莘野走进卫生间把谢兰生的毛巾投了,帮谢兰生擦了擦脸,又紧接着拿过来了谢兰生的牙缸、脸盆,照顾对方漱口、刷牙,最后才把衣服脱了,身上只穿内裤,把谢兰生搂在怀里,嗅嗅味道,熄灯睡觉。

“莘野,”谢兰生说,“我前几天打车回来在路上都不敢睡死,刚才却连梦都做上了。明儿早上还有一趟车,多睡不少,哈哈哈哈。”

“别嘚瑟了,赶紧休息。”

“嗯。”房间刚才空调太猛,莘野进来才调了的,谢兰生把脚丫子塞到莘野的腿肚间,让莘野给他焐着,感觉一切正正好好,又低笑,说,“真舒服……幸亏你有俩大长腿。”

莘野也笑:“行了,小短腿。”

“可不短。”谢兰生说,“我是1969年出生的。别人都说我大高个儿。”176的身高,在他那辈是大高个儿,在下一辈就不是了。

“知道,知道。”莘野应和着翻旧账,“介绍对象儿的邻居经常夸你大高个儿。话说回来,这些邻居现在还介不介绍了?”

“介绍啊。”谢兰生迷迷糊糊的,回答,“自从去年被解禁,那些邻居又来说我哪哪都好了。”说他有颜有身高,有财有学历,有房子,还有北京户口。

莘野问:“那你怎么说?”

“说不想谈,说想工作。”

“嗯?”莘野逗他,“那真相是想不想谈?”

谢兰生还闭着眼睛,唇角却一撩:“想,非常想。”

“想跟谁谈?”

谢兰生的两边嘴角弯的更深,弧度更大:“想跟莘总谈。”

莘野继续逗谢兰生:“有多想?”

谢兰生却安静了会儿,十几秒后,他像是半梦半醒着,又像是完全清醒着,轻轻地道:“不谈会死。”

这句话半真半假,半认真,半玩笑。若有一天真分开了,可能,人还在,魂没了。甚至,对世界的热爱,对一切的热爱,对爱情的幻想,对美好的幻想,也都会大打折扣。真那样的话,作为导演,他也只是认识不全、情感不全的存在了,生活死了,梦想也死了。

想“谈”一辈子。

忽地听到这四个字,意思是“我离不开你”,莘野扬起他的脖子,只觉眼眶有些温,半晌后,他将兰生又搂了搂,道:“别说话了,赶紧睡觉。”

“嗯……”

谢兰生也抱着莘野,比他自己一个人时更加安心、更加平静,踏踏实实地,这两星期来第一次沉沉睡了几个小时,精神终于恢复一些。

第93章 《一见钟情》(十六)

探班次日, 莘野随着谢兰生到电影片场真正探班。他与几个制片组的主创人员聊了聊, 陪谢兰生拍了一天, 又陪对方吃了盒饭,接着,搭乘当晚8:00的航班到上海去了。

睡过一晚, 对电影的各项状况更清楚的莘大总裁穿了一套浅黑西装,打了一条银灰领带,一路开车到某大厦——最著名的杜比实验室中国office的所在地。

他与杜比实验室的亚太区副总裁叶石以及杜比实验室大中国区市场总监有约。通过在建的文艺影院, 他们双方认识了。

三个人在小办公室聊。

莘野发现, 这公司装修很有意思。一间一间方方正正的一大排会议室里桌子全是木头桌子,桌面形状却不规则, 像奇幻片电影道具,椅子也是木头椅子, 宛如一个个的树墩,墙上, 几幅森林的画正挂着。

叶石按按分机号码,让某助理送水进来,而后, 一番寒暄过后, 他问莘野:“莘总上周电话里说‘三方合作’,是怎么合作?”

“嗯,”莘野十指交叉,上身前倾,道, “我知道,杜比刚刚推出了一套25万的音响设备,Dolby Digital Plus。”

叶石点头:“对。”

沉寂6年再推新品,这是杜比的大手笔,非常贵,但,杜比实验室的技术睥睨全球好几十年,这个事实又让影院对这音响十分好奇。杜比技术早充斥了高端影院、家庭影院,中国每台DVD机都在应用它的专利,“Dolby”的商标随处可见。不仅电影、电视、游戏,连手机和电脑等等也常依赖它的方案。

“一套音响要25万块,6个影厅要150万——最主流的电影院的影厅数量就是6个。150万更换音响设备,大多影院难下决心,您知道,150万大约是电影院一年利润的一半了。”莘野说着,向两个人推去一份合作方案,道,“明年,深蓝会推两部片子,一个叫作《一见钟情》,另一个叫作《碧血丹心》,古装大片,前者可能五一上映,后者可能七月上映,所谓的国产电影保护月。”

叶石:“……嗯?”

莘野继续说:“深蓝影业的方案是,为了保证深蓝影业两部片子放映质量,在电影的放映期间——五六七三个月,甚至是五六七八四个月,对于几个老牌院线,比如华影南方,我们选取一些好的影院,比如,距离大学比较近的,影厅座位比较多的,然后加装这套音响,让各影院试用三个月,影片下档后再拆下、回收,换回之前的旧设备。这样,这些试用新音响的老牌影院就有对比了,就有参考了。它们可以对比效果、对比票房、对比其他,看加装了新音响的电影院有无升级、有无获利,多久可以收回成本。它们既能在自己的院线之内横向比较,也可以与其他的院线做些纵向比较。”

这时,中国共有36条院线,每条都有下属影院,少的几个,多的上百。《电影管理条例》规定,电影院必须加盟院线,由院线统一管理、统一排片。

叶石垂眸看着方案,皱着眉头,沉默不语。

莘野继续说:“我初步打算,一共合作5条院线,30家影院。而后,等七月份深蓝影业《碧血丹心》下映了,相信其中的一部分会想买断这个设备,而另部分被退回的音响设备……深蓝、杜比共同支付折旧费,或者成本,一家拿一半,怎么样?”

“嗯……”叶石手指在木头的桌子上面飞速地敲,道,“这样的话,每家影院试用的音响,成本大约是50万……”

莘野立即打断了他:“深蓝影业出25万。”

叶石:“……”

假设没人想留设备,全数退回,那,30×50,这次的营销费用一共会花1500万元,深蓝影业出750万,杜比自己也出750万。不过,叶石想,依音响的超高质量这个结果不会发生。

“叶总,”莘野继续劝说,“我谈了谈,目前,已有几家老牌院线对‘试用’非常感兴趣。这很正常,毕竟,不需要花任何费用,就能用上三四个月的杜比高端音响设备。”

叶石笑了笑。

“这对杜比非常划算。”莘野又道,“首先,老牌影院音响设备已经全部非常老旧。等杜比的音响一上,他们肯定能听出区别。现在,地产商的新兴影院雨后春笋层出不穷,老牌影院受到冲击,个个都有危机感。改善环境、注重效果是必然要走的路子。其次,根据经验……在一个人已经用过好东西后,再让此人换回差的,非常难。试用过了新音响的影院大概无法接受,会想买断这个设备。再次,如果旗下试用影院认为设备是有用的,那很可能,此院线会向全部影院介绍以及推荐设备,这就不是一套两套的事儿了,是几十上百的事儿。最后,被折旧的音响设备还是可以降价卖的。”

叶石:“嗯。”

听起来,给不同院线、不同影院试用这套高档音响,的确是桩好的买卖。最重要的是,对于这笔营销费用深蓝愿意支付一半。

到七八月活动结束时,若有一半试用影院决定留下音响设备,杜比的帐就是,支付被退回的设备的成本的一半,375万,收获被购买的设备的全款,2250万。去掉成本,净赚1125万。

叶石心中飞速地算:一家影院若不买,是赔25万,若买,就是赚100万。如果按照这个方案,活动结束时,只要30家试用影院里有6家愿意购买,杜比就是赚的,更不要说,院线还可以把音响再推荐给旗下全部影院。

“另外,”莘野最后又说,“《碧血丹心》在制作时就会使用Dolby Digital Plus的技术,打‘第一部 在制作时就使用了Dolby Digital Plus的电影’的旗号,帮着宣传,推荐更多国产电影同样使用Dolby Digital Plus六声道。还有,明年暑期,几个使用这技术的美国大片也会上映,这是机会。”

“我明白了。不过,”抱着疑惑,叶石又问,“深蓝可以得到什么?只是提高影片质量?”他不相信。

“不全是。”莘野笑笑,“《碧血丹心》的上座率深蓝应该不用担心。不过,我会要求‘试用院线’提高另一部的排片率。”

“《一见钟情》的排片率?”

莘野颔首:“对,如果想要免费试用这最新的音响设备,这条院线必须保证《一见钟情》首周末排片。我希望在33.3%以上。”

“33.3%?”叶石笑道,“这会不会太贪心了?”

“不贪。”莘野挑眉,“老牌院线必然希望加盟影院更换设备,增加竞争力,所以,它们定会极力促成这音响的‘免费试用’,而后建议旗下影院自掏腰包更新换代。而院线呢,不亏什么。院线只能分到加盟影院2%的票房收入,就算李贤那破片儿首周末能拿到5000万票房,‘华影南方’这种院线可以占到其中的5%,250万,院线本身也就能分到5万块,差什么了,就这还是《一见钟情》没票房的情况之下。”

电影票房,加盟影院拿最大头,院线本身只有2%,可是,院线权力却非常大,对加盟的众多影院统一管理、统一经营、统一排片。

地产商的电影院和电影院线是一体的,可其他的那些老牌电影院线是加盟的。

莘野估计,李贤如果五一上映,官方又会再次护航,不让美国的大片儿在同一档抢去风头。

“原来如此。”叶石又是敲敲桌子,开玩笑,“莘总真是对《一见钟情》这片子殚精竭虑。”

他本以为莘野会说“我对深蓝影业的片子一视同仁”,没想到,莘野只是笑笑,没说话,默认了。

“行,”叶石把那合作方案收了起来,攥在手里,“我跟王总考虑考虑。”

莘野颔首:“麻烦了。”

而后起身、握手、被送出去。

…………

并没有过太长时间,杜比就答应合作了。

拿到合同,莘野又去与院线谈。

他最开始谈的就是老牌院线“华影南方”,在广东。它旗下有80家影院,在地方的势力挺大,在全国的票房占比大约是7.5%。

华影南方的柳总说:“这,只有其中6家影院可以试用,不公平嘛!我很担心其他影院不高兴、不满意,到明年不加盟了嘛!这样吧,还是拿来这些设备,不过延长试用时间,咱们五月六月一批、七月八月一批,九月十月一批,每家试用两个月,一共轮上18家!或者每家试用一个半月,轮上24家!让想试的影院都来好好试试!体会体会!否则,没试上的不开心嘛。这样一来哦,他损失掉一个周末几万块钱的票房钱,但能试上150万的音响,才会比较地划算嘛,比较地开心嘛。”

柳总说的真差不多,“华影南方”去年票房的总收入是8000万,而年收入破500万的就只有xx影城等等六家电影院,不先试用很难决定立即更换音响设备。一个影院一天一共放30场,每厅100座,貌似一年能分成到2500万左右,可实际上,有25%的上座率就已经算不错的了。

莘野暗骂一声老狐狸,跟杜比的叶总商量,叶总应了,于是,深蓝影业跟“华影南方”签了合同,自《一见钟情》上映之日起,杜比提供音响试用,但“华影南方”必须要保证《一见钟情》的首周排片率。

又是一个三方共赢。

接着,莘野又与其他几家位置较好、实力较强,并且急于跟“地产系”竞争的老牌院系谈了合作,其中有的是北京的地方院线,有的是上海的地方院线,还有其他的。

最后,绝大部分都签约了,也选取了有能力换音响的加盟影院进行试用。

莘野还是挺满意的。

悄咪咪地,莘野通过杜比公司,让加起来一共占了全国20%票房比的五条地方院线,都承诺了到时会给《一见钟情》首周末超过33.3%的排片。

现在,虽然新贵“地产系”的电影院线势头极猛,清臣一家就占去了全国票房的10%左右,但是其实,大头还是被把握在老牌院线的手里的,因为传统影院数量更多,其中一些位置极好。

而且,这些院线在排片时其实都会互相参考。如果发现其他院线给《一见钟情》的排片高,给李贤的《葡萄美酒夜光杯》的排片低,地产院线也会动摇。

承诺多给院线分成等等方法都是违法的,那叫返点,不能入账,可莘野的这种做法是合法的。

在签完合同的当天,深蓝影业还放出了《一见钟情》首款海报。可海报上一无所有,它由黑底白字组成,海报左边黑底白字写着《一见钟情》四字,海报右边白底黑字写着“谢兰生导演”,一点点的画面都没有。

可是,反而因为这样,一时之间,人人都在网络上搜“《一见钟情》讲什么的”。

可想而知,没有结果。

…………

对这一切,谢兰生是非常清楚的。

但他全权交给莘野,自己只拍《一见钟情》。

在之前的影片当中,男主发现,女主妈妈疯疯癫癫,很不正常,女主说,当年父亲下海经商出了点名赚了些钱,可紧接着,母亲发现父亲不忠,在手术后从此不孕,而她父亲为了赎罪把她领养回了家里。

现在,这段真相被挖出来。原来,当年,父亲领养回的孩子,就是他自己的私生子。一停和那出轨对象越长越像、越长越像,最后终于东窗事发。她的母亲愕然发现,自己14年来全力爱着的孩子,是自己的丈夫,和那个女人,两个“杀死”她腹中的亲生孩子的凶手,的结晶,而且长的一半像父亲,一半像母亲。

在疯狂的争吵之下,父亲跌下楼梯身亡,母亲从此疯疯癫癫,对这女儿动辄打骂,再也没有一丁点爱了。

与此同时,男主发现,自己女友对某一类文学作品情有独钟,它们的主题都是“人的堕落”。

…………

这天,就在莘野与各院线签了合同的三天后,同时也是深蓝影业放出首款海报的三天后,当谢兰生给杜授田和孙芊芊讲剧本时,小红又是心急火燎地跑过来,叫:“谢导谢导!!!”

“???”谢兰生问,“又怎么了?”

他本能地开始头疼了。

“那个那个,那个那个!”小红再次有些结巴,“谢导,消防部门来检查了!!!说要进行摄影棚的‘消防安全生产大排查!’但摄影棚的经理说,这回,他们查的特别特别慢!特别特别细!经理还说,消防部门的人说了,只要发现一个问题,剧组就必须要停工,等隐患被整改到位!!!”

谢兰生的心中一凛。

重要内景拍了一半,如果片场关闭整改,《一见钟情》这部电影猴年马月才能拍完?

他赶紧带小红等人走到摄影棚的外面。

那里,经理正在屁颠颠地跟着消防部门的人。

谢兰生跟上去,问:“张经理,这摄影棚……不会真有消防问题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胖子经理打着哈哈,道,“谁能一点都没有呢?他们要求是很高的!很少有摄影棚可以达到!咱们这边不太规范,以前,请请客,送送礼,就啥事儿都没有了!哪知道,他们这回要死磕呢?!”这年头还空子很多,张经理从不以为意。

谢兰生用手拍拍额头。

要疯了。当地下导演的时候他不需要什么资质,反而从来没有遇到过“不达标”等等问题。

然而同时,谢兰生也有些敏感:莘野刚刚签了合同,放出海报,《一见钟情》势头良好,市里边的消防部门就来这边查安全了。

如果片场关闭整改,《一见钟情》就要停工,他要么一直等着重开,要么出去找新片场,把前面的重拍一遍。不管哪种,“五一上映”都很难了,要当逃兵。

这本来也不是事儿,可现在,他是真的想跟李贤“打擂”了。

而且,因为之前从没想过要跟李贤五一打擂,《一见钟情》的拍摄地被他选在湖南长沙。可是,现在情况变了,他在对手的主场上了。李贤新片的出品方“澎湃影业”的董事长就是原先潇湘厂长的儿子,叫关什么的,池中鹤等也在那边,潇湘厂在这块地方辛辛苦苦了50年,他们应该跟各部门里边的人都非常相熟。

难道……澎湃影业……想让自己退档?别和李贤新片竞争?

不会的。谢兰生摇摇头,觉得自己太敏感了。

作者有话要说:  Dolby Digital Plus确实是2004年推出的。不过,查了好久,也没查到cinema版本的价格是多少,强迫症熊要抓狂了,最后只好随便估了一下,不影响啥,你们明白意思就可以了,知道莘总的酷霸就行了。

第94章 《一见钟情》(十七)

过了会儿, 消防部门给摄影棚的张经理几张东西, 是《消防安全检查记录表》还有《消防安全隐患处罚通知书》等等, 张经理的脸都垂了,接过来,一行行看。

“这儿线路必须重排, ”消防部门的人说道,一根手指画着大圆,“安装线路必须要把消防安全放在首位, 这个地方万一起火你们几个要蹲监的!大检查是为你们好, 别总想着能躲过去。现在线路必须重排,你们自己说值不值?多少银子要搭进去了?”

张经理:“是是是,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装作虚心。

“行了行了,幸好没事, 交完罚款开始整改,通过新的消防检查后就可以重新营业了。”对方颇为和颜悦色, 谢兰生又再次觉得自己刚才太敏感了。这应该只是例行检查。

“这,”张经理为兰生争取,“这有客户正在用呢, 再给两周就拍完了。您看看, 能不能等客户走了我们再做消防整改?”

消防部门领头的人挺夸张地垂下嘴角,摇了摇头,还是那般和颜悦色:“不行。通过新的消防检查后才可以重新营业,这是咱们消防部门白字黑字硬性规定。”

“对对对对,硬性规定, 这当然是硬性规定。”张经理对三人吆喝,还伸臂揽他们肩膀,“那,现在马上大中午了,我请三位吃点海鲜,走走走!”他琢磨着,他们几个吃着吃着就会松动了。

“别!不了。”领头的人却拒绝了,“我们随便对付对付,一堆企业等检查呢。走了。”说完,消防的人迈开长腿大步流星向门口走,是跟以往不一样的铁面无私油盐不进。

张经理还想再劝劝,消防的却一直摆手,而经理则“吃饭吃饭”的,一直喊到对方关车门。

“哎……”张经理耷拉着头,拎着单子回摄影棚,看见兰生,叹气着道,“谢导,您看……这怎么办呢?是等咱们整改完毕,还是……我们退全部款?”他很鸡贼,并没说赔误工的钱,也没说赔重拍的钱。

谢兰生也不想计较,问:“说实话,这个需要整改多久?”

张经理读检查记录,道:“咱们一共八个棚子……两个星期差不多了。”

“实话?”

“真是实话。”

“两个星期……倒也还好。”谢兰生说,“那这样吧,我们先拍其他场次,你赶紧把这里改好。”谢兰生看刚才那头儿不像勾搭澎湃的人,他对经理那番教训语重心长,不似找茬,而且,记录写的规规矩矩,流程说的明明白白。

张经理答:“行行行,一定一定。”

“明早工人过来以后我会再来确认时间。另外,最后费用制片主任也会再跟您商量的。”

“……”张经理答,“这都好说,都好说。”

“那再联系。”谢兰生想这张经理圆滑世故,真是生意人,摇摇头,与执行导演共同讨论拍摄计划的修改去了。

确定好了能被提前的场次和下属镜号,谢兰生想了想,又把剧组外联制片也叫过来,道:“再去看看别的棚子,有备无患。我怕最后还要换地儿。”兰生觉得,这样,万一这个消防部门故意找茬故意不过,他们也能把剧组的各项损失降到最小。

外联制片也很闹心:“这都拍了两个月了!加上筹备三个月呢!男主角家、女主角家、女主角的疯妈妈家,几个内景都在这里!重新堪景、重新搭棚,重新拍摄……真操蛋了!”张经理的摄影棚子可以说是非常不错,有平层,有豪宅,《一见钟情》几个内景都是基于格局搭的。

“我知道。”谢兰生说,“但起码能尽量减少时间、金钱上的损失。比两周后手忙脚乱重新堪景要好一些。”

外联制片说:“哎,也对。希望两周真能改好。”

“嗯。”

…………

接着,外联制片出去堪景,谢兰生则先拍外景。

这很无奈。他当导演喜欢尽量按时间线拍摄全片,而不是基于时间或者成本,除非真的太费事了。他觉得,唯有这样,演员情绪才能渐进,主创状态才能到位。这更像是2000年以前制片厂的传统做派,那时候,一部电影光是拍摄就能足足花上一年,据说现在电影公司基本都是跳着拍的,同个场景放一起拍,先拍外景,再拍内景,因为方便。

可是这回没办法了,幸好只用提前六场。为了能有最佳效果,每回拍摄新场次前,兰生都会花些时间先过一过前面的戏——被跳过的内景的戏,开着摄影机。他让演员酝酿到位,把排练当正式拍摄,而后,见演员差不多了,才出去拍重要外景。

结果呢,拍完一处,环保部门又过来了!

查剧组的垃圾丢弃,查剧组的其他工作,查剧组的生火做饭是不是有污染水源,查剧组的拍摄活动是不是有损坏植被,是不是有污染光源,是不是有产生噪声。

并且,还有几个当地媒体记者跟在后头!

查剧组的环保问题也基本是百试百灵的。一个剧组的几百人都在片场工作休息,其中还有不少工人,最后剧组走的时候通常宛如蝗虫过境,片场到处都是烟头、酒瓶、矿泉水瓶、扑克、象棋、饭盒、塑料袋,还有搭景用的钉子、木头、绳子、铁丝以及包装用的纸箱、泡沫……

这个也是要被罚的。

但谢兰生一向小心。他这个人注重细节,每回出外景,都严格地要求众人归拢、带走全部垃圾,拿大纸箱分批装好,用面包车送去丢弃。而对水源等等东西,谢兰生也非常在意。

环保部门转了半天,一点问题都没查到。谢兰生能看的出来,对方几人还挺震惊的。

最后离开时,环保部门憋出一句:“不错,以后好好保持。”

谢兰生到这个时候已经看出不对劲了,看出“澎湃”从中作梗,望着对面几个记者,撇撇嘴,问:“那报纸会夸奖我们重视环保表现好吗?”

“……”几个记者都没吱声。

谢兰生也懒得再说,送走对方,宣布收工。

他请剧组外联制片做好要重拍的准备,外联制片问为什么,谢兰生却并未多说,只道:“你聘一个安全员来,务必保证新的棚子没有任何消防问题”。

外联制片说:“好,不过咱们《一见钟情》不会那么走背运吧?连着两个摄影棚子都被检查消防安全?哈哈哈哈。”

谢兰生只说:“没准儿。”

这个圈子太他妈小了。在还没有证据之前他不能说“澎湃”不好,不能说他的怀疑。之前那个著名导演转头就把自己的话告诉李贤还有记者的事儿还历历在目呢。同样状况若再来一遭,他铁定会变成一个“消防安全漏洞百出还对整改怨气横生、疑神疑鬼妄自多情把气撒在澎湃头上”的偏执狂和精神病。

“除了消防以及环保,还有其他的标准吗?”谢兰生在心里琢磨,“还有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导致停业整顿?”

难道,要灰溜溜撤出长沙?可谢兰生一向喜欢按时间顺序拍摄电影,而外景已经拍了一半,如果撤出,就说明,要么要连全部外景也都一并重拍一遍,要么,整个剧组外景、内景两个城市两边儿跑,要么改变作业方式,先拍完全部外景,再一起拍全部内景。三个方式全都不是谢兰生他想要的。

他打电话给经常拍商业片的几个导演,问,“除了消防还有环保,政府部门还看哪些?”

几个导演都道:“基本就是这两个了。”

谢兰生还挺犹豫的。

…………

终于,10月18号,在租用的摄影棚被停业整改两星期后,张经理对谢兰生说:“谢导!怎么样!你们张哥说话算话,说两星期就两星期!”

“嗯,谢谢谢谢,真是辛苦张经理了。”谢兰生说,“那,消防部门检查完了,我们就能继续拍了?”

“对!”张经理说,“嘿,我们花了十几万块,把电路全重新走了!谢导,你们几个电影剧组还个个都要求打折,苦哦!”

“行了行了,”谢兰生说,“一共租了五个月的,我们支付四个半月钱,够了吧?”谢兰生觉得,如果不是《一见钟情》张经理未必会被查,所以让步了。

张经理道:“够了够了!”

“嗯,”谢兰生说,“那您赶紧按单子上的电话号约检查吧。”

“那当然!我现在就打!”

张经理没想到的是,消防部门一直拖着。

他们那边的规定是谁检查的第一遍,谁就管着第二遍。可当初的负责人说很多企业排在前头,忙不过来,让等,而且完全不给具体时间,只说:“我到时给你们电话。”

张经理也没有办法,他只是个小企业主,唯有苦等,还有死催。

可是呢,消防部门的那个人或者根本不回短信,也不露面,或者还是那几个字:“我到时给你们电话。”

这个结果谢兰生却早就已经有准备了。深蓝影业来势汹汹,澎湃那边不想打擂了,这一方面可能因为关锦衣怕李贤会输,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谢兰生会分走票房。最开始,澎湃影业上下以为谢兰生是能随意捏的,对《葡萄美酒夜光杯》根本无法构成威胁,于是,借着谢兰生“最大牌的解禁导演”的名头,还有谢兰生“不服李贤《宝髻新簪》”的传闻,来了一通宣传炒作,顺便羞辱谢兰生,为《酒家女》“报仇雪恨”。然而,深蓝影业的莘总让澎湃那边大跌眼镜了。两边拍摄才刚开始《一见钟情》就拿到了占全国总票房20%的几家院线的高排片,澎湃有些不想斗了。不过,澎湃、李贤却并不想由自己撤出长假档[注],因为不想显得退缩,也不舍得七天长假,于是,希望谢兰生能主动放弃这次打擂。这样,一来一回,澎湃还能拿谢兰生再炒一波电影热度。

谢兰生想,这样看看,可能真要遂他们愿了。

谢兰生虽不想输,可是他更加不想为了赌气糟蹋电影。勉强赶着一争高下是对电影的不负责,对他自己也没好处。

谢兰生抿抿嘴唇,在内心里已经放弃。他手攥着外联制片选出来的几个棚子——有本地的,有外地的,犹豫不决,于是打电话给莘野,想听一听他的主意。

莘野知道摄影棚被消防部门检查的事,问:“什么时候改装好的?”

“三四天了。”谢兰生说,“本来想着,消防要能马上过来就不让你跟着操心了,解决了再说。你这阵子为了片子、为了影院已经够累了。”

“兰生,”莘野声音带着磁,说:“以后不论什么事情,第一时间让我知道。”

“啊……哦。”

“我这边有几个路子,先别急着定新棚子。”莘野又道,“我乘今晚的航班过去。一切等那时再说。”

“……嗯。”谢兰生说,“路上小心。”

“会的。”

…………

第二天,在莘野的安排之下,这个困境被解决了。

过程说来十分简单,简单到有讽刺意味。

莘野继父手里的XYZ Hotels & Resorts刚刚开了度假酒店,还是一个溶洞酒店——它的建造基于一个城市外的天然溶洞,大的溶洞被当作大厅、餐厅,小的溶洞被当作客房等等。这是当地重点项目,而且,因为“溶洞酒店”十分特殊,在消防上有些难度,XYZ Hotels & Resorts的人与消防部门一直为此保持沟通、共同商量解决方案。

溶洞酒店已经开业,各方游客络绎不绝,24个房间据说已经预订到了明年四月。在宣传下,还有不少外省游客想去住宿随便旅游。现在,XYZ Hotels & Resorts还在建设另外几个重点度假项目,与消防的关系密切。

莘野则请XYZ负责人与消防部门联络了下,约好见面谈谈某在建酒店的消防设置,接着,在XYZ负责人与消防部门说话时,自己带着谢兰生与张经理到大门口等。

XYZ负责人与消防部门对接人谈好以后,说:“对了,我这边有几个朋友今天跟着一起来的。他们的店没能通过两周前的消防检查,现在已经花十几万把电水路都整改了,但检查的人最近太忙,一直让等他电话。我这朋友着急开业呢,您看一看,能不能在这两天就派一个人过去查了?”

对方问:“嗯?谁?”

XYZ负责人把谢兰生和张经理叫进楼里,张经理点头哈腰,双手递了名片上去。

对面只是轻轻一瞥,便说:“我看看。”

而张经理则是一听就知道了:这事妥了。这也算是一个特色,有权的被求办事时经常会说“我看看吧”,而这一句“我看看吧”基本代表“OK,没问题。”

对某单位二次检查本来就是很小的事,而且,是正当要求,合情合理。

谢兰生也跟着谢谢。

当天下午,消防部门的三个人就重新检查了摄影棚。张经理把《检查记录表》上的问题都改了,没得挑,于是这回,通过了。

就这么着,摄影棚重新营业,《一见钟情》继续拍摄。

谢兰生在心里问自己:爽了吗?

澎湃认识消防的人,而他认识对方领导,慕容复似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把澎湃的算盘打破了。

他很清楚问题答案。

并没有。

这件事情最终可以貌似顺利地被解决,只是因为“深蓝影业”恰好认识更高级别的人——比“澎湃影业”所拜托的更有话语权的人。

否则,这电影就真被耽误了。

而被耽误,他甚至都不能申辩。因为,消防安全未达标准完全不能成为借口,只是亲手再给澎湃递上一把杀他的枪。虽然说,最终,他的电影也能上映,可若真的退档换档就是遂了对方的意。

谢兰生在过去14年从没拍过能上映的片,现在,资本间的竞争、倾轧,不择手段,让他觉得有一点儿累。

他是一个电影导演,他只想拍电影而已,可为什么,他要这样越来越俗呢?

可能,因为“渴望赚钱”本能就是最俗的吧,于是沉迷其中的人很多事都干的出来。

但谢兰生只爱电影,只想拍电影。他沉迷于他人的世界,每天都像做梦一样。电影里的那个世界是另一个浩瀚时空,他能看到很多很多,绚烂、绮丽,让人满足,因此,现实中的这些东西让他偶尔有些心烦,仿佛一片巨大沼泽。

他没法像莘野一样对这些事游刃有余。他喜欢莘野,也佩服莘野——莘野明明也不喜欢,但他可以毫不在意,八风不动,从容不迫。

…………

确定好了重开机后,谢兰生与莘野一起回剧组的下榻酒店。此时正是傍晚时分,红色霞光映着天色,从树叶里投射下来,在大地上斑斑驳驳,像一点点零星的火,撩着人心,烧着人心。不知名的一些鸟儿在枝丫上高声叫着,时有时无,毫无规律。有的时候,惹得人在心里挂着下一声儿,它们却又闭口不言,仿佛也懂玩弄谁了。

一路走进酒店房间,谢兰生把整个身子全都摔在柔软的床上,说:“太操蛋了。”

“嗯。”莘野坐在他的旁边,帮谢兰生把鞋脱了,又把袜子也剥了,把谢兰生的脚丫子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手指插入脚趾中间,轻轻按摩脚趾根部。

谢兰生把脚抽回来,说:“痒!”

莘野突然一个翻身,把谢兰生压在身下,问:“有点难受?”

“算,也不算。”谢兰生回答,“资本间的破事儿……导演肯定有些心烦。”

莘野喉间发出轻笑:“李贤可不一定心烦。”

“所以他片越来越烂。”兰生仰面躺在床上,双眼目光有些空茫,道,“我曾真心敬重过他。”在潇湘拍《财运亨通》时,听说导演是李导演,他心里的那股激动还依然是鲜明如昨。

那时李贤是有灵气的……似乎也想出来单干过。什么让他变化了呢?兰生觉得,可能母亲换上癌症,他娶了自己不爱的人,拍了自己不爱的电影,就变了吧。渐渐地,只有名、利才能让他感觉自己还有意义。在这阶段刚开始时,他还可以拍出好片,拿到“三大”,入围大奖,可随后就越来越……不只是商业片,还有文艺片,开始热衷于煽情,热衷于让人哭,浮躁也是要溢出去了。

莘野应:“嗯。”

接着,莘野两手轻轻拨后谢兰生的额前短发,露出对方完整的脸来,看着对方黑亮的眼,说:“所以以后任何事情第一时间让我知道,我来处理资本间的那些肮脏、那些丑陋,你用不着管。”

“……我就偶尔怕你太累了。”谢兰生道,“又要管深蓝,又要管XYZ,还要管这些。”

“你搞清楚先后顺序。”莘野还是看着兰生,“你对我是最重要的,其次才是深蓝,最后才是XYZ。你让我舍本逐末吗?”

谢兰生哈哈笑了:“你现在这成语真溜。”

“别傻了。”

“嗯,行,我答应你。”

“那就好。”

窗外晚霞还是金红。两人默默看着对方,接了一个吻。一开始还好,而后渐渐绵长、浓郁。因为太久没怎样了,谢兰生竟渐渐动情。

谢兰生想,自己这回没有莘野还真不行。本来,他拍这部《一见钟情》,只是想宣传文艺影院,再帮深蓝添点收入。他只是想尽力而为,没盯着票房收入。大片他还真拍不来,小人物的内心世界才是谢兰生钟爱的。以文艺片作为骨架,加些悬疑,加些……是谢兰生的极限了,以后可能都没有了。文艺影院是谢兰生很重视的一个事业,他想亲自做些什么——吸引注意、宣传影院。可现在的这个状况实在超出他的控制,如果不想太惨的话只有莘野能依靠了。

“行了,”一吻结束,莘野低笑,“不是非常高兴对吧?那……我让你高兴高兴?”

“别……”谢兰生立即懂了,“才六点。”

“六点怎么?”过了会儿,莘野又说,“不到最后,晚上再说。兰生……我想看看你。而且……发泄可以让人愉悦,这个是有科学根据的。”

“……”谢兰生被对方蛊惑,竟开始左右摇摆。确实,拍摄电影期间,像这样的相处时间实实在在太难得了。

真……借着这么一个晚上,……两次?

趁着对方这一犹豫,莘野直接动上手了。

谢兰生还穿着一层,可薄薄的纯棉布料却已经被拨到一边。莘野跪在大床前面,把谢兰生拉下来点,而后,把谢兰生…………扛在自己宽阔的肩上,几下之后,靠近了。

“别!!”见莘野要……兰生弓腰起来,说,“这、这样的话,我先洗澡。”

莘野哪里还等得及:“没事儿。不出门前刚洗过?这才两个小时。皮带都没解开过。”

谢兰生挣动:“不,那也脏。谁知道会有什么了。”

莘野叹气,有些无奈:“那,擦擦?总行了吗?”

“嗯……”谢兰生又犹豫了。

莘野起身,拔脚走了,谢兰生则缩着脚等。一分钟后莘野回来,用温热的湿毛巾一下一下仔细擦过,问:“这回行了吧?”

“啊。”

于是深深俯身吻他,而后再次蹲下身子。

十分钟后,谢兰生的肌肉紧绷,……死死地……住了莘野漂亮的颈子,脚后跟儿拼命地蹬莘野宽阔的后背,手指抓着床单,高高弓起细瘦的腰,大口喘,仿佛置身在热火燃烧的天堂里,电流蹿遍四肢百骸。

等一切都结束以后,看着放在床脚的毛巾,谢兰生又警惕起来:“等等,莘野,你用我的脸巾擦的……?”

“不是,”莘野拿起那个毛巾,“我用自己毛巾擦的。知道你嫌弃你自己。”他与兰生都有一叠出差用的临时毛巾,走的时候拿上一条,颜色也是一模一样的,是深沉的蓝色。

“……”谢兰生说,“回去拿水好好洗洗。”

莘野擦擦自己的唇,又舔了舔拇指食指:“知道了。”

“用香皂洗。”

“行了行了。”帮谢兰生穿上衣裤。

“……”

“走,吃饭去。”

“哦。”

晚饭去了“湖南一村”。莘野还是不能吃辣,他们只好点了四个菜,谢兰生吃两个辣的,莘野吃两个不辣的,在餐厅里格格不入。

再回酒店,谢兰生把明天要拍的内容又准备了下,与莘野在大床上面胡天胡地了两次。太久没有尝过自己爱人的滋味儿,莘野有些发狠,谢兰生的头经常会撞到酒店大床床板,而后立即被拖回去,没一会儿,再重复这个过程。

一直到了12点多谢兰生才下床洗澡,为了不让剧组知道莘野跟他睡在一起,强把莘野撵出去了。上回莘野过来探班就被副导演看见了,是隔天早上,而谢兰生为了圆谎编出一堆有的没的。他其实还挺会撒谎的,但也怕被人戳穿。

莘野出去时,一手拎着拉杆箱子,一手拿着那个毛巾,看着怪怪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注]:2001年到2007年,五一是长假,7天。

第95章 《一见钟情》(十八)

电影可以重新开工, 莘野也要回北京了。

酣畅淋漓的欢爱后终于睡了一个好觉, 清晨, 谢兰生早早地起来,准备洗漱然后出发,却在刚拧开龙头时就听到了敲门声。

那个力道还有节奏, 谢兰生很清楚是谁,问都没问,把门打开。

莘野进来。他又穿了一件衬衫, 依然还是灰黑色的, 但是样式比较休闲,扣子一侧镶了金边。莘野身上还是弥散着淡淡的男香。

“莘野。”谢兰生叫莘野名字时, 第二个字会拉长些,不自觉地, 带点撒娇的意味。

莘野笑问:“在干什么?”

“才刚起来,要洗漱呢。”

“嗯。”

兰生走回房间浴室, 一顺手,把门关了。莘野知道他们两个几分钟后又要分开,有些不舍, 有些无奈, 走到兰生的桌子前,把谢兰生的脚本、钢笔、水杯等等一一拿起来,用眼神轻抚,用手指摩挲。

过了会儿,谢兰生从浴室出来, 见莘野在桌前站着,笑笑,到沙发前脱了睡裤,套上常服,紧接着又扔掉睡衣,刚开始琢磨是不是该换一个衬衫穿了,就感觉腰突然一热,一双手掌覆了上来。

莘野握着兰生的腰,鼻子嗅嗅对方头发,说:“又要暂时失去你了。”

“莘野,拍摄已经过半了。”谢兰生说完,手掌覆上莘野的,轻轻靠着对方胸膛,只觉得真让人安心。

“嗯。”莘野的手缓缓向前,又缓缓向上,嘴唇还是吻着头发。

“别!”谢兰生赶紧制止,“别点火儿,马上就要去片场了。”

“我知道。”莘野果然没碰什么,手指只是在谢兰生胸肌下缘来来回回,感受对方细细的皮肤。

“……”谢兰生却更受不了,……没被碰,也战栗了。

十几秒后,莘野把着谢兰生腰,让对方转过身来,长长地,接了个湿润的吻,而后掰着兰生下巴,顺着修长的脖子下去,最后,还是没忍住,压迫对方折下腰去,在……两边各含了含,闭着眼睛,细细感受,细细记住了。

“行、行了。”兰生已经心动不已,把莘野赶紧推走,拔脚走到柜子前面扯出一件白衬衫来,对着门边的大镜子塞好下摆扣好扣子,拿上东西,望向莘野,也有一些舍不得,说,“莘野,那,我到楼下集合去了,别人应该已经到了。”莘野晚上有个局,白天就要回京,谢兰生他其实也是连一周都不想分开。

莘野深深地看着他:“去吧。”

可虽然嘴里答应了,他却还是在谢兰生拧开门时又再一次搂住他腰,嗅他发旋。

“……好了好了。”谢兰生笑,回手拍拍对方的头,之后却被捉住了手指。莘野把他左手手指一根一根含在唇间,挨个指尖地啜过去,缓缓地。

“……”谢兰生的手指轻颤,转回来,又跟莘野接了个吻,拍拍对方黑衬衫下宽阔的肩还有胸肌,吻吻莘野下巴,说:“我真走了。到机场发个短信,到北京也发个短信。”

莘野又是笑的无奈:“嗯。”他有时候想把这人死死栓在自己身边,可又知道那样兰生就绝不再是兰生了,真是矛盾。

…………

就这样,因为张经理的摄影棚被消防整改,莘野匆匆飞来一趟,两人草草见了一面,就又分开了。

电影进度继续向前,终于进入下半段了。

这些片段非常需要导演把握总体感觉,而谢兰生比其他导演更加懂得运用色彩。他清楚地知道每个品牌滤色镜的特点,同个颜色的滤色镜他会买好几个牌子,他也知道,用暖白荧光灯和冷白荧光灯,用2500K的光源和5000K的光源,用灯光型胶片和日光型胶片,都会对电影的色彩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比如,5000K的光源在灯光型胶片上面会偏品红,因此,他会加点绿色灯光,或者加个绿色滤镜,或者贴点绿色灯光纸在光源的灯罩上,控制色彩,保证感觉。

在电影中,男主、女主开始同居,女主拿到男主钥匙。

他们两个彼此迷恋,彼此相爱,而女主角也对什么越来越难下定决心。

然而某天,明显因为什么事情女主角要扛不住了,在厕所里坐了一天,浑浑噩噩失魂落魄,最后突然站起身来,走出去。

当天晚上,男女主在初相识的咖啡馆里发生争吵。不,与其说那是争吵,不如说,那是女主角陆一停单方面的精神崩溃,而且,女主角还提了分手,异常果断,异常决绝。

刘牧自然不会放手,出来以后,他道歉、哀求,而后,陆一停让刘牧到某无人的地方等她。

刘牧等了整整两天,陆一停也没有出现,电话、短信,全部都是石沉大海。

知道自己是被耍了,最后刘牧只有回家。

可是刘牧全没想到,还没等他走进家门,在大街上他就被人按在车上、铐住了手!

几个警察说,陆一停在他家死亡,他是重大的嫌疑人。

刘牧完全不敢相信。

从警察的描述当中,刘牧得知事件经过:前天晚上11点左右,陆一停在他家死亡,死因是,先被喂食了几片安眠药,而后被注射了大量胰岛素,她在睡眠中血糖骤降,意识丧失,最终死亡。在死亡前,她向朋友电话求助,警方随即锁定位置。

而一切证据都指向了陆一停的男友刘牧。

首先,当天晚上,咖啡馆的老板等人都能证明二人争吵,而且还是激烈争吵,陆一停不断说“分手”,而刘牧则苦苦挽留。其次,刘牧曾带女友一停见过自己的朋友们,他们两个恋爱期间还每天都互发短信,这些完全可以证明两个人的男女关系。再次,刘牧是个内科医生,他能拿到安眠药和处方药“大量胰岛素”,而且,警方发现,几天之前刘牧刚开过了同剂量胰岛素。第四,也是一个关键证据——陆一停的水杯上面有刘牧的几枚指纹。第五,案发时间他并没有有利的不在场证明。这个年头大街小巷的摄像头还并不多,刘牧无法证明清白,何况,陆一停是故意让他在无人处站一天的。

刘牧懵了。

他措手不及,完完全全就不知道陆一停她为何会死。

而且,他记得,胰岛素是陆一停带一个病人过来开的。因为病人要去欧洲帮儿媳妇带带孙子,要走一个月,因此,他按照规定写了处方,让老人在欧洲期间不至于会断了药物。

他说自己没有杀人,说不知道怎么回事,然而毫无说服力。

然后,当晚,就在刘牧被押送去公安机关接受审讯时,正正好好,他看到了一个女人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那竟然是他的女友。

刘牧当然震惊不已,问警察们那个是谁,警察们也真的答了:“那个啊,陆一停的双胞妹妹,陆一止,她是过来认尸体的,又走了一些程序。”

二人长得一模一样,其他的人认不出来,可交往了两个月的刘牧却能认出来:他的“女友”是陆一止,是这女人,是眼前的这个女人。而死了的那陆一停,他不认识,也没见过。他的女友,陆一止,在与自己交往期间没用她自己的名字,而是用了她姐姐的名字。

刘牧瞬间全明白了。

是她犯了这个罪行,却让自己当替罪羊。

他是一个平凡男人,他不应该做白日梦。从来没有“一见钟情”,一切只是一个圈套。她对自己一见钟情,她对自己百般引诱,她带自己去见朋友,她与自己发短消息,她求自己给她钥匙,她请自己开胰岛素,她给自己递来杯子,她跟自己当众分手,她让自己出门等她……一切一切,全是因为,他痴、他傻、他蠢,而且是个内科医生,可以轻易拿到药物。

她早就想犯这桩罪,但需要个替死鬼。

于是自己被看中了,她一瞬间选中自己替她去坐多年的牢。

伪装自杀非常困难,法医可以轻易鉴别,因此,这个他杀非常明显,然而有了个替死鬼。

如果不是在大门口正好遇到这陆一止,他甚至都不会知道女友还有双胞姐姐。

他只会以为,他的女友是“陆一停”,而陆一停死在他家,他是唯一的嫌疑人,一切都是那么莫名。他绝对绝对不会想到,他的女友装成长相一模一样的姐姐,再让姐姐死在他住处,嫁祸给他。

但,奇怪的是,刘牧心情非常平静。

他早知道自己这个“女朋友”是不正常的。她一直在恐惧、绝望,他想知道她为什么对姐姐用极端方式,他本能地感觉到与当年的事有些关系——那年,她的母亲突然发现父亲领养回的孩子,就是他自己的私生子,自己14年来全力爱着的孩子,是两个“杀死”她腹中的亲生孩子的凶手,的结晶,接着,她父亲去世,母亲疯了。

所以,当年父亲“领养”来的不是一个,而是一双。

当时发生了什么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呢?她为什么不计后果也一定要“摆脱”姐姐?

刘牧知道,他的“女友”一直都在犹豫什么,或者说,在斗争什么。

但她终究是下手了。

刘牧想起陆一停,不,陆一止她非常喜欢一些作品,而它们的作品主题千篇一律是那一个:

“人的堕落。”

第96章 《一见钟情》(十九)

电影整个的后半段拍摄氛围十分压抑。谢兰生没调节气氛, 他认为如今剧组的这种压抑是好事儿, 人人都在剧情当中, 没有谁在置身戏外,就连场务还有剧务都一并被同化了。

在这期间,《一见钟情》这个剧组还又出了两个破事儿。第一个是, 剧组司机用面包车偷偷摸摸地跑长途,让乘客们全伪装成电影剧组工作人员,躲过检查。车从长沙往返湘潭, 司机规定每人12块, 这比大巴要便宜些,他经常能拉到满员。车后来被交警拦了, 交警发现“剧组”是假的,而面包车的司机在载客人、跑黑车, 于是,交警扣了剧组的车, 谢兰生又赶紧去捞。最倒霉的是,那个司机为了甩锅还说是剧组让跑黑车的,这样一来, 《一见钟情》的负责人谢兰生还变嫌疑犯了。

谢兰生没想到的是, 这回,他才刚刚踏过派出所的门槛儿,一高大的人民警察就站起来激动地喊:“是谢兰生吗??!!”

谢兰生都被吓着了。接着,那个警察似乎也有一些不好意思,说他非常喜欢《圆满》, 带谢兰生坐下问话。而在问到“姓名”“年龄”等等常规的问题时,领头警察竟然笑了,还说:“这是必须要问问的。”

对拉客的单位司机警察早已见怪不怪。最后过程被查清楚,剧组司机要被拘留,而谢兰生可以带人把面包车直接开走。在走之前,派出所有一半警察都跟兰生合影了。“嫌疑犯”跟警察合影,谢兰生还挺新鲜的。

第二个破事儿是,在马路上拍外景时,一个认为“谢兰生等六代导演就爱拍摄《生根》这些、损害我们国家形象”的人看到了,一个电话把谢兰生举报到了公安局去,说他又在违规拍片。面对警察,谢兰生此生头一回底气十足,把《摄制电影片许可证》和交管部门同意封路拍摄的审批文件一个一个亮出来,最后警察说没问题,还让兰生签了个名,谢兰生又再次感觉自己真是扬眉吐气了,是真正地被解禁了。

…………

在《一见钟情》中,刘牧猜出真相以后却没急于摆脱罪名,他希望把她与自己的前前后后全缕清楚。

每晚,他都躺在冰凉的床上,把自己与一停,不,一止的一切反复地咂摸,想,对方究竟爱不爱他,对方是否有过挣扎,对方是否已经绝望,对方是否……

他就这样辗转反侧。

他没想到,一星期后,他没揭发陆一止,陆一止却来自首了。知道刘牧猜出一切却替她把罪恶扛了,她终于是走进警局。

与此同时,在这漫长的一周中,一号男配“刑警队长”也察觉到不对劲了。他分析着蛛丝马迹,剥茧抽丝,披沙拣金,最后,一个惊人的真相渐渐渐渐浮出水面来。

陆一止把刘牧钥匙等等东西摆在桌上。铁证如山,陆一止被警察羁押,刘牧则是重获自由。

男女主角再次见面是陆一止被审判后。待审期间的嫌疑人是不能见任何亲朋的。

两人隔着根根铁栏默默注视着彼此。他们那样熟悉,却又那样陌生。

陆一止也第一次对刘牧讲出全部真相。

母亲因为父亲不忠而失去了她的孩子。父亲为了所谓补偿将双胞胎带回了家,母亲则把这对女儿当作生命的全部。可好景不长,在双胞胎14岁那年,母亲发现她们竟是父亲当年的私生女。两个人疯狂地争吵,同情母亲的陆一止对着父亲用力一推,却没想到,父亲因为没有准备,退后两步,跌下楼梯,后脑损伤而后水肿,在第七天时不治身亡。

父亲死了,母亲疯了,对两姐妹由爱转恨,而路一停与陆一止从此踏上不同的路。

陆一止想摆脱噩梦,是乖宝宝和好学生,她希望当“正常的人”,被喜欢的人,即使内心一片混沌,在本质上凉薄、冷漠,不爱任何人,也不爱这个世界。而路一停则开始堕落,放弃自己、放弃一切,开始沉迷酒精、香烟,到最后发展到K粉。

而大约从22岁开始,她受到了姐姐威胁。因为父亲是个商人,全家到处都有监控,而路一停把当年的“一推致死”拷贝了下来。在视频里,母亲喊她“一止”,姐姐也是,她无法否认。从视频里也看不出她是故意的还是非故意的,如果一停把这东西交给警方,或交给学校,她可能就没有未来了。

一开始,一停只要钱,陆一止把所有收入都给姐姐花天酒地,然而不够,她要K粉。三个月前,因为一止毕业以后到某小学做了教师,路一停带几个朋友过来跟她说“有门路”,叫陆一止领女学生到家里来“辅导功课”,让客人们亲亲摸摸,甚至……再给孩子点儿好处,反复地说“不会有事”。

陆一止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就完了,一生都完了。

一个恶念逐渐成型。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一止无意当中看见姐姐站在路边等车,刘牧则在马路对面直勾勾地看着姐姐。而后,接姐姐的“朋友”来了,一停迈上车子,而刘牧竟跟在车后呼哧呼哧追了一段!

陆一止有彻骨厌恶。男人真是下半身动物,就跟她的父亲一样。路一停心宛如毒蛇,男人还是“一见钟情”,迈不开脚,简直可笑。一止跟着刘牧回到他医院的内科诊室,发现刘牧竟然还是个所谓的白衣天使,一瞬间,恶意宛如蔓藤一般紧紧裹缠她的心脏,她想让对方跟他喜欢的女人一起下地狱。

她实施了那个计划。果不其然,刘牧根本不经引诱。

可随后在相处当中,对方的善,对方的爱,让她一度又放弃了。一个男人,说起患者竟然常常落下泪来。

她每天说“我回来了”,他则回答“欢迎回家”,这让一止完全沉浸在了“家”的感觉当中。这个男友让陆一止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直到被下最后通牒。

被推到了悬崖边上,不是自己死,就是刘牧死。女主最终想活下去。

“对不起……”在牢房里,女主角陆一止眼睛仿佛漏了一个口子,后面连着一汪湖泊,她用双手捂住眼睛,然而眼泪不住地淌,顺着白白的小臂滑下,把桌子洇湿一片,她说,“我太想摆脱妈妈了,也太想摆脱姐姐了……我太想过正常生活……我让一个无辜的人成为自己的牺牲品。”

人们常说,人不管在何种境地都不应该伤害他人,他需要做正直的人,也需要做善良的人,这话没错,非常正确,可,不是所有的人都足够坚强。在被命运玩弄时,他们会堕落,他们会只有兽性。

兰生想说,社会一方面要惩罚这样的人,另一方面要避免这样的人出现。

听到一止讲述的一切,刘牧目光有些发愣,而后终于张口:“我……我多年前曾见过她。”

陆一止:“……嗯?”

刘牧说,他高中时因为贫穷还有老实敦厚不善言辞,有些凄惨。有天,他经过了一座洋楼,他看到,一个恬静的美丽少女正在拉着小提琴。那个曲子悠扬动听,带着一些温柔安抚,从此,他每一回焦躁难安都会拐去那座洋楼。那个影子一直在他的内心中挥之不去,他那一天会去追车只是因为二人很像,可以说,那个影子帮忙造就了后来的他、现在的他。

女主听见后突然沉默了。

她知道,那个少女不是一停,而是自己。路一停的性格让她不会去学这些东西,而陆一止上大学前却是学了六年的琴。

原来,二人还是“一见钟情”,不过,不是女主对男主的,而是男主对女主的。

陆一止没说出真相,只让刘牧别再来了。

她配不上。

因为刘牧,她终于没有让一个无辜的人替她坐牢。如果不是刘牧,而是别人,一切就都说不准。

可刘牧其实猜出来了——他一见钟情的是一止。

这幕最后,女主角对男主角说:“我很幸运……我堕落到地狱门口时,你出现并拯救了我。”

是一道光拯救了我。

我并没有迈入地狱,我还可以被称为“人”。

说完这些,陆一止便起身离开,她的囚服宽宽大大。

而铁门被关闭的声音是那样冰冷刺耳。

…………

11月30号,《一见钟情》最后一场。

电影有个开放结局。

若干年后一个冬天,陆一止被刑满释放。可因为一止的自首,也因为一停的所为,再加上“一推致死”时陆一止并未成年,判罚要比预期轻些。

那天徐徐地飘着雪,天地宛如被净化了。

陆一止从铁门出来,两边警卫威严肃然。刘牧缓缓地走过去,手里擎着一把红伞。当年那个迷醉的梦好像一个花骨朵,还没开放便凋谢了,可,多年过去,里头汁液依然新鲜,甜美着,汹涌着,只要春风突然过来,那花儿便能再次开放。

在电影的最后一镜,天地之间一片雪白,陆一止到刘牧跟前,站定了,刘牧却是一言未发,好像有很多的话,又好像没有话。相对无言。过了许久,他把雨伞向前一擎,陆一止则站进来。刘牧转身,向远处走,陆一止在旁边跟上,肩并着肩,脚挨着脚。

他们两人越走越远,背影越来越小。

镜头缓缓地摇下来,停止在了两排脚印上。

天地苍茫,她终于是轻轻松松、自由自在的一个人了。

随着谢兰生的一声“cut”,《一见钟情》全片杀青了。

第97章 《一见钟情》(二十)

杀青宴后, 谢兰生与几个主创乘当日的航班回京。

半月没见, 归心似箭。

坐莘野的车子回家, 一进门,兰生就被他的莘总按在厚重的木门上裹挟舌尖、探索喉咙。莘野捏着兰生的腰,含他的唇, 吮他的舌,到最后则重舔重压。

一吻结束,莘野扯开对方扣子, 剥掉兰生的白衬衫, 把人压在自己胸膛上,一手搂腰, 一手撩开对方额发,吻他的额头。

谢兰生再次被莘野的热情感染, 说:“莘野……”

莘野一边吻他额头,一边说, 带点京腔:“宝儿……”

兰生愣愣,随机笑了,说:“贝儿。”

莘野又吻他。

“行了行了, ”这一吻过后, 谢兰生说,“我去洗澡。两个半小时的飞机,浑身上下还挺脏的。”

莘野还是舍不得把自己眼睛从他脸上移开,半晌才道:“好。”

谢兰生在主卧浴室酣畅淋漓冲了个澡。之前酒店水不够大,还不够烫, 这回终于是舒服了,他全身都红通通的。

谢兰生在自己腰上围了一条过膝浴巾,回主卧趴在床上看书。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莘野的那边趴着,裹着莘野的被子,嗅嗅莘野的枕头,整颗心都酸酸涨涨的。

一刻钟后,谢兰生只觉得身上那床被子被掀开了,浴巾也被推上去。莘野两手还揉了揉,说:“你这屁股越来越肉了。”

“扯淡。”

“真的。”

说完,谢兰生就突然感到对方高挺的鼻梁了!沿着那道缝隙下去,最后伸手还掰开来,在尾巴根儿上吻了下。

谢兰生只一个激灵。

莘野压在兰生背上,说:“我想看看你……”

谢兰生的呼吸急促:“两星期前不刚看过?”

莘野嗓子有些哑:“两星期都没看着了……”

他把谢兰生翻过来,而后,亲吻雨点一般地落在了谢兰生的眉心上、眼睛上、鼻尖上、嘴唇上、下巴上。

一个半月没拥抱过,谢兰生有一些发紧。莘野用手……,有些失控,有些忍不了,把兰生的两腿并起,用对方腿肉……。因为膝盖并拢,兰生见不到对方的脸,只能见到对方的……,只觉得这真他妈欲。

最后两人心动不已,谢兰生则精疲力尽。

…………

第二天早上,谢兰生悠闲地吃了最熟悉的早餐品类,而后发出挺满足的一声赞叹,走进自己的大书房,在电脑前忙忙碌碌。莘野以为他在准备刚拍完的《一见钟情》,没打扰,自己工作,不打算去深蓝影业了。

白天他们去了石花洞。

因为XYZ Hotels的溶洞酒店,兰生突然想去溶洞了,于是去了号称“四大溶洞”之一的石花洞,在房山。

这些年来,中国的世界的景点谢兰生也去了不少,有的时候是去看看,有的时候是去参展,但,神奇的是,北京周边总有地方是兰生没听说过的,比如这个石花洞吧,居然还是个4A景区。

石花洞有上下七层,目前开放一至四层,上面六层是旱洞,最后一层是暗河,洞中有洞,厅中有厅。一路顺着游程下去,两边全是石笋、石柱、石花、石树,还有一片一片的石帘、石瀑,其中不少只在这有,比如月奶石的“莲花”,在它形成的过程中有微生物起了作用,最终显得与众不同。

因为实在是太空了,二人全程扣着手指。

最里面有三座佛像。据说是发现这石花洞的僧人布置进来的,香火曾经盛极一时。

两人聊了几句佛教,还有身边信的朋友。莘野说:“我这辈子与它无缘了。”

“为什么?”当然,这男人的这个性格就注定与宗教无缘。

莘野站在兰生身后,搂着他肩,吻吻他头发,说:“我有执念。唯一执念。放不下。没法做到它要求的。”

“……”

“明白了?”

“……”谢兰生转过身子,吻了吻对方下巴,觉得,在幽暗的环境之下,这轻轻一吻,有点儿隐秘,又有点儿庄严。

出来已经四点半了。

莘野兰生回到市区,一起吃了一顿日料。那家金贵的日料店并不提供固定菜单,店长会用当天到的新鲜食材定制菜单,5000元一份,每个人要到了地方才知道会吃到什么。

这一天是红金眼鲷全鱼刺身,牡丹虾,神户牛,寿司、抹茶等等东西。莘野还叫了瓶酒,服务生是身着和服的大美人。

再回家,洗过澡,谢兰生让莘野坐在家庭影院的第一排,说:“莘野,咱们吃日料前我说会送你个礼物,记不记得?”

“当然。”莘野笑,“是什么?”

谢兰生答:“你看着吧!”

说完,兰生走到大屏幕前,把早上刚刻好的VCD轻轻推进放映设备。

“电影”名字缓缓出现:《每一回的久别重逢》。

莘野挑眉。

而后他便惊讶发现,这真的是这九年来“每一回的久别重逢”。别墅玄关有摄影头,正对大门,一览无余,这是普通的摄影头,不是鱼眼的,因此画面尺寸十分正常,并不扭曲。摄影头的拍摄记录每三个月自动覆盖,莘野以为那些记录早就已经被擦除了。

谢兰生却把“重逢”的拍摄录像都复制了吗——

每一回,两个人都一进家门就对彼此释放想念。他们拥抱、亲吻、摩擦,对彼此的深切渴望只是看着就能感受到。

每段之前的黑屏中谢兰生还写了字幕,比如:

【莘野因为母亲患病暂时回到美国生活。1997年1月1号,时隔两周再次见面。】

在短片里,母亲手术完毕、治疗开始,莘野带着疲累、脆弱,一进门,就紧紧拥抱兰生,似要把人融入骨血。他蹭兰生的太阳穴,交换鼻息,深深亲吻。

而在之后几段当中,母亲状态不错,反应不大,莘野渐渐轻松起来。莘野不让兰生去机场,担心他站太久,谢兰生便每回都在客厅里面拿着书等,门口的灯一旦亮了他就赶紧跑过去,还经常会忘记穿鞋,于是,在一半的镜头当中,谢兰生被莘影帝拦腰抱起走向沙发。

再比如:

【莘野因为拍武侠片整整半年不能回家。1998年9月27号,莘野终于结束拍摄,时隔一月再次见面。】

【莘野为了宣传新片整整一年都在北美。1999年……】这两回,谢兰生是尤其想念。他扯出来莘野衬衫,一边吻,一边摸对方的腰。

【莘野最终没能拿到金像奖的最佳男主。2000年……】在这镜中,兰生以为对方会沮丧,手擎着一捧玫瑰,意思是,没能拿奖但被提名也是值得庆祝的事,可莘野却并不在意,只说“你第三次送给我花。”

还有:

【兰生为了电影《xx》在悉尼做全部后期。2001年……】

在配乐中,莘野望着,能想起当时那些场景、那些心情。

难得的是,他们一起走过九年了,可“每一回久别重逢”,对彼此的思念、渴望,却未减弱一分一毫,反而与日俱增。

这个“电影”并不算长,一共只有20分钟。谢兰生只选取了最特殊的几个时间,和最特殊的互动方式。

莘野眼瞳变得很深,而后右手一拉,让谢兰生分腿跨坐在他自己的大腿上,扬起修长的颈子,手指插进对方黑发,按下来,接吻。

而后,他们就在家庭影院莘野的“专属座位”上,胡作非为。

到了最后,谢兰生的头皮一麻,身体一僵,想起来个事儿,不敢站起来,怕弄脏了影院地毯,莘野只是低低地笑,抱着兰生,让对方的两个膝弯挂在自己两只胳膊上,走回卧室,用他自己的……堵着,而谢兰生又忍不住红了脸颊,呼吸急促。

真是。

…………

这之后的三个月中,兰生都在准备后期。

《一见钟情》后期制作依然还在澳洲的ABC LAB,毕竟,澳大利亚后期制作到今天仍独步全球。最后一本电影胶片是在长沙被寄出去的——杀青那天,兰生到某民营公司借放映机看了样片,觉得没有什么问题,这才宣布正式杀青。

ABC LAB的Nathan在看完全部样片以后还挺奇怪的,说:“谢导,这部电影用了大量商业化的拍摄手法。”

“对!”谢兰生告诉他,“我被官方给解禁了!我的电影能上映了!现在这部《一见钟情》是通过了剧情审查的!有龙标!”

Nathan也真心为他高兴,有些意外,也有些动容,说,“谢导,恭喜,您的电影能见光了。您值得被观众看见。”

“嗯!哈哈!”

谢兰生想,剪辑师Nathan也看出来商业化的拍摄手法了。这也正常,他确实在很多地方都参考了美国电影,比如节奏。好莱坞的电影产业非常成熟、非常套路,第几分钟该有冲突都探索的明明白白。不过,谢兰生也保留下了他自己的一些习惯,比如视角。他拍电影的视角有一些像纪录片,强调真实,观众可以强烈感受到摄影机的存在,也就是“观察者”的存在,某大影评人曾经说过,“《圆满》这场有三个人,可我感觉有四个人,摄影师的观察目光过于坦荡、过于强烈,有时还随脚步前进,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在注视才宽一家。”

他其实认为这电影一半商业一半文艺。不仅手法一半一半,内容也是。一般来说,商业片讲普世价值,比如“邪不压正”,这样才能尽可能地揽到更多的观众,而文艺片讲边缘情感,比较幽微,比较细腻,《一见钟情》又是一半一半。

而剪辑师Nathan也发现了主演们的不同之处,他先评价了杜授田,而后说道:“女主角也非常特别。您这回的女主角不仅演技好,还一次都没走到镜头外面去过。”

“对,”谢兰生想Nathan不愧是世界一流的剪辑师,他回答,“这孙芊芊是个超模,她非常非常知道自己正处于镜头哪个位置。我不需要严格规定孙芊芊的现场走位,她可以更自由地发挥,按照理解来发挥。她自己能估算出来她有没有走出镜头,她很清楚摄影机的实时位置、拍摄范围,从来没有走出镜头过。”有一回,摄影机只拍摄腿脚,而孙芊芊依然知道摄影框的边界在哪。

对于这点,谢兰生也常常夸她,说,“刚才真是太精准了,再走半步就出去了!”而孙芊芊作为模特演电影总被说“花瓶”,她这辈子头一遭被导演提到她的优势,提到她作为模特的优势。谢兰生还对她说过,“以后别人再那样骂,你就讲,谢导说了,你拍他的《一见钟情》时一次都没走出去过。”孙芊芊的性子冷淡,也耿直,否则不会在面谈时就说自己不会演戏,因此,对兰生的知遇之恩她常表示她会回报。

谢兰生把与Nathan的对话向莘野如实转述,莘野觉得有些新鲜,竟然上了一波宣传,杀青的宣传,一半针对孙芊芊的粉丝,主题就是“孙芊芊作为超模一次都没走出镜头过”,另一半针对老牌歌星杜授田的粉丝。

这些报道因为特别,被粉丝们迅速传播,先打响了《一见钟情》作为电影的知名度。

…………

在后期的三个月间,除做后期,谢兰生还分心做了两件事情。

一个是,谢兰生与周维维的第二届“独立电影展”开幕了。它名义上是“社会观察影像展”,实际上是独立电影展。它在莘野继父家的XYZ Hotels宴会厅举办活动,吸引到了2000人次。

这一届,因为2003年大力改革,谢兰生在电影展上开辟了个“龙标单元”,给有龙标的导演们展示以及推广电影。谢兰生认为,电影人与电影局是可以共存并且沟通的,可他也知道,目前,除了自己的电影节,另外两个后来成立的独立电影节都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坚决反对政府审查。

在这一次电影节上,谢兰生发现,现在还是有这么多年轻的独立电影人为拍电影放弃一切。有人提前一天过来,晚餐只吃便宜面包,谢兰生就自掏腰包请几个人下了馆子。还有几个小城市人直勾勾看进口零食,谢兰生又为她们买了几盒巧克力。这些事儿在几天后还被发到论坛去了。

而第二件大事儿,就是深蓝影业的文艺影展开张了。

一切手续都通过了。“深蓝影院”可以放映与它合作的发行商有版权的任何影片,还可以放映已经结盟的中国电影博物馆的片源。

因为是家文艺影院,谢兰生并不大想copy其他影院的开业式——大红台上歌星唱歌,礼炮齐鸣,彩屑纷飞,市区领导还有莘野一起剪短大红绸子……这太俗了。

于是,谢兰生建议莘野把开业式放在影厅内。

开业这天,市区领导、广电领导、媒体记者、各大导演刚一踏进深蓝影院,就被气氛震撼到了。

影厅墙壁都张贴着文艺电影经典海报,座位舒适,光线优雅。

等到时间,缓缓地,一支盘点世界影史经典之作的短片出现。这短片是谢兰生剪的,播放一些经典台词,里面有他最喜欢的《偷自行车的人》《东京物语》等等,还有兰生感觉一般但影评人喜欢的电影,中国的有,欧美日本的也有。在每一位导演之后,黑屏还会竖着打出此导演的经典言论,比如今村昌平的“我将书写蛆虫,至死方止”。

短片结束后,影厅的灯重新亮起,可众人都还沉浸在方才庄严的氛围里。

接着,市区领导、广电领导、深蓝老总一一致辞。

莘野上去,黑色西装灰色衬衣,一如既往姿态优雅。他正正麦克,说:“刚才认真听了几位领导、嘉宾的精彩演讲……”谢兰生真有些呆了,没想到莘野在中国开公司才刚满五年,马屁学的这么溜了。

最后,文艺导演的领头人谢兰生去发表演讲。

与一般的导演不同,兰生不怕抛头露面。

他直直地站在台上,说:“我呢,出生在1969年。那个时候,建电影院会被视作各地方的重大工程。一场电影的放映是一场盛大的活动。美工宣传员会画出3米长、2.5米宽的海报,再在正门两旁挂起明星的上半身照片,明星照片不会缩印,是真实的人物大小。售票是个体力活儿,大家排队直到天亮,不怕累,只怕看不上电影。而农村呢,也有一些乡村电影队,发电员、放映员、宣传员三人组成一个小队,扛着100斤的放映机、200斤重的发电机,到各个乡放映电影,一天一乡雷打不动,动不动跑好几个月。每回赶上放映时间,全乡的人都会去看,上千的人围在一起,一声不出地看电影。小孩子们看到他们,就会大呼‘又看电影啦!’有些人呢,连夜赶路好几十里到乡里去,还有些人,跟电影队到下个乡把同个片再看一遍,甚至两遍、三遍。现在……电影院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好,作为一个电影导演,我真高兴……50年过去了,人们依然热爱电影。”

顿顿,他又说:“可是……我们常说两大类型是商业片和文艺片,可是,文艺片的爱好者们依然还是无片可看,文艺片的各位导演很难得到影院排片,所以,我向深蓝的莘总他建议开个文艺影院。我希望……从今天的此刻开始,渐渐地,让深蓝影院遍布全国、形成院线,专门放映文艺电影,让观众们有地儿可去,让导演们有地儿可放。而在每场放映之后,我们还会组织解说会、讨论会等等。”

“嗯……”台下大家全都觉得这个逻辑哪里不对。文艺影院、文艺院线是注定了要赔钱的。一天放映同样场次的商业片和文艺片,票房会是天差地别。深蓝影院位置很好,有商场,有餐厅,放商业片绝对稳赚。依莘野的商人本色还有他的商业眼光,怎么谢导建议建议他脑子就不清楚了呢?

“好,”台上,谢兰生又说,“那,等下,大家就请一起观赏经典影片……我们一起看电影吧。”开业片单是谢兰生亲自选的,他很细心。

致辞完毕,一个领导还有莘野拿着剪刀共同剪彩——领导说,“剪彩”环节还是要有。

大红花的两边丝带被齐齐地同时剪断,这说明,深蓝影业文艺影院在这一刻正式开业了。

莘野把金色的剪刀放回面前的托盘里,抬抬眼,望向二排的谢兰生。

蓦地,谢兰生的眼眶热了。

他从潇湘独立出来,他为电影遍体鳞伤,他被禁拍整整13年,他被说是偷鸡摸狗……但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他筹资金,他去赌场,他引起了莘野兴趣。

真的值得。

他的电影,他的影院,他的爱情,他的人生,这个男人给了他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

又查了查,现在有些文艺影院。除北京的百老汇,还有一些,比如贾樟柯的“种子影院”。这些影院加盟院线,但不需要统一排片,我没查到咋操作的,我尽力了,头都秃了……在这里就略过去了。

第98章 北京(一)

《一见钟情》这部电影后期用了三个月整。剪辑、配光、混音、冲印, 其中混音耗时最久。电影要比电视剧的混音工作多出数倍, 为了立体以及真实它有许多的音效。兰生请了日本一位大作曲家来作曲, 最后,电影同名的主题曲婉转凄美、悠扬动听。

1月中的时候,谢兰生从悉尼回来, 电影局审电影全片。出乎意料,《一见钟情》三个星期就通过了——第一次审电影局只提了几个小的意见,兰生改完电影就过了。审片委员会认为, 电影虽然包含凶杀, 但不暴力、不淫秽,也没揭发社会问题, 还好。拿到《放映许可证》时,谢兰生又默默哭了, 莘野抱着兰生,逗他说:“好能哭的大导演啊。”

因为已经拿到龙标, 谢兰生便没有撤片,于是,一周后的2月14号, 《一见钟情》在第55届柏林电影节上首映了。谢兰生与柏林那边这些年来关系极好, 想做首映并不困难——电影节都重视“血统”,重视由它挖掘并培养的导演,从而形成家族纽带,比如,获得戛纳“金摄影机”(导演处女作奖)的导演的下部作品会被称为“回归之作”, 在戛纳上大受欢迎。从严格的意义上说,谢兰生他最早入围“三大”是在法国戛纳,但是他在一两年后又跟戛纳闹掰了,是转投了阵营的人,比较罕见。

电影并没报名参赛,只去做全球首映,因此兰生这趟参展是难得的轻松愉悦。他悠闲地带主演们走过十米的红地毯,享受当下,红毯音乐选择的是《一见钟情》主题曲。在首映时,熟悉他的大影评人看到龙标,均十分惊讶。谢兰生都有龙标了,这引起了一波轰动。在主会场的茶咖上,谢兰生的老熟人们都好奇地来打听,谢兰生则笑着回答:“我被官方解禁了!”

作为今年唯一入选柏林影展的中国片,《一见钟情》在媒体上自然引起很大关注。

…………

与此前计划的一样,《一见钟情》定档五一。4月29号北京首映,5月1号全国公映,给电影的良好口碑充分发酵的时间。

不过,3月21号,就在距离电影上映还有六周的时候,谢兰生却突然接到电影局的修改意见,说,女主角推爸爸下楼这个镜头有些直观,建议改改,采用暗示。谢兰生还挺无奈的,他觉得,龙标此前已经下了,这怎么能出尔反尔呢。他跟电影局的领导来来回回拉扯两周,最后对方同意折中,谢兰生也答应让步,方案是,女主角的爸爸后仰,后面内容做淡出处理。电影局的张副局长说:“别人以为大导演会更容易拿到龙标,而事实上是相反的,大导演的观众多、影响大,电影局对大导演的审查标准非常严格的。”谢兰生也只能理解。

差不多在同一时间,李贤新片也宣布五一上映。

要与李贤再次对决,谢兰生还有些紧张,再一次,既为自己,也为柳摇。他在听到这消息时手默默地攥了攥拳。

…………

改完以后,因为距离上映只剩一个来月,深蓝做的《一见钟情》各项宣传也开始了。

首先就是对孙芊芊出色演技的追捧。孙芊芊她作为超模一直都被当作花瓶,可是她在《一见钟情》里却惊人地蜕变了,两擒金熊的大导演谢兰生能点石成金,记者着重写了那句“我让你从此会演戏”。电影剧照共有8张,前四张里她是一停,是姐姐,或叨着烟,或晃着头,后四张中她是一止,或在哭泣,或在微笑,而网友们只用一眼就能看出明显差别。此外,深蓝影业还公布了一些动图以及视频,女主总能震撼人心,她或偷偷地看男主,或静静望着天空,或……完全能当教科书了。

无数人说:【这个真是孙芊芊吗……】

【姐妹长得一模一样,观众只能依靠细微的眼神、表情、声音、语调来区分出双胞胎……她以前是木头人啊!她只会做面瘫脸吧?!】

【哈哈哈哈,公布演员时一片骂声,上映电影后全是打脸声。】

电影观众都想瞧瞧她是不是真的变了。

其次便是《一见钟情》那首同名的主题曲。

日本大师做的曲子,兰生亲手写的歌词,带着些美,带着些伤,非常动人,在上映前一个来月就在全国流传开来,连手机的彩铃下载都一下子蹿到第一。这下,连不常常看电影的都知道了《一见钟情》,并且好奇,歌词里的婉转凄美是因一个什么故事,它吊足了人的胃口。

再接着,深蓝影业终于放出《一见钟情》的预告片。

它透露了更多信息,也吊起了更多胃口。在预告的前半段里,女主角在咖啡馆对男主刘牧一见钟情。她故意地扭伤左脚,扶男主角胳膊下楼,并在上了公交车后款款走到后车窗前,望着男主,勾得男主追着公交跑了许久。此外,预告还有男女主角在地板上的初吻,孙芊芊红裙、湿身,周围散落几朵玫瑰。2005年,屏幕吻戏还并不多,美的更少。在预告的一半左右,带着磁的旁白出现:“陆一止在咖啡馆对医生刘牧一见钟情,可是她却选择使用双胞妹妹的名字——一停。”而后音乐陡然一变,男主角那失魂落魄的一张脸叫人心碎,全国皆知的老帅哥、香港歌星杜授田说:“原来,从来没有一见钟情,从来没有任何爱情。一切只是因为……因为……”台词到这戛然而止,人的好奇到了顶点。而预告的最后,孙芊芊的演技爆炸,她流着泪,明艳绝伦,说:“Thank you。I love you。”说完视频变成黑屏,正中间跳出字幕:【《一见钟情》,谢兰生作品,5月1日全国公映。】

而在观众开始寻找这电影的更多内容时,各大媒体铺天盖地地报道了《一见钟情》在柏林的首映式后收获到的漫天好评。

事实上,在柏林的首映式后好评差评二者皆有,但深蓝只捡好的说。这个时期,中国观众还是相信欧美市场的判断的,于是认为,这部片子一定不错。

到了4月16日,距离点映还有大约一星期时,莘野做了一个活动,把气氛给推上顶点。

这个活动前所未有——公开拍卖国际版权。

谢兰生的电影作品在欧美市场颇受欢迎,即使这回是商业片他也依然被询了价——电影带着兰生烙印,十分文艺,却也商业,有点儿像“焦点影业”那些文艺的商业片。深蓝影业在电影节并未签署任何合同,而是说,他们希望炒热国内气氛,这样也有助于国际宣传,而后邀请了感兴趣的全部片商参加拍卖,并且表示深蓝影业会负担全部交通、住宿,各大片商表示理解。

就这么着,在北京的五星酒店XYZ Hotels辉煌的宴会厅内,《一见钟情》国际版权拍卖流程正式开始。

这拍卖是莘野亲自策划以及筹备的。负责拍卖的是嘉优国际拍卖有限公司,直属中国司法部的某公证处现场公证,对前期资料进行审查,对拍卖规则进行审阅,对拍卖现场进行监督,对拍卖价格进行核实,保证一切都在按照《拍卖法》的程序进行。

拍卖师的水平极高,气氛迅速到达顶点。莘野此前与各片商大致谈过版权价格,不过最后,多个地区的成交价都远高于莘野预期,甚至突破了中国电影在该国的历史价格。

深蓝这个史无前例的操作自然引发了各大媒体的争相报道。

说实话,《一见钟情》国际版权的总价格也没很夸张,不如兰生在4年前拿金熊的电影《星河》,可是它的国际版权成交价格全是美元,普通观众换算过来还是觉得挺震撼的——美国版权100万美元,800万人民币,英国版权50万美元,400万人民币,日本版权……《一见钟情》还没上映成本已经收回来了。

在报道中,被出售的国际版权整整列了好几十行,有美国版权,有英国版权,有德国版权,有意大利版权,有日本版权,有韩国版权,甚至还有荷兰/比利时版权、丹麦/挪威版权、罗马尼亚/保加利亚版权、匈牙利版权、东欧版权!

事实上,很多地区的版权是同一家片商买下的。这家片商可以代理全欧洲的各个国家,可是因为深蓝影业都拆开来一个个拍,他们便只有一个个买,可是,被反映在新闻里时,并不清楚其中道道的观众们只会觉得:好厉害,连罗马尼亚/保加利亚、丹麦/挪威、匈牙利、还有东欧的发行商也来拍了!

这部电影一定很好!

不然,这些小国怎么会也远渡重洋来买版权呢?一定是因为在电影节看到后被深深吸引了!如此多的国家地区都购买了《一见钟情》!

一些观众有些骄傲,觉得大约全世界都非常喜欢这部国产电影。

报道甚至配了照片。在照片上,金发碧眼的欧洲人整齐坐着,正在叫价。

对莘野的这番操作,即使是谢兰生脸皮这么厚的人都觉得躁得慌。

明明那些个小国的版权是同一家公司拍下的……可观众们却误以为每个小国都有人过来买。

再然后,在上映前最后一周,4月23日到4月27日,深蓝影业针对《一见钟情》组织了几场点映。这次点映非常严格,深蓝影业只给认识的影评人发邀请函,还在现场对身份证,保证电影不被盗版。

而点映后,媒体记者和影评人对《一见钟情》一致赞扬!

他们说:

【中国终于有人会拍商业片了。】

【想让其他的大导们都看一看,学习学习,商业电影不是只有大场面和大牌明星。一部电影最重要的还是故事,还是“人”。技术会不断更新,明星会不断换代,它们都会被忘记,好的故事和人才能留在心尖,长长久久。】

【《一见钟情》这部电影,并没有靠千军万马,也没有靠电脑CG。它不是中国明星荟萃,也不是2004年技术大展,它单纯是一个故事,一个人物,一段感动,一滴泪。】

【电影最后四分之一点映现场没人不哭。】

【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这些评价让电影的被期待值达到顶峰。

另外,借助声势,莘大影帝又说服了几条院线提高排片,最后,总共大约占据40%全国票房的8条院线统一给到了33.3%的拍片。

深蓝影业一个经理还剑走偏锋地出主意:让孙芊芊的妈妈上法院告深蓝影业让女儿裸背,制造噱头,可谢兰生和莘野两个人都拒绝了。奇怪的是,孙芊芊她居然同意,说想帮帮谢兰生。

…………

北京首映之日即将到来。

终于到了。

居然就到了。

4月28号,与莘野对首映现场进行最后的核查后,忙碌一天的谢兰生回到他与莘野的家,到二楼的家庭影院,打开《一见钟情》成片,轻轻靠在他的座位上,想再看看,在黑暗里。

家庭影院是星空顶。深蓝色的天花板上,无数黄白色的“星星”发出光亮,竞相闪烁。

兰生就在自己家里不发一言,看完了电影。

在片尾的主创片单一行一行地出现时,在“总导演:谢兰生”缓缓缓缓闪上去时,莘野走来,微微躬腰,问:“兰生,宝儿,在干什么?”

“嗯?”谢兰生望向莘野,“习惯习惯,预演预演。”

“预演什么?”

“预演……首映没人过来,有票的人也不过来的情景。万一发生这种事情,我不至于太伤心,不至于太失态。”首映邀请的大多是专业人士、媒体记者,但深蓝也通过媒体招募了些电影影迷,有些是通过电影论坛招募的,也有些通过《看电影》杂志招募的。

“兰生,相信自己。”莘野声音又轻又柔。

“……嗯。”

莘野俯下身,亲亲兰生的眼睛,说:“相信自己看过上万部电影的眼睛。”

又亲亲兰生的额头:“相信自己拍出数个最佳电影的大脑。”

随后,莘野缓缓半蹲在了谢兰生的沙发前面,握住谢兰生的右手。因为总是在写剧本,谢兰生的右手中指有着一个厚厚的茧,即使最近五六年他改用电脑也没消失。

莘野说:“也相信自己写了几百个故事的手。”

说完,他挺虔诚地吻了吻,握着兰生白皙漂亮的手,张开双唇,含住指尖,吮吸数次,又再次含住了,用舌尖儿轻轻舔弄谢兰生的那块厚茧。

有些着迷似的:“也相信这块小茧。”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彩铃”熊躯一震:好有年代感的一个词……

真的会有,给过龙标又让修改的事儿……娄烨就经历过。贾樟柯的《天注定》也是拿到龙标后又不能公映了。

张艺谋的一些电影曾拍卖过VCD/DVD的版权。

上章评论有些读者对文艺影院感兴趣。有些官方机构,比如“中国电影资料馆”可以看。最早一个民营影院是香港的百老汇,但这两年又出现了几家小型文艺影院,比如贾樟柯在山西老家建的种子影院,它就是放某发行商和上海电影博物馆的片(有龙标),还有北京的三克影院、中间影院等等,这两家是放老电影。2017年全国艺术电影联盟还搞了个“艺术影厅”,全国共有好几百家影院加盟,每家都有一个影厅专门放映文艺电影,已经有些文艺电影是只在“艺联”放映的了,没有大规模地公映。

第99章 北京(二)

4月29号, 谢兰生的《一见钟情》全国首映, 地点在某会展中心。

早上, 莘野给谢兰生穿上新定制的西装、马甲,又帮他打好刚到货的细长领带。白色衬衫是扣领的,莘野用一根领带棒穿过两边的扣眼儿, 把领带压在衬衫上,领带棒的两端垂下一根细细的金链。莘野又让谢兰生把两只手都平举出来,垂眸检查他前几日亲自选的Jacob&Co的一对袖扣。

“莘野, ”谢兰生说, “你直接喷你的香水……呃,我不适合这个味道, 太强势了,太压人了。”

“不会, ”莘野说,“Frederic Malle刚出的香根草。一开始的成分里边是有柠檬还有胡椒, 又酸又辛的,但中调是接近自然的香根草和公丁香,这款不带泥土的味道, 更接近本源的味道, 很干净,很踏实,这个才是持续存在的。最后就是檀香木了,还有雪松和橡木苔。”

“哦哦……”

“兰生,”莘野吹吹他的耳珠, “重要时刻,我想你带我的味道。”

“……”谢兰生还挺燥的。

时时刻刻想起他吗?即使看不见、听不到,也能感受到他。

莘野又说:“这香被喷在脉搏上面,随着你的心跳挥发,很好。”

“……嗯。”莘野说过,香水擦在有脉搏处更易挥发,比如耳后、手腕、手肘、膝弯。

是很好。

随着他的心跳,味道挥发到半空中,他越紧张,或越想莘野,心跳越快,这股味道越包裹他,让他安心,让他平静。

“行了。”莘野看看腕上手表,“差不多了,该出发了。”

“好。”

…………

按照惯例,所有嘉宾要在外场签上名字、供人拍照,而后一起移步内场等待活动正式开始。

走红毯时,一个姑娘突然对着谢兰生“嗷”了一声,手里举着一串腊肉,嬉皮笑脸,喊,“谢导谢导!我妈妈说她是看了您的《生根》才离婚的!她现在可开心了!她想谢谢您!这个是她做的腊肉!特别好吃!哈哈哈哈!”中年女性经常觉得她的吃的天下第一,想到处送。

“哎,”谢兰生笑,“谢谢谢谢!辛苦你们了。”

他把腊肉提溜过来,望望,工作人员不在身边,于是只好提着腊肉走上台子签名去了,在现场的所有记者都拍下了这一幕,发出哄笑。

照片上,他身后的“谢兰生”三个字,龙飞凤舞,似能冲天。

首映大约八点开始。

在首映前,在内场的后台里,莘野抱着谢兰生,说:“谢导,我想在所有人之前对你说声‘恭喜’。恭喜首映。”

“嗯,”谢兰生的眼睛明亮,“谢谢莘总。我收下了。而且永远都会记得。”

他们两人互相注视,而后,也不知谁先主动的,一对恋人再次拥吻,唇瓣紧贴,舌尖厮磨。

谢兰生竟有些心动。

莘野自然注意到了,低笑了声儿,说:“小色魔。”

“……”谢兰生说,“一个男人对爱的人没了性欲,那就像是一个创作者对这世界失去灵感。”

“好了。”莘野把谢兰生抱起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分开对方两只膝盖,半跪下来,隔着西裤,在对方的……上面吻了吻,“冷静一下,首映活动马上开始了。”

“嗯。”

首映式的舞台布置非常切合电影主题。舞台并未铺设红毯,而是采用水纹波LED,人在其中宛如正被汪洋大海逐渐吞噬。

8点整,主题曲的两位演唱者从两边走向中央,一边唱,一边走,现场立即鸦雀无声。而当歌词到最后几句时,两个人又背对着背,渐行渐远,直至不见。

接着,大屏幕上放出预告片。在屏幕上,最后芊芊流着泪说“Thank you,I love you”,还更加震撼人心。

而后水纹波LED缓缓熄灭,舞台上的灯光亮起。主持人着一袭长裙款款走到舞台中央,致欢迎辞。

谢兰生只默默等着。

终于,主创主演该上台了。

谢兰生长吸了口气,让杜受田和孙芊芊两个主演走在前边,他自己则带着制片还有监制跟在后头。几人到了台上转身,导演就在正中间了。

谢兰生向下头看看,黑压压的全都是人,一瞬间,他的鼻子又发酸了——在中国,他几时被这样注目过。人人都知道“谢兰生”,人人都听说过《圆满》《星河》,其中电影爱好者们更是喜欢收藏他的DVD,可是没谁见过他本人。

“好,”主持人介绍道,“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这位就是《一见钟情》的总导演谢兰生。”

谢兰生也举起麦克,打招呼:“大家好。”

“这位呢是……”

主持人在介绍过后,问:“现在大家都很好奇《一见钟情》这部电影讲了一个什么故事。谢导能否透露一二?”

“嗯,”谢兰生说,“这是一个犯罪片子,也是一个爱情片子。它说了‘堕落’,也说了‘救赎’。电影女主陆一止对平凡男人一见钟情,可交往时却是用了双胞姐姐的名字。她伤害了无辜的人,可这个人拯救了她。最后他们发现一切都是命运的闭环,女主角在多年前也曾将对方带出沼泽。可以说,是女主角人性中的神性部分拯救了她人性中的魔性部分,它象征着自我救赎。相信大家看完片子能体会到这一点。”

主持人:“那它讲了什么主题呢?”

谢兰生笑着回答:“是个体的挣扎、堕落、麻木、反思。女主角是真实个体,人们可以感同身受。但归根究底,在遇到了不公正时,只有他的神性部分能拯救出魔性部分。”

“我明白了。”主持人又问,“那,这片子与以往作品最大区别是什么呢?”

谢兰生说:“《一见钟情》是我首次进行商业化的尝试。在电影中,我使用了很多商业化的手法,比如过去,为了追求真实效果我会尽量用自然光,很少用人造光,但这次呢,为了让男主角更帅,女主角更美,我使用了大量灯光。”

主持人也笑了起来:“我们知道谢导过去拍的全是文艺片,那为什么这次会想尝试尝试商业片呢?”

“几个原因。”谢兰生说,“首先,《一见钟情》这个本子已经存在很久了,我也一直暗暗盼望有朝一日能被看见。其次,我希望借这部片让影院观众认识我、了解我,这样,我以后再拍‘闷片’时大家也能买买帐,从拍摄的顺序上讲这样安排比较合理,对不对?第三,我希望让出品方的深蓝影业也赚赚钱。双方关系要建立好,这叫放长线钓大鱼嘛。最后呢……‘谢兰生工作室’还有深蓝影业合作建的文艺影院‘深蓝影院’刚开张了,在建国门,我想要借这个机会宣传宣传深蓝影院。深蓝影院自开业起片单全是我亲手选的,我也写了很多评价、很多分析、很多阐述,每场电影被放映后深蓝都会组织讨论,相信电影爱好者们可以学到一些东西。”

文艺影院是谢兰生很重视的一项事业,他并不想全部丢给莘野来做宣传推广,他要尽力,那无疑,“解禁后的首部作品”加“商业片”噱头最大。今天开始到电影下映,他会参加不少节目,也都会提文艺影院,这样,因为喜欢《一见钟情》而注意到报道的人便会看到“深蓝影院”的名字,可能,也会走进深蓝影院。

几分钟后,关于电影内容、电影内核等方面的问题问完,主持人又转向主演,问杜授田:“我们知道杜大帅哥演过很多经典电影,比如去年的……那,这一次的拍摄经历与以往有什么不同吗?”

“有。”杜授田的香港腔极重,他的片子都要用配音,“就是谢导太难搞了!!!”

“啊?”主持人大笑起来,“具体说说?”

“有次拿过金棕榈的导演南明过来探班。”杜授田的语速很慢,很费劲,“他问谢导,你对演员会要求到什么程度?还说,他自己对他的演员其实没有太多期待,他会提要求,演员们能做到最好,但NG三次还做不到的话,也就算了,他不强迫别人去做非常困难的工作。当时谢导沉默几秒,说,‘我也是。’我们听得目、瞪、口、呆!因为谢导根本不是!”

“对。”孙芊芊此时插话,“谢导要求所有演员必须达到他的要求,必须演出他要的感觉,不管主角还是配角。一个镜头谢导能拍一百次,甚至二百次!”

谢兰生说:“哪有那么夸张呢?”

“好了好了,这样来问。”主持人说,“请问谢导目前为止最多一镜拍过几条?”

谢兰生呆了呆,回想了下,回答:“应该是拍《星河》那年,第33镜拍了106条。”

台下人都笑了起来——杜授田和孙芊芊等说的就是大实话。

主持人又问起谢导对演员的“点石成金”:“孙芊芊,听说你在试镜现场曾经开口拒绝角色,因为感觉自己作为超模不懂电影不会演戏。”

“对,”孙芊芊说,“当时谢导指着我说,‘我让你从此会演戏’。”

“那你现在会演了吗?”

“不敢说会。”孙芊芊道,“但有自信让期待着《一见钟情》和双胞胎的观众们不会失望。”

“那我们拭目以待了。”说完,主持人又主动提起欧阳囡囡说谢兰生“又是导演又是导师,如父如兄”的话来,因为兰生拍《生根》时曾教会她读书写字。谢兰生在这15年中捧红无数男女演员,他的主角拍完电影基本上都发展很好。欧阳囡囡演完《生根》后在北京一度一边当保姆一边当演员,偶尔有点小的角色,不过,1996年,谢兰生把欧阳囡囡推荐给了一个大导,从此囡囡顺利起来。

“对,”谢兰生说,“不过那个主要因为欧阳囡囡自己聪明。”

“嗯,”主持人说,“欧阳囡囡曾经说过谢导肯定有福报的。”

谢兰生勾勾唇,没说话。

最后话题又转到了深蓝影业这出品方。主持人问谢兰生:“为什么选深蓝影业作为电影的出品方?我们知道,深蓝影业的莘总是《生根》《圆满》的男主演。《圆满》之后的这9年二位一直有联系吗?我听说是私交甚笃?那这回选深蓝影业和私交有关系吗?”

“……有。”被冲动推着搡着,谢兰生缓缓地道,“莘野……他是我的贵人。14年前,拍《生根》时,他几次在我走投无路时帮了我,出演角色、拿回设备、筹措资金、出售版权……10年前,也是莘野使得《圆满》柏林擒熊,真正地‘圆满’。这回呢,莘野又是亲自做了《一见钟情》的发行策略。他一直在我的身边。可以说,他是我最信任的人。”

“哇哦,”主持人道,“差不多是生死之交了。”

“嗯,对。”谢兰生点头了。

他无条件信任莘野。这些年来,也有不少其他的人为了出品他的电影捏造谎言挑拨离间,希望他们渐行渐远,可谢兰生从来没有任何一秒怀疑过什么,他甚至懒得去问莘野。

想想,谢兰生又把麦克风重新放在嘴唇下面,道:“主持人刚才说,欧阳囡囡曾经讲过我一定有福报是吗?那,大概,莘野就是我的福报了。”

“哇。”听谢兰生用这种话形容二人的友情,主持人也颇受震动。

谢兰生只觉得自己现在真是黏黏糊糊的。只要提及到莘野,他就变得不得章法,枝枝蔓蔓,无法控制。

真是……

接着,《一见钟情》的首映式又进行了一些流程,比如和观众的互动,包括问答、抽奖、游戏,抽奖奖品颇为丰厚,有签名海报,还有iPod等。

最后,眼见时间差不多了,美丽的女主持人又道:“好,现在是8点59了,时间只剩一点点了。咱们会在9点钟整开始放映《一见钟情》,相信大家全都已经非常非常期待了!那么,导演最后再跟首映的观众们说点什么吧。”

“好。”谢兰生把话筒接过,说,“我……我不指望大家都能喜欢《一见钟情》,可,我真希望……你们可以认真观看这部片子,因为……它的出现并不容易,今天对我意义重大。”

这个时候,观众席上的灯光带渐渐暗了,这象征着《一见钟情》中国首映即将开始。

望着幽暗的观众席、一排排期待的目光,和已经被启动了的放映机和其他设备,谢兰生的眼前蓦地涌上来了一层白雾。

收尾词是准备好的,谢兰生坚持着说:“我当导演15年了……”

“咔”的一声,两束白光从放映机被打到了大屏幕上。舞台的灯还没有灭,可是马上就要熄了。

下面的人黑发黑眼,兰生终究没控制住。

他又想起了在咖啡馆上蹿下跳挂白布的那些年,还有在租碟社左右不支求盗版的那些年。在前面的那些年,观众总说看不分明,而在后面的那些年观众又说不够“带劲”。那时的他总是在问,“什么时候,我的观众也可以在黑暗当中清清楚楚观看画面呢?”“什么时候,我的观众也可以在电影院里全神贯注欣赏电影呢?”

一个眨眼,两滴泪从他的眼眶争先恐后地掉出来。而后,眼泪就像出闸一般,谢兰生竟无能为力了。

他用指尖抹掉眼泪,可是眼泪越来越多,他低着头,十分狼狈地抹了几下,抹不干净,每回抹完泪又出来,再次抹完泪还出来,于是兰生只有强忍着把收尾的话说完。

“我当导演15年了……”谁也没想到,今年已经36岁、两夺金熊的世界级大导演谢兰生竟在他第9部 电影的首映式上泣不成声,他拿着麦克,哽咽道:“我拍电影15年了,今天,我的电影终于能在这片土地上公开放映了。”

第100章 北京(三)

在幽暗的电影厅中, 《一见钟情》被放映在高高宽宽的大屏幕上。

兰生本来已经平静,可,当见到电影片头“总导演:谢兰生”的时候, 他眼泪竟再次出闸, 水雾一般摇摇晃晃, 面前一切电影画面霎时宛如镜花水月,不同的是, 这一回他眨眨眼睛,它们还在,一直都在。

莘野坐在兰生旁边, 感觉到了, 叹一口气, 大手抚上兰生后脑, 一拨,一转,让谢兰生面对自己, 而后拿出一条手帕,把对方的眼泪擦了,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特意带了一个手巾。”

兰生还是在抽抽着, 说不出话。

“好了好了,”在影厅里, 莘野压下他的声音,“用这个擦,行不行, 嗯?”

谢兰生点点头, 接过手帕,坐在导演的座位上, 继续观看电影首映。

只是,整整两个小时,直到电影被放完,谢兰生的泪都没停过。他一直哭、一直哭,却努力地压抑着。

莘野的心被拧紧了。这人再好,自己再宝贝,别人也还是不珍惜。兰生只想让影迷们光明正大地看电影,他要的是如此简单,可至亲们不支持他,说他“不成熟”“不懂事”,官方年年对他训话,叫他承认“重大错误”,舆论对他更不友好,说他喜欢揭露、批判,爱拍《生根》这些,为了他的一己私欲抹黑国人的形象……然而《生根》明明就是兰生根据新闻拍的。

奇怪的是,兰生自己不觉得苦。

他并不是苦中作乐,而是,真心不觉得苦。只要还能摄制电影他就可以承受一切。他可以为电影资金在动物园演大猩猩、在亲朋间被冷嘲热讽、或在赌场里绝望地All in,也可以为节省车费扒着煤车往返河北;他可以为一套设备四处搜寻别人用坏的,也可以为一个场地跟老乡长喝到胃出血;他可以为一个主创挖空心思绞尽脑汁,也可以因胶片废了鼓起勇气说“重新拍”,还可以因经费耗尽用池中鹤冲过的药水。他可以在咖啡厅里用手遮光两个小时,还摔断腿,他可以求盗版商们高看一眼,低声下气。他能忍受被禁拍、被训话、被误解、被谩骂,整整15年,丝毫没有辩解机会,也可以为一个结局跟电影局拉锯半年,他还可以……太多太多了,说不完。

各种苦,各种难,他都受了。

即使这样,即使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他还是说,他很开心。

这就是谢导,他的谢导。

直到电影被放映完毕,谢兰生还在流眼泪。

莘野一看,整个手巾都被浸湿了,不能再擦了,有些心疼,也有些无奈,让谢兰生对着自己,用西装袖替他抹泪。

前排有些观众看见谢兰生又默默流泪,便在片尾曲响起来时颇用力地鼓掌叫好。这个氛围渐渐感染了影厅的所有观众,他们纷纷站起身来,向总导演表达敬意。

谢兰生也转过身去,挥挥手,表示感谢,而后有些不好意思,又背过去重新坐下了。

等到终于彻底平静,兰生、莘野才准备回家。

临出会展中心的门,深蓝影业公关部的叶总拦住莘野说事儿,谢兰生便走到一边独自等着莘野聊完。

正巧听见两个女生一边路过一边说:“哇靠,刚才那个就是莘野……比电影里还帅十倍!还开公司,还是old money……当莘总的老婆不知道是啥滋味儿。洗衣做饭,让人干啥都行啊。”

兰生双手插兜,靠着墙壁,轻轻笑了声儿。

让人干啥都行吗?

…………

到家已经12点了。

莘野说:“我准备了一个蛋糕。一起庆祝电影首映吗?”

“好,”谢兰生笑,“我尝尝。”

“嗯,”莘野深深地望着他,道,“谢导,我再说声‘恭喜’。15年过去,电影终于公开放映了,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兰生知道眼前的人从始到终在陪自己,从《生根》到《一见钟情》,他见证了他的一切。在中间的那四年里,两人虽然从未联系,莘野也是在陪他的,他绝非是踽踽独行。谢兰生有一些心动,把莘野按在门上,又送上自己的吻,缠缠绵绵。

谢兰生想,莘野爱自己14年了,自己爱他则是10年整,现在差距依然很大,但,等两个人老了,累了,莘野爱自己84年,自己爱莘野80年,听上去就差不多了吧。

“好了,”一吻结束,莘野说,“去吃蛋糕吧。”

“好。”

桌上插着一支玫瑰,蛋糕上面写着“恭喜首映”。

两人一边吃夜宵,一边讨论刚结束的《一见钟情》首映仪式,莘野还去酒窖里面挑了一瓶葡萄酒,贵腐甜白,产自1947年的滴金酒庄。

谢兰生发现莘野不是一般的不喜欢甜——他把自己那块蛋糕的奶油都刮到一边,只吃剩下的部分!

“喂,”谢兰生说,“这些奶油全浪费了吗?”

“我不喜欢太甜的。”

“那也不要扔掉吧……”

“嗯?”

“莘野,”谢兰生的两手捏着木制餐桌的边儿,抻长脖子,说,“今天晚上这个蛋糕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想留下当作纪念。我想拍照还有画画,当作自己人生的电影里不能缺的一个分镜。”

“嗯?”

可能因为酒精刺激,谢兰生“噗”地一笑,说:“莘野,你去躺到沙发上,我想拍你……还有画你。”谢兰生舔了下嘴唇,又继续道,“用这蛋糕打马赛克,把……遮一遮。签上名字,署上日期,你就带着你的蛋糕给我留个人生纪念。”

“你——”

“好了好了,”谢兰生还挺兴奋的,他两只手推莘野,“去洗澡去洗澡。”

莘野有些无奈,只好撂下叉子站起来。

再次回到一楼客厅,莘野腰上围了一层雪白雪白的浴巾,他问:“我要躺成什么姿势?”

谢兰生想了想,说:“就《泰坦尼克号》里面那个经典的姿势吧。Jack画Rose时Rose的姿势。”

莘野一哂:“行。”

谢兰生帮莘野摆出片中半侧卧的姿势。很奇怪,明明莘野是个男人,可摆出来却十分硬朗,一点儿也不柔媚,谢兰生又蹭蹭蹭蹭拿来刚才那些奶油,把莘野的浴巾一摘,把手上的奶油一糊。

莘野摇摇头,纵容了。

谢兰生又布好灯光,咔嚓咔嚓连拍几张,自己感觉还挺满意,蹬蹬上楼扯来画架,开始画了。

他是一个学导演的,人体根本不在话下,他在过去也曾经为莘野画过。有衣服的。

画着画着,谢兰生的脸全红了。

莘野的轮廓、莘野的五官、莘野的肌理、莘野的……他想起在电影当中Rose笑Jack的“你脸红了”。

莘野自然注意到了。

当画到了某部分时,兰生抬头,咬牙看看,而后垂眸画了几笔,再抬头,大惊,叫:“莘野!你……你……!”

莘野倒是没所谓,说:“可能一直不动心吗?”

兰生感觉这太黄了,没法儿画,否则成YH作品了,“啪”地一声把笔撂在面前画架的底座上:“算了算了,只差一点儿,等你哪天精疲力尽咱们两个再补补好了。”

莘野喉间一声轻笑:“我都精疲力尽了,你能不精疲力尽?”

谢兰生:“……”

“好了兰生,”莘野翻身坐在沙发上,哄对方,“过来。”

“……”兰生也有一些心动,他光着脚走过去,一口一口地咬蛋糕,又一点一点地弄干净。

最后莘野哑着嗓子,说:“……去洗澡。”

“……啊。”

等谢兰生围着浴巾从卫生间走出来时,他发现,莘野正从一个盒子里拿什么东西出来。

他走过去,问:“在干什么?”

莘野一笑,食指勾着那个东西给谢兰生看了一眼:“另一个礼物,送给你的。”

“嗯?”

莘野说完不再言语,让谢兰生坐在床边,自己则是半蹲下来,长长的睫毛微垂着,在谢兰生又白又细的脚踝后拧上链扣。

谢兰生抬起脚看看,这才确定是个脚链儿。铂金的细链,外侧踝骨那儿坠着一颗红色的宝石,像血,宝石边上还穿了个能拆掉的小铃铛!

脚链长度果然正好,莘野横抱起谢兰生,端端正正摆在床上,而后自己缓缓地压上去,一边吻,一边解掉对方浴巾。

谢兰生的两只胳膊搭上对方的颈子。

莘野看着对方眼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对了兰生,那天碰到初中同学……他为什么叫你‘谢十四’?”

“……”

“嗯?”

谢兰生的脸红红的,说:“我们几个高一那年,有回大家聚在一起交代各自的尺寸嘛,我第一个,老老实实说‘14厘米’,结果,没想到啊!他们个个都吹牛逼!说自己16!17!18!一圈说完我的最小,他们几个就嘲笑我,老是叫我‘谢十四’。”那年兰生大概14岁,几个朋友15或16岁。

莘野笑的胸腔直震。被拥抱着,谢兰生能感觉得到。

真是的……谢兰生醉醺醺地想:不然哪天叫上他们去澡堂子洗澡好了,他自己虽然一般般,但他老公……不,他“朋友”,不一般啊!

“行了,够用了。”莘野让谢兰生两手轻轻圈着他们两人,问,“那我呢?莘什么?”

“嗯……”兰生看着,比较着,因为酒精,胆子还是比平时大,不太确定地问莘野,“21?一……一点五倍?”

莘野笑的更厉害了,答:“不知道。不到吧?”

说完,他又深深地吻下去。

等谢兰生围着浴巾从卫生间走出来时,他发现,莘野正从一个盒子里拿出来什么东西。

他走过去,问:“在干什么?”

莘野一笑,食指勾着那个东西给谢兰生看了一眼:“另一个礼物,送给你的。”

“嗯?”

莘野说完不再言语,让谢兰生坐在床边,自己则是半蹲下来,长长的睫毛微垂着,在谢兰生又白又细的脚踝后拧上链扣。

谢兰生抬起脚看看,这才确定是个脚链儿。铂金的细链,外侧踝骨那儿坠着一颗红色的宝石,像血,而且,宝石边上还穿了个能拆掉的小铃铛!

莘野横抱起谢兰生,端端正正摆在床上,而后自己缓缓地压上去,一边吻,一边解掉对方浴巾。

他吻谢兰生的胸肌,又舔下去,痴迷一般。他轻轻咬,又画着圈地逗弄,时不时地吮吸两下,很快,谢兰生的胸前两颗就绽放出鲜红的色泽。

莘野看着对方眼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兰生,那天碰到初中同学……他为什么叫你‘谢十四’?”

“……”

“嗯?”

谢兰生的脸红红的,说:“我们几个高一的时候,有回大家聚在一起交代各自的尺寸嘛,我第一个,老老实实说‘14厘米’,结果,没想到啊!他们个个都吹牛逼!说自己16!17!18!一圈说完我的最小,他们几个就嘲笑我,老是叫我‘谢十四’。”那年兰生大概14岁,几个朋友15或16岁。

莘野笑的胸腔直震。

真是的……谢兰生醉醺醺地想:不然哪天叫他们去洗澡好了,他自己虽然一般般,但他老公……不,他“朋友”,不一般啊。

“行了,够了。”莘野用手反复摩挲,接着用舌画着圈舔,最后用他自己磨蹭,让谢兰生的两只手轻轻圈着两根阴茎,“那我呢?莘什么?”

“嗯……”兰生看着,比较着,因为酒精,胆子还是比平时大,不太确定地问莘野,“21?一……一点五倍?”好热,上面青筋一跳一跳。

莘野笑的更厉害了,答:“不知道。不到吧?”

“哦……”谢兰生说,“傻大傻大的。”

“不是吧。”莘野吻吻他,一手拉开床头柜子,为谢兰生抹润滑剂,等差不多了,他一点点挺动腰杆,缓缓缓缓埋了进去,同时嘴里说着荤话:“精着呢,知道自己想往哪钻。”

“啊……”

“好好看着,你的身体最喜欢的,我的东西。”

刚一进去,莘野头皮又发麻了。里面像有无数张口,无数条舌,加上摩擦还有刮蹭,是灭顶的快感。

“嗯……”谢兰生闭着眼睛。全进来了,好深好深。

艹开以后,莘野抱着谢兰生,先浅浅地、轻轻地厮磨,而后,一点一点碰敏感点,渐渐变成大力顶弄、大力刮擦。

“啊……啊。”脚上铃铛叮叮铃铃,声音宛如可以摄魂,谢兰生的理智没了。

莘野每回一干到底,谢兰生的敏感点被碰到以后还被狠狠地顶进去,或被狠狠地刮过去,穴肉每下都被带入,润滑剂和不断分泌的肠液已堆成泡沫,伴着噗滋噗滋的声音。男人饱满的囊袋重重拍击柔嫩的股间,兰生白皙的臀肉一颤一颤,像肉波、肉浪,完全可以想象那根东西究竟钻入的有多狠。

穴口宛如一张小嘴,极艰难地吞吐巨物,而肠道也一下一下成了对方的形状了。

谢兰生盯着莘野看。这个男人成熟、强大,不一样了,他见证了对方成长。他犹记得第一次见莘野走出机场通道时,前面那个20出头的有些张狂的少年。

过了会儿,莘野推着兰生的臀,让他翘高,从上向下,打桩似的,像要把人钉在床上。

“别……别看。”兰生用手去推莘野,却被莘野拢住双手轻轻抚摸那根东西,继续动作。他狠狠地插进去再狠狠地抽出来,在水声中皮肉作响。莘野两手死死扣着谢兰生的白皙臀肉,而臀肉则从他指缝十分情色地挤出来。

因为莘野每下都能顶到直肠的尽头,还从上到下,谢兰生真受不了了,叫:“出去点……太深了……”“要破了……要死了……”

他只觉得,随着莘野每下倒刮,穴肉都像要被勾出去,他又叫:“轻点……轻点……”

“轻不了。”感觉到了对方肠肉越绞越紧,莘野破开一切阻碍,继续插入,继续顶弄。

他们两人荷尔蒙的味道早已混在一起,他们互相嗅着彼此的味道,感受着彼此的体温。谢兰生脚踝上的那个铃铛疯狂地响,摇摇晃晃,简直要被甩出去一般。

最后兰生尖叫一声,什么东西被抽出去,肌肉也紧张到了极点,全身血液瞬间汇聚到同一点,除了那里别处全都是麻木的。整个人好像漂浮在空中,世界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心也脱离凡躯,不知飘到哪里。长久的空虚终于被填补,全都是餍足感。过了好一会儿,温暖的血液才渐渐流淌回了四肢百骸。

莘野抱着他,说:“把你惯的……又要摸前面,又要插后面。”

谢兰生则只喘粗气:“闭嘴……”

两点半,在兰生射了三次、莘野射了一次以后,他们两个去洗澡。

再回来,很莫名地,他们两人就倒在床上有意无意地继续挑逗彼此。

没一会儿,他们两人就都侧躺在主卧室的大床上,彼此成69的姿势,并不渴望,也不急迫,似乎不带太多欲求,只侧卧着,一会儿来一阵子、一会儿来一阵子地,舔弄彼此的阴茎,仿佛那并不只是性器,同时还是这世界上最美味又最宝贵的食物。

谢兰生的舌系带长,他探出舌尖,一圈一圈地打磨着莘野那根的冠状沟,探索着,研究着,觉得累了就歇会儿,跟莘野天马行空地说说话,过一分钟,再凑上去。

莘野也是。

他把着兰生的臀,一下一下地吸吮。等谢兰生巅峰欲来,就放过他,反反复复。

而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莘野就起来,把谢兰生也扶起来,让他跪趴在大床上,两个拇指掰开穴肉,又把自己埋了进去。

谢兰生则大叫一声:“……啊!”

这回,到了后半,莘野每回手都拉着兰生的腰撞向自己,同时拼命向前顶动,兰生则被拉着细腰向对方的胯上面按,皮肉发出砰砰砰碰的声音来。在这样的速度还有力道下,兰生很快就不行了。

“不行……不行……!”谢兰生说,“太快了……太快了,啊。”

再又将要到巅峰时,谢兰生却没有东西可以射了。莘野继续狠狠艹他,谢兰生的腰全麻了,整个臀部的肌肉竟完全失去了控制力,只知道迎合,只知道享受。

又有东西要出来了……

谢兰生却本能感觉自己身体不大对劲儿,他赶紧回手去推莘野,用被撞碎的声音说:“莘野,莘野……出去,快出去。”

“嗯?”

“我、我想尿尿……”

“什么?”

“不行了……真不行了。”谢兰生说,“我控制不了,要出来了……你……你……”

莘野停下,说:“那就尿。”

“不行,脏……”

莘野听了,一手扯过正巧堆在床一边的Hermes毛毯。毛毯是灰色的,两侧有白边儿,此时北京还有点凉,谢兰生用它压脚。

莘野把它一推、一堆,说:“射这里面。这破毯子就不要了,行吧?”说完,他又再次急不可耐,狠狠地冲撞起来,还是,一边狠狠挺腰,一边向回拉兰生臀。

“不……”

也许因为知道自己不会弄脏整个床垫,有些放松,也许因为整个臀部再次失去控制,谢兰生的屁股一抖,就真的……

因为勃起,尿道口窄,水流极细。他想控制他自己,可莘野却一直在撞,谢兰生的下身埋在灰毛毯里一直磨蹭,这个过程整整持续了一分钟,甚至更长。

“嗯……”兰生忍不住想,他老了吗?连肌肉都控制不住了。

莘野一直顶,而他一直喷。

他小声说:“别看……难看……”

莘野笑了:“难看什么。被艹失禁了而已。”

莘野一把将那毛毯给挥到了床下边去,把他自己埋到兰生美妙肉体的最深处,没有猛烈地再动作,而是一边努力向前,希望探索到更深处,哪怕是一毫米也好,一边伸出舌舔兰生后颈上的兰花纹身。

谢兰生已撑不住了,直往下倒。

莘野把他翻过来,发现对方眼尾红红的,竟然是又哭了,不过,这一回是爽哭的。

他再次将谢兰生两条无力的大腿分开,压着膝弯,说:“乖,再忍忍,我马上好。”

两分钟后,莘野终于再次释放了。在释放前,那根东西一跳一跳的,宛如心脏,有节奏,有生命,它是激越的,每到这时谢兰生都会生出来巨大的满足感,这满足感甚至大于他自己攀上巅峰时。

一股一股浓厚的精打在兰生的肠道上,莘野伸手紧紧抱着谢兰生的细瘦肩膀,在他前额疯狂地吻,一边喘息着道:“兰生……我的兰生……”

他想,竟然,不知不觉间,我拥有你快十年了。

第101章 北京(四)

压了一床新的毛毯, 一夜无梦。

次日一早, 7点半多, 谢兰生的两腿发软,到一楼吃了早餐,回到客厅, 看看画架,又捏起几支铅笔,继续画昨天的画。

他把昨晚拍的照片用手提电脑放出来, 看几眼, 画上几笔,再看几眼, 再画上几笔。

对珍贵的某些瞬间,他喜欢拍, 也喜欢画。照片更真实、更细腻,但画能带着他当时的心情, 也带着他当时的爱。“画”不只是画对方,同时还是画自己。而且画画需要作画的人仔仔细细地观察,把对方的每个线条都完整地还原出来, 这样, 他能更加清楚对方身上每个细节,用笔记住对方当时的样子。

描着描着,再次脸红了。

画完,谢兰生又掏出本子写这一周的周记。这是他的一个习惯,从1996年就开始了。他会记录每个星期看了什么、听了什么、做了什么、想了什么、甚至吃了什么喝了什么, 这一个星期是如何过的,给以后的自己翻阅。对与莘野的点点滴滴他书写得尤为详细,不想丢失,不想忘记。

他的周记是“书信体”,和九年前他给莘野的“回信”是同个格式,起笔全是“莘野”+冒号,正文里面提到莘野也全都用“贝儿”指代。而每封信的结尾上,替换“今天,距爱上你还有xxx天”的是“今天,我们一起xxx天了”,这个数字越来越大,从三位数到四位数,从“1”开头的四位数,到2开头的四位数,再到3开头的。谢兰生也一直猜测:这个数字最后会是多大呢?一万多?两万多?能到三万吗?三万的话他们两个要在一起82年了,感觉似乎比较勉强,但值得期待。这些周记的落款是无一不是“yours ever,兰生。”

因为会拍照、会画画,有时候,对有影像的一些事比如电影的首映式,再比如二人的纪念日,谢兰生会轻轻标上照片、视频的编号,方便以后随时查找。对没影像的某些瞬间比如不经意的邂逅,再比如突然的惊喜,谢兰生也会随手画点当时的场景的草图,只要认为是“重要”的。

谢兰生觉得,这种东西挺有意义,这些周记加上当年给莘影帝补写的信,纪录着他拍完《生根》、被告白后的一辈子,也可以说,是他真正的人生的自始至终。

这些东西莘野也会经常性地帮他备份。

昨天首映,内容比较多。

谢兰生刚写完日记,莘野便敲响了房门,说:“兰生,首映影评送过来了。”早报已经都上市了,他的助理刚刚才把各方评价理好送来。

谢兰生:“……嗯。”他本来想写完日记再去翻看媒体评论的,上网上看,也买报纸看,现在正好,不用自己亲自找了。

他心里还挺紧张的。能首映了无比开心,但另一方面,他也开始有些担心:他谢兰生的商业片会被大众所认可吗?他拍文艺片是成功的,拍商业片也能行吗?兰生不像绝大多数的电影创作者一般一边蔑视大众口味、一边想赚大众的钱,他是敬畏大众口味的,只是兴趣不在于此。现在,因为别的原因他在努力学习迎合,可是,他想,这样能成功吗?会挨批吗?会被骂吗?他是不是只能摄制没市场的文艺片呢?何况,他迎合的程度有限。

不同于文艺片,商业片的“成功”“失败”如此简单如此直观,只要大众反响不好,这部作品就是失败的。

谢兰生不想失败。

他也不想输给李贤。

深吸口气,谢兰生把目光垂下。

整整一沓都是报道,有报纸上的,也有网络上的。

果然,各方面的关注重点都是导演“泣不成声”。

比如:

【本报讯(记者王xx)北京时间4月29日晚上7点,金熊导演谢兰生的解禁作品《一见钟情》举行首映。影片总导演谢兰生、主演杜授田、孙芊芊等出席了首映仪式,千人影厅座无虚席。

《一见钟情》是一部爱情电影,也是一部犯罪电影,电影女主陆一止对平凡男人一见钟情,可交往时却是用了双胞胎姐姐的名字。对于电影主题,谢兰生说……对于拍摄原因,谢兰生则说……

谢兰生曾两夺柏林电影节的最佳影片,然而,在《一见钟情》首映现场他却几次感动落泪,说“我当导演15年了,我拍电影15年了,今天,我的电影终于能在这片土地上公开放映了”,现场观众无不动容。

这大概也为昨晚的首映式打下了基调。当《一见钟情》的放映进行到了后一半时,因为主角,因为故事,在场观众纷纷下泪,放映之后掌声不绝。

在映后的见面会上,谈及……时,谢兰生说……

影片将在5月1号早上8点全国公映。】

“……”谢兰生知道,一个话题对电影的首映仪式至关重要。

那……对李贤的报道呢?

谢兰生知道,李贤那部《葡萄美酒夜光杯》也举办首映了,是昨天下午,可他因为《一见钟情》没来得及关注李贤。

现在终于能看看了。

他又翻。

他才刚在新浪、搜狐等新闻上瞄了一眼,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上面,李贤手正搂着一个美丽女人亲嘴激吻!

谢兰生又望向正文:

【本报讯(记者张xx)今年投资最大电影《葡萄美酒夜光杯》昨在京举办首映活动,导演李贤率众人出席。

奢靡盛大的首映礼被安排在xx礼堂。礼堂门前搭着一座金碧辉煌的古城门,长约150米的红地毯两边栽满了桃花树,这是片方澎湃影业为了首映移植来的。为了贴近影片内容,现场站满电影当中几个国的古装军队,黑压压的约千余人,他们已经晒了一天。

电影用了中日韩美四个国家联合纵队,阵容可谓空前绝后,xx、xxx、xxxx、xxx·xxx等等主演悉数参加红毯仪式。xxx打扮华贵,当天颈间的红宝石项链价值高达280万,而xx……

整个现场座无虚席,礼堂门口发生拥堵。片方为了照顾粉丝把前20排都给了他们。在电影被正式播映时,每当xx和xxx、xxxx出场亮相,现场就会立刻响起粉丝们的一片尖叫,让其他人分不清楚这部电影是否精彩。

香港玉女xxx在过去从未拍摄过大尺度床戏裸戏,而今次《葡萄美酒夜光杯》,她不只是拍了床戏,更有全裸冲凉!在首映时,大尺度的床戏裸戏让观众们彻底惊呆!

《葡萄美酒夜光杯》的总投资超过3.6亿,它讲述了……

在映后的发布会上,导演李贤非常自信,迫不及待想让大家观赏这部史诗大作。同时,李贤表示,他拍电影23年来最感谢的人是老婆。他老婆为支持老公也来到了首映现场,李贤动情地表示“I Love you”,并且现场激吻老婆,把气氛推至高潮!

……】

谢兰生:“……”

老婆……那个真爱的老婆吗?

他想,澎湃真是深谙观众心理。在这几篇报道当中,明星、粉丝、金钱、性,无一不能吸引眼球。他跟莘野也能想到,可是他们干不出来,或者说,是他自己干不出来,莘野只是太了解他。

谢兰生把手机拿来。

这一上午,他认识的各大导演纷纷向他发了祝贺。

其中,最要好的几个导演都提到了李贤的首映,均是十分痛心,他们问:

【看没看见李导首映?太悲哀了!太难受了!一个大导演,一个创作者,一个艺术家,需要激吻这个噱头来让大家看作品吗?来让观众买应影票吗?】

【谢导,看见李导了吗?这应该是电影片方极力要求这样做的吧!我现在有一些茫然了。市场、资本这些东西一定是好的吗?把导演的个人尊严给放在了哪里呢?!】

谢兰生回了两句,也只能叹气。

这个问题他不知道。

市场和资本是不是好的,太难回答了。

兰生接着又看了看各影评人写的文章。他们都有网络专栏,莘野助理也打印出来了。

全都在夸《一见钟情》。

最有名的那影评人给了5分的满分。

他颇为煽情地写道:

【这部电影前半部分只是一个恋爱故事,甚至是一个俗套的恋爱故事。一位美人对平凡的男主刘牧一见钟情,充满男人的意淫,也充满男人的妄想。虽有一些细腻表达,却还是让人忍不住想:两夺金熊的谢兰生难道只有这水平吗?然而电影后半部分急转直下充满张力,几次反转,几个高潮,让观众们目瞪口呆,非常刺激,不落窠臼。而且,人是电影灵魂所在,《一见钟情》两个主角都有打动人的部分。我的女儿最后问说:“她是好人还是坏人?”我无法回答。这是人,实实在在的两个人。感谢导演,感谢编剧,最后主角相互救赎,这个故事是美好的,同时也是感人的。

我永远推崇进取心。我这两年突然发现,很多很多的大导演在追求的只是平庸。他们非常善于分析哪些内容更有市场、哪些人物能拉票房,配以明星、场面、电脑CG,不愿突破固定框架。我曾一度有些厌倦。

但,《一见钟情》让我重新对电影业产生希望。

我发现,我仍真心热爱电影。

仍真心热爱好的电影。

但愿可以持续下去。

Hope for film。】

而第二个呢,也写:

【谢兰生是整个中国最女权的一位导演。从《生根》《山坎》到《星河》,再到《一见钟情》,他镜头中的女性角色倔强、固执而且坚韧,总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来。】

第三个:

【谢兰生他非常善于处理复杂的人物关系,不论是《圆满》《星河》,还是这部《一见钟情》,这是谢兰生讲故事的能力的集中体现……而且,他很擅长把复杂的故事讲简单,而不是把简单故事讲复杂。】

第四个:

【一部隐藏在商业片下的文艺片。】

谢兰生又翻了一翻对李贤的首映影评,发现也都不错,不过,影评重点基本都在明星、场面这些东西上。

都是好评也正常。首映嘛,每个片方都只邀请关系较好的记者和影评人,能确定会说好话的。

而真正的口碑厮杀需要等到正式上映。

谢兰生刚看完这些,莘野就再次走进书房。

他手搭在兰生椅背上,问:“怎么样?”莘野其实都看过了。

“嗯,还不错。”谢兰生说,“而且,真的感觉挺神奇的……被主流的媒体报道。”

这个可是他第一次上主流的媒体新闻。

莘野深深地看着他。

曾经,他的理想、他的电影、他的爱情、他的恋人,所有东西全部都是不能提的禁忌。他光明正大坦坦荡荡,可他的一切都是禁忌,不可为外人道。

然而现在不一样了。

他的理想、他的电影已经可以见天光了,将来也许会有一天,他的爱情、他的恋人,也可以。

莘野真心期待那天。

兰生又上电影论坛看影迷们发的评论。

昨天首映深蓝送了500张票给普通影迷,兰生感觉会有些人发表感想。

他登录了自己建的“天下电影”“青年电影”,发现果然有些帖子。

其中一半都是粉丝,他们疯狂地回帖道: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孙芊芊的演技绝了!她一个人演姐妹俩,一举一动都有区别!】

【我们芊芊可太美了!】

【杜授田是真的帅啊……我平时对他没感觉,但是他在电影里面一下子就有气质了……】

四分之一在说电影:

【看!看!看!千万千万不要因为前半部分昏昏欲睡!相信谢导相信谢导相信谢导!!!全是铺垫!!!每当观众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真相时,紧接着就会发现刚知道的只是冰山一角!】

【1000个人的大礼堂,每一个人都在掉泪……太强了。】

也有个别骂的帖子,但谢兰生没太在意。

而剩下的四分之一则基本在讨论“谢导”。

他们描述现场状况,还有转贴媒体报道,说:【谢导拍了15年电影,现在终于公开放映了……】

下面一片跟帖全是:【导演太惨了。】【导演太难了。】

这个论坛是兰生的。虽然用户并不知道,但谢兰生对他自己会时不时推荐推荐,这些帖子有意无意会对众人产生影响。

而在一片讨论中国电影制度的帖子里,有一个贴子的主题显得十分特立独行,叫:

【谁能认认,给谢兰生擦眼泪的是莘野吗?】

“……”谢兰生把鼠鼠一按,将帖子给打开了。

主楼是首映的观众、影迷发的几张现场照片。照片上,在昏暗的光线当中,莘野正用西装袖口为谢兰生擦去眼泪。在照片下,楼主问:【谁能认认,给谢兰生擦眼泪的是莘野吗?露珠现在必须承认自己是个10年腐女……】

而下面是大量认亲:【啊!太好吃了太好吃了!】【是光线暗的原因吗……莘野眼神太温柔了。】【何止温柔,还有心疼。】【莘野曾在1991、1995年两次给谢兰生当男主角,对吧?他后来拿戛纳影帝那个电影是别人的。1999年开电影公司,谢导一被官方解禁他就立马当出品方,而且还要亲力亲为给谢导做宣传企划……14年的兄弟情啊!】

谢兰生震惊了。

他听说过这一群人,但他从来都不知道这一群人如此可怕。

莘野喉间轻笑一声:“看来以后要注意点儿了。”

谢兰生则仰过脑袋看莘野,被吻了一下。

“哈。”谢兰生抿抿嘴唇,再次看向电脑屏幕。

对《葡萄美酒夜光杯》,同样,一半贴是粉丝发的,四分之一讨论“激吻”,剩下的四分之一则努力地切磋电影。谢兰生把这些帖子一个一个全点开了。

最主流的意见竟是“整部电影不知所云。”

有人说:【这个电影没看明白,但是,咋打主角都打不死,咋打主角都打不死,我到最后是看累了……】

还有人说:【我的妈呀!!!能想象吗,两军交战白热化了,男女主角还在做爱!!!】

“嗯……”谢兰生撑着下巴,总感觉也不至于。

几个帖子样本太少,李贤不该差成这样的。

虽然兰生确实觉得,李贤母亲换上癌症后,他娶了自己不爱的人,拍了自己不爱的片,就变了——只有名、利才能让他感觉自己还有意义。因为早已不再思考,他不知道这个年代什么才能打动人心,于是,明星、场面成了他的傍身武器。

可讲不好一个故事……还是感觉并不至于。

…………

又接受了几个访谈后,5月1号,谢兰生的《一见钟情》和《葡萄美酒夜光杯》在全国的各省各市同期上映、共同轰炸。

莘野已经为谢兰生拿到了占全国票房40%的几家电影院线的高排片,这些院线给两部片的排片率基本相当,都是33.3%,可剩下的各家院线更加看好李贤新作,给兰生22.5%,给李贤45%,甚至更夸张,给兰生14%,给李贤56%。最后平均下来,李贤电影总排片率是兰生的大约两倍。

差一倍。

上午两场放完以后,李贤的场基本爆满。大家想看明星、场面,也想看xxx的床戏,图个热闹,而选择看谢兰生那有些“闷”的爱情片的,只有上座的二分之一,而这,已几乎是市场营销能做到的极限了,差不多把“文艺男女”都网到影院去了。

于是,在前两场的竞争中,《一见钟情》票房只有《葡萄美酒夜光杯》25%。

可到中午,电影论坛、学校论坛、电视、报纸、其他媒体对《葡萄美酒夜光杯》众口一声地骂了起来。

影评人说:

【《葡萄美酒夜光杯》用鲜艳色彩、华美场面、明星阵容、超强技术讲了一个不知所云的古装的战争故事。】

【女人的爱没有缘由,男人的恨也没有缘由,它讲述的种种东西在逻辑上十分牵强。】

【他到底想表达什么呢?难道,一部电影作品可以没有表达欲吗?】

【据说在首映上,对“电影想要说明什么”这个很简单的问题,总导演李贤避重就轻闪烁其词,说:“就是一个好的梦想。”】

而论坛上,挑刺也是越来越多:

【哇靠哇靠哇靠哇靠,李贤糟蹋我的男神!!!】

【并没觉得xxx床戏美,反而感到非常搞笑。我那一场整个影厅的观众们全看乐了!连腮帮子都笑酸了!】

还有人说:

【明星都是塞进去的,其中75%可有可无。】

【为什么让男主xx必须使用原声啊……他普通话根本不行,太诡异了,太出戏了。】

【啊啊啊啊日本男神xxxx太可怜了!他的演技挺不错的,可是中文太蹩脚了,他那角色清清冷冷,结果显得无比轻浮!】

【用复杂的拍摄方式讲空虚的一个故事。通篇台词神神叨叨、故弄玄虚,拖延时间。】

【情节涣散……】

【花里胡哨……】

谢兰生看过去,也不知是什么心情。

李贤为了电影票房用了不合适的演员,还有,用了不合适的故事、不合适的床戏。

他怎么会这样了呢。

不过,谢兰生还是认为,李贤应该有些东西是观众们看不出来的。

同时,到处在夸《一见钟情》。

【别看《葡萄美酒》!别看《葡萄美酒》!浪费money浪费时间!看《一见钟情》!谢兰生的!这个故事太特别了,太有灵魂了。】

【《一见钟情》里的爱情又悲又美又深刻,我看完后两个小时一点儿都没缓过来。今晚可能要失眠了。】

而到晚上,四场放完,虽票房比还是1:4,可谢兰生《一见钟情》在舆论上全面压制。

于是,晚上4到6点、6到8点、8到10点、10到12点的这几个黄金场上,《一见钟情》上座满了,这两场的电影票房比变成1:2。各大院线反馈消息说,明天会给《一见钟情》提高排片,与《葡萄美酒夜光杯》平均下来是1:1.5左右。

兰生觉得势头很好。

…………

不过,兰生完全没有想到,从晚上的10点开始,在网络上《一见钟情》开始出现大量负评!

比如:

【闷!闷!闷!大闷片!!!】

【文艺导演真不会拍商业电影!看睡着了!】

【这节奏也太慢了吧?说好看的是托儿吧!】

“天下电影”“青年电影”作为影迷的根据地自然成为这些恶评最主要的两个战场。

谢兰生在刚刚看见这些贴时还挺难受的,不过后来,抱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他登录了版主账号,查了一查这些号的注册时间、发帖IP。

然后,他呆了。

他想:在我建的电影论坛黑我拍的《一见钟情》,澎湃影业发疯了吗?

虽然,没人知道这俩论坛是谢兰生1998年建的。

第102章 北京(五)

在知道被泼脏水后, 谢兰生请IT工程师把新帖做连夜分析。

IT工程师说:“《一见钟情》大量负评都使用了虚拟IP。不过, 咱们通过虚拟IP还是可以顺藤摸瓜, 查出电脑的设备号,喏喏,是这两个……”他在Q上把设备号一个一个地打出来, “我又查了这些号码近5年的登陆记录,发现,这回之前, 这两台电脑设备最常用的IP地址是, 221.220……还有221.220……它们都在同一IP段,位于北京朝阳。”

“嗯, ”谢兰生问,“澎湃影业的IP地址是什么?能查吗?”

IT工程师答:“我试试。公司IP段是要买的, 是固定的,非动态的, 有些工具可以查查。”

“……嗯。”

15分钟后,对方再次敲谢兰生:“喏,‘纯真数据’这个网站可以查询IP地址。我把刚才几个IP都输进去看了看, 也有结果了。几台设备都在北京, 上网地址则是这个:朝阳区……澎湃影业有限公司。”

“这个网站会出错吗?”谢兰生问。

“不会,”工程师道,“公司IP段是公开的。”

“……好,谢谢了。”谢兰生本来以为调查这些有难度呢。

挂断电话,谢兰生用版主ID写了一篇删帖公告, 说,他删掉了22个帖子,因为IP存在着一些问题。他用冷静的口吻道:

【10:00至10:30之间的这22个帖子都使用了虚拟IP,不过,天下电影论坛技术还是查到了设备号。这些号码近5年的登陆记录充分显示,两台固定电脑设备真实地址在同IP段,均为221.220……因此,我们推测,这些帖子别有用心,并不真实。】

这个公告一发出去,论坛用户立刻炸了。

他们纷纷八卦地问:【咋的了咋的了?!】

其他用户又马上回:【哈哈哈哈,刚才一堆《一见钟情》负面评价,说“闷”啥的,现在版主出来删帖了,方才首页22个帖子全部出自两台电脑,还在同一IP段!】

开始的人终于看懂了:【哇,竟然这么刺激的吗……?】

很快,论坛上的电脑大神便查到了IP地址,又发:

【是《葡萄美酒夜光杯》的出品方澎湃影业!!!】并且附上查询截图。

一众用户又目瞪口呆:【不是不是,不至于吧……】【等等,现在五一电影上映已经需要这样了吗?】

又有人说:【当然了。《葡萄美酒夜光杯》的投资可是超过3.6亿。票房分成是片方43%,这部电影至少需要8亿票房才能不赔!澎湃影业肯定疯了,《一见钟情》被打击了。】【有理。整个七天能分票房的就只有《一见钟情》,澎湃影业为了票房想把对方给搞完蛋!】

谢兰生:“……”

这些人还挺明白的。

不过,谢兰生很清楚,电影投资超过3.6亿这个应该有大水分,它实际肯定没有3.6亿,再说,之前签的植入广告也能覆盖部分成本。夸张投资——3.6亿,一是为了宣传炒作,二是为了节约成本,因为这样,影视公司就可以跟主创、演员们哭穷了,说片子成本好高好高,自己钱包真的空了,澎湃影业已经没钱支付大家的薪酬了,等等。

谢兰生对这些资本竟然也有一些了解了。

“天下电影”“青年电影”两个论坛先后发了删帖公告,这些公告又被转到学校的BBS、综合论坛、贴吧等地,一瞬间,这些地方在10:00到10:30冒出来的“闷”等负评也失去了可信度和参考价值。

人人把它当作一个茶余饭后的话题,说:

【澎湃影业不要脸,呸!】

【幸亏天下电影、青年电影的工程师是明白人。】

【所以究竟闷不闷呢?如果真闷,澎湃影业也没错啊?天下电影、青年电影又没规定要固定ID,没规定不能批马甲。】

【前半部分是有点闷,后半部分就不是了!】

被讨论到晚上11点半,深蓝发了一个公告,称,这是一场精心构陷,深蓝影业手中证据会被移交给公安机关,澎湃影业所作所为已构成不正当竞争。

在这封公告的最后,深蓝公关的叶总道:

【深蓝影业、澎湃影业是中国的头部企业。2002年,全国票房排行榜上,澎湃影业《宝髻新簪》排名第一,深蓝影业《天下无双》排名第四,而这也是唯二杀入票房前十的国产片。之后,2003年,深蓝影业《xxxx》排名第一,澎湃影业《xxxx》排在第五,而美国的三部大片则分列在二三四位。2004年……两家中国电影公司应该彼此良性竞争,互相促进、共同发展,让中国的本土电影越来越好、开花结果,而不是用恶意打击误导观众、改变市场。长此以往,中国几大电影公司互相栽赃蓄意抹黑,目光放在肮脏手段上,而不是放在电影质量上,劣币驱逐良币,文化产业拿什么跟欧美国家血战厮杀?

谢导一生热爱电影。他对电影充满敬畏,认为电影是神圣的,不可轻视、不可玷污。深蓝影业希望可以保持导演这份初心,让电影是干净的,也让文化是干净的。】

谢兰生看着公告:“……”

他知道,一切都是莘野真话。

他希望能对抗、超越,保留本土的文化也保留本土的价值观。同时,他也在用一切方法让自己的电影“干净”。

随后,12点半左右,澎湃影业也回应了。

它公告的题目叫作“是谁流着肮脏的血”。

公告称,深蓝影业自导自演。

它说:【经过调查,澎湃影业张xx是受深蓝影业支使发帖的。深蓝行贿澎湃员工使用公司固定IP大肆抹黑《一见钟情》,并且造成构陷假象,再跳出来指责澎湃进行了不正当竞争,实际是在自导自演,卖惨虐粉、陷害我们,一举两得。希望大家理性分析,明辨是非。】

澎湃还说,它也会报案、起诉,通过司法途径追究法律责任,维护自己正当权益。

澎湃回应一放出来广大网友更热烈了。

【操操操!】有人说,【一出大戏!】

【哈哈哈哈,精彩精彩!】

还有人说:【澎湃把人当大傻子吧……】

大家基本支持深蓝。

是是非非恩恩怨怨,谢兰生只摇摇头,睡觉去了。

…………

第二天,5月2号,占20%票房的几个院线提高了兰生排片,这样一来,《一见钟情》与《葡萄美酒夜光杯》的排片比变成了1:1.6。

8点的场比较冷清,两边上座都没几个,谢兰生只静静等待10点的场两边状况。

他估计,昨晚风波影响不会大,电影质量才是关键。究竟深蓝陷害澎湃,还是澎湃陷害深蓝,根本不会影响大家决定观看哪部电影。

《葡萄美酒夜光杯》曾精分骂“闷”又如何呢?

因此兰生觉得,只要澄清他的电影不烂不闷就可以了。他不指望李贤的片能被抵制。

可是,兰生完全没有料到,8点半时,小红给他打开电话,声音带着十足委屈,说:“谢导!这回真出大问题了!!!”

第103章 北京(六)

“嗯?”谢兰生心里一紧, 听着小红的声音, 问,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谢导!”小红即使30多了一碰到事还爱着急,“谢导!那个女的……那个女的……!!!您自己上‘天下电影’呀!”

“……”谢兰生抿抿嘴唇,手指点开“天下电影”。

只见论坛的首页上一下出现多个热帖。

第一个叫:【还是无法忍受谢兰生的道貌岸然、狡诈虚伪。】

“???”谢兰生点了进去。

帖子主楼密密麻麻, 上面写着:

【大家好,昨天晚上辗转整夜,最后还是决定说出我的经历。

我是一个梦想着当女明星的平凡女孩。昨天晚上深蓝声称“谢导一生热爱电影。他对电影充满敬畏, 认为电影是神圣的, 不可轻视、不可玷污”,可实际上不是这样。

去年8月, 我在学校首次见到《一见钟情》海选广告。这部电影的导演是两夺金熊的谢兰生,他片子的无数演员大红大紫、一飞冲天。因此, 我满带着希冀、憧憬,报名参加演员海选。我邮寄了照片、视频, 一周后接到电话,对方表示这个角色非常漂亮,非常美, 导演需要看泳装照, 还需要知道三围。我没怀疑任何东西,听从了他们指挥!

我顺利地通过初选,到酒店参与试镜。那天早上我一到场,就有一个助理来说,这是两夺金熊奖的大牌导演重磅新作, 但是,每个人要先交500块的报名费才能进去!他说,这个酒店的会议室一个整天要一万二,我们一人20分钟,正正好好500块钱。我交了,大家都交了,可其他组并不这样!

接着试镜。在试镜的房间当中,我被要求了……穿比基尼,大庭广众叫人观瞻,我只能搔首弄姿。面好出来,演员副导发来短信,说,我只要跟他们上床,他就力荐我来出演这个角色,还说,‘先上床、后上戏’这是圈子里的一个铁则。我受蛊惑,跟上楼,却没想到会是NP!!!谢兰生他也在屋内!!!不过,我在最后还是怕了,推开他们,逃走了。

至此,我对这个梦幻般的演艺圈子绝望了,因它表面鲜亮无比,内里腐坏不堪。8月31号梦碎时的那个声音还在耳边,望着那一地碎片,我才猛然察觉到了:我的那个华美梦想竟然是用塑料做的,而且还是有毒塑料,怪味刺鼻。】

帖子配着几张照片。

第一张是《一见钟情》通知试镜的短消息,而来电号码赫然就是网络上面《一见钟情》招募启事的联系电话。1390430xxxx正是周景其中一位助理的手机号。

第二张是试镜现场,大家正在排队交钱。淡黄色的墙上写着“《一见钟情》试镜现场”,另一侧的男男女女个个手里攥着钞票,其中一个入境的人还当真参演电影了,可见照片并非伪造。

第三张是短信截图,满屏都是权色交易,比如,周景承诺,可以力荐机主出演这个角色,还说,想当明星必须放开,不上床的没机会的,姑娘则问谢导知道“不上床的没机会吗?”周景则答,在圈子里这是规则,谢兰生早默许他们玩女人了,从里面挑,谢兰生是不会为了一个配角与副导不和的。

第四张第五张是补充证据。孙芊芊在接受采访时对记者曾经说过“是演员副导周景联系我的”,而周景以前招演员时的电话号在网络上有,就是短信里的那个。

最后一张是酒店房间。

到这,谢兰生睁大了眼睛。

周景竟然还偷拍了!!!

变态!

几个男人轮暴女人,窗台还要放摄像头!是为了威胁?还是为了回味?

当时莘野堵在门口,摄影头并没拍到他。在这张照片当中,一个美艳的女演员穿着泳衣裹着浴巾,跟谢兰生正说着话,周景他们站在旁边。谢兰生脸在镜头中非常清楚非常明白。

兰生指尖微微颤抖。

这个是他在发现了周景等人“潜规则”时,带着莘野去砸开了酒店6楼的房间时,让演员从厕所出来,叫演员别相信鬼话……的照片!!!

可,若是单单看这照片非常容易看图说话。

仿佛默认了潜规则,甚至参与了潜规则。

兰生记得,对方那天过了很久才打开门,他便没让对方回去换好衣服再来说话,怕人反悔,于是,想着反正有大浴巾,先讲了讲重要的东西。

帖子已经1000楼了。

大家纷纷说:

【太刺激了太刺激了……】

【这TM还是连续剧吗?一共多少集?】

【这妞儿的身材真正点。】

【先上床、再上戏,[流口水]。】

【不,这说不定是假的呢?】

【得了吧,《一见钟情》通篇没有女配角的泳装镜头,肯定不是在拍戏啊。】

【得了吧+1,一见钟情同样没有酒店里的任何剧情吧,别洗了。】

【这就是潜规则,板上钉钉。】

还有不少引导风向的:

【还说谢兰生是现在中国最女权的一个导演呢……屁,装的!拍电影前把女演员先上一遍,再挑一个!以权压人,这对女人有一点点的尊重吗?】

【太虚伪了,吐了吐了。】

【西方评委喜欢这种呗。】

【一回归就拍商业片,这明摆着只爱钱嘛!过去爱钱,现在也爱钱!】

【当着那啥还要那啥嘛。】

“……”谢兰生把帖子关了,太阳穴上突突直跳。

首页第二个热帖叫:【再曝一曝金熊导演谢兰生这伪君子。】

“???”谢兰生咬咬指甲,打开了。

首楼基本全是老生常谈。

说,谢兰生是“卖国求荣”,在欧美风生水起。这些已经讨过800轮了,一半支持,一半反对。

谢兰生想:还有什么能被拿来开贴的呢?

15年前,拍电影要论资排辈,等几十年,当总导演,可谢兰生认为“等待”会让他的才华耗尽,因为实在没办法了,他才被迫自己拍了,而“参加欧美的电影节,卖掉电影的版权”是唯一的见光方式,也是唯一的回款方式,也。他自己曾一度选择不再参加电影节了,可后来为被盗版却又出现在柏林。

他经历了中国经济飞速转型、中国社会天翻地覆的时期,他只是渴望用摄影机记录一下当中的人,尤其记录一下迷失的人,仅此而已,他的摄影机不说谎。可是,什么是“过界”的,什么是“不过界”的,这并不是他21岁时的智慧可以判断的东西。他是导演,不是政客,他只是想拍拍时代、拍拍社会、拍拍人。他自认没哗众取宠过,没违背过电影创作的初心,虽然有人也许有过。

说实话,被解禁,被审查,他一方面觉颇受限制,希望创作自由,另一方面,又矛盾且怯懦地,感到心里轻松不少,因为以后“过不过界”会由别人来判断了。

兰生突然又想起来,就在昨天晚上,有个潇湘的老朋友问他拿没拿过欧美政府电影基金,谢兰生说从来没有,对方回答“那就没事了”。

这……?

孙凤毛和李凯拿过,谢兰生是真没拿过,他第一部 电影长片版权就有几十万了。也多亏了如此,兰生在这方面未受诟病。虽然,谢兰生觉得,孙凤毛和李凯当时也未必能到那么多。

谢兰生把主楼内容直接拉到最下面。

而后,呆了。

竟然是他1992年在都灵、在森田他们的party上宣传《生根》的照片。穿着西装,拿着红酒,站在舞台上,他身后的巨大背板写着一些日语单词,是“日本电影版权出售”。满屋子的电影片商。

大概是从日本媒体的报道上剪下来的。

这可捅了炸药桶了。

2005年4月,就是上月,xx的文部科学省批准出版严重歪曲历史事实的教科书,一个月间,社会各界强烈抗议xxxx这种行为,也就是说,在这时候,日本二字十分敏感。

可1992年初不是这样的。

那个时候,东欧剧变,苏联解体,美国目光转向东亚,中美的蜜月期结束,中日的蜜月期开始。两年多前,明仁天皇会见总理并谈到过去历史时,首次用了“遗憾”这词。而接着呢,日本率先恢复贷款,1991年首相出访中国,意义重大。到下一年,主席即将启程访日,天皇承诺会来中国,要极力促成历史上的日本天皇首次访华。那段时间各大媒体宣传的是“中日友好”。

而且说实话,兰生没想太多东西。那电影节只有他们是亚洲人,自然亲近。当时亚洲只有日本能卖出去电影版权,因此,森田邀请他跟着蹭卖片的party时他很开心。

并且,森田他们可能因为是电影人,是创作者,受大师们的影响,有着自己的思想。兰生记得,日本翻译有一回说“电影可以打破国界”,森田他们却是表示“日本应该正视历史”,作为战后出生的人有独立的判断能力。当时森田还说,她是东京人,小时候在空场上玩,满目疮痍,她却很high,后来才发现,全世界都知道这里在几年前发生过什么,就日本不知道。

谢兰生想,竟然拿他这段友情做文章吗?他明明很珍惜这段友情,这不是黑点。

那个帖子最后写道;

【没错,咱们谢导巴着日本才卖掉了《生根》版权!人家费了多大劲啊!人家舔的好累啊!】

而且,把14年前一张照片说成长期互利合作。

这个帖子,不只想让本就批评谢兰生的继续批评,还想拉本来支持谢兰生的就此倒戈。它利用了六代导演这些年的最大争议、最大“黑点”,无限上升无限发散,直接扯到最近一月最敏感的大事上来。

其实,大众只要理性想想就能知道是两回事,可是,这是一个情绪出口,他们一看就会厌恶。

谢兰生也说不清楚。没人会听他的辩解。

澎湃真的抓到要害了。他的这部《一见钟情》真的会被大家抵制了。

首页第三个热帖叫:【女演员本人回应。】

谢兰生点进去。

首楼只有一个视频。

一个美艳的女人说:“嗯,我看到了大家怀疑上个帖子的真实性……觉得是不是,有心人将拍戏片段移花接木成潜规则。因此,这里,我以当事人的身份,对这事做一个确认。

潜规则是真实的,帖子也是我发的。

那天,我在三楼的房间里被要求穿上比基尼。因为实在太羞耻了,我披上了一条浴巾……出来后,谢导满口污言秽语,内容简直不堪入耳……他叫我要能放得开,披着浴巾扭扭捏捏会让大家丧失兴趣,也让我丧失机会……”

谢兰生只静静看着。

这个女人,竟然就是他救下的那女演员。

他把对方救下来,说:“姑娘,走吧。以后千万别再信了!”

之所以有这段视频,还很长,是因为他当时详细地向对方解释了下:一部电影所有角色都要导演亲自来定,而且,绝大多数的副导演都是正常选演员的,没人可以封杀她,她不需要受人威胁。

谢兰生想:我一路跑,一路喘,赶着把你救下来,让你避免被人轮暴、避免受人侮辱,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作者有话要说:  六代导演受争议的的确就是“海外参展”,当年最大电影论坛“后窗看电影”就是一次大讨论后分裂并且衰落的。我查了查导演访谈,大部分说“挺委屈的”……既然兰生是个缩影,觉得完全不写争议似乎有些避重就轻,简单来点,说说当事人的看法。

第104章 北京(七)

网上动静闹这么大, 莘野自然也知道了。

他敲开门, 靠着门框, 插着胳膊,说:“那个女人……”

“嗯,”谢兰生把脚一盘, 向后靠在皮椅背上,苦笑,“混淆是非, 颠倒黑白。一部电影首周收入至少能占一半的总票房, 《一见钟情》两三天就澄清谣言都来不及。”

顿顿,谢兰生又道:“我大概能猜出过程。我跟周景长期合作的导演们通过气儿, 于是,周景几人在咱们这搞潜规则传了出去, 被澎湃给知道了。周景应该不会主动跳出来说黑历史,澎湃可能联系到了周景那时候的助理。我记得房里当时一共是有三个人的, 另外两个都是助理,他们口味还挺重的。我在房间干了什么没人知道、没人能作证,他们就说我潜规则, 当事人再泼泼脏水, 助理手里正好还有可以剪辑的视频,齐活儿了。反正,就算拿出解约合同水军也能说是假的,毕竟当事人都出来说话了,挺过五一就可以了……不过我想, 澎湃并不知道当时咱们就报警了。”

莘野同意:“他们本来应该只想说《一见钟情》有潜规则,在见到了视频以后才突然决定拉你下水的。通过助理找到当事人,问一问有无证据,不管是跟一见钟情的,还是跟演员副导的,这不难办。而且,那个女人自己开贴,周景本人无法否认,这很有利。”

“嗯。”

说完,兰生站起身来,在保险柜挖地三尺,把回执单挖出来了。报完警后他就把回执单小心地收好了。

“我这还有一样东西。”莘野走到兰生身边,轻轻地把一张光盘放在了兰生的面前,道:“这是那天酒店录像。”

“……嗯?”谢兰生坐直身子,对着光盘有些发怔,“酒店录像?”

“对,酒店录像一般来说三个月被覆盖一次,所以,周景那天离开以后我向酒店要了这段。”

“酒店录像能要到的?”

“能。”莘野说,“只要具备正当理由,比如东西被偷窃了,客人可以向保安部申请调取监控录像。再说了,你定的是五星酒店,我请XYZ的总经理跟那边儿的总经理说说就好。”

“哦……”上回是过消防检查,这回是拿监控录像,谢兰生觉得,莘野这个XYZ继承人的身份还真是好用。

“监控录像是整段的,从周景等四人进屋,到谢导您砸门进去,到那女的哭着出来,再到你们先后离开,全有。您自己用剪辑软件把前面的压缩一下,就可以发了。”

“我知道。”谢兰生道,“我跟会计也联系下,查一查当时退款。”

“嗯。”

谢兰生还挺冷静的。

一个人在这世界想清清白白就是很难。其他人的名誉等等在利益前算什么呢。

他21岁那年,被想留京的女同学说他是她的未婚夫时,就知道这点了。也是21岁那年,被关厂长命令着当《江湖女儿》执行导演时,被录音师张继先说爱财如命不让挂账时,就知道这点了。还是21岁那年,被“大导”们举报说他影响中国形象传播时,再次知道这一点。此后,只是越来越习惯而已。

幸好,在那一年,他也遇到了张富贵、莘野、囡囡、祁勇、岑晨、Nathan、Hunter、森田、送胶片的乐凯工人……等等等等,让他并未失去自己。

他还是在热爱电影。被人看到作品时,他才是真正活着的。

会计想想当时状况,回谢兰生,语速缓慢:“谢导您说要退款时大部分人还在现场,收了500块,签了名字。另几十个人已经走了,其中有些折了回来,剩下的则给了卡号。我给最后这部分人填汇款单时写了备注,好像是‘退款’,这就去拉银行流水。”

“可以,”谢兰生说,“谢谢。请尽快发来签字照片、银行流水这些东西,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

做完这些,谢兰生又陷入思索。

只要发出这些证据“潜规则”是可以澄清的。可,“咱们谢导巴着日本才卖掉了《生根》版权”,要怎么解释呢?

这句抹黑的诉求是感性诉求,而不是理性诉求,更难处理,更棘手。

也不知道澎湃影业是在哪看到这张照片的。难道,他们特意回头查了各国大刊对那一年《生根》获得最佳影片的报道吗?

“……”

他再一次挖地三尺,这一回,把声明书挖出来了——他1994年带着《山坎》退出戛纳电影节的声明(第38章 )。

那个时候,在电话里与新主席吵架之后,组委会说,如果退赛,需要提交各出品方签字、盖章的声明书。谢兰生写了。在第一段中,谢兰生明明白白地写出了“导演本人无法理解组委会的换片要求,无法接受组委会的严重误解,对组委会对电影的过分解读感到失望,同时,对电影节的艺术总值产生动摇,因此决定退出参展”这样的话。

谢兰生想,幸亏还有这个事情、这个东西。它可以证明,他只想用摄影机拍一个故事、拍几个人,他在保持独立思考、独立制作,从来没迎合于谁,也从来没屈服于谁,不管是戛纳、是名、是利,还是其他。

澎湃肯定并不清楚自己还有这段过往。塞翁失马。整整11年,一个轮回,这份声明竟能拯救他的另外一部电影。

他可以做这份文件形成时间的鉴定,明明白白告诉大家被隐藏的一段往事——他曾退出过殿堂级的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

谢兰生刚松一口气,Foxmail邮箱就响了一声。

从飘过的通知来看邮件竟是森田发来的。说实话,谢兰生挺讨厌写eMail的,他总觉得毫无个性的小黑字十分无聊,他更喜欢打电话,只是在这信息时代,通过eMail来联系彼此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谢兰生把邮件点开,不意外地再次看到颠三倒四的英语,比他自己的还差。

不过,兰生还是全看懂了。

森田远在日本竟然都知道了嘴炮的事。她说自己深感不安,还发来了一些附件!

附件里是森田曾经的博客截屏和专栏照片。都是日语,谢兰生看不懂,但是森田在正文里对每一篇都做了解释,第一篇叫《要命的日本》,第二篇叫……从文章里可以看出,她很爱日本,可也有着独立判断,她说反对日本人对历史恩怨的失忆症,力挺诺贝尔奖得主大江健三郎的观点。

她的名字就在文章上,可以看出,森田就是1991年那部纪录片《人生》的制片人。

这下证据更充足了——他只是交了个朋友。

谢兰生也感到庆幸。幸好1994年戛纳主席发神经让他换片子,也幸好森田小姐是有思想的电影人,若是没有这些巧合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回信表达感谢之后,谢兰生在电脑上保存附件,又把材料都发给了新认识的一个翻译,最后则是结合证据写了一封补充公告,叫《我的15年,我的反思》,打算公开回应一下对他们的种种争议。态度非常温和,字句却很煽情。

嗯,这回就差不多了吧……

在等证据的期间,谢兰生又控制不住地想登录论坛看看评论。

莘野按住他的手指,问:“我先瞧瞧?给你说一说?你做个心理准备。”

“好……”谢兰生腾出皮椅。

莘野身材高高大大,坐进去,望向电脑。谢兰生可不会像莘野刚才一样站着等,他长腿一跨,坐在莘野的大腿上,说先不看论坛回帖就真没瞅电脑屏幕,而是背对着桌子,面对着莘野,把莘野的颈子一搂,下巴搭在对方肩上。

莘野笑笑,抬手抱着,一手搂着谢兰生背,一手操作着鼠标。

谢兰生就树袋熊般在爱人的身上挂着,乖乖的不说话,等莘野先读完贴子。

而莘野呢,一边看,一边时不时地吻吻唇边白皙修长的脖子。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谣言可以毁掉一个人——这样描述可能显得耸人听闻、有些夸张,却最可能逼近真相。看着那些谩骂、嘲讽,莘野实在因他心疼,替他委屈,于是,更用力也更长久地吻那脖子。

莘野想:谢兰生这以血蘸墨的日子真没有尽头吗?艺术家都细腻敏感,谢兰生还尤其矫情,他平静不是因为不受伤,只是因为习惯了。

莘野思索怎么能让谢兰生别看回帖了,于是拍拍谢兰生背,说:“对了,跟深蓝公关的叶总商量商量你的打算”。

“哦哦,应该的。”这个叶总以前曾是环球影业高级经理,2002年回国以后一直都在深蓝担任副总。

“还有,让小红也别着急了。”

“嗯。”

第二件事比较容易,不过没想到,谢兰生刚用QQ连上小红的视频,小红就骂出了一连串的脏话,她说:“谢导!那大傻逼!!大垃圾!!她当时说您的话让她醍醐灌顶如梦初醒呢!人怎么能变这么坏啊?!”

“没。”谢兰生只是笑笑,“她没变。她那时候能为了红出卖肉体被潜规则,现在也能为了红出卖灵魂抹黑别人。她一直是这样的人。澎湃影业是个巨头,只要答应让她参演某部电影,就够了。”

再说,这回的事也足够她亮一亮相出一出名了。这个年头,演员不怕有坏名声,就怕没名声。

莘野再次转眸看他。

他明知道对方是个这样的人,还奋不顾身地去救了。

这个人比谁都明白人性善恶人情冷暖,可依然纯粹又浪漫。

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了下张艺谋退出戛纳时的声明书。

第105章 北京(八)

与叶总也谈过以后, 回应方式被确定了。

深蓝影业在XYZ酒店火速召开新闻发布会, 导演亲自澄清关于“潜规则”的不实传闻。

公关部的开场白后, 谢兰生手正正麦克,道:“深蓝影业的结论是……这是一场蓄意构陷,在网络上发帖的人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谢兰生的声音极稳, 示意屏幕给出图片:“首先,我必须向大家道歉,我建组时调查失误, 没能查出演员副导人品上的重大缺陷。不过, 我在发现周姓副导收费试镜、利诱演员后,第一时间与其解约了。屏幕上是《一见钟情》与此人的解约合同。”

顿顿, 谢兰生又道:“我那天叫一个助理去看一看试镜现场,她察觉了一些问题, 我立即与莘总过去,而当时, 此演员副导正在楼上对演员行龌龊之事。”

这个澄清太劲爆了,台下记者目瞪口呆。

“我是见过当事人。敲开门后我跟她说,一部电影所有角色都要导演亲自来定, 而且, 绝大多数的副导演都是正常选演员的,没人可以封杀她,她不需要受人威胁,之后就让对方离开酒店了。”谢兰生让深蓝的人点击播放一段视频,“这是酒店那段时间最完整的监控录像, 比较长,恳请大家耐心看完。”

视频缓缓播放出来。谢兰生与莘野两人赶到门口,用力砸门,之后门就没关上过。仅仅过了七八分钟,发帖子的女演员就拿着东西走了出来,还一边走一边抹泪。又是大约两三分钟后,谢兰生与莘野也离开了。

“哗……”有料了,娱乐记者们的脸上开始放光。

谢兰生在内心叹气,又说:“我们回到一楼以后,制片主任对试镜者第一时间进行退款了。这是演员签字照片,而这个,是当天银行流水。”演员签字只有姓氏,后面的字被打码了。银行流水则加盖着“中国工商银行”的章,每一栏都是500元,备注写着“试镜退款”。

“另外,”兰生又道,“我与莘总当天晚上去警察局对此报案了。屏幕上是报警回执,我们不会伪造这个,否则犯罪了。”

又是一片相机快门的声音。

“最后还有最荒谬的‘负能量’跟‘卖国求荣’……”谢兰生说,“首先,我那时候始终认为,可能现在还是认为,诚实、正对真实、直面人性,接受人的一切善恶,就是最大的正能量,而不诚实、逃避真实、否认人性,就是最大的负能量。《生根》源于一个新闻,屏幕上是相关报道,我今早翻图书馆的旧报刊才找出来的。我只是想记录记录这些人和这些事,再让大家看一看,说句实话,咱们今天种种争论……21岁的我是没想到的。1991年,14年前,也不存在这些东西。”接着,“1994年,我第三部 电影作品差点入围戛纳电影节,大家知道,这是殿堂级的竞赛。但是那年的组委会换了一个新选片主席,他认为《山坎》宣传政治,最后警察解救哑巴的镜头太‘慷慨激昂’了,希望《黑白》代为参展。相信在座的很多人看过《山坎》还有《黑白》……我对这些无法接受,跟主席大吵一架,写了声明,退出戛纳。屏幕上是这份声明,我当年是传真去的,这是原件,大家看看吧。我们会做这份文件形成日期的鉴定,大家请给这件事情一点点的证明时间。我想,这能证明那个时候我只是想拍点故事,不屈服于权力,不管是哪边的权力,也不屈服于资本——环球影业让改成good ending我也同样是拒绝了。”传真具有法律效力,组委会是接受了的。

几秒钟后兰生又说:“《生根》是在日本朋友的party后卖出版权的,我不否认。当时,亚洲只有日本电影可以卖掉欧美版权,所以,我受邀时非常开心——我必须要卖掉电影、收回成本、还掉欠债。但是,电影人的相互交流不应该被国籍束缚,我们只是正常交友,我很珍惜这段友情。森田小姐很有思想,受大师们影响颇深。”谢兰生的十指紧握,声音带了一点颤抖,“就在事件发生以后,远在日本的森田竟发过来了一些资料……我牵连了我的朋友,我很愤怒,也很无奈。”

材料又被打出来了,旁边附着中文翻译。

“好了,”谢兰生说,“我真心希望,这场风波赶紧平静,这场闹剧赶紧过去,观众目光可以放在《一见钟情》电影本身上。”

他说完,深蓝影业的叶总又做了一些补充回应。

屋里都是各大电视、各大网站娱乐记者,他们会把这些回应最大限度传播出去。

…………

两点半钟,深蓝影业的发布会结束以后,公司公关在网络上同样发了澄清公告。

因为针对谢兰生的两个帖子是发布在天下电影论坛上的,深蓝影业这封回应也发布在了天下电影主版块上。

它采用了设问形式,一共分四个部分,第一部 分叫“《一见钟情》有潜规则?”第二部分叫“《一见钟情》收费试镜?”第三部分叫……而每一个标题下面,深蓝影业都啪啪啪贴出一堆实际证据,无法反驳的实际证据,与之并列的还有条理清晰的冷静说明,十分可信。

与此同时,它还发了一封导演谢兰生的补充公告,题目叫《是我起了反叛之心——我的15年,我的反思》。

所有人都被打动了。

谢兰生在信里写道:

【我在最近才意识到,这个社会变化太快,很多朋友并不清楚十几年前种种状况,因此,我也愿意随便说说我这15年,我的想法。

我出生在1969年。说来有些不好意思,我大概是三岁那年对于“电影”着了魔的。大家可能并不知道,直到1994年欧美电影才正式地进入中国,但我当时非常幸运,因为小叔有些门路可以跟他看“内参片”——由专人引进、翻译,给首长们看的片子。三岁那年,看到荧幕上机关枪突突突突地扫射时,我的手脚一阵抽搐,还“啊啊”地尖叫了。这件事在后来成了家人取笑我的素材。可我想啊,它那么真,那么真……又真实,又梦幻,像我们的现实世界,但是更美。真的更美。

我喜欢看“内参片”,比如《大幻影》《发条橙》《午夜牛郎》《安妮·霍尔》……并且深深为之着迷。我控制不住地每天模仿电影中的人物,学他们说话,学他们行动……可是后来我意识到,我学校的那些朋友都没看过这些片子,甚至,没看过任何片子。于是,为了不让朋友眼馋,我便把对电影的爱深深深深隐藏起来,可是,当它成为一个秘密,它变得更为珍贵。这一隐藏,就是十年。

说来还是不好意思,我本能考北大清华,却选择上电影学院,在交志愿的那天把第一志愿偷偷改了。家里当时鸡飞狗跳,我被打了无数顿。可我很开心,真的开心,好像,戈达尔的激烈情绪、特吕弗的人性洞察、斯科塞斯的慑人张力,都触手可及了。

可实际上不是这样。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国营的电影制片厂去工作。我为了有上片机会主动放弃留京名额,然而最终还是失望了。当时拍片需要厂标,我们单位一年一个,大导演们还不够分,刚毕业的只能等着。有回,厂里必须筹备、摄制关系户的一部电影,文学部的问了一圈,没有导演愿意沾,而我为了可以上片大刀阔斧修改剧本,可临开机时,厂长却让把“总导演”给有关系的其他人,我只能当执行导演。我拒绝了,继续蛰伏。到1991年3月,我听见厂长说,“谢兰生要锻炼五年才能真正承担重任。”我不知道,这是因为我不“听话”,还是因为我新毕业。

可是,“等”会耗尽我的才华。那天,我决定了自己拍片。我当时对我自己说:“你好,我叫谢兰生,我已经毕业两年了,再不拍片我就要死了。”我想,为何画家可以画画,作家可以写书,导演却不能拍电影呢?我偷偷拍,再偷偷卖,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蹲监狱我也认了。作家不能只当助手,画家也不能,别人的片跟我的片完完全全是不同的。

于是开始筹备《生根》。

当时很难。为了筹资,我到公园演过猩猩……为了……我……中国境内不能冲印,我把片子送去澳洲,澳洲海关开箱检查,胶片见x光,报废了,一切又要重新开始……】谢兰生把一点一滴在纸上写出来了。

另起一行,兰生又道:

【我再一次非常幸运,《生根》入围都灵影展。我没资金去打广告,只能站在酒店门口,或站在会场门口,一边发宣传单,一边说:“请来看看我的片子!请来看看我的片子!”那个时候,参加影展、卖掉版权,在欧美的电影节和电影院中被放映,是唯二的见光机会。何况,我也必须还清欠债。

结果大家都知道了。回来我被禁了8年。

1993年,《美丽的海》入围戛纳,1994年,《山坎》《黑白》退出影展,我就觉得挺没意思,欧美参展挺没意思,于是,带着自己几部片子在咖啡馆私下放映。有一回,我在举着大黑布遮某咖啡馆的天窗时,跌下来,摔断了腿,我在医院悄悄哭了,想,“我好想被公映啊。”“真的,好想被公映啊。”

1995年,VCD盗版碟流行起来,我觉得是一个希望,被看到的一个希望。于是,我请莘野来拍《圆满》,又一次参加影展。《圆满》柏林擒熊以后,盗版商们毫无反应,我就带着剧组的人在全国的租碟社问,让老板向盗版商们反馈这个市场需求,最终,我的盗版出现了,我那时候欣喜若狂,在大街上跑了起来。

1997年……

2003年,我永远都忘记不了。11月1号那天下午,我在新开的图书城漫无目的随便溜达,却见到了《看电影》杂志的总编辑张学文。在那里,张总编对我透漏,“民营公司不需要跟大制片厂买厂标了!”“流程变了,在前进了!”“电影局要给您解禁了!”

他没说错。2003年11月30号,在电影局与青年导演的座谈会上,我跟其他独立导演被电影局正式解禁。

而后,这一年半,我拍摄了《一见钟情》。

至此,走过漫漫的15年,我终于能被公开放映了。

被人看到的时候,我才是活着的。

在我看来,走当初的那一条路自然而然、别无选择,即使后来被讨论、受争议,我也从来不曾后悔,亦不曾羞愧。那时情况太特殊了,与今天完全不同,并不存在为名为利去迎合谁或讨好谁。我有时候觉得委屈,想:你们是不是太敏感了?你们是不是为面子呢?难道可以忽略那些还在受苦的人们吗?说实话,我不希望我的片被拿去证明什么东西,或是大国崛起,或是别的,我很为难,它做不到。不过,另外一些时候,我又陷入一种迷茫。政治实在太复杂了,导演对此滔滔不绝也是十分危险的事。我只知道,21岁的一个青年无法判断“过不过界”。至于现在,我不想了,只要导演还想公映,“过不过界”有人决定,无法由他本人决定。我更在意我能做的,比如,就在上月,我与电影局的川局再次表达我的想法,同时也是表达电影人的想法——希望,审片委员会的构成可以进一步地改良,减少官员的数量,增加其他人的数量,比如,电影与社会的学者、儿童教育专家,还建议了审片委员的年轻化等等东西,以及……让电影人的作品能更容易与观众见面。我只想从电影出发,也只能从电影出发。我希望能更加自由,我不避讳这一点。】

性格使然,谢兰生是比较温和的,这个阶段,他更思考“能做什么”,比如促进放宽尺度,再比如争取规范条款。不过,他也知道,很多很多的电影人很激烈地反对审查,即使明知它绝无可能被取消,“不沟通”在表明态度的同时也放弃了沟通与博弈。

最后,谢兰生写道:

【这些天,一些朋友常常问我:谢兰生,见到资本的獠牙了吗?见到资本的狰狞了吗?你是不是非常伤心?是不是非常绝望?

老实说,没有。

我们这些“独立导演”的解禁电影陆续上映,被观众嘲笑说“闷”,被媒体宣判死刑,而我还有《一见钟情》呢,被争论、被打压,可是我们还在拍摄电影,我们还在这里活着。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我们经历太多太多,我们永远不会枯萎。所以,尽管争论,尽管打压,我并不会想要摆脱‘独立导演’这个标签,亦不会想要逃避刀刀见血的新市场。“六代导演”“独立导演”“中国导演”……或者,“转型期的中国导演”“夹缝中的中国导演”,这些词汇我都听过,经常不是好词,可我愿意属于它们,发自真心地愿意继续属于它们。

谢兰生

2005年5月2日】

深蓝的和谢兰生的两封公告一贴出来,天下电影等等论坛整个风向都变化了。

无数人说:

【我信了。】

【我也信了。】

【那个年代……】

【天,我是真的从不知道以前导演这么困难……】

【人家只是想拍一拍自己写的本子而已……谢兰生跟孙凤毛是最开始拍独立电影的,这些年被骂的够呛,太可怜了,太惨了。】

【我以前也骂他们俩,现在居然有点佩服……为了理想不顾一切的疯劲儿我是没有的。】

【真是“电影无关生死,电影高于生死”啊。】

【妈呀,谢兰生在25岁那年就敢退出戛纳的吗?!太牛逼了吧。】

【这是真的视名利如粪土……居然还被骂利欲熏心,可怕。】

【想去看看《一见钟情》了。用心拍片的好导演。】

【嗯,感觉这部《一点钟情》会有特别的东西吧,跟这几年的大片儿不太一样,不图票房。】

【啊,想给谢导送张影票,想让谢导高兴高兴。他太难了,太惨了。】

【+1,也想给谢导送张影票,他太想被人看到了。】

也有些人还在质疑,大约占了四分之一:

【不是,别人都能好好等着,就谢兰生能作妖儿。】

【当时拍片需要厂标肯定是有原因的啊。就他聪明?】

但会有人回怼他们:

【为什么非跟别人一样?】

【一个导演想拍电影也成了大逆不道吗?整个宇宙还有比这更加正常的事儿吗?】

通过这封补充公告,绝大部分人理解了他——原来,谢兰生等独立导演当年有着很多无奈,有着很多苦衷。即使这封公告有些模棱两可左右逢源。

《是我起了反叛之心——我的15年,我的反思》也被转载到了贴吧、其他论坛、学校的BBS。

紧接着,又有一个曾参加过电影试镜的演员出来,她发帖说:

【一人交500真的有过,不过,剧组当天就退款了,制片主任亲自解释演员副导违规操作,还给我们这些回去的一人发了一杯奶茶呢!是街客!】

这下,围观群众更加相信谢兰生是无辜的了。

他们又道:

【这堆操作是澎湃吧……】

【肯定是澎湃了。】

【哇,好恶熏!!】

【这真幸亏谢兰生有酒店监控、报警记录,否则,长100张嘴也说不清了。】

【不是,那个女人太恶心了。】

【为了红嘛。之前可以脱衣服,现在可以泼脏水。】

【她这一回真出名了……】

【我去支持《一见钟情》,他妈的,澎湃去死!】

【《葡萄美酒夜光杯》要真的赚到盆满钵满,中国电影就可以死了……那太奇葩了,太耻辱了。】

兰生读着这些评论,只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在红尘里沦陷了吗?他在世俗里打滚了吗?

他不知道。

…………

这天,因为被泼脏水,10到12点、12到14点、14到16点,这三场的《一见钟情》票房明显受了影响。深蓝影业和谢兰生还挺担心明日排片的。

然而,下午四点开始,《葡萄美酒夜光杯》的观影人数断崖下跌,而谢兰生《一见钟情》肉眼可见飙上去了。16到18点,18到20点,20到22点这三场中,各大影院《一见钟情》的上座率竟是满座的!连第一排都完售了!22到0点场略略降低,可是也有90%左右。与此同时,《葡萄美酒夜光杯》上座率却只有75%,大部分人去电影院选择了看《一见钟情》。

于是,上映次日,在单日票房上,虽《葡萄美酒夜光杯》还是高于《一见钟情》,可是差距明显缩小,二者比例是3:2,比第一天实在是不知好了有多少。而在16点到0点这四场中,《一见钟情》上座反超《葡萄美酒夜光杯》,十分可观,《葡萄美酒夜光杯》靠1.5倍的排片率才勉强超出了12.5%。

总体算来,五一假期的前两日,《葡萄美酒夜光杯》的票房一共是3564万,首日票房打破记录,次日却是大幅回落,而《一见钟情》的票房则是1890万。

对剩下的几天票房谢兰生还挺有信心的。五一长假还剩五天呢,公映期就更长了。

公众是傻,可也没那么傻。

半夜12点,在拿到了票房以后,兰生、莘野、深蓝影业还有《一见钟情》剧组都长长地吐了口气。

一天天跟打仗似的。

下午开完发布会后莘野就回深蓝影业了,因为这样比较容易跟公关部随时沟通,谢兰生也跟着去了,在莘野的房间等着。

现在一天终于忙完,全部抹黑终于澄清,莘野提出请公关部到一楼去吃点夜宵。这栋大厦一楼全是各种餐厅和咖啡厅,因各公司酷爱加班,有些餐厅开到凌晨。公关部的十几个人工作一天又累又饿,一听莘总请吃夜宵,欢呼雀跃,赶紧应了。正好剧组几个主创——深蓝签的监制、制片主任、会计等几个人也还在公司加班核账,便一并加入了。

他们进了一楼一家挺正宗的港式餐厅。一人点了一个冰火菠萝油,又叫上了几个小菜。

大家一边吃,一边高兴,一边骂澎湃,谢兰生只微微笑着,感觉还挺温暖的。

中间监制出去上了一趟厕所,回来便道:“刚在厕所看见那谁了。”

众人问:“那谁?”

“我忘记了他的名字……就那个,《纯白孔雀》的化妆师,挺有名的……那个骚零。”

“啊啊啊啊!”有人知道,“他跟隔壁影视公司的高副总是一对儿!”

有一些人没听明白,问:“……什么叫‘骚零’?”

谢兰生也望向监制。他也不懂,也想知道。

“嗨,”监制说,“男同性恋下面那个,就是bottom,叫‘零’,上面那个,就是top,叫‘一’,你们知道吗?”

“???”

监制:“这些个零呢,就叫骚零。零号都骚,没有不骚的,喜欢老公的那个,嗯,无一例外。”

谢兰生:“…………”

吃吃喝喝闹到一点,大家分头回家了。莘野告诉公关部门明天可以9点半过来,让所有人都打车走,说财务会报销车费。深蓝影业的规定是21点以后可以打车,公司报销。

告别众人,莘野带着谢兰生去大厦的停车场取车。

一路上,谢兰生都若有所思、欲言又止,默默跟在莘野后边。

莘野笑问:“怎么了?票房超过1890万了,还不高兴?”

“莘野,我……”白天还在发布会上游刃有余回答问题、刚上映两天电影票房就超过了1890万的谢大导忍了忍,没忍住,眉头轻皱,问,“我也是骚零吗?”

作者有话要说:  是不是呢……???

“正能量”“负能量”这两个词2005年可能还没出来,先放在这,我再查查。

第106章 北京(九)

莘野听见这个问题, 明显一愣。

而后, 他从背后把谢兰生揽进胸膛, 两只手环着兰生的双肩,笑到胸腔直颤,半晌后, 才亲亲对方的发顶,说:“不是。”

“哦……”

“监制那是stereotype,是discrimination。”

“我明白, ”谢兰生说, “但还是想知道知道别人觉得我什么样……”

“好了好了,”莘野回答, “跟22岁时没有区别。”

“……那就好。”

…………

到家已是凌晨一点半,谢兰生与莘野两人分别冲澡、抱着睡觉。

明天还要早些起呢, 8点必须赶到深蓝。

5月3号,早场开始, 到夜场结束,《一见钟情》全面压制《葡萄美酒夜光杯》。

这一天,因为昨天下午4点以后《一见钟情》的强势表现, 各大院线给它与《葡萄美酒夜光杯》相同的排片了, 一比一,各占36%,连最开始为了试用杜比音响才给33.3%的几条院线也不例外,这回它们是自愿的。

口碑宛如山上雪球,越滚越大, 越滚越快,有些观众本来只是支持兰生这部新作,观影后,也忍不住安利给了家人朋友。5月3号,连8到10点的早场上座率都超过了75%,而10点12点、12到14点两场票房均高于90%,到下午场、晚场、夜场,《一见钟情》又是满座!与此同时,《葡萄美酒夜光杯》的前四场平均下来刚过50%,后四场则是刚过75%。

于是,上映的第三日,《一见钟情》竟达到了电影票房单日峰值,足有1944万,将近2000万,这是中国单日票房在历史上的第三高,与《葡萄美酒夜光杯》首日收入基本持平,仅仅不如《宝髻新簪》以及一部香港喜剧。这日,《一见钟情》的总票房攀升到了3834万,而《葡萄美酒夜光杯》依然领先,是4860万,不过,《一见钟情》是节节高的,李贤的片却是相反。

上映第四日,《葡萄美酒夜光杯》的上座率更不如人意,只有前一天的80%,单日票房堪堪过千,相比之下《一见钟情》观影状况可谓火爆,大电影院常常满座,单日票房冲破两千,二者差距又缩小了,前者是5896,后者是5834。

与此同时,对《葡萄美酒夜光杯》的吐槽越来越多:

【李贤心思全都花在奢华场面、服装上了,不是这样就叫“史诗”!再说一遍,不是这样就叫“史诗”!】

【太多太多明星加盟《葡萄美酒夜光杯》了,大陆台湾还有香港最红的人都在里面,此外还有韩国明星日本明星美国明星……每个角色都不饱满,出场退场极为突兀,导致观众对所有人都没产生任何感情,大家死的稀里哗啦,观众看的哈哈哈哈。《一见钟情》就不一样。谢兰生有充分时间好好表现两个主角,观众们对两个角色渐渐有了很多感情,便觉悲伤,跟着哭,跟着笑。李贤只顾大牌明星,不顾别的了。】

谢兰生也都看见了。

他其实觉得,《葡萄美酒夜光杯》离大烂片还距离很远,比如,它保持了李贤导演对细节的精准把控,再比如,故事其实非常完整、起承转合样样都有,可是,烂不烂是相对而言的,市场观众期待太高,《葡萄美酒夜光杯》就在重压下变烂片了。

而观众对《一见钟情》并没有过太多期待。此前媒体一片唱衰,说谢兰生的片子闷,那大家在电影院里看哭后才感到震撼。

…………

转眼到了5号下午。

谢兰生到某个网站接受记者的采访。

大前天李贤同一时间也被记者做采访了。当时,“潜规则”刚被爆出来,《一见钟情》票房滑坡,白天四场的上座率大约只有25%左右,第一天票房是810万,第二天到那个时候只有可怜的216万,而《葡萄美酒夜光杯》首日则有1944万左右,次日也已经有超过432万了,一骑绝尘。

那天记者问李贤:“《葡萄美酒夜光杯》被诟病只有明星、场面,以及狗血戏、激情戏,李贤导演您本人是如何看待这些评价的呢?”

当时李贤微微一笑,还是英俊而且俊雅,他说:“从票房来看它很成功。商业电影目的只是娱乐观众、娱乐大众。观众爱看,就是好片子,观众不爱看,就是差片子。哪有什么低级不低级、表面不表面,不管黑猫还是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市场就是大众喜好,影评人太高高在上了。”

约定好的时间到了。谢兰生被女主持人带到一楼的小采访室里。兰生穿着一件衬衫,显得十分清爽。

女主持人说:“首先恭喜《一见钟情》四天票房已经6000万了。谢导认为《一见钟情》最终票房会是多少?”

“我不知道。”谢兰生笑,“现在已经超出预期了。每多一分都是惊喜。我也非常期待看看最终票房会是多少。”这其实是隐晦呼吁大家都去贡献票房,因为“每多一分都是惊喜。”

几个常规问题以后,女主持人突然“引战”,寻求话题甚至是噱头:“谢导,您执导的《一见钟情》跟《葡萄美酒夜光杯》在五一档激烈打擂,这一直是电影观众津津乐道的话题。那么,您认为,两部片子孰优孰劣、孰上孰下?不可以说各有千秋哦!”

“嗯。”谢兰生平静地道,“上映几天太多事了,我还没有来得及看《葡萄美酒夜光杯》。”

他其实看过,但他此时太真诚了,主持人也无法验证,而谢兰生若没看过自然无法做到回答,于是,主持人只有说:“好吧……”

不过,到下个问题,主持人便卷入重来了:“前天中午,就在这个直播间,对《葡萄美酒夜光杯》种种争议、种种评论,李贤导演曾回答说,‘商业电影目的就是娱乐观众、娱乐大众。观众爱看,就是好片子,观众不爱看,就是差片子。不管黑猫还是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市场就是大众喜好,影评人太高高在上了。’您同意这个观点吗?澎湃关总也曾说过‘赚钱越多、片子越好’。”不止这个,她还准备了好几条李贤曾经说过的话,让谢兰生做出评价。

“……”谢兰生的理性知道他该继续糊弄过去,可,他想了想,又想了想,双唇一张,对对方道,“我不同意。”

“哦?!”主持人明显兴奋了,“为什么呢?!”

谢兰生说:“的确,有的电影可以改变世界电影,甚至改变世界本身,而有的电影可以让人感到快乐、感到幸福,两种电影都有价值。不是所有电影都要改变世界电影或者改变世界本身。当然,很多很多电影大师可以做到两者兼顾。”

“嗯。”

“但,”谢兰生话锋一转,“我认为,商业电影也好,文艺电影也好,一个导演不能否认它本身的文化功能,或者说,不能否认它本身的价值承载功能。何况,中国电影并未分级,未成人年也在观看,他们会受这些电影非常大的……一些影响。嗯,我因为是文艺导演,思想可能有些守旧。”

主持人只静静听着。

谢兰生说:“迎合观众什么心理,不迎合观众什么心理,导演心里该有思考、该有取舍。我们做文化、拍电影,是为了这世界更快乐、更美好,是长远的更快乐、更美好,而不是虚妄的、临时的更快乐更美好。我举一个无关痛痒的例子吧,比较微小,省着被人对号入座——我看近年的电视剧男主个个呼风唤雨,霸道总裁走进/走出自己公司的办公室,秘书/助理齐刷刷地起身鞠躬恭迎恭送,观众看了是非常爽,可我就是忍不住想,他们为什么要鞠躬?哪里来的如此重的等级观念、上下尊卑?那么,到现实里,若真有CEO有样学样……现实世界是变差的。好莱坞有分级制度,也讲‘政治正确’,这个标准有待商榷,但商业化电影公司的思路却差不多。而且,我们国家电影产业刚刚起步还不成熟,电影市场主要观众还集中在15到22岁。这些人的电影审美成熟到了指导行业吗?我对此还抱有疑问,没办法立即回答。再说,大众审美是能引导的,你天天放暴力、色情,电影观众也不知道他们可以喜欢别的。”

顿顿,又说:“所以,我不同意‘赚钱越多、片子越好’。钱不能是一个导演拍电影的唯一追求,他自己的人文情怀、他自己的价值表达很重要。我认为,一个真正的电影导演应有情怀,不能放弃他的本心。我不是说电影要‘正’,我意思是,要有一些人文情怀,黑道电影可以有情怀,犯罪电影也可以有。《出租车司机》很暴力,可是电影展现的是纽约城的浮华空虚,而非以暴力为噱头,一味迎合负面心理。”

女主持人点点头。

兰生又道:“我也不同意‘观众爱看,就是好片子,观众不爱看,就是差片子’,我只同意‘观众爱看,它一定有重大优点。’我们没有必要否认类型/题材的区别。而且,商业电影的艺术性、商业小说的文学性,这些东西创作者们也有各自的观点,有人比较重视这些,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但差不差……这怎么看?至少我没觉得差了,比如去年那个《xx》。”末了,兰生又说:“我支持创作的自由,但,我希望导演的表达不以‘钱’为唯一准绳,而有他的其他想法,有他的个人烙印,不千篇一律。”

很多导演都喜欢说“赚钱就行”“快乐就好”,谢兰生却始终认为真的导演需要情怀,他十分古板。虽然,他也理解一些导演把票房当从业目的,换作平时也不会说什么。

“嗯,”主持人问谢兰生,“谢导,您没放弃您的本心过,是吗?”

兰生安静了一会儿,说:“其实有半次……我大二时。”

“哦?半次?”主持人又挖到料了,“具体说说?”

谢兰生答:“大二那年,学校有个短片经费,我们导演系本科生每人提交一个计划,看过以后负责老师会决定把经费给谁,也就是说,我们只有一个同学能拿到钱、能拍个片。我……我当时太想拍片了,写了一个我知道会很有竞争力的故事,而不是我真正想拍的故事,最后果然拿到经费。但是,学生名单公布那天我放弃了这个名额,我察觉到这违背了我当导演的意图,我意识到我太蠢了。顺便说句,当时一个同班同学跟我一样换了计划,而负责的那位老师支持我们当时的做法。那个同学突然发现,这个行业不仅缺导演,还缺陪伴导演的人,他现在是一个制片,是我《星河》时的制片。”

“哇……”

“从此,我每部片子都是给我自己的一首情诗。”

“哇……”主持人也被感染了。

时间很快过去,谢兰生结束了采访。

…………

到晚上6点,这个采访被发出来。兰生还是没有审稿,也许天真,但他想给人些自由。

刊发内容跟采访差不多,只不过,“打擂”意味更重一些,硝烟味儿更重一些。

谢兰生没想到的是,在看过了兰生、李贤对“商业片”的定义后,绝大多数电影观众兰生、骂李贤。他们道:

【支持谢兰生……】

【支持谢兰生+1。】

【二人格局高下立判啊。】

【啊,我真是根墙头草呢。昨天觉得李贤说的很有道理非常正确,今天看完谢兰生的又站到了另一队里,[哈哈]。】

【我也是……】

【不是,李贤能把“毫无灵魂”说的这么清新脱俗吗?】

【两个导演一个有追求,一个没有追求,作品是会有区别的,观众不是傻子呀喂。】

【我本以为李贤是被澎湃影业强迫的呢……他自己也这样想吗,[失望][失望][失望]】

【一部电影是一个整体,故事才是它的核心,这些需要编剧、导演用自己的心来架构,不把观众当机器,东拼西凑“流行元素”最后只能是四不像。】

【个人感觉,拿奖之后,《宝髻新簪》超高票房让李导他有些变了……总想制造商业神话,把这个当创作目标了。】

【李贤该在他自己的基础上面寻求突破,不是否认曾经的片,也不是否认曾经的他。】

谢兰生的这个采访算是“打擂”的高潮了。他竟然在明面儿上否了李贤的“导演观”,点起一整片的硝烟,烧起一整片的战火。

然而奇怪的是,绝大多数观众却在兰生这边,支持他棒打落水狗,在“大片”横行的电影市场敲敲钟、说说话。

谢兰生更没想到的是,7点左右,突然有人发了个贴在论坛上,题目叫《其实,首映式上被激吻的是李贤第二个老婆》。

里面的主楼爆料说:【我爸爸是原潇湘厂的副厂长,他说过的,咱们李导还有一段5年左右的婚姻呢。后来李贤找了小三,跟原老婆离了婚了,女的自杀了,她爸还找潇湘领导告过状呢。最后李贤给了她爸一笔费用,七八万块。】

有人回:【不是吧不是吧,这么人渣?】

楼主又回:【人格保证爆料为真。而且最最那啥的是,那女的是《圆满》主演!李芳芳的那个演员!】

这下,论坛群众全真震惊了:

【不是吧……那怪不得谢兰生总怼李贤呢。】

【原来不是因为嫉妒,是因为这个?】

【怼李大导怼10年了,这是一个重情的人啊。】

【这样一说很合理啊……】

【我更喜欢谢兰生了……】

【等等等等,什么“总怼”?除了这次还有哪次?】

【回楼上,《宝髻新簪》那时候嘛,谢兰生跟记者们说,《宝髻新簪》高票房有官方运作的因素在。官方给了超长档期而且禁上好莱坞片,新闻联播帮着宣传……还有什么来着……】

【那谢兰生这回五一扬眉吐气证明自己了。他确实比李贤强啊,他也能创2.8亿神话!哈哈哈!】

【这个倒也不一定吧。《宝髻新簪》确实是比《葡萄美酒夜光杯》好,就算没有官方宣传,没有2.8亿,也会受欢迎。】

【不是,你们真信这个楼主?】

彼时兰生正在庆功,将近8点才看到。

在这一天《一见钟情》的总票房反超李贤,今天大约能破8000万,而对方只有7000万。并且,这样看来,《一见钟情》这部片子最终票房会破两亿,总票房在电影史上可以杀进前三甲了。因此,为了庆祝票房反超,剧组的人简单聚餐。

柳摇突然被曝光了,谢兰生还挺难过的。

那个温柔的女人。

她希望能平平静静,可,父亲拿了七八万块,她生前的那些创口暴露在了大庭广众。

虽然,她平静了将近十年。

…………

因是庆祝票房反超同时庆祝马上破亿,作为导演的谢兰生被剧组人灌了不少。

回去路上,谢兰生见莘野手指打方向盘,特别好看,突发奇想,道:“莘野,贝儿,我也想考一个驾照了。”

莘野声音有些慵懒:“嗯?”天有些热,他把身上的黑衬衫随手解开两颗扣子,大片胸肌若隐若现,有些迷人。

“我要有车,你就不用动不动接我回家了。我自己走。你是莘总,时间宝贵。”

“想考就考。”莘野轻笑,“不过,即使考了,我也还会‘动不动接你回家’的。 ”谢兰生是大导演了,每回打车还挺麻烦,被要签名,被要合影,不能工作也不能睡觉,浪费时间。再说,在北京,想打车也不容易。

“……为什么?”

“你这个人成天想事。”莘野说,“魂游天外,总不集中。你这种人开车危险,我不放心,非常不放心。再说,你经常拍15个小时的电影,也不能休息,一天下来人都疲了,这样容易出事故。”

谢兰生呆呆的:“哦……”

“我们两个住在一起这事儿还不好公布,司机接送也不合适,所以,我还是会自己过去。”

“……你会不会想太多了?”

这时车到自己家的院子里面、别墅门外,莘野停好,轻轻摇头:“你的事儿我想多少都是少了。”

“莘野……”兰生有些受到触动,半转身,把唇送上去。

二人忘情拥吻一阵,在月色下,莘野看着兰生两片鲜红的嘴唇和带着水光的眼睛,那里面有自己,说:“回家。”

“嗯……”

从车前面到楼门口,莘野抓起兰生的手,十指相扣,紧紧攥着,还一直把兰生手背送到唇下,不住地吻。他很喜欢肌肤接触,有时兰生在他身边挺随意地翘二郎腿,他都忍不住俯下腰,亲吻爱人搭在膝上的小腿肚,一下一下地。

谢兰生还挺臊的。

二人才刚踏进家门就紧紧地继续拥吻,几分钟后,莘野才道:“去洗澡。”

“嗯……”这一阵子事情太多,已经很久没做过了。

可能因为酒精作用,兰生今晚有些放纵。他低吟、大叫,喊莘野的名字,整个过程……了三次。

结束以后,洗过了澡,他疲累地躺在床上。

没想到,莘野突然抱着他,用兰生的柔软头发蹭蹭他自己的下巴,左手拇指轻轻一点,在谢兰生耳朵旁边放了一段录音出来。

愣了几秒之后,谢兰生惊呆了,差点跳起来!这是他刚才的……录音!!!略有点喝高了的……录音!

莘野亲亲他,问:“记得监制那问题吗?你在别处肯定不是,但在床上……”

听着自己带着哭腔的“出去”“太深了”“太大了”“不行了”“要破了”“要穿了”,谢兰生背对莘野,说:“闭嘴。关掉。不许说出那个词来。”

什么零不什么零的……

“遵命。”莘野喉间轻轻一笑,一手放在兰生颈下,一手搂着兰生的腰,紧紧地,又亲了亲他的耳背,在耳后说,“骚宝宝。”

第107章 北京(十)

转眼到了5月5号, 《一见钟情》增势不减, 而《葡萄美酒夜光杯》疲态尽显, 继续下滑。这天下来,《一见钟情》的总票房顺利突破8000万的大关,单日增长2000万, 《葡萄美酒夜光杯》则堪堪达到6708万,单日增长875万。

对于“构陷”这个指责,澎湃影业严厉否决了, 并表示, 要给造谣的网友们寄送公司的律师函,说, 这可能是那女演员自编自导的炒作,也可能是其他公司蓄谋已久的栽赃, 但与他们毫无干系。

兰生、莘野不想太绝,毕竟, 在这时候澎湃影业是电影业巨头之一,2000年以后出了不少好的片子。不过兰生主动牵头,撰写了个“拒用潜规则的副导”的倡议书, 表示, 导演要选好的演员,副导要做好本职工作,这样才对得起电影,绝大多数他认识的大牌导演都签字了。

李贤则对前妻传闻缄默不语,从未表态, 这也让广大网友开始相信所谓爆料,包括那些在一开始并不信的。有人斥责李贤垃圾,也有人认为,真相不明,站队不着急,前妻可能也有问题,比如脑子有病。

5月6号、5月7号两部电影的票房均略略下滑。到五一结束时,《一见钟情》的票房是一亿一千五百万,《葡萄美酒夜光杯》是8335万。《一见钟情》的票房加植入广告、海外出售,收入已经达到9100万。这样下去,这部电影给深蓝带两亿收入不成问题。

统计显示,《一见钟情》是第二部 票房破亿的“非大片”“非喜剧”,为电影业提供了个新的思路,第一部则是2000年上映的一部反腐力作,有官方的推动因素,党员们被组织观看。《一见钟情》的成功让人们终于知道了一个很简单的道理:讲好故事就可以了。

若不算上反腐力作,谢兰生是第三个票房过亿的本土导演,前面一个是李贤,两部电影票房过亿,另一个是喜剧导演,一直跟着深蓝影业。

当然,《一见钟情》迅速过亿也是因为中国电影的总票房涨势惊人。自2003年电影改革起,中国电影的总票房每年增长三分之一,2010年左右甚至增长二分之一,谢兰生的过亿记录被人随后不断打破。这是后话。

…………

五一长假一结束,《葡萄美酒夜光杯》的盗版光盘开始横行,但因为深蓝影业对枪版VCD/DVD严防死守,《一见钟情》并未流出。深蓝不把电影拷贝留在各大影院手里,而是不厌其烦,动用大量人力物力,每天早上用密码箱给各影院送去拷贝,晚上再用密码箱从各影院收回拷贝,并且叫人负责抽查,确保各个合作影院如约放映《一见钟情》。这个时候,全国共有1188家影院,这个工程比较庞大,但,深蓝认为电影胶片不被复制非常重要。要知道,若毫无措施,上千拷贝散落各处,电影盗版必定泛滥。流程并非无懈可击,可盗版难度大大增加了。5月8号,市面上还是只有“荧版”,从大屏幕翻牌下来的,没有“碟版”。

因为口碑持续发酵加上盗版很晚才流出,到下映时,《一见钟情》总票房是惊人的两亿三,《葡萄美酒夜光杯》则是不到一亿七,二者共同缔造了个十分疯狂的五月份。

论坛网友又感叹了:

【当年谢导不服李导,我还笑呢……我检讨了。】

【哎,一个电影领军人物竟然说出那样的话。“商业电影目的只是娱乐观众、娱乐大众。”】

【楼上,他说是为电影工业。打败欧美,振兴民族。】

【回楼上,NONONO,电影公司最爱“复制”,有样学样,弄一堆烂片。】

【回楼上,个人以为李导他们也有道理……他们打造票房神话,资本涌入这个市场,才百家争鸣,越来越好。】

【回楼上,呃……】

总之,不管过程如何跌宕,两亿三的票房在手,谢兰生拍《一见钟情》首个目的是达到了——莘野因为文艺影院手头现金全砸出去了,谢兰生想帮他老公增加增加全年利润。现在,《一见钟情》的总收入已经超过了一亿三,其中包括9000万的票房分成、3000万的海外版权和1500万的植入广告。去除摄制成本、宣传成本、税金等等,这部电影的净利润足有7500万,足够深蓝用一阵子了。

很多了。

而拍《一见钟情》的第二个目的也达到了,或者说,尽力了。在采访中,在活动上,谢兰生如祥林嫂般喋喋不休地谈论“文艺影院”,于是,不少喜欢《一见钟情》的年轻人当真去了。

虽然深蓝文艺影院的上座率还是很低,非常低,但至少是有人影了,不至于整天空场。每场电影播映结束,谢兰生都邀请几个年轻导演开点评会,讲这些经典文艺电影在哪里好,为什么好,培养、教育电影观众。年轻导演都挺乐意,一方面是参与活动,一方面也是宣传自己,而谢兰生在有空时也经常会过去讲讲。

谢兰生又一次觉得,莘野这人真是厉害。2005年,北京房价飙升,文艺影院在的商场把各店铺通通出租了。下面四层一起养着上面那间“深蓝影院”,绰绰有余,整间商场才租掉25%便实现了收支平衡。莘野说,整栋楼都可以看做是兰生的文艺影院,不过,深蓝影业把影院的一部分租出去开店,用那部分养这部分,他早察觉北京房价这一两年会飙上去。

另外,关于谢兰生的争议还是没有停止,不过,以前是一半人喜欢他一半人讨厌他,这回知道“厂标”的事,变成大约四分之三人喜欢他,四分之一人讨厌他。

…………

夏天,深蓝影业重金打造的大片儿正式上映了,叫《碧血丹心》,是古装。电影表现非常不俗,最终取得一亿票房,深蓝影业在前七个月的电影票房榜上,占了一个第一,又占了一个第五。第二是个好莱坞片,第三是《葡萄美酒夜光杯》,第四又是好莱坞片,而深蓝的另个喜剧会在12月发预告片。

还是夏天,先前买了《一见钟情》美国版权的环球影业对谢兰生说,2小时20分钟片长对这题材来说太长了,希望兰生可以删掉20分钟,到两小时。谢兰生绝对不是拒绝听从别人劝告的人,可他知道,《一见钟情》目前版本就是最好的版本。这并不是因为他非常傲慢,而是因为他了解素材。

最后,谢兰生把整部电影一帧一帧地看过去,而不是直接播放,他看了三遍,两只眼睛都要瞎了,终于剪了其中六帧,共计0.25秒。

谢兰生跟环球影业说:“Todd,我这周把《一见钟情》一帧一帧地看过去,还是三遍,竭尽所能,删了6帧。”

Todd立即叫了起来:“谢导您在开玩笑吗?!一秒钟有24帧!!!”

谢兰生说:“真没有。我剪辑了整整12天,剪了6帧。”

最终Todd要晕菜了,说:“我们这的剪辑师剪。我们剪好给您看看,您要认为我们这个剪辑版本可以上映,就拿去上映了。”

谢兰生只耸耸肩膀:“好。”

结果,环球影业这一剪辑竟然再也没下文了。

直到大约两个月后《一见钟情》在美上映。谢兰生到网站上面翻了翻电影简介,看见“片长”一栏写着:【140分钟。】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环球影业当初让他无论如何剪掉20分钟,最后自己也没动嘛!

在下次的电话当中谢兰生便问起这事,Todd苦笑着道:“环球影业的剪辑师也觉得片子非常难删。他们花了一个来月终于剪出三个版本,我们举办了试映会,让xxx·xxx、xxxx·xxxx、xxxxx·xxxxx等大导演给些意见,结果,所有导演全都说,最初版本是最好的。”

“于是不剪就上映了吗?”

“对,我们承认您是对的,确确实实剪不掉了。”Todd说,“我们这边也不只想上最赚钱的电影,还想上最好的电影。既然导演一致表示《一见钟情》越改越差,那就算了。”

谢兰生还有点感动。

…………

就这么着,过山车般跌宕起伏的四个月结束了。

谢兰生和莘野两人都想好好地歇一歇。

“去哪儿呢……?”谢兰生问,“贝儿,你想要去哪儿度假吗?去欧洲?”

莘野眼睛深深望着他,突然道:“兰生,跟我见见我父母吧。”

“……”谢兰生抿了抿唇。

莘野又说:“我坦白说我是gay了。”

这简直是突然袭击,谢兰生的神经绷紧了。心脏冲击胸腔,他故作平静,轻声问:“然后呢……?”一口大气都不敢出。

“然后?”莘野被他妈妈气笑了,“我妈说了,我高三时她就看出我是gay了。她问,‘你还是选择出柜了,这么多年很辛苦吧?’”

谢兰生:“……???”

他懵了,问:“你是吗?”

“当然不是。”莘野吃完面前早餐,抬眸望望兰生,又拿餐巾擦手,一边说,“我初中时家里信箱女孩子的情书很多,有华人有黑人有白人,还有印度人,我妈拿给我看信,我懒得看,让扔了。兰生,遇到你之前……我是真的不感兴趣。”在他当时的世界里,或美或丑的皮囊下,她们都俗,都无聊。

兰生又问:“然后呢?”

莘野继续说:“不过,我那时候一好朋友是丹麦人,非常漂亮,他常常来我们家住,打游戏,一闷一天,我妈认为我们是gay。

谢兰生问:“非常漂亮吗?”

莘野轻笑,眼睛一挑:“没你漂亮。”

谢兰生:“……”

“总之,我妈当时并不知道我们两个到哪步了,不敢开诚布公讲,担心她一说出口我们两个才意识到自己是gay。她就自己越想越对、越想越对,觉得八九不离十了。她说,她用一段时间才接受了这个事实,原话是‘have difficulty adjusting after my kid came out’,不过,随着时间过去,也好多了,一年以后终于接受。她说,‘negative reactions tended to ease over time’,‘I accepted the fact after the first year’。”

“你妈妈……”谢兰生不知道应该如何评价了。

这乌龙。

他又心疼莘野妈妈,又庆幸最大障碍不存在了。

“她瞎想。”莘野说,“那个时候,美国已经开始讨论同志平权了。1969年发生石墙骚乱,1978年旧金山开始骄傲游行,1987年纽约允许同志继承财产等等东西,同志开始享有权利。她在美国……容易一些。”

顿顿,莘野又说:“我说高中我还不是,那时候跟Fred没什么。她还不信,坚决不信。”

谢兰生:“…………”

“兰生,回家吗?”

“嗯。”谢兰生也抬起眼睛,非常真诚,非常坚定,“好。莘野,其实我也想呢,这个八月度假回来我就带着你见爸妈。”

兰生爸妈对于莘野从头至尾一无所知。李井柔和兰生爸爸会时不时地催催婚,但谢兰生三十五六岁,在开始忙《一见钟情》之前只有三十三四,作为一个顶级导演他还处于黄金年龄,并不大,想寻一个好的妻子绝不是件困难的事,甚至说,因为社会的不平等,绝大多数成功男人在这时候都不着急,因此,李井柔也没催太狠。

但,谢兰生想摊开牌了。

他有爱人,他叫莘野。

“好。”莘野语气十分温柔,“那就定下洛杉矶了。我叫助理去订机票。”

“嗯。”

莘野其实没有想到自己出柜如此顺利。他并不担心,毕竟,他四岁起想干什么他爸妈就管不了了。他本打算让他爸妈自己在家好好想想——去年五月麻省刚刚宣布同性婚姻合法,想开应该不是很难。却没料到……

不过,虽然定下洛杉矶,莘野发现,在接下来的谈话中兰生还是有些焦虑,于是问:“怎么了?在担心什么?”

谢兰生一边想,一边老老实实说:“我担心你的爸妈不喜欢我,不顺眼。”

“为什么?”莘野失笑,“因为是个男人?他们已经接受了。”

“不是。”本来谢兰生是真的担心,不过他把话说出来时,却莫名地不太爽利了,哼着气儿道,“我没人家漂亮,还没人家英语好。”

莘野:“…………”

作者有话要说:  兰生:这个牛奶兑醋了吗?

1998年《泰坦尼克号》上映时曾经这样防盗版过(用密码箱带走拷贝),不过那时电影院少,2005年肯定困难很多。

我其实觉得,在2005年,谢导电影很难超过大导演的大制作片……只能靠妈妈给的金手指了。

第108章 北京(十一)

谢兰生与莘野两人一天后便上飞机了, 没大准备。

谢兰生他绝非一个优柔寡断的普通人。“导演”大约是这世界最需决断力的工作:拍摄计划无比严格,可各种意外层出不穷,大到根据天气状况、环境状况调整拍摄计划, 小到根据影棚尺寸、演员走位修改台词长度, 剧组上下上千双眼盯着导演迅速地move on, 不然大家就要加班,或者预算就要超支, 电影面临风险。好莱坞要更加夸张,导演必须立刻决定,不管决定是对是错, 重要的是立刻决定, 并让团队相信决定, 否则氛围就会变了。谢兰生常常感觉, “雷厉风行”这个要求对女导演很不友好,她们大多并不喜欢不计后果地做决定。偶尔,兰生也会说“你先忙。给我30秒思考一下, 这不证明我忘记了”,但,总体来说, 他从来不拖拖拉拉。

12小时后,飞机落在天使之城。

谢兰生这七八年来对洛杉矶并不陌生, 或是来见“环球影业”,或是来参加电影节,热门景点都去过了, 但, 他没进过莘野的家。他总觉得这是一件非常非常严肃的事。

莘野家在比弗利山庄。车在一处山脚停下,黑色铁门缓缓打开, 莘野给了一脚油门,车子上了盘旋的路。

庄园则在山最顶上。另道铁门此时分开,入眼的是大片草坪,被分割得很有美感。中心圆后,长方形的喷泉池子一路延伸到房门口,几十细流涓涓不断,喷泉两侧也是草坪,它尽头是每个晚上会被燃起的篝火炉。

两条车道绕过草坪蜿蜒通向后头房子。到临近时再做分叉,可以直接到房前,也可以到车库。

莘野把车开到房前。

一个女人等在门口。莘野下车给谢兰生拉开车门、叫他下来,将车钥匙递给女人,介绍说:“这是Lisa,家务经理。”

兰生笑着打了招呼,而后,在Lisa走向驾驶室后,一边上台阶,一边问:“什么是家务经理?”

“相当于传统管家。”莘野答了,“有男有女。她们主要负责管理,比如安排party,手下还有一个团队,自己不做琐碎的事,Lisa年薪是60万美元。”

“哦哦……”原来是叫“家庭经理”,不叫“管家”了。

进门并非现今流行的种植着树的露天中庭,整座房子比较传统。大理石的地面光洁如新,几十米外,宽阔奢华的楼梯从左右两侧环绕上去,让人可以俯瞰门庭。

莘野继父高鼻深目,风度翩翩,正叉着胯等。他梳着背头,一半黑发一般白发。不过,也许因为常年当CEO,鼻梁中间有道深纹。

“Dad。”莘野笑笑,介绍自己身边的人,“他是兰生……我这辈子唯一挚爱。兰生,叫Dad。”

兰生扫了莘野一眼,发现对方盯着自己,眼神炙热而又直白,里面只有一人一般。

仿佛是在当众调情,谢兰生把目光移开,向Robert望过去,不好意思了一下下,终于叫了一声“Dad”。

不过紧接着,谢兰生就笑起来,一如既往活泼灿烂,不因对方身份地位因为自己哪里差了,握握对方伸来的手,大大方方,说:“您好,我叫谢兰生,您可以管我叫‘兰生’。我是一个电影导演,跟Yves是拍《生根》认识的,北京人!”

莘野爸爸接茬几句,莘野妈妈也现身了。

比照片上还要美丽,虽然已经50来岁了。谢兰生在好几年前看过妈妈的照片,非常理解莘野继父为啥非娶他妈妈,后来看了生父的照片,又理解了莘野妈妈为啥非嫁他爸爸。

四人寒暄了一阵子,莘野问兰生:“要看一看我的家吗?”

谢兰生的眼睛眨眨:“嗯!”

“觉得这种庄园新鲜?”

“不是,”谢兰生笑,“想看一看你长大的地方。”

再一次,莘野深深看他,好一会儿才搂搂他肩:“走吧。”

“嗯!”

这个房子大到离谱。在北京,谢兰生也进进出出名人们的豪宅别墅,有投资人的,有明星的,但在眼前这房子前个个宛如小瓦房。

在一侧的家庭影院,莘野说:“这是一个隔音影院,放映、音响杜比认证。大屏幕的尺寸是20'x10',三米高,六米宽。”

“哦……”

莘野一边走一边说:“喏,这间卧室是我用的,这间卧室是爸妈的。主人套房5000平方英尺,外头是个无边泳池,还有一个sunny room。客人区域10000平方英尺……”

这房子里有画廊、博物馆、音乐厅、club、健身房、冥想室、图书馆……还有各种市内运动,比如半场篮球、保龄球……地下还有土耳其浴,空间宽阔,穹顶极高,大理石板整片铺满,高大石柱立在周围,中间有个长方泳池,尽头则是土耳其浴,旁边还有桑拿的房间、spa的房间……

谢兰生:“……”有些夸张。

逛过里头,又去外面。

后院也有一座泳池,还有一个按摩池。泳池被打造成水潭状,在地下,周围如有湖光山色。院子里有许许多多高大参天的橡树,还有两座市政认证的优质水井,再后面是网球场和篮球场。

最后则从车库回屋。车库说是车库,实际更像豪车展厅。车库明亮现代,一辆辆车在转盘上,四周墙壁全是LED的,瀑布影像被投射在上面,伴有哗哗的水声。

在参观时,有时,到一个新的房间,莘野会说:“199x年x月x号给宝宝的那封信……是在这写的,这冥想室。当时演技出现瓶颈,我想突破,也想你陪,非常想。”“199x年x月x号给宝宝的那封信……是在这写的,画廊。我妈见到xx的画,我想起来你说喜欢,请她过去拍下来了,现在应该还在这里。”“199x年……”最后说,“剩下那些全都是在次卧边上书房写的。”

谢兰生就默默看着,偶尔,他们会接吻。

当天晚上莘野爸妈包了一间好的餐厅,吃牛排。再回家后,四个人在酒窖外头的品酒室说话、闲聊。这个酒窖宛如城堡,周围全是欧洲石壁,酒架置于酒窖中央。

谢兰生他英语水平不能跟人谈笑风生,莘野便跟自己爸妈讲这几月发生的事。大家故意放慢语速,偶尔,兰生会用有些蹩脚的英文跟莘野补充:“In that month, we also bought a new car”,或者……每到这时,莘野就会温柔笑笑,重复他的,尊重他,跟爸妈说:“Right. In that month, we also bought a new car.”“Exactly. We……”

谢兰生放开的挺快。没一会儿,他就可以自己加入那一家人的话题了。偶尔听不懂,莘野还有他的妈妈会帮兰生翻译一下,莘野继父也可以说一点点的中文。

看的出来,莘野爸妈没不喜欢他。

谢兰生还挺高兴的。

虽然,在最初的不安后,他老早就不担心了。他想,他怕什么,他们儿子这些年来迷他迷的要发疯了,当然,他自己对莘野同样“迷他迷的要发疯了”。

…………

第二天,莘野带着谢兰生到自己中学转了转。这是一家顶级私立,谢兰生看见,一堆妈妈开着豪车来,而后,连车窗都懒得关上,甩上车门下车接娃,座位上面大大咧咧地甩着女演员们无比宝贝的爱马仕包。

第三天的天气很好,一点风也没有,莘野爸爸建议莘野带谢兰生出海去玩。

谢兰生也参加过些明星、名流的游艇party,不过再次,谢兰生被等级差距给震住了。这个游艇上下四层,一层在水下,二层船头是无边泳池,三层船头则比较传统,缩进一块。游艇里面像水帘洞,天棚、墙壁到处是LED,水和鱼被投在上面,有家庭影院、水疗中心、停机坪……

莘野是能开游艇的,二人早上自己出海了。

莘野把船开出很远,走了三小时,到了一处没游客也没货轮的海面上,他把船停下,让它漂着,走出驾驶室,远远看见谢兰生在三层甲板的船头站着。

他走过去,搂着细腰,问:“好看?”

“嗯。”谢兰生说,“真他妈蓝。”

莘野笑笑,吻他头发。

结果,兰生发现,吻着吻着,莘野的手不老实了。

他手指从下摆进去,沿着小腹缓缓上去,到胸前两颗,先按了按,再揉搓、碾转。

兰生一开始纵容了,两手手指掐住栏杆,咬咬唇。

可没想到,莘野竟然得寸进尺!他撩起了兰生T恤,折两折,让兰生叼着。

谢兰生说:“不……”

莘野哄他:“乖,就一下下,我想好久了,嗯?”

谢兰生便有些犹豫,半晌后,道:“就一下下。”他想,此时举目全是海水,他自己呢细心盯着,其他船只一出现就让莘野滚到一边去,也还好。

“嗯。”莘野说完,把谢兰生T恤后颈的衣领儿向下一拉,用力地吻,同时手指用力搓弄,谢兰生的胸前凸起已经变得又红又挺,微微战栗。

兰生真的太羞耻了。

在宽阔的海面上面,在游艇的船头这里,在徐徐的海风当中,他赤裸着,被玩弄。

可又该死地起了反应。

片刻以后,莘野突然粗暴扯下谢兰生的一截裤腰,从后边,前边还与平常无异,莘野的手死死抓着谢兰生的两片白臀,把臀肉挤出来,一下一下揉,紧接着,谢兰生便感觉到了他熟悉的一个东西!

莘野,把那玩意的头部从沙滩裤的拉链放出来了!还掰开了他的双臀,一下下顶他的穴口!

兰生此刻正好站在游艇舷边的台子上,比平时高出一些,莘野则是刚好利用这个差距磨他……!

“不!不!”谢兰生不干了,吐出T恤,直往后退,“不行!”

虽然周围并无船只,也……

“好,不在这。”莘野收好他的东西,替谢兰生也整理好,领着他,退回檐下观景座上,自己坐下,又把兰生拉到腿上,让兰生的膝盖大张,一边吻颈子,一边用右手几个指甲隔着裤子轻轻地搔兰生已经勃起的……

谢兰生受不了了,也想要了。

莘野竟然在沙滩裤还放了根小润滑剂。他的手指轻戳进去,一下一下进出穴口,一分钟后,又把兰生的沙滩裤后头裤沿褪下一截,把自己的粗大……也从裤子释放出来,扶着兰生的细腰,叫他站起来,向后一拉,再叫他重新坐下。

“嗯……”

又坐下后,莘野踹翻面前茶几,让它竖起来,挡住前面。现在,上方有檐,前面有茶几,两侧船舷下半部分并非镂空,有金属板,除非有人趴过来看,他们两个不会被发现。

不过,知道兰生比较羞耻,莘野还是拿起桌上随手搭的一条大浴巾,盖住两人。

莘野狠狠一下下顶,每回还抬兰生的臀,于是兰生一次次地被颠起来,再一次次地落回去,在重力下被用力贯穿,被大力顶弄。

“不……”他想逃离,却被按在阴茎上。他能看到蔚蓝大海,纯白海鸥,那些海鸥叫着飞过去,对着他们,叫着飞过去。好像,阳光、轻风、天上的鸟,地上的鱼,都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偶尔一个大浪过来,游艇上下晃动,里面东西不受控制胡乱研磨,更让人想死。

“不行……”兰生说,“这个感觉太奇怪了……”

“这叫爽。”莘野又亲他,“你被插爽了,宝宝。”

“不是……”兰生说,“莘野,我转过来,行吗?我想看看你。”

莘野果然停止动作,两人保持相连姿态,谢兰生的一条腿从莘野身上掏出来,面对面,莘野亲亲他的下巴,问:“试试自己动?找找那个点。”

“嗯……”谢兰生两手把着莘野壮硕的胸肌,一上一下,自己动作。

可是不行,他的力量还有速度都远远地不足够。

谢兰生把自己退出来,又让莘野半躺下,他抱着对方,手上忽然一个用力,一翻身,搂着莘野一起滚到了甲板上!他自己在下,莘野在上边。

莘野说:“喂。”

谢兰生腿盘上对方,说:“莘野,你来……你主动……”

话音刚落,莘野他就狠狠捅进自己的爱人的身体!

他用浴巾盖住两人,两个人像野兽那样,一边接吻一边交合,在甲板上疯狂做爱。

兰生眼看就要到了,莘野退出只剩一个头,刚想再一破到底,却突然停下动作,抽出来,用滑腻腻的大龟头轻轻顶弄对方穴口,说:“叫声‘老公’?”

谢兰生不吱声,莘野真就不动了。

谢兰生虽身体难耐,但其实是有理性的,不过,他们俩在一起十年,也没什么不好意思,于是抻抻脖子,吻吻莘野的唇,笑了:“老公,要。”

莘野注视着谢兰生在阳光下清亮的眼,真要被他给弄死了,嗓音沙哑,强忍着问:“要什么。”

谢兰生又笑了,还是没扭捏,再吻了吻:“还能是什么?”

问完,他紧贴着莘野的唇,用小气音轻轻说了两个粗俗的中文字,说完后还嫌不够,比莘野还黄还荤,于是,在美国,在莘野出生和长大的地方,用莘野更为熟悉的粗鄙英语说:“Your big cock.”

话音刚落,谢兰生就感觉,细密的吻雨点一般落在自己额上、唇上,身体被人大力贯穿,莘野死死捏着他的腿肉,拼命顶:“早晚死在你的身上。”

谢兰生只叫:“嗯……嗯……”

到最后,被撞太狠,他也疯了,在海风中不管不顾,大叫身上人的名字:“莘……莘野!啊……啊!”

声音会被海风吹散,会听不太清,不像在寂静的夜里。谢兰生感觉,他的声音比以往的每次做爱都大,都响。

在终于释放以后,谢兰生趴在甲板上边,手在甲板随便一抹,抹到一手粘,忽然想到一个词来:淫趴。

他听说过,现在有些富二代们喜欢开着游艇出海,带上嫩模和小明星,他们等船开远后就把药一磕,把衣服一脱,开淫趴。

他觉得,他们两个人也搞出这种淫趴的效果了。

而莘野,还在吻他的背脊,不用想也知道,蝴蝶骨上又全是吻痕。

真是……人家车震,他游艇震。

精疲力尽回洛杉矶。

…………

谢兰生与莘野两人在家住了一星期后,莘野告别自己父母,说,想带兰生去度度假。

莘野继父直接让他选择一个自家的岛。

因为主做酒店生意,莘野家的海岛很多。

莘野当然也没客气。

这个岛在马尔代夫,同样也是印度洋上一颗珍珠。

整栋水屋非常豪华,套间整整480平方米,卧室床上洒满花瓣,阳台上有无边泳池,主人可以直接下到海里看珊瑚礁、热带鱼。

第一天出去深潜。莘野只有潜水证,没有教练证,因此,一个当地的教练员乘飞机来带他们下水,不岸潜,直接船潜。

兰生以前出去度假也潜水过,并不慌张。使用技巧打开双耳,平衡耳压防止堵塞,喝点热饮,保持体温,等真正要钻入水时,用牙齿紧紧咬住输氧管的柔软口塞,挂上配重,一点一点地将自己没入水中。

立刻,与世隔绝了。

不断地清洁面镜,不断地平衡耳压,让眼睛舒服,让耳朵也舒服。

越往深走鱼越多、越大,珊瑚也是。

人身边有成群的鱼,兰生却摸不到它们,大大小小的鱼会从指缝边上缓缓游过,兰生知道,在水下,光的折射是不同的,任何东西人靠经验去摸、去抓,都是徒劳的,只有常在水下的人才能掌握这个尺度。

兰生带了防水相机。只要碰到美丽的鱼或珊瑚,他便会拍。他不想让生命中的任何美好无踪无影。

水下世界平静无波,海水则是湛蓝、清澈。五彩的鱼到处穿梭,对于人类毫不惧怕,谢兰生有一种错觉,好像自己还有莘野也是它们中的一员,内心宁静、自由自在,已远离红尘俗世。

这里珊瑚一片一片,宛如彩色的墙。珊瑚墙外,莘野轻轻过来覆在谢兰生的背上,把着他腰,带着他走,好似两条海底的鱼,在这里常年生活。偶尔,他们也会十指相扣。

谢兰生就觉得,真美。

这个世界太漂亮了。因为身边的这个人,他会感觉更美好。

第二天玩儿冲浪、帆板。

兰生不会这些东西。他只能等大浪来了,就趴在冲浪板上,头朝沙滩,脚朝浪尖,上上下下随着浪涛被冲回到岸边去。莘野却跟电影似的,能顺着大浪下来,甚至迎着浪头上去,到浪尖上抓着板头,转180度,甚至540度。

帆板则要借助海风。

莘野握着谢兰生脚:“这脚蹬在这脚套里,这脚……放在这里就好。对,再握着帆的把手,嗯,用力拉,它有点沉。可以调整帆的角度用以控制前进方向,垂直于风就是直走,45度于风就是横走,两者之间就是斜走……帆一放下板就停了。想回来?那让板子转一个身,拉这帆的另一面,握那边的扶手。记住,板头对着前进方向,风和帆在身体两侧。”

“嗯。”谢兰生一向胆大,他玩儿着玩儿着,竟真的是学会了,只不过,他只能在平静无波的海面上来来回回,莘野却在汹涌呼啸的大浪里若隐若现的。

第三天是黄昏垂钓。

他们乘着游艇出海。船钓鱼竿并不太长,一般只有2到2.8米。莘野教了兰生几个最常见的鱼钩绑法,还有铅坠系法、八字环系法、子线系法、主线系法、浮标系法、渔轮系法、钓竿系法,而后轻轻挂上饵食,又把钓竿举过头顶,轻轻松松地甩出去,在向前的过程当中勾着线的食指一松,浮标、铅坠便稳稳地落入不远的海水中,溅起几朵小的水花。他看了看浮标位置,又拉了拉手中渔轮。

谢兰生被莘野抱着,坐在船头,等他的鱼。

黄昏中的马尔代夫简直美到不似人间。

天是金黄色的,海也是,金色的海波光粼粼,一片一片,破碎着。落日余晖在海面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光,一群海鸥飞来飞去,黑色的影忽隐忽现。

莘野用他带磁的嗓子讲述着钓鱼的事——鱼竿长度有哪几种,饵食有哪几种,子线有哪几种,母线有哪几种,线图有哪几种,钓法有哪几种,可以用的鱼线系法有哪几种,可以用的抛竿方法又有哪几种……无比复杂。

兰生再一次感觉,他爱的人无所不能。

有的时候,莘野让他侧过脸来,吻他太阳穴,或吻他嘴角。

到最后又不老实。他一边说“拿稳钓竿,别吓跑鱼”,一边伸手到T恤里。谢兰生也不大敢动,于是只能拼命喝止:“莘野,别闹!”

结果,被撩起了T恤下摆,吻背脊。

马尔代夫鱼真的多。

没一会儿他们两个钓上一条大石斑鱼,有半米长,最后钓鱼两个小时竟然收获10来条鱼,他们带了一条回去,用炉子细细烤了,一边喝酒,一边吃鱼,味道居然非常不错。

最后他们生起篝火,放起音乐,在无人的小海岛上尽情大笑、尽情跳舞。谢兰生并不会跳舞,于是莘野搂着他腰,一边教,一边跳,谢兰生只胡乱蹦跶,步伐错乱,总跟不上,可他还是挺开心的,一直笑,一蹦蹦了两个小时。

到回屋前,谢兰生还又表演了遍他在1991年跳过的“Michael Jackson”。

第四天,因为累了,谢兰生与莘野二人没大出屋,只歇着。

到下午,兰生换上黑色泳裤到阳台上游了游泳。

这里有个无边泳池,还有一个按摩池。

他在那个无边泳池游了许久,有一些累,于是,迈进长方的按摩池,闭眼享受。

15分钟后,只听拉门哗啦一响,莘野也出来了。

他望了望,没游泳,而是直接进按摩池与谢兰生并排坐着,扬头看着湛蓝的天,说话、聊天。

“莘野,”谢兰生问,“你是靠着你爸妈给哈佛捐楼进去的吗?”

“不是。”莘野简直被气笑了,“不需要。”

“哦。”谢兰生又问,“你爸妈家那个钢琴比咱们的好很多吗?”

“嗯。”莘野说,“回去给你听听区别。”

“我见到了你小时候比赛拿的好多奖项,有钢琴的,有网球的,有国际象棋的,有……”

“美国人挺重视这个,我爸妈的圈子更是,一是为了社交,二是为了上学。”

“哦……”

他们二人说着说着便在池中接起吻来,而且,越来越激烈,越来越狂热,谢兰生想跟上节奏却发现自己无力招架。

他渐渐地动心了。而莘野还火上浇油,一边吻,一边揉,最后隔着黑色泳裤上下抚摸他的阴茎。

“不……”谢兰生又说,“不……”

莘野则让兰生站到他自己的正对面来。谢兰生一站起来,屁股正好抬出水面。

莘野把着谢兰生臀缓缓拉到自己面前,拇指剥下对方泳裤,而后按着,凑上唇去。

谢兰生“咝”地一声,说:“莘野!”

莘野却是不管不顾,他用他高超的技巧一圈一圈画着圆舔,又吸又吮,没一会儿,谢兰生就受不住了,两手抓着莘野头发,自己挺腰,进攻性十足,莘野只是被动受着,努力配合,努力吞咽,最后兰生一个挺身,喘着粗气射了出来。

莘大影帝呛了一下,几滴精液落入水中,点点晕开,分外淫靡。

莘野抱着兰生大腿亲吻。两三分钟后,谢兰生又半硬起来,这回莘野不让着了,夺回主动,他一边舔对方阴茎,一边大力揉谢兰生的臀肉,还用指尖戳弄穴口,让谢兰生腰酸腿软,肠道变得十分空虚。

见差不多了,莘野便让谢兰生在按摩池的座位上趴着,把臀部翘出水面,他自己则顶了上去。

谢兰生望着他面前的蓝天、大海,问:“在、在这里吗?”

莘野拍拍他的屁股,轻笑:“宝宝,挨艹未必要在床上的。”

“可……”

谢兰生还没说完,穴口便被一破而入!

“啊!”谢兰生叫了声儿。

被插了个满满当当,两人臀部打架一般地在池中疯狂碰撞。

好涨,好撑,又要坏了。

池中的水哗啦啦响。水流在两具身体间来来回回奔腾冲刷,从你那儿到我这儿,再从我这儿到你那儿,将彼此的荷尔蒙混合。“水”作为实体,将两个人包裹在了一处,捆绑在了一块儿。

水流震荡变得激烈,互相拍打,声音很大。水花冲上大理石壁,甚至溅出池子,一波一波落入海面,哗啦啦地发出声响,二人交合的热烈程度量化到了肉眼可见。

泳池挂在左脚踝上。阴茎摩擦内壁,睾丸拍打臀肉,从里到外都要痉挛。

柔嫩肠壁被一路旋磨,而前列腺被疯狂撞击,肠道宛如破旧花洒,一泡又一泡的肠液被挤出来,溶在水中,池水仿佛都沸腾了。

什么矜持,什么羞耻,全部都被抛之脑后,只剩下原始的兽欲。

“叫。”莘野一边插,一边说,“大声叫。对着大海。”

兰生摇头:“不……嗯!啊!”

穿了……又要穿了……

他只听见,水冲上石壁的声音,水落入海面的声音,肉体拍击的声音,人呻吟的声音。

莘野死死地握着谢兰生的两只胳膊,谢兰生的漂亮背肌被挤出了深深凹线,莘野看着,意乱情迷。

莘野垂眸。柱身疯狂进进出出,柱身全被液体包裹,空气中弥漫的味道让莘野更头皮发麻,他激烈地耸动、抽插,进出这个只会为他敞开着的柔嫩洞口。

他说着荤话:“你这肠道被干哭了吧。一直出水。”

“闭嘴……”

兰生早就不大行了。随时可能到达巅峰,此刻每被爱人那根多弄一下都是赚的。

眼前是宽广的海平面,鼻端是腥咸的海风。

这里海水清澈见底,近处的海是湖蓝色,颜色很浅,远处则是靛青色的,颜色很深,不同层次的蓝直接铺到天际,琉璃一般。粼粼的波光在水面颤动,地平线上有金色的阳光正在闪烁光亮,使海和天的界限不分明。而人只要向下一看,便能望见许多的鱼,来来回回,穿梭不止。

也许因为这种浪漫,最后,兰生竟然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肠道软肉被滚烫的精液射得有些痉挛,高潮一波接着一波,无休无止。

兰生实在受不了了,他腿一软,跌进按摩池,又用两手勉力扶着,转过身来,坐在座上,穴口当中那些精液缓缓浮到了水面上,如墨一般渐渐散开,水脏了。

谢兰生说:“莘野,这……”

“没事,”莘野亲亲他,“我让他们把水换了。”

“嗯……”

莘野似乎还未尽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长腿迈出池子,而后跪在按摩池边,让谢兰生仰过脖子一下下舔他的那根,接着,把谢兰生捞出水面,让他躺在大躺椅上,再次压上去。

最后,也不知道是太阳晒的,还是自己累的,谢兰生的两眼一黑,竟晕过去了。而在真的晕过去前,他还在说“够了……够了……”

莘野把人抱进屋子,谢兰生刚一沾上床,就睁开眼,问:“怎么了?”

莘野轻轻回答:“被射晕了。”

“……滚。”

真是……每回都要浑身脱力。

两人都忙,聚少离多,做的其实没有很多。但每一回,谢兰生都能清楚地感觉到,在不碰他的每一秒,莘野都是压抑着的,他想看他呻吟,想看他欢叫。

【注:Your big cock:粗鄙说法,你的大jb。】

在随后三天当中两人并未安排活动。他们白天散散步、聊聊天,晚上一起看看电影。谢兰生在看电影时是不说话的,非常认真,也不看莘野,只盯屏幕,而莘野呢,总是觉得没有回应也好可爱,搂着兰生,一会儿吻他太阳穴一下,一会儿再吻他太阳穴一下。

有时兰生会流眼泪,莘野便替他的爱人一点一点吻掉眼泪。而每到这时,谢兰生还是会半侧着脸,任人摆布,斜着目光继续看片子。

等到晚上回了卧室,谢兰生又要抱,要搂。

莘野觉得,自己真是爱死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赠字下个part是2015年,莘总那时44岁了……应该没有现在这么大的本事了。

莘野:“???谁说没有???”

明天应该能更新……

从周总到邵总到莘总,家越来越大,作为熊猫妈妈,我越来越飘。

另,安全须知:我问了个家有游艇的朋友,他说,船即使是停在海面上,驾驶员也最好不要xxoo……

第109章 北京(十二)

谢兰生与莘野二人在洛杉矶度假两周后才回到北京, 也回到现实。

马上面对自己父母, 谢兰生还挺紧张的。可, 这是必须要做的事,不能犹豫,不能空茫。此外, 莘野父母的态度让谢兰生也安心了些。

随谢兰生回家那天,莘野先去剪了头发,接着洗了个澡, 又套上品牌送来的高定衬衫、高定西裤。他这一次没喷香水, 因为老人不会喜欢。

莘野眉眼过于英俊,谢兰生眼有些直了。他走过去, 轻轻一靠,把上莘野的腰, 亲亲对方的下巴,说:“贝儿。”

莘野同样带儿化音:“宝。”

“别紧张。”谢兰生笑, “我不会跟你分开的,我妈管教我就没成功过。我大概是不孝子吧……不顾爸妈,只顾自己。”不论是填报志愿, 还是离开潇湘, 还是别的,他没听过他爸妈的。

莘野深深地注视着,片刻后,一手紧紧揽着他肩,一手死死搂住他腰, 用力亲吻,久久不歇。

…………

谢兰生的父母现在住在一栋小别墅里。2001年,谢兰生在二度擒熊后给爸妈也买了房,不大,两层。他当时还挺开心的。他知道,他是一个幸运的人——不管中国还是美国,靠“导演”买上房的都可以算幸运的人,他们捧红无数明星,自己却只能勉强度日。当然,绝大多数电影导演对于物质要求不高,甚至不屑一顾。

车子停在小区路边,谢兰生带莘野按铃。深红木门被李井柔轻轻推开,谢兰生忙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妈!我回来啦!”

“……”李井柔的两道目光向谢兰生身后望去。

“妈,”谢兰生笑,给莘野拿出拖鞋,还蹲下身一只只摆好,“昨天说了我朋友会跟着过来一起吃饭。喏,我介绍下。这是莘野,深蓝影业的老总,《一见钟情》的出品人,他也是《生根》《圆满》两部片子的男主角,我们认识14年了。”

想想,谢兰生又笑:“不,他认识我14年,我认识他15年了。他1990年拿银熊奖时各大媒体都报道过。”

这个名字李井柔过去14年中听过多遍。她看过《生根》《圆满》,也看过那部武侠,不过,头一次见到真人李井柔还是愣了愣,随后也笑了:“这帅的啊!大牌明星是不一样!”

太高了,而且气场太强大了。

莘野笑笑,打了招呼,把手里面拎的东西给谢兰生让他收好。他买了些一看就贵的,什么野山人参,什么冬虫夏草,什么泰国燕窝……

“哟!”李井柔说,“这太贵了,不能要!”

“没,不贵。”莘野依旧风度翩翩,“《一见钟情》刚给深蓝影业至少赚了7500万,这点东西又算什么。”

“好吧……”儿子有能耐,能公映,李井柔在这个夏天还挺高兴也挺得意的,她跟多年不联系的小姐妹都联系上了,吹儿子。《星河》拿奖后也能吹,但谢兰生总归没有中国官方的认可,不光明正大,而李井柔这一辈儿对此还是颇为在意的。

“爸,妈。”坐着聊了一会儿,谢兰生突然提议,“今天晚上我做饭吧?刚学了几个新菜,你们二老可以尝尝,我现在的手艺还行。”

“不用,”李井柔道,“你陪客人聊聊天儿,我跟你爸买完菜了。”

“哎,你俩就让我做饭吧!”谢兰生把两个老人牢牢按在沙发上,直起腰来,看看莘野,“莘野,走,咱们下楼,去超市买点东西。”

莘野也起身,颔首:“嗯。”

因为想要尽力讨好爸妈,谢兰生为这顿晚饭买了一整车的食材。他在厨房忙上忙下,莘野则陪李井柔聊天。能看出来,李井柔很喜欢莘野,是一个62岁的老太太对年轻帅哥很单纯的喜欢。

半小时后,谢兰生的头探出来:“莘野莘野,来帮帮忙。”

“嗯。”莘野对李井柔淡淡一笑,走进厨房帮忙去了。

晚饭菜单里有几个菜是谢兰生的拿手菜,不过也有几个菜是莘野的拿手菜,他们二人分头准备,不过,有时莘野闲下来了,会从身后抱着兰生,嗅他的头发。

谢兰生挺不以为意:“干嘛总闻?”他不觉得他自己有书里人物的香味儿,而是没味儿。

莘野说:“好闻。”

“哪里好闻?”谢兰生又随口应付,“只有头油的味道吧。”虽然出门前他洗过澡。

“有。”莘野搂着谢兰生,说,“兰生味儿,我宝贝的味道。”

“……”兰生耳尖有些发红,赶紧道,“行了行了,切肉吧。”

莘野哂笑一声儿:“好。”

最后晚饭七菜一汤,而且个个色香味俱全,谢兰生妈妈李井柔和爸爸谢彬还挺震惊的。

兰生爸妈要开电视,却被儿子拦下来了。谢兰生说:“我几个月没回来了,咱们大家聊聊天儿行吗”,李井柔和谢彬二人不觉有异样,都同意了。

于是四人边吃吃聊。

聊《一见钟情》,聊超高票房,也聊惊人口碑,李井柔与谢彬心里真是高兴。

谢兰生总有意无意说莘野是多么厉害,他说深蓝的几部电影在票房榜常年前五,说深蓝还覆盖到了房地产等其他业务,说莘野是五星酒店XYZ的继承人,说莘野是哈佛大学经济系的毕业生,说莘野会英语、德语、西班牙语等等语言,说莘野在美国那时钢琴、网球拿过前三,说莘野当演员10年拿了两个“三大”影帝,还有一个金像奖提名……

李井柔和谢彬两个竟听到了目瞪口呆。

一盅一盅地喝过去,感觉气氛差不多了,再聊也不会聊出什么来,谢兰生紧抿了下唇,放下筷子,两手交握,看了看谢彬,又看了看李井柔,说:“爸,妈,其实我们今天回来……还想说个重要的事。”

“……嗯?”察觉到了气氛严肃,李井柔和谢彬有些不解。

“爸妈,”兰生垂头看看桌子,又抬眼看着母亲,问,“你们……”

他再一次看看桌子,也再一次抬眼:“你们……你们知道‘同志’吧?两个男人在一起,两个女人在一起。”

“……”李井柔瞬间变警惕了,她看着谢兰生,道:“知道,你提到过。”

在过去的这些年中,谢兰生曾用过《圆满》让李井柔知道“同志”,也说过“两个男人两个女人彼此喜欢是正常的”“美国麻省刚刚宣布同性婚姻合法了”等等东西,李井柔总不置可否,说“随便他们喽”,让谢兰生依稀感觉自己爸妈是能接受的,可他几次问李井柔“我如果是一个gay呢”,李井柔都不愿多谈,只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爸妈……”兰生换了一个姿势,几根手指死死抓着正坐着的凳子板儿,他小臂上青筋突起,指尖发白,像要捏碎那薄薄的凳子板一般。莘野见了,手在桌下轻轻拍拍他的膝盖,给他力量。

谢兰生又抬起头来。接下来的一番话说不定会伤害父母,又说不定会伤害爱人,他平时再自信再开朗在这时也难免紧张,于是只能勉强扯出笑容,摆出轻松的姿态来:“也没什么,就是……就是……我和莘野也是‘同志’。我们一起整整十年了。妈,您记得吗?在《圆满》里,我扮演才宽,他扮演郎英,其实,那部电影拍完以后我跟莘野就在一起了。”

他说完后,餐桌上是一片可怕的沉默。

足足过了半分多钟李井柔才缓缓开口:“你说,你们一起整整十年了,那说明,我们想拆也是徒劳。拆不开了。”

李井柔是非常典型的老北京,咋咋乎乎,嗓门惊人,然而此刻,她却极力地保持着平静,端着范儿。

没有想象中的大吵大闹,没有想象中的歇斯底里,谢兰生的心头一喜:“妈,您这意思是……”

放弃了?不拆了?

李井柔却打断了他:“谢兰生,你现在名成利就了,也不在乎父母了,我们两个管不了了。不,不如说,你从没在乎父母过。所以呢,我跟你爸老两口儿……只能自己想想办法。”

“……妈?”感觉气氛不太对,谢兰生有点儿慌。

李井柔又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们就当没你这个儿子,眼不见为净。你们两个不会分开,我们知道,不费劲了。你之前也说过不是?性取向是改变不了的。好,我们改变不了你,但我们可以改变自己。咱们断绝母子关系,明天就去办理手续。我们不见你,不想你,也自然是不会伤心了。我们以后自个儿过,再也不用操心谁了。你那张姨没儿没女,小日子过得挺好,我们现在都羡慕她,一圈儿都羡慕她。养儿养女有什么好?除了操心就是操心。你也不是一直就有的,结婚之后,没你之前,我跟你爸也挺好的,现在回去那个时候,没什么的,就当我这36年瞎眼了、白过了吧。”

顿顿,又张口,说着剜兰生心的话:“哦,对了,这个房子是你买的,用不用我们搬走?腾出来?”

“别……”

李井柔又点点头,模样儿十分冷静:“也对。到你离开去潇湘前我们养了你21年多。这个房子就当还债了,我们两个就当挣钱了。”她微笑着:“两个人给你当保姆,一个月4000不算多吧?很厚道吧?21年……差不多是100万块。这个房子你四年前买过来时就是100万,呵,正正好好,真是天意。至于吃的、穿的、用的,还有读书的钱、玩儿的钱,就算了,我们两个不要了。”

谢兰生被吓着了,他又惊又怕,说:“妈!”

李井柔的声调变高:“别叫我‘妈’!!!”

谢兰生又说,带着哀求:“……妈!”

李井柔尖声说道:“我刚说了别叫我‘妈’!!!你没妈!!!”

说完她把桌子一推,椅子的四只脚在地砖上拖出尖利的声音来,像某种动物的啼哭。李井柔转身就走,步伐匆匆,毫不留恋,而谢兰生的爸爸谢彬一向比较沉默寡言,此时只是看看儿子,半晌以后长长叹气,难掩愤怒以及失望,也跟上了李井柔。

“妈!”谢兰生不敢拦,远远地儿跟在后头,直到李井柔跟谢彬走进卧室,重重关门。

“妈……”谢兰生用手拧门,发现木门被反锁了。

“……”想了想,他缓缓地跪在地砖上。

一旁莘野愣了一下。他在美国出生长大,不大懂“跪”的文化,不过,仅是愣了一下,莘野便也一提裤子,想在他身边陪着。

“别。”谢兰生扬起下巴,急促地对莘野说,“你先走。别让他们再看见你了。火上浇油。我一个人更好解决。”

莘野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没出声,半蹲下来,用口型说:“当心自己。”

谢兰生也点了下头,又说:“你赶紧走吧。”

莘野知道自己留下对于沟通毫无助益,平生第一次感到无力。

…………

在莘野离开后,谢兰生像一只被抛弃了的小兽,一声儿一声儿绝望地喊:“妈……妈……”

过一会儿又叫:“爸……”

在开始的一个小时,他不管怎么叫,房里头都没有回音。

半小时后,李井柔终于回应他了,可说的话却是:“别吵了!!!让人休息会儿行不行!!!”

“……”谢兰生闭嘴了。

他知道会很难,可没想到……

他垂下头、臊着眼,一滴眼泪落在地砖上,而后眼泪噼里啪啦,豆子似的,不住地往下掉,不一会儿,地砖上便有了一滩水。他伸手去抹,可越抹越多。越抹越多。

房里,父母把电视打开了。电视里,一大群人吵吵闹闹,好像是在庆祝什么,可谢兰生此时此刻却只感到无比刺耳。

到了晚上9点钟时,因为门外没声音了,李井柔大概是以为谢兰生早已经离开,把门打开。她看见谢兰生竟然跪在门外,吃了一惊,不过很快她就恢复淡然,绕过谢兰生,去洗手间了。

她这一趟走的颇久。谢兰生还听见楼下客厅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是李井柔在收拾碗筷。

半小时后,李井柔又回到二楼,像没看见谢兰生似的,走进卧室,再次“砰”地一声关上房门。

就这样,整个晚上,李井柔与谢彬夫妻进进出出房间数次,不过始终没给兰生一眼。

11点半,卧室的灯灭了。

谢兰生没偷懒坐下。他知道,李井柔和谢彬二人随时可能再打开门。

这样一跪跪了一夜。膝盖早已失去知觉,骨痛欲裂,像有千万根针在扎他,又好像有千万只蜜蜂正在叮咬他。如果实在是不行了,他就两手扶住地砖,跪趴一会儿,缓解缓解膝盖的压力,再挺起背脊。

他不想走,不想从长计议、徐徐为之。他总觉得,想让爸妈见到他的真诚、他的决心,就只能是今天了。如果长期战不好用,爸妈的心就会硬了,那时候再想来狠的效果肯定会打折扣。

谢兰生知道,此时正在受折磨的不止是自己。谢彬打鼾非常严重,可这一整晚,他都没有听到鼾声,这说明谢彬一夜未眠。

第二天的早上七点,李井柔把房门打开。她这回却并未离开,而是冷静地、甚至冷血地,居高临下看着兰生,淡淡地道:“走,去办断绝母子关系。”

谢兰生只直直跪着:“不……”

李井柔的声音变尖,情绪到了崩溃边缘:“快走!别耽误时间!!!”

可谢兰生是年轻男人,他不想起,只想跪着,李井柔与谢彬两个六旬老人是没办法的,何况李井柔是一个女人。她拉了半天,谢兰生却纹丝不动,最后也放弃了,只冷冷道:“那你就跪着吧。等想通了咱们再去。”

谢兰生垂着头,不说话。

窗外晾着洗干净的床单、被单,安宁悠闲,是普通人平平静静的生活,他们对生活的厌倦和依恋交错纠缠,可这却并不是谢兰生想要的生活,他想要极致的爱情,一如过去的十年间他所得到和享受的。

这一跪,是两夜一天。

谢兰生没吃饭、没喝水、没睡觉、没休息。

到最后,肉眼可见地不太行了。他满脸疲惫、嘴唇干裂,垂着头,不太动弹。

第三天的早上六点,李井柔终于是受不了了,她冲出房间,手一抬,对谢兰生指着门口,说,“走!你出去!别在这里碍眼!我们家里不欢迎你!”

“……”谢兰生还不动弹。

李井柔的情绪崩溃了,她伸手去推谢兰生,一边推一边尖叫:“你滚!你滚!!!”

谢兰生则抬起眼睛,红着眼圈,哑着嗓子,说:“妈……”

李井柔还从没见过谢兰生这脆弱的样子。过去,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永远是不屈服的。

谢兰生见李井柔肯站在自己的面前了,眼睛里面全是血丝,嗓子里边像有啰音,说:“妈,我没办法……真没办法……我但凡有一点办法也不愿让你们这样难受……”

李井柔的动作一顿。

说着说着,谢兰生又满脸是泪了:“我……我太喜欢莘野了。我们一起整整十年了,这十年,我真觉得非常幸福……我、我虽然不能传宗接代,但会很快乐、很幸福。妈,《圆满》里的演员柳摇一辈子没被人爱过,她痛苦到抑郁、自杀,她离开时比我现在还小两岁,才34。我……我体会过一种感情,既惊天动地又细水长流,在体会了这种感情后,我没办法将就着过。”

李井柔也哭起来了,她推谢兰生,又打谢兰生,手掌胡乱地落在谢兰生的头上、脸上、肩上、胸膛上,她一边打,一边说:“我不懂……我不懂啊!我跟你爸这一辈子老老实实勤勤恳恳,没干过出格的事儿……怎么、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大逆不道的东西啊!你一辈子没听过话,处处跟我们对着干,想气死我们……是上辈子我们两个欠债欠了你的吗?!怎么别人的子女都那么好、那么听话啊?”

谢兰生则哽咽着答:“对不起……对不起……”

“让你考科大你不考,让你留制片厂你不留,让你结婚你不结……你当年上电影学院,我们担心了5年,怕你没有工作,怕你吃不上饭……后来终于被分配了,我们高兴了几个月,就几个月,你又辞职了,去拍什么地下电影了,这一回,我们担心了15年……15年!前一阵子你上映了,我们呢,又高兴了几个月,还是只有几个月,你再一次……再一次……”李井柔用手掌抹泪,看着天,说,“这是什么冤孽!”

谢兰生只看着对方,眼泪不住地往下掉,他说:“妈,其实,我……我很庆幸我没听话,我得到了我想要的,我得到了我真正爱的,不管是电影,还是莘野。”

谢兰生也在意爸妈,想听爸妈的,但,很神奇地,他平时都做到了最好,可是每逢重大抉择,他内心深处就会生出它自己的一些主意,一些大逆不道的主意。

如果不这样,他会像一块笨拙的木头,四处飞溅的火星也无法使他燃烧起来。他并不想挣扎一生,最后发现一切挣扎都是徒劳。

而李井柔早已崩溃:“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你得到了你真正爱的,那爸爸妈妈呢?”

谢兰生的两手扯着李井柔的裤子两边,闷着头,不作声。

李井柔推着推着,骂着骂着,一身力气全消散了,她两腿一软,跌在谢兰生的面前,又继续推、继续骂,后来,谢兰生把自己妈妈紧紧搂在胸膛里面,不再说话,只不断抽泣。

李井柔也累了,回抱住谢兰生,嚎啕大哭,好像要把她这辈子所有委屈都发泄出来,给谢兰生听。

她这人母当的好辛苦。

一小时后,在两个人都终于是渐渐平歇下来以后,李井柔站起来,抹掉眼泪,从上至下看着兰生,说:“行了,你起来吧。”

“……”

李井柔又道:“一年带他回来一次就够了。剩下时间你自己来,我不想总看见他。”说完转身又要回房。

“……!!!”已经迟钝的大脑好不容易接收了信息,谢兰生又惊又喜,看着妈妈的背影,叫,“妈!”

“还有……”李井柔的脚步顿住,“你让他也起来吧。”

谢兰生不大懂了:“……他?”

李井柔没再说话,也没关卧室房门,而是改了主意,去做其他的事情了。

“……”谢兰生有一些疑惑,他身子一歪,栽在地上,用力地揉自己的膝盖,只觉双腿已经废了。他揉一阵,让腿直一点,再揉一阵,让腿再直一点。最后,他坐在地上,两手撑着身下地砖,先后再前,一点一点地站起来,迈开步子,一瘸一拐地走进了他爸妈的房间。

他从窗户望出去。

在望出去的一瞬间谢兰生就睁大了眼睛!

他看见,在院子的一个小角,在行人看不到的地方,莘野也在默默跪着,在默默陪他。

那个地方更硬、更凉,因为能从窗户看见连歇息的机会都少。

谢兰生的心剧烈一颤。

他望着那个平时高高在上的男人,想,你不是大影帝吗?不是莘总吗?怎么能跪一天两夜?

太卑微了。

兰生眼前又模糊了。他用有些发颤的手从裤兜里扯出手机,给莘野打电话。

隔着窗子,在盛夏的朝阳当中,在温柔的光线之间,他看到莘野把手机放在了唇边。

“莘野……”谢兰生从窗户望着那个跪在地上的男人,轻轻地道,“我爸妈刚同意了……从这一刻起,他们也是你爸妈了。”

(Part 3 《2003》·完)

作者有话要说:  Part 3完结啦!痛哭流涕!这章评论发小红包吧!又是一个大章呢!

下章进入part 4。因为2005年以后的事大家也都知道了,背景简单一带而过,每年可能两三句话,不过电影上的改革还有兰生的一些事,依然会写出来,到时照例会发红包。

另外,有血缘的父母子女不能断绝亲子关系,李井柔是不大明白,被电视剧给误导惹。

【2015】

第110章 《去岳阳》(一)

2006年, 青藏铁路全线通车, 山西曝光了“黑砖窑”。国有企业高歌猛进, 中国移动市值超过Vodafone,成为全球最大的电信企业,中国工商银行在同一年成为全球最大的金融机构, 被戏称为“宇宙第一大行”。国际上,朝鲜进行了第一次核试验,Twitter正式上线, 比Facebook要晚两年。

在电影的这个领域, 5月22日,广电总局正式通过《电影剧本(梗概)备案、电影片管理规定》, 又进一步地明确了禁止/应删的内容,不过, 两条兜底性的条款“法律、法规禁止的其他内容”和“违背法律、法规的相关精神的”仍在新版《规定》上面。

5月,广电总局还发布了《关于调整电影审查委员会、电影复审委员会组成人员的通知》, 首次列出审查委员会/复审委员会名单,其中包括五位导演,十二位从业人员, 比如杂志总编、大学院长, 而其他的二十八位皆为行业管理部门和其他部门宣传口的负责人,比如电影局的正负局长、各处处长,最高人民检察院、最高人民法院、公安部、妇联、教育部、共青团中央……的宣传部正/副部长,也就是说,官方名额占绝大多数。

不过, 人们能看出来,审查尺度较过去松了。2003年电影改革以后,被电影局“毙掉”的片一共两部,基本能上。

只是相关审查标准叫电影人仍感飘忽。这年,一部古装大片带有一些血腥、裸露,电影局的专家认为这部片子质量很高,可以冲奥斯卡,于是不愿这部电影被动刀子、影响艺术,最后直接亮了绿灯。可随后,这个片子在美国等只拿到了R级分级,电影人们议论纷纷,“人治”“法治”再上台面。

这年,谢兰生又回归文艺,他拍了个《苍茫大地》。他在这部电影当中进行了大量的实验,反传统,反套路,比如,引发主角重大转折的全部是小事琐事,电影观众完全无法立即察觉它们的影响。谢兰生说,“我发现,普通人的一生往往被小事所改变、扭转”。

因为“有趣”,《苍茫大地》在威尼斯又摘下了金狮奖。谢兰生也头回发现,同部电影参展、公映的审查是两个标准,导演可以送审两次。

谢兰生蛮喜欢威尼斯电影节的。在“三大”里,戛纳比较注重商业,柏林比较注重“社会意义”,而威尼斯比较强调艺术。它并不在本岛举办,而是在某度假岛,叫利多,距离本岛20分钟,蓝天白云,悠闲舒适。电影节人并不多,它虽然在2002年开了交易市场,买片卖片的也不多。创作者们聚在一起,吃哈密瓜,乘贡多拉,很纯粹,是非常难忘的经历。

《苍茫大地》还入围了东京国际电影节。东京国际电影节并不要求全球首映,只要求亚洲首映,《苍茫大地》符合要求。

电影节的结束当晚谢兰生又非常开心。他出来后一小贩向他极力推销“兜裆布”,镰仓特产的兜裆布,还叫他无论如何试穿试穿。兰生试了,也买了,而后,西裤外面套兜裆布,与莘野肩并肩地一路走回到了酒店,这一幕被记者拍下,取名“疯疯癫癫的谢兰生”。

这部电影回到国内后打破了文艺片的票房纪录。《一见钟情》的好口碑的的确确是有帮助的。

这一年,深蓝影业一部犯罪、一部古装轮番上映,加上年初那个喜剧,总共4亿票房入账,净利1.8亿,其中,喜剧票房1.4亿,古装2.2亿,犯罪则是比较一般,只有5000万。

深蓝影业在上海开了第二家“深蓝影院”,与北京的模式相同。

莘野爸妈来住了一阵,走的时候,莘野妈妈觉得儿子在这房子太委屈了,上下两层才500来平,加上院子才1000多平,给他买了一巨夸张的,在香山那边,不过两人嫌距离远,很少去住。

另外,出柜后,两人似乎更黏糊了。

…………

2007年,股市癫狂,楼市也癫狂。死寂多年的A股迎来空前绝后的大牛市,股指一年翻了一番,房市同样涨了一倍,某些地方甚至涨了二到三倍,北京东西城区的二手房年初价格还是一万,年末就是三万了,中国富豪榜前四位全都是地产商人。贸易顺差创下新高,在国际上,“中国制造”遭遇到了反倾销和信任危机,人民币被迫开始升值。

深蓝影业继续出品莘野相中的电影,一部票房2.1亿,另一部票房4000万,又是赚了一亿多。

这一年,对谢兰生来说,是灾难性的一年,也是蜕变的一年。

他拍了部非常非常“致郁”的片子,叫作《白马》。他沉浸在四个主角悲伤至极的状态里。他是角色,角色是他,不能抽离,无法自拔,完完全全投入进去。这个状态在谢兰生做后期时到了顶峰。莘野感觉到了不对,放下工作,到澳洲陪着、伴着。

可有一回,深蓝影业遭遇危机,莘野毕竟是一个CEO,对员工们需要负责,于是被迫回国两周。谢兰生只说他没事,那个时候,也真还好。

可ABC LAB临时利用关系为这电影做了试映——不大正规的试映。他们请来一些大导,观看片子,给出评价。谢兰生想莘野现在焦头烂额,没提这茬。

结果,完全没想到,兰生受到猛烈批评。谢兰生的导演生涯从未遭受如此恶评,他受不了。最最严重的问题是,谢兰生他自己对这新的电影也不喜欢,而且,这一两年他常感到脑子空空、力不从心。

他知道,一个导演的巅峰期基本只有十几年。只要过了这十几年才华会断崖式下跌。一个导演所钟爱的创作手法是有限的,十几年后,他们大多只是重复自己罢了,可问题是,首次运用一个手法会很兴奋,作品也有灵气,可第二次用、第三次用……就会麻木,作品随之平庸。如黑泽明一生都有好片子的凤毛麟角。

谢兰生他时常感觉自己到了这个阶段。对新本子,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拍摄,应该如何制作。

非常痛苦。

同时,年纪不饶人,极其繁重的工作量也让他的身心俱疲。

这场试映回来路上,谢兰生是自己开车的。为应付突发状况,谢兰生早考了驾照,但莘野说他迷迷糊糊,总喜欢魂游天外,叫小绿在谢兰生拍电影时充当司机。基本上,谢兰生跟莘野一起才开开车,防止手生。可那天呢,马上出门了,小绿竟然肚子绞痛,为不迟到ABC LAB的活动谢兰生便自己去了。

一连串的巧合,仿佛天意。

受到批评,高速路上,谢兰生还挺难受的,真有些浑浑噩噩。而后,开着开着,他前面的大型车上突然掉落一个东西,谢兰生则本能一躲,方向盘不受控制,他手里的雷克萨斯直直撞向路边栏杆!!!

当后来细细回忆,谢兰生总依稀感觉,失控的前两三秒他是没有踩刹车的。

好像在想,他不行了,要完蛋了,他拍不出好片子了。那是不是,在这里结束最好,停在最美好的时候最好。

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可能都有向死之心,只是过去,谢兰生幸福、开心,甚至非常幸福非常开心,从未察觉到这一面,可2007年,《白马》的四个角色,《白马》的全面溃败,让这一面出来窥视了。

可紧接着,两三秒后,谢兰生就想起莘野,他拼了命地踩刹车,连右腿都要痉挛,而后车子撞上栏杆,谢兰生则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在医院。

莘野坐在他的床边。

这一辈子唯一一次,他见到了莘野的泪。那么晶莹,那么美。

他就觉得,莘野在这,无论如何要活下去,即使……再也没有好的作品,即使,自己真的江郎才尽。

他曾以为,若真有这样一天他大概是受不了的,可那时候却觉得,莘野只要在他身边,他就可以面对一切,可以坚强起来,这是为了莘野,也是为了自己。

指尖湿漉漉的触感谢兰生会记一辈子。

这次澳洲的车祸后,艺术家的“向死之心”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而且,十分神奇,他在死过一次以后创作才能又回来了。他不再天天考虑“我是不是还在进步”“我是不是还能提高”,想东想西患得患失,而是恢复到了一个很纯粹的创作状态,就是“喜欢”。他想,他还有着很多很多想要讲述的故事,“死”过之后,每拍一部都是赚的,他只思考哪种方式能更好地烘托剧本,不知不觉地,瓶颈期就度过去了。

也可算是因祸得福。

他甚至把《白马》上映了,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电影,这是大家的电影,制片、摄影、录音、美术每一个人都想公映”,并对负评泰然处之。

…………

转眼到了2008年。

8年的平静以后,2008年中国再次发生许多事。

这年,是改革开放30周年。

1月,大半中国被百年不遇的暴雪袭击,大量人群滞留火车站。

3月14,拉萨发生暴力事件,全国百姓关注、愤怒。

5月12号,四川汶川发生里氏8级强震,谢兰生在北京家里都感到了轻微摇动。69227人遇难,17923人失踪,374643人受伤,全国陷入巨大悲恸,人人眼中常含泪花,官方救援昼夜不停,民间支援也源源不断,各个媒体轮番报道地震中的大小事件。

下半年,8月8号晚上8点,北京奥运如期召开。李宁出场点燃火炬,盛大烟火点亮鸟巢。16天里,中国拿了51块金牌,亚洲国家首登榜首。

9月15日,雷曼兄弟破产倒闭,金融海啸,次贷危机正式成为全球危机。从这天起,宏观经济180度转弯,央行连续5次降息,投资大门迅速放开,发改委一口气批了28座城的地铁计划,基建、房产、车产等等全方面被鼓励支持。

也差不多是八九月,“三聚氰胺”事件爆发。婴儿换上泌尿疾病,29万婴儿出现异常,1万婴儿入院治疗,6人死亡。三鹿破产,22家企业包括巨头蒙牛、伊利牵涉其中,国产食品遭遇危机。

在国际上,2月17号,科索沃独立。也是这年,美国选出黑人总统,叫奥巴马。

谢兰生的“回归之作”在电影节反响热烈,他竟然在威尼斯又拿到一个“最佳导演”,银狮奖。

这部片也再次打破文艺片的票房纪录。

2003年,国产电影的总票房每年增长30%左右,这时已经非常可观。

这一年对兰生、莘野还有一个重大意义。

他们结婚了。

2001年,荷兰允许同性结婚,2004年,麻州成为美国首个允许same-sex marriage的州,而2008年6月16号,莘野出生还有长大的加州也开始发证了。

加州也是唯一允许“秘密结婚”的州,叫“Confidential Marriage”。如果选择秘密结婚,那县政府不能公开两个人的婚姻状况,只有法官等等能查夫妻俩的婚姻记录。

兰生莘野二人感觉,目前,这个Confidential Marriage会比较合适。

婚礼是在马尔代夫一处海岛上举行的,法官则随莘野父母私人飞机一起过去。

这个一个水上婚礼,透明地板直插海中,宾客分别坐在两侧,蔓藤则从椅背垂下。一路上,无数紫藤温柔垂下,玫瑰花瓣洒满地板,在尽头台子上,在蓝天碧水中,莘野穿着白衬衫、黑西装,英俊逼人。

兰生是个电影导演,对“走位”能精准把握,最后,一曲放完,他一步不多,一步不少,正正好好走到台上。白人法官十分惊讶。

只是,在上台前,他一边儿走,一边儿露着牙齿踏着音乐张开双臂转了两圈,才跑上台子,让宾客们全感到了他今天的无限欢喜。

一项一项进行下去,终于到了神圣时刻。

他们两人拉着双手,跟着法官,念出誓言。

莘野轻轻说出句子:“I, Shen Ye, take you, Xie Lansheng, to be my life partner, to have and to hold from this day forward.”

谢兰生也说:“I, Xie Lansheng, take you, Shen Ye, to be my life partner, to have and to hold from this day forward.”

莘野继续:“For better, for worse.”

谢兰生:“For better, for worse.”

莘野:“For richer, for poorer.”

谢兰生:“For richer, for poorer.”

莘野:“In sickness and in health.”

谢兰生:“In sickness and in health.”

“To love you, cherish you, and to honor you.”

“To love you, cherish you, and to honor you.”

莘野声音有些变了:“All days in my life, till death do us apart, and this is my solemn vow.”

谢兰生则眼前模糊:“All days in my life……”到这里,他突然地改了誓言,继续说,“till the last second of my life, and and this is my solemn vow.”

莘野一愣,随即明白了。

不是“爱你,珍惜你,尊重你,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而是“直到生命最后一秒”,谢兰生的意思是说,假若自己走在前面,他会继续爱他、想他,“直到生命最后一秒”。

“好,”法官也是有点受触动,“现在彼此交换戒指。圆形戒指,它象征着无休无止……”

两人手竟都有点抖,好不容易才戴上了。

两枚戒指是铂金的,沿着环被分为两半,左边镶着一圈黑钻,右边镶着一排白钻,极具设计感。

黑钻也是彩钻分支,天然黑钻非常稀少,来自宇宙,不过,它的颜色不被追捧,只有男戒可以采用,在价格上不若粉钻等等品类那般夸张。

莘野拍了一颗回来,又制成两枚戒指。

戒圈内部深深刻着“SY,LS,2008.6.30”。

戴好,莘野执起兰生的手,一下下吻那枚戒指,深邃目光盯着兰生,隔两三秒,就吻一下。

谢兰生还挺不好意思的。

莘野仍然握着兰生的手,说:“谢导……”

这声“谢导”,带点久违的年轻,也带点久违的不羁。这个声音这个语气一下就让谢兰生回到了1991年的夏天。

法官宣布莘野兰生在这一刻结为夫妻,并让他们亲吻彼此。

他刚说完,两个人就异常猛烈地拥吻在了一起。一个搂腰,一个把肩,用力吮吸对方的唇,一下一下,不停不歇,像要攥取对方灵魂。

“……”他们疯狂地吻,法官有点被吓到了,他想:同性恋都这么欲吗。

婚礼结束后,所有人去酒店大厅。

谢兰生没想到的是,仅仅允许same-sex marriage了三个月,加州8号提案通过,随后宪法被修正为“婚姻仅限一男一女”,不过,过去三月所颁发的数百张same-sex marriage license合法有效,兰生莘野就在其中。幸亏他们心急火燎的,若没赶上这三个月,下次结婚合理合法需要等到2015年6月。

总之,2008年,兰生39岁、莘野37岁、两人一起十三年后,他们终于是结婚了,虽然是“秘密结婚”。

…………

接下来是2009年。

一系列庞大的经济刺激计划出台。中央公布“四万亿计划”,商业银行大举放贷,IPO放松,创业板开板,房市、车市继续疯狂。同年,Google退出中国,百度从此一家独大,腾讯依靠游戏业务市值一举超过雅虎,一跃成为全球第三大互联网公司,仅次于Google与Amazon,而阿里巴巴,因为B to B受外贸所累,急于刺激用户消费,在11月11日举办了一个叫“光棍节”的活动。另外,7月7日,饭否网被突然关闭,一个月后,“新浪微博”正式公测,一批名人到此入驻,人人网、开心网等等社交网络开始衰落。

国际上,H1N1肆虐全球,朝鲜退出六方会谈,举行第二次核试验,在硅谷,团购网站Groupon和叫车软件Uber被推出。

这年,兰生拍了个“大片儿”。这部电影投资很大,整个剧组有几千人。能够驾驭多大成本是导演的水平体现,因此,谢兰生的压力挺大,生怕自己辜负期待。

幸运的是,这部片子最终证明是成功的。它总票房达到3亿,仅次于两部好莱坞大片,还有一部建国60周年明星云集的献礼片。

到12月时,深蓝影业IPO上市了。

2009年,全球衰退的背景下,因一揽子刺激经济的方案相继出台,证监会对IPO的审核空前绝后地宽松,很多企业谋求上市,深蓝影业也未错过。

券商的人在给深蓝影业做尽职调查和上市辅导的时候,面对莘野,不停地说“您太懂了”“您太懂了”“我们真是太轻松了”,莘野只是笑笑不语。

最后IPO非常顺利,“深蓝”变成上市公司。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带有一些背景,这章还是发个红包!

在中国一刀未剪,在美国被定为R级,从而引起争论的是《满城尽带黄金甲》。

第111章 《去岳阳》(二)

2010年, 5月1号, 世博会在上海举办, 7308万人入园参观,举办“奥运会”“世博会”常常象征大国兴起,不过, 关于经济增长、转型的讨论却并未平息。这年,中国GDP超过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

互联网届则发生了两件影响深远的事件:一是, 《计算机世界》发表了《狗日的腾讯》的文章, 紧接着,“3Q大战”爆发, 360周鸿祎炮轰腾讯窃取隐私,火力全开, 广大网友开始关注“抄袭”“创新”等等东西。二是,微博作为公共平台用户数量突破5000万, 不过这时,互联网上比较悲观。

在实体届,深圳富士康发生“13连跳”, “血汗工厂”轰动一时。国美电器股东内斗, 无数目光被吸引了。

美国经济走出阴霾,欧洲爆发大规模危机,希腊总理公开表示希腊即将国家破产。

苹果公司CEO乔布斯发布了iPad。三年前,也是他发布了iPhone。

谢兰生在这一年中摄制了部新的作品,又在世界广受好评。

不过, 他进入了不惑之年,好多东西不一样了。

比如,固执偏执、完美主义随着年纪退了不少,有时候,他在面对演员时会想:我干吗逼他这样呢?干吗强迫他这样呢?他会限制拍摄时间,每天不高于12小时,他对大家说,“不要因为一部电影毁了你们日常生活”,非常非常不可思议。

谢兰生也不再要求他的演员精准表现了。渐渐地,他会根据演员气质调整剧本、修改内容,会思考如何拍摄才能展现演员魅力。没想到这样一来,他的能力更加宽广了,毕竟,灵感是能互相汲取的。

并且,谢兰生竟开始考虑他自己的体力问题。对想摄制的电影,他会先拍需要体力的,再拍没那么需要精力的。

再比如,他竟开始突然关注他跟莘野的房子了。以前,他的世界只有电影,还有莘野,可现在,他会买些小玩意儿,布置房间,增添生趣。

这年,谢兰生与莘野已经度过两个七年之痒。

可激情却没少了一分。

他们拥抱、亲吻、交合。在2007年的车祸以后,谢兰生更珍惜莘野,他总记得那天醒来他见到的莘野的泪。他用手摸,叫莘野,说他也想吻他的眼泪。当时莘野探过去了,而舌尖的那一点咸让谢兰生常常想起。

另外这年,大导李贤妻子去世,他在电视上很悲恸。

…………

转眼到了2011年。

3月,日本强震,海啸突至,福岛三座核反应炉灾难性地炉心融毁,辐射污水流入大海,美国则被百年不遇的龙卷风给袭击了。

4月29号,“威廉王子”的婚礼在各大媒体占据头条。

5月1号,美军“海豹”突击队员击毙了本·拉登。

12月,朝鲜的金正日去世,金正恩成新领导人。

科技领域,小米推出首款手机,腾讯推出新品“微信”,10月,乔布斯在美国去世。

谢兰生在2011年这年一度感到有些恐惧。

因为特发性的震颤,谢兰生在写剧本时两只手会轻轻地抖。这个病的原因不明,医生说,可能跟遗传有关,也可能跟神经有关。

谢兰生又十分痛苦,因为自己不能写本了。

他招来了一个助理。可两三天他就发现,因为自己经常思考,这位助理在他思考的间歇期无所事事。谢兰生的思考时间可能只有两三分钟,也可能长达一两小时,他若不让这位助理用手机读玄幻小说,那助理的不耐、厌烦会清楚地泄到半空,藏也藏不住,让谢兰生压力很大,可他若让这位助理用手机瞧那些东西,那整个氛围都不对劲,人的情绪是能传染的——助理的兴奋跟“爽”会影响到兰生写本。

总之,不太行。

谢兰生又换了助理,还是不太行。

终于有天,莘野坐在桌子一边,对谢兰生温柔地道:“今天晚上我当助理吧。”

“可……”

“不忙,没事。”

“嗯……”

那是兰生两个星期最舒服的一次经历了。莘野静静坐在旁边,谢兰生则努力思索,有时写一句,有时写一场,有时又删一句,有时还删一场,有时静静想两三分钟,有时则要想一两小时,而莘野无半点不耐,他的气质沉稳、冷静,只盯着屏幕上面的字,或望望兰生认真的脸,谢兰生就十分安心,一个晚上进展不小,而此前,他自觉写的全是垃圾。

从那天起,莘野晚上放下工作,只当助理,他白天在深蓝影业会从8点干到5点,晚上则在自己家里从6点做到1点。兰生知道这样很累,可莘野却并不在意,说,手抖的“病”不用难过,他们可以一直这样。

幸好,在服用了一些药后谢兰生的病渐渐好了,前后花了三个来月。连医生也说不清楚究竟是药治好的,还是兰生自己好的,可他说:“谢兰生的压力骤降对于康复大有助益”。

…………

接着是2012年。

7月,北京暴雨,溺亡79人,一时之间,“排水系统”在网络上成了一个热门话题。

上半年,日本政府要从私人手中购买钓鱼岛,将其“国有化”,8月15日,香港7名保钓人士登陆岛屿宣示主权,被日方扣押,中日关系再至冰点,9月15日,中国出现中日邦交正常化的40年以来,最大规模反日示威。

10月,莫言“击败”村上春树,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11月,中国换了领导班子。

还是这一年,“浑水”狙击中国企业,东方纸业等纷纷中招。张一鸣推出“今日头条”,程维推出“滴滴打车”。

中国电影票房首次突破100亿,某部喜剧票房竟然超过10亿。2003年,中国电影的总票房每年上涨30%左右,2009、2010、2011更是达到了50%。

对电影及独立电影,2012年都是转折性的。

胶片失去往日辉煌,它的衰败猛如迅雷。导演转为数字拍摄,而2012年是分水岭。胶片业务一落到地,在短短的一段时间,全国上下的电影院不再接受胶片电影了,胶片电影要转数字才能播放。上海电影技术厂曾在2003年到2011年,八条生产线全部开放,百名工人同时操作,仅四年后,2016年,它作为中国最后一条胶片电影的生产线,正式关闭,《长江图》是“中国最后一部胶片电影”,而同一时间,好莱坞的大工作室仍会生产胶片电影。

对于这个发展趋势谢兰生是不适应的。他总觉得,数字有数字的好处,胶片有胶片的好处。数字拍摄画质更高,学生也能拍摄出来非常清晰的电影,同时,它对“演技”的要求是大大大大地降低了。演员可以拍摄N次,后期制作也如魔法。它的放映同样简单,打个比方,IMAX胶片的片盘直径是一米八,胶片、片盘有800斤重。放映时,四个片盘同时动作。放映员要学习一月放映才能确保成功。

但,谢兰生认为,数码画面由像素构成,胶片画面由颗粒构成,这“颗粒感”非常适合某些题材,比如需要紧张气氛的,而数字呢,如此丝滑,如此冰冷。另外,色彩、影调上,胶片电影远远凌驾数字电影,它能体现光线变化,更加真实,更加细腻,宽容度更加大,成本高昂,色彩美丽。胶片暗部并非全黑,有朦胧感与虚化感。而且,有时,胶片电影因为“失焦”也更立体,拍摄对象会有晃动,不会一帧是一帧,一个平面是一个平面。

谢兰生他还挺怀念胶片电影的时期的——一般人都扛不起来的摄影机“砰”地一声落在片场,非常非常有重量感,所有人的注意力因摄影机而高度集中,他们知道“这是片场”,对片场产生敬畏。而现在呢,片场的人更加关注片场外头的监视器,还总觉得“可以重拍”“可以处理”,一决胜负的感觉没了,主创、演员全变懒散了。不过从另一角度来说,数字拍摄可以缓解男女演员的紧张感。

谢兰生觉得,中国电影的投资者对于“利润”过于看重了。诚然,数字大大降低成本,发行成本降低了90%,可这成本总归要在其他地方还回去的,比如演员、宣发。

因为真的不大知道数字版本能存几年,电影公司还是会做拷贝出来,好好藏着。

对于独立电影来说,2012也是分水岭。

这年,被北电的学者称为“独立电影的强拆年”。

三大独立电影展,一个都没能顺利举行。

2000年后,DV一代登上舞台,独立电影如火如荼,三大独立电影展在两三年间相继成立,2007年左右到了巅峰,一个在北京,一个在南京,一个在昆明,而除了这三大影展各地也有中小影展,大家进行学术讨论甚至争论。这些影展的共同点是并没有广电批文,但,有高校的展览备案与艺管的展览备案。他们基本放映的是没有许可的电影片,少量兼容有许可的电影片。

据说,广州纪录片大会在2003年被电视台创办之初,广东当地有关部门曾向上面要求取缔,而且,还绕过了中宣部,直接递到一把手那,最后拿到的批示是“给年轻人一些空间”“注意加强管理工作”,这可能是指导思想。

可2012下半年,外部环境发生变化。在此之前,官方只做“精准打击”,比如,它们认为某部片子存在问题、不适合放,会通知举办方说“拿掉拿掉,不适合放”,可2012年呢,北京影展首先出事,可能因为,这届影展政治色彩的参展电影比较多,有两三部,而且,北京影展属“死硬派”,地点偏偏还在艺术家云集的北京宋庄。

关停方式简单粗暴——断电。

这个北京独立影展刚刚完成开幕仪式,突然,现场没电了。

北京8月的热浪里,独立电影节被断电,所有参展的电影人静静坐在黑暗当中。

接着,10月,南京影展“因故延期”。其实,在整个10月期间,组织者的组织工作就受到了一些压力,不同部门向组委会提出不同的要求,比如,不要出现国际来宾,不要进行公开宣传,提供参展影片备份,不要举办公开放映……但主办方为了保护电影导演没给资料。最后官方失去耐心,决定结束一切。

南京影展前一个月,合作影院接到电话,“不可以提供场地”,于是,组织者在大学里面签约礼堂、筹备影展,可大学也接到电话,最后,连敲定的民间展厅也被禁止参与其中了。场地没了,影展实在办不起来、做不下去,不过,一众评委却还是到一家酒店做了评奖。

到下一年,在云南的独立影展也没有能办的起来。这个影展在几年前因某片子出过次事,那回他们搬到大理,在阁楼上做了交流,可这回,连大理也不接收了。

三大影展遇到困难,中小影展也被关停。北京影展在2013年时又坚持着办了办,可再下一年,据说,负责人被警方带走,签了停办的承诺书,官方同时还带走了10年间的电影成片等。而南京影展呢,一直坚持到了2020年,才宣布永远关停。

不过,也并不是没有影展在压力中存活下来。这些影展的共同点是成立于06到08年,以艺术/独立电影的名义拿到了广电批文,兼容无龙标电影以及有龙标电影,半民间半官方,从“地下影展”过渡到了“独立影展”。它们全都比较“聪明”,打“青年”等等招牌,其中一些还得到了地方政府大力支持——地方政府既想以此吸引游客拉动经济,也希望日后拿到“电影节”的批文,因为当时只有北上两座城市可以举办“国际电影节”。在西宁的某个影展后被诟病长袖善舞,可它至少坚持下来了,还在放映“无龙标片”,甚至粗糙的小成本片,且越办越好越来越火,为独立电影人提供资金、舞台以及未来。这是后话。

总之,2012年,官方态度发生变化。

对这,兰生还是有些难过的。他自己是大导演了,可以跟官方谈话,并试图说服对方、改进审查、推动发展,并未一味地对抗了。可,大量新生的导演们就此失去一个舞台,他也还是有点悲。要知道,官方的电影节有技术标准,很高,而用DV拍电影的根本无法达到标准,开心交流的场合没了。另外,谢兰生他一直感觉审查还是太严格了,他挺希望在电影节见到一些新东西的。

说白了,审不审查核心在于“公民是否需要指导”。谢兰生他忍不住想,若电影观众成熟到了可以自己评判电影,到那一天,有无可能,官方可以放弃审查?虽然,这听起来太缥缈了。

…………

接下来是2013年。

中央加大反腐力度,金融监管再次放松,民营银行雨后春笋,阿里巴巴推出“余额宝”。华为推出智能手机Ascend Mate。

“中国大妈”是关键词,她们疯狂抄底黄金。

4月,美国波士顿马拉松发生一起恐怖袭击,10月,美国举债达到上限,政府关门了16天。

12月,南非首位黑人总统曼德拉去世了。

谢兰生在这一年中又拍了一部电影,这是中国的第一部 票房过亿的文艺片。

他还当了第63届柏林电影节的主席。这些电影节的主席全部都是一年一换,基本没谁能当两次,谢兰生还挺荣幸的。最后评委一致决定某中国片拿到奖项,谢兰生在这过程中也没有能翻云覆雨。

这年,深蓝影业又出品了两部片子,净赚9亿。同时,因为2009年才投资的手游公司成功上市,限售股一解除锁定,莘野转头就卖了些,套现7.2亿,手里还剩14.4亿。目前,这家手游公司的总市值达到100亿,股价涨了300%,莘野当初投的6000万现在已经翻到21.6亿。他还卖了另家公司一部分的股票出去,又到手了3.6亿。

莘野又在两座城市新建设了“深蓝影院”,不过这回,深蓝影业是选择了自己建设。2007年,莘野收购了某地产的全部股权和债权,因为有了这个壳子,他就可以独立拿地。目前的政策是,地产公司自有资金占项目款至少要30%,深蓝足够应付了。

还是这年,莘野爸爸“退休”了,XYZ集团被交给儿子。不过,公司的CEO是Robert带的十分喜欢的老下属,他来负责公司运营,莘野基本不干什么。

…………

2014年,两大电商阿里、京东先后登陆纳斯达克,腾讯、阿里对独角兽疯狂投资、疯狂圈地,他们旗下的独角兽刺刀见红,不断火拼,比如滴滴、快的,他们要把一切东西都牢牢地攥在手心。

互联网企业同样没有放过“电影”这块肥肉。2014年前后,互联网的雄厚资本大举进军电影行业,他们开始收购、投资电影类的企业公司,纷纷布局这一市场,还成立了各种“影业”,比如,2013年末,阿里巴巴就成立了数字娱乐大事业群,又建立了阿里影业,从幕后走到前台,而其他的大中小的IT公司也不干落后。

投资电影的主力军转变为了IT公司,谢兰生等导演感到电影行业又变天了:这些公司把电影的一切模式都改变了,社交网络瞬间变成电影宣传的主战场,手游等等衍生品为电影后续提供可能,而“大数据”等东西为电影摄制带去指导。也就是说,投资会拿“大数据”让导演、制片服从安排。

在2004-2007年呢,主力军是广大的煤老板们——捧女星,赚吆喝,电影导演用几小时听听他们的发家史,资金就到手了,到2008年左右,主力军是新暴富的地产商们。可再后来,影视公司一个一个上市、并购,还搞对赌,到2014年,终于,互联网公司进场了。

投资商的广泛干预比较像是好莱坞,可,这一模式比好莱坞有明显的不足之处。比如,IT公司缺乏专业,迷信数据,也缺乏热爱,深蓝这种电影公司的意见就专业许多。再比如,中国是导演中心制,不善言辞的导演们根本无法说服对方,而美国是制片中心制,有经验的制片人们可以帮忙从中周旋,而投资者一般来说不愿得罪大制片人,也更倾向相信大制片人,再比如……

这个趋势会让电影变得好,还是变得不好,谢兰生真看不清楚。他只知道,以后电影的导演们会更处于夹缝当中。

也许,会经过一段时间拼命迎合的混乱期,投资者们才会发现“一味迎合”没了作用,才会发现导演等等有多重要。

在浮躁的环境之下,人也变得好忙好忙。以前主创提前一月进入剧组筹备电影,现在则是一两天,而演员们也经常是到片场了才背台词。真正想为一部电影花时间的人很少了。

另外,这年,视频网站提出了个“网络大电影”的概念。

谢兰生又继续拍摄他想拍的文艺电影。

而莘野呢,电影赚钱,投资赚钱,商场赚钱,别的也赚钱。他资本也玩儿得溜,银行贷款、债券发行、信托融资……各种方式。

到2014年年末,“深蓝影业”的总市值突破千亿。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比如枯燥……但这几年还是要写……依然还是红包退款!后面再也没背景了。

注:当时三大独立影像展:北京独立影像展,中国独立影像展,云之南记录影像展。现在呢,最大规模类“独立”的是西宁FIRST青年电影展。它也不是官方办的,片子并未全部过审,然后只收青年导演的第一部 电影片。FIRST也提供资金、提供面向投资方、发行方的提案会等等东西,电影质量还挺高的,比如《北方一片苍茫》后来拿了鹿特丹的金虎奖,《八月》拿了湾湾的金马奖,《我不是药神》的导演文牧野也是这出来的,他拿过短片特别奖。获得/提名电影奖的还有其他一些片子。这电影节对电影的技术要求并不高,DV拍的也能拿奖,而且如果被关注了投资人会投资重拍。

额,电影节被关停这段犹豫很久要不要写,毕竟,之前涉及到官方的都发生在远古时期,而且官方并未避讳,资料来自正规出版物。可这一段呢,时间较近……想来想去最后觉得,既然是写独立电影近30年的发展史,这个重要的变化就还是应该说一说,不过这里注明一下,具体细节主要来自当事人的网上回顾,还有北电一位教授张献民的几篇文章,不敢保证其权威性,不能保证credibility……

上章写到北京奥运。本文导演都架空了,就没说多,这里讲讲。众所周知,开幕式是张艺谋来负责的。请导演而非别人的最突出的优点就是,导演会对开幕式的转播效果更有把握,而当时呢,比起现场,官方其实更加在意开幕式的转播效果。

另外,《狗日的腾讯》是我曾经的同学写的……他一写完就爆红了……

第112章 《去岳阳》(三)

2015年1月, 北京。

谢兰生在床上睁眼, 发现竟是下雪了。

今年初雪来的真晚。

纯白雪花一片片落, 如婚纱一般轻盈,把一切轻轻罩住。太阳早已高高挂起,一缕一缕的太阳光从雪花的间隙漏出来, 金丝银线缠在一起,又清冷,又温柔。

谢兰生掀被起床, 感觉腰上有点儿疼。四十多了, 莘野还跟二十几的男人一样,年复一年不断确认谢兰生完全属于他, 可谢兰生40以后却承受不住,偶尔腰酸。

院里发出一些动静, 谢兰生便踩着拖鞋走到窗前向外头看。

这一瞧,他就笑了。

冬季空旷的前院里, 莘野正在中央地上用脚踩出“I”“[心]”“U”三个单词。中间的“LOVE”是一颗心。

此时,他正站在心尖儿上,扬着颈子向楼上看, 还笑。

谢兰生的唇角一撩, 披了件呢子大衣,一圈一圈转下楼梯,打开大门走了出去。

他在莘野面前站定,笑问:“四十几的老年人了,嘛呢这是?不害臊吗?”

真是……

谢兰生他常常感觉, 年过四十的莘影帝在生意场更游刃有余,更成熟强大,可在家里却活回去了,有点儿跟小孩子似的。他二十几的那些年里尖锐、嚣张、不可一世,三十几的那些年里沉稳、老道、异常精明,可现在却带着一股十分矛盾的统一。

莘野也笑了,垂着眸子。

他还是那样英俊,并没有因漫长岁月而淡去一分一毫。谢兰生每一次看到CEO们的活动照,都会觉得,他老公真是帅出单独一档了。

谢兰生把自己的唇缓缓缓缓地送上去。他抬手搂莘野脖子,呢子大衣落到雪地上。

两人吻着对方的唇,只觉得柔软甘甜。

一吻结束,谢兰生还搂着莘野脖子,挂在莘野身上,望着对方,两脚轻轻向前面滑,踩着雪,腿从莘野两脚之间一点一点地滑出去,直挺挺地,自己身体一点一点地向后倒。

他一点都不担心。莘野肯定会搂住他。

果然,莘野搂着他的腰,问:“干什么呢?”

谢兰生说:“打滑儿呢。”

莘野深深注视着他,一点一点半跪下来,让谢兰生滑得更深,帮他玩儿,帮他开心。

最后,莘野把谢兰生搁在刚掉落的大衣上,自己则是轻轻覆上,在北京的初雪清晨,在刚画好的心形当中,两人狂热地接吻。

初雪还在静静地下。他们两人在心形里边,四只脚下是心形的尖儿,彼此搂着,舌尖交缠,这热度让粘上来的雪也迅速地融化了。

许久之后两人分开。“宝儿”“贝儿”不嫌臊地又说又吻了好半天,莘野才望着谢兰生被自己吮到鲜红的唇,道:“起来吧,别凉着了。”

谢兰生的眼睛清亮:“嗯。”

“今天打算干什么去?”

“我上午去‘艺联’那边。艺联要开发布会了,加盟影院需要整理,首批片单也要筹备。下午去‘新未’总部,他们马上要搞一个互联网的‘文艺影院’。”

“嗯。”

太忙了。

不光操心自己的片子,还要操心文艺电影,甚至是整个“电影”。

谢兰生这领军人物已经当了二十年了,文艺电影的下一辈没人赶上、没人接棒,也不知道谢兰生是非常幸运还是不幸。

他在1999年就建了两个电影论坛、组织了各地观影小组,分析经典文艺电影,教育受众、培养市场,2002年又搞了自己的“独立影展”,直到2006年才完全交给周维维,2003年还弄了一个文艺影院,让人观影、发问、讨论……在对导演的支持上呢,谢兰生从1999年起就举办定期“导演聚会”,大家互相观摩作品,提出建议并且讨论,又在2003年时成立基金、开工作室,资助、投资他喜欢的文艺电影优秀项目,他还开办业余课程,培养青年导演,去年年中又答应了王先进当北电教授,每一年的每个学期集中授课8周左右,还带研究生……

在做这些的同时,他还要拍自己的片子。

莘野是真心疼他。幸好,谢兰生并不需操心他电影的出品、发行,因为一切有莘野。

“好了。”莘野拉着谢兰生手,把他从雪里拉起来,“换套睡衣再吃早餐。”

谢兰生笑:“好。”

回去换了一套衣裤,谢兰生又从二楼的次卧窗户望向那个“I [心] U”,在架子上拿了相机,撩着唇角拍了几张,打算放在“日记”里头,当作纪念,随时回顾。

照片上,白茫茫的雪地中间是偌大的“I [心] YOU”三个单词,而心尖向内的一部分被压出了一小片空地,他们曾在那儿接吻。

谢兰生觉得,他跟莘野在一起的每天每分每秒,不管是不是平淡的,他都是雀跃的,一件非常小的事情就能让他觉得这一天、这一分这一秒与以往是那样不同,有特殊的意义。

…………

吃过早餐,休息了会儿,莘野先把兰生送到全国艺术电影联盟,才又掉头去深蓝影业。兰生自从出了车祸,就几乎不碰车了,或者是请莘野接送,或者是请司机接送。

兰生走进“艺联”的办公室。

全国艺术电影放映联盟马上就要宣告成立了,他们这些共同发起者正在做最后冲刺。艺联最初的牵头人是中国电影资料馆,也就是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但它联合了百老汇电影中心、发行公司华夏电影、最大院线“清臣电影”,还有兰生的工作室——现在也是有限公司,共同参与这个项目。

目前,清臣电影等等院线纷纷加盟了“艺联”,首批加盟的电影院来自全国31个省,只没覆盖打到港澳台。在合同上,100家电影院都保证,至少拿出一个影厅每天放映三场文艺片,每周放上10个黄金场,这个规模在建立后还会渐渐地扩大,艺联初步的打算是先扩张到400个影厅。

这个计划会在某个国际电影节上被发布。电影局一直以来对这个项目十分支持,还委托了中国电影资料馆做市场调研,下个月,川局会在启动仪式上宣布艺联正式成立。

其实早在2014年,电影资料馆就成立了“艺术院线项目组”,它本想建完整院线但却发现并不现实——中国面积实在太大,艺术院线风险过高,而且中国人均银幕数量已经基本达到饱和,再来一堆新增银幕对于市场也是浪费。后来,2014年年末,北京推出一个项目,选了三家影院,固定影厅固定时间进行主题电影放映,有文艺电影,有少儿电影,这给了资料馆启发,开始寻求“加盟影院”。

“好,”在开会时,谢兰生又最后确认,“选片委员会的名单应该没谁想补充了?就定下了?”

其他的人纷纷点头。

委员会会每期选片,谢兰生是总负责人,名单里面包括学者、影评人、策展人等等,放映片单主要涵盖经典电影、上映过的文艺电影、中国以及欧美日韩比较新的文艺片,满足观众不同口味,毕竟,有人喜欢看经典片,有人喜欢看新片。他们打算在发布会一个月后公布首批片单。这里最好的消息是,“全国艺联”的引进片不占现有市场配额,也就是说,引进片有数额限制,而“艺联”可突破限制。

“我认为啊,”谢兰生说,“‘艺联’注重艺术水准,在选片时,不要以票房为主。选片委员的老师们要对主题、价值、审美、手法等等项目打分,再考虑下这些电影的前沿性跟创新性,在国际上口碑如何,与引进片区别在哪,独不独特……综合考量!让咱们的受众见见与众不同的好作品!另外啊,我想,在国别上也要注意,别总盯着美国、日本,也多看看其他国家,尤其一些冷门国家。”

“对。”中国电影资料馆馆长孙xx点头,“放评审评分比较高的,跟其他片不一样的,平时不大能见到的。川局也是这个意思。”

“嗯,”对于这个全国艺联兰生真的花心思了,他又兴奋地提建议,语气仿佛年轻十岁,“咱们还要多多举办一些影展以及活动,活动不一定是关于电影的,还可以是艺术的音乐的,绘画啊雕塑啊,琵琶啊、古筝啊、甚至可以是登山啊、潜水啊、珠宝啊、首饰啊,让城市的文艺青年乌泱乌泱过来参加,从而对主办方的‘文艺电影’产生兴趣!”

其他人也挺用心的:“对对对,谢导这个想法好。”

“还有,我们也要考虑考虑加盟影院的运营。如果感觉某部电影的票房会非常可怜,就限制场次、提高上座,比如,一周只上一场这样。让电影院既能拿到精神上的满足感,又能获取物质上的东西。咱们不要盲目追求‘艺联’屏幕加盟数量,因为这样肯定就会降低单厅的盈利了,要一步步来,踏踏实实走。”

有人笑:“谢导真挺厉害的啊,周到!”

谢兰生也又笑了笑。

他本来就能混社会,跟着莘野又学到更多。

接着他们进入会议要确定的其他议题:“‘分线’配合‘长线’才行,‘艺联’电影平均上映的时间先定四个月吧。“目前影院的服务器只能存储十部片子,而艺联的发行模式会给影院加重负担,我看咱们是不是能给大家配新服务器,或者开设一个云端……”

简单回顾今天开会的几个主要议题后,最后,中国电影资料馆馆长孙xx又打气道:“我对咱们这个项目的未来是很乐观的。现在,已经有些美国片子联系咱们‘艺联’了,因为各大电影院线对他们并不感兴趣,他们本来已经放弃在中国进行公映,可是见到‘艺联’成立他们又想试试看了!另外啊,市场也比以前好了。现在不有点映APP吗?大家想要什么片子平台就放什么片子。我研究了下,他们放过文艺电影,还不少,这说明啊,电影观众‘自下而上’也在争取文艺片。”说完,他竖起了一根手指,“我的想法是,一年内,‘艺联’要上专线电影。”

专线电影,那就是指只在“艺联”上映的片,分线发行,不大规模铺开,只做小规模上映。

让文艺片能对接到感兴趣的小众观众,这是必然要走的路,也是艺联成立目的。全国公映对文艺片可能是种资源浪费。文艺电影上座凄惨,任何人都知道这点,非大导的文艺电影根本无法获得机会。院线经理先看卡司,不认识的一律pass,根本不看主题、剧情。

“那……”谢兰生看看大家,“那,我也贡献出来一部给艺联的专线电影吧。”

大家:“???!!!”

谢兰生说:“我下部片,《一天》,只在艺联公映好了。”

“不是,谢导,”众人竟然开始劝他,“您的片子没必要啊。您的片子全国公映票房少说也一两亿的。咱们艺联在全中国现在只有100块屏幕,一场最多一万人次,几十万票房,一天两场、场场爆满,100天才能到一个亿。您先算算这笔账吧!大规模上更合适啊!”

“不用。”谢兰生笑,“艺联需要大导支持。我想推广咱们艺联。下部片子的总票房我不认为是主要的。我也会跟我团队说《一天》未来要走的路,想加入就加入,不想加入就不加入。”

“可发行方会同意吗?《一天》还是深蓝发行?”大家知道,2003年后,谢兰生的电影全是深蓝影业给发行的。

“没事。”谢兰生的唇角笑容竟荡起了一丝温柔,“在哪上映我能做主。深蓝莘总没意见的。”

“呃……”他亏钱也没意见吗?明明可以全国公映。

谢兰生又重复了遍:“他不会有意见的,我保证。”

“那,”见谢兰生心意已决,中国电影资料馆馆长孙xx十分温和,也在笑,“如果谢导真的愿意让新电影只做专线,全国艺联的推广就势必会简单很多了。您回去再商量商量,我在这先谢谢好意了。我们等着最终消息。”

谢兰生说:“行。”

…………

大中午时谢兰生在门口串吧随便吃吃,就又跑到了“新未”去了。

“新未”目前是中国的三大视频网站之一。三大视频平台背后各站着个IT巨头。他们引流并且砸钱,正把控着影视市场。

而最近呢,“新未视频”希望开个互联网的“文艺影院”。

去年年末,网络大电影的概念一夜之间如火如荼。“网上看电影”也成了肉眼可见的趋势,而“新未”则是这一波中最积极的视频网站。

谢兰生到新未总部,两手揣着一步步走,新未影业一个姑娘已经站在大门口迎了。她一见到谢兰生来便把他带上33楼,带到一间会议室里,端茶倒水了好半天。

几分钟后,几个老大才呼啦啦地全走进来,其中就有新未的SVP,新未影业的CEO文远。

谢兰生并不具备一般导演的不善言辞,他们几个“谢导”“文总”“您好您好”寒暄了通,好半天才进入正题。

文远说:“我们搞这网上文艺影院,一方面是想要帮助文艺电影长久生存,另一方面是想要塑造我们公司品牌个性,就是有情怀、有担当。我们目前一边儿在购买中外电影版权,另一边儿也想投资,帮助一些好片子用‘线上+线下’的模式分担压力,甚至只用‘线上’模式获取收益、收回成本。当然了,后者一般是进不了电影院的优秀作品。”

谢兰生点了点头。

“这个还在筹备阶段。”文远笑笑,“老实说啊,谢导您来联系我们,还主动说想试试‘线上+线下’的新模式,我们感到非常意外。”

“嗯,”谢兰生十指交叉,说,“新导演的新作品想进电影院太难太难了。而且,就算进了,文艺片对电影观众的吸引力没那么高,要非爱好者花几十块去电影院十分困难,因此,我觉得,几块钱的‘网络点播’对导演们是个机会,他们可以回收成本,可以继续拍片,而低廉的‘尝试成本’也有助于获取观众、培养市场。我想,对新未来说,受关注的新片子是最好的推广方式。”

谢兰生是非常希望“网上影院”能成功的,而不是因没有流量被资本给扫进垃圾堆。他觉得,如果他能帮忙引流,让这影院好好发展,并在未来上线更多国内外的文艺电影、购买更多中小导演电影版权,就皆大欢喜了。

文远说:“谢导一心为电影着想,这跟新未是一致的。说实话,在听说您想试试‘线上+线下’的新模式后,我思考了很久很久……周一晚上一夜没睡。”

谢兰生很清楚对方这完全是在胡扯淡,只是笑笑。

“我认为,对双方最有利的可能是这样一个模式。”文远说,“如果新未只买版权,等谢导片子下线,我们这再上线,就没什么吸引力了。因此,我们希望谢导加入‘新未原创’这个计划,当新未的文艺‘首投’。”顿顿,又道,“这个计划是这样的,新未公司独家投资、独家发行。新未需要独家投资,这样才能有掌控权。我们可以决定发行,比如,在院线上7天后就到新未上‘网上文艺影院’,我们自己掏钱补贴受损失的各电影院,比如提高他们的分成……同时,线上线下举行联动,做一整套营销方案。目前为止新未还并没有决定首投电影,谢导您是比较合适的,我们真心欢迎您来。我们这边可以将制作费的20%、院线收入的20%、网络点播的25%作为分成给谢导您,这个条件绝绝对对是非常有诚意的了。”说完大笑,“我们应该是要亏的,就当发展文艺电影了。”

“……”谢兰生说,“联合投资、联合制作、联合发行不行的吗?我保证,我的公司与深蓝影业不会干预新未这边的策略的。”

他知道,新未可能真会亏的。新电影的成本算4000万,新未需要出5000万,可他们却只能拿到院线票房的20%左右,撑死了2000万,想不亏,还需要靠网络点播再吸引来众多用户——一个点播4块钱也要1000万人购买观看才能补上这个窟窿。看来,新未主要还是想花钱吸引目光、赚个吆喝,靠自己的新片子打开局面,甚至一飞冲天。

而自己呢,会有1000万的“工资”,还有票房分成、点播分成,这里外里可以到手4000万以上都说不定。

真不愧是“三巨头”呢。

太壕了。

那边,文远又露出一个礼貌、抱歉却又强势的笑容来:“谢导,独家投资、独家发行是新未的既定策略,首部电影就破例这实在是说不过去的。而且,新未集团绝对具有独家投资的实力,我们确实不希望跟其他公司扯皮磨合。”

“可是深蓝……”兰生说到这儿停了。说也没用,对方肯定不会动摇的。

“谢导,”平台方面十分强势,又带着点表面上的友好,“我们相信,‘线上+线下’的新模式能突破您的观影人数记录。粗制滥造的‘网大’都动不动有千万点播。千万点播,是您以往观影人数的一半了。哎,这样吧,新电影的海外收入新未这边一分不要,怎么样?”

谢兰生想想,觉得自己真想试试“线上+线下”的新模式,帮助平台推广推广这个网上文艺影院,叫它不要失败,不要被扫地出门,让更多的青年导演能拿投资或卖版权,也让他们能被观看、能被讨论,同时,也让更多电影观众尝试一下“文艺电影”。

再说,对方提的这些条件的的确确颇有诱惑力。

不过,这样一来,他的创作会受限制。

想了想,谢兰生问:“新未不会干涉制作吧?”

“合同上面肯定会写新未可以修改方向。”对面文远还是在笑,“不过,谢导您是大导演啊,我们这边基本不会自不量力指手画脚的,您放心。”

谢兰生也别无选择,除非彻底放弃,只能点点头:“好吧。既然这样,那决定了在‘艺联’上的那部片就不合适了。不过,我会拍个新电影的,我已有了初步想法。正好,那个比较适合艺联,这个比较适合网络,不冲突。”

文远兴奋道:“那太好了!!!叫什么呢?”

谢兰生说:“叫《去岳阳》。”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想,一年拍摄两部片子,多少年没有过了。

真是一个大挑战。

作者有话要说:  在现实中,艺联是2016年成立的,这里为了剧情紧凑给提到了2015年喵。我刚查资料时发现贾樟柯是发起人之一……那个“上海暖流文化传播”是贾樟柯的公司……这个这个纯属巧合,不是神马原型哈。第一部 艺联专线发行的《海边的曼彻斯特》(2017),第一部艺联专项发行的国产片是《八月》。

爱奇艺有文艺院线,2015年成立的,里面片子还挺多的!第一部 在爱奇艺文艺院线专线发行的是FIRST上拿了最佳导演的《黑处有什么》,后来《八月》《北方一片苍茫》等都是线上加线下,在线上先上映九天,这个样子。这里同样别代入哈,这文大背景、大潮流基本按照现实来写,里面人、事、公司就是作者自己编的了。

另外,我上章又修了修。我看了看北电教授张献民的几篇文章,把电影节关停细节完善了下,还在前头加了一句李贤老婆去世的事。

老夫老夫甜不甜?!

第113章 《去岳阳》(四)

再回到家, 谢兰生开始准备他要拍的两部片子。

他希望在艺联上的那部电影叫作《一天》。严格来说, 《一天》其实是纪录片, 不是故事片。

一直以来谢兰生的目光总在边缘群体,比方说乡下妇女,再比方说男同女同, 可现在,他意识到一个问题,甚至是很大的问题:文艺片的一众导演没人关注主流的人。主流人的平凡遭遇——宠物去世, 朋友搬家, 父母争吵,梦想毁灭, 这些东西不被重视,因此, 谢兰生的下两部片都会围绕这个主题。

在《一天》的筹备当中,兰生会向公众问个十分简单的问题:“如果, 您的大脑出现病症,失去记忆,只能记住您过去那几十年中的某一天, 唯一一天, 您要选择哪一天呢?那天发生了什么事?”,并向社会收集答案。这个“过去几十年”,可能是20年,可能是40年,也可能是60年80年。谢兰生会选取一些他很喜欢的回答, 具广泛意义的回答,捏在一起拍成电影。

谢兰生认为,它挺适合在艺联上映。文艺电影大多没有很惊人的画面特效,于是观众常常感觉去电影院是个浪费,因此,兰生觉得这部电影“情绪感染”非常重要,它需要让观众认为“去电影院”是必要的——在那,大家面对共同经历会更受触动、更有感觉。

收集素材的全过程谢兰生想交给莘野。深蓝影业这种公司比较擅长广而告之,同时,莘野肯定完全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谢兰生又调出来《去岳阳》的分镜脚本,这是要上互联网的。

因为想拍,《去岳阳》连分镜脚本谢兰生都早做完了。

谢兰生的分镜很细,这些年还越来越细。他为电影每个镜头都加上参考备注,比如,这里服装/妆容可以参考某本杂志的第x页、这里场景可以参考某幅画作某张彩插,这里灯光可以参考某部电影的第x分钟……每回,其他主创见到这些准备工作都会目瞪口呆。

《去岳阳》同样是个讲主流群体的电影,关于梦想破碎。这部片子的主角是小城市的几个青年,其中有人喜欢唱歌,有人喜欢跳舞,有人喜欢画画,有人喜欢打球,有人……他们学了一篇课文,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课文里面写的极美,“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于是,几个青年约定好了,毕业后再奋斗18年,等功成名就的那天一起去岳阳,在那儿“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而电影的后半段呢,是他们的这一旅程。与想象并不相同,他们全与生活妥协了,一个一个地变成了他们讨厌的“大人”。

而对这18年“发生过什么”,《去岳阳》并不会尽述,但,谢兰生会使用大量隐喻等等艺术手法,让观众们拼凑出来每个人的过往经历,比如,喜欢跳舞的男二号因被笑“娘”无奈放弃,而喜欢画画的男三号……这样,一方面能造成话题,引发分析还有讨论,让聪明的“广大网友”秀一秀、显摆显摆,另一方面也能介绍介绍文艺片的含蓄魅力。

翻了会儿分镜脚本,谢兰生又坐在桌前开始写拍摄计划,包括每场的日期、主要角色、次要角色、群演数目、必要道具、器材……一丝一毫也不马虎。写这东西所需灵感不必其他的时候少,导演必须对每一场都有完整的概念。

与年轻的时候不同,谢兰生在40岁以后喜欢把更多时间拨给拍摄,把较少时间拨给制作。对于后期这个东西他不十分吹毛求疵了。相反,对于主创尤其演员,他越来越温情脉脉。

谢兰生对所有演员都有很深的感情。他常常觉得,可能,演员自己都不知道,他们在演的过程中,把他们内心的最深处、把他们灵魂各个角落,都对导演明明白白地坦露了,无遮无挡。好的导演洞悉一切,一个演员在片场的动作、五官、眼神、语言,会出卖他的经历、他的思想、他的情感。他做出的每个动作都象征着一次泄密。而谢兰生呢,非常珍惜演员们的“一览无余”,甚至觉得,再没有比一个演员肯释放内心更迷人的时刻了。

因此,他对演员越来越好。

比如,对未成年男女主角,谢兰生会不顾成本在演员的家乡拍摄,让演员能每天回家,父母也能经常探班,因为这样对方不会非常不安非常紧张。

莘野常说,谢兰生的感情过于充盈了,不管是对电影还是对演员。甚至说,他对每个片场、每样道具、每首配乐,都能产生很多感情。当然,对恋人的是最多的。莘野则并非如此,基本上,他只喜欢谢兰生。

电影当然他也喜欢,可严格来说,他做深蓝,责任占了绝大多数——比起出演几个角色,他更想把行业撑起来。他骨子里的求生欲与征服欲也是原因之一,不过莘野非常清楚,对于深蓝,驱使他的并不是极致的爱、激情、冲动这些东西。

…………

谢兰生在三楼里面一直写到莘野回来。

厨师按照营养师的要求把晚餐做好,而后离开,谢兰生与莘野二人坐在桌前边吃边聊。莘野听到“新未视频”独家投资的消息后,好看的眉明显一皱,有些担心。

兰生摸摸他的手指:“咱们走一步看一步,我真挺想试试‘网络’的。而且,文远说了,因为我是大导演,他们这边基本不会自不量力指手画脚的。”

莘野也只能点头:“……嗯。”

吃完,莘野鼓弄洗碗机时谢兰生用手机上网。

他刚一把微博打开就看到了好多“@”!

他点进去,脸发烫了。

某营销号发了一个“电影里的超大尺度”视频片段拼接合集,加起来有七八分钟。

营销号在正文里写:【一起瞧瞧这些年来电影里的超大尺度!另,谢兰生是真的会玩,花样好多,色气冲天。】

谢兰生:“…………”

他把视频给点开了。

视频是按年份排的。

“1996年”那段首个就是谢兰生的电影《圆满》。在视频里,莘野一边模仿冲刺,耳鬓厮磨,一手捞住谢兰生为镜头探出的脚踝,顺脚背向上一滑,三根手指捏住拇趾,在趾腹轻轻揉搓。而后,是第二根、第三根……

“……”谢兰生又继续看。

他的《星河》也上榜了,2001年。

男女主角在泳池边,男主角站在水里,女主角躺在“岸”上。镜头对着女人的脚,它在水里轻轻晃动。而后,突然,女主角的腿绷直了,雪白的脚尖勾着,因一下踢出水面,脚撩起的水花飞溅,而摄影机给这水花拍了一段延时特写,很妖,很美。

后头还有《苍茫大地》,2006年。

结满霜花的窗子前,两个人影若有若无,观众依稀可以看到女主角脚踩着窗台。突然,女主角的两只手掌拍上玻璃、按着霜花,随后几秒,霜花渐渐地融化了,女主角手也清晰了,仿佛,她必须用冰冷的霜给她全身降一降温。

还有《天光》,2012年……

点开评论,一大堆人在胡乱发:

【果然,其他导演太没创意了!主角只会嗷嗷叫唤!谢兰生的可厉害了,摸冰、踢水,有说服力!】

【谢兰生是真能YY啊。】

【一点都不露骨,好美。】

兰生:“……”

他没想到他的床戏高人一等、一骑绝尘了。

可是他的这些灵感全部源自真实生活。

谢兰生还记得,他们俩在游泳池边没羞没臊的那一回,最后,到灭顶的那一刻时,他不自觉右腿绷直,而撩起的那片水花在他面前晶莹剔透。还有在霜花前紧紧拥抱的那一回,他两只手贴上冰面,却仍感觉在烈火燃烧的天堂中。

莘野总有新的花样。就在昨晚,莘野还一边吻着他后颈的兰生刺青,一边把漏出来的东西抹在他的大腿前后,让自己被对方包裹。

太……了。

那边莘野开了机器,走回来,问:“看什么呢?”

“……”谢兰生把那个视频给他始作俑者发了过去,莘野认真地看完了,从喉间轻笑一声。

“你看看你,”谢兰生先发制人,“一天天在想些什么。我被人说情色大师了。”

莘野则是撩起眸子:“我要是全付诸实践,你的素材能多三倍。有白天想的,有晚上梦到的。”

谢兰生不吱声儿了。

莘野笑笑,从身后把谢兰生下巴扳起,让谢兰生仰过头来,在他眉心吻了吻。

谢兰生划看评论,没想到,划着划着,微博竟然莫名崩了。

“???”他以为是网络坏了,一直到几分钟后,他才知道刚刚那是流量太大微博崩了。

而此时的热搜第一标题异常让人震惊:

【李贤吸毒。】

上面写着:

【12月24日,经群众举报,58岁湖南籍导演李某在北京朝阳区某小区被捕,经证实,这名导演正是拍摄《宝髻新簪》的李贤。】

“!!!”

谢兰生是真呆了。

他知道,好多导演喜欢靠它寻求灵感、拍摄新片,曾经一些同辈导演让谢兰生也“玩玩儿”,他都拒绝了。

可李贤……不至于呀。

虽然,当初,李贤因为他的母亲,被迫娶不喜欢的人,拍不喜欢的片,而被推上神坛以后又更注重名跟利了,才华一点点被耗尽。2010年妻子去世,他似乎更浑浑噩噩,连续两部商业大片都被批判不知所云,直到去年,李贤突然又贡献出一部佳作。

可……是靠这个汲取灵感吗?

兰生还是不敢相信。

作者有话要说:  查了查,吸du被捕的大导演,有张元(两次),有张一白,还有谁来着……连张艺谋都说过,圈子里头风气不正,很多同行曾劝过他吃“yao tou wan”汲取灵感……他都拒绝了。

分镜后面写参考图的,李安。他早期的制片人说李安分镜特别详细。

第114章 《去岳阳》(五)

谢兰生又望向正文, 那儿写着:

【xx网1月5日电(记者王九)据北京警方透露, 12月24日, 接群众举报,58岁湖南导演李某在北京某小区被捕。经证实,此人正是导演李贤。由于持有不满10克, 李贤将被拘留14天。对李贤的吸毒行为,中国电影导演协会会长侯琳表示,深感痛惜。

北京市公安局禁毒总队介绍:“接到了举报以后, 我们民警迅速出警。李贤原本十分激动, 说不知对方来意。而当民警搜出工具,李贤抱头, 不再作答。随后,民警在现场对大导李贤进行尿检, 李贤面对检测结果供认不讳,承认犯错。”

对李贤的吸毒行为, 中国电影导演协会会长侯琳深感痛惜。侯琳通过电子邮箱给记者发来一份公告,这是此前五大协会对王十嫖娼的联合公告。侯琳表示一视同仁,协会态度不会改变。公告中说, “电影对于整个社会文化环境肩负责任, 我们呼吁全体同仁在言行上严于律己。”对导演协会是否会处罚李贤的问题,侯琳并未正面回答,只说,“我们首先要帮助他。会员资格以后再论。对愿意改过自新者,公众应揣扶助之心, 勿以食痂为乐。”

北京十三律师事务所的律师王十一表示,若是容留他人吸毒最高可判三年以下,不过,警方表示李贤将于7号被释放。

截止记者发稿之时,导演当中尚无一人对于李贤发表看法。】

这……太惊人了。

接着,谢兰生的微信等等哔哔哔地响个不停。一群导演热烈讨论,可谢兰生无心参与。

两小时后,记者终于搜集到了大明星们的回应,不断发稿:

【同为大导的张国军立刻回应:非常惋惜。张国军是中国第一个在欧洲三大“摘金”的人,对李贤的这场风波,他回应说“非常惋惜”……】

【王十二表示:难以置信。王十二因为李贤旧作《宝髻新簪》一鸣惊人,从而走进大众视野。她表示,她与李贤这些年来一直维持师生关系,李贤为人温柔和善,她只感到无法相信。】

【王十三经纪人评论:大概是被朋友坑了。王十三……】

还有什么,

【大导王十四对记者说这个圈子太乱太乱了。王十四说,他团队的摄影师们曾在组里聚众吸毒,还劝他也“试一试”并称可以提升灵感。】

后头记者又挖出了合作方们的反应:

【李贤新片暂时搁置。

上月,李贤以及美国一家公司达成合拍计划,这部电影的暂定名为《人面桃花》。现在,吸毒丑闻让合拍被暂时搁置。该片的中方制片人徐小姐对记者说,投资方会抱着谨慎的态度并重新评估。】

【李贤多年的合作方澎湃影业电话不通。澎湃影业的董事长关鸠手机始终关机。】

媒体还把吸毒名人的名单给列出一串,

【2006年,王十五……

2007年……】

一一总结。

至于网友,有人讨论李贤电影,有人讨论“吸毒”本身,还有人把“李贤前妻”的陈年旧料翻出来,引起不少人的惊呼,纷纷道:“还有这样的事儿吗?这渣男可真不要脸!”

总之,乱哄哄的。

因过去的种种过节,十年前的种种过节,无数记者对谢兰生狂轰滥炸,明示暗诱,可谢兰生不想说话,他有点儿乱。

到了晚上10点左右,突然,某报发出重量文章,因为记者在拘留所采访到了李贤本人。

兰生一点点读过去。

文章写的非常详细:

【揭李贤的吸毒史。

12月24日,李贤一人吸食毒品时,北京警方将其逮捕。由于持有不满10克,李贤将被拘留14天。

在拘留所,xx新闻采访李贤时,他道出了这段历程。

李贤说,他第一次接触毒品大约是在2013年7月。他的妻子病逝以后,电影接连遭受批评,他有一些抑郁、嗜睡,可新片子已经开机,压力很大。那时,副导拿出“大麻饼干,说能提神还有醒脑,而且绝对不会上瘾,他便被诱着吃了一块。”

“吃完以后挺舒服的,整整两年没轻松过了。思路也全理顺畅了,大脑仿佛被‘打开’了。”李贤说,“因此,大家千万不要尝试,这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以后,灵感每次被堵塞时,李贤都会吸食一点。他说,就想轻松轻松,最好来些灵感。不过渐渐地、自然地,“大麻饼干”失去效力。一次,拍《破楼兰》的最后时,剧本里的逻辑问题十分严重,无法解决,几千双眼死死盯着,他就走了关键一步,用了别的,更深度的。

“当时想着一次而已……这个心理绝不能有。”

《破楼兰》让李贤又收获到了久违赞誉。比起别人,这个成功让李贤的“瘾头”似乎直接加倍了。

李贤说:“我就开始自暴自弃了。我想,父母都走了,老婆也走了,跟子女的关系不好,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我这样儿再‘好’几年,比挣扎一辈子强。”】

而采访的最后一段,李贤竟然再次露出艺术家的一点气质,他说,

【我这一生极端矛盾。

我总是因“别人意见”而选择了错误的路,与内心相悖的选择,伤害自己,也伤害别人。

回首往事,这可能跟儿时经历是分不开的。

说实在的,我有时候非常羡慕某些导演无拘无束,他们可以始终只听自己内心的声音。】

“……”谢兰生本能感觉到,“某些导演”是指自己。

他忍不住想,如果李贤那个妈妈,知道自己“以死相逼”到最后是这个结果,她还是会继续做吗?

逼李贤在厂里工作,逼李贤跟女友分手,否则就不化疗,就等死。

谢兰生想想,发现,他自己的妈李井柔也是揣着相同意见的,也叫他在厂里工作,也叫他跟莘野分开,不过,不同的是,他比李贤坚定很多,绝不妥协,另外,李井柔没以死相逼,造化还没那么弄人。

“星期日去看看柳摇吧……”谢兰生想,“把这事儿告诉柳摇。”这些年来,会给柳摇扫墓、鲜花的,基本只有谢兰生一个人。柳摇父亲是不去的。

…………

这个时候房门被人咚咚咚地敲了几下,兰生回头,莘野笑笑,进来了。

他问:“还好?”

莘野知道,谢兰生对任何人的堕落都不会幸灾乐祸,他就是个这样的人。

“嗯。”谢兰生把电脑关了,两步走到莘野面前,额头顶在对方颈间,蹭了蹭,又蹭了蹭。

他想到了李贤刚刚对记者的最后那句话。

谢兰生想,如果不是莘野一直在他旁边,他未必能毫不在意世俗上的“他人眼光”,可,一个导演若太看重其他人的批评等等,便往往会变得匠气,束手缚脚,失去灵性。他们全都不想在意,可总不能不在意。

不过,因为莘野在,他一下子任性起来,尤其是经历了2007年的那场车祸以后,在摸到了莘野的那一滴泪以后。他会觉得:“我活一生还有什么是一定要追求的呢?我已有了他的深爱,这一辈子不白活了。名、利,别人的认同,似乎全没那么重要了。”他可以按自己想法过,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拍什么就拍什么,他总感觉,他拥有了这种感情,这一辈子已经够了,他获得的每样东西大概都是额外附赠,并不需要太执着了,亦不需要太强求了,还能活,还能拍,随心所欲,这样就好。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莘野,他那一年说不定会……同样,如果没有莘野,他熬不过那个瓶颈,可能也庸庸碌碌,痛苦、挣扎,寻求灵感,跟李贤一模一样。

不过,不同的是,他绝不会去吸毒的。他知道有很多导演在用这个开发想象,可谢兰生始终认为,好的电影需要导演倾注最大的智慧,而这只有在一个人清醒的时候才能做到。李贤却信了别人说的。

莘野垂眸。

他比兰生高13厘米,可以见到对方发顶。于是他伸手,摸摸谢兰生的头发,一下一下轻柔地顺着,用鼻音挑出一个:“嗯?”

“莘野,”谢兰生用自己下巴上下地蹭对方的颈间:“我说没说过,谢谢你?”应该没说过。

“谢什么?”

兰生抬头,眼神清亮:“谢谢……1991到1995年的那四年,你没放弃我。”

“……”

“我很清楚这不容易。”他难以想象如果莘野放弃了他,他现在是什么样子。

莘野没说话。

谢兰生又道:“否则,我这辈子体会不到像这样的一种感情。而且,可能也跟李贤一样,在《白马》被批评以后束手缚脚不知所措。”如果没莘野,那其实他各方面与现在的他都会不同。莘野对他的影响,早已不光是体现在了生活上,还体现在了方方面面。

莘野垂着眼,没说话,只是捧起谢兰生脸,给了一个缠绵的吻。

接着,莘野说:“兰生,对你,坚持四年的确很难,可放弃更难。”

谢兰生则勾唇笑了,再把自己送上前去,末了,道:“等中国same-sex marriage也合法了……应该早晚会合法吧,我就去把咱们两个拍成一部纪录片,琐琐碎碎,漫无边际,当我最烂的一部片子。”

莘野也笑,说:“好。”

“那各时候影评人会说,啊,这部电影毫无重点,没有矛盾,没有冲突,很烂,可是感情无比充沛,能溢到屏幕外边。”

莘野想想,又说:“好。”

谢兰生见时间晚了,拉莘野去洗澡睡觉。

两个人在晚吻后莘野突然顿住了,他眼望着谢兰生那一边床头的床头柜。

“嗯?”

谢兰生也回头看看,了然了,道:“跟你学的,好不好看?”

之前,莘野在他那边床头摆了一排的相片框。美国人非常喜欢在床头、桌上摆家人照片,通常,是丈夫的、妻子的、儿子的、女儿的、狗的、猫的,小家庭的每个成员都有自己一个位置。

而莘野呢,摆了一排,里面有童年的谢兰生、小学的谢兰生、初中的谢兰生、高中的谢兰生、大学的谢兰生、拍《生根》时的谢兰生、拍《圆满》时的谢兰生、拍《星河》时的谢兰生、拍《一见钟情》时的谢兰生、拍……时的谢兰生、wedding上的谢兰生、拍“回归之作”的谢兰生,还有……

莘野说,他喜欢的每一个人,都是兰生,各个时期的兰生,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的谢兰生,他没分出那么多份。

而谢兰生呢,最近几天管莘野的爸爸妈妈要了相片,也排出了一整排来,气势惊人,绝对没输。

第115章 《去岳阳》(六)

第二天, 谢兰生把《去岳阳》的分镜脚本发给“新未”, 而后就静静等待文远他们给反馈了。

因为正好是星期六, 莘野没去深蓝影业,他把兰生叫到三楼主卧旁边的衣帽间,在一排排Manolo Blahnik纹理的柜子当中拉开一个, 按了指纹,输入密码,拉开抽屉, 拿出一沓东西, 说:“兰生,我设了个离岸信托。”这个柜子夹层里头是非常坚硬的金属, 分好几层,相当于一个保险柜。

“……离岸信托?”

“嗯, 在新加坡。”莘野说,“这支离岸信托基金的受益人是‘谢兰生’, 委托人是我,管理人也是我,受托人是一家公司。”

谢兰生不懂:“???”

莘野又道:“今年以前, 证监要求A股公司‘股权结构必须清晰’, 任何一个大股东都不能创立信托基金,不过现在政策变了,只有第一股东还是不能创立信托基金,所以,我深蓝的那些股份无法装进这个东西, 但我的动产与不动产还有其他公司的股权,都在里头了。我因为是管理人可以实控信托资产。”

谢兰生问:“为什么要这么麻烦?”

莘野解释了一下:“这相当于防火墙。一般人是为了避免离婚影响公司而设——通过信托,他的资产与婚姻就彻底隔离了,因为资产是公司的,大家只是‘受益人’而已。另外,这个也能免继承税。我创信托则是因为……开公司的风险太大,万一破产了、完蛋了,一不小心打点干净了,这部分钱不算资产,你还有个后路能走。”

“……”谢兰生说,“你自己当受益人不好吗?”

莘野翻翻那沓东西:“我想,我要哪天出事了呢?比如,仇家上门,被‘失踪’了。”他说着望望谢兰生,笑,“当然,我会规矩,也会小心,我刚说的可能很小,几乎没有,约等于零。只是,你的事儿我会多想,我想多少都是少了。这样,万一发生极端状况,你也有钱自己拍片儿,用不着低声下气,也用不着受人委屈。”

“莘野……”

“行了,”莘野想把抽屉关上,“就想说这么个事儿。”

“嗯……”谢兰生记在心里。

莘野关上抽屉以前,谢兰生因为眼睛尖,突然发现抽屉里边还有一个金属盒子,于是随口问:“那是什么?那个盒子。”金属柜子,金属盒子,家里着火都烧不着它。

莘野顺着谢兰生的目光望望,没回答。

“???”莘野竟然没吱声儿,兰生这回真好奇了,不过,想了想,他还是说,“公司机密吗?那我不问了。”

“没,不是。”莘野拿出金属盒子,目光似乎有些怀念,“你要想看……我当然不会拒绝。”

“???”

莘野打开手里盒子,谢兰生的脖子一抻,愣住了,他完全不懂,只觉得里面东西一个比一个莫名其妙。

比如,里面有一截烟蒂,被人抽剩下的。

还有一个细玻璃管,里面装着一些砂石。

还有一个小透明袋,里面则是一根黑发。它已经被缠起来了,还被细线小心系着。

因为过于莫名其妙,谢兰生反而瞧的很细。

直到后来他看到了他认识的两样东西。

一个是拍《生根》那年他用过的劣质口红,一个是在都灵的时候他送莘野的邀请函。

谢兰生的心里掀起惊天骇浪,他过于震撼,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对,全部跟你有些关系。”莘野确认了谢兰生的猜测,他右手捏起那管砂石,“这是91年拍《生根》时你用来磨我手心的砂。电影有个手部特写,你当时说我手太细,于是,用砂土一点点磨我的手指以及手掌。第一次碰你的手,我把‘介质’留下来了。”

“莘野……”

“这个,”莘野又捏起那根黑发,“在去都灵的飞机上你靠我的肩膀睡觉,掉落了一根头发,我之后也留下来了。”

谢兰生:“……”

“还有这个,邀请函,你第一次一笔笔写我的名字,写‘TO:莘野’。对了,当时那个黄桃罐头就在这个柜子下面,你第一次送的东西我也保存到了今天。”

谢兰生舔舔嘴唇,拾起口红,帮对方回忆:“我当时用这支口红给你印了好多唇印,对吧?”

“嗯。虽然是因为电影,可我毕竟碰到唇了 。”

“那,”谢兰生又伸手指指,“角落那个烟屁股呢?我想想——”

不行,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莘野轻轻笑了声儿:“那天,因为要用池中鹤剩的药水冲印片子,你感觉到有些委屈,在路上抽了根烟。你刚抽完公交就来了,你叫我帮你扔掉它。”

“你……”谢兰生是真震惊了,“你还留着它干吗???不,不对……”这时谢兰生发现了一个重要问题,“你……你不会还接着抽了?!我一般会留更长的一截,不会吸到这个程度。”

“嗯。”莘野抬眸,眼神很深,从眼尾处看谢兰生,“没忍住。忍不住。”

“…………”第一次间接接吻吗?

谢兰生没感到变态,他只觉得心疼。他郑重地站到抽屉前,一样一样地看了过去,最后发现,莘野的这个习惯一直到1996年2月他们两个在一起时才终止。在那以后,他自己跟莘野之间有意义的东西可以被光明正大地保存了,莘野不需要再偷偷摸摸,也不需要担心自己看到。

谢兰生转过身来,把自己的唇送上去。

一开始,是一下下轻轻地啄,不过很快,就变成了粘湿地吻。

他们两个一边吻,一边蹭,过了会儿,谢兰生的眼尾泛红,问莘野:“去洗澡?”

莘野勾唇:“好。”

一刻钟后,谢兰生围着浴巾走回主卧旁的衣帽间,见莘野正盖上盒子、推上抽屉,关好柜门。

见人过来,莘野再次把谢兰生按在柜子上,掐着腰,又给了个炙热的吻。

谢兰生再次动心了。

一吻结束,莘野抵着兰生的额头,嗓音暗哑地问:“兰生,今天……自己……给我看看,行不行?”

“……”谢兰生此时正靠着柜子,心里还温温热热,他望着对方模糊的眼睛,喉咙里忍不住道:“……啊。”

听谢兰生应了,莘野当即不再废话,把谢兰生打横抱起。不过,他却并未转进主卧,而是一圈圈走下楼,把谢兰生放在一楼小餐厅的桌子上,怕谢兰生会觉得硌还先铺了一个垫子,说:“在这儿。做给我看。”

“……”

谢兰生把浴巾撩上去。

今天阳光竟然大好。金光透过干净的窗子直射到餐桌上面,而兰生则坐在一个乳白色的垫子上面,好像一道被观赏的珍贵美食。

他想了想,豁出去了,闭上眼睛,一手中指……而后加到三根手指,另一只手则……他的手指细长白皙。

莘野呼吸有些急促,他撑着桌沿儿,目不转睛。

过了会儿,好像不想他的宝贝感到羞耻、感到无措,莘野退后一步,弯下腰,在谢兰生搭在桌上的脚趾甲上吻了一吻。

他的个性是强势的,可在谢兰生的面前,他却愿意放低姿态。

兰生脚趾猛地一勾,人也有些受不了了,只觉身体空荡荡的,无比怀念某种感觉,湿着眼睛,摸着膝盖,撇开头去,问:“够……够了吗?”

莘野低低笑了声儿,把他自己压了上去,轻轻抵着,诱惑着道:“说,你发浪了,说你要我。”

“……”谢兰生忍不住缩了缩,他转回头,两只手猫儿似的,微微握着,搭在莘野的脖子上,看着莘野,说,“我爱你。”

他没跟着说“我要你”,可是莘野却在听见的一刹那狂热起来。

到最后,谢兰生是真不行了,他再一次精疲力尽,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言不由衷地抱怨道:“禽兽。”

“行吧。”莘野也没否则自己刚才有些狠了,他亲了亲对方额头,说:“禽兽喜欢你。禽兽喜欢你24年了。两个轮回。”

第116章 《去岳阳》(七)

跟莘野黏糊了一周后, “新未”那边读完脚本, 叫谢兰生过去讨论。他们已经签好合同, 双方即将开展项目。在合同里,《去岳阳》的摄制权被转让给了新未视频,新未视频雇用兰生当这电影的总导演, 它也享有电影版权,不过,剧本著作权是兰生的。

兰生带着他这头的两个制片过去了, 其中一个叫作蓝天, 跟谢兰生合作十年了,是谢兰生大学同学, 从纽约镀金回来的,另外一个叫汪洋, 是谢兰生团队的人,也是他的执行导演。

天有些冷, 还是上回那个姑娘在楼门口等。她给兰生打了名签,拿在手里,跺着脚, 一见兰生便热情地迎接上来, 带他进去。

这回开会文远不在。他是新未视频高级副总,不参加每次讨论,谢兰生也十分明白。屋里的是两男两女,正中央的是新未视频高级副总,主管新未会员业务, 曾是著名的制片人,叫阮成,他旁边的是电影业内大制片人,叫吴九一,他们两个已经成了《去岳阳》的联合监制,而两侧的是新未影业几个部门的负责人。

《去岳阳》这部电影出品栏的人名极多,有谢兰生,有新未视频CEO,有发行公司CEO,而监制栏的人也不少,会有蓝天,会有兰生刚请来的某日本籍大导演——此人拍过类似的片,还会有文远、阮成、吴九一等。

两边的人客套一番,谢兰生的十指交叉,问:“对《去岳阳》本子全文,在座各位有想法吗?”

“脚本很好,”新未那头的吴九一道,“‘让观众们自己分析’,非常适合网络电影。观众结束观影以后能再回去翻看翻看,搜寻蛛丝马迹。而且,几个主角‘变成大人’的经历也叫人唏嘘,每个观众都能发现他们自己的影子,很适合年轻人。”

谢兰生挑挑眉:“嗯。”

“不过,新未这边想对分镜提出一个小的建议。”吴九一笑,“我们希望《去岳阳》的镜头数在100镜以上,时间在两个小时以下。”

“……”谢兰生说,“这部电影目前的75镜我认为是最合适的。我很擅长拍长镜头,新未可以放下心的。”谢兰生的话没说错。他电影里的长镜头全都不是故弄玄虚,每帧都有相当内容,在业内是顶尖的。

“谢导,”吴九一不为所动,“新未视频曾总结过文艺电影票房状况,发现,能回本的文艺电影镜头全在100镜以上,时长全在两小时以下。节奏太缓是不行的。”

谢兰生:“……”

“新未视频是IT公司,它们手里有大数据。以前电影公司要靠经验,现在它们可以参考数据了。谢导,这跟过去咱们做的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更科学了,也更有说服力了。”

谢兰生长叹口气,问:“只有这个需要改吗?”

吴九一则肯定地道:“对。”

“好吧,”谢兰生把笔帽扣上,“我这边的诚意很足,会试试增加镜数。《去岳阳》本来的时长也差不多是两个小时。”

谢兰生刚仔细想了,100镜还是勉强能到的。

他如今的能力更强。而且,对这部片,镜头运用可能不是他要执着的东西,让一两步合作合作未尝不可。

“OK,”吴九一说,“那咱们就讨论一下《去岳阳》的主创名单。”

“嗯。”谢兰生说,“执行导演跟副导演我打算用自己团队的……”

整整开了四小时会,谢兰生跟新未的人把主创、演员、送审时间、开机时间都初步定下了,才叫蓝天把他送回中央别墅区的家中。

没想到还挺顺利的。

谢兰生十分意外。

…………

这回这部新的电影过审竟然十分迅速。仅仅用了七天左右,《去岳阳》的《电影摄制许可证(单片)》就批下来了。

谢兰生跟新未视频又与主创商量合同。

接着,是选演员。

此前的一次会上他提出过初步意向。

“谢导,”谢兰生并没有想到,在进一步的沟通中,新未视频对于演员竟生出了新的想法,他们十分开心地道,“谢导,张右右的经纪人非常喜欢‘女一’角色。”

谢兰生的眉头皱皱:“张右右?”

“对,”新未的人道,“咱们文总挺高兴的。张右右是现在全网最火最红的女演员,她在各大榜单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粉丝很多,也很疯狂。她的微博有5000万粉丝,每条微博都几十万评、几十万转,还有,她当封的杂志销量每回都有50万册。这些粉丝可以保证《去岳阳》的票房数字。我们初步算了一下,5000万票房打底,这对后期上互联网有很大的宣传作用。《去岳阳》是文艺片,5000万票房非常高了。”

谢兰生还不敢相信,又问:“张右右?”

“是呢,”新未的人再次开口,“张右右是出演那些年轻姑娘成名的嘛,在《校园风云》里她是朝气十足的女孩儿。她今年26岁了,她现在的经纪人想她转型到成熟女人,不要总接清纯角色了,想接有格调的。”

谢兰生差一点儿被新未给气笑出来,他说:“我没想用这年龄的。《在岳阳》的后半部里大家已经36岁了。张右右她对这角色来说实在太年轻了,没人会信她经历过片子里的中年危机。”

“我们文总想过这个。”对方又道,“他认为,为了拿到大牌明星能带过来的票房收益,‘几个青年约定好了,毕业后再奋斗18年,等功成名就的那天一起结伴到岳阳去’这个设定可以改改,比如咱们可以改成‘几个青年约定好了,从今天起再奋斗15年’……他们几个学课文时正正好好是15岁嘛。这样到了后半程呢,大家都是30岁左右,张右右再做做造型,这个角色就符合了。”

“30岁?”谢兰生皱着眉说,“30岁,未来还没定型,完全无法给人那种‘梦想破碎’的冲击感。36岁的男男女女才能见到路的尽头,确实是不能再小了。”

“我们明白您的想法。”这个时候,之前一直没说话的新未视频高级副总,主管新未会员业务、曾是著名的制片人的阮成竟突然开口了,他说,“谢导,我们明白您的想法,也想尊重您的想法。但,我想,是不是能加一段说,女一上学比较早?甚至还跳级了?这样,她到电影后半部时是32、33岁。她上学时喜欢唱歌,32、33也够她破灭了。”

“……”谢兰生还是觉得为把张右右强塞进来,给女主角加这设定实在显得不伦不类,会冲淡整部片子的感觉。

于是他还是摇摇头,笑着道:“阮总,我还是不想请这个年龄的女演员。”

“一点改动影响不大,这是必要的折中。”阮发态度依然可亲,然而语气不容置疑,“谢导,我是新未会员部门的负责人,我很清楚——”

谢兰生抬眼看他。

阮成目光却未迟疑:“整个中国没人想看明显中年的女主角。”

作者有话要说:  强塞流量!

这个操作太常见了,包括对文艺片,甚至无法给出参考。

第117章 《去岳阳》(八)

因为无法达成共识, 女一选角被暂时搁置了。谢兰生与资本双方都想继续说服对方, 这场谈话一直耗到次日凌晨的两点多, 最后有些不欢而散的意思。阮成主管新未会员而且还是高级副总,中午就走了,文远在上海, 而剩下的几个人更镇不住谢兰生了,当然,他们因为带着任务也并没有丝毫退让。兰生认为跟他们仨没必要谈, 浪费脑子, 于是把当天剩下的时间主要用来讨论别人了,比如男二女二, 只是,到了最后, 吴九一再一次抬出张右右的各项数据,可兰生没被他说晕, 还很清醒,又拒绝了。

从新未的大楼出来,谢兰生还有点儿自嘲。

他想, 他也经历主流导演正遭受的资本困境了。

新未认为它可以让自己赚到4000万左右, 当然可以为所欲为——他寻不到其他能让自己挣到这个数的,甚至差出相当一截,况且,新未会在全网大力推荐《去岳阳》,IT三巨头的投资是所有导演都想要的。此外, 版权已归对方,只要自己还想拍摄,投资方有100种方法让一个导演痛不欲生。

自打《一见钟情》上映,谢兰生的文艺电影出品方基本是他自己的公司,也就是“圆满电影”,或者是莘野的公司,深蓝影业,二者其实并无区别。因为曾经的名声,他自己是有资本的,每部电影海外预售就能收回全部成本,国内票房比较可怜也无所谓。

另一方面,在对电影的审查上,兰生仗着多年经验,同时靠着“拿奖潜力”,跟电影局反复周旋,一般也能拿到批准。若电影局修改意见他百分百无法接受,他会放弃这部片子,也不管时间精力,反正之前搭的东西全都是他自己的。也就是说,凭过去的雄厚底气,他虽然跟主流“合并”了,但大体上不做修改,挺独立的。

这个也是他们几个六代导演整体现状。2003年被解禁,他们是自由了还是归顺了,是获救了还是屈服了,是焕发了还是泯灭了,这议题被反复讨论,直到今天悬而未决。不过,事实是,他们这代独立导演完成了历史使命,就是“反叛”,再加上“打破宏大叙事”,而后回归了大屏幕。

可谢兰生非常清楚其他导演是挣扎的。在权力与市场之间导演遭受双重冲击,自由创作的空间被一步一步地压缩着。资本干涉电影创作比较像是好莱坞,可问题是,中国市场没好莱坞沉淀多年的体系。

好莱坞有预售模式。六大公司先做预售,主要是指海外预售,而后,六大公司会把预算直接定为“预售收入x3”。这是全球各大公司对项目的一个反馈,电影预算、预售金额二者挂钩,风险大降。而后,制片会用预售合同从银行里贷一笔款,这个数字通常会是全部预算的50%左右,这样,投资方只需要筹措电影预算剩下的50%了。之后,投资银行会为这些电影公司提供投资,比如,美林银行与派拉蒙曾经合作,通过一个私募基金向派拉蒙2004、2005年度26部影片投入2.31亿美元,高盛银行也曾经向狮门影业提供4亿美元。投资银行在项目中占股不定,一般是50%。投资银行可以“盲投”也可以“选投”,但据统计,“一把把投”跟“一个个投”的回报率是一样的,投资公司不用觉得它们自己很懂电影。通常,投资银行也确实对电影项目“一把把投”,吃的是市场,并不是项目,因为这个运作机制可以保证整体不亏。最后,如果电影超支,超支部分是由一些保险公司来支付的,不是电影公司,也不是投资银行。在这样的模式之下,电影公司等资本方的焦虑被大大降低,可中国呢,近一年来,因为体系仍稚嫩着,对赌协议、保底发行这些东西竟成了标配,电影公司压力过高,既要完成跟投资方的业绩对赌,不然要赔股份、现金,又要吸引别人来保底发行,于是它们更倾向于打明星牌跟营销牌,不敢承担风险。另外,好莱坞的体系非常重视剧本,重视编剧,海外预售也重视剧本,2/3的大导出身编剧。当然了,这指的是六大公司,在六大外,二三十家中型公司、5000多家小型公司在负责着电影创新。

另外,中国市场电影观众并未细分,还集中在20岁左右,并不成熟,而年轻的制片人们也不具备高专业度,无法周旋,这也正常,毕竟他们当真正意义上的制片人最多也就12年,跟几部片,而好莱坞第一梯队的制片人就有300余人,第二梯队的制片人有600余人。更重要的是,兰生总觉得,他面对的这些资本对电影没那样热爱。好莱坞也贪得无厌,甚至更加贪得无厌,可他在LA能感觉到,每个人都认为电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

当然,中国也有独立导演。在学术上独立导演被分为了几个群体,一个是第六代,第二个是2003年后的“DV一代”也就是“新世代”。新世代要么自筹资金,比如用房子换银行贷款,再比如卖车子、卖别的,要么通过独立电影基金比如兰生的“圆满电影基金”来获取启动资金。至于之后,能拿龙标就拿龙标,不能拿龙标就在网上发发资源,求观众们看到自己,也不容易。现在,中国“独立导演”的概念有一些变化,在以前它一般是指无龙标的地下电影,可近两年,非龙标片与龙标片的界限已非常模糊,随时可能互相转换,“独立电影”更看别的,比如筹资方式,注重“独立”拍摄过程,注重个人思考、表达,与文艺片有重合之处,比较接近欧美定义,而不是说,能过审就是不独立的,不能过审就是独立的,那样实在太政治化了。

“新世代”的独立导演很多并未专业受训,或者只在“独立电影学校”受训,但也有一些更加技巧娴熟,比如欧美的海归们。兰生他们这一代全是都市出来的青年,可后来的“新世代”身份更广,有城市的,也有农村的,电影题材更向下沉。

可以说,因为这种双重冲击,主流导演、独立导演,某种程度上都在挣扎,只是挣扎的形式不同,像谢兰生这样的大导已经算是非常不错的了。

兰生知道,是资本让市场繁荣,可是作为一个导演他当然希望资本不要全程指挥。

…………

张右右先放在一边,谢兰生与新未那头先敲定了男二女二男三女三等等配角。在男二的问题上面他们双方也有争执,新未比较想选一个十分英俊的男演员,可谢兰生希望演员看起来能像个处男,而新未的dream actor呢,实在不像个处男。

不过,双方还在努力磨合,谢兰生以为,对演员的不同意见也就是在男一女一上了。

可没想到竟不是。

新未又有新想法了。

“谢导,”吴九一说,“文总阮总刚刚看了男三角色的人选,他们认为咱们可以试试合作万万。这个角色比较幽默,或者说搞笑,适合万万。”

谢兰生:“……”

万万是一个艺名,是现在最火爆的相声演员。整个中国人人知道说相声的胖子万万。谢兰生可以想象,如果万万参演电影,不少观众会对他的“试水荧幕”非常好奇,从而买票或者订阅。

“我试一试。”对于万万,谢兰生没立即拒绝,他也认为可以看看,“您跟万万联系一下,这周过来试个镜吧。”

新未那头吴九一道:“好嘞!”

最后万万这场试镜被安排在星期六了。

谢兰生叫男二女三还有女三都来现场。

这些年来,谢兰生不间断地修改拍摄前的试镜流程。首先,他绝不让试镜演员提前得知电影内容,不管是大纲还是人物小传。他发现,想知道一个演员是否理解这部电影与这个角色的最好办法就是“突然袭击”,因为可以走进角色内心的人当场就能发挥好,并不需要反复揣摩。其次,他会尽量让试镜现场与电影片场完全一致。他叫演员在实景中穿着戏服进行试镜,灯光等等也全摆好,这样演员才是“真实”的。第三呢,他会开着摄影机将电影试镜全部完成。现在拍片是数字的,他不需要担心胶片了,要知道,一个演员在眼睛里与镜头中是不一样的。不过,他会使用长镜头,而非按照分镜来,他并不想打扰演员,只想鼓励他们按照自己理解的方式演。再次呢,他会叫上对手演员。他早知道演员间有化学反应,有的时候,两个演员就是能合拍,而另一些时候,就是无法合作,很奇妙。最后,他依然是不会同意副导演做全部工作,因为喜欢或不喜欢只有导演自己知道。

在万万的试镜当中,谢兰生在第一分钟就发觉了重要问题。

作为一个相声演员,万万有与其他演员全然不同的个人烙印,可以说,万万做动作的方式、做神态的方式、给眼神的方式,说台词的方式,都跟演员不一样。

也就是说,没人可以跟他搭戏。

太违和了。

谢兰生能看的出来,他们几个都很挣扎。万万绝非不够努力,他非常想演好,人也谦虚好学,只是,隔行如隔山。他不擅长想象动作,只擅长做神态、给眼神,甚至有些过头儿了,一只手总垂在一边,另一只手则总在空中比划,而他在念台词的时候呢,有些津味儿,有些夸张,不自觉地带语气词,而且总在等着人“捧”,等继续“逗”,可对面的几个演员只能给出简单反应。

看的出来,万万非常不习惯,其他人也非常不习惯,怎么看都不够和睦。

谢兰生也十分努力地教万万演角色了,可是不行,万万那套工作方式经年累月根深蒂固,他想一下变成演员太困难了,并不现实。

兰生无奈地结束试镜,新未那边的监制吴九一则迎了上来:“谢导,怎么样?万万他还不错的吧?我们之前做过调查,万万为人谦虚和善,他是不会拖后腿的。”

“不行。”兰生在他面前站定,语气不带丝毫犹豫,“万万他的表演方式是说相声的表演方式,没有人能跟他搭戏,他们看着太违和了。”

吴九一猛地皱眉:“没有人能跟他搭戏?”

“我尽力了。”谢兰生则诚恳地道。他看看表,又开口,“这场试镜已经试了差不多四个小时了。我也喜欢万万的人,可他不适合参演电影。”

谢兰生知道,若万万想在电影试水,一堆导演会抢着签,可他认为电影本身的质量会大幅下降,这不是他能接受的。

“行吧,”吴九一也没说什么,“我回去跟文总阮总他们说说这个结果。”

“好,麻烦了。”

…………

吴九一这一回去就再也没消息了。

谢兰生则想当然地以为万万已经被pass了。

结果,没想到,一星期后的一天上午,新未视频的另一人给谢兰生打来电话,说:“谢导,我们把您的评价跟万万那边团队讲了,想看看,这个问题是不是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既尊重您的评价,让电影变好,也可以让万万参演。”

谢兰生问:“结果呢?”

他不觉得问题会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不过,如果真有,他也绝对会考虑的,他愿意在一定范围内跟投资者实现双赢。

新未那边的人回答:“是这样的。万万团队可以再出一个人来跟他搭戏。万万是逗哏,他是捧哏,已经合作十五年了,他们之间肯定默契。”

谢兰生:“……”

“不过您要修修剧本,加个角色。现在这版每一个人的台词都还挺多的。可以来个沉默些的,主要负责搭配万万,新角色的设定可以是万万的中学好友,这不影响整体剧情,内容还会更有趣些。”

谢兰生在电话这头无声息地大喘了口气。

“谢导,”那边竟然还在说,“您如果不了解相声,不知道该怎么捧、怎么逗,万万团队可以派个联合编剧一起写本。”

第118章 《去岳阳》(九)

谢兰生捏着电话, 只觉自己在演荒诞剧:“我不需要万万团队, 也不需要联合编剧。这样吧, 您跟万总还有阮总他们两人敲个时间,咱们大家再碰一次,我面对面说说想法。我希望这次会议万总阮总都来参加, 你们定了具体时间给我发个微信就好。”

“好吧……”

放下电话,谢兰生又想起凤毛某部片子的经历了。那是凤毛首次试水商业电影,被人唱衰, 不过最后一家公司还是决定当出品方。当时凤毛十分感激, 可片子被做出来后,那个大佬突然要求他小三的编剧署名。因为已经做出来了, 电影版权是人家的,孙凤毛本人性格跟谢兰生又不一样, 于是咬牙点头认了,让小三当联合编剧。孙凤毛跟几乎所有六代导演是一样的, 2003年后的片子均由老制片厂出品、发行,比如上影,那回试水商业电影是头一回“为钱折腰”。当时孙凤毛跟谢兰生说:“他们不仅塞演员, 还塞主创!”

谢兰生又叹了口气。

电影片长已经修了, 内容也已经压了,现在连大纲都要改吗?

这实在是不能接受。

…………

最后,谢兰生与新未方面的碰头被安排在周三。

谢兰生又带着制片蓝天到新未去讨论演员。

谢兰生挺喜欢蓝天的。蓝天是他本科同学,在大二的“比赛”当中,他们两个为赢经费选择了拍容易中的, 老师们也非常支持,最后他果然被选中,可思考后决定放弃,因为突然感觉自己“丢了初心”“走了歪路”,当时蓝天觉得好导演们非常需要陪伴者,于是后来去了纽约,学了经验当了制片。因此,蓝天能力是很强的,对于导演十分体贴。

他在这部《去岳阳》里也始终是支持兰生的,可,电影制片人并不若在好莱坞那般重要,新未视频十分固执,蓝天也是无能为力。新未公司并不相信制片人的专业判断,更相信自己,也不会像美国一样不愿得罪大制片人、只因后者手里有着好的导演好的剧本,新未认为目前行业资本才是最中心的。

这回,会议室又换了一间,还是在顶层,文远、阮成、吴九一等全到齐了。

“文总,阮总,”谢兰生说,“再加角色真不合适。现在,《去岳阳》的主要人物里里外外有六个了。片长只有两个小时,可角色需要立体、饱满,人物太多会分散掉电影观众的感情,也就不会跟着一起哭和一起笑了。而且,《去岳阳》是要在咱们‘网络影院’上播放的,那电影观众的注意力必定会十分分散,一会儿聊个天儿,一会儿发个微信,增加角色会让大家更分不清谁是谁了。现在六个主要人物是我能力的极限,我为区分这六个人在各方面绞尽脑汁,在各方面很花心思,再加一个就模糊了,没记忆点了。他的存在只会压缩其他人的出场时间,耽误其他人的角色塑造。我删不掉用来表现其他人的剧情内容了。120分钟的片子,平均摊到每个角色的身上是20分钟,假设这个新的角色一共只出场十来分钟——不能再少了吧,其他人的塑造时间就只剩下18分钟了,一下减掉十分之一!”

顿顿,谢兰生又道:“而且,现在用的幽默方式更加适合电影载体,这个已经在无数的电影中被印证过了啊。如果强加相声、逗捧,在效果上会打折扣的,很违和。另外也破坏统一性。”

统一,是最考验电影导演专业功力的东西。一部电影需要拍摄几个月甚至几年,保证电影每一场的气氛、演出、灯光、摄影完美统一不露破绽是很难的。谢兰生挺不希望让相声演员破坏气氛的——有他们在的场合,跟没有他们在的场合,恐怕感觉会不一样。

制片蓝天也在一边施展技巧、努力说服。

文远他们认真听完,接着,文远十指交叉,轻轻一叹,摆出无奈的样子,说:“谢导,蓝制,你们意思我也明白。但是,我们这边这样要求自然也是有道理的。文艺电影的受众群主要就是明星粉丝,它们甚至比商业片更加需要明星加盟。而男三的搞笑方式是电影的,还是相声的,观众不会真正在意,也真的不懂。您是一个专业人士,很可能是想多了。他们不懂。至于统一性……”

谢兰生:“……”

文远继续说下去:“谢导,您看一看没明星的文艺电影总票房吧。可以看到,跟有明星的文艺电影天差地别。”

“是啊,”一个姑娘唱黑脸道,“谢导,我说实话,不太中听,你们还请不要在意。谢导没能拿奖的片票房也就几千万啊!去年上映的《四月天》最终票房是3000万,2010年的《今年春天》则是1500万,2007年的《白马》只有区区300万!打破文艺电影票房历史纪录的三部片有特殊性。2006年的《苍茫大地》是拿到了金狮奖,2008年的回归之作是拿到了威尼斯最佳导演,2013年的那部片子是谢导您唯一过亿的,也带着奖,并不具备说服力。我们实在不大想让这部片子无声无息。”

她还没说完,文远便朝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太唐突了,把话茬给接了过去:“我们希望《去岳阳》能带带‘网上文艺影院’,明星效应可以说是必须要的、不能丢的。我们也是有苦衷的。”

想想,又说:“我们这边讨论过了。加一个角色,加一点点戏,应该也还好。”

谢兰生字字沉重:“可是万万真不适合。”

文远笑:“谢导,请您无论如何想想办法。您说过,《去岳阳》的拍摄手法比较适合网络播放,不参展评奖——我们知道那些东西其实也是比较缥缈的。那,很多东西,观众不会真正在意的,也确实不懂。”

谢兰生:“……”

兰生、新未在万万的问题上面无法统一,话题转到张右右上,争议依然无法解决。

文远好像也感觉到谢兰生是一硬骨头,有些头痛:“谢导,咱们利益是一致的。新未希望这部电影的点击量能冲高些,票房也冲高些,我们相信您也是。我们这边已经投了上百部的电影了,几个明星是绝对能大幅带动观影人数的。”

这时,先前那个唱黑脸的小姑娘又再度开口:“谢导,我们新未并不想砸没明星的电影片子,而且,还是一部阴沉的、讲‘梦想破碎’的没明星的电影片子。观众要爽,要满足,不想动脑更不想思考。您总归要有一个点能让他们爽一爽的呀。明星可以是这个点。”

“李潇!”文远再次喝止了她,重新转头对兰生说,“谢导,我们保证,不会干涉电影其他的方面了。我们这边就只希望电影能有两个明星,撑撑场面,保证底线。其他东西一概不过问。甚至说,我可以把电影预算再往上面加一加,您不需要赶着完工,想怎么拍就怎么拍,想拍几条就拍几条。我知道,加张右右还有万万让您感觉比较棘手,那,您慢慢儿地想办法,多试一试,比较比较,不用着急电影预算,可以拍到满意为止。”

一般来说到这份上导演一定会妥协了。

可谢兰生不打算退。

他忍不住悲哀地想:他是一个大牌导演,对方已经算客气了。那,另外99%的电影导演是不是更没有筹码?

是不是,先被砍掉脚,再被砍掉手,最后只剩一缕头发还在空中左右飘动?

他能理解电影投资非常需要收益回报,也知道是这些资本在促进着行业繁荣,但谢兰生总是觉得,投资不能杀鸡取卵。投资,应该让艺术家跟支持者双双获益,而不是只有一方最大程度地获益。大家需要共同考虑整个行业生态系统,要保证一个模式能长久地运作下去。

谢兰生觉得,目前这个艺术领域,真的需要源源不断人傻钱多的投资者。

另外,他也认为,纯靠资本是有问题的,还是很大的问题,因为资本必然会为电影导演套上枷锁。

中国有些电影基金,比如兰生电影基金,可是这些电影基金只能算是杯水车薪,欧美国家在这方面反而比较系统、成熟,比如,法国是有影视资助专项基金的,由直属于文化部的国家电影中心负责统一管理以及分配,基金来自电影门票的附加税、录像带DVD的销售税、电视、视频的营业税等等多项税收,而这些钱呢,一部分会返给电影人,进入他的资金账户,这些导演拍下部片便可使用这个基金,另一部分类似贷款,主要针对新人电影,而最后,也有一些特殊方式用来保证电影上映。

中国也有这种基金,每张票的5%被划到“电影专项基金”里面。现在全国票房规模已经达到了300亿元,也就是说,“电影专项基金”每年可以提出15亿来,可神奇的是,相关部门从未公布这笔钱的具体明细,整个圈子也没有人亲眼见过这个东西,甚至,有关部门也没说过申请条件、资助额度,只留下了语焉不详的概括性描述,比如“改造基层电影院““扶持配合x和国家宣传任务的优秀影片”“扶持需特殊鼓励和资助补贴的其他题材优秀影片”,而能查到的几部片全部都是主旋律片。现在,要求政府帮助帮助文艺片的呼声渐大,据说“艺术创新影片”也要被纳入扶持范围,可总体上,电影导演对这基金很难抱有什么期待。

谢兰生又深吸口气,最后一次努力争取:“文总,阮总,对于一部电影来说,导演的支持、导演的热情难道不是最重要的吗?”

新未似乎不屑一顾,只礼貌地附和着道:“当然重要。可投资者一味认可导演做法也是不行的。这东西跟其他行业是一样的,并无区别。学生的学习热情很重要,员工的工作热情很重要,可,其他方面正常讨论也绝对是必不可少的。”

“好,我明白了。”谢兰生把衣领松松,竟然露出一股痞气来,他说,“既然双方无法达成一致,那合作就宣告破裂吧。”

谢兰生的这话一出,很明显,对面几人全都愣了。

他们几个一直认为新未已经给了很多——谢兰生从这电影里大约可以赚到4000万元,甚至更多。

4000万!没别人能给到这数!

谢兰生把他手里的文件夹“砰”一声合上,半真半假地道:“《在岳阳》的摄制权我已转给新未视频了。五年。五年之内若没开机我就收回这个剧本。我就当是卖了一个电影剧本的摄制权了。你们去请别人拍吧,对了,我不要求编剧署名,电影主创别带上我。”

顿顿,又道:“至于那个导演合同,我让律师过来解约。《在岳阳》还在筹备期,我不损失几个子儿。”

合同上面写的是,如果导演退出团队则要退回新未视频已经支付的酬劳,还有弥补新未视频已经花费的成本。现在电影还未开机因此成本几乎是零。

其实,谢兰生对这个状况也并不是没有准备的,只是,他一直想争取机会,想推广文艺电影,没打算轻易放弃。

可,如果突破他的底线,如果叫他放弃初衷——自由地拍他喜欢拍的电影的那个初衷,他会算了。

推广电影非常重要,不改变自己却更重要。

他很相信,他只要在创作当中屈服一次,他以后的所有作品都会带着那个味道——那股屈服的味道,他就会把他自己毁了。

谢兰生他其实认为,“独立”更在精神层面,而不用太拘泥形式。2003年后,他的电影个个送审,但是,修改意见若太过火谢兰生会选择放弃,不管是开机前,还是摄制后,幸运的是,后者迄今还没发生。在资本的这个层面,他的电影基本都是自己或者莘野出品的,这回虽为推广电影选择了与新未合作,是唯一一次,可,他的精神是独立的、是自由的,他依然会抗争到底。

不过,谢兰生虽这样说了,他也知道他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达成共识的。

用“撂挑子”来威胁对方可以说是最后一招,他拿出了莘野曾说“比谁都强”的演技。

当然,要还没用,大概就真的要分手了。

想了想,谢兰生又露出笑来,他两只手握着文件夹,道:“文总,阮总,您二位应该也知道,我是走野路子出来的。”

文远、阮成:“……?”

“91年时,因为不想排队上片,也因为不想接受审查,我选择了自己单干,被电影局一禁再禁。我第一部 片叫作《生根》,环球想买北美版权但是希望修改结尾,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拍完《一见钟情》以后,我的片子基本都是自己公司出品的。为了过审,我可以跟电影局对某个细节周旋半年,直到说服他们或者几乎说服他们为止。12年的时候,电影局的一份意见我实在是无法接受,于是,我把申请撤回来了,不拍了,之前半年权当白干。”

文远、阮成:“…………”

谢兰生站起身来,两只手磕磕文件夹,居高临下望着对面,道:“我并不是吹嘘什么,我只是想说,我拍电影二十五年了,没人能对我的电影增增删删指手画脚。”

“……”

谢兰生的眼神很利:“没人能叫我拍什么。”

说完,谢兰生一手拿着文件夹,长腿一迈,拔脚就往会议室门口走。在路过蓝天的时候,谢兰生在蓝天的后脑勺上推了一下,道:“蓝天,走了。”

而后,他把那只手插在兜里,当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119章 《去岳阳》(十)

虽然当场“撂挑子”了, 但谢兰生还是希望能跟新未达成一致的。首先, 《去岳阳》是他写的本, 他想亲手让它诞生,把它最完美的样子呈现到世人的眼前,只卖一个摄制权给新未视频未免不甘, 谢兰生对他的本子都投入了深厚感情。其次,直到今天他也认为,网上文艺影院会是导演们的另一个出路——新未视频等等公司购买导演的电影, 在网络上进行播映, 让电影能与人见面。

他还是想争取争取。

怀着这样的心思,谢兰生给新未视频又发了封泄愤邮件。而且, 从这一天下午开始,谢兰生与新未视频正式展开泄愤大战。

在第一封邮件当中, 谢兰生把选角争议详详细细回顾了下,又梳理了七八条他不能接受的原因, 一二三四条理分明。最后,他写,新未方的强势干预定会毁掉这部电影, 导演才是唯一要对整部电影统筹的人, 他要确保这个电影他能“看”到最终效果,而不是只见到一片迷雾、一片寒烟,甚至,明知作品不会如愿却还要花一年去拍,要知道, 绝大多数电影导演只有十年的巅峰期。兰生一下子朝大了写,说,资本方面可以建议,可以探讨,但不应强制,“拍别人的”是不可能制作出来经典电影的,新未等公司的做法会影响到电影工业,会影响到文化发展,会影响到国家竞争力,电影观众们会重回好莱坞的怀抱里去。

写完,谢兰生把e-Mail发给了文远、阮成、吴九一等,并且,在“抄送”栏里,先放上了“新未视频”大CEO林涛的e-Mail,又放上了电影局的副局长张九川的e-Mail!

张九川,人称“川局”,跟谢兰生的关系很好,他也是最理解导演的电影局官员之一。

一直负责跟谢兰生对接的吴九一立即回了e-Mail,说,这并不是资本干预,双方可以沟通交流,新未视频做这影院也是为了文艺电影,为了文化发展,但见不到收支平衡文艺影院长久不了,他们也要认真考虑观众流量等等问题,很辛苦,很无奈。

在回信里,吴九一把新未视频大CEO林涛的e-Mail与电影局的副局长张九川的e-Mai全都删了。

兰生立即再次写信,也再次挂上林涛跟川局的e-Mail,重申,固然,新未需要流量,但也要考虑整个生态,不能杀鸡取卵,张右右跟万万的粉撑不起来文艺影院,粉丝支持明星一次马上就会无影无踪了,这个“见到收支平衡”是暂时的,是虚假的,只有电影真的好看固定观众才能建立,新未视频不要只看几部电影的业绩表现,要有长期眼光、长期规划,blablabla。

发送,同时抄送林涛、川局!!

不出所料,在当晚吴九一的回信中,林涛、川局邮箱地址再一次地被删掉了!

而且,对接的吴九一开始给谢兰生发微信、打电话、邀请音频或者视频,但谢兰生全部没理。他就只是一封一封地给新未发邮件,全部抄送林涛川局,而且也不管吴九一他们几个回不回了。

吴九一一直给谢兰生发微信和短信,说:【谢导,不要这样,咱们有事自己解决。】可谢兰生装没看到。

接着,三天12封兰生新未双方往来的邮件后,谢兰生又“啪”地一下,把电影局另外一个副局长的e-Mail也加上了!

这副局长他也认识,但不大熟,关系还行。

他其实是比较担心刘局让他别发了的,比如回个“你们自己解决问题,不要给我发邮件了”,但刘局竟然也没吱声。

等又过了四天以后,到下一周的星期三,谢兰生在下午发信时又挂上了中国电影导演协会会长侯琳的e-Mail,而晚上呢,又带上了中国电影制片人协会会长。

这眼见着越来越多了。

为了这部《去岳阳》,他是真的破罐破摔了。

以后他跟新未这个公司恐怕不会再有交集了。

心里悲哀挥之不去。

兰生总是忍不住想,他自己是有资本跟新未视频撂挑子的,他大可以自己出品,或者请深蓝出品,可别人呢?有勇气吗?他们得罪了资本方,以后电影还怎么拍?在这样的状况之下导演大概只能妥协吧。

兰生知道,只是要求电影里边有两三个明星演员,新未视频很有可能根本不算非常过分。

做需要资金的创作,太难了。作家可以自己写,画家可以自己画,电影导演却做不到。

…………

谢兰生是坐在莘野的大腿上发出这封带上了制片人协会会长的e-Mail的。

他发完就感到莘野在他背后沉沉地笑。

而在此之前,在写e-Mail的过程当中,莘野一直轻轻搂着谢兰生的一把细腰,一边耳朵还轻贴在谢兰生的心脏位置。

谢兰生转过去坐,面对莘野,垂着眼问:“笑什么?”

“听心跳。”莘野扬着脖子说道,“好可爱。宝刚才噼里啪啦敲字儿时心脏咚咚地跳来着,发好以后又平静了,回到平常的速度。”

“……”谢兰生说,“四十几了,哪可爱了。”

莘野还是在轻笑着:“因为感觉是鲜活的。还年轻的,还炙热的。”

“……啊。”

几句话后,莘野突然对谢兰生道:“不过刚才,我有点儿失落。”

“嗯?”

“我最喜欢你这样子。”莘野又道,“但,总感觉这些年你越来越不需要我了。拍《生根》前你寄来了一沓东西请我出演,拍《圆满》时我的参演应该也起了很大作用,《一见钟情》是深蓝全权负责发行推广的,再后来,《苍茫大地》……不过现在有些无力,你一个人做《去岳阳》。”

谢兰生被莘野弄笑了:“贝儿,那这样说,我一向对深蓝影业没提供过什么帮助,难道你不需要我吗?”

莘野目光直直盯着谢兰生,轻轻摇头。

一对恋人不知不觉再次缠吻到了一起。在一起近二十年了,可跟莘野每回亲吻兰生内心还会战栗,他总觉得有股电流蹿过全身,竟喜欢到全身上下都微微地刺痛起来。

兰生是被电子邮件的提示音给打断的。

他抹了抹红红的唇,又坐回去,望望电脑:“!!!”

最上面的那封邮件发信人竟是新未视频的大CEO林涛!!!

谢兰生的呼吸一窒。

他知道,这封东西里的内容就是新未方的最终意见了。新未公司的大CEO林涛对此发话,那,下属部门新未影业的CEO文远、还有新未会员的负责人、新未视频的SVP阮成是不可能反对他的。也就是说,如果林涛力挺文远,那这事就丝毫没有可以切磋的余地了,可,如果林涛示意让步,那文远他们也不会再坚持签约张右右。老板就是老板,下属只能乖乖听话。

兰生发了一星期的eMail就是想逼林涛出来。

谢兰生把手里鼠标轻轻移到“打开”那里,在按键前却顿了顿,而后深深吸了口气。

这封信有最终结果。

还是不行就要掰了。写剧本、画分镜、跟新未方谈判拉锯的精力就全白费了。

林涛会说“那就解约”吗?或者也讲车轱辘话,依然想让自己妥协?

背后,莘野感觉到谢兰生还是有点紧张,声音很稳,问:“一起打开?”

谢兰生就笑了出来,感觉心里轻松不少,说:“行啊。”

“嗯。”莘野一手搂兰生腰,一手压上谢兰生正握着鼠标的手,包容、温暖,谢兰生就真的觉得一切一切都无所谓了,莘野可以让他安心,也可以让他冷静,让他觉得自己早坚强到能够笑对所有阻碍。

莘野又问:“开了?”

“嗯。”虽这样说,谢兰生手却没动。

莘野明白他的意思,右手包着谢兰生的右手,食指压着谢兰生的食指,啪嗒一点,林涛那封电子邮件便立即展开在了眼前。

谢兰生只扫了一眼,便说:“哈!!!”

因为早把网上影院全权交给文远负责,大CEO林涛比较职业的做法是相信文远、不做干涉。但,谢兰生连续一周抄送林涛、狂轰滥炸,而且还同时抄送给电影局的张副局长——谢兰生多年的朋友,以及电影局的刘副局长,还有导演协会的会长、制片人协会的会长,越抄越多,说新未的这个做法影响到了电影工业,若是无法达成一致双方只能一拍两散,于是,终于,虽然别人没吱声儿,CEO林涛也坐不住了。

林涛感觉自己需要出面。可,如果真的分道扬镳,那实在是很不好看,等于新未自己坐实了“强力干预创作自由”的罪名,比较尴尬。即使这是业内规则,最流行的业内规则,林涛也是不太想让官方的人围着看的,何况eMail是文字形式的,可供大家保存留底。虽然新未在法律上也没做错什么事儿,可谁知道会不会被指责一些别的东西?让人感觉多霸道似的?

为了官方、协会的印象,也为了新未长远的发展,林涛还是决定出面。

电脑前,谢兰生的唇角勾勾,望着林涛的e-Mail。

他只发了一句话,同时抄送所有人:

【按谢导的意思来吧。】

第120章 《去岳阳》(十一)

谢兰生与新未视频针对主演签了合同, 接着, 他跟制片蓝天又拉起了主创团队。

摄影指导还是祁勇。

在邀祁勇回中国时, 祁勇竟然一改过去故作无奈的作风,对谢兰生甚至有些落寞寂寥地道:“谢导,您知道吗, 现在导演不再重视摄影师了。他们可以用监视器自己查看拍摄画面,错了重拍,再错了再重拍, 即使出现一些疏漏在后期里也能弥补。摄影师……按导演说的一镜镜拍就可以了。这样可以节约成本。”

“不, ”兰生却是认真地道,“我很需要好的摄指一起商量拍摄手法。祁勇, 我深信,每一场戏, 每一镜头,都能拍得有趣、有新意, 当然,也能拍得平平无奇,而我讨厌平平无奇。另外, 对该用什么镜头我并没有你们专业, 比如极广角镜头里,16mm的,18mm的,20mm的,用哪个更加合适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一个导演摇摆不定会被画面透露出来的。”

通常, 在电视剧的拍摄中,几个机位同时运作,导演则在剪辑室里选择合适的角度,可电影不是。电影只有一个机位,其他都是备用机位,所有的布景、灯光都是为这个镜头服务的,因此,电影更加细腻,不想让观众见到的一开始就不会入镜,而想让观众注意的会被灯光强调出来。谢兰生想做到最好。

那边,祁勇深深吸了口气,他第一次没有骄傲,说:“谢导,谢了,我一定会全力以赴的。”

“嗯。”

“把跟焦员也带过来。”谢兰生又嘱咐对方,“这边没有好跟焦员。”电影工业发展太快,可专业性却跟不上,整个中国都找不到几个能用的跟焦员。

祁勇点头:“好。”

放下电话,谢兰生又有点悲哀。

祁勇这个男人变了。在大浪潮中,摄影师的地位骤降,他的骄傲落地成灰。

电影行业变化太快,且变得浮躁,兰生偶尔也适应不了。

他开始想,他未来的商业片能给祁勇一个“金像奖”的最佳摄影提名就好了,让祁勇能拿到一个摄影生涯的新巅峰。当然,这听起来太飘渺了,不现实。

而录音知道还是岑晨,美术指导也是熟人。

谢兰生是比较爱跟老朋友们一起合作的,包括主创,也包括主演。导演需要非常了解他的演员,了解对方一切,因此,许多导演都喜欢跟固定的人合作拍摄,谢兰生也并不例外,有些演员他也用过多次。

…………

谢兰生又硬性要求主创、主演提前七天来。以前主创基本上是提前一月进组筹备,现在则基本上是三天,甚至两天,幸亏兰生的大导演,能震住他的团队。

在开机前一天,谢兰生《去岳阳》剧组又出了个小的意外。

剧本围读后,一个演员带剧本去星巴克跟朋友聚会,喝完以后边走边聊,把剧本扔星巴克了!她发现后立刻掉头,剧本幸好还在原处,旁边几桌过路客人证实没人动过剧本。

谢兰生被吓出汗来,要知道,电影剧本要是曝光一切工作就白费了。

他想了想,给众人又开了个会,反复强调守好剧本,而后,他在网上买了几盒诡异颜色的订书钉,说,如果一定要带剧本去其他的一些地方,比如餐厅,就出发前用订书钉先把剧本给钉起来,这样,剧本如果被拆开过他们可以立即发现,还能想想办法,不至于被糊弄过去。

导演真是什么事情都要拿出一个办法来。

…………

接着,3月5号,过完年的一周以后,终于,《去岳阳》在上海开机了。

谢兰生先拍摄的是几个主角中学时代。

几个孩子,一个说以后要去维也纳的金色大厅放声高唱,一个说他会入选法国巴黎歌剧院芭蕾舞团,而另一个喜欢画画,他说……

谢兰生对小演员们非常非常好,到极致了。

首先,选择上海作为片场只是因为离主演家近。主演可以上学、回家,爸妈也能经常探班,事实上,出于这样的考量,6个主要的小演员基本都在上海本地,吃的好,也住的好,不跟剧组风餐露宿。

其次呢,谢兰生永远先拍孩子镜头,接着再拍大人镜头。他说:“孩子比较容易疲劳,大人可以多撑一撑。孩子应该早点收工,在一边儿休息休息。”其实,6个演员里,4个15岁,两个16岁,也算不上非常小了,可谢兰生还是心疼,他只有在成年演员表现惊人的时候会把那几个小演员给叫起来再拍摄一遍,因为觉得对方应该被启发了新的想法。

再其次呢,谢兰生会观察演员。他不强迫小演员们改变自己、迎合角色,而是根据对方性格修改他的电影剧本,让这六个小演员们有最舒服的经历,而不是努力的、痛苦的、怀疑自己的经历。

另外,他跟几个小演员的爸爸妈妈认真聊过。为了电影,在试镜时,他让全部的小演员都说说自己的梦想,而后,选了明显对未来有极大憧憬的几个人。他们带着少年朝气,充满热情,充满希冀。不过,在选角后,兰生就跟几个人的爸爸妈妈详细谈了。他说,如果演员要看成片,爸爸妈妈一定陪着,并告诉他们,这是假的,是故事,在讲部分人,他们一定可以实现他们自己的梦想。而其他的电影导演根本不会想到这些。

最后,谢兰生把主演心理给摆到了电影前面,或者说,他会尽量寻求平衡。

有些导演为了激发小演员的真实反应,会藏他们的作业本,先让他们陷入痛苦,还有些导演会捏孩子的大腿肉并让孩子哭泣落泪,谢兰生对这些做法完完全全不能认同。诚然,小演员们并不专业,也无法欺骗观众,可谢兰生四十多了,认为“人”是高于电影的。

在一段“宠物离世”的内容中,女三号在见到自己一个月来在剧组里朝夕相处的小鸟儿在笼子里静静死去时,难过到掉下泪来,可紧接着,谢兰生就轻轻握着她的双臂,望着她的眼睛,说,“这段内容没给剧本,突然袭击,我要道歉。但,里头的鸟是仿真的,是导演组叫人订制的”,并把真假两只一模一样的小鸟儿摆在一起,告诉对方这段已经拍完,她可以把它们带回家。那个演员异常开心,拎着笼子给妈妈看。而其他导演恐怕要么杀死鸟儿,要么将就拍拍、不管效果了。

因为主演的年纪小,谢兰生为电影效果又想出了许多法子。

比如,为了消除小演员的紧张不安、姿态生硬,谢兰生会一直开着《去岳阳》的摄影机,让演员们习惯镜头,也习惯拍摄。首次拍片毫不怯场的小孩子是非常少的。

再比如,为了能让这些孩子发挥活力、生动有趣,谢兰生不提前给剧本,而是当天给当天的剧本。他认为,与大人不同,小孩子们读太多遍会对剧本失去兴趣,他们并不擅长思考。

…………

在拍摄的一个半月间,莘野每个两个星期去片场见兰生一次。

他看到,他的宝贝在片场里永永远远站得笔直。

莘野是开影视公司的,他见到过太多导演。作为剧组的“土皇帝”,现在,导演大多只是坐在监视器后,面目模糊,甚至还把座椅当沙发,半坐半躺,舒舒服服地观察着监视器上的画面。

可谢兰生不。

他几乎不看监视器,他想控制整个片场,并且认为取景等等是摄影师的工作,不是导演的工作。他总觉得,摄影机早变轻巧了,压场感觉已不在了,若导演也只是躲在片场外边监视器后,工作人员以及演员一定十分游离、沮丧,无法集中无法安心。

并且,他认为,团队中的每一个人都更想听“天生赢家”的,导演必须以身作则,必须全力以赴,懒懒散散会影响到整个团队的状态。

谢兰生拍25年电影只请过四个半天假。不管生病还是受伤,他永远在片场站着,谢兰生让每一个人都有极大的安全感。

大雨天、下雪天、三伏天三九天……无论什么恶劣天气,谢兰生都站得笔直。他会让演员在没工作时自己找找能法遮风挡雨的东西,或者能遮荫挡阳的东西,可他自己却一向是撑着两腿,从不坐下,也有时昂首阔步,挥舞手臂。四十多岁的谢兰生仍活力四射、朝气蓬勃,这影响着他的团队,也让所有跟谢兰生合作过的主创、主演尊敬、崇拜并且钟爱。

莘野怀疑,即使以后七十岁了,或八十岁了,谢兰生也依然会在他的片场站得笔直,像一棵树,像一杆旗。

莘野又喜欢,又心疼。

这些年来,他对谢兰生都带着这个感觉——又喜欢又心疼。

…………

《去岳阳》的中学部分一共拍了一个半月。

在小演员杀青以后,谢兰生给所有的人都赠送了一份礼物,而当地的娱乐媒体第一时间采访了演员。

“嗯,”孩子爸妈一个个都说,

“为不耽误大家上课,谢导尽量把日场给安排到了周六周日,有的时候时间太紧,剧组就在自习课前把几个人接过去了。是谁的戏就谁过去,每人去了五次左右吧。”

“谢导喜欢用自然光嘛,不用灯光。虽然因为光线在变电影会有拍摄难度,可是氛围是真实的,有太阳,有月亮,有走廊,有楼梯,有人烟,不同于在摄影棚里,大家可以身临其境。所以啊,为保证大家上学谢导还是蛮费脑筋的,把一些戏改成下午,另一些戏改成晚上。”

“谢导他们在上海拍是为大家上学、回家。”

“他们每天都是先拍几个孩子的镜头,再拍其他演员的镜头,怕孩子累,让他们坐着。对了,谢导还叫一大学生带孩子们写作业呢。高一开学课业不多,他们平衡的挺好的。”

“他会根据孩子性格修改剧本这些东西,说,他不想教几个孩子如何用‘演技’骗别人。”

“《去岳阳》讲梦想崩碎。谢导还跟我们聊过。说,到时候电影上映,我们一定要陪着看,告诉孩子,这是假的,是故事,他们一定可以实现他们自己的梦想。”

“导演真是太不容易了,既要保证电影效果,又要保证不伤人心。我的女儿xx在拍‘宠物离世’那一段时,谢导……”

这些报道竟被新未第一时间发上网了。

现在,各个剧组都在赶工,白天拍晚上拍,过劳死的层出不穷。

于是,评论里面全是电影工作人员现身说法:

【我是一个干掌机的,这种导演是天使吧……】

【我是一个剪辑助理……】

【谢导的所作所为跟谢导的电影作品一样,充满了对人的关怀。】

莘野自然也看到了。

他又觉得自己幸运。

他拥有的这个人,刚烈到了极致,又温柔到了极致,一个人竟可以将这两种气质完美统一。

第121章 《去岳阳》(十二)

小演员的内容拍完后, 电影进入了后半段。

其实兰生不大喜欢由不同人分别饰演某角色的两个阶段, 这样一定有些分裂, 可《去岳阳》是说“长大”的,电影人物在前半段只有16岁,在后半段却是36岁, 同个演员贯串始终必定是有一些别扭的,且谢兰生比较希望36的演员“像平凡人”,而不是年轻靓丽的。于是, 在对两个方案的优缺点反复权衡后, 兰生还是决定如《无姓之人》等电影一样,用相似的两个演员分别演绎两个阶段, 再用化妆弥补弥补。

因为演员是成年人,这回拍摄比较顺利。人人都说, “谢导有好几双眼睛,能盯着所有的事, 大概,拍得多了,重复多了, 对一切游刃有余。”

然而这话其实不对。恰恰相反, 这些年来,谢兰生的拍摄习惯一直一直是在变的。比如,《生根》时,他与大多导演一样,首日先拍“简单”的戏, 这样大家都会感觉这部电影开局顺利,是好兆头,可是二夺金熊以后,谢兰生知道,他的主创以及主演对自己是有信心的,“开局顺利”的诱惑并不似从前那样大了,于是现在,他会选择在第一天拍摄一些重要内容。他认为,一个演员若是先从无聊部分开始演起,他与角色会渐行渐远,无法抓住人物特点。另外,他也发现,演员以及工作人员总在开机时士气最高,他不应把这些时间都浪费在细枝末节里。

而对末场,谢兰生也做了改变。现在,他习惯在拍摄中段就做出来最后一场。一部电影的结尾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它可以让电影观众无法抽身、回味无穷。在拍摄到一半左右时,剧组士气仍然高涨,主创工作仍然卖力,而演员等对角色的把握同样比较精确。在一年年的摄制中,谢兰生发现,他没法让一个剧组从头到尾都打鸡血,大家到了最后几天必定变得懒懒散散,热情烟消云散,并不适合拍摄终场。

另外,他仍关心他的团队。

导演总是在赶时间,他却觉得,人最重要。

有回大家出外景,可风非常大,呜呜呜地,拴在高处的灯头被大风吹得摇晃不止,没法儿拍,灯光指导挺自然地在灯头下边坠沙袋,越吊越多,可谢兰生却突然道:“算了算了,今天收工,一直加重太危险了,掉下来会砸伤人的。”当时,灯光师个个诧异。

对于事故,导演习以为常,其他主创也习以为常。有时“撞车”无法控制,有时“爆破”发生延迟,有时威压没操作好,有时……又有时,摄影机的升降翻了,灯光时的灯头掉了,意外如果突然降临剧组通常赔钱了事,可谢兰生这25年来非常在意每一个人。

祁大摄见了,叹口气说:“谢导,我算知道你为什么还能拍出好电影了。因为,你更关心的是人,不是电影本身。在您的电影中,最重要的是生命的力度,而不是艺术的美。当一个导演更注重艺术却不是生命的时候,他的电影便会失去打动人心的东西。您今年是46岁,这种对别人的关心在实际上是很难得的,太消耗自己了。”

…………

整整一个半月当中,剧组一路去了岳阳。

电影中,在这段旅途里,六个人的“长大”经历被缓缓地展现开来。

喜欢唱歌的女一号连续五年报考央音,然而全部名落孙山,终于接受她的平凡。喜欢画画的男一号画的画作总被撕掉,因为父母认为这样“赚不来钱”“吃不上饭”,可,在他放弃多年以后,一位老师惊为天人,而他已经对他的笔非常非常地陌生了。喜欢跳高的女二号后来遭遇家中变故,实在无法继续下去,辍学打工,十年还债。喜欢跳舞的男二号被亲人们重重阻挠,他们认为他不阳刚,强烈反对他去学舞,他为显示自己“不娘”甚至强吻同班女生,被学校开除,非但无法实现梦想,甚至无法继续上学了。喜欢……的女三号谈了恋爱、生了孩子,再也没有任何时间可以用来发展自己。喜欢……的男三号……

电影最后,在岳阳,他们六人重新拾起他们年少的梦想来。

洞庭湖是那样温柔,他们回到16岁时。

在落日的洞庭湖边,他们一个唱歌,是《洞庭鱼米香》,一个跳舞,一个画画,一个……

“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

“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沈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

…………

杀青那天,谢兰生跟主创、主演一起吃了杀青宴。

现在,交通等等早发达了,杀青宴的离别味道不如过去那般浓烈,总体是轻松的、欢乐的。

谢兰生还挺开心的。一是因为顺利拍完,二是因为马上回家。

不过,没想到,他在岳阳最后一晚还遭遇了一个插曲。

又有人来求被潜规则。

这女演员他没见过,并不是他团队的,谢兰生也不大知道她是在哪打听到了自己的房间号码的。《去岳阳》的主角配角几个演员都没问题,她们聪明、踏实、努力、一步一步躬身前行。

这回,来求“潜规则”的裹着紧身针织毛衣,毛衣领口开得很大,她的上面高高耸立,中间细腰盈盈一握。兰生早有相关经验,手死死地撑着房门,对着对方“我好喜欢您的电影”等等说法只微笑道:“谢谢”“好的”“我还有事儿”,并且暗示他选演员只会参考演技等等。这些年来,在宾馆,为了防止被人误会,谢兰生不到睡觉是绝对不换睡衣的。

现在,大家不会把“潜规则”明目张胆挂在嘴边了,只说喜欢他、想睡他,作为导演谢兰生连“苦心婆心”都做不到了。

他觉得还挺悲哀的。这个行业男人强势,他曾读过一个调查,在好莱坞,女导演们两部片的间隔期是平均8年,他不认为这是因为女导演们不爱电影。他周围的新人里面,能顺利地拿到投资的女导演寥寥无几。行业早被男人把控,“潜规则”等一直横行。

兰生拒绝对方“好意”,接着,他随意地一抬头,心脏瞬间抽了抽——莘野竟然是过来了!正在远处插兜看着!!

“那个,”女演员缓缓离开,谢兰生把莘野一把扯进自己的房间里,问,“你怎么来了?”

莘野垂眸:“我想瞧瞧你在这边住的环境,知道知道你在这里过的如何。以后想起这部片子也能有个直观印象。”

“哦……”

莘野已经44周岁了,此时却是阴阳怪气:“没想见着这一出儿了。”

兰生一看大事不妙,立即决定主动出击,扬着下巴,问:“嗯……你想不想被潜规则呢?我让你演《生根》《圆满》,在自己演艺生涯浓墨重彩加上一笔。”

他觉得莘野挺可爱的。30几时成熟稳重,而现在呢,在自己面前,喜怒等等个人情绪倒越来越形于色了。

听见兰生的话,莘野则是挑了挑眉:“Okay。”

“那来,”谢兰生说,“主动点儿,技术好点儿。”

莘野则是哂笑一声儿,一手搂着兰生的腰,一手掰着对方下巴,压上双唇,细细地啜。接着,莘野把舌推了进去,重压重舔,有些狂乱,谢兰生的呼吸力度不自觉地变重了。

过了会儿,莘野继续“主动点儿”,两手手指顺着细腰向上一滑,而后拇指十分灵活地……,又……又……。

谢兰生想,这可真是……

他们两个吻着、撞着,互相厮磨,又是大约两三分钟后,莘野压着谢兰生,让他半蹲在自己面前。

谢兰生也没大扭捏,半蹲半跪,探出舌尖。

莘野渐渐动心起来。

兰生完全没有想到,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刚才那个女演员竟去而复返,并不甘心!

她在走廊敲了敲门,贴着门缝,想大声又不敢大声,轻轻地道:“谢导……谢导?我、我真喜欢您的电影,也好喜欢您的才华……”她总觉着该再试试。

谢兰生的全身一僵,急急忙忙向门锁望去,发现莘野刚才进来以后连门链子都挂上了。

“……”放心了。

他突然间十分大胆,并没有僵着、等着,而是再次探出舌尖,而且,力道更大,速度更快,嘴唇嫣红,睫毛低垂,在人家的表白声中隔着房门做这种事。

真是,谢兰生想,这些年来求……的各式美人应有尽有,可他却对另一个男人心甘情愿做这种事,乐于雌伏。

莘野垂着眼睛,靠着门,十指攥紧恋人的黑发。

一分钟后,门外走廊重归安静。

谢兰生则继续下去。

终于,最熟悉的紧绷、跳动全都来了,这些东西让他激动。

兰生捂着自己的唇,被呛得咳了几声。

莘野抬起他的下巴,垂眸看着,问:“谢导,大导,够不够?能上一上你的戏吗?”

而谢兰生愈发大胆,舔舔手掌还有指尖,说:“不够,还要。”

莘野简直被弄死了,把谢兰生扯了起来,抱起对方,大步流星,把人一把扔在床上。

“……喂!我去洗澡。”谢兰生笑着挣扎,“一天下来脏兮兮的。”

“……嗯。”

可谢兰生并没想到,他这个澡刚洗一多半,还没擦呢,莘野竟然拧门进来,把他直接抱了出去,而后,因为全身湿漉漉的,他们两个把酒店的床单弄得凌乱不堪。

最后到了巅峰以后,莘野抱着谢兰生,又问了次:“这回可以上戏了吗?”

“嗯,”谢兰生懒洋洋地,“刚才表现还挺好的。想上哪部?随便挑。”

莘野亲亲他的耳朵,贴着他的耳背,说:“想上你最重要的戏……人生的戏。你从出生开始执导它,一直到死的那一刻。你认真地筹备、规划,应对意外,极尽努力。它大部分的时候是你自己想要的样子,小部分的时候却又不是。它可能完美,但更可能并不完美。它也许能名垂青史,被人回顾,受人尊敬,又也许不能。都无所谓。不管它是什么样子,我也想用一辈子的时间与所有的热情,当它的另外一个主角。”

第122章 《去岳阳》(十三)

《在岳阳》杀青以后, 谢兰生与莘野又到一个古堡度假了四天。这古堡是莘野他爸在十年前买下来的, 也用于酒店经营, 可算是一个投资。

古堡极美,它前方是整整齐齐的大草坪以及灌木,后面是无穷无尽的针叶林还有冷杉, 味道怡人。古堡建筑是文艺复兴式的,里面家具十分古典,有老楼梯, 有四柱床……

而庄园的正前头呢, 是阿尔卑斯山浇灌出的一汪清澈湖水。非常美丽甚至猛烈到了唐突的翠绿色宛如兑了颜料一般,又如一块人造宝石, 夺目到轻浮。山水湖景浑然一体。这湖十分有生命力,大批天鹅栖息于此, 有白的,也有黑的, 其中一只通身雪白,非常巨大,是头目, 总有一群黑白天鹅紧紧围着它。

白天, 两个人或在天鹅的陪伴当中划船泛舟,或在湖心岛草坪上野餐、喝酒、聊天、看书,或在湖底潜水,看看原始树木与神秘建筑——这边湖底有着许多天主教的十字架,或在千亩的密林中十指相扣享受安宁, 脚下是松软的泥土,鼻尖是清新的香气。

这还有个马球场。他们或者挥杆、击球,一次次地练习技巧,或者同乘一骑,在山路上缓缓地走。一般来说,如果马儿走出大路甚至自己跑去吃草,骑手应该用力拉绳,有时向左有时向右,让马回到既定轨道。可是兰生还有莘野却是一路悠悠闲闲,他们两人就等着马自己吃完自己回去,他们坐在马上,垂眼看着,无比耐心,互相搂着、抱着。只是有回,两人胯下黑色骏马突然拌蒜,差点摔了,高高坐着的谢兰生向前一趴,被吓一跳。

至于晚上,谢兰生会认真备课。他现在是北电教授,还要带研究生,每一年的每个学期集中授课8周左右。谢兰生的讲课方式非常非常“80年代”,他喜欢讲电影大师,而不是讲商业奇迹,给大家看费里尼、特吕弗、法斯宾德、贝托鲁奇、库布里克……与北电在这些年的教学方向并不一致。他不喜欢教学生们拍“能赚钱”的片子,喜欢教学生们拍“能开创”的片子,因为,他自己是大师们的丰沛奶水给喂大的。

到夜里,他们喜欢在古老的四柱床上拥抱、交合,兰生有时感觉累了,他们便只接吻、磨蹭。

在这几天,谢兰生还把下部片子《一天》内容给捋顺了。

《一天》只会在艺联的加盟影厅里面上映。在《去岳阳》这部片子被拍摄的过程当中,《一天》作为纪录片的答案收集也完成了。谢兰生在杀青之前断断续续看完资料,发现,这些答案竟然比他预想中的还要感人,他数度落泪。

对于“如果,您的大脑出现病症,永永远远失去记忆,您以后只能想起来您过去的某一天,唯一一天,您会选择哪一天呢?那天发生什么事了?”这个问题,有人说,她想记住她生宝宝的那一天;有人说,她想记住成为妻子的那一天;也有人说,她想记住自己离婚、“重获自由”的那一天;还有人说,他想记住省吃俭用一年多后终于出发去旅行的那一天;又有人说,他最珍贵的就是被医生宣布重症治愈的那一天……

一位法官说,她想记住“三战”考研终于成功并且转入她梦想的法律专业的那一天;一位飞行员说,他永远都不愿忘记初上蓝天的那一天;一位主唱说,他想记住他创立了他的乐团的那一天;一个CEO说,他想回忆他第一次拿到投资的那一天;一位舞者说,她会选择她的首演,那天,她身穿着一袭红裙,在台上拼命跳舞。

一些名人也写信了。一位知名的运动员道,他会选择第一次拿奥运金牌的那一天,一个北斗级学者也道,他会选择他发现了某个定理的那一天……

非常出乎兰生意料,欧阳囡囡也来信了。欧阳囡囡早就是个全国知名的女演员,却说,她从山里浑浑噩噩被拉出来扮演“彩凤”,而某一天,那位导演买了教材,要教她汉语拼音,还要教她认字读书,并对她说:“如果不愿再回乡里,可以继续当演员的。”

因为素材实在太多,谢兰生对这部《一天》该如何拍想了许久,直到这回古堡度假才产生了初步构思。

他从来不急于动手。

他总需要一段时间仔细认清他的冲动,而后再从最为准确的点出发并且创造。这个东西比较玄妙。谢兰生常常感觉,他从出生的那天起,他的身体就是在由无数的人所共享着,那些人在不经意间讲述他们的人生片段,而自己呢,认真倾听、认真感受,用电影来演绎故事。也有的时候,谢兰生有一些想法,有一些主意,可年复一年地过去,故事里的主人公门总是不愿与他谈心,不愿把自己交出去。他们常如幽灵一般在兰生的心里出现,似乎是想推荐自己,想为人所知,可在仔细观察之后却又突然渺无踪迹了。在这样的时候,谢兰生也毫无办法,他只能够告诉自己,好吧,他们两个还不合拍,自己还要再成熟些。

而这样的共情能力有时候又不是好事。

兰生后来细细回想过,发现,车祸那年,拍《白马》时,他其实早意识到了他跟角色重合太深,但他当时仍渴望拍,那是一种堂吉诃德式的渴望。因为对方在指望他。他又兴奋,又恐惧,那段时间经常觉得“我的电影会杀死我”,最后果然是出事了。若不是他想起莘野,那脚刹车不会存在,而且后来也是莘野令他完全走出《白马》。

…………

他们很快结束度假。离开古堡的那一天,兰生、莘野出发以前到湖心岛又转了转。

“真好,”谢兰生手插在兜里,垂眸望着黑白天鹅,“我更喜欢悠悠闲闲,不大喜欢赶着玩儿的。”

“嗯。”

“四十六了,可能老了。”

莘野脚下一转,手插着兜,有些认真,说:“没。”

兰生笑笑,与莘野面对面站着:“真的,咱们再在一起20年我就正经是小老头了,跟你喜欢的那个人会越来越不一样的,不管是外在还是内在。”

“时间总归在流逝着。”莘野理理兰生的发,“别的东西我不敢讲。不过,我知道,我的心意不会因为你的改变而减弱一分。那个时候,我会喜欢你的每一根白发,会喜欢你的每一条皱纹,即使你不再年轻力壮、不再风华正茂、不再才华横溢,甚至,即使你弱了、痴了,我也会为你而战栗、为你而疯狂。你身上的一切变化由你自己本身而来,我爱着的是你内心最本质的那些东西。我会喜欢任一天的你,从最初直到最后,不管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不管是青涩的,还是成熟的,不管是喜的,还是怒的,不管是……”

没等莘野说完这句,谢兰生就打断了他。谢兰生把两只胳膊环上对方的颈子,含他嘴唇,说:“我也是……”

接吻片刻,兰生贴着莘野的唇,又喃喃道:“我也是……”

两人舌尖再次交缠。

湖水翠绿,草地嫩青,金色阳光照在上面好似为其刷了金粉,轻风偶尔吹过草尖便掀起来碧涛金浪。在岸边湖里,不知道是为什么,突然,一只天鹅扑起翅来,而后,一大群的黑白天鹅竟齐齐地扇动翅膀,高声叫着,推推搡搡,向两边展开,而它们的尾后几米处,一对恋人正在拥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兰生才说:“行了……走吧,下午飞机。”

“……嗯。”

…………

回到北京,谢兰生一边做《去岳阳》的剪辑,一边画《一天》的分镜。

对于一个导演来说剪辑永远是困难的。在拍摄的过程当中素材必定会多出来。他会产生新的想法,也会受到演员启发,可这说明最初分镜的一部分要被舍弃。选什么、不选什么,会让导演陷入痛苦。经常,一个导演看来看去以后反而不太确定“这段是不是在重复”“这段是不是能拿掉”,他需要能保持清醒。而且兰生有个习惯,每一天在做剪辑前,他都会把前面内容仔仔细细再过一遍,看剪辑点是否流畅,也看内容以及节奏,这很费时,一两小时瞬间消逝。

而在这个过程当中,莘野请了谢兰生的两个朋友加入“深蓝”。莘野曾问谢兰生有可以相信的朋友吗,谢兰生就推了几个,包括北电室友张世杰、王中敏。毕业以后世杰中敏一直在开广告公司,不过去年广告公司效益不好关门大吉了,莘野便请他们两个一起加入了市场部,当高管,还给了点深蓝股份——给高管们的股份是工作一年后成熟25%,工作两年后成熟50%。张世杰是vp of email marketing,王中敏是vp of social media marketing。

他们几个神神秘秘,谢兰生还挺奇怪的,但莘野不提他就也没问。

而后,到八月时,当《去岳阳》后期工作进入收尾的混音,他跟莘野平静许久的生活再一次被打破。

——深蓝股份被闪袭了。

跟深蓝影业同为“中国三大电影公司”的澎湃影业在二级市场上举牌了深蓝影业。

它在股票二级市场收购了5%深蓝股份,深蓝影业直接涨停。

并且,在短短的一周之后,它第二次举牌深蓝,这回,它通知深蓝影业说,它对深蓝已增持到10%。

同时,澎湃影业也表明了财务投资者的身份,否认了战略投资者的说法,道,它意图是投资回报,不是控股等等。

然而,就在澎湃说了这话的第二天与第四天,澎湃股东“金鹤保险”大肆抢筹深蓝影业,强吃深蓝又一个10%,并且,澎湃影业、金鹤保险形成了一致行动人,一共占总股本的20%。

而目前深蓝第一大股东莘野的股份数是27.9%。

因为融资以及上市,还有收购某家地产全部股权和债权等等,创始人莘野的股份已经被稀释到了27.9%,而这个数在私企里已经算是比较多了。

这回,非常明显,澎湃影业、金鹤保险意图入主深蓝影业,而只要它们再吃进7.9%,就能当第一大股东了!

深蓝可能改名换姓,媒体瞬间兴奋起来!

微博热搜占了五个!

2015年,宽松政策的刺激下,中国资本烈火烹油。脱实向虚、短贷长投与高杠杆比比皆是。同时因为A股低迷,野蛮人们频频出手,2014年,遭举牌的上市公司超过百家,而后来的报告显示,到了2015年,超过350家上市公司被人举牌,空前绝后。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影视公司资产重组也到达了巅峰状态,2014和2015年都有150起左右的收并购发生。

而深蓝是一块肥肉。

澎湃影业目前的第一大股东“金鹤保险”,希望自己同时控制“三大电影公司”中的澎湃以及深蓝两家,在这个越来越赚的电影业猛捞一笔。要知道,在这个年份,中国电影票房规模已经达到500亿左右,而且势头越来越猛,丝毫没有减弱趋势。同时,在这桩收购当中,澎湃肯定也不吃亏。

深蓝要比澎湃更好。近两三年,澎湃影业“大导+明星”传统模式频频失手,“名导+明星”投资极高,制作费用动辄十亿,然而年纪大的“名导”思想比较守旧过时,对跌宕起伏的安排也是很模式化标准化,现在,市场观众成熟多了,看的多了,不买账了。

可深蓝的几部片子还是赚的盆满钵满。

另外,2015年,中国几乎所有城市地价房价还在飞涨——北京房价又涨了10%,上海则是20%,而深蓝的“深蓝影院”因为地处中心市区价值更是节节攀升,光这部分就是投资它的一个可靠保障,。照这样下去,五年后,光是那些商场等等就相当于现在市值了。何况深蓝影视旗下还有一个地产公司,可以拿地并且建设影城等等娱乐项目。

兰生觉得还挺担心的,他问莘野:“澎湃影业、金鹤保险……他们两个想干什么啊?”

莘野摸摸兰生头发,说:“深蓝影业千亿市值,谁想控股太困难了,不管是占股三分之二以上的绝对控股,还是占股二分之一以上的相对控股。我猜……它们应该不会想碰30%的要约收购线。”

“什么是‘要约收购线’?”

“嗯……为了防止恶意收购,谁只要收购某家公司股票份额达到了30%,就会触发收购要约,向全部股票持有者请求收购对方股份,并且定好收购价格、收购期限等等东西。价格常常十分优厚,远远高于证券市场该股份的正常价格,而被提出要约收购的股票持有者们可以选择卖给对方,也可以选择不卖给对方。这在美国叫Tender offer。”

“哦……”

“不过,全面收购深蓝影业的代价太大了,澎湃影业、金鹤保险没有实力触发要约——他们没有那么多钱。所以,我猜,他们是想再收超过7.9%但不超过10%的深蓝股份,而后成为深蓝影业的第一大股东,用第一大股东的身份来干预一些决策,比如……”

莘野手指竟挠了挠谢兰生的小尖下巴,逗他:“比如可以叫深蓝影院不要再当文艺影院了。再比如,叫深蓝影业不要再出文艺电影了。”

作者有话要说:  澎湃大家还记得吧?潇湘厂那关厂长的宝贝儿子后来开的,出品李贤很多部片~~

举牌:谁只要在二级市场收购超过5%的某家公司股份,就必须立即通知该上市公司、证券交易所和证券监督管理机构。

第123章 《去岳阳》(十四)

澎湃影业与大股东金鹤保险一直吃进深蓝影业, 不过, 当它们的累计持股超过了22%尤其是23%后, 出手速度明显放缓,莘野告诉谢兰生说:“它们两个没资金了,在筹款。”

谢兰生并不太明白, 只点头:“嗯嗯。”

澎湃影业、金鹤保险与最大股东的距离只剩2.9%的股票份额了,自然不会就此收手,然而, 正当它们继续扫股时, 突然,此前一直没动静的深蓝影业发表公告, 披露说,深蓝影业两个股东——莘野以及张国宁二者是一致行动人, 其中,莘野占股27.9%, 张国宁占股2%,合计29.9%。

那,这“张国宁”是何许人也???

研究以后, 财经记者全震惊了——张国宁是莘野亲爹!

舆论哗然, 全被莘野这一波的骚操作给秀到了。

张国宁只持有2%的深蓝股份,没有到5%的举牌线,无需公告,没人发现,况且, 张国宁姓张,不姓莘,名字明显是50年代人,自然谁也没有想到他跟莘野有亲戚关系。

谢兰生对这个“亲爸”比其他人多知道点,他问莘野:“你……你们最近经常联系?”每回莘野提到亲爸都直接说“我那亲爸”,谢兰生竟一直没问这个亲爸叫什么,只知道姓张,他也同样头回听说“张国宁”这个全名。

“莘”是莘野妈妈的姓,莘野儿时曾经叫Yves Zhang,中文则是简单粗暴地被翻成了“张一唯”,谢兰生第一次听时前前后后笑了好久,叫了好多遍。

“没。”莘野挑眉,手指敲敲沙发扶手,懒洋洋地,“他也不是非常混账。77年末他想报效祖国可是我妈喜欢LA,两个人以离婚收场,但也有一点联系。他80年代省吃俭用也曾去过LA两三次。我在95年来北京后他动不动忏悔忏悔,之后我们一年能见一次?”

“这我知道。”谢兰生点头。谢兰生也见过对方。莘野爸爸海归后是某研究所技术骨干,后来当上该所所长,今年刚刚才退休的,在被返聘。莘野的事他基本上全都知道,包括工作。他的事对莘野也是。

“现在还是不大联系。不过,叫他持股问题不大,这个也是未雨绸缪。”

“……嗯?”

莘野解释:“张国宁在很久以前就买入了2%的深蓝。我们因为是亲父子,不涉及违规代持。目前《收购办法》的规定是,持股5%以上的股东及其一致行动人持股每增加或者减少5%时,需要公告。我那亲爸手上有2%,金鹤他们准备不足,这样,他们从头到尾对于收购的判断都是错误的。”

“哦……”似懂非懂。

“行了,这个阶段也应该让金鹤他们就此收手了。”

“嗯。”

…………

而当知道莘野手里股票份额其实是29.9%,而不是27.9%的时候,金鹤保险、澎湃影业十分明显地发癫了!

甚至,金鹤保险执行总裁面对记者丧失风度,语带不悦,道:“他这不是恶心人吗?!呵,纯粹恶心人呢!!莘野故意把手上的深蓝股份卡在了29.9%,他自己不触发要约,可,别人要是想寻求对深蓝的进一步控制,一失手就触发了!”

显然,金鹤保险以为自己可以更快地买到29.9%,毕竟财力十分雄厚,却没想到莘野那边早有准备,早买到了。

莘野已对兰生讲过,持股30%会触发要约,也就是被强制启动全面收购,并向全部的股票持有者请求收购对方股份,而被提出要约收购的深蓝股票持有者可以选择卖给对方,也可以选择不卖给对方。

这个过程很难控制,在最极端的状况下,金鹤保险、澎湃影业要收购100%深蓝股份,不能拒绝,否则违规,而深蓝影业市值千亿,两家公司财力不足,或者说,就算是“互联网三巨头”,对于这个收购代价也要好好掂量掂量。对这么大一家公司触发全面收购要约,这个风险绝对足以让野蛮人望而却步,何况,深蓝只是文化公司,并非银行等等企业,这个买卖并不值当,一般的人都不会做。也是出于这个原因,莘野股份停在了29.9%。

也就是说,莘野占股其实是29.9%,与此同时,金鹤保险、澎湃影业并不敢买股买到30%以上去,否则就会触发全面收购要约,可,若想成为深蓝影业真正的第一大股东,它们俩的持股比例又必须要高于莘野。要买到高于29.9%,又绝不能碰到30%,这已可以说是一个不可能的艰巨任务。

从一开始,金鹤保险、澎湃影业的算盘就没打明白,现在它们骑虎难下,巨额资金打水漂了。

在金鹤的执行总裁说“纯粹恶心人”之后,一些知名财经记者在报道中开始怀疑:莘野此举是故意引野蛮人来拉升股价,再用继续质押股权等等方式融资筹钱,因为深蓝在年中的几项举措极需资金,可,新股东进不了董事会、拿不到控制权——按深蓝的公司章程,公司设有11名董事,其中7名非独立董事,4名独立董事,第一股东、公司高管一共可拿其中5席,二三股东各拿一席,也就是说,金鹤保险他们如果当不上第一大股东,就只能在董事会里堪堪拿到一个席位,完全没用,莘野那派必定过半,可以决定CEO等的任命了。

而且,只要成为了大股东,想减持要遵守规定,比如,想通过证券交易所集中竞价减持股份的话,任意连续90个自然日内不能减持超过总数1%的股份,对于股价影响非常小,莘野自己股票份额还不会被增发稀释。

对于记者这个猜测,莘野没承认,也没否认。

…………

到此,人们猜测金鹤保险、澎湃影业该收手了,因为他们已经输了。

谁知竟然根本没有。

金鹤保险不知通过什么样的诡异操作,竟又筹出大笔资金,继续吃进深蓝股份!!

很快,金鹤保险、澎湃影业这两家就持股24%了。

这架势,竟然真的隐隐透出全面收购的意思来,只是谁都很难相信像这样的疯狂行为。

它们真有那么多钱?!

深蓝市值超过千亿!

而就在金鹤保险、澎湃影业抢筹深蓝的同时,某日,微博上某金融大V突然公布一条爆料,爆料的内容是:

【目不暇接!!!据说,有人向上海证券交易所实名举报,深蓝影业在上市时隐瞒莘野婚姻状况!莘野早在2009年以前就与别人结婚生子了,但未披露其关联人。】

微博下面带了两张莘野演讲时的照片。

在其中的一张当中,莘野左手持着话筒,另一只手插在兜里,正站在台上,大屏幕上的光映在莘野英俊的脸上,他身后的画面写着:【深蓝影业2009年片单】。

而在第二张里面,莘野持着话筒的手被有心人一再放大,于是众人可以发现,他无名指戴着戒指。

谢兰生:“……”

他对活动有些印象,它发生在2008年年末,12月30号。

一个男人无名指上带着钻戒,还很昂贵,这个证据算很硬了。没有哪个未婚CEO会穿着正装戴着钻戒,到头来只为装饰。

那天正好是两个人结婚半年的纪念日。2008年,因为开心,他跟莘野每个月的30号都要庆祝庆祝,那自然,在庆祝过程当中他们都是戴戒指的。莘野之后赶去出席下午两点的发布会,因路上莫名拥堵,他没准备直接上台,忘了戒指,而陪着去的谢兰生也光顾着盯时间了,同样没想起来。莘野毕竟是人,不是神,他也会疏忽。

现在竟然……?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那个大V又继续道:【金融小王还不知道举报者的举报证据,不过,深蓝影业某前员工十分肯定地爆料说,莘野一直有家有口,夫妻应该比较恩爱。】

这条微博带个音频,里面声音被处理过,尖尖的,很刺耳:“以前一个1999年加入深蓝影业的老姐姐说,莘总爱人是搞创作的,大脑亢奋,睡眠不好,他爱人有他在旁边才能平静下来、好好睡觉……因此他是不早到的,除非对方出门工作……嗯,一年能有三个月吧,而且基本是夏天。然后,莘总这个习惯直到现在还保持着!那老姐姐早离职了,我是2003年听说的吧!哦,对了,我也离职了!”

大V对此发表意见:【确确实实非常可疑……一个女人能陪16年,单单同居,却不结婚?还心甘情愿?不,这不科学!金融小王合理猜测:二人已在美国结婚。此女拥有巨大保障,同时,莘野隐瞒婚姻状况,这样,投资者便无需担心“离婚”造成股价波动,会更多地买入股票。】

他十分专业地科普道:【就在上个月,七月,协同通信(香港联交所股票代码01613)的创始人王浙安与妻子离婚,他转让了10亿股份,持股从24.6%减少到19.08%,随后四天,协同通信分别大跌21.35%、18.57%、12.28%和24.8%,而7月10日期,他的前妻6次减持,股价最大跌幅为6.19%,一下子,协同通信市值蒸发……】

他之后又说:【当然,为了股价选择隐婚,金融小王同样觉得这个解释有些牵强。因此,此女很可能是深蓝某个股东或者董事,莘野夫妻二人是实际上的一致行动人,可其他人并不知道他们是一致行动人……是股东的话,他们隐瞒结婚生子就能暗中联合起来,是独董的话,女的作为公司独董也可悄悄助力老公……这个解释更加容易让人相信并且接受。】

下面,“金融小王”列出来了全部女性股东、董事,包括两个未婚独董,并且重点标出两个相貌十分端正的。

这条金融的专业weibo竟然立即转出圈了!!

一大堆的吃瓜群众,纷纷说:

【哇,大瓜!!!】

【莘野早就结婚了吗……?】

【则啧啧啧,太感人了,莘野这是离不了了啊,这个女的[赞][赞][赞]】

【楼上+1。信披违规,商誉受损,这婚结了可就绑了。霸道总裁太宠了[跪了]。】

“这……”兰生完全没有想到一个戒指还能出事儿。

莘野显然也措手不及。

“莘野……”谢兰生问,“你即使在美国结婚深蓝影业也要披露吗?”

“嗯,”莘野点头,苦笑,“中国人在美国结婚,只要它不违背中国婚姻法的基本原则,婚姻关系就是有效的,当事人并不需要到登记机关重新办理。不过,如果想要买房,要用证儿,就必须去做个公证。所以,是要进行披露的。”

兰生:“……”

可他们俩不能公布。

他们都在文化产业,一个导演,一个CEO,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问:“那,证监会能、能查到记录吗?”

莘野回答:“只要正式立案调查,中美两国监管机构是能跨境合作的。”

“……”

那怎么办?

被公开吗?以丑闻的形式被公开吗?

“兰生,我没违规。”莘野说,“注意,美国结婚中国有效这一条是有前提的:‘只要它不违背中国婚姻法的基本原则’,然而same-sex marriage是违背的,中国婚姻法不承认。所以,作为A股上市公司深蓝股份没有危险。”

“……啊!”

对。今年6月same-sex marriage在美国全部的州都合法了,可在中国还是不行。

“但是……”对面莘野眉毛紧锁,“在现在的节骨眼儿上,深蓝影业不可以被证监会立案调查。”

“嗯?”

莘野进一步解释了:“首先,证监会会公布决定书,这对我们有些危险。”文化产业还没有谁公开自己是同性恋。

莘野接着又说:“其次,若被证监会立案调查……深蓝股价必定大跌。信息披露违法违规,巨额商誉大幅受损,之前那对隐婚股东让公司的股价跌了……”

如果深蓝这时大跌,金鹤保险、澎湃影业可能真敢触发要约,不管不顾,全面收购。

在证券的市场上面,什么黑料什么丑闻都比不上公司造假。因为造假直接破产的大公司数不胜数。

一旦被举报,上海证券交易所会首先发出一封问询函来,对问询函的回复是百分百要实话实说的,之后,证监会若立案调查,会下发《调查通知书》。而证监会立不立案这个标准非常难说。莘野想,这如果是男女婚姻那肯定要被立案,现在则不好说。

金鹤保险、澎湃影业一见戒指就乱举报,还真几把给蒙对了。

兰生觉得有些难过,有些丧气,说:“莘野,我从没为你和深蓝带去任何实际好处,总拖后腿,又是拍文艺片,又是建文艺影院,现在,因为08年非要结婚竟然再次惹出麻烦了,哈。”07年经历生死以后,谢兰生就很想结婚,体会体会最极致的浪漫。

“兰生,谢导。”莘野抱着他的爱人,吻对方修长的脖子,一下一下啄,“可以跟你成为夫妻,可以拥有那场婚礼,可以回想交换戒指的时刻,可以回想‘To love you, cherish you, and honor you, all days in my life, till the last second of my life’的誓言……我愿意用一切去换。真的,一切。”

“莘野……”兰生扇扇睫毛。

有点儿水气。

被人用唇温柔地抿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持股5%以上的股东及其一致行动人持股每增加或者减少5%时,需要公告”,这是2020年以前的规定。2020年新版《收购办法》对这条做了修改,变成了“每增加或者减少1%时,需要公告”。

第124章 《去岳阳》(十五)

上海证券交易所后果然发出问询函来, 由上市公司监管一部负责监管以及问询。

接着, 深蓝影业立即发出《深蓝影业关于上海证券交易所问询函回复的公告》, 发布媒体为《中国证券报》,公告写道:

【本公司及全体董事保证信息披露内容的真实、准确和完整,不存在虚假记载、误导性陈述或重大遗漏。

2015年9月4日, 深蓝影业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公司”或“深蓝影业”)收到上海证券交易所《关于对……的问询函》(问询函【2015】第120号)。对问询函提及事项,公司回复如下:

问:……

回复:……

特此公告。

深蓝影业有限公司董事会

二零一五年九月十一日】

在回复中,深蓝影业大方承认, 莘野跟人多年同居, 可,对方并非是关联人, 按照规定无需披露,他们两个并不具备受《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保护的横向法律关系。

公告一出, 微博大V“金融小王”又发言了:

【深蓝影业否认隐瞒莘野真实婚姻状况!继续吃瓜,继续等着!】

下面, 有好事者咬文嚼字道:

【露出橘猫微笑:他们两个并不具备受《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保护的横向法律关系……总觉这句有些微妙,不受中国婚姻法保护,难道受别的婚姻法保护?】

【吃土少女回复@露出橘猫微笑:我有一个大胆猜想……莘野难道是gay?】

【中国锦鲤888 回复@吃土少女:我总觉得你真相了……而且, 他在美国出生长大的。】

【用户56781234:我的天哪!!!】

不过, 在给证券交易所的书面回函当中,深蓝影业的董事会交了更多辅助材料。在2013年以前,上市公司一切公告需先由交易所审核,可在“直通车”开通后,上市公司这些公告被要求要直接披露, 交易所做事后核查。而核查的方式呢,可能包括再次问询、多次问询、现场调查。

深蓝影业回函包括,莘野还有谢兰生在美国的marriage certificate,还是原件,这个东西就相当于中国官方的“小红本”,marriage certificate是可以订几张的。在这东西上,有莘野的名字,有兰生的名字,还有莘野父母的名字以及兰生父母的名字,兰生父母一个叫李井柔,一个叫谢彬,在李井柔的户口上一家三口同时存在——出于保密等等原因谢兰生没动过户口。这份材料同时包括当时wedding现场的一些照片,还有那年给朋友的电子邀请函,还有2008年二人与生产商订做两枚男戒的往来email——在邮件中,他们要求戒指内侧印上“SY,LS,2008.6.30”的字样,还有……总之,这些东西可以证明两个人是“同志夫妻”。

看起来,上海证券交易所是比较相信这个说辞的。

它没再发新问询函。监管机构应该是参考了“多年同居”的性质。

在中国,一般来说,“多年同居”并不会被证监认作关联方。在这方面,“关联方”只囊括关系密切的家庭成员,包括配偶、父母、成年子女及其配偶等等,而法律规定,二人只有登记领证一方才能成为“配偶”,他们两人才会自动构成一致行动关系。这些年,偶尔几个没领证却被算作关联方的都有众人皆知的事实婚姻。不过,在美国以及香港,多年同居需要披露。

在这样的回复之下,证监会也没下文了。一个月没立案调查就是不会立案调查了。

深蓝危机平安度过。

…………

不过,莘野并没想到,金鹤保险、澎湃影业他们两个还不死心!!

他们继续抢筹深蓝,不多时,手中股份就到了25%。

按照目前这个架势,他们两家竟是打算把手里的深蓝股份控制在29.9%跟30%之间!!既力压莘野成为深蓝的第一大股东,又不触发收购要约。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任务,一不小心就会触发全面收购要约,可金鹤保险、澎湃影业打定主意要精细操作!

听说了新进展后,莘野只是皱了皱眉,说:“我更希望他们两个的股份能维持在25%。”

董秘道:“可他们对当深蓝的第一股东贼心不死。”他们两个想要谋求董事会的更多席位,想争夺公司的控制权。

莘野挑眉:“行,我知道了。”

接着,就在金鹤保险、澎湃影业买到25%的当天下午,深蓝影业两位高管张世杰、王中敏辞职。他们一个是vp of email marketing,一个是vp of social media marketing,可刚刚入职三个来月,就辞职了!

当初,深蓝影业为了鼓励两位高管卖命工作,给了他们两人一共0.5%的深蓝股票。但,通常来说,公司用来激励员工的股票有成熟机制,比如,他在公司干满一年才可拿到其中的25%,在公司干满两年才可拿到其中的50%,在公司干满三年……公司股票若是没有这种分批成熟机制,一下子全被给出去,那员工们立马就会拿着股份离职跳槽了。

而各公司也会规定离职员工的股份回收方式。一般来说,公司员工若离职了,或者主动或者被动,他可以带走手中已经成熟的股份,而未成熟的股份呢,则必须被公司收回。公司可以以极低的一个价格回购股份,比如一股一厘,0.1分。

至于回购来的股份,有些公司会注销掉,有些公司会放池子,有些公司会……深蓝影业的政策是,一个人若干满一年,股份成熟20%,若干满两年股份成熟40%,三年60四年80%,干满五年激励股份才全部是他本人的。在这四年的期间内,公司员工如果离职,未成熟的公司股份统统会被公司回购、并且注销。

现在,张世杰、王中敏才干三个来月就辞职了,不到一年,他们俩那0.5%的股份一点儿都没成熟,一点儿都没被分到他二人的手里边,就直接被深蓝回购、注销了。

这0.5%股份被注销了,消失了,于是,剩下的99.5%被自动地抻成了100%,即刻生效——计算股票所占比例的分母永远是百分之百。也就是说,这0.5%一蒸发,余下所有深蓝股东股票占比都会比之前多一点点!

一个股东手里股票数量没变,可是这家公司的总股本变少了,那他股票的百分比就自然是高了一点点!

在这样的状况之下,莘野那29.9%的股份,变成了30.05%。

99.5%里边的29.9%,等于100%里边的30.05%。

也就是说,金鹤保险、澎湃影业想成为第一大股东,就必须买到30%以上去,就必须触发全面收购,可是他们没有雄厚到恐怖的财力支持。

30.05%!!!

在股份被注销当天,金鹤保险执行总裁面对记者再次丧失风度,说:“30.05%!!!哈,比30%只多了0.05%,莘野这是又一次的故意为之,有一次的纯粹恶心人!!!”

执行总裁说了这话,在微博上,“金融小王”再次科普:

【两名高管同时离职,他们的股份被注销,莘野属于被动到30%的,他不需要触发要约。可是!金鹤保险、澎湃影业如果通过买股到30%,就一定会触发要约!所以,莘野是安全的,他并不会被强制对深蓝发起全面收购,可是,金鹤他们虽说因此股份数也上升了点,从25%到25.1%了……可他们也永永远远都当不上第一大股东了!除非突然天降巨款!!!】

下面又是一堆回复:

【露出橘猫微笑:哇,好爽!怎么回事,明明不是自己打脸,可是我莫名爽!!!】

【吃土少女:这个男人太厉害了[泪],哪个男人得到了他。】

【中国锦鲤888:知道是另个男人得到了他,我心里面平衡了点……】

【用户87654321:不是,他是一个gay曝光后,你们对他有滤镜了吧?】

【黑猫警长白猫警探:晕死……在说什么gay不gay的,这不全是乱猜的吗?】

【精神病一再复发回复@黑猫警长白猫警探:+1,深蓝根本没说什么,一群腐女可笑死了。】

…………

金鹤保险、澎湃影业两家公司实在气疯了,向证监会举报莘野股份过30%却不触发要约,也举报深蓝居然默许莘野不发起全面收购,不公平合理。

此前,因为过于关注那29.9%,他们确实没有料到莘野还有这一手。

而证监会的回复是:

【《上市公司收购管理办法》规定了7种可豁免情形。其中之一为“因履行约定购回式证券交易协议购回上市公司股份导致投资者在一个上市公司中拥有权益的股份超过该公司已发行股份的30%,并且能够证明标的股份的表决权在协议期间未发生转移。”

莘野符合该豁免条款。】

证监会盖章莘野是被动持股超过30%的,金鹤保险、澎湃影业于是只能自己认了。

证监会的回复一下,微博大V“金融小王”再次更新,同时感慨:

【莘野真是太阴了。】

其他金融大V纷纷跟进:

【这一波,金鹤保险澎湃影业把深蓝股价给拉高了33%,可是他们只能得到一个董事会的席位,屁用没有。】

【金鹤保险被榨干了……好惨。】

【玩儿资本溜到飞起。】

【不该惦记深蓝影业的……莘野确实是太阴了。不过话说回来,金鹤澎湃也是活该,莘野一直就这么阴,从他28岁开公司起。是哪年啊,他投了一IT公司,后来,IT公司想与对手哐当合并、停止竞争,可莘野跟对手公司的投资人全都希望新公司的CEO是自己这边的人,双方无法达成一致,谈判眼见就破裂了。结果!莘野竟让IT公司假装研发对手那个投资人的重点产品,放消息说研发的进展很好、产品超棒,竞争对手的投资人一听这个上蹿下跳立马急了,同意合并,让出CEO,因为啊,两家公司只要合并,两家投资人都进去,它就能以投资爸爸的身份叫IT公司停止研发、不要挡道了!】

还有什么,

【莘野虽然影帝出身,还是两个影帝在手,但是他跟娱乐圈的那些“老板”完全不同!深蓝影业千亿市值绝非凭空吹出来的。】

【不愧是XYZ的继承人……但这样说也不大对,脑子空空的富二代好像才是圈子主流。不过,Harvard经济系的毕业生肯定有几把刷子,而且,谁说过吧,他并不是爸妈捐楼才进去的。】

这些weibo十分火爆,下面全是网友评论:

【原来这样才叫霸总。】

【一顿操作猛如虎……】

【我叫出来“哎呀妈”了!太厉害了太牛逼了!】

【今年一定要过CFA:等等,莘野还是Harvard经济系的?!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吗?】

【浊酒一杯回复@今年一定要过CFA:是啊哈哈!赶紧拜拜!他CFA成绩被扒过!分数十分逆天。】

【今年一定要过CFA 回复@浊酒一杯:谢了[抱拳][抱拳][抱拳]】

还有;

【吃土少女:不知道是为什么,我不羡慕他对象儿了……脑仁疼……浑身上下都是心眼儿,一般人哪玩儿得过。】

【中国锦鲤888 回复@吃土少女:哎,我也有点……操作太多套路太深,我的脑子可比不过。浓情蜜意还能过过,可他要想转移财产……】

【用户77779999:心机啊啊啊啊啊啊,他对象儿还不被他吃的骨头都没剩下。】

【用户66668888 回复@用户77779999:哎,那怪不得同居16年都没捞着结婚证呢。】

【用户77779999 回复@用户66668888:是啊,高帅有才(财)又咋样呢,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吧。】

兰生画完《一天》分镜才读到了这些留言。

他的后背靠在沙发一边儿的扶手上面,两只脚都挪上了沙发。莘野此刻正好坐在客厅沙发中间位置,谢兰生的腿伸不直,膝盖蜷着。

他读到了下面那些“玩儿不过”的评论,突然觉得挺有意思,抬起一只细白的脚,用大脚趾点点莘野侧对着的耳朵耳垂,又一遍遍勾勒耳廓,带着点“我对这人想做什么都可以”的意思。

“……嗯?”莘野侧头,一如既往英俊优雅,他望望兰生,伸手拽过还在那儿蹭他耳朵的脚,攥着脚趾,而后低头在兰生的脚踝上面吻了吻。

接着,他又顺着又长又直的小腿骨一路嗅过去,在膝盖骨上亲了下,末了,重新抬眼,问:“怎么了?”

“莘野……”被弄到有些心动,谢兰生的恶劣因子在这一刻冒出来了,问,“你现在给我舔出来,行吗?”

莘野似乎有些惊讶,他挑挑眉,却没拒绝:“当然。”

15分钟后,谢兰生在沙发上面肌肉僵硬,呼吸急促,他垂眸看正半蹲在他面前的莘野,天生的一些心理在这一刻到了顶峰,想:他征服了这个男人。被人叹服的这个男人。

莘野帮他全擦干净,又问:“怎么了?”

“嗯,”这一回没必要再瞒,兰生笑了笑,扬扬手机,“大家都说你坏得很。你同居人玩儿不过你,很惨。”

得到这个答案,莘野直直盯着他看。同为男人,莘野自然十分明白谢兰生的恶劣心思,他盯了半晌,突然问:“我怎么对你坏了?”

“没有过。”谢兰生想都没有想,也不知道其中有诈,说,“以前没有过,以后也不会。”

莘野却是轻轻一笑:“那没准儿。”

谢兰生:“???”

45分钟后,谢兰生终于明白莘野那话的意思了。

他在主卧细腰直扭,央求:“莘野……让我x……让我x……不行了……真不行了……”他想,这男人在报复他。

不过,谢兰生并没有想到,他才求了两三句,只持续了五秒钟,莘野就放过他了,他猝不及防,大叫一声:“啊!!!”

莘野帮他给抹开了,把他抱在怀里,吻他的眉心,又吻他的鼻梁、嘴唇,最后贴着两片嘴唇,叹道:“算了,我还是舍不得对你‘坏’。”

作者有话要说:  爽不爽?!

不管是商战,还是xx,爽了吗?!我尽力了……

那个,其他地方应该没bug,毕竟是我半个专业,但结婚的这一大段是我自己瞎jb写的。证监会对一男一女美国结婚立案调查过,可,一对基佬美国结婚这太离奇了,我估计吧,我就算问证监会的同学,她也会让我自己编……一般来说,“多年同居”不算关联,离婚啥的离一年就不算关联了,但具体的还是要看每个案例具体细节,比如要是证监认为两个人是假离婚,就不一样了。

可能有人读不大懂……唔,熊猫认为!如果想要读懂的话,一句一句看,别扫着看,肯定是能读懂的。

至于出柜,我试试看番外里写吧……因为这篇兰生的线还是比较偏现实向。

第125章 《去岳阳》(十六)

第二天再醒过来, 谢兰生才想起来问:“莘野, 莘总, 6月中你曾经让我推荐两个靠谱朋友,我推了张世杰王中敏,他俩随后入职深蓝, 难道,那时候你就在为了反收购而做准备了吗?”

“嗯,”莘野颔首, “2015上半年沪深两市太疯狂了, 6月12号深圳成指收盘13141点,历史新高。6月13号休市期间, 证监会在weibo发文,说是要抑制‘疯牛’, 还说了些别的东西。6月15号开盘以后沪深整整暴跌一周,我感觉, 在连续疯狂以后A股迎来下行期了。倘若股市一直低迷,野蛮人们必定进场,深蓝影业是块肥肉, 被人盯上是正常的, 不被人盯上才不正常了。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我招聘了两个高管——他们答应在必要时主动离职、注销股份,防止深蓝被人控制。这样,因为深蓝两个高管主动离职, 不是被开的,收购方跟证监会也说不出来什么东西。我如果光是持股到29.9%,甚至30.05%,未必能让他们死心。现在这样比较容易让收购者措手不及。而且,金鹤、澎湃收购失败,深蓝影业股价又高,别人也会望而却步,未来应该比较安全。何况,澎湃目前艺人经纪这一块儿做的不错。”

莘野不想比谁钱多。他也没有那么多现金,再说,有几十、几百亿干点什么不好,要买自己公司的股票。

“原来如此……”谢兰生说,“所以你是未雨绸缪,其实也没想到收购方是澎湃影业、金鹤保险。”

“其实有点儿想到了。”莘野搅搅他的麦片,“澎湃影业表现不佳,会想跟深蓝学学,或者说,抄抄。而对金鹤呢,同时控制澎湃、深蓝的诱惑力是非常大的,何况深蓝还有地产。他们如果成功了,我猜金鹤不会想动商业电影这一块儿,但会想动文艺电影,增加利润。”

谢兰生点了点头,觉得莘野确实是“阴”。

“好了,”莘野收了他的盘子,“我马上去公司了。”

“嗯,”谢兰生说,“我白天去后期公司。《一天》10月就开机了,《去岳阳》的混音工作却还差着一点点儿。”

“行,晚上见。”

“晚上见。”

…………

莘野开车到了公司,没想,仅半天以后,他就听到金鹤、澎湃继续吃进深蓝影业的消息,不多时,他们两个就买到了25.5%。

他们是想孤注一掷,对深蓝全面收购。

这要换作其他公司,99%是要收手放弃的,可金鹤竟然十分偏执,对深蓝有着十足妄念。

“不是,”深蓝影业的董秘道,“他们哪来那么多钱?!”

“我大概能猜得出来。”莘野翘着他的长腿,十指交叉,轻轻一笑,“他们竟然还不放弃……成吧,我给他们两次机会了。”

深蓝董秘:“……嗯?”

当天晚上,这个董秘就知道了莘野那话的意思了。

“金鹤澎湃收购深蓝”这出大戏又更新了,而且,这回还是一轮大料。

“我艹我艹!”网友们说,“比起点文更新还勤!”

这回,另外一个金融大V发出两个网上爆料。

第一个是,金鹤保险几支基金被挪用到收购上了。被挪用的私募基金采用了非公开募集,总规模超过84亿,金鹤保险直销。在金鹤的说明当中,这几支基金的投向是比较稳健的“银行票据”,可爆料者称,在事实上,这些款项已被挪到对深蓝的收购上了,并未投向银行票据,而挪用基金财产是违法的,会被惩罚,虽然这个现象目前屡见不鲜、屡禁不止。

第二个爆料是,因为违法挪用款项,金鹤保险也挺担心基金到期无法兑付,会造成基金违约——在以前,基金并不存在违约,政府会给机构兜底,可这几年政策变了。于是,它跟澎湃两家公司利用自己“内幕消息”,搞了几个“秃鹫基金”。

所谓秃鹫基金,指用低价买入企业无法兑付的违约债券——经常是用一折买入,之后采用诉讼、谈判等等方式巨额获利。

但在中国,秃鹫基金往往指望政府出手进行救助。企业发完债券以后,如果发现还不上了,往往会求助政府,而政府呢,或者主导融资,或者注入国资,选择性地帮助企业完成兑付、渡过难关。一般来说,可以得到政府救助的大国企或大民企要么经营状况良好但遭遇了燃眉之急,要么能对就业、经济产生一定的影响力。在这样的背景之下,金鹤、澎湃偷偷地向投资者们低价求购,而后等待政府接管手里这些违约债券。

也就是说,在薅政府的羊毛。

这个消息被爆出来,中国人民大学财政金融学院一著名的老教授道:

【如果是真的,金鹤保险、澎湃影业在玩儿一个危险游戏,他们这样很有可能倾家荡产、血本无归。政府并非无所不能,它没办法把人全救下。】

而网友表示目不暇接:

【居然可以这样玩儿!】

金鹤保险、澎湃影业都没发表任何声明。

…………

接着,证监会对金鹤立案,金鹤保险账户冻结。

又是一段时间以后,证监会在官网上面公布出了调查结果。它说金鹤已经构成挪用基金财产的行为,对金鹤责令整改,并处以罚款100万元,几个直接的责任人终身禁入证券市场。

金鹤保险这些年是澎湃影业第一股东,澎湃影业受到牵连,股票价格暴跌不止。

此前,澎湃的创始人也就是原潇湘厂长的儿子关友仁把99.8%的股票都质押了,并换取了相当于股票价值一半的资金,可因为大盘连续暴跌,同时“澎湃”跌上加跌,被质押的澎湃股票先跌穿了80%的警戒线,又跌穿了70%的平仓线。起初,澎湃影业拼命补仓顽强抵抗,追加抵押物,然而不成,澎湃股价继续下跌,停牌一次也没效果,澎湃也没资金回购,各种方式都不灵验,于是,“兴业证券”感受到了这笔款的巨大风险,把关友仁的质押股票大量抛售,强制平仓,用以保证自己不会因为借钱而亏本。

澎湃影业居然爆仓了,围观网友目瞪口呆。虽然,在2015年,A股爆仓层出不穷。

被强制平仓常意味着公司控制权的转移,关友仁也没有幸免。

关友仁被兴业证券强制减持大量股票后,他的股份数额滑到澎湃影业的第三位。原先的第三大股东趁这一波吃了不少,跃居第一,金鹤保险则跌到了第二的位置。

也就是说,因为收购深蓝影业,金鹤保险挪用84亿私募基金的财产,被证监会行政处罚。而澎湃影这边呢,股权质押换来的钱一大半也用于收购了,最后却被强制平仓,还丢掉了第二股东。

与此同时,深蓝因成功反收购公司股价不降反升。

兰生只能轻轻叹气。

他忍不住想,关厂长、关友仁,他们现在怎么样呢?

关厂长圆滑世故,他儿子也圆滑世故。

当初,关厂长曾承诺自己进厂以后可以上片,自己呢,上当受骗,痛苦、窒息。等终于拿到没人要的《江湖儿女》那个本子,厂长又让大关系户池中鹤当总导演,再后来……

他的儿子也是一样。《一见钟情》上映那会儿澎湃先刷负面评价,后说他上女演员,现在还想吞了深蓝。

可别人不总是傻子。

…………

澎湃“易主”的这一天,莘野对谢兰生说:“澎湃影业现在的第一大股东还不错的,比较有长远眼光,也比较有商业信誉。关友仁跟他们混着总归比跟金鹤混着好。”

“嗯。”谢兰生点点头。

顿顿,他问:“深蓝还是稳定的吗?”

“对。”莘野回答,“我的股份目前是30.05%,公司高管手里有8%,他们几个百分百是跟我站在一边儿的,第三股东也差不多,基本可以凑到51%,是金鹤他们的两倍,够用了。最重大的公司事项也只需要三分之二赞同票。至于深蓝的董事会,他们只能进去一个人。”

“嗯,好,终于明白你前一阵为何要把他们股份给按在25%了。原来如此。”谢兰生说,“咱妈昨天跟我微信,还问,要不要让深蓝影业收购‘圆满电影公司’呢。这样,股份对股份,我就也有深蓝影业的一部分股权了,能偷偷帮你。”他口中的“咱妈”是指在美国的莘野妈妈。

莘野抬眸,笑着问:“你想过吗?”

“没有。”谢兰生问,“你呢?你想过吗?”

“也没有。”

谢兰生的眼睛深深望着莘野,含着情。

莘野完全懂他,甚至没问过他。

如果圆满电影公司被深蓝直接收购,那,他的圆满电影公司就隶属于深蓝影业了。他在投资独立电影、帮助独立电影,并不希望他的导演认为“圆满”背靠资本。他想传达一个意思:他对一切可以做主,他的喜欢、他的承诺,全部都是可以相信的。独立电影总要伴随许多争议、许多批评,它们讨论重要的事,冒犯某些人群,谢兰生的每部片都让一些人想杀了他,因此,如果“圆满”背靠资本,独立导演肯定会想:深蓝影业会让一部讲xxx的电影出来吗?深蓝影业会让自己公司的股票下跌吗?深蓝影业会不会要修改剧本、干预摄制?当然了,也会有一些导演认为背靠深蓝能多卖钱,可这不在谢兰生想努力实现的目标里。况且,“圆满电影”一直在投极难过审的一些片,心存侥幸,危危险险,部分片子甚至只能做小规模内部交流,他不想让莘野承受公司股东的压力,也不想让深蓝承受多余的东西。圆满现在自负盈亏,挺好的。

“总之,”谢兰生也不知道他“总之”的是什么东西,“我周一就进剧组了,《一天》马上要开机了。一切终于尘埃落定,总算能放心些了。”

莘野笑笑:“那谢导这个周末还有什么特殊安排吗?”

“没,”谢兰生想了想说,“我想自己放松放松,眼见着又要打仗了。”

“那我安排这个‘放松’?”

谢兰生说:“行。”

莘野道:“那,感谢谢导百忙当中抽出两天‘放松放松’了。”

“不,”谢兰生听完这话却突然摇了摇头:“我那两天不想拍片,不是‘谢导’。在不拍片的时候,我并不是一个导演。”

到这个年纪,为了身体,谢兰生竟偶尔逃避自己“导演”这个身份。这个身份责任太大,压力太大。

“哦?”莘野逗他,“不是导演,那是什么?用什么来做定义?”

“是什么呢……”

谢兰生发现,除了拍电影,他什么都不会。别人在非工作场合可以是个网游高手,可以是个美食达人,可以是个运动健将,可以是个……可他只会拍电影,不会干别的,甚至不会家务,不会生活。他有电影就有劲儿,没电影就没劲儿,魂游天外心不在焉,心灵无法得到皈依,所以没有其他任何爱好。他仿佛从一出生起就是在做这一行的,电影就是他的本身,他怎么能擅长别的呢。

就只有跟莘野一起时,或者对视,或者说话,或者拥抱、接吻、交合,他的内心同样是被填满的,不是无处安放的。

“可能……”得到答案,谢兰生抱着莘野,亲了亲他的下巴,说,“可能是,全职的,你的爱人吧。 ”

作者有话要说:  某个大导年近半百(不是),还天天撩他老公。

在现实中,强制平仓没那么快,两边要拉锯的,小说里面进度加快,不然太散啦!

第126章 《去岳阳》(十七)

在关友仁失去第一大股东位置的次日, 深蓝影业的CEO莘野在采访中对记者说:“‘远洋’取代金鹤成为澎湃的第一大股东?’嗯, 挺好。”“深蓝、澎湃、星光被说是中国电影的‘三巨头’。它们应当良性竞争、互取长短、共同发展。我希望各大公司实力说话, 多拍点儿好的片子,把电影未来交给市场来做判断还有选择,甚至进一步引导市场、教育受众, 而不是恶性竞争、互相倾轧、互泼脏水,让电影观众们出于其他考量被动选择。”

还有:“格局不要太小了。目光要放长远一点。电影公司竞争对手不是只有我们彼此,还有美国片子、日本片子、蒸蒸日上的韩国片子。我们从事文化产业, 我们下一代、下下代的精神世界靠我们来共同塑造, 我希望这行的人有基本的社会责任,别使用卑劣手段让观众只能看垃圾片儿。说实在的, 我对澎湃还有星光没有什么太大敌意。一起打造本国电影佳作,一起改良中国电影机制, 一起发展本土电影事业,才是我最希望的。”

“嗯, ”记者问,“那莘总,您刚才说, 深蓝影业最大追求不是利润这些东西, 那是什么呢?”

莘野轻轻一笑,英俊而又成熟:“我希望深蓝成为一家伟大的公司。不单单是追随欧美,还能创新、引领,逐步探索文化产业更成熟的发展机制。文化跟IT、医疗一样,塑造人的精神世界, 它的重要在实际上并不弱于IT、医疗。我记得谢兰生导演曾经说过一句话吧,大意是,一个人不光想要长命百岁、生活便利,他们其实也很想要内心的充实、内心的成长。”

2012年,进口片的配额从20部增加到了34部,中影集团华夏电影两家国企拥有牌照。

记者说:“好的,谢谢莘总。”

“客气了。”

谢兰生读完采访,觉得自己好爱莘野。

他们两人,一个在做商业电影,一个在做文艺电影,但殊途同归,都是为这份事业。不过,不同的是,兰生想的更多的是“人”,而不是国,他会想电影里的人,也会想电影外的人,他更希望他的电影全部的人都能明白,不论他们生活在哪。他知道政治家们打造边界,但希望艺术家们打破边界,就如运动员们一样。他认为,好的电影穿越时空——电影《偷自行车的人》讲了战后的意大利,可各国人都能理解,因此它是永恒的。可能这跟莘野说的是不同的两类电影,一个是典型的深蓝影业出品电影,另一个是《圆满》《星河》《苍茫大地》这种。

…………

谢兰生没想到,上午莘野才接受采访,才谈了“文化产业”,下午,深蓝影业就公布了几个重磅的消息!

比如,深蓝影业刚收购了美国第二大的院线。这院线有百年历史,500家影院,45000多块屏幕。

在发布会上,莘野说,不会强推国产电影,他不认为准备好了,因为现在国产电影在各方面还差一大截儿,但以后,深蓝影业并不排除“电影出海”这个可能。

深蓝对KKK收购方式是现金加可转债等。此前金鹤澎湃一波操作大大拉高深蓝股价,因此这回在谈判时深蓝影业还挺划算的。深蓝影业股价越高,可转债的价值越高。

另外,深蓝影业还跟某个IT巨头达成合作,以后,通过个人电脑、智能手机、电视盒子等等渠道,深蓝将向IT公司直接供片、拓展发行。

还有……

兰生感觉,莘野确实如他说的,在为电影付出很多。他扩展着商业版图,只是,与澎湃不同,他所着眼的并不是票房那一亩三分地。

…………

这天晚上,兰生莘野两个人到深蓝影院一起看《圆满》。

文艺影院一般会在晚上10点结束放映。等清洁人员打扫完毕、后勤人员关机走人,经理、保安巡视结束,莘野就带谢兰生到最里面的一个影厅,他还亲自锁了厅门,自己放映电影——谢兰生早把《圆满》给转成了数字格式。

电影开始,谢兰生又不说话了,这是他多年的习惯。

这20年,他们两个已经一起看过无数次的《圆满》,可每回,谢兰生都感到自己可以发现新的东西。

比如,他能窥见他在当时并未意识到的东西——他的眼神,他的心意。《圆满》是按顺利拍的,才宽对郎英越陷越深的过程,就是他自己对莘野越陷越深的过程。他相隔着这漫长时空,观察自己的一双眼,看才宽从初遇、再见到初吻、初夜的变化,能回忆起他跟莘野那年相处的点点滴滴,能回忆起写满了“Today, I still love you”“Yours ever”的黑色本子,也能回忆起被拘留的几天里他盖在鼻尖的檀木香,更在见证自己逐步动心的那些细腻的瞬间。

《圆满》里有好多好多。

“兰生,”在才宽向公园走时,莘野突然说,“今天是2015年10月4号。”

“……!!!”兰生这才意识到,今天,是他跟莘野因《圆满》而重逢20年的日子!20年前的今天是他面谈演员的首日!

怪不得莘野带他到电影院来看《圆满》……以前,他们两个都是在家一起回味这片子的,可谢兰生非常明白,电影是为大屏幕而生的,它那样细腻,放映它的屏幕越大,最终效果就会越好。

“莘野……”兰生望着对方,道,“竟然重逢20年了啊。”

说完,他把右手探了过去,跟莘野十指相扣,紧紧交握。

深蓝影院最后三排是监控设备的死角。电影厅全有摄像头,少则一个多则三个,这主要是为了确保大屏幕的正常运作。不过,有些影院还兼照看观众们的随身物品,360度无死角,跟餐厅比较相似。

兰生莘野自己加场,放映员早回家了——一般来说,放映员要同时看着TMS系统跟监控镜头两个屏幕,确保一切正常。谢兰生跟莘野是自己操作TMS系统来放映《圆满》的,反正一般不会出问题。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他们还是选了死角。

他们两人十指相扣直到电影播放结束,一刻都未曾松开过。

“兰生,”莘野拍拍自己大腿,“来。”

“……”谢兰生也没拒绝,翻身坐在莘野膝上,四目相对,嘴角带笑。

屏幕播着男主“才宽”最后一镜的大特写。莘野同时看着现在的兰生与20年前的兰生,有些恍惚。

两个兰生都在眼前。谢兰生好像变了,又好像根本没变,还是那个拍出《生根》、远奔都灵求人看看的谢兰生,小谢导。

那年,兰生提着装胶片的十几斤的金属罐子,手被割出道道血痕,可他不肯让自己拿,连睡觉都死死抱着,总是担心胶片遗失,总是担心没人见到他拍摄的电影。现在呢,他不再是“小谢导”了,他拿到了两座金熊、一座金狮、一座银狮,他的电影全球发行、全国公映,文艺片都票房过亿,可,很多东西从未变过。

“莘野,”谢兰生手互相交叉,把着莘野的后颈,突然问,“1995年那时,就你回来时,我要已经结婚生子了,你怎么办啊?”

“我不敢想。”在黑暗中,莘野眼睛很深很深,“跟你老婆比命长吧。”

“嗯?”谢兰生笑,“还有‘离婚’这个选项呢?”

“不能指望。”莘野声音低低沉沉,“你若愿意走进婚姻……你必定是深爱对方的。我想不出什么能让你们两个分道扬镳。”“而且,我其实也舍不得让你的生活不大幸福,可出于私心,我还是想最终得到你两三年的时间。”

“……”兰生低头吻他的唇,“你说对了。我若愿意走进婚姻我必定是深爱对方的。现在这个人是你……是你……”再吻一下,“是你,莘野,没有别人,以前没有,以后也没有。”

兰生想想莘野刚才所描述的那个场景,心里疼到有些酸涩——那样莘野太可怜了。看起来无所不能、如此高傲的一个男人,却很可怜。

“行了,不假设了。”定格的字幕光下,莘野搂着兰生的腰,垂着眸子,凑过唇去,隔着谢兰生的衬衫含上对方一颗……带着虔诚。

谢兰生:“喂!”

莘野却是不管不顾,他的舌尖打着圈儿,濡湿衬衫,…………

过了会儿,他们两人抱在一起,谢兰生的两膝跪上莘野坐着的沙发椅,亲吻、厮磨,到了最后,莘野竟然把谢兰生的皮带扣松了两扣,手则顺着背脊……,…………,点燃一串星星点点。

这天晚上,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开车回家,而是直接就拐进了深蓝旁边的那家XYZ Hotels,亲吻、……。谢兰生总想起莘野20年前回来那天,感谢莘野没有放弃,也庆幸莘野没有放弃,时隔20年还在确认这个奇迹真的发生了。他尽全力配合对方,到最后精疲力尽。

作者有话要说:  自己开的电影院play……莘总真的喜欢刺激……

第127章 《去岳阳》(十八)

谢兰生在开拍《一天》之前的这个周末带莘野到西城区的陶然亭公园逛了一逛。莘野对这宝贵两天本来做了其他安排, 但谢兰生突然想到陶然亭去看上一看了。他被莘野刚提醒了10月4号是两个人因《圆满》而重逢20年的日子, 于是, 想要故地重游了。他还记得,当年他是在公园儿面试莘野、签约莘野的。

对谢兰生的新安排莘野自然没有意见。

十几座亭依然还在。1985年左右,全国名亭被等比例地一座一座拷贝过来了。

兰生后来才知道, 原来这陶然亭公园还是北京首个公园——1952年,7000人凿出两湖,堆土成山, 植树栽花, 建出公园。1954 年,中南海的两组古阁被x总理移到这里, 它现在虽然不起眼儿,当年却是被期待的。

走过银杏大道、长廊、拱桥, 兰生莘野一路走到重逢之地——爱晚亭,在湖心岛。

亭后湖水依然清澈, 两边银杏依然茂密,谢兰生只觉得,似乎, 连银杏叶黄的程度跟那时候都是一样的。

“哎, ”谢兰生笑了笑说,“银杏叶跟1995年一样哎。一年一年,年年一样,咱们却是变老了呢。”他46了,莘野也44了。

“嗯, ”莘野回他,“咱们一起变老了,一年一年一天一天,互相陪着,再没分开过。”

“哈哈,也挺好。”谢兰生说。

他这20年十分幸福,也十分充实,他即使再重活一次也不会活的更好,因此没有任何遗憾。

“莘野,”兰生又问,“你听过那句诗没?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刘希夷的这句古诗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嗯,知道。”莘野点点头。

谢兰生笑:“进步了。20年前,我一说诗你就晕了。”

“已经回国太多年了。”

“对了,”谢兰生有些好奇,“上次聚会,我有几个出国同学说他们都忘了中文了,你呢?忘了英语了吗?”

“……不可能。”莘野回答,“英语是我第一语言。你听他们胡言乱语。”

“哦。”兰生继续看银杏叶,好像,因为“年年岁岁花相似”,他当年没看仔细,现在却要看仔细似的。

莘野在他身边陪着,觉得兰生还是浪漫至死。

而后两人走进亭子,并且分别坐在当时的座位上面。莘野眺望远处湖水,问,“兰生,你当时让我念的词儿,还记得吗?”

“有印象,但背不下来。”

莘野转眸,与谢兰生四目相交,缓缓地念:“才宽,你知道,人这一生就几十年,每一分钟都很宝贵。但是,若能知道什么时候你跟我才会在一起,我希望这中间时光可以全部被掠过去,二十年后也好,三十年后也好,五十年后也好,因为,我一定会非常痛苦,我很清楚。”

“……啊,”看着一样的景色,听着一样的台词,谢兰生的心弦颤动,说,“这台词像一个预兆。”

“嗯。其实那天的很多话都非常像一个预兆。”

两人坐了一会儿,在出亭子时,谢兰生从地上捡起一片大大的银杏叶,问:“莘野,你会不会拔老根儿?”

“……什么?”

“拔老根儿,北京话。”谢兰生说,“我小时候每年秋天同学们都拔老根儿,每个人捡一片落叶,而且要捡根最粗的。两个人把手里叶梗跟对手的十字相搅,握着两端,用力拉扯,争取自己手里的叶梗拉断对放手里的梗,叶梗断了就是输了。”

莘野唇角含着点笑:“没有。”他向一边迈了几步,拾起地上一片叶子,掐着叶梗的两端,问,“这样?”

“嗯!”谢兰生把叶梗一竖,往他自己那一边拉,结果,他才刚刚使一点劲儿,他的叶梗就断开了。

“……”他又捡起一片,“再来。”

五秒钟后:“再来。”

一连失败三次以后谢兰生终于放弃了,他又捡起来了两三片能夹在书里当书签的,一手握着,说:“算了算了。”

莘野晃晃手里叶子:“不比了?”

“不比了。”谢兰生说,“你的那根最大最粗最厉害,行了吧?”

莘野:“…………”

过了几秒,谢兰生才反应过来莘野是当双关句了,一边笑,一边抬手锤莘野背:“想歪了你!”

与20年前有些酸涩的心情并不相同,他们两个打着闹着,离开了爱晚亭。

接着,他们俩与当年一样,顺着金色的银杏大道,向陶然亭与慈悲庵走。

兰生想起他那时教莘野“共君一醉一陶然”的诗,想起他说的“与君同醉,无比喜悦,说两个人高水流水,是知己”的解释,再次感觉冥冥之中一切似乎早有定数。

“要想成,陶然亭”,还真是准,“要想散紫竹苑”就不知道了。

跟当年不同,一路上,每到一处开阔地,他们都能看到一群跳广场舞的老太太——这才刚到早上10点,第一波儿就出来了。

走着走着,再一次,慈悲庵就在眼前了。

这是最老的一处建筑,始建于元朝,由佛门弟子在高地上兴建而成,“创于元沿于明,招提胜景由来旧矣”。

到某一个特定地方,谢兰生的脚步停下了。

他记得,就在这里,莘野突然告诉他说“1384天16个小时,零25分钟”“谢导,在过去的1384天里,我每一天都会想起你。”“在过去的33233个小时里,只要我是清醒着的,我每个小时都会想起你。”

有些恍惚。

前面,莘野好像完全明白谢兰生在想些什么,他忽然间转过头来,眼睛依然清清亮亮,脚的位置也差不多,只是这回,他唇角带笑,说,“谢导,在过去的8689天里,我每一天都会想起你。”

谢兰生一怔。

莘野还是带笑,又接着道:“兰生,在过去的20万8553个小时里,只要我是清醒着的,我每个小时都会想起你。”

“……”谢兰生心里再次泛起酸涩,又带着甜。

谢兰生也笑了,他走过去,跟莘野肩并肩,转过头,说:“那,在其中的,嗯……8689减1384,是多少?”

“7305。”

“那,在其中的7305天里,我也是。”自从重逢的那一天起,即使还没在一起时,谢兰生也每天都会想起莘野,魔怔似的。

几步以后,谢兰生又说:“你这数学可够好的。”

“是你不行。”莘野逗他,“1384,加20x365,再加闰年多出的5,8689,非常简单。”

“切。”

路的两边栽着些花,也不知是月季,还是什么,有一种喧闹的世俗的好看。他们就在这喧闹的世俗的好看里继续他们的行程。

…………

下午去了另外一处,晚上吃了希腊菜,谢兰生与莘野两人九点多才回到家里。

洗过澡,谢兰生见莘野坐在二楼休息区的沙发上,于是走过去,抬脚跨坐到莘野的两只膝盖上,把手里的书翻到某一页,说:“看。”

“嗯?”莘野挑出一个长音。

书里夹着一片银杏。

谢兰生说:“记不记得我那时候捡了几片银杏叶儿?”

“记得。”他被副导带过去时谢兰生并不在亭里,而是在外边捡银杏叶当书签用。

谢兰生则小心翼翼地把两片叶子叠在一起,放到莘野的鼻尖儿上,说:“闻闻,这是那天的味道。那天的景色,那天的对话,那天的味道,咱们今天全回忆了。”

半分钟后,他们再次舌尖交缠。

莘野抚着兰生的……,两个人都情不自禁。莘野手在沙发一侧的小边柜里翻了翻,翻出一样东西来,戴在兰生的头上。

“???”谢兰生的手摸了摸,“…………”

那竟然是一副猫耳!!

他简直惊呆了:“多大岁数了!还搞这些!”再显年轻也不行啊!

“有一整套。穿上试试?我上回去美国讨论KKK的收购时无意中看见的。”

“不……”

莘野只是目光相交,不说话,两只大手不断揉捏。

“行了行了。”想到白天莘野的话,谢兰生又被拿捏了,“我试一试。就试一试。”

“嗯。”

谢兰生在浴室换装,但到底是没全穿上。半晌之后,他顶着耳朵,戴着颈圈,穿着内裤走出来,手里提着一条尾巴。

这个尾巴太……了。内裤后边有一个洞,这根尾巴带个圆球,能被塞进去。

“嗯?怎么了?”

莘野接过那个尾巴,在圆球上吻了吻,一手揽过兰生的腰,一手……

兰生刚想拼死挣扎,手机竟然响了起来。

他一僵,被得逞了。

回头看看手机屏幕,谢兰生说:“别闹,是蓝天。”

“嗯。”

谢兰生就带着尾巴走到一边接起电话:“蓝天?”

“谢导!”《一天》有个旅游场景取景地是日韩两国,此时正在东京堪景的蓝天对电话叹气,“谢导,这个黑泽明工作室太太太太古板了!!!”

“还是无法沟通好吗?”

“对……”

谢兰生轻轻叹气:“甩了这个黑泽集团吧。签个现代的工作室。”

为了拍摄,《一天》剧组在日本的接洽方是黑泽集团,后者负责搜寻片场、讨论合同等等事宜,可,日本人的传统就是礼数周到、筹备仔细,黑泽集团给主创们都安排了五星酒店,而且他们坚持导演、制片要跟每个片场的所有者会面,导演详述拍摄计划,其他的人都不可以,外联制片不行,黑泽集团不行,那些片场的manager也不行,否则就是失礼了,但大家的空闲不同,谢兰生若真这样做会耽误大把时间。

“???!!!”蓝天语气带着讶异,“甩了黑泽?!您想甩了神?!”

谢兰生说:“甩了神就甩了神吧。神的员工忒磨叽了。”

蓝天:“…………”

莘野坐在沙发上面,望着戴着猫耳、颈圈,甚至挂着一根尾巴的谢兰生语调冷肃地说“甩了神就甩了神吧。神的员工忒磨叽了”的样子,笑了笑。这个反差太可爱了。

谢兰生说了会儿,无意中捞起尾巴,一边听蓝天的话,一边用尾巴尖儿轻轻地扫自己嘴唇。尾巴做的十分仿真,毛茸茸的。

扫着扫着,谢兰生突然发现对面莘野非常喜欢他这样子,于是拔脚走了过去,两根手指夹着尾巴,递到莘野的嘴唇前。

果不其然,因为尾巴碰过自己嘴唇,莘野忍不住凑近了,薄唇一张,轻轻一抿。

兰生又把尾巴尖儿移到左边,莘野刚想再抿一抿,他就抽开尾巴尖儿,移到右边,等莘野又追过去了,就再次抽开。

莘野知道在被逗弄,不动弹了,抱着胳膊坐在那里,看谢兰生打电话。

谢兰生跟蓝天交待“问问美国电影公司的合作伙伴都是谁,黑泽集团这个做派美国公司是受不了的”,一边观察莘野,觉得似乎不是很妙……

很快,他的担心就被印证了。

在三楼的卧室床上,莘野一把就扯掉了那个逗他的尾巴尖儿,而后,就着黑色裤头上边塞尾巴的那个圆孔,就……

谢兰生也不太知道他自己是怎么想的,一晃一晃的激烈中他还一直扶着猫耳朵,不让它滑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第117章 《去岳阳》(八)加了不少科普内容,在前半部分。我这些天查了一下好莱坞的电影机制,发现他们确实比较成熟,不少地方值得学习参考。这个机制让资本方的风险被大大降低,资本也会干预创作,但不至于如此焦虑。

莘总花样一直超多……

第128章 《去岳阳》(十九)

10月12号, 《一天》开机了。

与此同时, 《在岳阳》被新未送审。兰生本来还挺担心新未会在后期发难的——资方干预导演创作总集中在后期阶段, 因为这时,电影已经拍出来了,一切版权在资方那, 导演还想公映的话资方可以为所欲为,可没想到,新未竟没指手画脚, 只看了看最终镜数, 也不知道是对后期没产生过其他想法,还是服了谢兰生了, 已经放弃说太多了。

《一天》片长120分钟,共包含8个故事。兰生尽量让投稿人亲自扮演他的角色, 对方实在不大愿意他才会请专业演员。

谢兰生先拍摄的是第六个part《别离》篇。对于“如果,您的大脑出现病症, 永永远远失去记忆,您只能想起过去的某一天,唯一一天, 您会选择哪一天呢?那天发生什么事了”这个问题, 有一位女孩子的答案十分特别,她说,她想记住妈妈去世的那一天,她想记住妈妈临终的叮嘱。

在这个故事的开篇,因为感到一些不安, 一大早上女主人公就赶到了医院病房。护工阿姨说她母亲刚刚吐了一大盆血,她便张罗换床单,可母亲却说她太累了,不想动。处女座的洁癖妈妈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女主人公非常慌张。

女主人公摸摸床下寿装包里那节小葱——还是新鲜的。寿装店的老板说了,“葱”音同“冲”,这个可以冲掉厄运。

接着,女主人公又让妈妈含了两颗刚买的药——因为疾病,妈妈已经不能吞咽了,她便买了口含的药,非常昂贵。正好医生进来查房,看看她手里的药,又看看她,那个眼神分明是说:“这时候了,药没用了,你们家在扔钱玩儿。”

查房医生离开不久,妈妈血压开始狂掉。主治医生便又回来,把女主叫到走廊,说:“准备准备吧,48小时内的事儿了。”

到了下午,妈妈明显感觉到了什么东西正在逼近,把女主喊到床前,握着她的手,看着她,极其正式地做道别,絮絮叨叨地开始说,让女儿一定好好学习,以后考个好的大学,干个好的工作,去大城市,进大企业,可以做IT,可以做……还说,“嫁人一定嫁老实人,花花公子不能沾的”“可是妈妈见不到了,否则妈妈能把把关”“竟然见不到了,你自己要清清醒醒的……记住妈妈现在的话,你只能靠你自己了!”“典礼不用摆妈的碗,别扫兴”,还有,细细告诉她的女儿家里头的财产状况,末了,流着泪道,“你爸肯定娶新老婆,你肯定有一个后妈的。千万别让他娶一个带儿子的、苦的穷的……妈妈辛苦这一辈子,积蓄只给亲女儿的……”“以后,你用妈妈这些存款在大城市买个房子……”

她哭着说了大半小时,最后实在是累了,才抬起手摸女儿头,道:“珍珍,真的,别太难过。妈妈永远爱珍珍,珍珍永远爱妈妈,妈妈、珍珍之间的爱不会因为生命有尽头而消失掉一分一毫。”

听了这话,女主人公泪如倾盆。

到了晚上十点,妈妈几乎不说话了,一句要耗太多心神。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她凝望着她的女儿,眼睛再次涌出泪来,枕头上面洇湿大片。她还是痛,还是难受,然而那些不重要了。

她没表情,没别的,只是默默淌着泪,女主角则一直在讲她们俩的共同回忆、重要的事。最后,妈妈感到死神已至,镰刀已举起,可她并没有拼死挣扎,不想女儿被烙上阴影,只是忍着,望天花板,强说:“珍珍,妈妈困了,想睡觉了。”

“嗯,”女主角也留着泪,“妈妈,那睡一下吧。”她还以为妈妈真困了。

结束,下一秒钟,妈妈就说:“下一辈子再见了……珍珍。”原来,妈妈本人知道一切。

在女儿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妈!妈!!”的声音中,妈妈阖上薄薄的眼睑,几秒后,监护仪器上的心跳迅速抻成一条直线。

心跳突然归零以后爸爸叫来医生护士,医生护士观察之后说她已经去天国了,说完动手拆设备。

然而,当女主人公尖叫着道“心跳!心跳又出来了!”,医生护士却告诉她,这是因为他们几个正在翻腾病人身体。对这场景见怪不怪。

医生护士是对的。而一直到五分钟后,女主人公还是在问“她是不是只是睡着了”“她是不是还没有死”,总抱着侥幸。

等医生护士全离开了,爸爸也去联系殡葬了,女主人公才紧握着妈妈的手,说:“下辈子,我想要当您的妈妈,生养您,照顾您,您别再为我而操劳了。”

对这天的剩余时间,谢兰生的镜头视角非常特别,非常新颖。他经常从窗户外头拍摄屋内女主人公,而且还用那种有着强存在感的视线,让观众们依稀感觉摄影机是一双眼睛。而下一镜,谢兰生会让摄影机拍摄窗外的景色,叫观众们瞬间发现窗外其实空无一人。而此前的这个视角就十分像上帝视角,仿佛苍穹之中有人正注视着女主人公,那是她最亲爱的妈妈。

《一天》这部新的片子“镜头视角”与众不同,谢兰生在古堡度假时想到的就是这个。在一部电影当中,或一部电视当中,摄影机总相当于“多出来的一个角色”,而导演们也没可能只从角色的视角拍,来回切换太混乱了。但《一天》比较像纪录片,谢兰生想真实一点,他用了很长时间才解决了这个问题。

媒介就是“某样道具”“某样东西”,而是还是重要道具。

例如,《百年》篇中,男女主角在教堂里举办婚礼。摄影机全程拍下他们俩的结婚誓言,也拍到了对面扛着摄像机的婚礼摄影师,到了最后,通过剪辑,电影视角切至“婚礼摄影师”正扛着的摄影机,这时观众可以发现,此前“观察”一对新人的目光是从祭台上的戒指盒发出来的!是戒指盒在注视一切!也就是说,之前摄影机的位置被摆上了戒指盒。当然,电影观众意识不到这些视角的问题,他们只会觉得整个场景更加逼真,可是专业的影评人通常可以洞悉技巧。

其他篇章也是同样。拍摄视角、观察目光是某一样重要道具。这些道具在看故事,而不是莫名多出的那个人。

…………

接着拍的是《生产》篇。

主人公是一位妈妈,她想记住女儿诞生的那一天。

她一大早开始阵痛,一小时痛一分钟,而后,半小时痛一分钟、一刻钟痛一分钟、几分钟痛一分钟……

她的开指十分迟缓,医生上了人工破水,一段时间过去以后,她痛一分钟,止一分钟,医生叫她好好呼吸,可是女主无法做到,一直憋着,因为太痛了。胎儿心率掉到60,医生急到大吼大叫:“想不想要自己孩子了?!”隔壁床上产妇也叫:“姐妹!我这还有红牛!”

她终于能开始生产了,助产士在旁边按肚子,告诉她,哪时用力,哪时不用力,让她憋气,让她“推”。

经过漫长的一小时,她的女儿平安落地,发出啼哭。

然而就在女主人公开始放松的时候,她听到了妇产医生心急如焚的吼叫声:“血浆!血浆!!”

这似乎是出事儿了。

女主人公产后大出血了。

它发生在产妇中的比例大约是5%到10%。2014年,产妇的死亡率在十万分之二十几,其中,产后出血自己占1/3。

女主人公的原因是生产过后宫缩乏力,最为常见的原因。正常来说,胎盘剥离后,宫腔通过不断收缩来回复到正常大小,子宫壁的血管压缩,血被止住,同时因为高凝状态子宫形成大小血栓,帮助止血。然而人若宫缩乏力,可能大出血。

随后一片兵荒马乱。

插尿管、上监护,挂止血药、挂缩宫素,医生用手按摩宫腔,不断按摩内部,接着又是用纱布来填充宫腔压迫止血,再接着则是用球囊,结果,全部无效,血流奔涌。两位医生费尽心思也没摸出出血点来。

她被推去介入手术,做血管栓塞。

四个小时的时间里里,医院用的血浆已相当于人体血液总量的两倍,也就是说,女主人公四小时内全身的血换过两次了。因为血型比较特效,医院还去别处借了。

女主人公的丈夫则跪在门口,扶着铁门。

“不行,”手术医生果断命令,“切了吧。”

在子宫被切除以后,她的出血终于止了。

可没想到,晚上8点,女主人公的腹腔里被发现了到处是血。医生下了病危通知,认为血液可能已经感染器官,引发衰竭。

可她再次挺了过来。

出院时,医生告诉她:“你再不会来月经了。”

跟其他的篇章一样,《生产》篇的最后一段也是主角对着镜头的自述。她也是由自己来扮演自己。

她说:“每次回想那一天,我都感到害怕、恐惧,心惊肉跳,心有余悸。而且,因为失去部分器官,我还一度有些抑郁。但,当见到那个问题,我几乎没任何犹豫,就选择了生产那天。”

顿顿,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她又说:“我的女儿平平庸庸,成绩下游,甚至倒数,跟她班里那些耀眼的小天才不能比,我有的时候有些失望,又有的时候有些愤怒。但是,我想记住,不想忘了……我是冒着死亡风险才生下了这个女儿的,我想记住我多爱她。”

爱她,远胜过于爱自己。

想了想,她又说:“现在,我认为这世界上最美的词是‘母子平安’。”

…………

拍完《别离》《生产》,谢兰生又继续拍了《携手》——女主人公想要记住她当妻子的那一天,还有《分道》——女主人公想要记住自己离婚、“重获自由”的那一天。

因为演员并不专业,谢兰生又专门用了一些非常规的方式,比如一直开着摄影机,让演员们习惯镜头、习惯拍摄,再比如,并不强迫这些演员逐字逐句地念台词,还请来了配音演员专门教大家念台词,以及……

谢兰生早就发现,非专业演员的第一遍往往效果就是最好的,NG也没用,NG两次还是不行他就可以放弃了,于是,《一天》进展极快,才10月末,一半故事就拍好了。

第129章 《去岳阳》(二十)

谢兰生放第五个拍的是一位格斗选手。他在中国的无限制格斗圈子赫赫有名, 是打UFC的第一人, 然而不为大众所知。

其实, 不少名人给谢兰生发过“一天”的答案,在奥运会、亚运会等比赛上,某曾经的女排选手连扳三局逆转夺金, 某曾经的男篮队员最后一秒绝杀出线,某曾经的游泳队员最后一棒反超夺冠,某曾经的乒乓球手连续7次挽救赛点、闯入决赛, 还有, 某曾经的举重选手在残奥会上,躺在地上, 拼死一举,打破记录……

谢兰生选来选去, 选了这位。

UFC的首秀他的对手是日本的一位新人,他原先的比赛对手因伤退出、临时换人。那场比赛星光熠熠, 大牌明星万众瞩目,而男主人公呢,要打的是“垫场赛”, 这些比赛不受关注, 主要目的是炒气氛。

第一回 合,对手有些犯规动作,但裁判的尺度较松,男主人公拿的点数不如对方,这很明显, 他甚至被锁住两次不过最后都挣脱了。

这不要紧。MMA无限制格斗接近实战,绝对鼓励KO,点数的重要性远远不如散打等比赛。

他不断游走,搜寻机会,时不时试探一下。

可事与愿违,在仅仅半分钟后,对方打来一记重拳,男主人公被KO送医了。

两万观众给了对手雷鸣般的掌声、喊声。

解说员在八角铁笼的正中间大声高喊:“Perfect!Perfect!”

没人关注男主人公,即使他正人事不省。

之后,有些人在社交网络发:【啊,残奥会的跳舞比赛吗?】

《征战》篇的最后一段也是主角对镜自述。

他说:“人人都说,中国武术故步自封,只能靠点数取胜,或者说,只能靠规则取胜……KO拿两分,击中拿一分,这样。比赛越跟实战相似,武术越是颜面全无……我被大家寄予厚望,他们说,我是中国唯一一个敢去美国跟人打的。”

“我好难受。”顿顿,他又说,一个MMA的格斗专家竟用手指抹眼角的泪,说,“我一下子就被KO了,对方也是一个新人,才18岁,而我……28岁。在上台前,我看到了几个横幅,横幅上的中文写着,‘xxx,中国武术的尊严’‘xxx,中国武术的脊梁’。”

末了,他抽抽鼻子,继续说:“我想记着那些横幅,记着‘中国武术的尊严’‘中国武术的脊梁’,也记着那一记KO,那次送医。”“我会继续拼命练拳,努力打拳,我希望能拼死努力,为了将来有朝一日,我能成为台上那个被寄予厚望的自己。”

…………

这一篇章结束以后,下个故事则是《饮冰》。

男主人公是位警察。

他想记住的一天是某罪犯认罪那天。

那个罪犯丧心病狂,他利用年幼女孩的善良,扮作需要帮助的样子,说见到老人在发病,把好几个或10岁的女孩子骗进小巷,而后奸污。

一个女孩家长报警,罪犯终于被铐回来。录像、DNA,证据确凿,那个罪犯只能认罪。

当男主人公再次见到受害者们的家属时,小女孩的爸爸妈妈竟给他们跪下了!拉都拉不起来!

小女孩的爸爸妈妈还订制了两面锦旗,一个写着“金色盾牌”,一个写着“为民除害”。

在《饮冰》的最后一段,这位警察也诉说着:“刚当刑警的那两年,感觉自己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可后来呢,成天饥一顿饱一顿,胃溃疡也越来越重。24小时手机开机,随时准备加班工作,一次一次给老婆发‘今儿晚上不回去了’……孩子妈妈怀孕那年我被省厅抽调去了,女儿出生几个月后案子才被彻底侦破。工资低,收入少,自己天天受伤挂彩,逮人还怕他心脏病、高血压……同期同学走好几个了,我们个个心惊胆战的。而且,干了十年,犯罪者的无法无天,报案者的无理取闹,同事们的无端刁难,公检法的无所作为,全见过,也失望过。有回……哈哈,这能说吗,有回,我们平调来一个局长,原先的交通局长,他是过来镀镀金的,回去要当副厅长了,嗨……那局长净瞎指挥……”

最后,他说:“但是,我想记住那一天,我想记住两面锦旗,‘金色盾牌’‘为民除害’,也记住那对父母发自内心的感激。那个罪犯不会再为其他家庭带去梦魇了。”“我想说,因为那些场景,我舍不得这身蓝色,舍不得这个身份,我想记住那一天,督促自己,告诉自己:我,xxx,十年饮冰,热血还未凉。”

…………

兰生接着拍摄的是一个普通女性舞者。她说,她会选择她的首演,那天,她身穿着一袭红裙,在台上拼命跳舞。

他最后拍摄的是一个山西大巴司机。他说,他有一回跑高速时脚下刹车突然失灵,车子完全不听使唤,脱缰野马一般疾驰!千钧一发之际,他一边拉起手刹,一边用大巴车头在护栏上不断刮蹭,还不忘高声安抚大巴车里的乘客们。最后,大巴车被缓缓停下,一整车人全部生还。他曾使用他的技术救下来了几十个人,这也是他作为司机最骄傲的一个经历,他不想忘记。

这段兰生用了实拍。《一天》剧组建了护栏,特级演员开车刮蹭,当然,谢兰生用保护演员再次想了许多办法。

谢兰生把《携手》《生产》放在开篇,讲结婚还有生子,而后跟着《跳舞》《征战》,说理想,再之后是《分道》《别离》,讲离婚还有送终,最后是《饮冰》等等,主题是“价值”,彼此交叉,互相呼应。

而在《一天》的最后,还有八位投稿者出镜并各用30秒简述了他们的选择。一位法官说,她想记住自己转入法律专业的那一天;一位主唱说,他想记住他创立了他的乐团的那一天;一个CEO说,他想回忆他第一次拿到投资的那一天……最后一个是欧阳囡囡,她说那天一个导演告诉她“如果不想回乡下那可以继续当演员的”,这句话改变了她一生。

…………

《一天》全片杀青当晚谢兰生才终于回了家。

其实,因为电影大多主演并非什么专业演员,而是自己扮演自己的,谢兰生对本子理解甚至还没演员透彻,在道具、台词等等方面还要接受演员的建议,这部电影进度相当快,一个半月就拍好了,可谢兰生还是觉得他自己好想莘野。

谢兰生刚走进家门,莘野就把他的谢导抱起来,放在玄关的桌子上,一边揉他的腰,一边吻他的唇。

“喂,”谢兰生笑着问,“干嘛?”

莘野扬着修长的脖颈,看着兰生的眼睛,两手拇指摸着兰生的脸颊,说:“总算回来了……”

“已经很快啦。”谢兰生说,“大家演演自己身上真实的重要的经历,很顺利。”

是很顺利。《一天》马上进入后期,《去岳阳》也要公映了,新未已经做好宣传,谢兰生在等待影评。紧张不是一点没有,只要电影还没公映,被撤档的可能就存在,但是兰生并不觉得《去岳阳》有哪里敏感了。

“理性上知道,”莘野回答说,“可感性上还是觉得一个半月非常漫长。”

“你这人,”谢兰生又笑他,“都在一起快20年了,都是老夫老妻了,你怎么还更黏人了。”谁都知道,人的感情随着时间总会变得越来越淡。

“就是因为在一起快20年了,是老夫老妻了,才更珍惜时间,更黏人。”莘野还是在用拇指细细摩挲着谢兰生。

谢兰生没说话。

“兰生,”莘野又说,“对我来说,能见到你的日子是还剩下40年,还是还剩下40年零一天,是不一样的。”

“莘野……”

“等再过20年……能见到你的日子是还剩下20年,还是还剩下20年零一天,就更不一样了。”

“莘野……”

“如果再过十年……”

结果还没等莘野说完,谢兰生就两腿一盘,盘上莘野的腰,猛地把人给拉近了。他捧起对方的脸,把雨点一般的吻印下去。

第130章 网络(一)

10月23号, 《去岳阳》在全国公映。

跟谢兰生想的一样, 这部电影票房扑街了。

首日票房刚过500万。而且, 因为兰生是大导演,排片已经在20%左右了,当日第二。

新未方的电影监制吴九一一见兰生就唉声叹气、欲言又止。

谢兰生知道, 惨淡票房对于推广网络影院没多大用了。新未这回不仅想推它的网上文艺影院,打造品牌口碑,还想推它的其他影院, 因为, 谢兰生是新未目前能合作的最大牌了。

他也清楚,自己若听新未的话, 女主角用张右右,男主角用李屹然, 男三号用万万,票房肯定不是这样, 可谢兰生没有办法接受新未的意见,他不想用张右右、李屹然、万万——要只想电影票房,他干吗当文艺导演?干吗不拍商业片呢?

他还真被新未那个唱黑脸的给说中了, 就是那句“谢导没能拿奖的片票房也就几千万啊, 去年上映的《四月天》最终票房是3000万,2010年的《今年春天》则是1500万,2007年的《白马》只有区区300万”,虽然,他已经是“第六代”里电影票房最高的了, 这一方面要归功于他拿过的一系列奖,另一方面也要归功于《一见钟情》引来的观众。

挺莫名的,谢兰生面对新未方时还有点不好意思。

…………

谢兰生跟新未视频也筹备了几篇文章,准备在上映次日的晚8点发在微博上。这波宣传是谢兰生先跟新未提出来的,新未方面也采用了,但似乎没真指望什么,因为他们始终感觉流量明星才是关键的。

谢兰生没多说什么,只默默地准备稿子,成就成,不成就不成了。他总产生一些点子,比如在大树上贴广告,比如叫大家一起问有没有谢兰生的盗版VCD,但谢兰生不大喜欢让其他人一起指望,因为实在太缥缈了。虽然这回,谢兰生的内心觉得成功几率还挺大的。

于是,10月24号晚上6点15,新未方面先给宣传来了一波提前预热。

几个微博的营销号狠狠批评了《去岳阳》,他们纷纷道:

【谢兰生江郎才尽了?《去岳阳》里主角经历简单粗暴,甚至逻辑不通!

举个栗子,喜欢跳舞的男二号被亲人们重重阻挠,他们认为他不阳刚,娶不到媳妇,强烈反对他去学舞,也反对他去报考。可,后半段,在回忆里,我们发现,他没学舞的原因是他偷东西被捉住了???被开除了???连高中都没毕业???这是什么奇幻展开?谢兰生的脑子坏了???

再举个栗子,喜欢画画的男一号那些画作总被撕掉,因为父母认为这样赚不来钱吃不上饭……

还有,喜欢唱歌的女一号连续五年报考央音,然而全部名落孙山,终于接受她的平凡……】

这些文被新未视频叫营销号大力转发:

【吐槽女v:哈哈哈哈!谢兰生的脑子坏了!】

【劝分社社长v:我也感觉几个地方内容发展有些生硬,哎,不知道是江郎才尽,还是随手敷衍。】

接着,等讨论度差不多了,谢兰生抱有期待但新未并不指望的一篇深度影评出现在了微博上。

它的题目叫:【《去岳阳》的大量隐喻与电影的多个层次。】

这篇影评的第一句话是:【你真以为你看懂了谢兰生的《去岳阳》了吗?不,你知道的其实只是这故事的冰山一角。】

它按电影六个主角的顺序来剖析剧情,一一反驳营销号写的“主角经历简单粗暴,甚至逻辑不通”:

【我们首先来看一看《去岳阳》的男二号吧。喜欢跳舞的男二号被亲人们重重阻挠,他们认为这不阳刚,娶不到媳妇,强烈反对他去学舞,也反对他去报考。接着,后半段我们发现,男二因为过于压抑,于是寻求刺激,开始偷东西摸东西,最后他被班上一个女同学给当场捉住了。他被学校开除,没毕业,也没学舞。这逻辑没什么问题。在心理学上,这叫冲动控制障碍,如偷窃癖、纵火狂,一般自己控制不了。

可是!我们来看几个镜头。首先看看是这个截图[图],还有这个截图[图],我们发现,男二在跟女同学到校长室里做复盘时,摄影机却几次带到窗台上面的大鱼缸,还有里面的金鱼。我数了数,鱼缸里有几十条鱼,这绝对是电影导演故意为之,不是随手摆的。好,我现在继续讲解。在东亚文化当中,鱼总代表“性欲”“繁衍”,“鱼水之欢”指的就是宽衣解带颠鸾倒凤,太极中的双鱼追尾也象征着阴阳相合生生不息。因此,在东亚电影里边,“鱼”经常隐喻性欲。比如,今村昌平的《鳗鱼》里,鳗鱼贯穿电影始终,男主角将鳗鱼养在一个小小的鱼缸中,这可以被解读为是他对欲望的囚禁,影片一半时,他见到了鳗鱼独自在赤道上产卵繁育,于是终于决定接受女主以及她的孩子,最后,他将鳗鱼放回河流,欲望终于获得解放。还有韩国电影《圣殇》……还有泰国电影……我本来对这个隐喻有一点点拿不准,但,男二他们离开以后,谢兰生对鱼缸、金鱼这个特写[图]让我确定了,自己没想多。

想想也是。如果男二只是偷窃,他何至被学校开除呢?因此,这段内容应该是,他为显示自己“不娘”非礼(强吻?)同班女生,用这个让人知道他很“阳刚”,跳舞没事,谁知最后事与愿违,学校给了顶格惩罚。

也就是说,他的回忆不是真话!至少,不全是真话!他对曾经的朋友们并未说出全部实情。

好,我们现在再来看看《去岳阳》的男一号吧。在前半段,他的画作总被撕掉……

咱们现在再来看看《去岳阳》的女一号……

好,六个角色,六个隐喻,这些不可能是巧合了。这部电影的后半段,所有人都有所隐瞒,而真实的成长经历需要观众仔细挖掘。也就是说,片中六个男女主角在“长大”的过程中,在想“出人头地”的过程中,都做过自己知道并不那么正确的事、自己其实并不那么喜欢的事。

所谓成长的代价,一方面是梦想破碎,一方面是天真不再。如果光看表面故事——当然也是说得通的,就只能看出来前者,只有发现背后隐喻,才能看出来后者。我想这是谢兰生作为导演的用意:对大多数成人来说,梦想破碎是显而易见的,天真不再是被深藏着的,当夜深人静,细细品味,才发现自己的灵魂也变了些,总有那么一些无法启齿、难以为外人道的东西。

另外,如果只看表面故事,他们六个梦想破碎是自己的原因,可若看背后隐喻,才会发现,有相当一部分是社会的原因。可能,《在岳阳》的表现手法也跟审查有关系吧……合理猜测。】

这篇影评发完以后十五分钟,微博上面一个大V装作自己偶然看到的样子,转了出来:

【??????

!!!!!!】

其他人也开始跟进:

【熊英俊v:不是吧???!!!】

【娱乐乐乐乐v:???感觉自己没带脑子……】

【巴拉巴拉老巫婆v:昨天晚上刚去看过,但是,什么金鱼,什么……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今天晚上再去看一遍……等我repo……】

新未视频没有想到,这篇文章几小时内竟引发了无数兴趣!

人都需要成就感,即使只是电影时也需要成就感。他们希望与众不同,展现品味格调。

网友们纷纷mark:

【好神奇。】

【去看看……】

【先存着。】

【还没见过这种手法。】

谢兰生见热度起来了,想了想,发朋友圈,并选择了“电影局”的分组,说:

【网上网友想太多了,没想过逃避审查[握手]。】

可事实上还真有点。“男二号是一个同志”等等情节不易过审,可现在,片子里面没直接说,一切源于“网友推测”,应当没事的。

谢兰生想显得乖点儿。事实上,他一直都显得乖,但也只是显得乖了。他被禁的十二年里也显得挺乖的,电影局让他去接受训话他就去,态度也好,被上个副局长说“虚心接受坚决不改”。

他就是没说过什么硬话。

…………

上映的第三日起,《去岳阳》的票房激增,虽说跟商业电影还是有着相当差距,一天一千万左右,周六周日两千万左右,可跟其他文艺片比这个成绩相当不俗了。最后,首周票房定格在8000来万。

绝大多数电影观众对《去岳阳》是喜欢的。这部片子男女主角加在一起有六个人,很多,而观众们在观影时总是想着“下个故事”“下个隐喻”,有期待,并没感觉非常闷,反而找到一些乐趣。

他们说:

【看懂了。】

【太牛了[跪下]。】

当然,也有人骂神神叨叨、故弄玄虚。这么多年谢兰生也早被骂得相当习惯了。

到周末,《去岳阳》的观众口碑滚雪球般到了顶点,电影却是下映了。

新未视频再次宣布,《去岳阳》周一开始会在新未视频“网上文艺影院”上线,想看的人可以点击,并说,这是谢导为了中国千千万万文艺导演而勇敢做出的新尝试,如果谢导都不成功,这个口碑都不成功,无人问津,没有订阅,那其他人走这条路也一定是走不通的。不得不说,新未视频把煽情牌打得很足。

第131章 网络(二)

比较顺利地, 《去岳阳》在新未“网上文艺影院”正式上线。

因为此时热度正高, 不到两天, 《去岳阳》的网络订阅已经超过两千万了。

这跟新未那些最赚的网络大电影不能比,可2000万个电影观众对文艺片相当可观了。

各大媒体对文艺片此次试水十分关注,基本全给了电影大篇幅的深度报道。

xx新闻说:

【近日, 谢兰生的电影新作《去岳阳》在院线上线7天后以付费点播的形式登录新未网上文艺影院,采用非会员4元观影,会员半价的付费模式, 在两天内取得了破2000万播放的好成绩。虽然它与某些电影的播放尚有差距, 这数字也足以振奋中国文艺片市场,对中国电影行业具有巨大的意义。

对文艺片片方来说, “网上文艺影院”既能增加发行渠道,增加电影收益, 又能扩大影响力,提高关注。目前, 文艺电影想拿排片进退无路困难重重,此次新未勇吃螃蟹,获得业内一片好评。

而对观众来说, 新未网上文艺影院提供了新观影渠道。他们只要花4块, 就能看到电影院里无法见到的文艺片了。

这是一个良性循环……】

连《人民日报》都发表了支持新未的文章:

【谢兰生的电影新作《去岳阳》在院线上线7天后以单片点播的形式……截止至10月xx日,电影上线72小时时累积播放已超3000万。3天之内,豆瓣猛增三万余人观看《去岳阳》并且打分。

新未“网上文艺影院”同时开放欧美佳作,为喜欢文艺电影的观众们开了扇窗——过去,文艺电影的观众们似乎总是苦觅不得, 新未这次扶持举措获得影迷一致盛赞。

新未网上文艺影院,将在未来继续采用“院线+网络”这个模式,甚至采用单一网络的新模式,扶持那些零排片的优秀国产文艺电影,这不仅……也……

据悉,除《去岳阳》,在xx青年影展大放异彩的四部片《x》《xx》《xxx》《xxxx》《xxxxx》也将陆续登录新未网上文艺影院,同时,欧美经典文艺电影,比如艾伦伍迪的《月光下的魔法》也会在新未与观众见面。】

对新未的漫天推广谢兰生并不反感。

挺好的。

谢兰生也真心希望“网上影院”能做起来,不被砍掉,他选择跟新未合作就是出于这个目的,这也是他唯一一次在权力与资本的夹缝中拍电影。

诚然,电影是为大屏幕而生。电影观众聚精会神,叙事节奏更加多样,电影导演无需担心他的观众调换频道,而且,在大屏幕上,电影细节更加清晰,摄影、灯光、演技、道具,一切一切更为繁复,表现力更强。而对观众来说呢,可以感受现场氛围,可以……

可谢兰生非常明白,对有些导演来说,“能被见到”就足够好了,如同20年前左右不支求被盗版的他自己。新导演的文艺电影想进影院如同登天,而片子侥幸上映过的老导演们也不容易,因为“首战”若是失败导演就不会有新机会了,这一辈子就一部片的导演大有人在,甚至可以说,一个导演几乎没拍第二部 片的机会,处女作能听到响声的导演是天之骄子。可是,新未网上文艺影院也许是个新的渠道,4元一位,积少成多,这个模式未必不好。谢兰生想,3天电影3000万点击,他的分成是25%,这样算来,他自己在3天赚了3000万元,而《去岳阳》上周三四五在电影院上映那阵,他却只有不到1500万,院线分走另外1500万,他自己的这个数字会给同行带去希望。

另外,电影需要更多渠道。美国电影票房占比大概只有四分之一,DVD占比高达四分之三,可中国片太倚仗票房,因此,大家更像在挣快钱,所谓噱头十分重要,电影公司全想着冲第一二天的票房数字,互相抹黑、互相倾轧也基本是家常便饭。

此外,谢兰生也想绕一绕目前这个审查机制。独立导演、文艺导演对审查总讳莫如深,不过,线上电影审查标准比线下电影宽松得多,现在的网络大电影实施的是“两次备案制”,即“规划备案”和“上线备案”,最后拿“节目备案号”。大电影向视频网站提交资料,视频网站通过“网络剧、微电影等网络视听节目信息备案系统”统一备案,不用公示,视频网站把握尺度,广电并不审查成片。而院线电影采用的是“一备二审制”,省级广电部门负责各单位的初审工作,广电总局电影局负责电影片的终审工作,虽然部分地区的终审权也已下放到省级。电影需要由出品方向电影局进行申请,电影局进行公示并且审查梗概、成片,一部电影的出品方要先拿《拍摄许可证》,而后,这部电影拍出来后,省级广电审查成片,出品方领取片头(龙标)、添加片头,广电总局终审成片,最后发放《电影片公映许可证》和《数字电影技术合格证》。院线电影不是备案就可以的,因此,兰生觉得,有些电影如果实在没有把握拿到龙标,不如绕过龙标,这总比在网盘上面到处发送链接的好。

网络可能对独立电影人来说更加友好,虽然,线上线下统一标准的那天也许并不遥远。

对《去岳阳》这个成绩,新未视频的吴九一给谢兰生打电话说:“谢导!《去岳阳》在新未网上文艺影院这个收益,还有它带来的关注、流量,让咱们的文艺影院算是拿到开门红了!我们看了,不少观众在看完了《去岳阳》后,又点击了其他片子。管理层让我们部门在这一块再加加力。”

“好的。”谢兰生手捏着电话,“那希望新未视频多签一些文艺电影,不管是大导演的,还有小导演的,不能进电影院的,比如影展获奖作品。我也会推一些好片。”

“那谢谢谢导了。”

“嗯,”谢兰生说,“不客气。”

…………

又是一个周末过去,《去岳阳》的点播量竟然突破5000万了,豆瓣上面打分的人又激增了5万多人,马上就要成为谢兰生当导演25年来打分人数最多的电影了。过去,谢兰生被打分最多的电影是2008年的“回归之作”还有2013年那部片子,都有16万多人,接着是《星河》《圆满》《苍茫大地》,8万多人,可《去岳阳》现在已有12万人去打分了。

兰生觉得,有点可怕。

网络竟有如此力量。

谢兰生正胡思乱想,莘野过来,问谢兰生:“在干什么?”

“嗯,”谢兰生靠着沙发,把笔记本放在一边,说,“豆瓣上,上映10天《去岳阳》的打分人数竟然已经超过12万了。太惊人了。按这个算,当然不一定准,《去岳阳》的观影人数说不定是历史最高。以前,我的片子主要是靠影院还有盗版传播,前者价格高、后者……人一过了新鲜劲儿可能就不想看了,电驴、YYeTs上面那么多片呢。这回经过酝酿、推广,电影观众凭着冲动花4块钱去买来看,很有成效。”

莘野深深地看着他:“嗯。”

“哈哈。”

莘野又说:“我记得《圆满》打分人数是8万多?”

“对。”

“那,”莘野又说,“至少8万多人见过我们在电影里的接吻了。”

“喂……”

“我的感情压抑不住。他们或许能窥探到,又或许不能,但,不论如何,我曾经在电影中把我的感情表达出去。那是真的。”

“莘野……”谢兰生握握对方的手。他们有天会公开吗?谢兰生很清楚,是会的,他一定给莘野那天。

莘野又去含他的唇。

谢兰生却突然笑了,逗莘野:“别。”

“……嗯?”

“你最近是越来越粘了。一天下来几十个吻,控制控制,忍一忍。”几十个吻有深有浅,有长有短,谢兰生绝没有夸张。

莘野说:“我忍不了。”

“你不是很自控的吗?”

“对你,自控不了,从来都自控不了。”

“不行,控制控制。”谢兰生继续逗,“试一试。先忍30秒吧。”

莘野一双黑色眸子直直盯了谢兰生半天,才道:“好吧。”

不过说完,他就伸手把谢兰生抱到自己的大腿上,压低谢兰生白皙修长的颈子,凑近了,把气息喷在谢兰生的双唇上,开始数:“那开始倒数了。30、29、28、27……”

谢兰生:“……”他自己倒嘴唇发痒。

莘野还在继续数着:“26、25、24……”

“……”要不行了。这个过程被数出来,无比漫长,无比磨人。他直观地感受着对方对自己的渴望,更何况对方胸肺间的气息还不住地扑在他唇上。谢兰生的呼吸变急,连指尖都微微发麻。

莘野声音性感磁性:“10、9、8……”还越到最后越是暧昧。

最后,终于数到“1”时,两个人都没有忍住,舌尖疯狂扫在一起。重舔、重磨,像要把刚刚30秒对彼此的渴望一下子全部满足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网上文艺影院各种分成还有播放量,参考了下爱奇艺的文艺院线。

第132章 网络(三)

《一天》后期工作不多, 只需要剪辑、混音。

后期的两个月间, 谢兰生的“圆满电影基金”投的一部独立电影还出现了一点问题——剧组的人罢工不干了。

谢兰生在多年以前建了一支电影基金, 叫圆满基金,是公益性质的,主要用来资助、扶持独立导演电影作品。对于基金选中的片, 谢兰生只提供资助,一年8部,每部25万, 他并不拿投资回报, 完全是公益资助。这基金是中国目前两三个“公益基金”之一,还是资助额度最高的, 99%的独立电影人依然只能自己筹资,抵押房子抵押车子, 或用本职来养兼职,而据统计, 美国纯粹公益性的电影基金有6000多家。

如今的独立电影人其实是多种多样的,共同特征只有“不隶属于任何电影公司”,还有“没有摄制经费, 没有放映平台”, 有无龙标已不是标准。他们有人兼职拍片、没想盈利,有人积极送审、寻求公映,虽然其中80%的导演拿到龙标也是零排片,还有相当多的导演放弃过审、出国参展,不在乎禁拍5年的惩罚, 不过,可以入围欧美影展的终究是凤毛麟角,其他人只能发网盘。也有些人呢,最后虽然拿到龙标,可是拿的太晚,DVD的影碟已经发售,盗版出来,无法公映了。同时,“独立电影众筹活动被官方的机构打断”、“独立电影的成片等被官方的机构查处”这些事儿依然存在,纪录片总首当其冲。谢兰生想帮帮大家,就建了公益基金。兰生会帮电影导演参加影展、被人见到,若不可能拿到龙标,就试试“网络大电影”,要还不行,那导演只能传网盘,在论坛发发链接,在学校发发传单,基本上是孤芳自赏。兰生也会介绍他们参加一些地下活动,也介绍香港基金出版一些地下的DVD,杯水车薪,独立导演还是只能靠做白日梦来活着。可,即便如此,依然有乌央乌央的独立导演,依然有叫人落泪的优秀作品。

闹罢工的电影片子叫《琴瑟》,是女导演的电影片子。

当时,这部片子被基金的项目经理给筛掉了,谢兰生是从垃圾筒里把剧本给捞回来的。项目经理不想资助的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剧本乱七八糟,二是导演戏精本精,仗着自己年轻美丽用“初恋”来炒作上部电影,而且还被原著作者在weibo挂过“背信弃义”。

然而兰生看过新片剧本后,发现,这个剧本虽然很乱,可是核心很有意思,主线很有意思,这个导演是有发展的。

这个年头,依然显得野心勃勃的导演太少太少了,甚至说,能够自己提出项目的导演都非常少。

可谢兰生好喜欢“野心勃勃”这个词儿。

于是,那个时候,谢兰生决定见见她。

谢兰生喜欢帮助女导演摄制电影。他曾读过一个调查,在好莱坞,女导演们两部片的间隔期是平均8年,故事片的导演里边大约只有6%是女人。而在中国的电影业,性别比例更加失衡,每年票房前二三十没有一个是女导演。万幸的是,在文艺电影这个领域女人处境略略好些,谢兰生早发现了,女导演们似乎更加理想主义、浪漫主义,坚持她们的电影梦,男导演们向钱妥协的速度是明显更快的。

在见面时,谢兰生发现,对方果然非常美丽。

他了解到,顾韵上部片子是由某间公司投资拍摄的,她认为是非常非常糟糕的一段经历。

她说:“原著作者本想赎回原著小说电视版权,我跟电影的出品方商量了下,回复她说,电影还没摄制出来,电视版权不能出手,否则,电视剧先做出来了我们这边太尴尬了。片方叫我跟原著讲,电影正式上映以后电视版权免费还她,她很感动……可谁知道,这个只是电影片方让原作者乖乖配合的说辞,电影上映一星期后电视就被卖了!被卖给别人了!而且他们拒不承认曾跟作者承诺‘免费’!因此,那个作者没有能跟心仪公司合作电视剧,电视剧的质量极差,原作者在weibo发脾气……我也理解。”

谢兰生:“……”

顾韵接着苦笑着道:“后来,电影上映时,资方用了‘初恋’炒作,也用了床戏噱头,我不喜欢,但没办法。他们还叫我出去说这部片子投资很高,赔了,这样可以少给电影主创一些薪酬。他……他们自己还到处讲对我有恩,片子亏了,其实根本没亏,这导致了我现如今只能自己拍《琴瑟》了。我想赎回我的电影,可他们开价5000万元……”

谢兰生选择了相信她。

现在,这个行业什么事都有。他前几天还听说有电影公司带假导演见投资人拉投资的,说拍了《xxxx》的大导对项目有兴趣;还有电影公司拿着项目对A公司说B想投,对B公司说A想投,哄抬价格的;还有……兰生曾发朋友圈问有谁认识某个演员、能否给个联系方式,结果,一熟人明明并不认识,却给演员发了私信,说能让他上兰生的戏,忽悠对方签经纪约,再回来跟谢兰生说对方是他旗下演员,抽了人家片酬的50%。

个个都比电影戏多。谢兰生总瞠目结舌。

“行。”当时谢兰生说,“圆满电影基金可以资助《琴瑟》25万元整。”

顾韵点点头:“谢谢谢导了。”

…………

因为这次二人谈话,顾韵很相信谢兰生。

谢兰生说“现在本子有些散漫”“我是真心地在认为,这样能让电影变得更好,而不是让电影卖得更好”时,她竟然是听进去了,还跟兰生一段一段研究剧本、讨论走向,并且只同意跟谢兰生改。

现在,剧组出现罢工事件,她很自然地求助。

谢兰生问了问,发现,因为顾韵优柔寡断,剧组主创受不了了。

比如,她为只有一句话的角色试镜了75个人。

剧组主创是顾韵在电影weixin群招募来的,现在,因为她的这个毛病,剧组每天都要拍摄15、16甚至17个小时,大家怨声载道,忍不了了。

这个也是女导演的普遍困境。导演需要决断力强、专横跋扈、一气呵成、还吹毛求疵,如果没有一点威信,“加班”会让众人闹起来的,可大多数女性导演并不喜欢这样工作。

顾韵还是独立导演里少见的科班出身呢。

谢兰生其实也不大赞同顾韵的方式,可谢兰生非常清楚,想做出好的片子就只能让导演按照他喜欢的方式去拍。

于是,某天早上,谢兰生到片场去了。

氛围果然非常糟糕,主创、主演对于导演已经失去基本尊重了。

他们抱怨:“女导演是真不行!不是歧视,就是真不行!天生不行!”“她们脑子就不适合电影导演这个工作!干干化妆,干干服装,不挺好嘛。”“哎,女人屁事太多了!太分心了!又要洗发又要护发,又要护肤又要化妆,又要购物又要搭配,又想老公又想孩子,还要八卦!能让女人花心思的犄角旮旯太多太多了,大老爷们才能一头扎进自己钟爱的事业。顾韵天天神游天外,可能根本没想电影呢!”

很明显,他们平时经常这样说。

谢兰生跟主创、主演一个一个地谈过去。他并不高,只有一米七六,跟年轻人不能比,说话态度也真诚且温和,可莫名地,也许因为谢兰生的地位,也许因为谢兰生的特质,所有人都听他的话。

谢兰生跟对方说:“我很看好这部电影,也很期待它的成片。”

他又说了为什么给顾韵足够时间来获得她想要的东西对电影是最好的,为什么他想做的是真正的“顾韵的电影”,为什么大家需要习惯她深思熟虑的摄制方式。最后,谢兰生说:“我也承认这个过程是艰难的、是辛苦的,我也不爱这个过程,但它是把这部电影给最好的唯一方法。”时间表早定好了,到杀青日必须散伙,想配合顾韵拍摄大家只能咬牙加班。

看的出来,主创主演平静了些,可也没完全接受。

谢兰生知道自己正在当一个坏人。但对导演来说,拍一部好电影,与当一个好人,只能选择其一。

就在这个时候,导演顾韵到片场了。

谢兰生一见她:“!!!”

《琴瑟》主创也惊呆了。

顾韵带着导演帽子步伐带风地走过来,脸上没有任何妆容,身上穿着运动服,她走到了众人面前,摘了帽子,露出头发,这时众人终于确定:导演顾韵剪了板寸!!一大美女剪了板寸!!

“我听到过很多说法。”顾韵静静地道,“我只想把电影拍好。我可以不洗发、不护发,不护肤、不化妆,不做一切你们认为因为是个女人而多出来的事。但是,我是导演,我有我的思考方式、行动方式,希望你们在工作里也能尽量配合配合我。”

一时间,整个剧组的主创都被这个娇娇小小的导演给震住了。

第133章 网络(四)

《琴瑟》讲了中国妇女极特殊的婚姻危机。与西方不同, 中国女人对离婚有更多犹豫、更多挣扎, 因为“离婚”代价更大。于是, 相当多的一批女人人到中年,身在囚笼,丈夫没家暴、没出轨, 两人没有重大矛盾,可是,“丈夫又把家弄乱了”“我天天收拾, 他天天弄乱”“丈夫又买一堆玩儿的”“不训孩子, 只宠孩子,坏人都让妈妈来当”“两人没有精神交流, 他把我当宠物猫狗,只发一发搞笑段子, 说一说家务孩子,至于工作、新闻等等向来只跟男人讨论”“不修边幅草草了事”等一地的鸡毛蒜皮却磨光了女人感情, 让她们既觉得这些远不至于让夫妻分道扬镳,又无法忍受,非常暴躁, 总在幻想新的生活。

谢兰生给导演顾韵提供了很多的帮助。

他一直认为, 时间会让片子更好。如果必须严格按照计划拍摄电影,不能试错,灵光一现的神来之笔全部会无影无踪。因此,预算不高的状况下,谢兰生让顾韵尽可能地延长拍摄时间, 同时在其他地方挖空心思尽量省钱。比如,在拍“暴雪”的那场戏前,谢兰生就建议顾韵说,“喷到演员脸上的雪用贵的,喷到演员身上的雪用最差的。”再比如,顾韵要为“一条土路”全国各地到处选景,谢兰生把她拦下了,让剧组的三十号人再加上些当地村民按她要求在村外边生生踩出一条路来。

顾韵一直说,跟谢兰生学的好多。

到了《琴瑟》做后期时,谢兰生又利用资源联系了个音乐大师。音乐大师非常喜欢这部《琴瑟》的主题,愿意免费作曲配乐,可虽然音乐大师愿意免费给它配乐,录音场地录音设备也全都是要花钱的,最后,谢兰生自掏腰包借了顾韵10万元。

…………

这部片子完成以后拿了电影局的龙标,谢兰生又推荐《琴瑟》到圣丹尼斯电影节,还入围了。

圣丹尼斯电影节在美国犹他州帕克城,也叫日舞影展,是全世界最著名的独立制片电影节,也是世界迄今为止独立制片业的一个支柱。

因为认为自己可以扩大影响拉拉票数,谢兰生决定跟顾韵一起飞去圣丹尼斯。

而莘野也跟着去了。

三个人是在旧金山转机的。

没有想到,这趟路程十分惊险。

在飞机要起飞之前,机组人员突然发现有个乘客在抠自己!还把自己的一张脸直接抠到鲜血淋漓!机组人员被吓着了,怀疑他是恐怖分子,让所有人下了飞机而后彻查整架飞机。确定了没炸弹后,两个小时都过去了。而当大家终于上天后,没多久,所有乘客又被通知这架飞机必须返航,因为有鸟撞上玻璃,玻璃裂了。

再等已经来不及了,否则展映就赶不上了。Park City是一座小城,下趟航班在三小时后,改签同样来不及。

就在顾韵彻底绝望时,莘野打了一个电话,包了一架飞机!

费用是每个小时最低最低8000美元!

一个小时五万!而他们至少需要12个小时才能回来!这简直比电影本身全部预算还要高了!

然而莘野只是笑笑,对谢兰生说:“你不是想尽力扶持你的这些年轻人吗?那就走吧。我赠送了。”

“……嗯,”谢兰生说,“走吧。”

可没想到这不算完。他们竟然遍寻不到还能上天的飞行员。临时预约本来就难,美国对于飞行时长的规定又非常严格,谁也不能加班工作,最后,莘野无奈地笑了笑,问两个人:“我有PPL……就是执照,敢不敢走?”

“……”谢兰生望了望顾韵。

顾韵还是一头板寸,她咬咬牙,说:“我敢走。”

“……”以前谢兰生在莘野家不是没有坐过飞机,可都不是莘野开的,是飞行员开的,他知道莘野有执照,可每一次都打趣说“你开飞机我可不敢坐,我心里有好多想法在等着被拍出来呢。”

可这时候,看见顾韵把这当作她参展的最后希望、她人生的一个转折,谢兰生也说不出来“咱们几个不要去了”这样的话,而且他知道,自己也上飞机的话莘野肯定是有把握的,估计还技术不错,于是咬咬牙,也道:“敢走。”

电影展映8点开始,此时已经是犹他的5点整了,加州的四点整,三个人在决定以后立刻登机并且出发。

这天天气非常不错。窗外是加州灿烂耀眼的阳光还有一望无际的大海。

莘野果然技巧娴熟,他一边开,一边笑:“放心。每24个月要做Flight Review的,没生疏。”

谢兰生说:“我知道。你上次回你爸妈家就顺便做了那什么Flight Review。”

“嗯。”

顾韵听着他们的谈话,有点奇怪。

而后,在马上到帕克城时,一阵气流突然袭来!飞机因为只有八座不受控地上下颠簸,谢兰生又有点担心,两只手放在膝上,死死握拳,莘野见了,轻轻拍拍谢兰生的左手手背,谢兰生感受到了安抚,再次安心下来。

后头顾韵看看莘野,又看看谢兰生,似乎明白一些什么了。

谢兰生比她大20岁,还是名导,国际大导,她本来也十分清楚她最近才生出来的一点模糊的情意没有归处。

…………

到圣丹尼斯是晚上6点半,他们只有90分钟可以赶往展映现场。

莘野租了一辆SUV,从其他人告诉他的地图上没有的一条路穿过去,还是晚了15分钟。

顾韵再次十分绝望。

可是事情竟再一次柳暗花明峰回路转了!!

展映厅里,排在她前面的印度导演话超级多,还没下去!

于是观众并不知道《琴瑟》导演没按时到!

谢兰生长吁了口气。印度人常常让他感觉办事不大靠谱,他有一年参加一个印度举办的电影节,到地方才猛然发现组委会把他给漏掉了,没安排展映!不过这回,谢兰生却非常感谢印度导演的不大靠谱。

终于赶上了。谢兰生在心里感叹:当导演最好还得会开飞机。

就这么着,《琴瑟》静静地首映了。满场灯光再亮起时,全场观众给了顾韵长达8分钟的掌声。对好片子鼓掌,对烂片子跺脚,是所有电影节的传统。

顾韵顶着一头板寸,眼里却是闪着水光。

等到掌声终于结束,互动也终于结束,谢兰生等一行三人身心俱疲却满心欢喜地往出走。

结果还没出门,组委会的工作人员就向顾韵又跑过去,说:“顾导!!快点儿,快点儿!观众还没离开!他们正在走廊里面等您出去呢!送您离开!”

顾韵:“啊……”

他们急忙走进走廊。果然,走廊两边电影观众黑压压地站成两排,把中间的过道空着,一直延伸到了会场主厅。

谢兰生竟莫名感动。独立电影观众对独立电影导演竟然有着这样的尊敬和这样的情意,他自己在柏林与威尼斯都没经历过眼前的时刻。

应该,一阵子都忘不掉吧。

这就是电影啊。

突破国籍、突破文化、突破那些政治壁垒的对电影纯粹的爱让他感动。

在连绵的掌声当中,在善意的笑容里面,他们三个从放映厅一直走进会场主厅。

对于顾韵,一切都值了。

…………

莘野在犹他州请了飞行员把飞机送走,他则跟着兰生顾韵一直留到颁奖那天。

在谢兰生意外之内,顾韵果然拿了大奖,是“世界剧情片评审团大奖”。圣丹尼斯分美国剧情片、世界剧情片、美国纪录片和世界纪录片四个板块。

顾韵款款走到台上,扶着话筒,有些哽咽,说:“到这里,我才意识到,世界上有这么多的独立电影节,有这么多的独立电影人。我问自己,为什么呢?世界各国独立电影的魅力在哪里呢?我最后觉得,这可能是因为,若想做出真正好的电影,而不只是‘赚’的电影,在跟资本的对峙中,导演本人总是对的吧。或者说,在绝大部分的时间里,导演是对的。”

她说完这句,台下响起雷鸣一般的掌声来。

顾韵笑笑,又继续道:“我想感谢谢导,谢兰生,你们应该都知道他。他资助了这部《琴瑟》,并竭尽所能地帮助我。他是中国第一位独立电影人,我……是第一千万位吧,也许。我想说,他激励了我,我希望像谢导一样,一生为电影疯狂——不是为名,也不是为利,只是单纯地为电影疯狂。”

周围的人都看兰生,把掌声也给送兰生。侧后方的美国导演站起身来,指着兰生,食指向下用力地扥。

谢兰生只插着胳膊坐在原地,笑着摇头。

他想,他又带出好导演了。他要是没资助顾韵,依顾韵的坏名声,还有那个乱七八糟的初始剧本,她可能会一生默默无闻,或早早地放弃电影梦。

可现在,她是圣丹尼斯出来的导演了。

这些年来,圆满电影公司投资、出品与监制的电影有的入围过柏林,有的入围过威尼斯,可圆满电影基金还是首次资助出来一个大奖导演。事实上,后者让谢兰生更加有成就感。资助的话,版权是在导演手上,基金是做纯公益,可出品的话,电影版权是‘圆满’的,圆满公司会拿收益,签导演约与编剧约,他像在给自己干活儿一样。

当然,这样说有些对不起“圆满电影公司”的监制。谢兰生是非常喜欢他培养的那个监制的——当时兰生招聘监制,可是对方毫无经验,结果,说来十分神奇,那个监制刚出大楼就被混混给抢劫了,可他竟然靠一张嘴又把东西拿回去了,谢兰生在听说以后觉得对方能当好制片,开始培养。

话说回来,顾韵是谢兰生扶持年轻导演这十年来最喜欢的一个导演。

在这个晚上,谢兰生再一次觉得,“圆满电影公司”、“圆满电影基金”、电影论坛、观影小组、青年导演训练营、文艺影院、网上文艺影院,还有艺联……一切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25年前,独立电影人只有他与孙凤毛两个人。

而现在有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

多么好的下一代啊。

作者有话要说:  兰生对年轻人的扶持是他人设的重要部分,还是要写一写~

不太记得是谁在圣丹尼斯被夹道送别了……好像是个日本导演。

写完这段又查了查,发现有bug……在美国开飞机如果不是自己飞,而是要载人,那不仅需要每两年做一次flight review,还要在过去90内有三次landing的记录……如果需要日落后降落,则必须在过去90内有三次日落后landing的记录……出bug了,哎,想玛丽苏咋这么难。

第134章 完结(上)

《一天》实际是纪录片, 后期工作同样不多, 因为没有敏感内容, 也顺利拿到龙标了。

最后,在兰生的要求之下,《一天》登录全国艺联的日子被定在了2016年的元宵节, 2月22号。这是艺联专线电影,只做艺联专线发行。

从除夕开始,对《一天》的宣传在各大媒介上便流传开来, 比如:

【xx网2月8日电(记者王十四)据悉, 谢兰生的新作《一天》将在艺联专线上映,《一天》也是首部全国艺联专线上映的国产电影。

《一天》片长两个小时, 记录了8个人无论如何不愿忘却的“一天”。谢兰生对xx网说,在收集素材的阶段他曾几次流下眼泪……

在回答为什么选择全国艺联专线发行的时候, 谢兰生表示,他希望能通过《一天》为全国艺联宣传推广, 这样,更多无法全国公映的文艺片导演便能取得更多曝光,获得更高票房, 收回成本, 圆电影梦。

全国艺联已于去年在31省落地开花,已有100家电影院签约加盟,每家影院都会拿出一个影厅,每天至少放映三场文艺电影,每周至少放上10个黄金场……艺联最初的牵头人是中国电影资料馆, 但它联合了百老汇电影中心、发行公司华夏电影、最大院线清臣集团,还有圆满电影公司,共同参与这个项目,其中圆满电影公司是谢兰生的电影公司,他在艺联的筹备中贡献了大量精力……】

因为《去岳阳》的热度,新作《一天》颇受关注,不少观众第一次注意到了“全国艺联”。

事实上,艺联早在一年前就被张九川宣告成立了,但知名度并不太高,它上映的6部片子总票房也比较凄惨,因此,大导支持是必要的。

兰生就是这个大导。因为《一天》的宣传,全国艺联被见到了。

谢兰生的内心深处十分期待最终效果。

因为艺联在全中国一共只有100块屏幕,谢兰生的心里清楚每日票房最高108万——假设一天放映三场,平均票价36元,这还必须常常爆满。但是,艺联是走长线放映的,每部电影上映四个月,他的《一天》最终票房也未必会十分凄惨。

如果《一天》结果不错,那就说明文艺电影长线放映这条路是走得通的,未来的文艺导演就多出了一个选择——可以全国公映,也可以艺联发行。对于目前即使可以全国公映也最多有0.5%的排片、一周的时间的文艺片来说,选择艺联未必不好,更不要提80%根本无法进电影院的文艺片了。

…………

公映日逐渐走近。

这天是2月21号,电影公映的前一天。

可是兰生却并没有忙活《一天》的公映,一大早,他先跟四月份就要举办的北京国际电影节的负责人见了个面,用自己两座金熊一座金狮一座银狮的身份讲讲大电影节如何运作,并给对方一些建议。这见面是负责人先提出来的。

“嗯,”某家茶馆的包间里,谢兰生给自己斟茶,说,“我认为,一定要牢牢记住电影节的举办初衷,千万别把吸引眼球当作电影节的最大目的,它应该是电影爱好者们的一个盛会。铺上红毯、邀请明星,这样一个电影节的影响力是不会大的。”

“谢导的意思是……?”

“北京电影节要想跟东京釜山等等竞争,要重视它发掘的世界各国年轻导演,并介绍他们给全世界,甚至可以设立基金,让电影人远赴中国;它要让电影人们可以彼此沟通、交流,现在的北京电影节甚至没有一个可以让导演们聚会social的场所。还有,我1991到都灵的第一天就收到了好多餐券,这让我了解了当地,喜欢了当地。通过这些,别国导演可以进入中国观众的视野,以后中国电影也能通过‘潜力股’被传播出去。”

“嗯嗯……”对方拿出手机来记。

“还有啊,”谢兰生又道,“电影节是教育当地电影观众的好机会。大家不是堪堪只有大牌明星可以看看,他们还有电影可以看啊。在法国,一个很小的电影节也会组织初高中生们参加影展上的活动,还从中牵线搭桥,让学生采访导演,让大家热爱电影,甚至将来从事电影。”

“嗯嗯嗯……”

“还有,既然叫‘国际电影节’就要有国际化视野。我们要有明确定位,是以柏林为方向,还是以戛纳为方向,还是以威尼斯为方向,抑或是以多伦多为方向?主推什么电影片子?不能只有明星明星,也不能商业片、艺术片一股脑地堆在一起。北京、上海的电影节其实可以区分开来。”“另外,电影节以电影为止,对参展的导演、明星,我们记者经常只问‘最喜欢吃的中国菜是什么’等等,有些尴尬,我还见过志愿者们离开岗位求人签名,很不专业。”

“嗯嗯……”

谢兰生说:“总之,在电影节的明确定位、中外电影彼此交流、对民众的教育、培养,对导演的介绍推广等等本质的东西上,北京国际电影节、上海国际电影节都有极大的改进空间,不解决这些东西永远无法产生影响力。”

负责人听过以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谢导,我见过了很多导演,您说的是最硬核的。”

“哈哈,能帮忙就好。”

“您是真的……”

“嗯?”

“没事。”负责人刚想起来了一个圈内坊间传闻:人人都爱谢导,见过他的都被他收服了。虽然他在观众当中一直以来争议不断,有人说他的片子好也有人说他的片子烂,有人说他正能量也有人说他负能量。

之后,谢兰生又向对方请教了些问题。

其实兰生也想自己建立一个独立影展,可以打青年影展的旗号。目前,只有西宁那个影展如火如荼越办越好,但谢兰生想办一个电影定位跟它不同的。因为2014年北京影展被停办,抗议的人还被关押,这次,他在几个偏远省份走了一走、问了一问,其中几个很支持他,但全部都明确表示参展影片必须过审,还说省里可以配合,在电影节举办之前把电影片迅速审审,让电影节如期进行,谢兰生挺无奈的。

他还是觉得审查尺度太紧了。

…………

告别北京国际电影节的负责人,谢兰生跟电影局的副局“川局”又见了见。

对着川局,他再一次表达出了他对审查的建议:希望审查委员会能削减管理者的人数,增加从业者的人数,这里从业者既包括导演、制片、影评人、策展人、记者,也包括文化社会学的学者、儿童教育专家,甚至可以参考欧美,还包括平凡人,尤其是带子女的平凡人。也就是说,削减行政管理的成分,增加行业自治的成分,同时促进审查人员的年轻化、“无罪化”,别总是秋后算账,“谁给过了就等于谁犯错了,就等于谁觉悟不够高了”。在这样的机制之下,从业者从专业角度阐释电影说服其他人,争取更多行业自治,而不是行政管理。

他还是觉得现今标准太严太严了。打个比方,商业片中“负面现象”必须已经被解决了、已经不存在了,“当下问题”不被正视。第二位拿“欧洲三大”的大导曾呼吁分级,电影局则回复他说“电影全部代表中国”,可问题是,中国就是这样复杂呀,因为复杂,才立体,才勾人。

经常有人说导演们“摄制烂片还怨审查”“怎么xx能拍好片子,你不能?”兰生觉得十分无语。在正常的状况之下,总有一些人想拍或者擅长这个题材,也有一些人想拍或者擅长那个题材,百花争鸣。“A擅长拍某个题材,那BCDE都应该擅长拍同个题材,他们要是拍不出来他们就是破烂导演”的逻辑完全是狗屁。

…………

到下午,谢兰生跟电影学院一个领导又聊了聊,同时还有加州大学的一个终身教授,研究娱乐法的。

谢兰生想说,如果审查必须存在,那它未来发展方向该是“人治”变少,“法治”变多,可是,中国娱乐法、电影法这个领域一片空白。人才、教材完全没有,相关规定一片混乱,娱乐产业市场规模、法制建设并不匹配。美国娱乐法、电影法的研究则十分活跃,加州大学法学专业一直包含相关课程,也提供硕博学位,于是,谢兰生跟电影学院的大领导提了一嘴,政法大学、电影学院是不是能开设课程,培养人才,从法制的那条路来推动审查的前进,比如,完善电影公司行政诉讼的流程。

中国2004年就开始草拟《电影产业促进法》,也是“文化产业第一法”,“文化法治第一步”,可据说,其中进展并不顺利,许多问题悬而不决,到现在也没出来[注]。

他们几人想谈甚欢。看的出来,电影学院那个领导对增设“法学”也觉新鲜。目前,电影产业的投融资、版权保护等也要律师。

再出来,谢兰生跟那个教授自然而然地继续聊。

“分级目前并不现实,准备工作是很多的。”那个教授说,“首先,如果电影施行分级,各电影院如何保证少年儿童无法进去?能全做到吗?《未成年人保护法》的执行力度一直很软。这个部分不做推进电影分级无法实施。”“第二,目前中国电影盗版依然横行,十分猖獗,这个问题不解决掉电影分级还是不现实。第三……”

“嗯,对,还有市场以及观众。”谢兰生说,“遥远将来审查、分级比较可能双管齐下。审查把握一些因素,分级负责另一些因素,比如暴力,一个官方控制,一个民间控制,这样不少内容就能上了。不过,中国电影没好莱坞几十年的成熟机制,好莱坞的大制片厂出品10部保证不亏,可咱们……现在,如果审查的基础上再加分级等等东西,每部电影市场更小,电影公司盈利更难。准备工作也包括这些。”

“是……”

兰生其实并不认为电影可以真正自由。相反,他早清醒而又悲观地认识到一件事情:它始终在政治当中,无法挣脱,艰难求生。

美英法等没有审查,可是人们可以发现,虽然它们没有外部审查,却有内部审查,或者说市场审查、自我审查。

以美国为例。1900年左右镍币影院天天播放yh电影,针对下层美国观众,于是1908年圣诞期间纽约市长关停影院,随后,《一个国家的诞生》被一半的州强制禁映,整个邦统一标准在这时候提上日程。同时,yh电影横行市场,美国的反电影势力十分广泛十分强大,而制片厂迫切需要一个和解,在这样的环境之下,长袖善舞的威尔·海斯成立了“海斯办公室”,他帮片商与政府等进行周旋争取上映,并出台了个《海斯法典》,规定了不能拍的,用以讨好各州政府以及那些反电影派。好莱坞八大制片厂联合支持《海斯法典》,而因为八大制片厂垄断影院,中小片商不得不从,也就是说,“行业自律”是强制的。到了1948年,派拉蒙案打破垄断,“八大”剥离旗下影院,对《海斯法典》的反抗为成为了一个可能。而后,1953年《奇迹》胜诉,1960年,电视冲击电影行业,好莱坞的工业体系为了生存迸发能量,把“新价值”带进电影,不再遵守海斯法典,到1968年,《电影资源分级制度》正式实施。可随后,大制片厂一直包揽好莱坞的电影大片,自由主义与美国梦等“新价值”约定俗成,行业、市场无比默契,“反叛电影”观众极少。所以,这能叫作完全自由吗?谢兰生也不大清楚。

总之,目前来看,比较现实的做法,一个是在审查委员会争取到更多席位,实现更多行业自治,一个是法律框架内规范化整个流程,实现更多法治管理,第三个是在各方面为审查+分级双管齐下做些准备,最后一个是,等时机到了,就全面推动审查转为分级,虽然似乎十分缥缈。

在分手前,谢兰生跟对方教授又说到了资本问题。

他们两人全都认为成熟机制是必要的。好莱坞的“电影预算=预售金额x3”“投资银行一把把投,而不是一个个投,吃市场不吃项目,因为最后总是赚20%”“保险负责超支部分”等等模式并不可行,因为那是独占了80%全球票房的好莱坞。不过,中国市场目前这些“对赌协议”“保底发行”让电影公司确确实实心急火燎狗急跳墙……

再告别是六点钟了。

兰生接到莘野电话。对方带着磁的声音透过听筒又传过来:“还不回来?明天下午《一天》公映了。”

“回了回了。”谢兰生笑,“这就回了。”

这一天,跟电影节的负责人谈,跟电影局的副局长谈,跟电影学院的大领导谈,跟电影发的教授谈,谢兰生竟不觉得累。

挺莫名地,他想起《基督山伯爵》最后一段最后一句来了:

【人类的一切智慧包含在四个字里:‘等待’与‘希望’。”】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再说说电影审查可能有的发展方向,比较枯燥,但也是这篇文章最最常见的议题……

[注]:2017年,《电影产业促进法》终于出来了……这比以前法治些了,可是依然乱七八糟……里面只有两三条在法律上算具体规定,orz。

不过,虽然说‘等待’与‘希望’,从2003年到现在,17年了,似乎尺度没有变化……如果不是更严的话……

资本方面哪天再补吧。

第135章 完结(下)

2月22号晚上8点, 谢兰生的新作《一天》在XYZ酒店举办首映。它是艺联专线电影, 会在艺联专线发行。

《一天》首映签名环节与众不同。它并没请大量明星走上台子签名助阵, 而只请了电影主创、电影主演签字合影。每个人把自己名字写在一块方形拼图上,再按在巨大的背板上。等所有人拼好拼图,《一天》那极具设计感的横幅海报的全貌才被展现出来, 又暖又美。

首映先放电影《一天》。

现场灯光渐渐灭下,一个女人的画外音轻轻柔柔地响起来:“如果,您的大脑出现病症, 永远地失去记忆, 您只能想起过去的某一天,唯一一天, 您会选择哪一天呢?那天发生什么事了?””

接着,足足过了半分钟后, 大屏幕才开始放映。

第一个故事是《携手》,第二个故事是《生产》。

大屏幕上, 女人微微地笑着说:“我的女儿平平庸庸,成绩下游,甚至在末尾, 跟她班里那些耀眼的小天才不能比, 我有的时候有些失望,又有的时候有些愤怒。但是,我想记住,不想忘了……我是冒着死亡风险才生下了这个女儿的,我想记住我多爱她。”

影厅开始有啜泣声, 一丝一丝,呜呜咽咽。

第三个故事是《跳舞》,第四个故事是《征战》。

解说员在八角铁笼的正中间大声高喊“Perfect”,而UFC第一人在他脚边如死狗般不省人事,最后,浑身肌肉的运动员在镜头前泣不成声,说:“我想记着那些横幅,记着‘中国武术的尊严’‘中国武术的脊梁’,也记着那一记KO,那次送医。”“我要自己拼死努力,为将来有朝一日,我能成为台上那个被寄予厚望的自己。”

到这,整个影厅到处都是在吸鼻子的声音了。

幸好,在进场时首映观众全领取了首映礼物,其中就有一包纸巾。

放映继续。

第五个故事是《分道》,第六个故事是《别离》。

演员躺在病床上哭,说:““珍珍,真的,别太难过。妈妈永远爱珍珍,珍珍永远爱妈妈,妈妈、珍珍之间的爱不会因为生命有尽头而消失掉一分一毫。”

在情绪的感染下,所有观众都在痛哭。

最后一个故事是《饮冰》。

高高瘦瘦的警察说:““我想记住那一天,我想记住两面锦旗,‘金色盾牌’‘为民除害’。”“我想说,因为那些场景,我舍不得这身蓝色,舍不得这个身份,我想记住那一天,督促自己,告诉自己:我,十年饮冰,热血还未凉。”

现场观众集体失态谢兰生竟始料未及。

《一天》最后法官、主唱CEO等人的平静叙述也没能让现场气氛冷静下来。

到中场休息时,首映观众全在拿着自己手机狂发状态,不管是在微博上还是在微信上:

【大哭片!!!】

【哭死了!!!】

【我这样的纯女汉子竟然哭到嗓子哑了……】

【最要命的是,这部片子它并不是故意煽情强行催泪,它们全是真实的,全是存在的……】

还有,

【一定要到电影院里看谢导的新作《一天》!我就不信你们不哭!】

【这个电影艺联上映,全国艺联的官网上可以查到加盟影院。】

与此同时,微博上面一个大V偷偷录了首映现场一片哭声的视频,还发在网上,说:

【今晚《一天》首映现场……你们听听,全场哭到撕心裂肺……】

她在评论里面还写道:

【它不是悲,它是真实,它真实到我流眼泪。】

因为场面过于骇人,微博一下转发过万。

可以想象,明天开始,全国艺联《一天》的场会被观众抢购一空,全国艺联也会正式被观众们记在心里。

…………

中场休息结束以后谢兰生到台上互动。

“拍《一天》的原因”等等几个常规问题过去,主持人问谢兰生:“那,我很好奇,谢导您的《一天》会是哪天呢?”

“嗯……”谢兰生手捏着话筒,嗓子有些发紧,回答,“1991年3月21号。”

“哦?为什么呢?”

谢兰生则望着台下的莘野,说:“那天,我走进了一家赌场。”

“……啊?”

“洛杉矶的一家赌场。”谢兰生又继续回答,“我当时想拍摄《生根》,从民间融来20万块,还差5万块,可最后这5万块我绞尽脑汁也凑不来。到3月时,我作为翻译跟潇湘厂去洛杉矶学习考察,临回国前的那一天,我陪几个领导、导演到赌场里开开眼界。”“那个赌场的角落里放着几台老虎机子,50美元一次,我如果能赢上一次5万块就凑齐了。我……我太想拍电影了,于是把我一年工资全投进去,孤注一掷,结果……真中了个777。”

下面一片“哗”的声音。

谢兰生又笑了笑,说:“那一天是我人生中最最幸运的日子,远比擒熊那天幸运,也远比擒狮那天幸运。我在之后的几年里一直以为中‘777’就是那天最幸运的事,可它竟然还不是。”

台下:“……???”一下中了五万块还不是最幸运的事???

“具体原因我不说了。”谢兰生又继续笑着道,“这涉及到我的家人。我想保留这个秘密。”

主持人:“哇……好吧,您好神秘!”

“嗯,”谢兰生又说,“我后来无意中发现,那年的3月21号,是春分。”

从此,他一辈子都是春天。

他在那里遇见莘野,莘野同样注意到了他。他的痴,他的疯,让莘野对他产生好奇,走近了他,爱上了他。

太想记住那一天了。

电影选中了他,莘野也选中了他。

…………

主创回答问题以后,主演又被主持人问话。他们几个再一次泣不成声,现场观众也再一次掉出泪来。

等采访问题全部结束,流程进入了互动环节。

“好!”主持人道,“刚才入场的礼物包有一张纸跟一支笔。谢导他呢,想请大家回忆自己的那一天,写下来,等一会儿出会场时投到两边的小箱子里。不要忘记一起写上邮箱等等联系方式,我们会在多年以后联系您的,寄回纸片。”

“???”现场观众全兴奋了。

“那个时候,您也许已厌倦了丈夫,厌倦了子女,厌倦了父母,又或许厌倦了工作,厌倦了梦想,那个时候,你们可以重新想想,那一天,还是不是你们生命最重要的那一天了。如果是,为什么?以后的路该如何走?如果不是,它甚至变成了您最厌恶的一天,又为什么?以后的路又该如何走?”

“……”台下观众都把那纸放在膝盖上,凝神思考。

有人开始动笔,书写认真,神情肃穆。

谢兰生看到莘野寥寥几笔就写好了。

两三分钟后,首个观众走到出口,投入纸片,深深呼气而后离开。

接着,陆陆续续地,大家都把手中“一天”郑重其事投入箱子。有些年轻的女孩子说她们可想不出来,谢兰生在台上笑笑,回:“正常的,你们还小呢。如果转折的那一天在18岁前就来过了,反而奇怪了。”

渐渐地,首映现场的人少了。

莘野是最后一个到门口投“一天”的。他一手插兜,一手把纸投进箱子。

投完,他与兰生并肩出来。

今天是正月十五。天上月亮又大又圆,满天星子露了出来,在这些年的北京冬天难得一见,仿佛奇迹。

“喂,莘野,”谢兰生说,“咱们沿街走一走吧。”

莘野颔首:“嗯。”

他们沿着霓虹闪烁的大路走了下去。路灯照在人行道旁的护栏上,护栏呈现出奇异的金铜色泽。天上月亮那么美,敷着一层好像正在融化着的淡金。

谢兰生又想起来了夏目漱石的那一句“今夜月色真美”。

旁边出现一条小巷,兰生带着莘野拐进去。

“莘野,”整条小巷空无一人,兰生拉过莘野的手,十指交叉,缠缠绵绵,“咱们一起二十年了,真真正正二十年了。”

莘野看看谢兰生:“嗯。”

1996的元宵节他们两个成为恋人,一晃眼,今天竟是2016的元宵节。

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过去了。

谢兰生想:他们还是这样恩爱。莘野对他,既有爱,又有恩。他故意把《一天》首映选择上元的这一天。

想了想,谢兰生又问莘野:“你写的‘一天’是哪天?”

莘野说:“一样。1991年3月21号,春分。”

兰生低低地笑了。

谢兰生一直以为莘野、电影同样重要,可是,在准备首映礼时,在考虑“哪一天”时,他竟突然问他自己,如果题目不是记住一天,而是只能记住一个小时,一分钟,一秒,他会选择哪个小时?哪一分钟?哪一秒呢?

他在“中777”跟“莘野忽地抬眸看他”的两个瞬间之间犹豫了很久,最后选了莘野忽地抬眸看他的那个瞬间。

于是谢兰生知道了,莘野要比电影还重要。

真是不可思议。

“二十年了。”莘野嗓音低低的,又问谢兰生,“究竟还能再过几个二十年?一个?两个?三个?”

“都有可能。”谢兰生答,“你害怕吗?”

莘野笑笑:“走在后头,就不怕,走在前头还是有一点怕的。”

“感觉应该是差不多时候走吧?”谢兰生说,“我妈说过,非常恩爱的老夫妻如果一个没了,另一个也就快了。”

“那还行。”莘野挑挑眉,“你呢?怕吗?”

“嗯……”谢兰生笑,“我有三个问题,如果三个问题答案全都是‘是’,就不怕。”

“说说看?”

“好。”46岁的谢兰生还是爱笑,“第一个问题,天堂的人会做梦吗?”

莘野点点头,挺肯定地说:“会的。”

“第二个问题,天堂里有电影院吗?”

“有的。”

谢兰生又看看月亮:“第三个问题,咱们还能在一起吗?”

莘野更加肯定地答:“当然能。”

三个答案全都是是,谢兰生盖棺定论:“那就不怕。”

莘野喉间发出轻笑。

正元月色又白又亮,两侧建筑古色古香,青瓦朱檐,花木扶疏,仿佛已经矗立千年。

一步一步踏着砖石,谢兰生再次文艺起来:“莘野,你知道吗,拍《死别》那一场时,见‘妈妈’总结人生,我突然把自己将来的墓志铭给想好了。”

“嗯?是什么?”

这要换了其他的人墓志铭能写一长串,什么几座金熊几座金狮几座金棕榈,或者写写别人封的“中国独立电影第一人”“中国独立电影之父”“中国电影领军人物”等等等等肉麻的词,或者……谢兰生的电影成就可以罗列上百行。

“嗯,就写,‘这是一个幸福的人’,”谢兰生一边说着,一边死死攥着莘野的手,让莘野指根生疼生疼,“就写,‘这是一个幸福的人。他这一生从未离开他的挚爱,与梦想。’”

【《独立电影人》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好啦,到这里就“正文完”啦……应该有三个番外,不过涉及生老病死……我这几天先修修文,一星期后再贴番外吧~

发个后记:

首先哐哐道歉……一直都有好多读者说想看到谢导爆红,但他最后也没爆红……他的演员好多爆红,他却没有,只是谢导并不在意,他得到了他想要的。

打上“正文完”三个字,熊猫还挺如释重负的。首先是文非常难写。要查资料,要写科普,可总是显得枯燥。而且,政治方面我也难讲。各方观点看的越多,对于“对错”反而越糊涂。我写上篇AI行业文也遇到过类似困惑——我没办法光打鸡血,喊“发展AI、对抗美国”,因为科技冷战已经成了AI进步的最大障碍。我若有天更成熟了,可能会修这两篇文,现在只能囫囵过去,说“有人这样想,有人那样想。”再而且,这篇文的时间跨度太大了,两个人的故事还跟大的背景纠纠缠缠,比如最后俩人44/46岁,感情线很难设计。这个艰难终于过去了。

另外就是,我开文前以为能跟谢导一样,不care数据,只写自己想写的文,可开文后突然发现我做不到……文太冷了,就挺丧的……幸好,这个丧也终于过去了。

因为这些,我是真的非常感谢一直追更的读者们,没有你们其实熊猫真的很难坚持下去。

两年写了两个行业文,一个bg的AI医疗行业文,一个bl的独立电影行业文,太累了……下篇开个调剂甜(huang)文,应该是《远离变态》,大家预收一下下啦!专栏也收一下下啦!

对了,这篇文求五星好评呀!

【番外】

第136章 番外一·后来(一)

2016年,中国大陆观影人次突破13.8亿, 首超北美, 人均一场。也大约在2016年左右,观众观影趋于冷静, “明星”等等模板失灵, 动画片等异军突起, “内容为王”的说法被业内人士不断提及, 这一年的大洗牌对资本是打击, 对观众则不是。

到了2017年, 《中国人民共和国电影产业促进法》终于出来,只是内容广受诟病。密密麻麻的文字里只有两条比较具体, 而剩下的大片内容依然还是含混不清。不过,不管怎么说, 这总归是电影产业法治化的第一步。另外,从2017年开始,全国电影票房榜首不再总被进口片盘踞了, 本土电影取而代之, 而且优势越来越大。

谢兰生又拍了一部比较商业的警匪片,票房竟有二三十亿。虽然全年票房排名还是只有第三第四, 但他感觉挺感恩的, 这个年纪这个阅历了,还能摸到观众喜好。

2018、2019年,文化产业遭受洗礼,被业内称“影视寒冬”。过去几年, 行业监管约等于无,影视一直野蛮生长,不过,2018年,明星忽然人人自危,影视行业风险大增,热钱撤退,融资困难,各大vc/pe甚至规定投资不进影视行业,金融政策全面收紧,高杠杆也不灵验了。平台取消影票补贴,限价购买内容,同时税改开始施行,大量公司需要补税,而“限薪令”等等使得“明星模式”更难实施,内容为王的新趋势也叫热钱望而却步,泡沫几乎瞬间破灭。另外,内容监督的不确定又让行业风险更大,今天还能拍的内容明天兴许就拍不了了……总之,一连串的改变以后影视行业全面洗牌。项目减产,横店开机率减少了50%,大公司的市值缩水了75%,仅仅2019年一年,就有2000多家影视公司倒闭注销。

不过,这是行业的“寒冬”,却未必是内容的寒冬。洗牌之后,新的势力纷纷涌现,“内容”“质量”屡被提及。市场规模摆在那儿,大浪淘沙后,好的项目会被见到。

2019年,兰生又拍了片子,不过反响十分平平。

另外,2016到2019年,新未网上文艺影院上了不少文艺电影,有的用了“院线+网络”这个模式,有的用了单一网络的新模式,不管怎么说,文艺导演、文艺电影有了一个新的渠道。文艺影院一直都在,谢兰生还挺开心的。至于艺联,也上映了不少佳作,有中国的,有欧美的,有日韩的,也有伊朗等等无法获得院线垂青的国家的,有的时候票房不错,有的时候票房不佳,谢兰生等一直努力兼顾着艺术与收入,他尽量让那些好的片子不被提前下映,而是减少上映场次,比如一周只放两三场。

接下来是2020年。突如其来的疫情让整个行业措手不及,甚至说,让整个世界措手不及。最开始,谢兰生跟电影行业的其他人一样以为一切马上就会过去、现状立即就会变好,可谁知道竟然不是,电影行业竟走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是最艰难的时候,过去,即使是在“厂标”时代,一年也有五十部的电影出来并且上映。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大众发现,电影院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大把捞金——屏幕数量早已饱和,电影院的平均上座率只有12%,5个影厅,而电影的平均票房是40元,也就是说,一天放映6场左右,一家影院一年收入也只能在250万上下,还是税前,去除租金、水电、人力、维护,能剩下的就七八十万,而这甚至还不包括开影院的前期费用,比如装修、设备。

然而即使这样困难,很多人也依然还在咬紧牙关等待黎明。

他们相信,长夜过后,白天会来。

电影不会死。

…………

接着进入新的十年。

谢兰生在55岁那年拍出来了一部新作,叫《失控》。它其实是商业电影,但带着些人文关怀。这部电影中美合资,片方带着电影参展,兰生为了美国市场也只好是全力配合,先去戛纳进行首映,再到众多美国大片的首映地多伦多去,再……累到不行。这部片子被官方给送去参加金像奖了,十分出乎兰生意料,居然获得六项提名,其中包括最佳导演甚至还有最佳影片。同时,一月中的时候,它拿到了金球奖。

到二月初,在金像奖颁奖礼上,再次出乎兰生意料,十分被看好的《失控》并未拿到任何大奖,只有一个“最佳外语片”,还有一个“最佳摄影奖”,大家也是不太清楚这是由于宣传不够,还是由于政治干扰,还是由于别的什么,不过兰生并不在意,他只长长舒了口气:这阵忙活终于结束了。而且,因为胶片时代早已过去而落寞多年的祁勇能拿到这“最佳摄影奖”,谢兰生也十分开心,他在心里念叨:终究,一个摄影师的实力还是可以被察觉的。不过,在拍完了《失控》以后,已经72、73的祁勇就再没拍过电影长片了,这是后话。

颁奖结束,谢兰生跟莘野参加完官方的庆功宴后,肩并着肩脚挨着脚一步一步往酒店走。他们两个走着走着,深黑天空落起雨来。于是,他们俩把西装外套脱了下来遮在头上,没叫车,继续走,只是,走着走着,在午夜的小雨当中,在la的小巷里面,他们就会面对面地,把两件遮过头顶的西装外套并在一起,挡住自己也挡住对方,凑过去,互相吸-吮对方嘴唇。

他们还是那样浪漫。

谢兰生这一生当中最重要的一系列作品是在他59岁到61岁这几年拍出来的。

它们讲了“一些老人”。

谢兰生没带着电影参加任何国际影展,可是,整个业界全都认为这才是他最好的片子。

电影第一部 讲的是“丧偶”“离异”的老年人。电影说了老年人的冲动与性——不被理解的冲动与性,还有老年人的勾心斗角、与子女的矛盾冲突,与父母的……他们各自为财、各自为子女,各自为利,各自为自己,他们仔细猜测、打探对方的健康状况,同时仔细猜测、打探对方的财产状况,算计谁需要照料谁、谁可以继承谁,可同时呢,当年因“组织介绍”等原因结婚的老年人在内心的最最深处又渴望着新的爱情、新的婚姻。一方面是理性,一方面是感性,想相信对方,又不能相信对方,想付出自己,又不能付出自己。

这个时候,谢兰生对电影已是纯粹珍惜的状态了。他只想突破自己、超越自己,分外认真。这部片子最经典的是满月下的一组镜头。谢兰生没使用特效,也没赶抢时间,他只要感觉不满意就重拍,再不满意再重拍。他叫几个相关的人每个“十五”都去拍摄,这样每个月拍一天又是每个月拍一天的,最后历经整整一年,他终于把“满月”这段重要剧情拍出来了。

电影的第二部 则讲的是“失独”的老年人。在东亚文化当中父母总为子女操劳,于是,失独的老年人们瞬间失去人生目标,他们有人浑浑噩噩,有人想尝试ivf,还有人……谢兰生把他们的痛给表现得淋漓尽致。

而第三部 呢,是说老年人们在飞速发展的世界里茫然无措、寸步难行。

这三部是经典之作,谢兰生也挺喜欢的。一般来说,他对自己的电影是不满意的、有遗憾的,可这回,谢兰生也依稀觉得他记录了这个时代,他自己的电影跟其他人的电影一样,是给后世的一份礼物。

另外,在这十年间,谢兰生也还是为了电影发展付出一切。他投资、资助文艺电影,参与艺术联盟,参与文艺影院,开导演课,带研究生,办电影节,办交流会,还……常常有人问谢兰生“怎么能做那么多事”,谢兰生总笑着回答:“还好。我只喜欢电影,不喜欢别的。这样一来时间就多了。”

…………

“出柜”,是在2031年。

这年,一个相熟的女记者想给兰生写本传记,谢兰生想了想,应了。

这本传记非常详细,三大厚本密密匝匝,仔细说了谢兰生自北电毕业后一路的风风雨雨,有在潇湘的那一年,有拍《生根》的那一年,有拍《圆满》的那一年,有拍《星河》的那一年,有拍《一见钟情》的那一年,有拍《白马》的那一年,还有拍《一天》的那一年……他把他的几本日记放在腿上,娓娓道来,还时不时给女记者看看文字、看看图画、看看照片还有视频,女记者因谢兰生把自己生活详详细细记录下来的习惯而震惊不已,可谢兰生只是笑笑,说“因为还有一个人在。我想记下跟他一起的每一天、每一刻。”

到了最后,谢兰生甚至还把莘野那四年的信,还有自己后来写的回信也打开了,逐周回忆。

传记里的同志内容是可以被正式出版的,于是,在这本传记当中谢兰生没回避莘野。他觉得,既然同意叫人整理他的一生、出版他的一生,给人鼓励或是别的,那就不该隐瞒、遮掩,否则出版没有意义。他自己是大导演了,而莘野刚把“ceo”交给了他这些年培养出的一个年轻的接班人,自己只做董事会主席了。况且,2031,社会对于同志身份早已有了极大包容。

对于莘野,其实,书里写的十分克制,没有任何故意夸大,也没有任何故意煽情,但是,即使只用最简单的文字描述他们两个,涓涓流淌着的深情也足以能震撼众人。

莘野“喜欢男人,不再是病了”“我喜欢你,或者说,我爱你,不再是病了”的表白;“在过去的1384天里,我每一天都会想起你”在过去的33233个小时里,只要我是清醒着的,我每个小时都会想起你”的述说,四年里面每周一封没寄出去的信件,四年里面每天捧着每天用着的玻璃罐,还有谢兰生出车祸那年莘野眼角的那滴泪、谢兰生对父母出柜两个人的长跪不起,还有都灵电影博物馆里一起看的接吻合集、都灵机场的商店里一起买的baci巧克力、监狱里面带着莘野身上香气的白背心、柏林城中一个一个正对景点的电话亭,还有结婚时的誓言“all daysmy life, till the last secondmy life, and and thismy solemn vow”……太多太多,无比动人。

自然,传记中有大量照片,尤其书的最后部分。那里,有兰生莘野二十岁的照片、十二五岁的照片,也有三十岁、三十岁的照片与四十岁、四十五岁的照片,还有两人五十、五十五岁的照片。他们脸上有岁月的痕迹,然而英俊逼人始终如一。

而对这些与莘野的合影,谢兰生给它们起的题目全是:

【谢兰生与家人一起。】

谢兰生与家人一起。

在传记被出版之前,无数影迷翘首以盼,还说:【谢导该出一本传记的!】【啧啧啧啧,谢导都到这个年纪才出传记,娱乐圈里有些明星二十出头就整自传……】【是啊是啊,不自量力,自以为挺了不起呢!】

对这些话,谢兰生却认真回应了:【不是的,任何人都可以出自传。自传只是回顾自己的人生,总结自己经历,说说自己的感悟,工人可以出自传,农民也可以出自传,不是只有取得很大成就的人才能出书。】他依然是那样温柔。

因为书商把谢兰生的爱人当重点宣传,神神秘秘的,因此,谢兰生的这套传记一上市就被强空了。

而后,所有的人震惊地发现:“!!!”

竟是如此!!!

各大媒体铺天盖地地报道道:【谢兰生曝同志爱人。】【谢兰生的同志爱人竟是深蓝的创始人。】【谢兰生的同志爱人竟是《圆满》的男主角。】

正文则是:

【近日,知名导演谢兰生的传记《圆满》正式上市,其中记录了与莘野相识相爱的隐秘经历。另外……】

【谢兰生的私人生活多年来不为人所知。近日,他在他的传记《圆满》中自爆了同性恋情……】

影迷都说:

【太震惊了。】

【完全没想到。】

【我还以为他跟莘野只是普通朋友关系。】

毕竟,现在还在上网的人看过《圆满》的没几个,看过《生根》的更没有,太久太久了,连见证过《一见钟情》首映式的都变老了,忘记了,想不起来她们曾经在论坛上见过“擦泪”。

可,当所有人看完书里他们相识的40年后,几乎都被打动了,甚至一些最“反同”的男性影迷也让步说:

【如果同志都是这样那也可以,别tm滥交,只知道……就恶心了。】

书中那些感人片段被人拍照放到网上,一夜间,那条内容就产生了无数评论、无数转发,许多人说“直掉眼泪”“太难得了”“他们两个好幸福啊”。

谢兰生也同样觉得,“他们两个好幸福啊。”

而且,任何人都能看出来“他们两个好幸福啊。”

…………

2033年是兰生莘野的“银婚”。

这一年,为了纪念二人银婚,谢兰生把两人经历拍了一部电影出来。这部电影的班底是许久没有的草台班子,就几个人。

对年轻的自己、莘野,谢兰生是用了cg,他请的是美国一家挺有名的后期公司。2033年,cg技术更发达了,与真人并无差别。谢兰生有他们两个各角度的影像资料,有20岁的,也有30岁的,因此,这个工作其实属于挺基础的电影特效。

兰生没用现场收音,他是自己后期配的。他配自己,莘野就配莘野。

最后成片出来,效果还挺天衣无缝的,看不出来任何破绽。

不过,在“电影”中,只要是有真实影像的,兰生都会用真实影像,比如《圆满》几场吻戏,比如2008年那场婚礼,再比如……

他其实并不喜欢cg。他看电影时喜欢真人演的大猩猩,因为虽然外貌不对,可是重心全是对的,有一种灵动。他曾想过要不要请年轻演员扮演他们,后期再用cg技术更换头脸制作后期,不过想想还是算了,彻头彻尾地用cg了。

兰生其实有些后悔。他总觉得,对于某些重要场景,他当时就该重演一遍,再拿机器拍摄下来。这些是给以后看的。总有一天,他跟莘野会头发花白、思想模糊,那个时候,如果只看日记、信件还有图像,可能也会想不起来当时重要的情景了,或者说,想不起来当时具体的细节了。

那一天也许已经不远。

可谢兰生并不想忘。

而影像要比文字直观得多。

银婚的纪念日前几天,谢兰生与莘野又到一个海边去度假了。岛屿还是xyz集团的,这对二人比较方便。

他们晚上在海滩上烤鱼、烤肉,而后就在沙子上面慢悠悠地抱着跳舞。他们跳的是“慢三”,歌的旋律柔和抒情,他们两人则在海浪声中如年轻人一般跳舞。有星空,有篝火,有海浪,有沙滩,非常宁静也非常美。

而纪念日的当天,不约而同,两个人都想去当初他们举办婚礼的地方。

这回,那个岛上游客是满的。当然,因为一岛一酒店,几十个房间,游客再多也不至于摩肩接踵人山人海的。

透明地板依然还在,长长一条直插海中。他们两个十指相扣,一步一步走到尽头,而后,极有默契地面对面,拉着双手,望着彼此,都笑了。

“还记得吗?”莘野问。

谢兰生则凝视着他:“当然。”

“再说一遍?”

谢兰生答:“好。”

于是莘野再次开口:“afteryears, i, shen ye, still wishtotake you, xie lansheng,belife partner,have andhold from this day forward.”

谢兰生又轻轻笑了。

果然,莘野是把誓词改了。

25年前,誓词只有“i, shen ye, take you, xie lansheng,belife partner”……现在呢,变成了“afteryears, i, shen ye, still wishtotake you, xie lansheng,belife partner”……一下子,从“我,莘野,选择你,谢兰生,作为我的人生伴侣”,变成了“25年之后,我,莘野,依然想选择你,谢兰生,作为我的人生伴侣。”

“嗯,”兰生嘴角含笑,跟他说,“afteryears, i, xie lansheng, still wishtotake you, shen ye,belife partner,have andhold from this day forward.”

我也是。25年之后,我,谢兰生,依然想选择你,莘野,作为我的人生伴侣。

这是时隔25年以后,再次确认,无比确认,对方是他此生挚爱。

对面,莘野继续:“for better,richer, for poorer.”

谢兰生也说:“for better,richer, for poorer.”

莘野:“in sickness andhealth.”

谢兰生:“in sickness andhealth.”

“to love you, cherish you, andhonor you.”

“to love you, cherish you, andhonor you.”

最后一句莘野也改了,变成当年谢兰生的:“all daysmy life, till the last secondmy life, and and thismy solemn vow.”

也是“直到生命最后一秒”而不是“直到死亡分开我们”,同样允诺了,假若自己走在前面,他会继续爱他、想他,“直到生命最后一秒。”

谢兰生也再次发誓:“all daysmy life, till the last secondmy life, and and thismy solemn vow.”

说完,他们望了对方一会儿,又笑了。

爱人已经不再年轻。

谢兰生的基因好,头发还是乌黑乌黑,莘野却有几根白发了。谢兰生的父亲谢彬如今已经84岁了,头发竟然还有大约三分之二是黑色的。

“行了,”谢兰生说,“走吧,去吃点儿什么东西。”

“嗯。”

“莘野,你记不记得,当时,那个法官说让咱们亲吻彼此,结为夫妻,咱们按他刚说的做了,结果那个法官还吓着了。当时几张婚礼照片还真的是挺好笑的。”

莘野莞尔:“当然。”

那年,一个搂腰,一个把肩,用力吮-吸对方的唇,一下一下不停不歇,像要攥取对方灵魂。

两个人从透明地板又回到了沙滩上时,一对儿明显是来彩排婚礼的小情侣说:“hi!”

小情侣是一对白人,带着美音,四人正好打了照面,莘野于是回了一句,说了“恭喜”,带着笑意。

“嗯,”其中女生望着对面两个50来岁的男人,见他们肩膀相挨十指相扣,问:“你们也要在这结婚吗?咱们做了相同选择!”

“是,也不是。”莘野回答,“今天是我们两个的银婚纪念日,我们两个故地重游,到这人逛逛而已。我们两个25年前就已经在这结为夫妻了。”

“啊……”年轻的人很难想象在一起25年是什么样的,于是又问,“一起生活25年……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吗……”莘野与他身边的人不自觉地对望一眼,测过身,指指身后透明地板的尽头处,“刚才,我们两个回忆了下当初婚礼上的誓言,又对彼此讲了一次,我说,‘afteryears, i, still wishtotake you, belife partner.’”

“啊……”女孩明显有些动容。

谢兰生笑笑,插话说:“我也说了,‘afteryears, i, still wishtotake you, belife partner.’”

要说现在什么感觉,那可能,爱情就跟好酒一样,跨越时光,经过沉淀,更香,更列,更绵长,更醉人。

“嗯,”女生语气带着羡慕,说,“那等我们25年后的银婚纪念日那一天,我们也会过来这里,说说当初的话。”

“行,”谢兰生又笑,“祝你们幸福美满。”

“嗯,谢谢!”女生想想,又说,“我叫pearl,他叫peter,能问问你们两个的名字吗?这个遭遇蛮特别的。”

“好啊,”谢兰生点头,回答她,“我叫谢兰生。”

他的恋情已经公开,终于无需再次遮掩了。

顿顿,谢兰生又与莘野情不自禁对视一眼,继续说:“他是我的爱人,莘野。”

(番外一·《后来(一)》 完)

第137章 全文完·生老病死

在谢兰生69岁这年,也是在莘野67岁这年, 兰生父母、莘野父母竟一个个离开人世。四个老人都挺长寿, 李井柔与谢彬走时都是93岁,莘野妈妈是89岁, robert则已经95岁了。

于是, 兰生、莘野只剩彼此了。

谢兰生是2005年年中跟李井柔介绍莘野的。坦白后的最初两三年, 李井柔只在春节同意莘野到家里去, 不过后来, 谢兰生被官方解禁, 李井柔的负担小了,她时不时跟谢兰生出席大型的电影节, 见莘野的次数多了,对莘野的敌意也就小了, 因为莘野的的确确能把他们全照顾好。

父母走后,许是因为人类本能,莘野竟跟亲生父亲较频繁地来往起来, 时不时去看看他, 甚至时不时地照料他。谢兰生想,人是真的需要亲人、渴望亲人, 莘野也不例外。只是, 莘野生父还有子女,终究,莘野不是他带大的,两人之间隔着一层什么东西, 无法打破。谢兰生知道,莘野怀念母亲跟robert。莘野妈妈跟robert结婚那年34岁,已不年轻,据说,两人想要一个孩子,可是备孕一直失败,莘野妈妈需要治疗,robert便劝自己妻子,说他会把莘野当作亲生儿子一般疼爱,后来事实充分证明他也真的不大在意。

此后,兰生还拍他的电影。

莘野已把深蓝交给他培养的新ceo,自己只当董事长了,相当于甩手掌柜。这个时候,“深蓝”不止有深蓝影业,还有许多其他业务。

于是,一身清闲的莘野总常驻片场,跟着谢导。

兰生知道,年纪大了,莘野只是不愿分开,只是想在一起,因此,基本上,兰生到哪都要带着莘野。

他拍电影直到84岁,跟黑泽明正好一样,一生拍了31部片子,也跟黑泽明正好一样。谢兰生在他的后期还能产出好的作品,比如75岁拍的《汪洋》,不过,并没有可以超越老年人的三部曲的。此外,他在圆满电影公司还监制了18部电影,培养无数新人导演,培养无数文艺观众,也改良整个行业机制,推进大的行业变革。

他这辈子,有两座金熊、两座金狮一座银狮,还有一个金像奖的最佳外语片,不过,谢兰生的最后十来部片极少参赛,只在国内跑跑影展,被发发奖项。他觉得,他没那个劲头儿去欧美影展打擂台了,太累人了,而且,兰生认为电影节的主要目的是推新人,而不是老人。

不过,他在晚年也拿到了了不少的“终身成就奖”。

因为早已公开爱人,谢兰生获奖感言的第一句永远都是感谢莘野。他常常说:

【感谢我的挚爱莘野yves shen。他从我22岁一无所有地拍第一部 片开始就一直陪在我身边。】

或者,

【感谢我的挚爱莘野。我拍电影几十年了,他一直在各个方面无条件地提供支持。】

84岁开始,兰生也把工作放下了。

兰生认为他自己的这一生是精彩的。

…………

莘野不算非常长寿,88岁而已。

或者说,88岁零七个月。

终究人类无法胜天,纵横捭阖的莘总在疾病面前无能为力,病了一年半,走了。

他患的是胰腺癌。二零五几年了,这病还是癌中之王,隐藏深,进展快,因为药物很难到达治疗效果也非常差。

医生说:“要最好心理准备啊,这病可是最疼的了。”

兰生完全没想到过。

莘野比他还小两岁,一直硬朗,一直强大,86岁了还健步如飞。兰生自己可能因为电影等等太耗精神,小病不断,令人头疼,他总以为他会先走。

真的,老天喜欢玩笑。

生病期间,莘野一直非常乐观,治疗从来不说难受,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让兰生担心,还带兰生出门度假。到50年的金婚时,他们再次一同去了当初结婚的那个岛,带着保姆。这回,89岁的兰生,87岁的莘野,彼此笑着,又说“afteryears, i, still wishtotake you, belife partner.”

时隔50年,最终确认,对方是他此生挚爱。

不过,生命最后两三个月时,莘野感到他开始疼了,尤其是,最后的一个月,麻醉剂已失去作用,压不住了。

有人叫他回美国做安乐死等等东西,莘野立即拒绝了,他想陪着谢兰生,哪怕只能多陪一月、多陪一天、多陪一分、多陪一秒。

别人都说“不想活了”“没意思”,子女哭求都没有用,可莘野却从没想过,他舍不得,他想活,他想看着兰生,也想多陪着兰生,为此他能承受任何痛苦。

莘野从来没叫过疼。其他病友日夜翻滚、嚎叫、呻吟,可莘野从来没叫过。他不想让兰生难过,于是,他的头上冒着冷汗,却还是对兰生说,带着笑:“一点儿也不疼哎,我的神经比较迟钝。”

可兰生能见到对方头上豆大的汗珠儿。

莘野走的那天是个冬至。

到最后,别人替他觉得解脱,可他本人不这样想。他不觉得解脱,他还是舍不得,也放不下。

莘野对谢兰生说的此生最后一句话是:“兰生,对不起。”

他们自打1996年在一起,到现在,63年了,莘野没对谢兰生他说过一次“对不起”,因为他竟从来不曾做过对谢兰生抱歉的事,即使是迟到这样小的需要“对不起”的事,也没有过。他就只在1996年那个正月十五月圆夜前,对谢兰生说过,“对不起,我太爱你了,让你困扰了。”

只是这一回他无法控制。

而谢兰生这一辈子第二次见到莘野的泪。

还是那么晶莹,那么美。

最后,莘野死死握着谢兰生的几根手指,谢兰生则细细吻他,另一手紧抱着他,莘野想回抱,却没做到,于是兰生更加用力,亲他,吻他,直到他走。

葬礼上,兰生写了很长很长的悼词,他用莘野名字典故来形容他的一生:“伊尹耕于有莘之野。”

默默地,心怀天下。

到形容自己之时,谢兰生将《石壕吏》的两句名句顺序调换,变成了“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

…………

莘野走后,谢兰生独自过了十年。

他本以为莘野不在,他自己也马上会走,谁知竟然不是。

兰生觉得,这大概是自己亏欠莘野的,要还。1991年离开,到1995年归来,到1996年在一起,莘野等了他五年整,他要双倍还给对方。而且,平心而论,即使两人在一起了也是莘野付出更多。

兰生想,老天在让自己偿还。

莘野不在,谢兰生竟一下子对所有事都丧失兴趣,连电影也不爱看了。每天,他就端着茶碗,晒着太阳,在跟莘野的小家里,看看日记,看看相册,看看视频,回想从前点点滴滴,一下一天就过去了。

自莘野走后,他没写过任何日记,也没拍过任何照片,仿佛再也不会出现什么可怀念的经历了,一直都靠回忆撑着。

他不管做什么事都带着莘野的相片框。吃饭时,他将相片框立在自己对面,一起吃,睡觉时,他将相片框放在床另半边,一起睡。他总觉得必须看到对方的脸才能安心,他一直都未能习惯莘野不在的感觉。

有一次谢兰生要卖家里头的几样东西。他买错了。一对热恋中的情侣过来看到他的背影,端着茶的背影,还有满屋子的书与dvd盘,小声儿地议论他说:“天,他好孤独啊……”

谢兰生是听见了的。他只轻轻挑挑嘴角,想:不是的,我拥有着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一份爱情,曾经有,现在也有,它最动人,最深刻,不随生命的终止而终止。

不过,莘野走后两年后的某一天,谢兰生突然想到,几年后,他们两个还会再见,那时候他要把一切再次讲给莘野听,就像,不见面的四年里莘野做的那些一样。

于是,兰生开始继续记,还补过去两年间的。他戴着老花镜,颤巍巍地写,颤巍巍地画,笔下线条总有些抖。

每天要花大量时间。

他也开始重新看电影了。他喜欢电影,莘野也喜欢电影,他要代替莘野去看,而后,再见面时,把这几年的好故事一个一个讲给对方听。

而不记录的时候呢,兰生常常反复翻看,一字字地,努力记住,准备以后讲给他听。

每天傍晚夕阳西下,只要天气不是太差,兰生都去对方墓地,被保姆扶着。他絮絮叨叨,讲一天发生的事,还讲那些入骨思念,到离开时,他会亲吻墓碑上面那张照片,用嘴唇的温柔焐热那片冰凉。

他的学生每天看他。他立下遗嘱,财产捐给电影基金会,收藏捐给电影博物馆,他自己与莘野合葬。

…………

在谢兰生百岁前的那个夜里,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兰生一天没有休息,将这十年发生的事又细细地读了一遍。

一直看到窗外天蒙蒙地发亮,他累了,乏了,便在沙发背上靠着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突然间好轻好轻,毫无负担,非常舒服。他还听到一些歌声,他不知是什么歌曲,但觉得十分动听。

非常奇怪,兰生应该是闭着眼的,可是当时,他却似乎飘上半空,俯瞰自己,俯瞰一切。周围全是黑乎乎的,他如一片羽毛一样,一会儿回到肉体,一会儿又再次出去,与世界隔离开了,再没有直接联系。在整个的过程当中时间好似静止一般。接着,他走过的百年人生一幕幕地交替出现,顺序就是时间,他宛如是电影观众,许多感觉再次浮现。

他三岁时第一次在亲戚单位看“内参片”。

他15岁时第一次在北影见到人拍电影。

他16岁时一意孤行填报北电的导演系。

他在赌场赢了5万,还在那儿见到莘野。

他借设备、买胶片、拉队伍、弄场地……

他邀莘野回到中国扮演《生根》的王福生。

他强人所难地叫abc lab一次完成电影后期。

他的《生根》在都灵的电影节被放映出来。

他在都灵突然收到官方禁拍的消息。

他在都灵拿到此生第一个“最佳影片”奖。

他与莘野雪中漫步,又与莘野游览都灵。

莘野对他说他爱他,他把莘野赶回美国。

……

为了能被盗版商盗,他筹拍了电影《圆满》。

在陶然亭,时隔1384天他与莘野久别重逢。

才宽演员难以寻觅,他亲自演才宽一角。

他跟莘野首次接吻,他跟莘野首次……

他醉酒后突然发现他不会有酒窝姑娘了。

他许愿说“百年偕老”,还落款了“兰生,莘野”。

他在景山的夕阳中与莘野真正在一起,还去了灯会。

在南京城他与莘野第一次地灵肉合一。

《生根》等等的盗版碟终于终于上市了。

他跟莘野在那之后有了自己第一个家。

……

他的《星河》第二次拿柏林电影节金熊奖。

他被官方宣布解禁,参加官方的座谈会。

《一见钟情》被要求改,莘野细细地鼓励他。

莘野帮他谈排片率,莘野负责电影宣传。

他拍电影15年后第一次在全国公映。

《一见钟情》是那一年国产电影票房第一。

他跟莘野回洛杉矶,他第一次见到“岳母”。

他向父母介绍莘野,他们跪了两天一夜。

……

《苍茫大地》在威尼斯拿到最高的金狮奖。

他因《白马》出了车祸,莘野在他身边掉泪。

他与莘野在la结婚,羁绊从此更深一层。

他跟大家一起办了全国艺联,推广电影……

他第一次尝试新未“网上电影”的新模式。

他资助的导演顾韵拿了圣丹斯的大奖。

……

他的《失控》被提名了金像奖的六个奖项,最后拿了“最佳外语片”。

他拍出了他喜欢的讲老年人的三部曲。

他跟莘野公开秘密,他的传记被人见到。

他跟莘野银婚那年回到海岛重新发誓。

他……

十年前,莘野走了。

再之后……

他这一生,又长,又短。

他拍了很多片子,做了很多事情,没有什么可遗憾的。硬说的话,就是,拍电影的日子远远不够,与莘野在一起的日子也远远不够。

可他太老了,莘野也走了。那,离开也许是件好事。

莘野说过,“天堂的人会做梦”“天堂里有电影院”“他们还能在一起”。

莘野不曾骗他过。

最后,浑浑噩噩之间,兰生看到自己前面有着一道大亮的光。

在亮光中,他又见到1991年夏天的首都机场。莘野年轻而又英俊,拉着行李箱,懒懒散散地。

兰生记得,当时自己上去问他:“来了?”而莘野的笑有些不羁。他有一双黑漆漆的深潭般的眼睛,仿佛能把人吸进去,回答他说:“嗯,我来了。”

于是兰生对着亮光中的莘野走了过去。

有个什么东西试图阻止兰生,像是一道坚固的门。兰生笑笑,倏地打开那道大门,迈步进去,没有留恋。

他走到了亮光深处,也变成了22岁的模样。

而后,他对20岁的莘野说:

“莘野,在婚礼上,我发誓会爱你一辈子,直到生命最后一秒。”

“我做到了。”

(番外二·《后来(二)》 完)

【《独立电影人》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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