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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荆

所属系列:Shim97

披荆 限

无尽征途,披荆斩棘

Shim97

发表于7 months ago 修改于3 weeks ago

Original Novel - BL - 连载 - 虫族

战争 - 先婚后爱 - 年下 - 荤素均衡

长篇

主线:方弈X林叙

支线若干,群像文,虫族设定,革命和战争题材,不平等社会走向平等。

第一章

“……什么?”李筠瞪大眼睛看着公示栏的名字,难以置信地喃喃,“怎么会?”

公示栏前围得水泄不通,外围还有不少身材高大健壮的雌虫们争相往里头挤:“怎么样?是林少校吗?”

“是不是?肯定是他吧!”

“那些走后门的雄虫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吧?也该轮到林少校了。”

“说实话,我觉得以他的本事去23团当团长太委屈了。好地方都被雄虫挑走了……”

一圈一圈的人挤进去,看到公示栏的名字,兴奋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李筠从人堆里挤出来,狠狠啐了一口。

林叙远远看到他的表情,就知道这次人事变动的结果了。

晋升时临阵被雄虫顶替,部队的雌虫多多少少都碰到过。若放在以前,林叙还能心平气和地对待,但这次不一样。

今年他二十五岁了,已到了一名雌虫法定婚配年龄的上限。

而他现在只有军衔,没有正团级及其以上的职务,无法走特许通道延长婚配年龄。军衔高的雌虫比比皆是,但手中握有实权的却很少,不少雌虫战功赫赫一路加衔,却还是跟普通战士一样次次都需要上前线,最终死在战场上,得一个追封的虚名。

林叙的老师,他曾经的顶头上司,就是如此下场。而老师死后帝国发下来的抚恤金,被他那个虐待他的雄主用来换了一套大房子,新娶了一名雌侍。

林叙微微抿了抿嘴。

李筠已经大步走到他面前,一把揽住他的肩膀:“白瞎我挤这老半天。走,去吃饭。”

林叙沉默地被他带着走了一会儿,才说:“我明天开始休假。”

李筠一愣,忽然反应过来:“婚配所是不是发通知催你了?”

“嗯。”

“有结果了吗?”

“不知道。我申请的暂缓期到今天就结束了。”林叙揉揉眉心,“可能明后天就会收到结果。”

满25周岁之后还能申请一次三个月的暂缓期,只是申请条件十分严苛流程也很繁琐,林叙当时去办理这个,应当也是对自己的晋升有信心的。

可惜……这并不是一个公平竞争的世界。

李筠张了张嘴,最后只能拍拍他的肩。

婚姻对雌虫而言大约要称为不完全自由婚姻,如果雌虫有幸自由恋爱找到合适的恋人,25岁之前一起到民政局登记结婚,就是自由婚姻。而像林叙这样普通身世背景、军人出身却又没能身居高位的雌虫,只能在法定年龄到来时由婚配所随机分配给那些提出申请的雄虫,成为雌侍。

虽然也算是一种婚姻关系,但是雌侍的地位只相当于伺候这些娇贵的雄虫生活起居,还要陪睡的仆人。

一旦成为雌侍,就失去了人生的自主支配权,但雌虫们别无选择。

第二天上午,林叙正在宿舍收拾东西,私人光脑叮的一声,收到了来自婚配所的通知。

婚配所办理暂缓期挺慢的,分配雌虫却很快,林叙甚至都不知道这通知里写的“方弈先生”是何方人物,就已经成为了对方的附属品。

他收拾好自己简单的行李,坐上部队去市里的专线巴士,在中午之前赶到了通知上所说的,他的雄主的住址——如今也是他的住址了,婚配所早已经把他的信息录入更新,户口也迁移到了这里。

“A102区第一大道76号。”林叙确认了一遍这个带小院的独栋小别墅的门牌号,然后略微忐忑地伸手按了指纹锁。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内容版 权归作者所有

大门验证通过。

林叙提着轻便的小行李箱,穿过院里的青石板小路,走到了别墅门口。门开着,他一眼看进去,楼梯上正走下来一位身材清瘦修长的年轻男人。

个子很高,乌黑的长发漫过腰际,皮肤白皙,薄唇,一双稍显冷淡的凤眼。虽然俊美,但看上去十分冷漠。

雄虫在20岁成年时就会独立门户,根据个人成就高低得到帝国分配的房子。而其中一些家庭背景好的,父母舍不得孩子吃苦,会替他到婚配所申请第一位雌侍——往往会要求年龄大一点的,以便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申请第一位雌侍的程序十分简单,而且以父母的名义并不需要经过雄虫本人同意,很多时候雄虫自己都不知道,就有了第一位雌侍。

方弈大概就是如此,因为他看到门口站着的陌生雌虫时,脸色霎时变得很差。

“你是哪位?怎么进来的?”

林叙低头朝他行礼:“雄主,我叫林叙,今天接到通知,被选定为您的雌侍。”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林叙低头等了很久,虽然方弈没有说话,但从他沉默的时长来看,他十分不乐意猝不及防地被结婚。

可能第一天就要被扫地出门了。以方弈这种长相、这种家庭背景,什么样的雌侍找不到?自己的块头这么大,长相也不突出,并不是雄虫喜欢的类型。

就在林叙已经做好准备今天在院里露天睡觉时,方弈冷声道:“进来。”

林叙一愣,方弈已经转身上楼了,他只能赶紧脱了鞋,光着脚走进来。

小别墅只有三层,方弈住的主卧在二楼,等林叙上楼,他便指了指主卧斜对面的房间:“你住这间。”

林叙往里头一看,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床上连被褥床垫都没有,只有光秃秃的床板。

方弈在私人光脑上点了几下:“你自己买些家具,还有个人用品。”

林叙的光脑叮的一声,他正想低头看看,方弈就转身回了自己的书房,砰地关上门。

林叙抿了抿嘴,低头看光脑,发现收到了一笔来自方弈的转账。

他的存款账户已经变成了方弈的附属账户,这意味着方弈可以随意支取他的存款,而林叙无法动用方弈的钱。很多雄虫一结婚就会把雌侍的所有存款全部转走,以便更好地控制雌侍,但方弈没动,林叙的存款只是多了两万元。

大概正好够他买齐和这房间匹配的高档家具、床上用品和日用品,不多不少。

林叙心道,虽然他脾气不好,但好歹大方。他宽慰着自己,将行李箱放进空房间,便下楼去准备午饭。

中午方弈下楼时,高大劲瘦的男人正安安静静在餐桌旁站着等候,桌上是丰盛的饭菜,但只有一副餐具。

他的神色已经没有刚见到林叙时那么差了,走过来在餐桌主位坐下,然后吩咐林叙再去拿一套餐具:“坐下一起吃。”

林叙进门以来一直绷紧的弦终于松了。愿意让雌侍坐下一起吃饭,便表示了尊重,有了这一点,即便方弈在别的方面有再多缺点,林叙都可以接受。他之前有许多不走运,这次婚姻却挺走运,他忽然对没能晋升的事有了几分释然。

不过,到了晚上,林叙就有些尴尬。

方弈蹙眉站在主卧门口,目光在林叙的肩膀、胸膛、腹部一一扫过,刚刚洗完澡还带着潮气的漂亮眼睛微微眯起,一言不发。

林叙几乎和他一样高,但长期训练,身材自然更加健美,虽然肌肉不夸张,但也足以给人威慑力,很明显方弈并不喜欢这样的。

林叙硬着头皮,小声说:“根据规定,今晚必须同房。以后雄主可以自行决定。”

他还补充:“我已经洗好了。”

方弈:“……”

在门口僵持了一会儿,方弈转身走回了卧室,林叙连忙跟上。

虽然让他进了屋,可方弈并没搭理他,兀自在靠在床头看书。林叙犹豫了片刻,只能爬上床,拉开了对方的睡袍,去脱内裤时,方弈皱起了眉,一把抓住他的手。

“做什么?”

做出这种行为本来就够羞耻的了,偏偏方弈还打断了他的动作,林叙不知所措,满脸通红,道:“伺候雄主。”

方弈的表情一言难尽,似乎是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

林叙咬咬牙,一把拉下他的内裤。

他那里的颜色很浅,毛发也不浓密,看起来十分青涩,但是很大。

趁方弈犹在震惊中,林叙立刻握着它,低头凑过去含住。

他专心伺候着,它很快就精神了,他不敢抬头去看男人的神情,不过伺候了一会儿,便察觉到方弈的手撩开了自己的额发。

林叙含着他,奇怪地抬眼一看,方弈面色微红,低声道:“够了。”

林叙吐出来,自己脱了睡衣,趴到床上,摆出承接的姿势。

一双手握住了他的腰,白皙的手指扣在蜜色的皮肤上,形成强烈的肤色对比。硬邦邦的东西抵在后面,一点点推了进来。

这种事情,其实不需要教。

林叙乖乖地趴着,被干得狠了也只发出轻声的哼哼,这比他想象的要舒服,不一会儿下面似乎就湿了,方弈偶尔顶到某些地方,就像过电一样,让他忍不住微微颤抖紧缩。

他出了汗,喘息也越来越急促,渐渐地有些趴不住。身后干他的男人轻微地喘息,手也不再只是握着他的腰,渐渐移到了胸口。

“啊……”林叙被捏得身子一抖,连忙咬住嘴唇。

然而那双手就像跟他作对一样,他越颤抖,它就揉得越凶狠。林叙无法抗拒雄主的戏弄,只能埋在枕头里,拼命捂住自己的叫声,身子过电一般战栗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整个人都被汗打湿了,按着他腰的大手终于松开,楔在体内的东西也抽了出去。林叙伏在柔软的被里,半天爬不起来,方弈并没有勉强他再来第二次,林叙感觉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片刻,就起身去浴室洗澡了。

林叙休息了一会儿,勉强爬起来收拾了床铺,跌跌撞撞退出主卧,回到自己房间,一下子瘫在了床上。迷迷糊糊睡过去之前,他还在想着,明天得早点起来做早饭……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0:22

第二章

第二天是工作日,他浑身酸痛爬起来,做了简单的早餐,站在餐桌旁等雄主起床下楼。

方弈下楼时穿着衬衫长裤,长发束起,露出白皙光洁、干干净净的一张脸,鼻梁挺直,嘴唇薄削,冷淡的脸色在晨光里显得柔和了几分。林叙望着他一步一步走下来,有片刻出神,想到昨晚在床上时,紧扣自己腰的白皙手指,直到方弈也回看过来,他才慌忙低下头。

盯着雄主看那么久,太不礼貌了。

方弈让他坐下一同吃饭。

林叙饭量很大,但只能慢慢地吃,免得太快将所有食物一扫而空。他道:“雄主,要开车送您去上学吗?”

“不用。”

他说不用,林叙就不敢再问了,讷讷地点头,继续吃饭。

林叙有十天婚假,但没有雄主的允许,休息日里他无法单独出门干自己的事,只能待在家里。

等方弈吃完,他一边收拾餐桌,一边斟酌着要不要开口求方弈让自己出门,虽然不知道出门能做什么……

正想着,一本书落在了餐桌边。

《帝国史编》

“在家里可以看看书。”方弈拿手指点点这书有些泛黄的封皮,“这是孤本,看的时候小心一点。”

林叙一愣,不自觉露出点笑容,又立刻收敛表情,道:“谢谢雄主。”

厚厚一本书,名字虽然正经,里面的叙事却和历史课本上的内容大不相同,林叙刚翻开时并没有多大兴趣,可看了几页便被吸引住,沉迷在书中,连午饭都没吃。

晚上方弈回来时,进门看见的就是这男人趴在餐桌上,整个脑袋都埋进了书里。

他轻咳一声,林叙立刻一个激灵,腾地站起来:“雄主!您回来了。”

他手忙脚乱,连忙冲去厨房做晚饭,方弈走到餐桌旁,看了一眼桌上翻开的《帝国史编》,随口吩咐:“不用做饭,今晚吃罐头。”

虫族社会并不算十分安定,各国常有战乱,因此每家每户都有储备战时物资的习惯,由此也就产生了种类丰富口感上佳的罐头食品。而由于罐头食品方便易储存,许多忙碌的家庭甚至直接用它来代替传统烹饪的餐桌食物,单身汉们则更加离不开它,方弈的冰箱里就存储着各种各样的罐头。

林叙惴惴不安地捧着罐头出来,方弈已经捧着《帝国史编》坐在餐桌主位上,修长的手指随意翻了几页:“看得挺快。”

他似乎并没有因为林叙沉迷看书忘记做饭而生气,林叙给他打开罐头,递上勺子,谨慎地站在一旁。

方弈道:“以后都坐下吃饭。”

林叙点点头,自己重新拿了罐头,坐在他旁边吃,并保证道:“我以后不会忘记做饭了。”

方弈不置可否,将书翻回林叙方才看的那一页,推到他面前。

林叙瞟了一眼书,道:“雄主,这本书有缺页。”

他本意是想说,这缺页不是自己造成的,方弈听了却忽然抬眼看他:“缺失的部分是近代史,你已经看到近代史了?”

林叙:“……还没有。因为缺失的页数比较多,所以一翻开就发现了。”

方弈收回目光,继续吃东西。林叙察觉他态度有异,便问:“雄主,为何近代史会缺?”

方弈淡声道:“这不是你该问的问题。”

他放下勺子,上楼去了。

他这么说,林叙反而更加好奇,飞快吃完东西收拾餐桌,打开光脑开始搜索。

在历史课本上,近代史是初代领袖推翻封建社会制度,建立君主立宪制帝国的重大时期,历史课本对这一段时间涌现出来的人物事迹都有详细的叙述,按理来说不是什么秘密……

林叙在光网上搜了半天,能查到的人物和重大事件都和以前上课学的历史一模一样,没什么稀奇的。

他想了想,搜索《帝国史编》。

没有任何关于本条目的内容。

林叙微微一愣,光网如此发达,几乎留下痕迹的东西都能在网络上搜到,而一本书要编写要出版要经过审批发行,怎么可能没有痕迹在光网上搜不到?

他重新翻看了书的封皮,确实有图书发行号,又看了看编者。

编写组的姓名占满了一整页,最上面组长的名字是——

“舒云起。”他轻声念了一遍,在网上搜索这个名字,依然没有任何内容。

不过,他刚刚搜索完毕,光脑就弹出了一条消息。

[国家安全部:你的账号被强制关闭搜索功能48小时。]

林叙好歹在军队里待了这么久,立刻意识到这事情不是自己这等小人物可以深究的,连忙关闭了光脑。

他在网上耗费了许多时间,急匆匆将自己洗干净,到主卧门口等着。

虫族对气息十分敏感,尤其是雄虫,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方弈就打开了门。

这回他没说什么,将林叙拉进屋,按在了门板上。林叙还没来得及扶好,就被从后面冲了进来。

他猝不及防地叫了一声,随即被男人握着腰几下猛顶,他连忙捂住嘴,方弈却一把将他的手拉了下来。站着承受的姿势似乎让身体变得更加敏感,林叙两条手臂抵着门板,被男人顶到里头的要紧处时,忍不住低声地叫,脸颊很快漫起潮红。

他脑子里迷迷糊糊地想,好舒服,怎么生理课上没说过会这么舒服。

就在此时,握着他腰的大手往上移,轻轻揉了揉饱满的胸肌。

林叙浑身一阵克制不住的颤抖,脑海里白光一闪,一下子腿都软了,差点站不住。

脑海混沌中听见背后的男人低声道:“……怎么了?”

他的手在林叙湿漉漉的腿间摸了摸,林叙这才慢慢缓过来,低头一看,透明的液体正顺着大腿流下,还有些直接滴落在地板上。

随着男人一下一下地顶入,他的身体又开始战栗,后面一阵一阵热意,更多的水流了出来。

方弈见他不回答,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了?”

林叙满脸通红,小声道:“……流水了。”

“嗯?”

“……太舒服了,就会这样。”

……

这天晚上方弈仍然只要了一次,但是林叙挪出主卧时,已经过了凌晨两点。

他满身都是跟男人在一起久了沾染过来的雄性味道,身体里也是,林叙草草冲洗一遍,但那味道根本冲不掉,只能就这么凑合睡觉。

第二天吃早饭时,方弈多看了他几眼。林叙以为自己脸没洗干净,收拾餐具后迅速跑去照了镜子,可并未发现什么不妥。

方弈在外头道:“送我上课。”

林叙连忙走出来:“是,雄主。”

方弈看了看他的居家服,林叙立刻上楼去换了便装。

借着送他上课的机会,林叙第一次迈进了帝国大学的校园。帝国大学并不是对所有人开放的大学,只有经过资格审核才能考取,绝大多数政要都是从这里走出来的,因此大学的门禁也管得很严,有方弈带着,林叙才得以进入。

他将方弈送到教学楼下,方弈抽出来一张借阅证:“你用这个,去图书馆办一张副证。”

林叙微微一愣。

方弈又在便签本上写了一行字,撕下来递给他:“在图书馆待到十一点,再来这栋楼下接我。”

他下了车,林叙才低头去看便签。

[准允本人雌侍林叙办理借阅证副证。——方弈]

他拿着字条和借阅证来到图书馆前台,管理员见是雌虫,态度懒懒散散,道:“看书直接刷借阅证进门。”

林叙道:“我还没有借阅证,现在办理一张。”

他将方弈的借阅证和字条递过去,管理员一看,瞪大眼睛,连忙抬头看了他一眼。

林叙莫名其妙,和他大眼瞪小眼。管理员又低头去重新看了一遍字条,看完之后眼神都变了,小声道:“你真的是方弈的雌侍?”

林叙点点头:“你要看证明么?我的个人信息上会显示……”

“不不,不用了,有这个字条就可以了,我这就给您办。”管理员满脸堆笑,飞快给他办了证。

林叙拿着借阅证离开,还没走出多远,就听见那管理员小声跟旁边的同事说话。

“刚刚那个,是方弈的雌侍!”

“不会吧?方弈刚成年就说不结婚,他退掉婚约的时候不是闹得特别大吗?难道只是说说而已?”

“哎呀,他父母怎么可能准他不结婚,那么大的家族,不可能就这么断代。”

“可是方弈自己不愿意啊,没经过本人同意,怎么能结婚?”

“这你就不懂了,第一位雌侍父母有权直接申请,不需要经过本人同意!”

“天哪……那这个雌虫也太幸运了。方弈以后不会结婚,那雌侍跟雌君也没有区别了,那不就是未来的……夫人。”

距离太远,最后那几个字林叙没听清,但他也能从这段对话中得知,方弈的身份并不是普通的权贵。

可是,为什么不愿意结婚呢?

林叙见多了雌侍成堆的雄虫,第一次见不愿意结婚的雄虫。

不过,雄主的事轮不到他管,林叙把这些念头清除出去,走进了人文历史借阅室。

他不敢用借阅室门口的机器搜索书籍作者,只能在书架间飞快地浏览,想找一找舒云起编写的其他书籍。

他浏览的速度很快,一下子就看完了好几排书架,可是一无所获。

林叙蹙着眉,心道,《帝国史编》从远古社会开始到现代,各种名人事迹、重大事件写得十分详尽,他方才一路看过来,在书架上见到了不少出现在编写组里的熟悉名字,这说明《帝国史编》编写组几乎都是出过书的专业历史学家。能汇集这样的一群人来共编一本书,舒云起应该是一位在政治领域上或者在专业领域上有号召力的人。

他在光网上没找到这个人,怎么在专业书里也没找到?

正思索着,林叙没注意,撞到了书架前的一个人,来人抱着的书哗啦啦掉了一地。

“抱歉!”林叙连忙道歉,蹲下身帮他捡书。

一张借阅证掉在旁边,他顺手捡起来,上头写的名字是“舒亚”,身份那处写的是历史系教授。

看到这个姓,林叙一愣,但没有太在意,将借阅证连同书一起递给了面前的男人。

虫族寿命有两百多年,每一次进化后形态都会立即提升,从幼年到成年形态只需要十五年,二十岁成年形态就可以达到巅峰,而后这个巅峰状态可以持续到两百岁。

因此舒亚虽然年龄上比他大,外表倒看不出来,只是身上有着年龄和阅历修炼出来的沉稳气质,他戴着眼镜,文质彬彬却不单薄,十分有魅力。

他看了看林叙,表情有些意味深长:“你在找书?”

林叙对他熟稔的语气有些不适应,道:“是。”

“在找什么书?我可以帮你。”

“不用了。舒教授,您继续忙吧。”林叙朝他点点头,继续自己找书。

舒亚在他身后道:“你是历史系的学生?还是方弈让你来找书?”

林叙一下子站住了。

他诧异地回头,舒亚只是笑了笑:“你身上有他的气味。我是他哥哥,当然能闻出来。”

林叙望着他,心中却想,有血缘关系的虫族,气息是相似的,舒亚和方弈的气息完全不同。

他没有放松警惕,道:“我送雄主来上课,雄主吩咐我在这里打发时间罢了。”

舒亚点点头,从自己抱着的书里抽出一本:“那就看看这个吧。”

《石山杂谈》,作者是李石山,这个名字也在《帝国史编》的编写组出现过。

林叙接过书,道了谢,舒亚便离开了。

这并不是一本完全的历史书籍,而是作者本人的文章合集,薄薄的一本。林叙坐下来翻看,不感兴趣的文章直接跳过,很快发现其中有一篇抒发政治观点的议论文,里头援引了观点“自由党领袖舒先生就曾经提出:没有武装力量,就无法取得平等和自由,雌虫如今的社会地位,并不是靠呼吁和争取换来的,而是流血牺牲换来的。”

这句话犹如黑夜中乍然出现的一道晴光,一下子扎进了林叙的心尖,唤醒了他心底里压抑已久的东西。

平等和自由……

他连忙将这篇文章仔仔细细读了几遍,可惜整篇文章这么多的废话,还不如这一句带给他的震撼。

他翻了翻剩下的文章,再没有出现过舒先生,而这本书的出版时间,就在《帝国史编》之后几年,距离现在已经两百年了。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0:26

第三章

林叙有心再找一找别的资料,可一看时间,接近十一点,只能将书放到了还书台,走出了借阅室。

他在教学楼下接了方弈,开车回家,方弈低头整理着课本和笔记,漫不经心地问他:“在图书馆找到了么?”

“……什么?”

“你昨天晚上用光网找了半天,我看到了你的搜索记录。”方弈道,“找到了么?”

林叙这才反应过来,小心翼翼道:“您是说舒云起?”

一听到这个名字,方弈的神色就有了变化。

林叙谨慎道:“我在图书馆碰到了一位名叫舒亚的教授,他给了我一本《石山杂谈》,里头有一篇文章援引了舒云起的观点。”

方弈眉头一动:“什么观点?”

“没有武装力量,就无法取得平等和自由,雌虫如今的社会地位,并不是靠呼吁和争取换来的,而是流血牺牲换来的。”林叙完整地复述一遍。

方弈低声笑了。这是林叙第一次看见他笑,心中不禁有些可怜他。

明明只有二十岁,却完全不像二十岁青春活泼肆无忌惮的样子,似乎背着沉重的包袱在活着。

方弈喃喃道:“原来这世上还留着他的记录。”

林叙心头的疑问更多了,可是不敢问出来,只能继续开车。

这天晚上方弈对他很温柔,似乎是心情很好,让林叙正面对着他,双手环抱着他的脖子。这种被男人抱在怀里的姿势十分缠绵,林叙难以自持,被他弄哭了好几次,事后想起来非常丢人。

虽说方弈是雄主,可是他比自己年纪小,是自己要照顾的对象,在他面前哭可真是加倍的丢人。

就这样,林叙安稳地度过了十天婚假。等回到部队销假时,精神状态已经好多了,只是他现在已婚,不能继续住在部队宿舍里,每天都要坐部队的通勤巴士往返,比以前要辛苦一些。

生活又恢复了平静,林叙每天两点一线,虽说上下班通勤时间有些长,他偶尔会迟到或是回家太晚,但方弈并不挑剔,渐渐地林叙也就适应了。

这天,他刚刚走进训练室,李筠便急匆匆冲过来,把他拉到一边,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余晓死了。”

林叙几乎呆住,不敢置信地重复一遍:“什么?他不是回家休养了吗?”

李筠的脸色黑的可怕,一字一句道:“昨天消息才传回来。他的雄主认为他被俘虏期间受过凌辱,活生生把他打死了。”

林叙的拳头一下子攥紧。

好半天,他才压住怒气,组织语言:“他是立了功的英雄!怎么能因为这种原因……”

“但他也是雌侍。”李筠打断了他,双眼通红,“根据雌侍守则,他被其他人碰过,雄主就有权处死他。”

林叙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李筠为防他情绪激动被人发现,立刻按着他的肩,将他拉出训练室,一路拉到了天台。

“这种狗屁守则简直不可理喻!要不是我们在前线拼命,这群蛀虫哪能有什么安稳日子!”

一推开天台的门,一句怒吼扑面而来,林叙一看,全是熟悉的面孔。

“凭什么我们的命要掌握在他们手里!我宁可死在战场上,被敌人打得千疮百孔,也不要死在雌侍守则下!死在那种窝囊废的手里!”

雌虫们激动极了。参军的雌虫大多是幼年就被家庭抛弃,在教养所长大的,他们从小在教养所接受的教育是保家卫国、对雄虫绝对服从。然而现在的社会已经不是信息闭塞的社会,他们接受教育的方式不仅仅是教养所,还有光网,还有各种各样的书籍,雌虫们越是长大,越能意识到自己从小接受的畸形教育是可怕的。

他们也能不断地看到关于平等和自由的呼吁声——那是平民雄虫不满于权贵阶层而发起的呼吁,雌虫根本连发出呼吁的资格也没有。

凭什么性别不同,遭受的待遇就天差地别?

他们在军队里,这本来是一个雌虫占尽生理体能优势的地方,可是能晋升上去的依然是远远不如他们的雄虫!他们永远只有在底层卖命的份!

李筠忽然道:“我一定要给余晓报仇。”

其他人都看了过来。

“制定守则的蠢货让我们寒心,可是我们不能再让我们的战友寒心。”李筠走过去,“他一直以为帝国战死为荣,最后却在帝国的法律下,被一个窝囊废合法凌虐至死。他在敌人手里好不容易活下来,把军报送回来的意义在哪里?这样的帝国,根本不值得他卖命!”

“我们是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战友,如果我们不为他报仇,还有谁会为他报仇?!”

一阵沉默后,有人开口:“要怎么做?”

李筠道:“我一个人就够了。”

他环顾了一圈:“你们大多成婚了,有的还有了孩子。我是单身,没什么后顾之忧,今晚我就带着枪出去,翻进他家里,一枪崩了那个窝囊废。”

可是那样,李筠也就完了。

林叙忽然想到了舒云起的那句话。

雌虫如今的社会地位,并不是靠呼吁和争取换来的,而是流血牺牲换来的。

他的心疯狂地跳了起来。

其他雌虫们纷纷上前阻拦李筠,不让他干傻事,林叙深深吸一口气,道:“各位,有没有想过,为何近代以后,雌虫的社会地位有所上升?”

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其他人都愣了,一时没人作声。

“从前封建社会,雌虫根本没有半分人权,战乱饥荒的时候,甚至被雄虫们分而食之。可是现在已经好多了,这种变好,并不是自然而然来的,是有人站了出来,有人流血牺牲。”

“那些人已经在历史上被抹去了,现在的社会又回到了雄虫的完全掌控之下。如果没有人站出来反抗,那我们又会回到以前,过着永远被压迫的日子,前辈们的牺牲就白费了!”

这番观点其他人从未听过,一时间都瞪大了眼睛,可是心底里压抑许久的、从前连想都不敢想的,对自由和平等的渴望,让他们紧紧盯住了林叙,热切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不是编的,有这样的雌虫,他甚至坐到了自由党领袖的位置。正是因为有这些勇敢的人,才有今天的我们。”林叙大声道,“而我们现在的选择,将会决定以后雌虫的命运!”

“不要再沉默!不要再忍耐!谁知道下一个被打死的会不会就是你我?!”

“与其死在雌侍守则下,不如死在争取平等的路上!”

星历3286年8月11日,兰斯帝国首都军区发生军变。

军变最先发生在136团,而后迅速蔓延至整个军区,雌虫们枪杀了所有团级以上雄虫军官,将军队物资全部卷走,迅速分散成小股,往帝国西南边境行进。除此之外,还有一支小队闯入首都,打死了一名正在家中的雄虫。

帝国迅速启动全国军事一级预警,命地方军队拦截这支往西南边境去的军队,同时,军部召开新闻发布会,严厉谴责这支丧失军人使命感的叛军,称他们如果逃出边境,将会成为敌国的助力,动员全国群众围追堵截。

与此同时,光网上却出现了另一种舆论。有人将为国立功的战士余晓被雄主活活打死的视频发布出来,并发布了极为煽动的言论,仅仅数十分钟就获得了巨大的浏览转发量。

虽然这条视频和言论很快就被官方删除,账号也被封了,但舆论却仿佛被这个炸弹炸开了锅,一时间光网上沸沸扬扬,煽动性言论此起彼伏,封号都封不过来。

各地的军队逐渐开始爆发矛盾冲突,不断有人试图起义加入叛军,但在一级军事预警的严密防控下,这些起义大多失败,不少人因此惨遭枪决。

但在这种毫无人性的严厉镇压下,反抗的声音反而越来越大,甚至有自发成立的民间组织,偷偷帮助叛军躲过搜捕,给叛军送粮送药。

两周之后,叛军大部队抵达西南边境,通过策反守城部队,里应外合,顺利攻占西南两座重要城市,用独立电台宣布成立新政权,颁发了新政宣言。

一时间,举国哗然。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0:29

第四章

方弈走进军部的电梯,领路军官恭敬地为他按下按钮,电梯迅速往下,一路下到黑暗阴森的地下监狱。

监狱里并没有多少人,想来能关在这个级别的监狱里,也需要一点本事。

规律的脚步声回荡在监狱宽敞而空荡的走廊上,转了几个弯,军官便道:“方先生,我们到了。”

这是一间全封闭囚室,一点光都没有,只留了几个气孔,在这种囚室里只要待上一天,都够把人逼疯了。

方弈皱起了眉。

军官拉开囚室的门,里头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男人,瘦得已经皮包骨头,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露出不少伤痕,光线一照进来,他就瑟缩地躲了一下。

军官的语气带上几分阴冷:“就是这个人带领小队闯入首都,到被害雄虫的家中,先杀了人,放走雌君雌侍,再获取监控录像传了出去。”

方弈道:“小队的其他人呢?”

“其他人都掩护着他,在巷战中死了,活捉的只有这一个。”

蜷缩在地上的雌虫不知道听见没有,一动不动。

方弈蹲了下来,轻声道:“林叙,起来。”

军官十分惊讶:“您认识他?”

他只是个带路的低阶军官,并不知道这位身份尊贵的方先生今天突然造访,跟老大聊了些什么。老大黑着脸让他给方先生带路,他就乖乖带路而已。

蜷缩在角落的林叙慢慢有了反应,缓慢地四肢并用,努力爬起来。

方弈冷着脸,问:“他被关在这里多久了?”

“他闯进首都第二天就被抓了,经过电击审讯后,就一直关在这里,十来天了。”

“没有给他东西吃?”

军官笑了一声:“他可是雌虫,不会这么容易饿死的。”

方弈的脸色黑得可怕,连那头秀丽的长发都显得阴森可怖了几分,他走进囚室,一把将林叙抱了起来。

林叙有些应激反应,但是因为多日没有进食,身上又有伤,已经反抗不动了。

他抱着林叙走出来,军官眼睛都要瞪脱窗了:“您、您、您……”

方弈不搭理他,径直往回走。

“等等!”军官追上来,“他是要犯,您不能带走他!”

“他是我的雌侍。”方弈冷冷道,“根据雌侍守则,我有对他的第一顺位处置权。”

“可是、可是……他很有可能跟军变有关,有重大政治犯的嫌疑,您不能……”

“我已经跟你们部长谈过了,你不必管。”方弈脚步不停,很快走到了电梯处,军官得罪不起他,只能输入密码,按下电梯。

林叙被抓捕时上了新闻头条,新闻还极其严正地说这样罪大恶极的雌虫该被就地正法,首都的雄虫们一度在军部大楼门口聚众抗议过,要求立即将这等胆敢杀害雄虫的罪犯执行枪决。

而这样的要犯,依然可以轻轻松松地从监狱被带走。

林叙觉得帝国的政治圈也真是够离奇、够腐败的。

方弈抱着他回家,然后叫了家庭医生,那名雄虫医生甚至连靠近他都会发抖,只敢让助手给他做检查。林叙休养了一两天,身体稍微好转一点,就请求方弈别为难人家医生了。

方弈坐在他床边的软椅上,长发随意披散着,慢条斯理翻了一页书:“你杀过雄虫,又不代表你会随意杀雄虫。这个医生想得太多了。”

林叙全身都敷着药膏,只能一动不动,问:“雄主,您不害怕吗?”

方弈道:“我又没有做错事。”

林叙思考了片刻,才想通,他这话的隐意,便是他认为那名被杀的雄虫做错了事。

林叙心头微微一动。

他道:“雄主,您为什么要救我出来?我如果被判定为政治犯,会影响到您吗?”

“你现在知道担心影响到我了?”方弈抬眼瞥了他一眼,“参加军变的时候怎么没想过。”

林叙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更不敢告诉他自己岂止是参加军变,自己就是军变的发起者。他讷讷道:“对不起。”

方弈合上了书,第一次认真地注视他:“不用说对不起。我不认为你做错了。”

“我来救你,是因为我觉得,英雄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

林叙惊呆了。

英雄。

这个词可能会被以后的雌虫用来称呼他,可要一位权贵雄虫真心实意地称一名雌虫为英雄,却要难得多。

他张了张嘴,正要说话,楼下忽然传来了门铃声。

林叙动弹不得,方弈只能亲自下去开门。

片刻,林叙嗅到了一名陌生雄虫的气息,和方弈的气息很相似。

很快,这名陌生雄虫就出现了——不,也许算不上陌生,林叙在电视和新闻上经常看到他。

“这就是你花了好大力气救出来那名要犯?”他板着脸,站在房间门口扫了林叙一眼。

方弈就站在他身旁,他俩不仅气息相似,长相也相似,林叙立刻就意识到,这是方弈的亲生父亲。

“首相大人。”他想起身行礼,方弈却道:“伤还没好,别乱动。”

他转而面向父亲,略带嘲讽:“不只是要犯,也是您亲自为我选的雌侍。”

方止的神色不变,背着手往书房走去:“你跟我过来。”

林叙有些担心方弈会因为自己而受到责罚,然而方弈的书房经过精心设计,一点儿声音都传不出来,他根本没法听到两人谈了什么。

等方止离开了,方弈神色淡淡走进他屋里,继续坐着看书。

林叙小心道:“雄主,您……”

方弈抬眼看过来。

林叙被他一看就卡了壳,话音急转:“……您吃饭吗?”

方弈被他逗笑了,眼睛瞅着他,无奈道:“傻乎乎的。”

大概也只有他能对着这个一拳将雄虫颅骨打碎脑浆迸裂的雌虫说出这种话。

晚上林叙依然是被方弈喂着吃饭的,方弈虽然完全不会做家务,但照顾人吃饭还是能做到。他喂林叙吃了四个病号专用营养均衡罐头,林叙舔了舔嘴,表示饱了。

方弈揉了揉他的头:“明天应该就能起床活动了。”

雌虫的体能和恢复力极其惊人,在很恶劣的环境下也能生存,这也是在如今动荡不安的世界里,雌虫的存活量大大多于雄虫的主要原因。

林叙能察觉到,方弈对自己的态度温柔了许多,这可真奇怪,之前他本本分分的时候方弈不温不火,现在他做了这么出格的事,方弈反而一下子中意他了。

不过说起来,之前方弈在床上还是挺热情的,只是白天冷淡一点,话少一点。

林叙瞅着他从自己头顶收回去的、白皙修长的手指,小声道:“雄主,需要我伺候吗?”

方弈一怔,哭笑不得:“你还有伤,我可没那么禽兽。”

他轻轻弹了一下林叙的额头。

亲昵的动作让林叙心头暖暖的,说:“雄主,您笑起来很好看。”

方弈闻言,却不笑了,给他拉上被子:“休息。”

他关上房间的灯,带上门走了出去。

林叙在黑暗中静静地闭眼躺着,平缓地呼吸,直到察觉对面主卧的气息趋于安静,他才睁开眼,无声无息地翻身坐起。

两天时间已经足够一名身体素质优秀的雌虫军人从重伤恢复到七八成状态。他在右臂包扎的纱布外摸索片刻,随即翻出一枚小拇指指甲盖大小的芯片,那是家庭医生的雌虫助手给他做全身检查时,悄悄塞在他手臂的纱布里的。

他的个人光脑和账号现在都处于国家安全部的监视下,没有可用于读取芯片的机器。

林叙思索片刻,轻手轻脚下床,走到了书桌前,桌上是医生给他开的药。

他一个一个药瓶拎起来掂量,发现了一个标着250克的药瓶,重量大大超过了标注克重。

他打开药瓶,将药丸全部倒出,瓶子空空如也没有机关,盖子也很普通。

林叙又轻手轻脚将药丸全部放回,等拿到那包药片干燥剂时,动作一顿,随即手指轻轻捏了捏。

在这里面。

他正要拆开干燥剂,忽而神色微变,立刻飞身回到床上,拉好被子,几下就平缓了呼吸。

房门咔嚓一声打开了,屋外走廊的柔和光线倾泻进来。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0:33

第五章

林叙睁开眼睛,小声道:“雄主。”

方弈道:“忘记叫你睡前吃药了。”

他端着水杯走进来,打开了床头灯,随即去书桌上找到一个药瓶。

并不是林叙刚刚打开的那个。

林叙稍稍松了一口气,假装勉强支起身体,悄悄将手里的芯片和干燥剂塞进了旁边的枕头里。

方弈喂他吃了药,而后道:“晚上伤口会不会疼?”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会疼。”

方弈轻轻撩开他的额发,抚摸他的眉骨:“要我陪你么?”

林叙一愣:“不用了。”

“今天医生告诉我,你在那个囚室待久了,心理可能会出现问题。平时看不出来,但一个人待着可能会发作。”

怪不得白天的时候,方弈一直都待在他房间里看书,没去书房。

林叙正这么想着,方弈已经伸手关掉了床头灯,上了床,显然要越过他到床另一边躺着。

那个枕头里还塞着东西,以方弈的娇贵程度和敏锐性,他一躺下就会发现!林叙心头咯噔一下,一下子伸手抱住了即将越过去的男人。

“雄主。”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渴求,“您可以抱我吗?”

在房事上,他虽然不敏锐,但睡了这么多次,好歹摸索出了一些勾引方弈的蠢办法。他拉着方弈的手,放在了自己胸脯上。

他瘦了很多,体脂下去了,胸肌自然没有以前那样肉乎乎的,但方弈还是忍不住揉了几下,低声问:“想要?”

林叙点点头。

方弈的呼吸微微沉了几分,垂下的长发拂过林叙的胸膛,他掀开了睡袍下摆。

林叙抱着他的脖子,顺从地张开腿,被男人捅进来,低声地哼哼。

他卧室的床垫质量没有主卧的好,动作稍微大一点就会吱呀吱呀地响。尽管方弈照顾着他的伤势,动作已经十分轻柔,可床垫还是被摇得不停作响。林叙被顶得不自觉摇晃着,耳边听着这吱呀声,羞耻地享受这片刻的欢愉。

他们蒙在被子里,因为动作幅度小,身体便结合得愈发紧密,方弈几乎是紧紧贴着他片刻也没有分离,一点一点细细密密地捣弄。

太深了……

林叙差点被这温柔的深入弄疯了,出了一身热汗,克制不住地叫出了声,在方弈背上留下情难自禁的抓痕。

在到达顶峰时,方弈低头吻了他。

只是在嘴唇上轻轻触碰。

林叙怔愣片刻,而后趁着他低头,迅速将摸到手里的芯片和干燥剂包塞进了环在他腰上的小腿的纱布里。

方弈陪他睡了一晚。有他在身边,林叙总算睡了这两周以来最安稳的一觉,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感觉身体已经恢复了巅峰状态。

趁方弈早起到院子里晨练,林叙拆开了那个干燥剂包。

里面是一块小小的微型光脑。

他迅速打开,发现设置了密码,便将芯片插入。

密码自动破解,而出现的界面并不是光脑最常见的桌面界面,而是一片黑暗。

突然,屏幕顶端跳出了一行字。

[林叙上线了!他没事!]

底下纷纷有人出来说话,为他平安归来而庆幸。

这像是一个聊天群组,林叙仔细辨认,就从昵称里一一认了出来,正是最初跟他一起的那群战友。

不过,其中还多了许多人,看来他们的队伍壮大了很多。

李筠给他发消息,语气看起来十分高兴。

[这个办法果然管用!等下次家庭医生再去看你的时候,你跟他的雌虫助理换装,跑出来。]

林叙心头升起了疑虑,问:[你们怎么知道我能出来?怎么知道这位家庭医生?]

[噢!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有一位厉害人物加入了我们,他是帝国大学的教授,叫舒亚。他是雌虫,但竟然能当上教授!]李筠滔滔不绝地发来消息:[这个加密系统也是他带来的团队建立的,跟你取得联络的方法也是他想的。他说,你的雄主一定会想办法把你救出来,而你在监狱待了这么久,出来就会找家庭医生,那个医生是方家一直聘用的家庭医生,肯定不会错!]

舒亚?

林叙忽然想到,《石山杂谈》那本书就是舒亚给的。

而舒亚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和起义军取得联系,带领团队建立起自己的系统,说明他早就有所准备。

舒云起所说的那句话——没有武装力量,就无法取得平等和自由。

舒亚所等待的,正是这支武装力量。

原来早就有人在黑暗中觉醒了。

林叙一直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他之前一直担心无人承担领袖的职责,起义军走不了多远就会溃散。

李筠还在给他发消息:[林叙,你说的是真的。舒亚他就是历史学者,他证明了你的话,他还有你说的那位雌虫的手稿,那位叫舒云起的自由党前任领袖!]

[原来真正的历史是这样的!我们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林叙:[你们现在到了哪里?队伍情况如何?]

李筠:[我们已经到了西南,占领了w市和z市,昨天我们已经通过自己的电台宣布成立新政权,颁布了新政宣言。唉,可惜你不在,不然就能见证昨天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

林叙心头一震,脸上总算露出一点笑容,随即,他神色一敛,飞快拔出芯片收起光脑。

方弈领着家庭医生上楼了。

虽然早上醒来时林叙已经表示自己身体完全恢复了,但方弈仍然觉得他应该再做一次全身检查,因此一大早就叫来了医生。

家庭医生依然带着那位沉默寡言的雌虫助手。

他给林叙抽了血,检查了伤口,又把小型仪器推进来,给他照全身B超,仔细记录仪器数据。

方弈和家庭医生站在房门口,正在聊关于带林叙去看专业心理医生的事。

林叙躺在床上,和身旁的那名雌虫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名雌虫微微点头,表示他已经安排好了,然而随即,他瞥到仪器屏幕,霎时瞪大了双眼。

林叙不明所以,这名雌虫失声叫了出来:“您……您怀孕了!”

门口的方弈浑身一震,他身旁的家庭医生也惊讶地叫起来:“天哪!之前根本没有检查出来!快看看虫蛋的情况!”

方弈几步冲进来,推开了仪器前的雌虫,一下子看见那屏幕上,隐隐约约的虫蛋的形状,很小,显得有些可怜。

已经成形的虫蛋,意味着起码孕育超过四周了。

胖胖的家庭医生在旁边拿手帕不停擦汗:“天哪天哪,军部押他入狱前竟然没给他验孕,他们难道不知道这是已婚雌虫吗,竟然对怀孕的雌虫用刑……”

他让助手赶紧下楼去车上把另一台机器抱上来,仔细检查一下虫蛋。

方弈在屏幕前看了半天,才从巨大的惊喜中缓过来,坐到床边,似乎自己也难以置信,看看林叙,又看看他的小腹。

“你怀孕了。”他喃喃道。

林叙心头的惊涛骇浪不比他小,双手下意识护在小腹,傻呆呆的不知作何反应。

胖医生在旁边絮絮叨叨:“这个是有科学研究证明的,雌虫的生理发育比雄虫晚几年,所以雌虫的年纪比雄虫大的夫妻,会更快地拥有第一个孩子。”

方弈一下子笑了出来:“真的。”

“当然是真的,这个研究可是……”

方弈激动地俯身,紧紧抱住了林叙。

“……”胖医生这才反应过来,方弈并不是在跟自己讲话。

他耐心地等这对小夫妻腻歪完,然后指挥助手给林叙检查了虫蛋。

“还好,这是孕早期,虫蛋需要的营养不多,不然十来天不进食,肯定早就没了。”医生看完数据,“现在还有几项问题不大的异常指标,这段时间多补充营养,很快就可以恢复了。”

他叮嘱方弈:“去看看孕夫指南,按照上面的做。至少两周进行一次检查。”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0:37

第六章

由于怀孕,林叙这次的逃跑计划提前宣告失败。

他心底里其实并不想离开方弈。自他进门已有三四个月,他在方弈这里从没受过委屈。他觉得方弈是位好丈夫,以后应该也会是位好父亲,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林叙常常会觉得很满足。

只是追求平等自由的事业比他个人的幸福更重要。其他一起出发的同伴都在为追求一个的平等社会而殊死搏杀,他无法心安理得地在雄主的庇护下享受幸福。

他的人生,自从被舒云起那一句话唤醒后,就注定要为这伟大的事业不断奋斗,像千千万万牺牲的前辈一样,将自己的生命燃烧到最后一刻。

只是怀孕这事实在是意料之外,他不可能怀着孕逃跑,因为孕期没有雄虫的照顾,他根本无法顺利生下孩子,自己也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好在虫族的孕期并不长,大多只有四到六个月。具体长短要看虫蛋的发育情况,如果是发育迅速的雌虫幼崽,四个月多就能出生了。

林叙暗暗希望这是个雌虫幼崽,生下来他就带着幼崽一起走。

心里如此祈祷着,他看到旁边努力照着孕夫指南笨手笨脚做孕期餐食的方弈,又生出一丝愧疚。

如果他带着孩子离开了,方弈怎么办?

方弈说过不会结婚,那意味着他可能就只有自己这一个伴侣,也就只有这一个孩子。

林叙定定看了他一会儿。

“试试看。”方弈把好不容易做成功的一盘荤素搭配的食物推到他面前。

林叙道:“雄主,我自己可以动手做。”

“据说第一次由雄虫来做比较好。”方弈见他不动,就拿起勺子,很自然地喂给他吃。

林叙发现他对于喂人吃饭这件事十分娴熟。

他想了想,问:“雄主,您很喜欢小孩吗?”

方弈又喂了他一口:“当然。谁不喜欢小孩?那么可爱。”

说着,他又将手覆在林叙小腹上,自言自语地跟未出生的宝宝说话。

“宝宝能听到吗?”

“真可爱,来,再多吃一点。”

林叙:“……………………”

一大口饭菜又喂到了嘴里。

林叙心中默默想:他真的好喜欢小孩,要是我把孩子带走了,他会非常生气吧?

他有些走神,吃东西的速度就变慢了,方弈拌了拌盘子里的食物:“不好吃?”

林叙连忙说:“好吃。”

他赶紧咽下去,又被喂了一大口,一边咀嚼一边口齿不清地恭维:“您喂饭的姿势很娴熟。”

方弈一愣,脸上的笑立刻消失了。

林叙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补救:“我觉得您一定会是一位好父亲。”

方弈淡淡道:“但愿吧。”

他将勺子搁在盘子边上:“你先自己吃,我去洗澡。”

林叙望着他上楼的背影,有些不知所措。

雌虫的情感远不如雄虫细腻丰富,因此在人文社科经济政治领域,雄虫都比雌虫表现得更出色,他们能牢牢掌控着帝国也不无道理。林叙已经算是雌虫里对情绪变化较为敏锐的了,他能发现方弈的情绪变化,可惜他不会安慰人。

唉,到底是书读少了,不会说话。要是舒云起那样的雌虫,肯定能刚能柔,既能振奋士气,又能宽慰人心。

不知道舒云起现在是否还活着?虫族最长寿的记录达到263岁,可那只是极少数,大部分虫族240岁左右就会进入老年期,然后短短的5年内就会衰老死亡。舒云起组织编写《帝国史编》都是大约两百年前的事了,那时的他已经功成名就,肯定不年轻,那么到现在,很可能已经去世了。

真遗憾,如果能亲眼见一见这样的英雄,如果能和这样的英雄生在同一代……

林叙不知不觉间,已经将他当成了偶像,有了这样一个精神支柱,他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不过,充满力量也有可能是最近的孕夫套餐吃得很满足。

虫蛋从满六周开始,进入了快速发育期。方弈十分认真地执行孕夫指南,不仅每天都让林叙吃饱喝足,还按照最科学的频率进行灌溉,一周两次,每次持续一整晚。

林叙是从这时候才发现,方弈体能挺好的。雄虫的体能最直观的检验方法就是房事持久度,他在床上能搞一整晚,而且是每周两次没间断过,当个雄虫军人也足够了。

在这样充分的照顾下,林叙的小腹很快就有了轻微的弧度,体重也跟着上升,之前瘦下去的地方又鼓起来了。

在床上的时候,方弈要是从背后进来,就会一边顶弄,一边调笑般拍拍他的屁股,说他比以前要胖了。

一次两次还好,调笑的次数多了,林叙也忍不住时常会想:真的胖了很多吗?怀孕已经三个月了,正常来说就是会胖一点……

心头虽然这么安慰自己,但在去医院进行日常检查回来的路上,他还是偷偷看了体检报告。

第一页就是报告综述,结论处只有两个字:超重。

林叙:……

回家后他找到许久不穿的军装,上衣勉强套上了,只是胸口很紧,长裤……长裤卡在了胯骨上。

林叙:“……”

他不服气地用力往上一提,结实的军装长裤撑破了。

方弈在楼下听到声音,朗声问:“什么东西撕碎了?”

楼上传来林叙镇定的声音:“雄主,没事。”

他不说话还好,这么一说,方弈立刻上楼来了。

林叙坐在卧室的床边,身上穿着军装上衣,明显鼓起的胸肌将上衣撑得紧紧绷着,两条腿光溜溜的,脚边是扯破的长裤。

方弈目光一动,走到床边坐下:“你在家里待烦了,想上班?”

林叙不想说自己只是试一试以前的衣服,恰巧以前的衣服大多是军装而已。

方弈低声道:“你有案底,以后不能再待在部队了。等过了半年的候审期,我把你调到市里来。”

这个结果林叙早就想到过,军部不可能将一个危险分子继续留在部队里,如果没有方弈帮忙,他除了逃出去加入起义军,就是在家当个全职太太。

方弈坐在他身旁,似乎想了想以后的生活,随即一笑:“但是我总觉得,你不会甘心过这种平静的生活。”

林叙一愣,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的想法被他看穿了,心疯狂地跳起来。

不过方弈并未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开玩笑道:“军装得穿大一码了。”

“……”林叙撇撇嘴,捡起了脚边的裤子,“体检报告说我超重了,您为什么一直没告诉我?”

说完,他就意识到,雌侍是不能用这种埋怨的语气跟雄主讲话的。

而且这么一说出来,就表明自己偷偷看过体检报告了。雌侍是没有权利看孕期体检报告的,如果虫蛋情况不好,雄主会直接带雌侍去医院打掉,不让雌侍知道情况是为了防止雌侍反抗或逃跑。

林叙觉得怀孕之后自己的智商似乎有所下降。

方弈面不改色:“我有让你少吃点,但是你胃口太好了。”

“……”被他说吃得太多,林叙的脸霎时憋红,好半天才小声道:“您怎么能这么说我,是您让我要全部吃完不能浪费……”

方弈扑哧笑出了声,弹了一下他的额头:“怎么这么傻?我没有嫌弃你吃得多。”

这哪是嫌不嫌弃的问题,明明是他要他多吃的,现在又倒打一耙!还故意说他傻!

这些搞政治的雄虫都太讨厌了!

林叙一下子站起身,去换家居服:“我今晚不吃饭了。”

方弈闻言又笑了他一会儿,等意识到林叙是真的有点生气时,他再想去哄,已经哄不动了。他从未把林叙当成雌侍,自然不会用雌侍守则去约束他,让他乖乖的不准乱发脾气。他盯着林叙生闷气的背影,思索着该怎么办。

正在此时,林叙换衣服的动作忽然一顿,僵在原地不动了。

方弈奇怪道:“怎么了?”

他走过去,帮他把套到一半的柔软长裙拉下来,整理好。

就在他帮林叙整理衣物时,忽然感觉到一丝异样。

刚刚那一瞬间,像是空气中有什么东西撞了他一下,小小的,但是很有活力。

方弈一下子盯住了林叙的小腹:“……是他吗?他动了?”

林叙瞅着他没说话。

方弈连忙蹲下来,将耳朵贴在他小腹。

虫蛋丝毫不辜负他的期望,又蹦弹了几下。

方弈一下子搂住了林叙的腰,笑道:“是他动了!”

“他已经会动了,就能够听到我们说话了,我们要给他取名字了吧?”方弈就这么搂着他,仰头跟他说话。

这个仰视的角度,林叙猝不及防被他的美貌击中。

……他好可爱,笑起来真好看。

林叙非常不争气,就这么原谅了他说自己吃得多,还说自己傻。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0:41

第七章

这时,方弈的光脑叮的一声,收到一条新信息。

方弈的个人信箱来信非常多,他只对少数几个人设置了来信提醒,听见声音便低头看了看手腕上戴着的光脑,片刻,林叙听见他说:“收拾一下,晚上出门赴宴。”

这是林叙进门以来,第一次见方弈应邀出席宴会。邀请他的宴会固然很多,但是方弈在人前一直都是林叙初次见他时那种冷冷淡淡的样子,并不喜欢浪费时间与人交际,宴请一律拒绝。

林叙隐隐约约感觉得到,方弈并不打算从政,而方止竟然也不管他,这很奇怪,政治上如此出色的父亲,应该很希望子承父业吧?

他在主卧的衣帽间里按照方弈的吩咐挑选出礼服,伺候方弈穿上。他自己并没出席过这种晚宴,根本没有合适的衣服。

贵族们的传承历史悠久,规矩也很多,出席晚宴的衣服有特定的制式,方弈穿的就是一身标准的礼服——从最里面的衬衫、衬裤,到中衣、衬裙、腰坠,再到最外面的外袍、飞肩,一应俱全,配上方弈俊美的长相和乌黑的长发,显得极为儒雅端庄。

这整整一身,林叙看着就觉得重,他现在怀孕,受不了穿这种厚重礼服的拘束,心中便萌生退意,开口道:“雄主,我在家等您回来吧?”

方弈挑眉看他:“为什么不去?”

林叙道:“我没有合适的衣服。”而且也不想穿合适的衣服。

他心想,这种礼服大多需要定制,一时半会儿的,方弈也变不出一套来。

方弈打破了他的美梦:“有。”

他指了指衣帽间最里面那个衣柜:“那里面是你的衣服。”

林叙一愣,他的衣服都在自己卧室里,怎么可能出现在主卧的衣帽间?他走过去打开那个衣柜,发现里面挂着一排宽袍大袖的礼服,版型制式虽然简单飘逸,但每一套都裙摆曳地,十分招摇。

林叙:“……”

最后,林叙还是被迫穿上礼服,跟着方弈出门了。

这是在首相府举办的晚宴。如今帝国的政治圈子几乎完全被贵族雄虫掌控着,没有家世背景的平民雄虫,很难取得立足之地,今天的晚宴里,林叙就没有看到平民政治家。

他跟在方弈身后,一踏进宴会厅就引起了一阵骚动,不少人是看方弈,也有不少人看着他。

一开始林叙不明所以,直到跟着方弈穿过人群时,才听见了一些低声议论。

“方弈什么时候结婚了?你们收到婚礼邀请了吗?”

“他不是独身主义吗?为此还退了婚约。”

“那算不上什么婚约,根本没有纸质婚约书的婚约你也信?我觉得全都是孙家编出来的。”

“唉,这些孩子,真是太能折腾了。早知道方弈不是独身主义者,我就把我家孩子送去跟他做同班同学。”

“你这老不要脸,人家都娶了雌君了,你还做什么梦。”

雌君?

林叙一怔,低头看看身上的礼服,忽然意识到不对。

现在意识到不对已经来不及了。方弈领着他径直走到了宴会厅最前面,方止正在那里跟一位内阁大臣聊天,他身后还站着一位身形修长纤细的俊秀男子,穿着和林叙类似的礼服。

大臣见方弈走过来,便笑了笑:“我还是把时间留给你们父子俩。一会儿再聊,首相大人。”

“父亲。”方弈朝方止点头行礼,林叙也跟着行礼:“首相大人。”

方止看了林叙一眼,并未作声。这让林叙更奇怪了,其他人不知道林叙是雌侍,可方止是一清二楚,现在这里只有他们四个人,为什么他没有开口说破?

他压下心头的疑惑,低眉顺目站在方弈身后,等着同方弈一起向他母亲行礼。然而,方弈并未继续行礼,而是微微偏过头,低声道:“我同父亲有话要说,你跟着他去旁边休息一会儿。”

他所说的“他”,就是方止身后那位面容娴静清秀的雌虫。

林叙一愣,道:“是。”

方弈引着他,将他交给了那位雌虫:“林叙怀孕了,要好好照看他。”

那位雌虫微微一怔,随即点了点头:“是,少爷。”

这不是方弈的母亲?!

可是他明明穿的跟自己差不多,应该也是雌君的礼服,怎么会……

林叙跟着这位雌虫,走进了宴会厅旁边的一间休息室。这里很安静,只有他们两个,没有其他虫族的气味干扰,林叙总算清楚地嗅出来,这名雌虫确实跟方弈没有血缘关系。

仔细一看,他的长相气质也跟方弈没有相似之处,方弈的俊美颇有凌厉逼人之感,而他偏向温柔秀美。他熟练地吩咐门口的仆人准备一些孕夫能喝的饮料和甜点送来,然后带着林叙坐在了柔软的沙发上,还很体贴地给他腰后垫了靠枕。

林叙听到仆人们称呼他为“夫人”。这其中的复杂关系他搞不清楚,怕自己叫错了称呼,便谨慎地开口:“您好,我是方弈的雌侍林叙。我应该怎么称呼您?”

“我是方弈父亲的雌侍,文加。”这位雌虫微微一笑,“你不必使用敬称,不过我也不知道,你该怎么称呼我。”

怪不得方止没有当面说破他的身份,因为文加也是以雌侍身份穿着雌君的礼服,这件事上方止没有立场责问方弈。

方弈这行为,总觉得像是故意来气他父亲的。

不过,这样重大的宴会,方弈的母亲——应该也就是方止的雌君,为何没有出现?

林叙不敢多问。

文加虽然是雌侍,但他教养良好,气质温婉,看上去像是养尊处优长大的贵族子弟,林叙跟他几乎没有共同话题,只除了——虫蛋。

“现在已经怀孕三个月了?你看起来并没有胖多少,大多数孕夫在这个时候都会严重超重。”文加对孩子有莫大的兴趣,不断地问他问题,“他现在会动吗?”

“已经会动了。”

文加殷切道:“我可以摸摸他吗?”

“……可以。”林叙勉强道。

文加将手放在他小腹,林叙下意识绷紧了身体,这是没有血缘关系的虫族接近虫蛋时,雌虫保护幼崽的本能反应。

肚子里的宝宝可能察觉到外头的不是爸爸,并不给面子,一动不动。

林叙尴尬道:“他下午动了很久,可能累了。”

文加也只好说:“这个阶段的虫蛋,精力还没有那么旺盛。”

也许是听到了这句话,虫蛋突然动了一下,林叙觉得自己的肚皮像被小小的脚一踢。

“啊!”文加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猛然收回手,“他会动!”

林叙看着他这样惊奇的反应,忽然意识到,文加可能没有生育过,没有自己的孩子。

刚刚在宴会厅里,他们来之前,只有方止和文加站在前面迎接客人,他们来了之后,文加和他就进来休息了,方止和方弈继续在外面迎接客人。

如果方止还有其他儿子,文加应该要等到他们来齐,才能进来休息。再加上之前听别人说过的,如果方弈不结婚,这么大个家族就要断在这一代,林叙可以肯定,方弈就是方止唯一的后代。

方止和文加都正值盛年,方弈不想结婚不想从政,方止完全可以再生几个儿子,教育他们从政,为什么要让方弈一个人承受家族所有的期望呢?方止甚至不考虑方弈的感受,利用制度漏洞强行给他安排了一名雌侍。

如果不是方弈心软,林叙的下场会很惨。被雄主休弃的雌侍,一辈子都无法再嫁,无法评优评先获取表彰,升职无望,领不到任何社会补贴,老年甚至没有后代送终。

不过也可能正是因为父亲了解儿子,方止吃准了方弈不会这样随意对待别人的人生,才如此剑走偏锋。

这样互相揣测、互相折磨的父子关系,真是太奇怪了。

正在林叙胡思乱想时,休息室门口传来一阵喧闹,夹杂着调侃和笑声,似乎有一大群人正朝这边走过来。

“客人们来了。”文加这么说,但坐在沙发上一动也没动。

见他不起身迎接,林叙便也没起来。

不一会儿,一群华服男子鱼贯而入,个个穿着精致,披金戴银,长发梳得一丝不苟。

林叙看了看这群雌虫,又看看自己和文加,发现他俩是仅有的两位短发。林叙是因为军人身份,文加就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了。

虽然普通雌虫们为了方便大多也是短发,但是养尊处优的贵族雌虫们只需要追求美丽,几乎个个都是长发,每天花在做发型上的时间,足够林叙早起跑十公里了。不过贵族雄虫好像没有留长发的习惯,他至今只见过方弈这么一个。

进来的雌虫们看见沙发上的文加,都笑意盈盈过来打招呼,称呼他为“第一夫人”,然后再假意问道:“这位是谁?怎么以前没有见过?”

文加替林叙做了回答:“是方弈的伴侣,林叙。”

雌虫们一时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看向了当中一位高挑清瘦的雌虫。

林叙不由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那是个长相清秀的男子,个子比自己要矮半头,十分纤细,仿佛一阵风都能吹倒。

他朝林叙走了过来,微笑道:“我能坐在这里么?我是孙其。”

林叙不知道孙其是谁,但是他坐的是单人沙发,这人干嘛要跟自己挤?

不过,他还算敏锐,察觉到此人说话带着莫名其妙的敌意,便说:“我是孕夫,单独坐比较好。”

其他雌虫们一阵小声惊呼,随即开始窃窃私语。

孙其勉强一笑,又说:“我听说方弈喜欢弹琴作画,还以为他会娶一位学艺术的雌虫。林叙是学艺术的么?”

林叙道:“我是军人。”

孙其惊讶道:“怪不得看起来这么高大健硕,那你岂不是根本没有艺术细胞?你跟方弈怎么能聊得来呀。”

文加微微蹙眉,显然对这些浮夸聒噪的年轻人有些不满了,刚想开口将话题转过去,就听林叙说:“我有一个优点。”

孙其微笑着:“哦?是什么?”

林叙面无表情:“一拳可以打十个你这样的。”

“……”孙其扯了扯嘴角,“这是优点?”

门口忽然传来一句:“现在是战乱时期,能活下去就是最厉害的本事,这当然是优点。”

方弈走了进来。

孙其万万没想到,方弈搭理自己的第一句话,是维护林叙的话。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梦寐以求的男人走进来,走到了另一个人身旁,体贴地扶他站起来,低声说:“晚宴要开始了,我们出去吃点东西。”

孙其真想冲到方弈面前大声叫他看清楚,林叙又高又壮,一拳能打十个,怎么可能柔弱到需要他来扶?!

可惜,方弈就像是眼睛瞎了一样,搂着林叙径直出去了,其他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雌虫们在他眼里仿佛是空气。

文加也跟着出去了,室内只留着这群跟过来看好戏的八卦雌虫们,纷纷上前围在孙其旁边叽叽喳喳。

“我看那个人也不怎么样嘛,只是脸长得好看,块头也太大了,个子还那么高,都快和方弈一样高了。”

“你懂什么,好多雄虫都是只看脸,不看身材的。”

“可是他很丰满啊,”有人压低了声音小声说,“你们看到他的胸没有?”

众人一阵哄笑,还有人故意瞄了瞄孙其的胸口,孙其脸都气红了,咬牙撑着架子,走出了休息室。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0:44

第八章

方弈和林叙用完晚宴,在首相府留宿。首相府并不是私人住宅,很大一部分都是办公、会客的场所,给首相及其家人居住的地方只是一处小院。

林叙洗漱洗澡之后,穿上仆人送来的睡衣,走进卧室时,方弈正披着湿漉漉的长发倚在床头看一本笔记。林叙拿着干毛巾走过去,帮方弈一点一点擦干头发,他留意到方弈拿着的那本笔记本已经很旧了,在封皮之外重新套了一层牛皮作为保护套,可里面的纸张已经泛黄磨薄,有些字迹甚至看不太清楚了。

方弈忽然抬眼看他:“父亲跟我说,他想好了孩子的名字。”

林叙一愣,停下了给他擦头发的手:“雄主,您不亲自给孩子取名字吗?”

方弈轻轻一笑,似乎带些嘲讽:“我和父亲想出来的是同一个名字。”

林叙继续给他擦头发:“是什么?”

“决。”方弈合上笔记,用手指在他手心一笔一划写出这个字,“叫方决。”

林叙小声道:“为什么取这个字?”

“……”方弈低声道,“希望他当断能断,一生果敢利落,永无纷扰缠身。”

“是个寓意很好的名字。”林叙点点头。

“今天体检的B超照片,已经能看到虫蛋上的虫纹了,他是雌虫。”方弈凑近了些,将头枕在林叙胸口,一手搂着他的腰,另一手轻轻抚摸他的小腹,“发育得很健康,医生预测还有不到三周,他就会出生。”

林叙心头咯噔一下,一时竟不知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难受。离他加入战友们只有三周了,离他与方弈分开也只有三周了。

如果他们的队伍最后成功,也许他和方弈还能再见面,但更可能的结果是他不知道哪一天就死在战场上,方弈也许连他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

想到这种可能,林叙擦着头发的手慢了下来。

方弈从手中的笔记本里轻轻抽出一片书签,是个薄薄的金属片,做成手枪的形状,林叙认得出来,是子弹壳的材料做成的。

方弈深吸一口气:“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林叙有预感,方弈应该是要带自己去见他的母亲。

他们走出了这栋小别墅,走到院子茂密的小树林中,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打扫得很干净,沿着小路走了一会儿,才发现它通往一间小屋。

虽说小屋并不简陋,但是方弈的母亲是雌君,为什么会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

不过,等林叙走近了,才借着月色看清楚,小屋的铁门从外面锁死了,上面挂着的锁已经生锈,显然很久没打开过了。

林叙心中忽然有些沉重。

方弈拉着他,在小屋门口的台阶上坐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这是我母亲生前住的地方。”

说完这一句话,他沉默了很久,似乎在平复心情。

林叙开始坐立难安,他并不希望知道这些事,他不希望方弈对他敞开心扉——那样在他离开之后,方弈会更加难过。

他很好奇方弈的家事,但从来不问,老师教过他,若没有本事把一个人治好,就不要去揭开他的伤疤。

良久,方弈低声说:“多希望他能坚持到看到你,看到我们的孩子。”

“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林叙不知道能说些什么,他的心像被烈火烤着一样焦灼,比任何时候、比他在军部的全封闭囚室里、比好几次以为被方弈发现自己的计划时都要焦灼。他想让方弈不要再说了,想叫他看清楚面前这个雌虫是个冷酷无情的人,不要这么单纯地把心交出去。

“我留着一件母亲的遗物,”方弈掏出那片小小的、子弹壳做成的金属书签,“现在送给你。”

林叙根本没脸去接这份对他有重要意义的礼物,连连摆手。

“不是我要送给你的,是母亲给你的。”方弈将他的手拉过来,要把书签塞进他手里。

“雄主,我不能要。”林叙紧紧捏着拳头,就是不张开手。

方弈望着他,微微一笑,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又闭上了嘴。

有人走了过来。

他拉着林叙站起身,不一会儿,就看见文加沿着小路走过来。

文加看见方弈并不意外,温和地朝他点头行礼:“少爷,我来打扫夫人的居所。”

说是打扫居所,但文加并没有小屋的钥匙,只是捡一捡周围的落叶罢了。他提醒方弈:“少爷,天气冷,请带林叙回去休息吧,他是孕夫,不能着凉。”

林叙悄悄瞅着方弈,发现方弈神色平静,看不出丝毫端倪。他好像不喜欢文加,但也不怨恨他。

方弈拉着他朝小屋鞠了一躬,一起离开,文加在后面道:“少爷,再有三周,就到12月底,要过年了。”

方弈道:“我知道了。”

这天晚上林叙入睡前精神状态并不好,脑海里有许多事纷纷扰扰,精神亢奋又紧张,而且在陌生的环境下休息,身体难免会保持警觉,半天都没睡着。方弈在房间的书桌前写着什么,写了很久才完成,然后关灯上床,在他身边躺下。

非常神奇,感觉到方弈躺在身旁之后,林叙很快就陷入一片温柔宁静中,身体和精神松懈下来,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一条细细的项链挂在脖子上,下面坠着那枚书签。

林叙握着它看了一会儿,小心珍重地将它塞进衣领里。

大半个月很快过去,虫蛋动得越来越厉害,几乎让林叙整夜睡不着觉,方弈担心他会提前生产,便将他先送到医院住下。

离过年只有几天了,帝国大学早就放了假,往常这个时候方弈应该与家人待在一起,但这次却只能一直在医院陪护。林叙觉得有些愧疚,可这么跟方弈说的时候,方弈表示:“生产才是最重要的事。”

“可是,明天就是新年第一天了。虫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难道就一直在医院里,不去拜访首相大人吗?”

“不去。”

“……”林叙想了想,说:“我今天觉得虫蛋动得没那么厉害了,不如我们今天晚上拜访首相大人吧?”

一年的最后一天和新年第一天,是家人团聚的时候。

方弈依然坚定地摇头:“不行,等到生完再去。”

林叙拗不过他,只能两个人一起待在医院的单人病房里。这一天晚上,医生、护士大多都放假了,几乎能出院的病人都出院去和家人团聚,整个医院冷冷清清,空荡荡的。

林叙没法下厨,就从饭店里订了丰盛的晚餐,里头还包括过年时按照习俗要吃的传统食物——三色糕、红豆粥、糖水蛋。

方弈竟然没见过,好奇地问这些是干嘛的。

“这是过年必须吃的东西,代表新一年生活会多姿多彩、红火甜蜜。”林叙给他舀粥,“我小时候在教养所,一年里只有这一天是可以吃饱的,所以我很喜欢这些食物。”

方弈微微一怔,问:“在教养所的日子很不好过吗?”

林叙摇摇头:“起码有东西吃,有地方住,还可以读书学习,不算很难过。”

“你在那里有朋友么?”

“有几个好朋友,还碰到了一位很好的老师。”林叙回想起往事,“老师总是说我很有军事天分,每到过年的时候,他即使在外出征,也会给我寄礼物回来。”

“是什么礼物?”

“有时候是军事类的书,有时候是子弹壳。”林叙低头吃着东西,“不过教养所是不允许有私人物品的,所以这些都被没收了。”

方弈安慰般揉了揉他的头,想到什么,笑了笑:“明天我有礼物给你。”

林叙一愣,忽然有些局促:“雄主,我没有准备礼物……”

方弈抬抬下巴,示意他低头看看他自己鼓起的小腹:“你有。”

也许是父子间的心灵感应,就在他说完这句话后,虫蛋开始剧烈地闹腾起来。这次的闹腾很不一样,林叙直觉虫蛋很可能今晚就要出生,立刻加快了吃东西的速度,给自己补充能量。

晚上十一点,被闹了两三个小时、疼得话都说不出来的林叙,各项临产指标终于全部达标,被推进了手术室。

方弈坐在手术室外等待。最初的半个小时他还算冷静,可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他渐渐坐不住了,站起来开始在走廊里来回打转。

他也不敢走得太远,就在手术室附近绕了一圈又一圈,不断地抬手去看手腕上光脑显示的时间。

他觉得自己都要把这段走廊的地板给磨秃了,可距离林叙进手术室才一个小时。

方弈蹙着眉,焦急又忧心忡忡,坐下也不舒服,站起来也不舒服,来来回回的好像个神经病。有几个留在医院值班的护士路过,远远看见了,就说:“又是个等老婆生孩子的,都急傻了。”

凌晨两点,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

方弈腾地站起来,就看见林叙面色苍白躺在病床上被推出来,他身旁正卧着一枚手掌大的虫蛋。蛋壳上的虫纹十分清晰,像会呼吸一样,时明时暗,这代表里面的幼崽身体健康。

“累不累?”方弈跟着护士一起推病床,低声问林叙。见林叙摇摇头,他才松了一口气,浑身涌上来一阵疲倦。

回到病房,方弈就关上灯,往林叙床上钻。

林叙还有些虚弱,推了他一下:“雄主,一张床太挤了,旁边有陪护床。”

之前方弈也是在陪护床休息,但是今晚他不肯了,将虫蛋捞到两人中间,说:“我们一起睡。”

虫蛋上的虫纹亮了亮,似乎也在赞成这个提议。

“……”林叙为难道,“会不会压到……”

方弈不顾他略微的推拒,一手搭在他腰上,一下子就把他和虫蛋都抱在了怀里,笑道:“现在已经是新年第一天了,新年快乐。”

林叙靠在他怀中,叹了一口气:“新年快乐。”

方弈轻声道:“他倒是选了个好日子出生,新年的第一天,崭新的开始……我困了,明天再好好给他讲故事……”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双眼慢慢合上,睡着了。

林叙在黑暗中看了他半晌,似乎要把这张美丽的脸牢牢记住。这样看了很久很久,他才张了张嘴,无声道:抱歉。

他从衣袖中摸出一个小试剂瓶,轻轻拧开,在方弈鼻下晃了晃。

不一会儿,搂住他腰的手松了力道。

林叙收起试剂瓶,轻轻拨开方弈的手,迅速跳起来飞快换上衣服,将虫蛋塞进兜里拉上拉链,推开窗户从六楼一跃而下,背上的骨翼瞬间张开,几息之间就飞出了老远。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0:48

第九章

清晨的阳光洒进病房,大开的窗户往里呼呼灌着冷风,查房的护士走进来时都冻得打了个哆嗦,连忙过去关上窗户,然后去叫床上被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

“方弈先生?方弈先生,醒醒。”护士叫了老半天,才见方弈勉强睁开了双眼,“先生,要给您的雌侍林叙做检查了,如果检查没有问题,他今天就能出院。他人呢?是不是出去散步了?”

方弈整个人昏昏沉沉,努力去听清小护士的话,然而耳边只是嗡嗡地响,好半天才道:“……什么?”

他看清了身旁空荡荡的位置,早已经凉透了,没有林叙,也没有虫蛋。

他怔了一会儿,整个人像是放空了,过了好半天,才说:“我有点头痛,我是感冒了吗?”

小护士被他突然冒出的这句话说得一愣,然后道:“我刚进来时看见开着窗,现在天气这么冷,说不定您是着凉了,我去拿温度计给您测一下。”

他走出门去,方弈立刻起身下床,努力克服昏沉的感觉,走到房间里放行李的柜子处,打开一看。

大部分行李都在,林叙的睡裙也扔在里面,少了一身轻便衣物,几枚营养罐头,还有给幼崽准备的一些应急药物。

方弈抿了抿嘴,将行李收好,没有作声。等护士过来给他检查时,再次问起林叙的去向,他才一脸疑惑地问:“你在外面没有看到他吗?我早上醒来,他就不在了。”

他揉了揉眉心:“我昨晚睡得很沉,平时我不会察觉不到他醒来的……”

医院每年总会发生一些这样的事,有时候是因为生出来的孩子不健康,有时候是因为雄主不喜欢雌虫幼崽,雌侍担心孩子受到虐待,就会带着刚出生的虫蛋逃跑。

往往都发生在虫蛋刚出生的那一天,因为雌虫恢复得快,休息一天就能出院,而在医院逃跑比回家后再逃跑要容易得多。

小护士一听完方弈的话,脸色立刻就变了。雌侍逃跑,按理来说医院不需要承担责任,但总有些雄主会认为是值班护士故意放走的,会借此闹事。他连忙道:“先生,我们可以去调取监控录像,看看他什么时候出的门,现在在哪里。”

方弈点点头,由小护士带着去了监控室,调出昨晚到今早他们病房门口的监控录像。

从方弈林叙进屋,到早上小护士进去查房,并没有任何人从屋里出来。

小护士想到早上自己进去时,大开的窗户,这才反应过来:“他是跳窗逃跑了!”

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暗中祈祷方弈不要怪到自己身上,对监控室的员工道:“麻烦再调取一下室外的监控。”

那名员工摇摇头:“医院的室外监控装得很低,只能照到地面上的人。他住的病房是六楼,跳出来他直接飞走,根本不会落在地面上。”

他向方弈提出建议:“这位先生,您还是赶紧报警吧。飞行消耗的体力很大,他不可能一直飞,总会落在地面上用其他交通工具,警方那边的监控肯定能找到他。”

方弈嗯了一声,他似乎并不怎么着急,小护士都要为他急死了,连忙道:“先生,我帮您报警吧?”

方弈又揉了揉头:“他是不是给我用了什么东西?我头很痛,反应也很迟钝。”

“……”小护士焦急也没用,只能先安抚这位娇贵的雄虫:“可能是他使用了一些安眠药物,让您睡得沉,他才能顺利逃跑。这些药物使用量少的话是没有副作用的……要不您去做一个检查?”

方弈点点头,去做检查了。

林叙的候审期还没过,每天上午都需要向军部报告行踪。不过现在是全国年休期间,重要机关也只有值班人员,方弈直到中午十二点才收到军部的询问电话。

他正拿着检查报告走出医院,淡声回复电话那头的工作人员:“他逃跑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才传来严肃的声音:“方弈先生,他是要犯,您把他保出去,就负有候审期间严格看守他的责任。”

方弈道:“在被逮捕前他已经怀孕两周了,军部逮捕他之后没有给他验孕,直接使用了刑讯手段,在全封闭囚室关了半个月,对虫蛋的健康造成了影响,也直接导致他出现心理问题,带着孩子偷偷逃跑。现在我的雌侍、孩子都不见了,军部的工作失职给我的家庭造成了严重影响,这个责任我一定会追究。”

“方弈先生,现在说的是你没有看好他的责任……”

“他给我使用了烈性安眠药物才逃走的,我刚刚做完检查。”方弈按下车钥匙,将检查报告扔在副驾驶,“我们感情很好,我根本想不到他会做出这么极端的行为,肯定是他出现了严重的心理问题,这一切都是军部逮捕他对他严加审讯造成的。”

“……”

值班的工作人员当然说不过他,只能立刻上报,层层报告上去,很快报到了军部部长处。

下午,方弈来到首相府拜访父亲。一进门,迎面就挥来一拳,他迅速侧身避过,一手卡住来人的手腕。

猎猎拳风带起了他的发丝,方弈冷冷抬眼一看。

方止板着脸,眼中带着怒火:“你把他放走了。”

方弈松开了手:“父亲在说什么?”

“好、好。”方止抬手点了他好几下,像是气极,又无可奈何。他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按捺住火气,道:“你知道他就是叛军的领头人之一,你把他保出来,放在身边一刻不离,你还教他读书,给他灌输你的那一套思想,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吗?!”

最后这一句怒吼吓得他身后的文加一抖,连忙小声劝道:“雄主,少爷已经很伤心了,您好好说……”

“他伤心什么?!这是他早就计划好的!”方止瞪着方弈,“他为了他的那个什么平等社会的构想已经疯了!”

方弈一脸平静,与他的愤怒截然相反:“成败未定,你怎么知道是我疯,还是你疯。”

方止似乎被他的发言气笑了:“成败?势均力敌才谈成败,你看看那支叛军,才几个月时间,已经被我们打得四散奔逃,主力都被歼灭了。你现在放他走,就是让他送死!有勇无谋的叛军能成什么事?你以为林叙去了就能改变什么吗?你以为颠覆一个绵延了几千年的社会制度有这么容易吗?!你太天真了!”

他说到激动处,指着方弈的鼻子:“活生生的例子你没见到吗?!教训还没吃够吗?!”

他这话又狠又准地扎进方弈心里,一直淡定的他一下子爆发了:“闭嘴!你不配提他!”

父子俩针锋相对,瞪着通红的眼睛,明明是相似的脸庞,对峙着却仿佛有血海深仇。

文加小心翼翼在后面拉了拉方止的袖子:“雄主,好好说,别吵架。”

方止深吸了一口气,闭眼转过身,烦得像看都不想再看见方弈。

文加又去劝方弈:“少爷,你也消消气,我知道林叙带着孩子走了你很难过……”

“我不难过。”方弈打断他,“就像他说的那样,这是我计划好的。我早知道林叙要走,怎么会难过。”

文加一噎,无奈地还想再劝,方止却道:“听见了吧?他就是疯了,把自己老婆孩子都送到战场上,拿他们的生命去赌他那个梦想!”

方弈冷哼一声:“孩子在外流浪,好歹还能跟亲生母亲在一起,林叙会好好教他。总好过被你带走,培养成下一个你。”

“你!”方止被他气得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

方弈看着他,心中嘲讽地想:他大概又在后悔为什么生出我这样一个孩子来了。

他转身望了望屋外的天空。

不知道林叙现在走到哪里了?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0:51

第十章

黑暗的天空慢慢转为深蓝,飞行了大半夜的林叙落在郊外一处农场里的一座小木屋前。

刚刚生产完就顶着凛冽的寒风高速飞行了一两个小时,他的体能急剧消耗,嘴唇都泛起了青白。但他不敢耽搁,落在地上后立刻跑了几步,从窗户跳进了屋里。

按照之前秘密和战友们沟通好的计划,为防止被市内密布的监控摄像头拍到,他不能在市里落地,只能坚持飞到郊外寻找接应。

小屋里早已经有人等着,那名陌生雌虫年纪尚轻,但高大结实,皮肤晒得黝黑,一看就是常年在农场劳作的人。

他看见面色惨白的林叙跳窗进来,立刻站起身,压低声音报出代号:“林叙少校,我是小张,您还好吗?”

林叙轻轻喘息:“我没事,我们快走吧。”

小张提上一个背包,带着他钻进小木屋背后的车库,将他和背包一起藏在堆满大白菜的货厢里,然后发动小货车开了出去。

林叙在背包里翻出了水壶,赶紧喝了一些,又吃了一枚营养罐头,背靠在车厢壁上闭眼休息,以使身体迅速恢复状态。

他透过货厢上的小窗户,问前面开车的小张:“你这样开车出去,会不会引起怀疑?”

“不会的。我往常也是四点钟左右开车去C市送农货。”小张回答他,“乡下的路难走,货车不能开得太快,虽然离C市不算远,但也要开两个半小时,四点出发才能赶上早市。”

林叙的体质非常优秀,即便刚刚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在寒风中连续飞了一个多小时,身体都冻得麻木了,在不透风的货厢中休息一会儿,手脚就又暖和了起来,只是体能大量消耗之后手脚还有些发虚。

他将口袋里的虫蛋掏出来,捂在自己温暖的胸口,防止温度太低导致虫蛋休眠。小小的虫蛋贴着他,上面的虫纹规律地明明灭灭,表明里头的幼崽呼吸平稳。

小张在前面继续说话:“背包里有我给您买的火车票,虽然是绿皮火车,但这条线主要走货运的,不用查证件。”

林叙在背包里找到了那张火车票,从C市出发直接坐两天两夜,到达帝国西南方的诺顿州。

也就是起义军最初占领的w市和z市所在的州。

林叙低声道:“多谢。”

小张憨厚地笑了笑,随即认真地说:“林叙少校,你们一定要成功。”

林叙心头微微一动:“你觉得我们会成功?”

起义军在西南的大部队已经被打散了,失去了城市据点,东躲西藏,没有弹药物资,也没有粮食军费,现在情况非常不乐观。他们自己建立起来的联络系统时好时坏,大部分时间都无人发言,偶尔冒出来的几句话,都是往某处撤、还剩多少人。林叙生产前看到新闻里帝国军方的发言人声称,再有一两个月,就可以完全镇压这次起义。

小张说:“林叙少校,你们是最优秀的军人,你们有这么多人,有枪支弹药,如果你们都不能成功,还有谁能成功呢?”

林叙微微一哂。

他听着小张在前面一边开车一边絮絮叨叨,想到现今起义军的局面,心头十分沉重。

两个半小时一晃而过,天空泛起了蒙蒙的亮光,小张将林叙放在了火车站:“我的任务完成啦!”

林叙休息了两个小时,精神已经好了很多,微笑着与小张告别。

“你们什么时候能回来呢?”小张满心期待地问,“什么时候能像新政宣言里说的那样,我们也能跟雄虫一样有学上,有更多的工作机会,不用每天被农场主打骂着工作十六个小时……”

林叙一顿,道:“也许要很久。”

小张略微失望:“要很多年吗?”

“推翻一个社会制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也许穷尽一代人的努力都无法完成。”林叙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这一代完成不了,还有下一代。革命事业的火种一旦点燃,就会薪火相传,永不熄灭。”

下雪了。

林叙搭乘的货运火车果然没有多少乘客,也没有列车员查车票,他捂着怀里的虫蛋坐在窗边,看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心中不由有些不详的预感。

果然,才坐了一天多,行程走了一大半,列车就因为大雪而被迫停在了丁几州境内一个小县城。

这里距离w市还有九百公里。林叙尝试着去小县城的汽车站打听,发现汽车也停运了,雪下得太大了,路面全都结冰,西南又多是山地地形,山上的公路九曲十八弯,雪天十分危险,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出车。

寒风呼啸,刮得人睁不开眼,大雪纷纷扬扬。林叙走出汽车站时,地面的积雪又厚了一层,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小城里的街道上几乎看不到行人了。此时年节还未结束,天气又寒冷,想必大家都窝在温暖的家里团圆过节。

林叙在街上走着,积雪已经到了膝盖,他一脚深一脚浅,偶尔看见街边的居民楼里温暖的灯光,听到里头传来的欢声笑语,他便摸一摸怀里小小的虫蛋。小东西紧紧贴着他,隔着蛋壳传来细微的心脏搏动,让林叙觉得心头暖和了一些。

他在小小的县城里转了一圈,找到了一家尚在营业的旅馆。他的光脑账户现在肯定已经被监视,里头的钱自然不能再用,本来他在出逃之前想少量多次地取一些现金备用,可是方弈几乎每时每刻都把他带在身边,实在是找不到机会。目前他身上就只有小张为他准备的一点盘缠。

方弈……

这个名字在脑海里闪过,林叙的心几乎克制不住地一抖,随即他抱紧了虫蛋,努力把心思聚焦在当下的窘境上。

这么点钱,要吃要住,还得留一些买营养品,因为虫蛋一般一两周就会孵化,幼崽出来了就要喝奶,他必须调理好身体。唉,不够用……可是现在这种天气,他不可能带着虫蛋在外露宿。有了孩子,考虑的事情就比以前独自在外作战时要多多了。

林叙捂着怀里的虫蛋,走进小旅馆开了一间房。旅馆虽然老旧,但好在浴室一直有热水,他终于有机会好好洗个澡,顺便换身衣服。

温热的水流冲下来,霎时缓解了浑身的疲惫,林叙一边洗,一边用盆接了温水,把虫蛋放在盆里,让它自己玩。

虫蛋原本被冻得有些蔫了,在温水泡了一会儿,又有了活力,自己在小盆里头翻滚个不停。

林叙望着它微微一笑,随即又有些惆怅,等幼崽破壳了该怎么办?现在起义军的处境实在是危机四伏,幼崽如此脆弱……是不是不该带它出来的。

如果将孩子留给方弈,方弈应该也会好好地教他,但是雌虫幼崽不能按照方弈那一套,长成方弈那个娇贵的样子。林叙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强大勇敢。

他沐浴洗漱完毕,准备将脏衣服洗掉时,习惯性地掏衣服裤子的口袋,以防有东西遗漏,却意外地在裤兜里掏出来一叠现金。薄薄的一叠纸币,放在口袋里也难以察觉,林叙看了看,这叠现金的面额都很大,足够他这段时间的花销。

能往这套衣服口袋放钱的,除了他自己,就只有方弈了。

林叙心头一时涌上一阵难言的复杂滋味。

方弈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要走?他知道他的想法,知道他是起义军的领头人之一吗?他准备这些钱,是支持自己重新回到起义军中吗?

这个男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林叙洗完衣服,将衣服挂在暖风口下烘干,然后从盆里捞起虫蛋擦干净,抱着它到床上休息。

睡觉前林叙再次使用加密光脑登录联络系统,依然显示断线,他又看了看新闻,发现竟然有自己的相关新闻。

大意就是说之前在首都犯下杀害雄虫罪的罪犯在候审期间逃走了。林叙仔细浏览了相关新闻,里面都没有出现方弈的身影,他有些失落,关上光脑准备睡觉。

虫蛋还不消停,努力尝试着在被窝里滚动,林叙并不管它,只兀自思考着当下的时局。

起义军当时离开首都前往西南时,约有十万人,可帝国全国的兵力大约有一百多万人,而且帝国的后备物资更加充裕,如果继续对峙干耗下去,起义军无论如何都是先耗尽的那一方。

这样看起来,他们似乎一点胜算都没有。

林叙脑海中仔细铺开帝国的地图,又想了想各地的贵族势力,西南三个州是贺姓贵族的天下,军队和政府机关的要员几乎都来自这个家族,而西北是李姓贵族,中部是孙、肖、周几大贵族……

这些贵族们互相算计,彼此并不信任,时刻都想着踩对方一脚让自己上位,都不愿意干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如果起义军在贵族势力的中间地带游走,这些贵族们肯定都想踢皮球,谁都不愿意出兵去打,起义军便能暂时喘息。

首相方止何尝不了解这些盘踞一方的贵族势力心中那点小算盘?

以中央军的实力,攻打两座被起义军占领的城市根本不需要半年,但是方止就是故意将他们打散,追着四散奔逃的起义军,追到西南,解决姓贺的,追到西北,解决姓李的……

帝国政治势力之间勾心斗角,起义军才有活路。

啪嗒。

虫蛋撞到了他的胸口,像是稀里糊涂瞎滚终于滚到了母亲身旁,它满足地贴住母亲,不动了。

林叙的思绪被打断,无奈地叹一口气,一手搂住它,闭眼休息。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0:54

第十一章

因为这场大雪,林叙在这个小县城滞留了一周。

一周之后,年节结束,火车汽车也重新通航,林叙依然搭乘原来的那趟绿皮火车,进入了诺顿州。

这趟火车原本的终点是w市,但由于这几个月来w市被起义军占领,因此火车只行进到w市相邻的w-21县。林叙下车时车厢里几乎都空了,根本没有几个人会坐车跑到前线来,火车里只余大批的物资,车站的工作人员都没剩几个。

他走出火车站时,恰好听到远处一声震天的巨响,震得他脚下的地面都在颤抖。

空荡荡的街道上寥寥的几名行人立刻加快了脚步,躲进附近的防空洞里,街边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显得十分萧索,仅有的开着门的一两家商店,一听见轰炸声,便也迅速拉下了卷闸门。

林叙连忙跟着那几名行人,也躲进防空洞。

战斗机的轰鸣声从头顶划过,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的轰炸,脚下的土地震颤不已,防空洞顶上似乎都被震落不少土灰。

“又轰炸w市了。”防空洞里有人低声道,“炸了几个月了,里面还有活人吗?”

“谁知道呢。”另一人开口道,“我估计起义军早跑了。”

“我听说,今天是最后一轮轰炸了。今天下午就要收复w市。”

“还收复呢,都炸成什么样了,还能住人吗?原来那些房子、农场,现在全是废墟。中央军上来一通乱炸,又不给赔,哪还能住啊。”

“也没人住了。我听从w市逃出来的难民说,街上、田里,到处都是血肉模糊的尸体,跑着跑着就会踢到断手断脚……”

这话一出,防空洞里一时沉默了。

过了许久,有人说:“起义军进城的时候和和气气的,什么事都没有。反倒是中央军,一来就轰炸两个月,不知道死了多少人……真是不把人当人看。”

“我见过起义军。之前有一支小队跑到咱们县城来了,我正好路过,他们问我火车站怎么走,问完他们让我赶紧回家,那天晚上火车站送过来的军需物资就被抢了。”

“就是那次啊,我也知道。”

“起义军的战士们都挺好的,听说最开始一两个月,w市的日子过得很不错。”

正说着,外面街道上忽然传来汽车引擎声,像是一列车队开过来,轰隆隆的,远处轰炸的声音已经停了。

躲在防空洞的人们探出头来,就看到街上装甲车整整齐齐排成一列,往对面的w市开去。

林叙盯着往前行进的车队,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着对策。

帝国的装甲车作战时一般一车五人,一人指挥,一人操纵方向,一人装备弹药,还有两人站在车顶上的一左一右两个固定机枪位上。

以一打五,不算为难,只是要做得干净一点。

林叙瞄准了车队最末尾的一辆装甲车,在它开过面前时飞快地助跑几步,轻轻一跃,灵巧地攀住了装甲车后部的坚固铁皮。

几名刚刚跟他躲在一起的行人眼睁睁看着他飞跃出去,惊得张大了嘴,但没有人开口喊破这一行径。

只见林叙纵身跃上车顶,左右两名机枪手察觉动静,立刻转头来看。可他们转头时林叙已至身前,一手一个,像拧瓶盖一样拧断了他们的脖子。

他从车顶天窗直接跳进车里,一跳就跳在指挥官肩上,这名雌虫反应极快,迅速躬身往前猛地一甩,林叙差点被他甩飞出去。

他在摔落地之前紧紧抓住雌虫头上戴着的钢盔,两腿夹着他的脑袋用力一剪,一声清脆的骨头断裂声,高大的雌虫顿时失力,往前栽去。

林叙跟着他一起猛地摔在地上,一手捞走他腰间的手枪迅速往旁边一滚,几乎同时,砰的一声枪响,子弹擦着他的头皮划过。

林叙一骨碌滚到装物资的木箱后,子弹上膛,回手就是一枪。

又一声重物倒地的沉闷声。

开车的士兵轻易不能离开驾驶座,他听到有人闯入的动静后立刻停车,拿起对讲机正要讲话,太阳穴已经被滚烫的枪口顶住。

仅仅几秒钟,这个人已经解决了车上的四个精锐战士。

抵着他的这支枪口如此滚烫,正是因为刚刚才开过枪,一发命中他的队友。

士兵举起双手投降。

林叙道:“继续开车。”

他用枪逼着这名士兵继续开车,缴了他身上的武器之后用武装带把他捆在了驾驶座位上,翻出指挥官身上的对讲机放进口袋,这才坐到副驾驶上。

他尝试用加密光脑联系战友,但信号依然是中断状态,只好先继续跟着车队,一路开进W市。

昔日繁华的城市如今已是一片废墟,四处都是断壁残垣,不少被炸死的平民尸体暴露在外,血迹已经风干成黑色,街道被炸毁倒塌的建筑物挡住大半,车队只能缓慢行进。

林叙仔细观察着四周的环境,心想,这种地形倒是很适合打埋伏。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外头砰砰两声枪响。

他前方不远处的一辆装甲车顶上的两名机枪手应声倒下。

车队立刻一片哗然。

“有埋伏!”

“是狙击手!快找到他的位置!”

林叙心想,这么好的埋伏机会,竟然没有炸药没有手雷,只有狙击手,也许队伍的物资缺乏程度已经超过了自己的预想。

他坐在操纵台上,调动装甲车的大炮,对准刚刚被打掉两名机枪手的那辆车,轰的开了一炮。

新型装甲车的炮火威力巨大,距离又近,这一炮直接将那辆车掀起来翻了个底朝天,砸在它前面一辆装甲车上,将本就狭窄的路直接堵死,整个车队也就此被截成了前后两段。

“倒车,跑。”林叙拿枪指着开车的士兵。

前方的几辆装甲车已经调转大炮准备瞄准他的车,就在此时,街边倒塌的废墟里突然蹿出数人,跃上了前面几辆装甲车的车顶。

林叙眉头一皱,只能一枪托砸晕开车的士兵,将车堵在整个车队末尾,自己捞了个钢盔往头上一扣,爬上机枪位。

他刚刚冒出个头,就见一人跃上车顶,灰头土脸的,与他打了个照面,竟然是李筠。

“林叙!果然是你!”李筠飞快跳进另一个机枪位,抄起机枪就开始扫射,解决那些试图翻过那辆底朝天的装甲车爬过来支援的中央军士兵,为前方夺车的队友进行炮火掩护。

“好了,快走。”林叙眼看前方的队友已经成功跳进那些装甲车里,便立刻撂下机枪钻进车厢,推开驾驶座上被打晕的士兵,自己坐上驾驶位,直接倒着开走,到路口才猛一个甩尾回正,飞快驶离W市。

他一边开车,一边问:“你们抢车干什么?天上那么多轰炸机,要是开车,他们一炸一个准。”

李筠已经翻出了车里的储备粮,拉开一盒罐头狼吞虎咽:“我们是殿后的队伍,原计划是掩护先头部队撤离后跟着进山,可是中央军把我们队伍切断了,我们就困在市里,弹药几乎都打完了,也没粮食了,不抢车徒步进山就是死路一条。”

林叙皱着眉头:“为什么不早点离开W市,找新的据点?两个月前中央军围住w市的时候就该撤了。”

李筠叹了一口气:“是舒亚的决定,他是委员长嘛,我们要听他的,他在别的方面确实做得不错,可打仗不行。一开始被中央军围住的时候,我们就说先放弃w市,到别的地方建立新根据地,可舒亚坚持认为这里是他早就选好的、最适合进行改革的地方。”

林叙把车开得飞快:“先不说这个了,现在走哪个方向?”

李筠连忙把吃空的罐头一丢:“我们规划了逃跑路线,我来开。”

他们截断车队的地方本来就离城外不远,李筠开着车一路往北,很快就驶出城市街道,冲进了城外的深山老林中。

后面几辆被他们成功抢到的装甲车紧紧跟着,暂时还没有中央军追上来,但挪开那辆翻过去堵路的车并不难,而且中央军还有轰炸机,估计很快就会对他们进行陆空包围。

他们一路冲进深山里,林叙手腕上戴着的加密光脑开始叮咚叮咚一个劲地响,他低头一看,一直断线的系统终于连接上了。

李筠道:“你看看他们发了什么消息。这系统的信号时好时坏的,我们跟大部队都失联好多天了。”

林叙飞快浏览着密密麻麻的信息,眉头紧皱:“大部队往边境去了。”

“这个我知道,一开始我们计划的就是先去边境躲一躲,毕竟那边不太平,中央军不敢轻举妄动。”

林叙完全不认同这一计划,神色严肃:“不能去边境。难道你想被扣上通敌的帽子吗?我们的发声渠道本来就不如帝国军方,一旦被他们抓住把柄进行污蔑,很难洗清,到时候我们会失去民众的支持。”

他滑动屏幕继续往下看,眼神忽然一紧。

“边境在打仗。”他紧紧盯着屏幕上的消息,“伽罗帝国入侵了,就在昨天晚上,突袭了边境十几个县市。”

“什么?!”李筠大吃一惊,“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边境沿线全在打仗,我们的大部队正在往回撤。”

“还能往哪撤?前面是伽罗帝国的敌人,后面是中央军的追兵。”李筠猛地捶了一下方向盘。

林叙忽然问:“我们的主力部队还剩多少人?”

李筠道:“大约四万人。”

比从首都出发时已经少了一大半。

“这点兵力,要打赢装备精良的中央军根本不可能。”林叙从光脑调出全国地图,凝神细看。

李筠想了想:“如果采取突袭,倒也还能一拼。我们先绕开中央军的围堵,往中部去,中部有很多小城镇,到时候就全力一搏……”

“不行。”林叙打断了他,“我们不是只夺取某一仗的胜利就够了,我们的战士都是革命的火种,必须尽量保存下来。现在和中央军实力相差悬殊,就不要去硬碰硬。”

“那怎么办……”李筠话音刚落,外头突然轰的一声,随即他们的装甲车被突如其来的冲击力撞出老远,站在车中的林叙猝不及防,被带得连退几步,猛地撞在坚硬的车壁上。

“中央军的轰炸机来了!”李筠朝他大吼一声:“抓稳!”

他猛地踩下油门,装甲车像箭一样嗖地冲了出去,飞快穿过茂密的丛林。

林叙攀住车壁,刚想到副驾驶坐好系上安全带,突然察觉紧紧绑在腹部的小包里头一动。

虫蛋……难道幼崽现在要破壳?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0:58

第十二章

林叙赶紧到副驾驶坐好系上安全带,掏出了绑在腹部的小包。

李筠余光看到他的动作:“你干什么……你怎么把虫蛋带出来了?!”

前有敌军后有追兵,前途未卜,李筠这会儿再看到脆弱的虫蛋,简直焦头烂额:“你疯了吗?!怎么没把它留给它父亲?!”

林叙道:“我会照顾好它,你安心开车。我刚刚看到地图,沿着这座山往北走一百多公里就是克里州的界碑,我们去那里。”

他在光脑上发送消息:[去克里州,那里归地方贵族管,中央军暂时不会过去。]

茂密的丛林给他们提供了良好的掩护,而且他们在部队经过系统的训练,知道轰炸机的瞄准精度没有其他专门的战斗机那么高,只要注意不被预测出行车路线,就能有效躲避炸弹。李筠将车开得七转八弯,一次次跃过土坡和小溪,直接冲开灌木植被,好几次扔下来的炸弹就在附近爆炸,轰起一片飞扬的沙尘,几乎完全挡住视线,惊险至极。

他们行车速度非常快,在被轰炸机追了半个多小时之后,就靠近了克里州界碑。正如林叙所预料的那样,在他们远远看见前面一座山峰顶上的界碑时,头顶紧追不舍的轰炸机撤走了。

李筠喘了一口气:“还真像你预料的一样。我们现在去哪里?”

林叙道:“就在这里等大部队过来汇合。”

李筠挑眉道:“不继续往前走吗?咱们这座山还不算克里州地界,万一中央军冲过来……”

“继续往前走,西北军就会打过来。”林叙道,“就在这里等。”

他们在山腰上找了一处地势较平缓的坡地,暂时扎营休息。

一直跟在后面的几辆装甲车出城时接上了等在北面出口的队友,这下殿后小队的人就齐了,林叙点了点,总共才七十多人。

他们车里还有一名被打晕的中央军战士,李筠把他扛出来五花大绑,结果摘他钢盔的时候才发现他脖子上没有虫纹,是名雄虫。

“真稀奇,雄虫上前线。”李筠把他绑好了扔在一边,随即坐到林叙身旁:“虫蛋怎么样?”

林叙已经把虫蛋掏了出来,放在一旁,它听见李筠问话,立刻滚了滚。

“它会滚啊!”李筠惊喜道。

其他几名战士听见了,也凑过来看。他们灰头土脸,身上还有不少干涸的血迹,但一见到鲜活的小生命,眼睛就亮晶晶的。

正在这时,虫蛋外壳忽然裂开了一道细缝。

林叙霎时屏住了呼吸,赶紧把它捧在手心里。

若放在平时,幼崽破壳只有父母在场,未婚雌虫们根本没机会见到,战士们都好奇地凑上来看。

蛋壳裂了一道细缝之后,不动了。

一群人屏气凝神盯了它半天,一点反应都没有。

李筠忍不住急道:“该不会是你带着它乱跑磕碎了吧?”

林叙也有点着急,把它捧到眼前左看右看,低声唤道:“方决?方决……”

虫蛋还没出生时就已经能隐约听到外面的声音,父母在外面唤得多了,它就知道这是自己的名字,破壳时呼唤它的名字,能够鼓励幼崽。

林叙叫了好半天,虫蛋上那丝细缝依然没有扩大的迹象,他自己都怀疑是不是真如李筠所说,是不小心磕碎了。

正在这时,旁边插进来一道声音:“气温太低了。”

众人朝那边看去,发现是那名被五花大绑的雄虫士兵。

他倒是很平静地接受了成为俘虏这件事,这会儿还有心思给雌虫们支招:“幼崽顶破一点蛋壳,就会明显感觉到外面的温度,气温太低它们是不愿意出来的。”

现下正是寒冬,林叙觉得他说的有点道理,但幼崽不能长时间待在蛋壳里,因为它们准备破壳时,肯定是蛋液里的营养不够了。

他们扎营下来已经生了火烧上水,他便找了个小盆,接了一点尚未烧开的温水,将虫蛋泡在温水里,水恰好能漫过虫蛋的一半。

果然,不一会儿,里头的幼崽就活跃起来,努力顶开蛋壳,上面的裂缝越来越宽,最后终于咔嚓一声——

一只巴掌大的幼崽顶着蛋壳冒出来。

“哇!”战士们一片惊呼。

和成人比起来,小宝宝缩小版的身体和四肢都肥肥短短的,眼睛还没睁开,他努力攀住蛋壳,四肢并用爬出来,林叙连忙用手接住了他,顺势舀了温水浇在他身上。

小宝宝舒服得直哼哼,肥嘟嘟的小手小脚抱住了母亲的一个指头,蹭了蹭,在母亲熟悉的气息里,他显得非常乖巧。

林叙一手托着他,另一手轻轻将温水浇在小宝宝身上,揉一揉搓一搓,洗净擦干,再给他穿上早就买好的小衣服,裹成了一个圆球。

李筠羡慕道:“好可爱啊。”

他伸手想戳戳小宝宝的脸蛋,哪知道方决脾气大得很,冲他一声大叫,把脸缩进衣服里去了。

李筠莫名就被讨厌了,叫道:“他怎么这么凶!一点都不像你!”

林叙微微一笑,一手捧着儿子,让他贴在自己胸口:“可能是像他爸爸。”

他站起身,走过去将那名被绑住的雄虫战士单手拎起来,拖到了火堆旁,免得他被冻死。

雄虫看了他一眼,道:“我知道你。你是林叙,立过两次一等功,还获得了帝国精兵的勋章,是首都军区里最拔尖的战士之一。”

林叙道:“我还以为你知道我,是因为我带着小队冲进首都杀了那名雄虫。”

毕竟之前他获得的荣誉再多,都没上过报纸,只有杀人那一桩,连上了一个星期头条新闻。

雄虫道:“那个人虐杀了为国立功的英雄,他罪有应得。”

这是他碰见的,第二个这么认为的雄虫。

李筠闻言对此人刮目相看,道:“雄虫也不全是糊涂蛋嘛。”

话虽这么说,可他丝毫没有要给对方松绑的意思。

雄虫道:“我叫言章。”

言章是个长相俊秀、感情丰富的雄虫,据他自己说,他是在沿海的小镇上长大的,父亲做点小生意,母亲是渔民。原本他考上了首都一所知名大学的经济学专业,眼看着就能毕业工作,带父母一起过上富足的日子,结果战争袭来,一夜之间带走了他所有的家人。

那场战争就是几年前惨烈的螺城之战。战事最初发生在东北沿海口岸,伽罗帝国联合赛那帝国一起发动侵略,试图从兰斯帝国的东北撕开一个口子。东北沿海驻守的海军几乎全军覆没,侵略军登陆后长驱直入,所过之处烧杀掳掠,一直打到首都隔壁的螺城州。

那次战争局势极险,帝国政府都南迁了,战士们前仆后继奔赴前线,在螺城坚守防御,差不多半年时间,才一点一点艰难地将侵略军打退。

也就是在这场战争中,林叙立了两次一等功,战后被授予了帝国精兵的勋章。

言章在那之后就参军了。

林叙听完了他的故事,道:“那你参军也不过两三年,怪不得反应速度慢一大截。”

言章面色微红,随即为自己辩解:“雄虫天生反应速度也没有雌虫快。”

林叙笑了笑,摇摇头:“不一定。”

从山顶望风回来的李筠远远就开始大喊:“大部队要到了!我看到他们了!”

他们在这里扎营休息了两天,之前战斗受的伤就好得差不多了,装甲车上有营养丰富的食物,虽然要节省着不能顿顿吃饱,但雌虫士兵早已经习惯了进食只到半饱的状态,个个体能状态都恢复到了巅峰。

言章亲眼见识他们这种可怕的恢复速度,不由感叹,说雌虫简直就是天生的战斗机器。

林叙口袋里兜着的小方决冒出一个头来,不满地冲言章叫,似乎在反驳他。

言章只能道:“好吧,不是战斗机器。”

林叙道:“我们大部队要到了。你走吧,一直往南,就能回到中央军里。”

言章犹豫片刻,道:“你们就这样把我放了?”

李筠插了一句嘴:“原本以为要跟中央军继续打,抓你来拷问看有什么情报。但现在暂时不打了,我们抓你也没用啊。”

言章道:“你们不跟中央军打了?那接下来你们去哪里?要干什么?”

林叙把小方决冒出来四处张望的小脑袋摁进去,拉上口袋拉链:“无可奉告。”

战士们飞快拔营,将所有东西都收进装甲车。林叙给言章松了绑,道:“山下十多公里外就有村庄,到那里光脑肯定能收到信号,你自己走过去,联系部队来接你。”

他说完,就大步走向装甲车,轻轻一跃,飞一样跳上车顶,钻进一个机枪位。

“等等!”言章连忙追了几步,“林叙,我可以加入你们吗?”

整装待发的战士们闻言,都疑惑地看向他。

林叙微微挑眉:“你参军的目的,和我们这支队伍起义的目的,一样吗?”

言章抿了抿嘴:“我参军是为了打侵略者,不是对自己的同胞开枪。可中央军一直只在内斗,现在西南边境有敌军进犯,.他们还是只想着消灭起义军,我不想再待在中央军了。”

他望向林叙:“你们是打过侵略者的队伍,这次你们会去打敌人吗?”

林叙捞了一个钢盔扔给他:“上来吧。”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1:02

第十三章

与大部队汇合后,林叙再次见到了舒亚。

舒亚现在的样子,与他印象中儒雅的教授形象已经大不相同,身上带了些战场上走下来的肃杀之气,脸色有几分疲倦。

他看见林叙,笑了笑:“欢迎归队。”

林叙问道:“前线战况如何?”

“伽罗帝国来势汹汹,几天时间就攻占了边境十几个县市,现在还在继续往里推进。”舒亚道,“我们昨天开了会,决定先往中部去,暂时避开敌人。”

林叙皱起了眉,道:“去中部不是长远之计。”

舒亚背后一人开口道:“林少校刚刚回来,可能不清楚我们队伍的状况。我们已经打了四个月的仗,军备物资都快耗尽了,现在只有先撤到后方,避开敌军和中央军,建立新根据地,休养一段时间后,再做打算。”

那是名陌生的雌虫,并非林叙以前的战友,估计是舒亚带过来的团队成员,林叙看了他一眼,道:“我明白现在需要建立新根据地,但中部不是建立根据地的好选择。”

“我们起义搞革命,是为了建立平等的新社会,这就注定了我们的支持者,绝大部分都是那些饱受剥削的穷苦百姓。那些日子过得好的人,凭什么要顶着风险来支持我们呢?”林叙道,“中部地区、东南地区,大多是经济发达的大城市,在那里我们能动员多少人?如果不能发展新的战斗力,就凭我们这点人,能干成什么事?”

舒亚沉吟片刻,道:“你的部分观点确实有道理。但是你想一想,经济发达的城市为什么发达?因为它们地理位置绝佳、交通便利,很多大城市自古以来就是战略要塞,它们有完善的基础设施和防御工事,有工厂、机械、商店。我们占据这些地方,才能迅速建立起我们自己的社会系统,包括经济、税收……”

林叙打断了他:“但实际情况是,我们没有那个本事守住一个大城市,w市不就是例子吗?何况我们现在的人马比打w市的时候还少了一大半,根本打不下中部的大城市。”

舒亚解释道:“我们不会采取强攻占领,毕竟大城市人口密集,我们尽量不波及平民,还是像w市一样采取策反。”

林叙摇摇头,依然不赞成:“我反对去中部。”

舒亚挑了挑眉:“好吧,既然出现了反对意见,那我们现在举手表决。赞成去中部的请举手。”

起义军中成立了新民党,军队的将领们和舒亚带来的团队成员都是委员,重大事项可以进行全体表决。然而舒亚在这几个月里已经建立起了一定的威信,被选为委员长,林叙则因为归队晚,没能在这段时间与大家并肩作战,已经错过了进入领导核心的时机。他一听要举手表决,就知道大抵是无力回天了,果然,舒亚话音刚落,绝大部分委员都举起手表示赞成。

“委员总共21人,现在已经有过半数同意去中部了。”舒亚淡淡道,“林叙,请你服从安排。”

林叙抿着嘴,想再劝说一遍,背后的李筠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道:“行了,别说了。”

他把林叙拉到一边,大部队稍作休整,就径直往中部行军。

林叙仍然坐那辆他抢回来的装甲车,李筠跟他关系最好,便同他一起,二人上车后,言章和另几名殿后小队的雌虫战士也进来了。

其中一名叫应铎的小战士才十八岁,一进来就不满道:“舒亚一点都不靠谱!他根本不懂怎么打仗,自从他来指挥队伍,我们就一直在挨打。”

“小点儿声。”李筠照他脑袋上呼了一巴掌。

应铎依然不闭嘴,说:“就算他是教授,带来的人都是高级知识分子,理论一套一套的,可是术业有专攻,打仗还是我们行。”

林叙在车里找了个合适的位子坐下,道:“武装革命不完全等于战争。革命最重要的是找到新道路、构想新制度,舒亚他们理论功底深厚,又做了很多调查研究,这方面确实比我们强。”

应铎撇撇嘴,瞅了他一眼:“他反对你的意见,你怎么还帮他说话呀。”

李筠也颇为新奇:“几个月不见,你说话也一套一套的了,什么革命什么道路的。你说说,我们这算是什么道路?”

闻言,林叙微微一怔。

这些东西,都是方弈教给他的——当时他并未觉得是方弈有意教授,只以为方弈在这方面兴趣浓厚,闲来无事同自己分享观点而已。

林叙不禁摸了摸胸口坠着的那片小书签。

从前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现在分开了,竟然有些怀念,他本以为他对方弈没有太多感情的。

如果今天是方弈在这里,肯定能说服大家吧。

在方弈的潜移默化之下,渐渐地他自己也能独立思考革命路线问题了。

李筠见他发呆,便摇摇头:“你啊,还是想清楚再去说服舒亚吧。”

他坐上驾驶座,发动装甲车,跟着大队伍往前开。

林叙想着心事,装在口袋里的小宝宝动来动去也没注意,还是一旁的言章心细,提醒他:“你的小孩在闹了。”

林叙一愣,连忙拉开口袋拉链,小方决一看见他的脸,就委屈巴巴地瘪起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怎么了?”林叙连忙把他托在掌心,哄着他,“饿了?”

他拉过自己的背包,去翻之前困在小县城时买的乳果,却发现已经吃完了。

没有乳果,就只能让方决吃母乳。林叙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言章,道:“他要吃奶了,你回避一下。”

言章一个未婚雄虫,一听这话满脸通红,跑到前面坐副驾驶去了。

方决果然是饿肚子了,母亲一解开衣服他的小鼻子就动了动,被母亲托着够到胸脯,就自己顺着味道爬过去,扒在母亲身上,啪叽咬住了奶头。

林叙一手托着他,一手轻轻抚摸他柔软的脊背,帮他顺气。

方决扒着他,小嘴一动一动地吮吸,两只眼睛滴溜溜乱转。他现在还太小,看不出长得像谁,但脾气倒是跟方弈很像,比其他雌虫宝宝要娇气很多。

这么小就跟着他在战场上乱跑,没有玩具没有温暖的被窝,只能在作战服的口袋里待着,林叙觉得有些亏欠孩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不一会儿,方决吃饱了,打了个奶嗝,哼哼唧唧抱住林叙的手指头,扭来扭去。林叙毕竟是新手母亲,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一边拉好衣服,一边哄道:“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方决还不会说话,只能不满地在他手心里扭,咿咿呀呀地叫。

应铎好奇地凑过来,道:“他是不是想玩玩具啊?”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子弹壳:“玩这个吧?”

方决看了他一眼,扭过身用屁股对着他。

应铎:“……”

言章坐在副驾驶,没敢回头,只说:“幼崽小时候需要父母一起照顾,他可能在找爸爸。”

林叙沉默了。正开着车的李筠腾出手来拍了言章一巴掌:“哪壶不开提哪壶。”

应铎道:“你不能一直把他放在口袋里装着吧?幼崽至少要三个月才会第一次进化,装三个月得把他憋死了。”

方决已经能听懂很多话了,一听母亲要把自己一直装在口袋里,立刻大喊大叫起来,任林叙怎么哄都不肯消停。

偏偏应铎还在旁边逗小孩:“你在找爸爸吗?爸爸不要你啦~跟着妈妈只能乖乖地藏在口袋里,不然妈妈也要把你扔出去。”

方决哇地大哭起来,在林叙手里撒泼打滚,哭得脸红脖子粗。

言章在前面听不下去了,转头道:“喂,别这么逗他。孩子这么小,分不清真话假话,万一他真以为父母抛弃自己,会留下心理阴影的。”

应铎讪讪地闭嘴,走去另一边跟其他战士们一起闭眼打盹了。

林叙不会哄小孩,只笨拙地抱着他,拍拍他的后背:“不哭了,睡觉吧。”

言章走过来,道:“你身上有没有带他父亲的东西?只要是留着气息的东西,都可以,给他玩玩。”

林叙一怔,伸手从衣领里拉出那条项链:“我只有这个。”

但他一手抱着孩子,单手没法把项链解下来,言章便道:“我来。”

他凑近一点,伸手帮林叙解下项链,小心地避免触碰到林叙,将项链解下来后,拎着在大哭大闹的方决面前晃了晃。

方决的小鼻子动了动,一下子不哭了,睁开被眼泪糊住的双眼,朝言章张开两只小手。

言章拎着项链,慢慢让项链滑下去,滑落到方决怀里,方决一下子抱住了它。

“反应挺快。”言章笑了笑,手指戳了戳方决肉乎乎的脸蛋,方决抱着带有父亲气息的项链,情绪缓和下来,没有拒绝被人揉脸蛋。

不过,这项链被方决抱住了,言章才发现,是个子弹壳做成的书签,便问:“他父亲也是军人吗?”

林叙摇摇头。

言章看了他一眼,在他身旁坐下:“我认为你刚刚说的很有道理,我们不该去中部。”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1:05

第十四章

林叙略感惊讶,挑眉看着他。

言章道:“我不懂政治,不过我知道,革命与改革不同,革命是建立新政权。而要建立一个独立的政权,首先要做到的就是经济独立。”

这个观点方弈也提起过,林叙一听,仿佛方弈的观点得到了别人的认可一样,他立刻有了兴趣,道:“不错。”

“那位叫舒亚的委员长,他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不过他所设想的经济独立,是到大城市去,因为大城市有成熟的经济系统,有稳定的税收,直接接管城市财政是最快的经济独立的方式。”言章望着他的眼睛,忍不住坐得离他近一些。

“既然这是最快的方式,为什么你不认可他,反而认可我?”林叙支着下巴。

言章叹了口气:“帝国中部几个州,贵族势力盘根错杂,地方财政被他们牢牢掌控着,要去动他们盘子里的蛋糕,谈何容易?”

“虽然我不太懂军事和政治,但是我知道,越是条件好的地方,越是有人来抢。即使我们能通过策反的方式夺取城市,也没能力守住。”他伸手摸了摸林叙托在手里的方决的脊背,“虽然这么说有点儿丧气,但是以我们现在的实力,只能去没有肥水的、别人不愿意去的地方,在夹缝里生存。”

林叙也是这个想法,只是当时大家都在,他没法说得这么直白。

方决蜷在他手里,已经抱着项链睡着了,被言章拍了拍小屁股也没醒。他望着小小一团的儿子,自言自语道:“只是,不去中部,去哪里?”

不过,这个问题没有让他纠结很久,因为他们还没走到一半,就迎面撞上了中部的军队。

起义军的好运气似乎花光了,这次他们碰上的是中部的王牌军——第十一兵团,整个兵团共有三个军,配有专门的坦克营和空中部队,陆空协同作战能力极强。林叙听到上空轰炸机的轰鸣声,刚从装甲车里冒出个头来,就听见震天的爆炸声,前方乍然升腾起爆炸的浓烟,火光冲天,先头部队的不少战士直接在火光里化为灰烬,他所在的装甲车被强劲的爆炸气流掀得一歪,差点翻了个底朝天。

前方和两侧的高地响起了密集的枪声,林叙立刻钻进车里:“我们进包围圈了,调头从西边的山口撤退!”

说完这句,他才意识到,自己此刻并不是整支队伍的指挥官。好在李筠跟他配合得好,立刻抄起对讲机:“舒亚!我们进入包围圈了!赶快指挥队伍从西边的山口撤退!”

西边的山口也就是他们来时的路,整支队伍迅速调头,往西边去,然而不等他们跑出多远,耳边炸响一道震天的巨响,装甲车被直接掀飞出去,连翻了几个跟头,撞在一旁的山石上。

整车人天旋地转,撞得七荤八素,林叙小心地护着怀里的儿子,被直接甩到车顶又撞到车底,在坚硬的装备箱上磕了一头血。方决受惊了,吓得哇哇大哭,林叙把他塞进胸口内袋,迅速爬起来,跑去抬起几个被颠得乱七八糟的装备箱,把被压在下面的言章拉出来:“走!”

装甲车已经翻了个底朝天,好在撞到的那块山石足够高大,车底朝上斜斜卡在土地与山石之间,下面留了个狭窄的三角缝隙。林叙背着枪从车顶入口爬出来,匍匐着钻出车下,外面是密集的火力,第十一兵团的陆军从高地冲下来,发动了全面攻击。

“快!快!”他一个一个拉出战友,一队人迅速跟上大部队向西跑。

在空军的轰炸下,队伍中的车辆要么损毁,要么被炸落的路障拦住,几乎全部被迫放弃,只能靠人力抬着装备,仓皇狼狈地向西撤。

但是第十一兵团并没有放过他们。发现他们迅速朝西撤退后,第十一兵团改变了速战速决的策略,转而改为紧紧咬住他们,像个幽灵一样时刻追在他们后面,一旦他们行军速度慢下来,立刻就追上来开火。

起义军被逼得日夜行军,跑了整整六天五夜,连停下来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整支队伍狼狈至极。没有休息的负重行军、敌人咄咄逼人的气势,让所有战士们的身体和心理承受能力都濒临崩溃。

第六天晚上,林叙背着沉重的枪械和装备包跟着队伍翻越山头时,发现天空淅淅沥沥开始下雨了。

天气仍然十分寒冷,一下起雨来,冻得人骨头都打颤。雨水打湿了作战棉服,厚重的湿漉漉的衣服被寒风一吹,就结了冰,穿在身上宛如冰冷刺骨的铁桶。雨越下越大,前进的路越来越泥泞,乌云遮蔽了月光,能见度越来越低,他们不敢打开头盔上的探照灯,怕被天上盘旋的轰炸机定位,只能冒着雨在黑暗中一步一步踩出泥泞的脚印。

言章的体力消耗已经接近极限,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的作战装备压得他喘不过气,从嘴里呼出的白气凝结成冰霜,挂在他的眉毛和额发上,可他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抬手擦一擦。

他在翻车时被装备箱狠狠砸了一下,整个后背都麻了,这几天几夜负重行军,沉重的背包随着蹒跚的脚步一下一下压着背上的淤青,他紧紧咬着后槽牙,靠意志力支撑着自己不断迈步,眼睛只看着地下队友踩过的脚印,不去看前方还有多远。

他怕自己看一眼,就再也没有勇气继续走了。

嗓子因为剧烈运动而不停地急促呼吸,已经被冰冷的空气摩擦出了血腥味,言章说不出话,意识渐渐模糊,他感觉自己快不行了,但心底里又不甘心地喊着: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呼声:“前面是河!桥被炸塌了!”

仿佛最后一丝希望也断了,言章心头那支撑着他的意志力霎时熄灭,整个人失去了斗志,扑通摔在地上,跌在腥臭的泥水里。

后方隐隐约约传来枪声,是第十一军团的先头兵在探路。

起义军体能已经消耗殆尽,根本不可能飞行渡河,要知道几天几夜的急行军消耗的体能也不过抵得上飞行几十分钟。前面是湍急又冰冷刺骨的河水,后面是即将赶到的追兵,所有人的脸上都浮现出绝望。

“把重型装备都扔掉!渡河!”

言章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这么喊,声音穿过雨幕钻进他耳朵里,他动了动,尽全力想要爬起来,随即就被人一把拖了起来。

林叙拖他起来,扔掉了他背上沉甸甸的装备包,言章浑身一轻,呼吸都顺畅了,像窒息濒死的人一样一下子急切地喘了几口气。

“林叙!你疯了吗?!把装备都扔掉,我们用什么打仗?!”舒亚拨开人群,冲到林叙面前。

林叙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更大声地吼回去:“那你说!怎么办!背着那么重的装备怎么过河?!”

面前这条河水流湍急,若背着太多东西,很容易被水冲走,更何况现在的队伍已经十分疲惫,光是人游过去恐怕都成问题。舒亚回答不上林叙这一问,他浑身湿漉漉的,在淅淅沥沥的雨里焦躁地走了几步:“现在渡河太危险了!就算我们渡河,那以后怎么办?”

已经到了这个紧要关头,他还想着以后,林叙把他猛地一推,推到河边去:“现在不渡河,有个屁的以后!快走!”

有他俩率先淌进河里,后面的战士齐刷刷甩掉重型装备,跳进了河里。

然而,渡河毕竟太慢,乌压压一大群人更是拖慢了下水的速度,他们的队伍才下来一大半,后面的追兵就到了。

林叙把方决绑在头顶的钢盔上,此刻也顾不得他大哭大闹了,一听到枪声立刻回头去看。

岸边还没来得及下水的战士们放弃了渡河,直接跟第十一兵团交起火来。

身旁的舒亚急道:“这样不行的!岸边根本没有掩体,他们就是活靶子……”

话音未落,岸边轰然一声巨大的爆炸,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半条河。

是一名战士抱着炸药冲进了敌军中,同归于尽。

舒亚张着嘴,呆呆地望着那一瞬的火光。

它亮了一瞬就熄灭了,可紧接着,又是轰的一声巨响,岸边接二连三地升起火光,战士们青春的生命瞬间燃烧成灰烬。

在爆炸的火光中,林叙看见身旁的舒亚张大的眼中,流下泪来。

可他们没有时间缅怀牺牲的战友。

林叙最后望了一眼身后的火光,大吼一声:“加速渡河!”

他拖着舒亚,迅速朝河对岸游去。

殿后队伍自杀式的攻击为他们拖延了宝贵的时间,林叙渡河后,发现河这边的地形十分有利,便立刻组织队伍分成三队,攀上高地,占据险要地势,准备开始反击。

如他所料,第十一兵团追了他们整整六天,士气早没有最初那么振奋了,他们的战士在岸边吃了瘪,飞行渡河时又完全暴露在空中,起义军仗着高地一打一个准,他们不得不放弃渡河,暂时在河对面扎营下来。

天亮了。

下半夜时雨就已经停了,现下视野清晰了不少。林叙伏在连夜挖出来的战壕里,端着枪的手还有些发抖——这是因为挖了大半夜的战壕,肌肉过度劳损了。

两名后勤兵抬着箱子,在战壕里挨个发罐头,队伍里死一般沉寂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一些。

言章走到他旁边,拍拍他的肩膀:“方决都在你头顶上睡着了。”

林叙一愣,这才想起来头盔上还绑着个儿子,连忙摸索着把方决抱下来。这一晚上时间紧迫兵荒马乱,他本来还想着要把方决塞进口袋里,可一冲上高地对面的敌军已经在渡河,他几乎立刻就端着枪开始瞄准射击,然后打着打着就把儿子忘了。

言章朝他张开手掌:“我帮你抱他吧,你先吃饭。”

“谢谢。”林叙把缩成一团的方决轻轻挪到他手上,然后迅速拉开罐头,几口就吃光了。

“……我本来想提醒你,这是最后一顿了,吃慢点。”言章无奈道,“哪知道你吃得这么快,我话还没说出口。”

林叙这才想到,他们这几天里被追击,一开始就丢了车辆和大量物资,昨晚渡河时又扔掉一批,这会儿确实是弹尽粮绝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言章抱着方决摸了摸,忽然道:“他好像有点发烧。”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1:09

第十五章

林叙心头一紧,连忙把方决接过来,摸摸他的额头,温度确实有些偏高。

方决白白胖胖的小脸蛋上还沾着泥,衣服也半湿不干的,林叙心中懊恼自己的大意,连忙给他擦了擦脸蛋,又从背包里翻出一个防水袋,里头有干净的小衣服。

言章帮着他给小宝宝换了衣服,方决被折腾得迷迷糊糊睁开了眼,不舒服地哼哼了两声,吧唧吧唧小嘴。

这下不只是林叙,言章也看懂了,经历了一晚上奔波惊吓,小宝宝肚子饿了。

言章拉了拉林叙:“我替你站一会儿。你先去照顾他。”

林叙谢过他,抱着方决撤出壕沟,跑到昨夜仓促建起的指挥部大棚后面,那儿清理出了一小块后勤补给地,堆放着不多的弹药。

正在补给箱旁边休息的一名军医见他抱着小小的虫崽,就给他让出一个小马扎。

林叙谢过他,抱着方决坐下,单手拉开衣服。但是,不知是生病不舒服,还是昨夜惊吓过度,方决吃了一会儿奶,还没吃饱,就不肯要了,瘪着嘴难受地小声哭起来。

“怎么了?宝贝,再吃一点,然后我们用点药,就舒服了。”林叙哄着他,把胸脯凑过去,方决又扒着他吃了一会儿,再也不肯吃了,只难受得直哭。

林叙以为他是生病了不舒服,便把方决搁在腿上,从背包里找出当时从医院逃出来顺手塞在里头的药。小宝宝是吃不下药的,这些都是注射类药物,他拆了一支注射器,吸入药剂,拉开方决的裤子,一针扎在方决的小屁股上。

“哇——呜呜呜——哇——”方决痛得嗷嗷大哭,小手小脚拼命扑腾,旁边的军医连忙伸手按住他,以防针断在肉里,道:“孩子太小了,他难受,又不会说话,只能哭。”

一位稍微年长的后勤兵道:“应该是奶水的问题。咱们跑了几天几夜,没吃上一顿饱饭,咱们自己是可以忍,可是不吃饭奶水没有营养,喝起来跟水一样淡,孩子哪忍得了。”

怪不得这几天每次喂完方决,他很快又哼哼唧唧表示饿了,今天再加上生病不舒服,是又饿又难受忍不下去了才哭的。

林叙心里着急,可现下真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等一会儿自己消化了刚刚吃的罐头,再给方决喂奶。他把哭得直打嗝的方决抱在怀里哄,方决刚刚被他扎了一针,这会儿发脾气了,一边哭,一边拿小脚踢妈妈,惹得一旁的老兵直叫:“哎哟哎哟,脾气真大。”

前面指挥部所在的大棚里传来舒亚的唤声:“林叙!你过来!”

林叙拉好衣服,收好东西,迅速跑过去:“到!”

舒亚正和几名他带来的专家团团围坐在地上,一转头看见林叙手里捧着的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娃娃,愣了一愣,道:“他怎么哭得这么厉害。”

“他生病了,又吃不饱。”林叙叹了口气。

舒亚也无能为力,只好转回正题:“有几个好消息。一是经过一晚上的努力,我们重建了通讯系统。还有,根据你提出的要求,我们也初步建设了情报系统,目前还只能截获敌军的信号位置,没法破解加密信息。”

林叙点点头:“有信号位置也很不错了,我们起码可以知道敌人大概在哪些方位。”

舒亚又道:“恢复通讯之后,已经收到第一、二、三军团的军报。他们根据昨夜的部署行进,现在已经完全展开,第一军团的12团、13团往西南连夜行军120公里,现在攻占了萤川上游的独道关和下游的Q-619、Q-703两个县城,第二军团北上,23团在马氏坡切断了甘宁公路,就是你所说的那条青城州的东西大动脉,21团、22团正沿甘宁公路秘密向西。”

林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地图——这是他在小县城里躲大雪时买的,只是粗略的地形图,舒亚他们原本带着的军事地图早不知道丢哪儿了。

这地图昨夜在背包里浸了水,湿巴巴的,好在昨夜部署时已经揭开过一次,这会儿并没有粘在一起。他坐下来将地图摊开在腿上,又接过舒亚递来的军报,仔细研究。

“经过第一二军团在两个方向的配合,原本在中部守甘江防线的青军已经被紧急调往北、西两个方向,甘江中段防守薄弱。第三军团将趁此机会渡江,目前分成四股,预备在甘江上的四个渡口处组织过江,如果渡江顺利,预计今晚可到达甘浦、青城、乌兰三州交界一带……”林叙一边小声念着军报,一边在地图上画行军路线。

他们已将军队重编,三万人编为五个军团,第三军团是干部和主力,大约有一万人,其余四个军团为四千到六千人。第一、二军团负责调动敌人,为第三军团开道,第四军团攻占甘江以东的两个战略位置较为重要的县城,为日后发展根据地做铺垫,第五军团殿后打阻击。

自昨夜他们过江之后,第十一军团试探地渡了一次江,被他们打落后便不再尝试追击,这战斗积极性跟之前连夜追击时大不相同。

大概是因为过了江便是青城州地界了,地方贵族之间各家自扫门前雪,第十一军团是宁德州的地方军,犯不着管别人家的事。

青城州多崇山峻岭,少开阔平原,地形上非常适合机动性强的步兵队伍。而且这里山多,修建铁路的难度就大,因此各地之间主要靠公路通行,公路十条有八条是弯弯绕绕的盘山公路,交通不便利,敌军要输送增援队伍就没那么快。

只是不知道青军的作战能力如何。

这时,派出去的侦察连发回消息:“Q-1147县只有一个警卫营,我们已经占据了县城外两处高地,攻下县城后可以在城里进行补给。是否立即攻城?”

试探青军作战能力的好机会!

林叙当机立断:“立即攻城!”

他昨晚刚刚被任命为第五军团的军团长,手下总共三个团,他现在直接指挥的是留在河边阻击殿后的53团。整个53团总共约1500人,弹药不多,食物已经吃完,没有辎重跑起来飞快,不到一个小时就抵达了Q-1147县城外。

众人早上刚吃过饭,这会儿体力正充足,本以为能大干一场,结果警卫营没给他们机会,已经跑了。

53团大摇大摆进城——说是城,其实也就是一片建筑物的聚集地,这种小县城是没有城墙的,连城中的主要街道都还是泥土地。

林叙吩咐一名侦察兵去找份精确的青城州地形图来,自己领着队伍直奔粮仓。

兰斯帝国近年常有战乱,基本每个县城都有守城队伍和储备战粮的地方。Q-1147县只是个四级城市,小小的城区,人口很少,守卫队伍却有一个营,说明县长应当有钱有势,储备的战粮不会少。

53团不一会儿就找到了粮仓,守仓员已经跑了,但是他跑之前自己打开仓库,进去洗劫了一番,以便自己逃命——可他拿走的部分,对于这个规模的粮仓来说只是九牛一毛。

“我的天啊,这么大点的县城,怎么囤得起这么多粮食。”后勤士兵们小声议论着,按照命令把粮食搬到县城行政大楼前的小广场上,林叙安排几支小队挨家挨户敲门,让平民们来领粮食,大部分将士则去警卫营的驻扎地补充枪支弹药等装备。

最初根本没有平民敢来领粮食。而且很奇怪,这里家家户户基本都找不出一个青壮年,要么是老得快死的,要么就是还在地上爬的、路都走不稳的。

舒亚听到小队的报告,奇怪道:“怎么会这样?进城时还看见那么多农田,并没有荒芜,总有人在耕种吧。”

林叙没去补充装备,他在照顾方决。小宝宝扒着他的胸脯吃奶,似乎是饿得不得了了,一边吃空了,还嗷嗷叫着要吃另一边。

有奶吃,方决就原谅妈妈之前用针扎自己了,林叙捏捏他肉乎乎的脸蛋,他就用黑亮的大眼睛瞅着林叙。

林叙道:“青壮年应该是躲到山里去了。前几年打仗的时候,各地都在抓人参军,往往就是先骗人说有免费粮食领,人一去,就把人抓走当兵。”

“原来如此。”舒亚点点头,吩咐小队拖着板车将小部分粮食先分发到附近的人家,再去城中动员几轮。

夜幕降临,53团的全体士兵轮流补充完毕装备,林叙安排两个营驻扎在城外的几处高地,一个营驻守城中,舒亚等几名委员和林叙就在县行政大楼里打地铺。

进入县城,光网终于有了信号,几名委员登上自己的加密光脑,获知了外界的最新消息。

在他们往中部进军的这大半个月里,西南爆发了大规模战争,侵略者来势汹汹,现在已经全面占领了西南的孜林州,还在继续往东推进。

孜林州的东边是洱顺州,是兰斯帝国海岸线的西端起点。如果这里被侵略者占领,那整个兰斯帝国的沿海线就危险了,因为侵略者可能会从海岸线的任何一个地点登陆,而兰斯帝国的海军在螺城之战的前线战役中遭受重创,现在还未补充起来。

听完这些新闻,舒亚掏出下午刚刚从县行政大楼会议室里揭下来的青城州详细地图开始研究。

林叙躺在地铺上,头枕着行军包,望着天花板沉思。方决已经退了烧,精神又好了,软乎乎的一团在母亲胸口爬来爬去,不一会儿觉得困了,就趴在带着奶香味的胸口睡着了。

这时,外头的小广场上忽然传来一阵喧闹。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1:12

第十六章

林叙迅速起身,搂着怀里的小虫崽出去查看,几名委员都没睡,也跟着出去。

他们下午用红色油漆在大楼门前的公示栏上涂了“领粮处”几个大字,可一直到晚上都无人问津。这会儿终于来了一名青壮年,他挑着两个空箩筐过来,眼神十分警惕,小声问:“是在这里领粮食吗?”

林叙远远看着他,这是一名干瘦的雌虫,皮肤黝黑,嘴唇被寒风吹得干裂,有点驼背,身上穿着洗得看不出颜色的棉袄,还打着几个补丁,露出的双手十分粗糙,浑身上下处处透露出穷苦。

守粮食的小队见有人来了,纷纷吆喝:“终于有人来了!快起来干活!”

听见这话,这名雌虫似乎更加不安了,一副随时准备逃走的模样。

在“领粮处”值守的两名战士找了半天,发现没有能用来登记的纸,只能把背后公告栏上贴的公告揭下来,用空白的背面来登记,一人道:“你要多少?”

雌虫一愣,拿不准这是什么意思,便踌躇道:“我……现在家里一点吃的都没有了,我只要撑到春耕的粮食就够了。”

战士让他把自己的名字写下来,他却说:“我不会写字,我没读过书。”

战士便帮他写了名字,又问:“你家有几口人?”

雌虫老实答道:“六口人,上面两个老人,下面还有三个孩子。我男人识字,前年被抓去军队当记账的,然后就没回来了。”

战士按照六口人的分量,给他记了个“3袋”,然后招呼同伴,抬来了三麻袋大米。

雌虫有些不敢相信,呐呐道:“这么多?长官,我、我需要做点什么吗?”

战士挠了挠头,道:“我们下午在城里叫了几圈,没人来领。那你就帮忙叫一下邻里乡亲过来领粮食吧,我们明天就要走了。”

雌虫连连点头,忙用担子挑着大米,很快消失在街道尽头。

不一会儿,陆陆续续有人挑着空担子、推着板车过来领粮了,小广场上的战士们开始忙着分发粮食。

林叙沉默地望着这些平头百姓,他们几乎全是最底层的农民——没有自有地,只能租种地主的土地的佃农。如今战乱时期地主收的地租越来越高,佃农们一年到头辛勤劳作,却连一家人的口粮都挣不下来,大人们个个面黄肌瘦,小孩子也瘦得皮包骨,细小伶仃的身子顶着一个大脑袋。

在大城市中,中产阶级或者贵族的雄虫雌虫在接受教育、参加工作、社会地位等等方面的待遇都有差别,但在这些平头百姓中,雄虫雌虫几乎没有差别。

因为他们太穷了,终其一生只在为吃饱穿暖这一个目标而忙碌,根本没有机会去体会那些雄雌之间的不公平。

可是他们辛勤地劳作,只是在为大地主积累财富罢了。

但他们别无选择。出门闯荡需要缴纳高额的过路费,经商需要获得许可证,当工人需要考取技术证书,这些条条框框将农民家庭压得永无翻身之日。

舒亚在旁边低声道:“林叙。”

林叙略微回头看他:“?”

“从前方弈跟我说,他认为改革须从所有制开始,尤其是从土地的所有制开始,这是当前社会矛盾的根源。”舒亚看着他,又看看趴在他肩上睡得口水都流出来的方决。

这是再见面后,他第一次提起方弈。

“我那时对他说,所有制乃是整个社会制度的基础,要改革所有制,就是触动社会的根基,这可比推翻一个家族的统治要困难得多。”舒亚道,“因为更换一次统治者,只需要解决一个家族,其他权贵家族会袖手旁观。但推翻社会的基本制度,就是与所有的权贵为敌,整个国家绝大部分的资源都握在他们手里,即使我们动员全社会的底层力量,可能斗过他们吗?”

“方弈那时候还很小,但他却坚定地说:能。”舒亚笑了笑,“可那时候我内心却认为不能。”

林叙道:“你认为不可能,是因为你把权贵家族想象成铁板一块。可实际上,他们大多自私懦弱,团结不起来,只要逐个击破就行。”

舒亚拍拍他的肩:“你说的不错,那就从这里开始吧。”

舒亚让战士们继续开仓放粮,同时又派出几支小队连夜抄了Q-1147县大地主的家,将搜出来的地契一把火全烧了,第二天将全县的百姓召集起来,当场以新政府的名义,重新分配了土地,立了新的地契。

分地之后,农民们都有了自有地,不用再交高额地租,种多少得多少,一时间Q-1147县群情激昂,起义军在此招募到了近五百名新兵。其后,起义军在青城州四处打游击,分田地,不到三个月,新政府就在青城靠近甘浦、乌兰的交界处建立起了一片相对固定的占领区域,取名为三州根据地,舒亚开始着手调整组织架构,并将起义军正式命名为新军,各个部队授予了正式番号。新军在短时间内扩充到将近八万人,新政府又派出了四个军团北上寻找合适地区建立新根据地。

与此同时,从西南沿线入侵的伽罗帝国已经占领了西南三个州,当地的掌权人贺姓贵族带着地方军队全部内迁,战火开始向中部蔓延。

新闻上的战报一天比一天紧急,可首相只派了少量部队到前线支援,前线绝大部分阵地都是地方军队在守,前线地方贵族的意见越来越大,后方的贵族们则全部龟缩不出,首相指挥不动地方贵族,国内局势一盘散沙。

新军倒是愿意上前线去打,因为侵略者才是真正的敌人。而不仅是新军,绝大部分地方贵族心中也很清楚,外敌环伺之下,内战是让他人坐收渔翁之利。

基于这一共识,新政府逐渐和青城州地方贵族达成了默契,双方暂时休战,为对外战争做准备。

新军之中许多人曾经是首都军区的精锐,参加过螺城之战,与伽罗帝国交过手,有经验。其中也不乏林叙这类在螺城之战中立过大功的优秀指挥官,舒亚将他们留在三州根据地,他们带领的队伍将作为上前线的主力。

此时已到三月中旬,春天早就降临,三州根据地的百姓们忙完了春耕,栽种了新的果树苗和茶树苗,日子过得忙碌充实。新军平时的日子过得跟农民差不多,许多战士训练结束就去种地,林叙偶尔也种地或训练新兵,但更多的时候,舒亚都让他发挥特长——带着队伍在根据地最外围的县市巡逻、打游击。

如此一来,林叙就常常顾及不了孩子,方决便由几个熟悉的战友轮流来带,有时候是被训练新兵的李筠兜在胸口,有时候是趴在忙着印刷宣传刊物的言章肩上,有时候是在舒亚铺满文件的书桌上乱爬。

不过方决依然被大家照顾得很好。他逐渐不认生了,饿的时候逮着人就咬,连言章这名雄虫都被他咬过胸口,只好在手边常备着乳果。现在方决一顿要吃两三个乳果,几个月以来被养得肥嘟嘟。

军医给他做检查,抱他起来的时候都忍不住感叹:“真沉。”

方决听见了,伸出小手啪地拍掉了军医的眼镜,然后朝他略略吐舌头。

“别调皮。”林叙按住他,让他老老实实给军医检查。

做了检查,军医预测他在半个月内就能完成第一次进化,叮嘱林叙最近一定要好好照顾他。军医前脚刚出门,后脚林叙就接到军报,中央军的三四个团正从北面南下,朝根据地开来。

此时在根据地北面驻防的是俞锡率领的第三军团,林叙原先在首都军区跟他不算很熟,不过听说俞锡的军事指挥水平亦不低,以相当的兵力对阵中央军,应当不在话下。

舒亚应该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林叙并未接到调令。他好不容易得一天空闲,好好待在家里陪方决玩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吃过饭,就出门溜达散心。

方决会说一些简单的词了,现阶段他的声带发育还不完全,只能发单音节,比如“爸爸”、“妈妈”、“饿”、“吃”,流利地说话要等到完成第一次进化。

黄昏的金色日光洒在沿路的田野里,方决被林叙抱着,沿路看到绿油油的田野被夕阳余晖染成金色,就指着田里,大叫:“妈妈!”

他叫一声,林叙就应一下,方决高兴地拍着小手,一会儿指这里,一会儿指那里。

兴奋了不多久,他就开始叫:“饿……”

林叙已经抱着他转了一会儿,走得离村里挺远了,天色完全暗下来,乡间小道旁的简陋路灯都亮了,四下无人,他就找了块大石头坐下,解开上衣,方决便扒着他开始吃奶。

“林叙,你在这里干什么?”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林叙一愣,回头一看。

言章背着个竹篓走过来,看见他敞开的衣襟,扒在他胸口的方决露出一个小脑袋。

言章整张脸霎时涨得通红,一下子转过身:“抱歉!”

他竹篓里背着的是新鲜的野生乳果,应该是给方决采的,林叙虽然也有些尴尬,但没有计较太多,喂完方决就拉上了衣服。

吃饱的方决开始招呼言章:“啊啊!”

他除了“爸爸”、“妈妈”,就只会“啊啊”这个称呼。

言章转过来,偷偷瞟了一眼林叙,而后踌躇着走来,朝方决张开手掌。

方决四肢并用,爬到了他手掌上。

言章逗了他一会儿,方决很喜欢跟他玩,咯咯地笑,言章觉得尴尬的氛围缓解了些,便又瞥了一眼林叙。

林叙正抱臂坐在大石头上,他这段时间很辛苦,瘦了,也晒黑了一些,但……依然很好看。

言章一直都觉得林叙长得很好看,是那种满带着力量感的美,他不在意外表,总是穿着灰扑扑的军装,在泥地里摸爬滚打,看起来脏兮兮的,有时候脸上还会挂些彩,可越是这样,越显出那份野性的美。

言章走过去,坐在林叙身边。

他很好奇方决的亲生父亲是谁,但一直都不敢问,这会儿不知是怎么了,那种好奇的冲动忍都忍不住,言章咬了咬牙,道:“方决快要进化了吧?”

“嗯。”林叙点点头。

言章挠挠头:“那……他进化之后,心智应该就成熟多了。你会不会担心他问……他爸爸在哪里?”

方决听见了,抬起小脑袋,朝林叙叫道:“爸爸!”

林叙没作声,言章还想再说,可是林叙手腕上戴着的通讯器忽然响了起来。

这是新政府情报局研究出来的加密通讯器,比以前的加密光脑更方便,连接更稳定,高级将领都配有一个。

林叙接起来,舒亚在那头道:“林叙,跑哪儿去了?赶紧回来,俞锡抓到了几个俘虏。”

新军优待俘虏,很多被俘虏的中央军就是这样被“感化”然后加入新军的,不过平时这种事轮不到林叙来干,林叙便道:“我回去干什么?”

舒亚道:“……你赶紧回来。”

然后他就不再多说了,挂断通讯。

林叙没有多想,抱着方决就往回走,言章连忙跟上。一走进村里,就看见舒亚住的小屋外围了一大圈人,好奇地指指点点。

走近了,林叙听见他们在议论。

“那个人是雄虫吗?他怎么留那么长的头发?”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1:15

第十七章

那一瞬间,林叙心跳都停了一拍。

他连忙拨开前面围观的人群,挤进舒亚的小院里,几步跨进屋门,就看见几名军医正忙着给战俘们治疗。

能被舒亚单独拎出来的战俘自然不是普通士兵,林叙一眼望去全是团长级别及以上的肩章,其中一人背对着门口坐着,宽肩窄腰,长发束成马尾,军医把他军装的一截袖子剪掉了,正在给他的手臂缝针。

即使没有看到正脸,但那熟悉的背影和气息,立刻就让林叙知道,这是方弈。

他的心怦怦直跳,有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激动,又有些胆怯。

几个月前他带着孩子不告而别,不知道方弈现在是否还在生气?

他不由走近了几步,方弈察觉身后有来人,回头瞥了一眼。

两人目光对上。

林叙浑身仿佛过电,一下子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过往的画面瞬间涌入脑海。他第一次走进小别墅,方弈从楼梯上下来,冷冷地抬眼看他;他怀孕的时候,方弈蹲在他身前,抱着他的腰仰头温柔地跟他说话。

这几个月里艰苦的作战中他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在满是荆棘的野外开路、游击,打阻击时在烂泥里一埋伏就是一夜,以前那些宁静、舒适、幸福的日子似乎已经离他很遥远了。可就在与方弈对视的这一刻,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充满温馨回忆的家里。

小方决被母亲的大手一下子攥紧,有点不舒服了,抓着母亲的军装前襟扭了扭,叫道:“妈妈?”

方弈一震,目光这才往下落,看见了林叙抱着的小团子。

方决胖乎乎的,小手小脚上一圈一圈地堆着肉,虽然看不见正脸,但他一定很可爱。

方弈的目光一下子变了,可林叙还未看清那目光中的情绪,方弈立刻将头转了回去。

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林叙心中霎时凉了半截。

言章跟在后面进来,道:“林叙,你在这堵着干嘛?进去里面坐啊。”

他推着林叙往里走,见方决在林叙手里扭来扭去,就把小孩接过来:“怎么啦方决?来,叔叔抱你。”

他抱着方决随便找了条凳子坐下,把背着的竹篓搁在一旁,从中翻出一个新鲜的野生乳果,在方决面前晃了晃:“饿不饿?吃吗?”

方决刚刚才吃过奶,这会儿根本不饿,但是言章逗他,他就跟言章玩,伸出两只小手去抓乳果。

言章故意让方决的小胖手碰到乳果,又飞快撤开手:“嘿!不给你!”

“啊啊!”方决大叫,四肢并用爬出言章的手掌,要去够乳果。

“好啦好啦,给你玩。”言章把乳果给了小虫崽,注意力稍微从方决身上收回来,这才忽然察觉到一道不善的注视。

他抬起头,发现战俘中的那名长发雄虫正冷冷地盯着他。

这名雄虫长相俊美,地位似乎也颇高,只是看起来不好相处,眼神中带着莫名其妙的敌意。

言章以为是自己陪小孩玩被对方看不起了——毕竟在当前社会的主流观念中,雄虫照顾孩子是没出息没志向的表现。他撇撇嘴,抱着方决转了个身,隔绝了这道讨厌的目光。

林叙原本激动的心情冷却了些,远远看了一眼方弈的伤——是一条狭长的伤口,并非枪伤,应该是被抓时近身搏斗造成的。

战斗中难免会有受伤,林叙自己平时受的伤多了去了,可放在方弈身上,他就不舒服了。尤其是,新军条件艰苦,没有什么正规的无菌手术室,这会儿受伤的方弈就坐在这间简陋的土坯房里,屋里的顶灯不太亮,军医的助手还得拿个手电筒帮忙照着,军医才能把伤口看得清楚,手术条件实在太差了。

林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方弈依然背对着他坐着,像是并不想搭理他,他只好默默走到言章那边,找了条凳子坐下了。

这时,舒亚从里间走了出来,俞锡跟在他后面也出来了,显然刚刚是在里面汇报战斗情况。

舒亚看了看冷着脸的方弈,又看看垂头丧气的林叙,像是不知道他俩怎么会是这个气氛,还相隔大老远坐着。

不过他并未点破,只道:“方参谋长,既然来了,就先安心在我们根据地作客吧。”

方弈并未说话,其余几名俘虏看上去对新军的敌意并不大,舒亚同他们聊了聊,便派小队将他们分散送出去,与新军的将领们同住,以方便逐个击破。

方弈是雄虫,自然不能与其他雌虫军官同住,舒亚也没多想,就说:“林叙,方参谋长就交给你,你带他去休息吧。”

正在一旁逗方决的言章奇怪地抬起头来:“林叙可是雌虫。”

舒亚:“……”

言章道:“他住我那里吧。”

言章现任宣传部主任,跟方弈的军衔倒也配得上。最重要的是,他是目前唯一一个雄虫干部,又没有老婆,因此单独住一个小院,地方比较宽敞。

舒亚见方弈和林叙都不说话,就点点头:“行,你带他去。”

言章便站起来,朝方弈走了两步,方弈紧紧盯着他手里托着的小虫崽,原本冷淡的目光一下子变得热切又紧张。

言章走了两步,忽然意识到什么,又返回去:“方决,叔叔明天再陪你玩。”

他把方决交给了林叙,方决在母亲的手掌里打了个滚,撒娇地拖着奶音叫妈妈。

言章又把那个竹篓拖到林叙脚下,低声道:“这些给他吃。”

林叙察觉方弈好像在看这边,但他不敢抬头,就胡乱应了几声。

“还有这个,你要的书,今天刚找来。”言章又掏出一本袖珍小册子给他,这才朝方弈走去。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方弈的神色比刚才更差了。

舒亚留林叙和俞锡在这里继续谈事,言章便带着方弈走了出去,院外围观的士兵们已经散了,他一边走,一边与方弈攀谈:“方参谋长,你看起来很年轻,你今年多大?”

过了好一会儿,方弈才不情不愿地开口:“21岁。”

“那你比我还小呢!”言章道,“我在新政府宣传部做事,你平时可以来看看我们的宣传刊物,我们有报纸、有《三州评论》、有《军事与战略》……”

他滔滔不绝说了半天,方弈一言不发,被他带进土坯屋里,就径直往铺着被褥的竹床上一躺。

言章:“……”

他屋里就这一张竹床,而且那上面的被褥是缴获的战利品,睡起来可舒服了。

但是方弈受伤了,总不能让伤员睡地上。

南方的春天依然十分湿冷,直接睡地上是不行的,言章便想出门去找些干草来铺着。正在这时,屋外传来唤声:“言主任!”

言章走出去,见是一名小兵,抱着干草。

小兵道:“林军长让我送干草来!他说您这里只有一张床,您睡地上还是要铺点东西才好。”

林叙平时可没有这么心细,言章想到之前在小路上冒冒失失叫他,不小心看到他在照顾方决的样子,不禁有些脸红。

他抱着干草进屋铺好,然后找出备换的被褥铺在干草上,打算就这么睡。

只是他心情激动,半天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最后又爬起来,到外间点起灯,找出白纸开始写东西。

屋里的方弈也起身了,只不过他是因为麻药过去,伤口疼得睡不着。

“你在写什么?”他蹙眉看着面带微笑奋笔疾书的言章。

言章有些不好意思:“写信。”

那神态,一看就知道是给心上人写信,方弈盯着他,又问:“给谁写信?”

言章挠挠头,笑了笑:“给一位我爱慕的雌虫。”

然后,他又开始滔滔不绝:“他非常厉害,是我们队伍里的常胜将军。就算不论高超的指挥作战水平,他本人也很有人格魅力,他还在战场上救过我好几次……”

方弈走过来,瞥了一眼他的信,言章一下子捂住了信纸。

可方弈还是看到了,因为言章在一开头就写:林叙,抱歉,今天无意冒犯了你……

方弈脸色铁青:“什么冒犯?你对他做了什么?”

言章脸红了,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哪知道方弈莫名其妙就大发雷霆,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无耻!”

他一拳把言章打翻在地,言章先是一愣,可是任谁被莫名其妙地暴揍都会有脾气,何况方弈一开始就是一副不善的样子,言章对他也没有多少好感。

他立刻还手,蹦起来朝方弈挥拳,两个人就在土坯房里赤手空拳打了起来。

一边打,言章一边大骂:“你有病啊!突然就打人!”

方弈一脚踹在他小腿肚,把言章踹得一个趔趄:“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冒犯他?!肮脏龌龊!”

“我是不小心看到的!我不知道他在奶孩子!”言章力争。

就在这时,舒亚严厉的声音远远传来:“你们在干什么!”

言章一愣,回头去看,一群人乌压压地冲进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触犯了严禁私自打架斗殴的纪律。

方弈一把推开了他,清醒过来的言章当然不会跟他继续缠斗,连忙站好认错。

舒亚训斥他:“让你好好招待客人,是要你呈现我们新军的优良作风,你怎么还跟客人打架呢?!”

言章垂着头不敢作声。应该是巡逻的小兵发现他俩打架,立刻去跟舒亚报告,留在舒亚那里谈事的将领们一下子全过来了,当然也包括林叙。

言章偷偷抬眼朝林叙那边瞥,然而视线有限,只看到他抱着的方决正吃着手指,好奇地盯着他身后看。

舒亚骂完他,又转向他身后的方弈:“方参谋长,能解释一下你们为什么打架吗?”

方弈没作声,然而舒亚十分敏锐,发现了他俩旁边那张书桌上,摊着一张写了一半的白纸。

他走过去想拿那张白纸过来看,哪知道方弈一个箭步,冲过去就把白纸撕成碎片。

众人都被他吓了一跳,警卫小队立刻举起枪瞄准了他,生怕他对舒亚突然动手。

俞锡和林叙反应也快,几乎是下意识的,一步上前一把将舒亚拉了回来,两人一左一右挡在舒亚身前。

方弈一愣,不敢置信地回头看了林叙一眼。

舒亚道:“都放下枪,你们反应太大了,方参谋长不是那种搞偷袭的人。”

林叙这才意识到方弈为何要那样看自己,顿时心里一阵愧疚,可是方弈已经不看他了。

这时他与方弈仅有几步之遥,被他单手抱着的方决动了动小鼻子,有些不确定地朝方弈小声叫:“爸爸?”

除了舒亚,屋里的将领和小兵们都傻了眼,齐刷刷看向林叙,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决姓“方”,方弈也姓“方”啊!

方弈听见这声弱弱的“爸爸”,身子一震,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父子俩一对视,方决立刻确定了,高兴地大叫:“爸爸!”

他朝方弈张开两只小手,想要爸爸抱抱。

方弈看看他,又看看林叙,林叙自觉愧疚,便把方决朝前递出去:“雄主,您要抱抱他吗?”

这个称呼一出,其他人神色各异,舒亚觉得不妥,带着制止的意味叫了一声:“林叙。”

方弈抿了抿嘴,深吸一口气,道:“林军长,我们的婚姻关系是在帝国政府的法律下确立的。现在你们已经建立新政府,适用新宪法,已经没有雌侍一说,现在在新政府的地盘上,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他转头走进了里间。

方决伸出的小手没有得到回应,他还听不懂这么复杂的话,只知道父亲对母亲说“我们没有任何关系”,父亲不承认他们了,他哇地哭了出来。

方决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大哭过了,哭得林叙心头闷闷地难受,连忙抱着他胡乱地哄。他脑子里嗡嗡的一片混乱,同仁们都看着他,仿佛是可怜他,又仿佛是看不起他,他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只能小声道:“我……我先回去了。”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1:19

第十八章

林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一路上好像有很多战友跟他打招呼,问他方决怎么哭得那么厉害,他心里乱糟糟的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回应,回过神来已经到了自己住的小屋。

方决窝在他怀里抽泣,可怜巴巴地攥着他的衣襟。林叙抱着他坐在床头,枯坐了好半天,方决渐渐哭累了,趴在他怀里睡着了。

林叙将他轻轻放在床头的摇篮里,而后摸到胸口,那儿挂着一片小巧的金属书签。

黑暗中,林叙摩挲了它许久,几次想将它摘下来,可最后还是狠不下心,又继续戴着了。

第二天,军医一大早过来给方弈检查伤口和换药。昨天打架后方弈的伤口崩裂了,军医昨晚给他重新缝了针,今早再来看,伤口已经恢复得不错,这说明方弈的身体素质几乎和雌虫士兵差不多。

“再过两天就能拆线了。”军医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切记不能再打架。”

方弈点点头,军医背着药箱出去,就见言章在外面探头探脑。

军医奇怪道:“你在这看什么?”

言章支支吾吾:“他……他就是林叙的雄主啊。”

军医嗨了一声:“那是帝国政府法律下的关系,在我们这里不生效,我们不讲谁是谁的所有物那一套。”

言章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

他抓耳挠腮,形容不出来自己的想法,军医便不搭理他,背着药箱先走了。

言章在门口徘徊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探头进去:“喂!”

方弈正在看最新一期《军事与战略》,抬眼瞥了他一眼。

言章道:“你们的关系在这里是不合法的,我们这里不承认这种畸形婚姻,林叙是自由的。”

方弈道:“他一直都是自由的。但这不代表你就可以凭借单方面的喜欢去冒犯他。”

言章脸又红了,争辩道:“我又没说我是对的,这两个不是一码事!”

方弈低头继续看书。

这时,屋外突然有人喊:“言主任!”

言章出去一看,一名小兵一手抱着方决,一手提着摇篮,背上还背了个竹篓。

“这是干什么?”言章把方决接过来抱着。

小兵答道:“林军长接到任务带兵出去了,让李军长帮忙照顾方决。可是李军长说他最近训练任务重,没时间,而且方决快要进化了,他怕照顾不好,还是让送到你这里来比较好。”

送到这里来当然好了,因为方决的亲生父亲就在这儿呢,多多少少在方决进化时能起到一些作用。

言章把方决抱进来,可是方弈现在一个人占着里间,言章昨晚是在堂屋里打地铺睡的。如今方决来了,总不能让孩子住在四处灌风的堂屋里吧。

言章就冲里头的方弈喊:“喂,方决要住在里面。”

方弈一愣,抬眼看去。方决正抓着言章的衣襟回头看他,见父亲看过来,瘪了瘪小嘴,又回头把小脑袋埋在言章怀里。

言章小声哄小宝宝:“不怕不怕,我们当做看不见他。”

他把方决的摇篮搬进来,安置在离竹床远远的角落,然后把竹篓放在摇篮旁。言章把方决放在摇篮里,想了想,自己要照顾他,必然也要住在这屋里,便又去外头搬自己的地铺。

他搬着地铺进来时,方弈已经蹲在了摇篮前,言章立刻道:“你不要动手动脚的啊!”

方弈并没有动手动脚的机会,他只是蹲在摇篮前,方决就呲溜钻进了被窝里,并不想见他。

方弈没搭理言章,他把摇篮里的小被子掀开,轻声道:“别闷在里面,乖。”

言章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方弈明明昨天晚上还不肯抱孩子来着!

可是方决没有这么好哄,方弈把被子掀开了,他依然蜷成一团,拿小屁股冲着方弈。

方弈轻轻叹了一口气,走开了。

言章这才走过去,从竹篓里捡出一个乳果放在小虫崽面前,可方决不为所动,蜷缩着胖乎乎的小身子,似乎在发脾气。

言章道:“这下好了,你惹方决生气了,他一看到你,连饭都不吃了。”

方弈动了动嘴唇,想要解释,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言章哄了方决好半天,最后把方决抱到外间,方弈看不到的地方,方决才肯吃乳果。

言章也算是看着方决长大的,而且他心思温柔细腻,知道这是小孩被伤了心了,以后说不定会留下心理阴影,顿时就埋怨起方弈来。

等把方决哄睡了,他就十分严肃地朝方弈开口:“不论你跟林叙之间怎么样,方决都是你的儿子,你总要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吧?他还这么小,是需要父母关爱的时候,你当众说出那种否认关系的话,对他的伤害很大。”

方弈抿了抿嘴,倒没有开口反驳。

言章又说:“方决快到第一次进化期了,林叙不在,你必须尽力引导他完成进化。”

“当然。”方弈道。

言章冷哼一声,走到外间去继续撰稿。

方弈在摇篮前蹲下,里头的方决已经睡熟了,发出浅浅的呼吸声。

方弈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小宝宝肥嘟嘟的脸蛋。

睡梦中的方决觉得痒,无意识地用小手挠了挠脸蛋。

但他肥肥短短的手指还不太灵活,在方弈看来,他就是用小拳头胡乱蹭了蹭脸蛋罢了。

这模样太可爱,方弈轻轻笑了笑,忍不住低下头,亲了亲方决的小脸蛋,而后又小心地将方决抱了起来。

在父亲的气息里,方决睡得很沉,一点儿也没被闹醒。

方弈望着他,忽而又想起林叙。

他和林叙并非自由恋爱,在这段婚姻里,最初两个人都是不情愿的。

尤其是林叙,他一直在努力拼搏希望能不被强制婚配,若不是运气太差被逼无奈,又怎么会低声下气地来当一名雌侍?

方弈看出了他的潜力,竭尽所能地引导他、培养他,两个人的相处有时像师生,有时像朋友,而在床上热烈缠绵时则仿佛一对真正的爱侣,而且他们还意外地有了孩子。

那时候方弈有一种错觉,以为林叙好像慢慢接受了作为他妻子的身份,对他卸下了心防。而他自己也差一点点就将计划对林叙和盘托出了。

可是猝不及防地,林叙抱着孩子就跑了。

方弈一直知道他要走,可没料到林叙对他的防备心如此之重,直到临走时也没有透露出一个字,把他当成彻头彻尾的外人,连孩子也不肯留给他照顾。

他忽然意识到,在自己看来美满的婚姻,在林叙那里可能依然是一桩不平等的婚姻。

方弈再次吻了吻方决红扑扑的脸颊,将他放进摇篮躺好,盖上小被子,自己走出了屋门,去找舒亚。

舒亚正在伏案写作,警卫员把方弈带进来,他就放下了笔:“坐。”

他让警卫员在门口守着,自己起身给方弈倒茶:“这里条件艰苦,住得习惯吗?”

方弈喝了一口茶,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直接道:“地方贵族不满方止的消极应战,要造反了。”

舒亚一抬眉:“地方贵族的势力,不足以同中央军抗衡吧?”

“他们当然不会来硬的,现在这种局势,继续内斗消耗兵力是不明智的做法。”方弈从军装的内袋里摸出一份信,“李元给你的信。”

李元就是西北五个州的掌权贵族,势力范围极大,现在伽罗帝国向中部、北部推进,已经快打到他家门口了。

舒亚展开信,迅速读完,然后又将信递给方弈让他看,两人把地图铺在书桌上,计划接下来的作战方针,在屋里一直谈到晚上吃饭。

晚饭方弈本想回去陪着方决一起吃,可是舒亚拦住了他:“言章会照顾好小娃娃的,我们兄弟俩好久没有一起吃饭聊天了。”

方弈便同他一起到堂屋里坐下,晚饭还不错,有缴获的肉罐头、新鲜蔬菜和米饭。舒亚刚坐下吃了几口,便问:“你跟林叙怎么了?昨天晚上那架势,我还以为你俩要离婚了。”

方弈没作声,舒亚又问了一遍,他才说:“我们俩本来也不是自愿结婚。这种畸形的关系,现在该结束了。”

舒亚道:“你们虽然不是自愿结婚,但相处这么久,总有些感情,不可能说断就断。你不想大家看轻林叙,就直接说你们是恋人嘛。”

方弈立刻道:“我们不是。”

“……”舒亚继续吃饭,“行,你说不是就不是吧。”

方弈又道:“我们不是自由恋爱,他也不喜欢我。我总不能忽略他的感受,直接宣布我们是恋人。”

他这话的意思,就是认为林叙也许并不希望跟他有感情关系。

舒亚给他夹了几片肉:“林叙确实是个情绪内敛的人,而且在他心里,个人情感生活只占很少一部分。”

“不过,你对他来说还是很特殊的。”舒亚比划了一下脖子,“你把母亲的那片书签送给他,他一直戴着。好几次我都看到他摸着项链沉思,可能是在想你吧。”

方弈有些不自然的脸红,舒亚抬眼看见,扑哧笑了一声:“你啊你啊,总是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等林叙出任务回来,你直接去问他吧。”

“……”方弈默默吃了一会儿,才道,“问什么?”

舒亚理所当然道:“问他愿不愿意在自由恋爱的环境里,和你重新开始啊。”

方弈蹙眉道:“要是他不愿意呢?”

“……”果然再聪明的人陷入爱情都是同一个患得患失的蠢样,舒亚觉得自己就不该搭理他。

方弈回到住处时已经不早了,言章正在给方决讲睡前故事,方决躺在被窝里,手上还抱着一个小小的木球在玩。

方弈走过去,方决立刻缩进了小被子,惹得言章不满道:“你别过来吓他行不行?本来都快把他哄睡了。”

哪知道方弈像没听见似的,伸手就把方决从被窝里捞了出来。

方决根本不想看见他,被他抱着气得哇哇大叫,把手里的木球往方弈脸上丢。

方弈道:“对不起。”

他把扭来扭去的方决捧到面前:“爸爸没有不要你,不是故意让你伤心的。”

方决闻言愣了愣,随即大叫一声,一爪子挠向方弈那张俊美的脸。

方弈脸上立刻现出几道细细的血痕。

言章把方决的小手按住:“不能打人哦。”

他要把方决抱走,方弈却不松手,继续说:“原谅爸爸吧?”

方决的小手被按住了,就努力伸出小脚,一脚踢在他嘴上。

言章叹了口气:“你还是把他给我吧,他脾气很大的。”

方弈终于松开了手。

言章把方决放进摇篮里,方决自己缩进被窝生闷气去了。

言章警觉地瞥了方弈一眼:“你怎么突然又来讨好方决了?”

方弈没回答,而是说:“林叙大概三五天就回来了,到时候我跟他一起守着方决度过进化期。”

言章心里有点不舒服,方弈这话像是宣示主权似的,虽然他也知道亲生父母守着幼崽进化是再正常不过的流程……可是在最艰难的这段日子里,明明是他陪着林叙度过的。林叙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外日晒雨淋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方弈在哪里呢?

他暗暗下定了决心。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1:22

第十九章

伽罗帝国的战线又朝前推了一步,已经打到了青城州西边的甘浦。青城州的掌权贵族姓卿,目前族中的话事人叫卿一笃,自从与新军停战后,他就和舒亚保持着秘密联络,这次传来消息说伽罗帝国正在猛烈进攻甘浦的P-1111县——也就是甘宁公路的西端起点。

这条公路西起甘浦的P-1111县,横穿青城,东至宁德的N-8697县。西南地区地形险峻多山,当地的道路几乎都是九曲十八弯的盘山公路,从一地到另一地的实际路程比直线距离要多得多。而甘宁公路是唯一一条打通大山、用隧道把曲线变成直线的公路,从一百多年前修建完成后到现在,依然是西南地区通往中部的交通大动脉。走甘宁公路穿过青城州,只需要12小时车程。

敌军若沿着这条宽阔的公路往前推进,速度将会大大加快。甘浦的地方军已经在甘浦境内沿着甘宁公路部署了重兵,新政府的三州根据地就在甘浦、青城和乌兰的交界处,往南走不远就是甘宁公路。如果甘浦未能守住甘宁公路,侵略者将很快打到青城。

林叙这次的任务是和俞锡一同南下做战斗准备。

这次的阻击战属于阵地战,林叙并不擅长,他的第五军团几乎全是游击轻兵,因此舒亚任命俞锡为总指挥,林叙带领游击队伍作为辅助。

俞锡调集部队先占领有利地形,修筑防御工事,铺设重火力,形成层层设防的坚固阵型。林叙则四处侦查地形,设计迂回和穿插路线。

原本预计甘浦能守住甘宁公路大半个月,哪知道第四天晚上,伽罗帝国的先遣队已经开达甘青边界。

林叙当时正带着两个营在一处山口上,他的营长刚刚把三门迫击炮拉上来,正在摆放位置。林叙拿着望远镜看前面的高地,吩咐52团加快步伐爬上去。

这天晚上的月光十分明亮,他看完高地,忽然发现山下出现了一支长长的黑压压的步兵。

那个样式的军装,林叙几年前见过无数次。他立刻下令开火,迫击炮轰隆隆几声,发射的炮弹直击山下,炸开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夜空。

对面还在爬山的52团争分夺秒冲上高地,立刻和这边的两个营形成居高临下的合围之势。

山下的先遣队被炮火打散,但很快反应过来,朝高地冲锋。这支先遣队人数并不少,如果不采取措施,这一仗会慢慢打成阵地战消耗战。

在震得地动山摇的炮火中,林叙给51团下达军令,让在前方探路的51团火速回援,分成两股迂回至敌军侧翼,将敌人的队切断,分段逐个击破。

他用通讯系统发完这条消息,正要联系俞锡时,身旁的小兵大喊一声:“小心!”

一枚手雷堪堪落在他们的战壕前,众人立刻往壕沟里缩,林叙刚刚在发信息慢了一步,被那名小兵一下子扑上来,扑倒在战壕里。

轰隆——

战壕里的土块都被震得纷纷掉落,林叙双耳嗡嗡作响,连忙把身上的小兵扶起来——他的头皮被炸飞的铁片掀开了,霎时流了满脸的血,但人还有意识,旁边的后勤兵立刻把他背起来跑去阵地后方找军医。

“他们冲上来了!2连3连集中火力歼灭冲锋的敌人,炮火打断他们的支援!这块高地决不能失守!”林叙大吼着,战士们立刻加大了火力,一波一波冲上来的敌军被机枪扫射下去。

抢夺山头的战斗非常激烈,敌军的前锋人数比他们守山头的人数要多多了,这样的阵地战消耗战一直下去,最后肯定是人多弹药足的一方获胜。

林叙联系上了俞锡,但俞锡守卫的地方离他们颇有一段距离,而且夜里山路难走,立刻支援也要等好几个小时。

他们只能死死守住这两处高地。敌人阵线一点一点压近,好几次都冲到了距离阵地几十米的坡下,炸药包和手榴弹扔上来就在耳边炸开,炸得泥土纷飞,脚下的土地都在震动。

林叙扶着的机枪因为不停开火已经烫得手疼,身边伏着的战士们不停有人中弹倒下,他们队伍的战斗力量越来越少,他一边往下扫射,一边焦急地等着。

终于,敌军先遣队的后方炸开了一道冲天的火光,51团穿插到位!

敌人的队伍被拦腰截断,前面冲锋的队伍立刻陷入三面合围。新军士气大涨,立刻发起全面攻击,从午夜打到凌晨三四点,终于将敌人前锋全部歼灭。

战士们大吼着:“冲啊!!”猛地冲出阵地,顺着山梁往前追击后方溃散的敌人。

战斗持续到天亮,第五军团歼灭敌军两个团,缴获机枪三千多条、弹药粮食若干。敌军先遣队为了加快行军速度,将轻兵放在前头,重武器全在后面,而后面的队伍见前方局势不妙,立刻撤退。

然而他们带着重武器在山地间行军,大大拖慢了行军速度,第五军团全是轻兵,追击速度又快,又在山梁高地上,他们想打也打不到。敌人被追出了三十公里,最后只能丢下武器溃逃。

这些没开过火的大炮连同装它们的山地皮卡车,也就全部被缴获。

“他们怎么没有按照预定的计划先夺取P–1111,反而舍近求远跑到我们这里来了?”俞锡背着手在林叙缴获的装备前走来走去,东看看西看看。

林叙正趴在担架上,军医在用镊子夹他背上的弹片,他的右手大臂被子弹射穿,所幸没有伤到骨头,只是皮肉贯穿伤,已经被处理好了。

林叙道:“他们的作战方针有变,我们要警惕。”

俞锡点点头,又凑过来:“你看,这些装备我正急用呢,你留一点先借我用用。”

林叙瞥了他一眼:“你拿什么跟我换?”

两个脑袋凑在一块嘀嘀咕咕,直到俞锡手腕上的通讯器响起。

他接起通讯,不一会儿就皱起眉头:“什么?”

林叙依然趴着,军医终于将他身上的弹片挑干净,贴上纱布:“林军长,你体质好,有些浅的伤口不缠绷带反而好得快,所以小伤口我就只给你涂了药,你自己拿着药记得涂,两三天就好了。”

林叙点点头,趴着等药膏吸收了,才起来穿衣服。这时俞锡的通讯也正好结束。

“敌人的反应速度很快。”他道,“见甘宁公路沿线严防死守,他们就采取了备选计划,修机场。”

甘宁公路毕竟是一条线,理论上敌人可以选择任何一个点进行进攻,比如说昨晚,他们就是想选一个出其不意的地点切断甘宁公路。

只是甘宁公路穿越崇山峻岭,地形实在太复杂,地方军队非常熟悉哪里需要布防,这些初来乍到的伽罗军队却不清楚。昨晚他们试探之后发现想出其不意十分困难,便改换了策略,一方面依然在甘宁公路沿线骚扰,一方面腾出手来修机场。

目前伽罗帝国还未在占领地区修建起机场,大概是因为占领的区域离边境并不远,运输物资还算方便,不需要花费成本修机场。

但如果他们要继续往中部推进,修建机场就能大大加快运输物资的速度,他们的战斗机侦察机也能扩大活动范围,他们就能辐射更远更广阔的区域。

“目前还不确定他们要在哪里修建机场,但很可能是在甘青边界沿线。”俞锡道,“舒亚让我继续守着这里,你的部队到甘青边界活动侦察。”

侦察任务并不像作战任务,队伍要全面分散展开,最依靠的是队伍的组织纪律和基层指战员的能力,林叙只能安排一个大概的方向,其他的就要靠战士们随机应变。

林叙部署完毕后整支队伍就往边界分散开去,他则带着一支小队将缴获的武器和物资送回根据地。

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估摸着言章应该在家,林叙便直接去接方决。

哪知道一进屋,言章并不在,方弈正在满屋子捉方决——方决不肯让他喂乳果,四肢并用爬得飞快,专往乌漆抹黑的角落里钻,屋里一片鸡飞狗跳。

林叙:“……”

“妈妈!”方决看见了站在屋门口的他,飞快爬过来,爬到一半被方弈一把捞了起来。

方决穿的衣服还是他走时的那一身,已经脏得不得了,满身是泥和灰,呆毛乱翘,头发上还缠着蛛丝网。

林叙:“……”

方弈有点心虚,拎着方决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又给他捋了捋乱七八糟的胎毛。

方决不肯让他抱,在他手里又叫又闹,林叙赶紧走过去把孩子接过来,方决高兴地钻进母亲怀里乱蹭。

林叙的军装前襟很快就黑了一片。

他把方决拎起来一看,脸上,小手上,全是黑乎乎的。

方弈斟酌了一下,还是先开口认错:“抱歉,我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

林叙心情复杂,低声问:“这几天言章没有给他洗澡吗?”

方弈的表情有点讪讪:“你走的第二天,言章接到任务出去了。”

所以这几天是方弈在带孩子。

林叙走到方决的小摇篮前,差点两眼一黑——这哪还是个睡觉的摇篮,简直是个泥窝!

“……”林叙想问方弈这个当爹的这几天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可是感觉自己已经没有这个立场,一时间无话可说,好半天才勉强道,“我接方决回去。”

方弈也看到了那个泥窝一样的摇篮,顿时心虚,低声道:“你受伤了不方便,我帮你抬东西。”

他搬着方决的摇篮,跟着林叙走到了一间小院。

这些土坯房和小木屋都是新军临时盖起来当做落脚点的,为了追求建造速度,自然盖不了条件好的砖房。有电灯的就算条件不错了,很多小屋里都还是点蜡烛、煤油灯、烧柴火。

林叙住的这个小院就只有堂屋拉了电线,有插座和电灯,方便他工作。其他卧室、柴房等等都是点油灯。

他一回来先去烧水,准备给方决洗澡,方弈则自告奋勇去水井旁洗方决换下来的小衣服小被子。

柴房里还剩一些劈好的柴火,林叙很快生好了火,先烧上一小锅水,倒满一个小盆,让方决泡在盆里自己玩。

而后他又在锅里加了水,准备自己也洗一洗。

方决可能是之前闹累了,泡在盆里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林叙把他捞出来擦干净,光溜溜地抱到床上去,盖好被子。

锅里的水烧得温温的,林叙便舀了一盆,自己脱掉军装,准备洗洗头,擦擦身。

他身上到处都有伤,自己洗到底有些不方便,洗得很慢。就在他慢吞吞地擦洗时,方弈在柴房外头敲了敲门。

“我洗好衣服了。”他在外面说。

林叙一顿,而后道:“多谢。你回去吧。”

他继续擦洗,门外的人踌躇了好一会儿,又开口:“林叙,我有话想对你说。”

林叙心头一动,略微有些慌乱。

他不知道方弈又要说什么,之前说的那些话,已经够让人难受的了。

他擦干净身体,换上在家睡觉穿的背心和长裤,打开了柴房的门。

方弈看到他湿漉漉的头发,微微一愣:“你洗澡了?我以为你在给方决洗。这样伤口不会有事吗?”

林叙道:“有话明天再说吧,我想休息了。”

他的态度有些冷淡,方弈抿了抿嘴,道:“就几句。”

林叙垂着的眼睛抬起来,看着他:“你非要今天说吗?我才从战场上回来。”

方弈一愣,不知他为何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而林叙已经抬手准备关上门了。

眼看着门就要关上,方弈连忙伸手挡住门板:“等等!”

“嘶……”林叙捂住了手臂。

方弈挡住门板,震到了他手臂上的伤。这种贯穿伤本来就容易崩裂,林叙觉得伤口似乎又开始流血了。

“抱歉。”方弈慌忙松开手,挤进门里,“你没事吧?让我看看。”

“不用了。”还没等他碰到,林叙就后退了几步,方弈一下子愣在原地。

林叙望了他一眼,很快又别过头,低声道:“既然你已经说了我们俩没有关系,那就请你和我保持距离,别再让我胡思乱想。”

他转身要往屋里走,方弈一步追了上来,一把抓住他的手。

林叙立刻要甩脱,可因为身上受伤,不敢使太大的力气,挣扎了几下仍然被方弈紧紧抓着。

“你干什么?放手!”

方弈抓着他不放,强迫他和自己对视:“你会胡思乱想么?想什么?”

若放在以前,林叙会直来直去地告诉他:想你。

可现在他不愿意这么说了。方弈明明已经说了和自己没有关系,却又频频来撩拨他的心,让他煎熬难受。

他不愿意再把真心给他看了。

林叙躲避他的视线,只一个劲要他放手,方弈却硬要去看他的眼睛,两个人纠缠着,林叙渐渐被逼到墙边,就在这时,柴房门被人一把推开。

“林叙,你在柴房干嘛呢……”舒亚正要一步跨进来,看见纠缠中的两人,步子停在了空中。

林叙察觉到自己和方弈暧昧的姿势,顿时脸红到脖子根,赶紧别开了头。

“咳,不能打架,好好说话。”舒亚收回踏进屋里的脚,从外面带上了门。

“够了。”林叙小声道,“你放开我。”

方弈按着他,这会儿两人凑得极近,他才发现林叙颈上戴着细细的链子,坠着那枚小书签。

“你一直戴着它吗?”方弈忍不住伸手拈起那枚书签。

要拈起书签,他的指尖难免会碰触到林叙颈间的皮肤,林叙身子一抖,咬住嘴唇,蹦出几个字:“你真是个混蛋。”

方弈莫名其妙被骂了,一头雾水道:“什么?”

林叙双眼红通通的:“你自己亲口说的跟我没有关系了,现在为什么又这样碰我?”

方弈一愣,立刻放开了他:“你听我说几句话,说完我就走。”

“我不想听。”被他放开了,林叙似乎更加生气,大声道:“你现在就走!”

说完这句,他似乎还不解气,立刻就伸手去解脖子上的项链:“这个我也不要了!还给你!”

方弈连忙按住他两条手臂,“别乱动,你身上到处都是伤!”

林叙却不管不顾,硬要去摘项链,方弈怕他挣裂伤口,情急之下也顾不得什么气氛场面,开口飞快道:“我想问,我可不可以追求你?”

林叙一顿,整个人都不动了。

方弈放开了他:“我说完了,我现在就走。”

在这样争执的尴尬场面下说出这句话,和方弈期望的场景相差得太远,但他也无可奈何,只能叹口气,有些失落地准备回去。

转身走了两步,林叙在身后开口:“追求我……是什么意思?”

方弈回过头,林叙望着他的表情有些难过,又有些困惑:“你不是不要我了吗?”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1:25

第二十章

方弈的表情一片空白,怔怔望着他。

林叙看了他一会儿,又道:“我一声不响带着孩子从医院逃走,你应该很生气吧。你那么相信我,把母亲的遗物送给我,我却从不考虑自己的行为会给你造成什么影响,我带着小队冲进首都去杀那名雄虫、在候审期间逃跑,都给你带来了很多麻烦吧?”

“可是我就是这样的人。”林叙低声道,“我明知道自己追求的事业与你的身份相矛盾,明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会给你带来麻烦,可我不愿意放弃。”

方弈从未觉得他的选择有错,若换了自己,在家国大业面前,个人感情也会放在一边。他几步走近,望着林叙认真地解释:“你没有做错。你不需要为了我放弃你的追求。”

林叙瞅着他,又低下了头,好半天才终于把憋了几天的话问出来:“既然你没有怪我,那天为什么说那些话?”

方弈连忙说:“我那天说那些话的意思是,你不再是雌侍了,不用称呼我为雄主。”

林叙哼了一声,斜眼瞪他:“就是休了我的意思?”

“不。”方弈低头看着他:“我的意思是,现在已经是新政府了,我们是平等的,双方都有离婚的权利。如果你想离婚……”

“我不想。”林叙道。

方弈心头一热,忍不住更靠近了些。他的呼吸靠近了,林叙有些脸红,但没有后退。

方弈低声道:“我以为你不愿意。毕竟一开始你就是被强行分配的,现在你自由了,我以为你恨不得离我远远的。”

林叙摇摇头:“我没有这么想。如果不愿意,我就不会在首都待到生下方决了,可能几片堕胎药就……”

方弈捂住了他的嘴:“别说这些话。”

他捂得并不紧,林叙瞅着他,在他手掌下闷闷地说:“你会不会觉得我太狠心?”

“你很果断,这样才能成事。”方弈这样说。

这句话说完,他半天没有后文,林叙偷偷瞟了他一眼。

这一眼被方弈捕捉到了,他有些腼腆地笑了笑,道:“那我们明天去重新登记结婚,好吗?以后就不再是雄主与雌侍,是夫妻,好不好?”

林叙的脸迅速涨红了,似乎这会儿才理解方弈那天说的话的用意,一时间羞愤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方弈见他满脸通红,又问了一遍:“好不好?”

林叙点点头。

方弈一下子将他搂入怀中,吻了下来。

他们接吻的次数并不多,和方弈贴住的时候,林叙浑身一抖,像过电一样,立刻泛起阵阵酥麻。

微微分开时,他忍不住攀着方弈,像以往那样渴求地唤他:“雄主……”

方弈轻轻拭了拭他湿润的嘴唇:“应该叫先生了。”

林叙一时害羞,双眼瞅着他,叫不出来,方弈微微一笑,又低下头来吻他。

太久没有这样的亲热了,两人相拥着唇舌纠缠了片刻,方弈就忍不住了,手从林叙的腰一直往上摸到饱满的胸脯,一边揉捏着,一边在接吻的间隙中低声道:“抱歉……我忍不住了。”

林叙本来就出门在外好几天,没有喂孩子,胸脯涨得硬邦邦的,被他一抓就难受得低低叫了一声:“痛。”

方弈根本没有用力,而且这会儿他也感觉到手下的触感和以前不太相同,一把掀起了林叙身上的背心。

胸脯比之前要饱满得多,像圆润的山丘,两边的乳尖高高耸立着,亟待采颉。

林叙不好意思地小声说:“这几天在外面,没有喂孩子,所以……”

虽然他没有说出来,但方弈还是听懂了,他是因为涨着奶,所以才会一碰就痛。

方弈看着他,声音有些低哑:“碰一下就痛?那要怎么办。”

林叙的眼睛看向别处,略带羞涩地小声道:“……帮我吸出来吧,先生。”

方弈原本设想的是帮他挤出来,但可能会很痛,没料到林叙直接开口让他吃奶,他不知道还能这么干,也不知道成年人竟然还能吃奶,一时间震惊得微微睁大了眼睛。

林叙毕竟在军中,各种各样的荤段子听得多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可看到方弈的表情,就知道自己放浪的言行吓到他了,连忙把衣服一拉:“不、不用了……”

他挣开方弈的怀抱,扭身就要往卧房里走,方弈反应过来,几步追上来,从后将他一抱,抱到了竹床上。

孩子还在床上睡着呢!

林叙坐在床边连连推他:“方决在旁边!不行、不能在这里……”

方弈顾不了那么多了,跪在床边,掀起他的背心下摆,钻了进去。

“唔……”被湿热的舌舔舐乳尖,被含住吮吸,林叙浑身都软了,两手抱住了埋在胸前的男人,两条腿也忍不住夹着他的腰磨蹭。

眼睛一瞟,就能看到胖乎乎的儿子正在旁边呼呼大睡,林叙又害怕,又羞耻,可心底里又觉得刺激极了。

熟睡的方决还不知道,他讨厌的父亲就在旁边,霸占了母亲的床,埋在母亲胸口吮吸,要是他半夜饿醒了,就没有奶吃了……

很快,两只奶儿就被吃空了,方弈揉着妻子软乎乎的乳肉,从他的胸口一直吻到小腹,轻声呢喃道:“你瘦了。”

他还要继续往下亲吻,林叙一下子捂住他的嘴:“不要。”

方弈被他捂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俊俏的眉眼,他疑惑地微微一挑眉,林叙红着脸道:“我里面没穿……”

话音未落,方弈一把拉下了他的裤子。

“!”林叙阻拦不及,被他拉下了长裤——里头没有穿内裤,光溜溜的。

雌虫下身没有体毛,腿间的器具已经半抬起头,林叙想伸手去挡,方弈却扶着它,低头含了进去。

林叙从来没想过方弈会给自己做这种事,他潜意识里还是觉得方弈一直是高高在上的,是他要主动去伺候的,哪能这样伺候自己呢?

可是一直高高在上的人俯下身来迁就自己,这种感觉实在太飘飘然了,让他觉得自己被宠爱着,像泡在黏腻的蜜糖里。

“啊……嗯……”林叙努力咬紧牙关,克制着呻吟,怀孕生产之后,他的身体变得敏感多了,只是被稍微玩弄一下,就颤抖得难以自持。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卧房里只有窗外透进来的一点月光,和柴房里倾泻过来的油灯的光亮,朦朦胧胧能看清人的样子。林叙能看到埋在自己下面的男人的模样——英挺的眉眼,笔直的鼻梁,深深含进去的时候,鼻尖甚至会碰到自己的小腹。

屋里一时只有林叙难耐的低声呻吟,不一会儿,他的声音就急促起来,两手开始推方弈的肩膀:“我……我不行了……”

方弈便放开他,站起身,伸手想将他抱起来翻个身,趴在竹床上。

林叙知道他想做什么,可是这竹床脆弱得很,一摇起来声音很大,孩子会被吵醒,他便不肯遂他的意:“不要在这里。”

方弈低声哄他:“我们小声一点。”

林叙看了熟睡的胖娃娃一眼,仍然咬着嘴唇,朝他摇头。

方弈四下望了望,整个小屋就只有柴房里头点着灯。

虽然柴房条件简陋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但这会儿也顾不上那许多了。方弈将林叙一抱,抱到柴房里,又去栓上柴房的外门。

柴房并不大,一边角落里砌了个土灶,另一边堆满木柴,屋子正中间摆着一大一小两个木桶,是林叙和方决洗澡用的。

土灶上摆着一盏油灯,照亮了整个屋子,把四周的墙壁晕染得昏昏黄黄。林叙身上只剩一件背心,光着脚踩在平整的泥地上,旁边就是柴火堆,如此野蛮简陋的环境,平添几分下流的情色。

方弈仍穿着整齐的军装,拴上门,一边朝他走过来,一边伸手解开了自己腰间的武装带。

油灯燃起如豆的火苗,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两道身影很快缠成了一道。

林叙扶着墙,男人的手从背后穿过来,抓住了他胸前的乳肉。

方弈很喜欢摸他这里,之前还在首都的时候林叙就发现了,每次用这里勾引他都很有用。

那双大手在他胸前下流地揉弄,把细腻的乳儿抓成各种形状,林叙忍不住嗔他:“你干嘛?”

方弈凑到他耳边吻了一下:“你摸起来好舒服。”

林叙觉得耳朵痒,偏头避了一下,小声道:“那也不能一直摸那里……”

“为什么?”

“……”

林叙说不出来,他知道方弈是真的不懂,可要他教给方弈,哺乳期刺激胸部会加快分泌乳汁,这也太羞耻了。

方弈又亲亲他的肩膀:“喜欢我抱你么?”

林叙抿了抿嘴,轻轻点头。

在房事中,方弈总是很温柔,给了他很多快乐。

有硬热的器物在下面蹭着,一点一点挤进来,林叙努力放松身体,慢慢接纳丈夫的进入。

这个后入姿势仿佛在林间交媾的野兽,他们偷偷摸摸躲在柴房里,好像偷情似的,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明明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身后的男人强势地握住他的腰,完全捅了进来。林叙长长地叫了一声,随即被方弈捂住了嘴。

“小点声。”

随着这句话,他猛地顶了几下,撞在里头的敏感处。

“!!!”林叙失控的尖叫声被死死捂住,他拼命摇头,想求方弈不要这样,可方弈把他的声音完全捂住,按着他狠狠地干,次次冲到深处。

林叙浑身战栗,酥麻的电流感从下身直冲头皮,他很快就受不了了,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前方喷出浊液,溅在墙壁上。可能是憋得久了,这次猛烈的高潮持续了好几波,林叙撑着墙壁的手指收紧又张开,在土坯墙上留下数道意乱情迷的指痕。

方弈仍不放过他,享受着他高潮时紧缩的身体,林叙在高潮中依然被他肏着,被捣到阳心时身体便止不住地颤抖。这样的高潮持续了好一会儿,余韵过去后林叙双腿一软,直往地上滑。

方弈一把接住他,两个人身体相连,顺着墙壁一点一点滑了下来。

林叙扶着墙,半跪在地上,他的额头贴着墙壁,身子被男人撞得一耸一耸的,连带着额头也一下一下轻轻撞着土墙,额发已经汗湿了,贴在绯红的脸颊上。脖子上戴着的那条细细的项链,好像一条象征忠实的颈圈,将他牢牢套在方弈的身下。

方弈没再捂住他的嘴,而是一边干他,一边玩弄他的胸脯和下身,林叙受不住这前后夹击的快感,一下子叫出了声。

整个小屋里充斥着粗喘和浪叫,他们连张床也没有,就在柴房的泥地上光溜溜地抱着缠绵,孩子还在隔壁睡着,他们却搞得这样激烈这样大声,放荡又下流。

林叙记不清他们弄了几次,柴房里的油灯都要燃尽了,他之前烧着的那一大锅水,柴火也都燃完了,水从沸腾又慢慢降温,最后方弈抱着他擦洗时,已经只有微微的温热了。

他泡在木桶中,水温微凉,但身后靠着的方弈的胸膛是温热的,林叙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直到下面被手指插进来,他才迷迷糊糊醒来,贴着方弈呢喃:“还要……?”

方弈摇摇头,只是把里面的东西引出来:“现在你肩上的担子重,别不小心怀孕了。”

虫族怀孕并不容易,整个社会的生育率都很低,林叙自己倒并不怎么担心,枕在方弈肩上蹭了蹭,咕哝道:“我困了。”

方弈将他抱起来擦干,抱到了床上。林叙半睡半醒,等着他上来躺在自己身边,可方弈只是伸手将一旁趴着睡觉的方决翻了个面,然后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我回去了。”

林叙困得不行,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回哪去?”

“我还是住在言章那屋吧,方决明早醒来要是看见我,又要大吵大闹了。”

林叙闭上了眼睛,两手抱住他的腰:“不管他。你就睡这里。”

他闭着眼睛又困又娇的样子实在难得一见,方弈忍不住覆上来,压着他又吻了好一会儿。

林叙半睡半醒间有一下没一下地回应着,嘟囔着:“留下来陪我……”

竹床还算宽敞,方弈伸手将熟睡的方决往里挪,林叙也随之朝里翻了个身,给他让出了位置。

男人熟悉的气息从身后靠过来,一条手臂环住他的腰。

林叙寻到搭在自己身前的手,同他十指交握,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1:29

第二十一章

这一觉睡得又沉又安稳,连身上的伤都感觉不到疼了。不知睡到几时,忽然有人拱到了他胸前,磨磨蹭蹭,林叙嘀咕了一声:“别闹……”

但他睡得太深,这两个字发出来只是含糊不清的一声低吟,胸前的那一大团摸摸索索找到了位置,含住了奶头。

林叙闭着眼,伸手就要把他拨开,可手一摸,摸到的是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并不是方弈柔顺的长发。

可是这个大小,也不是方决啊!

林叙一下子惊醒了,一把掀开被子。

同他小臂一样长的小婴儿正贴着他,还没醒呢,已经循着气味找到了吃的,林叙刚刚把他拨开了,他闭着眼睛一拱一拱又凑了过来。

一夜过去,方决在睡梦中完成了进化。

他长开了一些,虽然脸蛋还是肥嘟嘟的,但已经能看出来是方弈的种了——那眉毛和眼型简直同方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就进化了?”林叙喃喃道。

方决两眼闭着完全没醒,应该是睡梦中进化完毕消耗了太多能量,肚子饿了,就顺着气味凑到妈妈身边想吃奶。

林叙将他抱起来一些,方决闭着眼睛用肥嘟嘟的脸蛋在母亲胸前一点一点蹭着,找到了奶头,小嘴含住开始吮吸。这时,林叙身后的男人动了动,低声道:“醒了?”

林叙笑着叫他:“快看,方决进化了。”

方弈撑起上身,看到了埋在他胸口,闭着眼睛,小嘴不停努动吃奶的儿子。

“他长得好像你。”林叙道。

方弈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方决的小脑袋。

也许是睡梦中察觉到父亲的气息,方决眉头一皱,一口咬了下去。

林叙痛得叫了一声,连忙去掰他的小嘴:“松嘴,松嘴。”

可是方决还没醒呢,咬住就不松口了,方弈连忙伸手到前面来,两指捏住方决的小鼻子。

方决不能呼吸了,一下子松开了嘴。

方弈松开他的鼻子,又惩罚地捏了一把他的肉脸蛋:“怎么能咬妈妈。”

可是这一下,把方决捏醒了。

林叙眼看着胖娃娃皱了皱眉,眼睛撑开一条缝,立刻把方弈往被子里一按,一把拉上被子蒙住他的头。

方决睁开了眼睛,看见他,伸出手要抱抱,奶声奶气叫:“妈妈……”

林叙坐起身,把他抱起来,两手扶着他,让他尝试着站在床上:“宝宝长大了哦。”

方决还有点懵,低头看了看自己踩在褥子上的小脚,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立刻笑了,猛地蹦了两下:“宝宝!大!”

他又重力气又大,林叙伤了一条手臂,只扶着他倒没什么,偏偏这个胖小子高兴起来还要蹦蹦跳跳,林叙单手控制不住他,而方决自己还没法站稳,蹦了几下就往旁边一歪,摔倒在了被子上。

雌虫宝宝完成一次进化后身体素质就有质的飞跃,这样的摔倒根本不会痛,方决好像觉得母亲不小心让自己摔倒是在陪自己玩,咯咯地笑,自己四肢并用要爬起来。

他拱了半天,终于在林叙的帮助下又站了起来,林叙慢慢从扶着他改为让他握着手指,等方决站稳了,他就悄悄把手指往外抽。

方决两只小手立刻抓得紧紧的,就是不让林叙松手。

林叙便问:“宝宝能自己站着吗?”

方决立刻摇头。

林叙身后传来扑哧一声笑。

“嗯?”方决歪着头,发出疑惑的一声,明明他没看见父亲,怎么会有父亲的声音传过来。

林叙伸手到身后,把冒出来偷看的方弈往被子里一按,拉好被子,然后自己抱起儿子下床,准备找乳果来喂。

他上身赤裸着,只穿了条长裤,方决肚子还饿,被他抱着,自动就摸索到胸口吃奶。哪知道吃了几口就没有奶水了,他圆溜溜的大眼睛满是疑惑,伸出小肉手在妈妈的胸脯上扒拉了几下,等林叙低头看过来时,他就吧唧吧唧小嘴,小声说:“宝宝饿。”

林叙清楚自己的身体,他的奶水不算很足,昨夜被方弈吃光了,这会儿当然没有了。他哄了方决两句,找到搁在堂屋里的竹篓,里头还剩三四个乳果,就打算凑合着解决方决这一顿。

他单手抱着方决走出门去,在水井旁将乳果洗干净,递给方决一个:“宝宝拿着。”

方决胖胖的两只小手抱住乳果,林叙继续去洗剩余的乳果,稍不注意,方决张嘴对着乳果就是一口。

乳果被咬开了,方决自己举起果子往嘴里倒,咕噜咕噜喝起来。

林叙这才意识到,他长出牙齿了。

林叙便道:“以后宝宝就可以吃米饭和肉了。”

方决仰着头抱着乳果喝奶,睁大眼睛看着妈妈,认真听妈妈讲话。

他昨晚洗完澡就光溜溜的没穿衣服,这会儿还光着屁股,挺着圆滚滚的小肚子,露出的手臂上堆着一圈一圈的奶肉,小手紧紧抱着乳果,手背上还有四个肉窝窝。

林叙笑着揉揉他的小肚子,忽然想起来,最近自己太忙了,好像还没给方决做进化后要穿的新衣服。

三州根据地建立之前,这一带地区的工业并不发达,并没有形成完整的服装制作产业链,大街上最常见的就是布匹店,本地人大多是买布回去自己裁衣。

建立根据地后,新政府大力发展重工业帮助备战,服装行业的现状并没有太多改变。林叙除了统一配发的军装,其他衣服也是自己买布回来做的,方决未进化之前一直穿的,是他被大雪困在小县城时买的童装。

现在一进化,那些衣服就都不能穿了。

他抱着小家伙进屋,堂屋靠墙的一个木柜子里放着他买回来的布料和皮尺,林叙打算先给方决做两套简单的衣裤,免得他光着屁股到处乱爬。

他把方决放在靠墙的小马扎上坐着,自己去翻柜子,在几匹布料里选来选去——这些布料大多柔软吸汗,可是颜色都偏浅,毕竟原本是他买来做睡衣裤和夏季便装用的,这样的颜色给这个年纪的虫崽穿,穿不了几天恐怕就要被滚成黑色了。

正在他挑选布料的时候,身后的方决忽然一声大叫。

林叙连忙回头一看,方决竟然自己扶着墙走到了卧室门口,卧室的门开着,他看到方弈了!

方决气得直跺脚,四肢并用要翻过卧室的门槛,林叙连忙要去抱他,卧室里的方弈先他一步,跑过来抱起了方决。

方弈上身穿着林叙的背心——不是新的,就是昨晚他从林叙身上剥下来那件,腿上套的长裤估计是刚刚从卧室的衣柜里翻出来的。

方决气炸了,被父亲抱在怀里,哇哇大叫,拳打脚踢,方弈起来还没打理自己,长发披散着,一下子被方决抓住了。

方决的手劲儿很大,抓着头发使劲一扯,方弈顿时被他扯得头都偏了过去:“嘶……”

林叙立刻抓住方决两只手:“松手。”

方决不肯,冲着方弈大叫:“走开!走开!”

林叙一巴掌打在他屁股上。

方决还是光溜溜的,这一下打在肉上,啪的一声响,胖娃娃被打懵了,愣愣地看着方弈:“你、打宝宝?”

“是我打的。”林叙把他两只小胖手掰开,从方弈怀里拎过来,把他放在了地上,“不能这么没礼貌。”

方决抓着他的裤子站稳,仰起头来看妈妈。但是他还不到林叙的膝盖高,使劲仰头,重心就不稳,差点往后栽翻了,林叙连忙弯腰扶了一下他的小脑袋。

方决枕在妈妈的手掌里,就这么仰着头,指着方弈说:“他走。”

林叙道:“爸爸以后跟我们一起住。”

方决傻眼了,林叙把他抱起来,让他跟方弈的高度持平,道:“怎么突然跟爸爸发脾气?你不是很喜欢爸爸的吗?”

他这几天不在,不清楚父子俩相处的情况,还以为是最近方弈照顾儿子的时候得罪小家伙了。

方决面对母亲要好交流得多,林叙问他,他就回答:“他、不要宝宝,宝宝、不要他。”

林叙微微一愣,没料到小朋友的心思也是很细腻的,他想了想:“如果爸爸真心道歉,宝宝愿意原谅他吗?”

方决噘着嘴,摇摇头,然后把小脑袋埋在了他怀里。

方弈叹了一口气:“算了,我先回去吧。”

林叙一边轻轻拍方决的背安抚,一边跟方弈说话:“一起吃早饭。今天还要去登记。”

方弈看了他们母子俩一会儿,点点头:“也行。”

林叙便抱着方决走到堂屋靠墙的一张书桌旁,把方决放在桌上,准备给他做衣服。

方弈也亦步亦趋地跟过来,林叙奇怪地回头看他:“你不用跟着我……要不你去做饭吧。”

“……噢。”方弈先应了一声,随后又踌躇道,“我……我不会生火。”

林叙想了想:“那你会做衣服吗?”

方弈道:“……我手工还过得去。”

林叙便去生火做饭,让方弈留在堂屋给方决做衣服。可坐在桌上的方决一看妈妈要走,立刻伸长了小手要抱:“妈妈!”

他平时没有这么黏人,可能是不想跟父亲待在一起。

方弈的表情有些黯淡,坐在桌边没有说话,林叙知道方决爱记仇,要消除隔阂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便道:“宝宝先量一下衣服的尺寸。”

他扶着方决两条胳膊,让他站在桌上,然后叫方弈用皮尺量。

虫崽第一次进化之后,婴儿形态会一直维持到五岁,所以衣服做得合身就能一直穿好几年。方弈用皮尺圈住儿子圆滚滚的肚皮,记录下数字,松开皮尺时忍不住拍了拍方决鼓鼓的小肚子。

方决眉头一皱,超凶地冲他叫了一声。

“怎么这么凶,”林叙笑了笑,“爸爸是觉得你很可爱,不是欺负你。”

方决不满地瞅着林叙:“宝宝生气!”

“好好。我不帮他说话了。”

方弈微微一笑,又量了肩宽、臂长和腿长,林叙才抱着孩子去厨房准备早饭。

他自己带孩子并不精细——或者说,军人出身的雌虫照顾孩子都不怎么精细,他们这群人里头只有言章带孩子带得最好,林叙自己带方决的时候,只要方决有吃有穿,身上干净整洁,就算过得去,磕磕碰碰的都是小事。

他在厨房生火做饭,就把方决搁在一旁,让他自己学走路。

方决一开始只敢扶着墙壁走,一离开墙壁,就像只鹌鹑缩在原地不敢动了。林叙看见了,直接把他拎到屋子中间,孤零零的没有能扶的东西,方决有点害怕,连叫了好几声妈妈。

林叙就在离他不远的灶台边,在水缸里舀了水,单手和面,听见他喊也不回头。

方决犹豫了好一会儿,摸索着往前踏出一只小脚,站稳了,再踏另一只小脚——

就在他挪动脚步的时候,重心不稳,身子一歪,眼看要摔倒,方决本能地张开两只小手试图平衡,可他像只小鸭子一样摇晃几下,最后还是跌在地上,正面着地摔了个狗啃泥。

摔在泥地上并不很疼,方决摔倒后拱了几下,自己四肢撑起来,爬了几步,发现要靠自己站起来并不容易,就叫道:“妈妈,宝宝起来。”

林叙听见了,但依然没回头:“宝宝自己起来。”

方决还不会自己站起来,索性爬到母亲脚边,抱住林叙的小腿。

林叙低头看了一眼,方决就冲他嘿嘿一笑。

灶台边毕竟生着火,对小虫崽来说太危险了,林叙便又把他拎到了墙边。

方决摔了一跤,有了经验,很快就学会了自己走路,等林叙煮好面条时,他正绕着屋中间的两个木桶转圈。

林叙拿了筷子,连同三碗面条一齐放在木托盘里,然后蹲下来朝他张开手:“过来。”

方决走起来左摇右摆,速度倒不慢,噔噔噔冲过来,扑到了母亲怀里,开心地大笑。

林叙单手抱起他,另一手抄起木托盘,走到堂屋。方弈已经做好了一套衣服,手上正在做的好像是鞋子。林叙把木托盘放在桌上,拿起衣服一看,衣服的胸口位置还绣了一个小小的圆圆的笑脸。

方决被他抱着,伸出小手指着这个笑脸:“宝宝?”

他现在正是学说话的时候,所以每次发问林叙都会认真跟他对话:“这是宝宝吗?”

方决疑惑地抓抓脑袋,跟着他重复:“是宝宝吗?”

林叙注意到他抓脑袋的小手已经在地上爬得脏兮兮,就带着他先到井边去洗手洗脚。方决被母亲握着小手搓洗,问:“爸爸、衣服?”

“嗯?”林叙道,“爸爸穿的是妈妈的衣服。”

方决要表达的不是这个意思,他努力想了想:“宝宝,新衣服,爸爸?”

“爸爸没有新衣服哦。”

眼看着母亲依然没理解自己的意思,方决着急了:“唔……新衣服……爸爸……”

林叙洗完,抱着他回堂屋,他还鼓着脸来回地说这几个字,方弈猝不及防地听见这一声“爸爸”,愣了愣,应道:“哎。”

方决转头看他。

方弈拎起他的小衣服展开:“是爸爸给你做的新衣服,要穿吗?”

方决的车轱辘话林叙听不懂,方弈却一下就听懂了,方决还不知道这是雄虫雌虫在理解能力方面的差异,林叙把他放在方弈怀里,他就瞅着方弈看。

方弈给他套上了新衣服,看他盯着自己,就冲他笑了笑。

方决道:“宝宝饿。”

方弈便抱着他,喂他吃小碗里的面条。

林叙问他:“好吃吗?”

方决瞅了母亲一眼,跟着重复:“好吃吗?”

方弈揉揉他的小脑袋:“宝宝喜欢吃这个吗?”

方决点点头。

“喜欢吃这个,就是好吃。”

“好吃。”方决重复道。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1:32

第二十二章

言章结束任务回根据地之前,特意绕路去根据地外围一座较大的城市买了一双皮靴。

他想,过了夏天,很快就到穿皮靴的时候了,林叙只有一双军靴,买一双新的送给他,他就可以换着穿。

他带着礼物满心期待地回到根据地,走在路上听闻林叙出任务已经回来了,连忙直奔林叙的小院。才转过转角远远看见小院,就见方弈在院门口,俯低身子牵着不到他小腿高的小胖墩,小胖墩正一摇一摆地学走路。

言章一下子就认出那小胖墩是方决,他没料到自己才出去几天,方决就顺利进化了,愣了愣,高兴地加快脚步,想过去逗一逗胖娃娃。

还未走近,小院里又出来一人,是穿着便服的林叙,他笑着同方弈说了句话,方弈目光一亮,将方决的小手交给他,快步走进院里。

言章的笑僵在脸上。

为什么他们两个人会如此亲密地待在一起?

方弈为什么往林叙院里走?他们现在没有婚姻关系,这不是耍流氓吗?

言章大步走过去,唤道:“林叙。”

林叙正低着身子拉着方决的小手,闻言抬头一看,面上还带着来不及收起的柔和笑意,朝他点点头:“言章。”

言章没见他这样笑过,一时心头狂跳,手脚也拘束起来,不知该怎么摆放,傻愣愣地点点头:“我……那个,我给你带了个东西。”

他将手里的袋子往前一递,林叙微微一愣,还未伸手去接,他牵着的方决一下子扑在袋子上,冲言章叫道:“叔叔!”

在这么小的孩子面前送他母亲礼物,言章有些不好意思,便掩饰一般蹲下来摸摸方决的小脑袋:“已经会说话了啊。有没有想叔叔?”

方决抱着他的袋子不放,小脑袋往里瞧:“是什么?”

言章连忙窘迫地抓紧袋口,偷偷摸摸瞟林叙的脸色:“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他自然希望林叙能亲手打开看,可方决这小家伙不好糊弄,噘着嘴道:“里面有东西,宝宝看见了。”

正在这时,方弈从屋里走出来,一边走,一边随意系上领口最上边的扣子,说话的语气比平时柔和许多:“衣服刚好合身,穿起来很舒服……”

看到院门口蹲在方决面前的言章,以及他手里被方决抱住的袋子,他微微一顿,道:“言主任,又给方决带了礼物?”

言章看看他身上穿的新衣服,又看看林叙身上的便装。

两人都是明显在家穿的轻便衣物,衣服的面料花色一模一样,只是林叙自己的上衣是简简单单的T恤,方弈的衣服却做了精致的盘扣。

言章张了张嘴:“你们……”

正在他发愣时,跟他铆劲儿抢袋子的方决一下子发力,哗啦撕开了纸袋子。

一双崭新的皮靴露出了大半。

但这个大小,显然不是给方决的。

方弈微微弯起的嘴角拉平了。

两名雄虫之间的氛围变得十分微妙,林叙虽然神经粗,但也察觉到方弈在旁边散发出莫名其妙的低气压,只好说:“言章,你拿回去吧。”

言章抿了抿嘴,站起身,也不硬要他收下皮靴,只道:“我有话想和你说。”

林叙觉得他今天有些奇怪,又是送东西,又是要说话的。他下意识看了看方弈的脸色,不知道自己应不应当答应。

方弈面色如常:“你们说话,我抱方决去一边玩。”

他走过来将方决抱起,方决不太想离开林叙,不满地趴在他肩头:“要妈妈一起玩。”

方弈抱着他往屋里走,边走边哄道:“我们去看看你的新房间,今晚你就要住在自己的房间,不能再和爸爸妈妈睡在一起了。”

此话仿佛晴天霹雳,院门口的言章呆立当场。

等方弈抱着小孩进屋了,他才反应过来,难以置信道:“你们……你们住在一起了?”

林叙没理会他的震惊,两手揣在裤兜里:“你不是有话说?说吧。”

“这里是新政府的地盘!不平等的婚姻关系已经消灭了,你不是他的雌侍,他怎么能想住进来就住进来?!”言章非常激动,“他这是违反生活纪律,我要把他抓去监察委让大家批斗他!”

新军的纪律十分严格,生活作风和感情关系也写在了纪律中,方弈已经被“招降”加入了新军,自然也要遵守纪律。

林叙一愣,随即无所谓地笑了笑:“我们前几天重新登记结婚了,这不算违反纪律。”

言章目瞪口呆,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方决坐在自己的小床上,趁方弈不注意,一手扯住自己一只小脚的袜子尖,用力一拉,袜子被拉得老长。他再努力扭扭小脚,袜子就慢慢滑脱,最后嘣的一下被扯掉,露出肉乎乎的小脚来。

方决进化前一直是光脚的,现在还没有习惯穿袜子,他扯掉了一只,偷偷打量父亲有没有发现。

方弈站在窗边,看着外面,面色沉沉。小虫崽天生就能感知父母的情绪,知道父亲现在很不高兴,便又偷偷把扯掉的袜子往小脚丫上套。

就在他努力套袜子的时候,窗边的方弈忽然关上窗,走过来在他身旁坐下,这才发现他扯掉了袜子。

方决立刻讨好道:“爸爸。”

方弈笑了笑,捏捏他的小脚丫,然后给他穿上袜子。

林叙进屋时,看到的便是这场景。

他走过来,伸出手要弹方决的小脑袋:“怎么又脱袜子?”

方弈连忙护住儿子:“他还没有习惯。”

林叙一挑眉,拨开他的手,把方决拎了出来:“别护着他,该打就要打。”

方决手脚乱蹬:“不打不打,宝宝听话!”

方弈也道:“你看,他知道错了。别为这点小事打他。”

他把方决解救下来,方决钻到他怀里抱住了他的脖子。

林叙叹了口气,道:“你太溺爱他了。我当时没把他留给你,一个原因就是怕你把他养得太娇贵。”

方弈一怔,道:“哦?那另外的原因呢?”

林叙在他身旁坐下:“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参加过一次宴会吗?”

方弈点点头。

“在那次宴会上,我见到了很多贵族雌虫。”林叙道,“他们真的同我认识的普通雌虫很不一样。”

“娇贵,柔弱,心思只用在争奇斗艳上。”林叙摇了摇头,“基因赋予雌虫强壮的体格、旺盛的生命力,他们却引以为耻,自行放弃了这些生理上的优势,争着去做温室的娇花,内部还分出了等级,娇弱的瞧不起强壮的。”

“我不愿意方决长成他们那样。虽然带他来战场会吃很多苦,甚至会在残酷的战争里丢掉性命,可这里才是雌虫觉醒本能的地方。”林叙摸了摸方决的小脑袋,“雌虫从来都不畏惧死亡。”

方弈微微皱眉,喃喃道:“雌虫从来都不畏惧死亡?”

他似是回想起了什么,道:“以后不要这样说了,你们有事,我会很难过的。”

林叙看了他一眼,不由好笑:“这可是在战场上,哪有绝对的安全?别看最近根据地安安稳稳,但说不准哪一天……”

方弈瞪了他一眼,似乎责怪他把这些话挂在嘴边。

林叙察觉到了,方弈年纪小,也还没有经历过真正残酷的战争,没有习惯猝不及防的生离死别,他仍然觉得死亡离他们很远。

他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

在一线打仗冲锋的时候,子弹又不长眼,谁能知道自己死在哪一天?

这天晚上,林叙将方决哄睡了,回到两人简陋的卧室里,方弈正伏在书桌前写东西。

原本林叙的卧房里根本没有书桌,这家里唯一一张桌子就是堂屋里那张,吃饭、办公、裁衣都在那张桌子上。现在卧室里这张,是做新床时顺便做的,也算是他们婚后为数不多的新家具了。

“这么晚了,休息吧。”林叙脱下T恤,赤着上身躺在床上,被子也不想盖,入秋前最后一段炎夏,实在太热了。

方弈眉头紧蹙,不时写写画画,不时停笔思索,头也不抬:“在新军里办学校的事迫在眉睫。一支队伍要有凝聚力,就必须有精神上的共同信仰,有坚定清晰的价值认知,要把纲领普及到所有战士。但你们之前宣布的纲领还有很多不足之处,不尽快完善,怎么拿到学校去教?”

林叙是干不来这种工作的,只能点点头:“那我先睡了。”

同方弈重新结婚住在一起后,林叙身心轻松,闭上眼睛,一分钟不到就睡得死沉死沉。

半夜,他感觉男人上床来了,从后面抱着他,抱了没一会儿,就翻身压了上来。

林叙闭着眼睛不想醒来,被男人进入时也只低哼了一声,直到方弈的动静越来越大,摇得这张结实的新床都微微晃动,林叙终于受不了这层层累积的快感,挣扎着睁开眼:“小声点……”

屋里已经熄灯了,只从窗户透进来几分隐约的月光,方弈双手撑在他耳畔,炙热的鼻息打在他颈侧,下身耸动着,一次次顶入深处,激起阵阵难言的酥麻。

林叙低声叫着,双腿缠住他,道:“今晚可不可以给我……?”

方弈总是担心他再次怀孕,泄在里头也要给他清理出来,但雌虫却大多很喜欢雄虫在体内射精,尤其是和心爱的雄虫欢好之后,雄虫的体液留在里面,会让他们第二天精神饱满体能充沛。

方弈俯下身吻他,林叙渴求地追着他的嘴唇,又自己难耐地揉弄胸脯,将乳尖儿揉搓得立了起来:“这里……”

男人湿热的吻一路往下,含住了饱胀的乳尖。

林叙舒服地叹了一口气,待方弈帮他缓解了胸脯的胀痛感,便低声笑道:“我也伺候伺候你。”

他一翻身,骑在男人腰上,含着捅在里头的东西,自己上下吞吐起来。

最近几天根据地的事务多,结婚后又重新修整了家里,夜里还得跟方决一起睡,夫妻二人好几天没行房了。林叙原先在首都时,总觉得向年纪比自己小的雄虫求欢有些抹不开面子,那时也没把方弈当成真正的伴侣,此刻待方弈的心早已经不同,在床上便放纵多了。

他生产过一次,正是需求旺盛的时候,骑着方弈不管不顾地爽了个够,最后一齐到达顶峰,他才瘫软在男人身上。

下头依然被插得满满的,射在里头的东西慢慢从边缘缝隙流了出来。

林叙不由夹得更紧,嘟囔道:“怎么流出来了……”

方弈抽了一口气,翻身把他压在下面。

这时,房门外忽然窸窸窣窣作响。

正想动作的方弈有所察觉,略微撑起身子望向门口,皱眉低声道:“外面有声音。”

林叙伸手捧住他的脸,不让他从缠绵中抽身,贴上去吻他的下巴和喉结,道:“是老鼠吧。”

方弈又被他勾回来,俯下身和他吻在一处,大手在他胸脯上一下一下地揉捏,指尖不时轻轻拨弄被吮吸得已经红肿的乳尖。

勾勾缠缠的,林叙察觉捅在里头的东西又硬了。

方弈逗弄一般轻轻顶了几下,惹得林叙哼了一声。

刚要再来一轮,房门外出声了。

“妈妈……”

“宝宝打不开门。”

床上抱在一起的两人一下子顿住了,林叙一把拉上被子,将两人蒙在被里,小声道:“装作没听见。”

房门闷闷响了两声,是方决拿小手在拍门:“妈妈,宝宝要跟你睡。”

方弈忍不住想起身,却被林叙紧紧缠住,不肯放他下床。

“他闹一会儿就走了。”林叙小声道,“今天放他进来,以后他天天半夜来拍门。”

方弈犹豫着,虽然没下床去把儿子抱回房间,可也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兴致,林叙感觉到他下面软了下来。

林叙:“……”

方弈看了看屋门,又看看身下的雌虫,面上难得显出一丝尴尬。

林叙把他推下去,翻了个身子背对他。

里屋的门没做门栓,只是掩着,拿块石头抵在后面。方决光着屁股在门外拍了一会儿,见没人回应,夜里又有些冷了,光溜溜的小胖子犹豫着是不是回去自己睡觉。

不过他没有犹豫多久,就爬上门槛,站门槛上使劲推门。

屋里头顶着门的石头竟然被他推动了。

林叙暗道一声糟糕,赶紧把被角全部压严实。

方决努力把门推开了一条缝,恰好能让他挤过去,可是他站在门槛上,为了推门,身子已经扒在门上,不好收回来了,一不小心就滑下了门槛。

小胖墩惊慌地叫了一声,眼看要掉下去,扒着门的小手唰地冒出了一排尖利的指甲,刮住了木门。

不过他的指甲还不像成年雌虫那样坚硬锐利,小手也没有足够的力量,挂在门上就往下滑,指甲在木门上划得嘶啦嘶啦响。

方决就这么十指挂门,脸蛋挤在木门上,像小猪崽一样滑了下来,把父母的屋门划出了十道长长的指甲印。

见他进屋,方弈和林叙立刻闭眼装睡。

方决咚咚咚跑来,趴在林叙枕头边,小声唤道:“妈妈?”

林叙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方决就吭哧吭哧爬上床,想往被里钻,钻了半天都钻不进去。

他疑惑地抓抓小脑袋,当然不知道是林叙用力压着被子边,不让他钻进去。

方决四下看看,发现母亲背对父亲躺着,两人中间恰好有空隙。

他立刻爬过去,从父母中间钻进被窝,紧紧贴住母亲的背,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小呼噜。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1:35

第二十三章

林叙预料中的残酷战争很快就来了。

伽罗帝国在兰斯帝国西线发动了全面入侵,所到之地烧杀掳,有的村庄被屠杀得一个不剩,有的甚至将活生生的平民肢解分食,连未成年的虫崽也不放过。侵略者的残暴行径很快引起兰斯帝国国内的巨大民愤,帝国中央军却迟迟不开赴前线,各地平民纷纷开始游行示威,抗议兰斯帝国在对抗外敌上的不作为,其他民主党派也开始频频在光网上发布反对帝国政府做法的抗议言论,一时间国内时局动荡不已。

新民党中央所在的根据地太靠近对外战争前线,不得不放弃三州根据地向内转移,第三军团是干部和主力,护送中央转移,其他军团则分散前往前线,与地方军一同抗敌,同时也继续发展队伍。

林叙带着第五军团往前线去,方决由方弈带着,跟中央政府一起转移。

分别之前,一家人一起拍了张照片。

用的是宣传部前不久才缴获的相机,只可惜胶卷有限,每人限拍一张。照片的背景也非常简陋,就在宣传部办公室随便找了面没贴地图的墙,两人身着军装并肩站着,方弈把方决抱在臂弯里,哄了他半天才让他好好看镜头。

两个人都个子极高,穿着笔挺的军装,系着武装带,更显身形板正,肩宽腿长。林叙一手端着军帽,方弈则一边端军帽,另一边臂弯坐个胖娃娃。

“好了好了,都看镜头啊。”拍照的雌虫扶了扶眼镜,“一,二,三。”

咔嚓——

洗出来的照片有些糊,条件有限也没有塑封。照片中林叙一脸严肃,认真地盯着镜头,方弈则面带微笑,自然地散发着英俊,方决在他俩中间,黑溜溜的大眼睛瞪得圆圆的。

林叙看着照片微微一笑,小心地将它放在军装内袋。

“军长,我们已经夺取了这块高地,2团和3团很快也会就位。可是这里是敌人的重要中转地,驻军实在太多了,我担心仅凭2团无法切断敌人的支援路线太久,而且敌人在这一带有绝对的制空权,我们只有地面部队。”副指挥官蒋琮紧紧皱着眉头。

“伽罗帝国打仗的特点,是大规模作战,用坦克推进,稳打稳扎。”林叙目光注视着地图,“这种战斗方式排山倒海,难以防御,而缺点就是机动性差,对后勤运输的要求很高。我们现在的目标,不是要论歼灭多少敌人,而是要捣毁他们的据点,破坏他们的中转链条,让他们无法继续向内地输送兵源和物资,迟滞他们的推进速度。”

“可是这样是打不退他们的。”蒋琮道。

林叙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我们整个军团不到一万人,伽罗帝国光这个据点的驻军就是五万人,还有防御工事,还有源源不断的援军。这样悬殊的差距,怎么打退?”

蒋琮一时无语凝噎,半晌才翻个了白眼,道:“军长,您可不能这么没有志气。”

林叙道:“有志气,不等于去送死。”

他带着蒋琮走出营帐,看了看阴沉的天空:“北方的秋天来得真快,要降温了,抢点棉服来穿穿。”

夜幕降临,第五军团发动突袭。

尖锐的哨声划破夜空,炮营率先出动,迫击炮轰轰数声,击中敌军驻地的营帐。

驻地霎时骚乱起来,林叙命战士们在高地上大声喊杀,但又不往下冲,只先用火炮压制。

伽罗帝国驻军只乱了片刻,便组织起了火力反击,调动兵力往这处高地进攻。

林叙占领的这处高地并不是最好的位置,离驻军营地的距离远,迫击炮的射程范围只能勉强够到最外围的营帐。

这处据点已经发展得较为成熟,位置好的高地早被伽罗帝国占领,修建了碉堡和炮台。

这会儿他们火力一开,附近的碉堡立刻发现,集中炮火对准了他们,一时间炮营被打得头都抬不起来。

山谷中的驻军也开始往上冲锋了。

林叙抓着通讯器,震天的炮火把他耳朵震得嗡嗡作响,只能大声吼着:“三团,好了没有?!”

“快了快了!”三团团长在那头大喊着,随即,林叙看到离得最近的一处高地上,升起了红色的信号烟火。

“三团一营占领5093高地!”

不一会儿,另一边的高地升起同样的烟火。

“三团二营占领5092高地!”

这两处高地的炮台调转了方向,朝着山下开火,一下子把冲到半路的敌军扫了个精光。

林叙吹响军哨:“冲!!!”

战士们冲出战壕,背上猛地张开骨翼,贴着地面黑压压地朝山下疾速飞去。

这处驻地离机场很近,战斗机飞过来只需要半个小时,那时候二团和三团就必须要撤,留给冲锋部队的时间非常紧张!

战士们冲进阵营,一路率先摧毁信号塔和探照灯,另一路摧毁炮台,其他人直奔仓库而去。

营地里黑压压的一片,驻军人多,机动性差,尤其怕人数少的游击战,不少人挤在一起,乱哄哄的。

夜里能见度差,林叙凭着侦察时的记忆飞行到仓库附近,落在地上,骨翼唰地收起。

仓库附近哨塔密集,机枪手立刻就发现了他们一行,抄起机枪朝这边扫射。

林叙朝身后比了一个手势,身后的队伍立刻散开。

蒋琮在后面,焦急地看了一眼手表:“过去十分钟了。”

他话音刚落,林叙伸手一个点射,正前方的哨塔上的机枪手应声中弹。

压制的火力一停,林叙立刻冲出掩体,往前一滚,继续吸引火力。

蒋琮在掩体后拿起通讯器:“怎么样?进仓库了吗?”

“还没有!他妈的这大门太难开了!”

“我这边进来了!这间全是罐头!”

蒋琮连忙道:“罐头好!快搬!快搬!”

“草,他们怎么这么有钱啊!都是重武器!”

蒋琮一听,心疼得流血,他们这次偷袭带不走重武器,最后只能炸掉,真是太可惜了。

林叙的声音在通讯器中响起:“还有十五分钟。”

他们带着物资必须要劫车,而车辆很容易成为战斗机的瞄准目标,所以必须要提前出发,实际留给他们搬运的时间极少。

通讯器里一时只剩下激烈的交火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林叙和蒋琮带队端掉了仓库前的大半哨塔,迅速布置定时炸药。

“倒计时七分钟!”蒋琮额上都是汗,对着通讯器大喊,“快走!剩下的不要了!”

仓库侧面冲出两辆车:“我们装好了!轻机枪和弹药!”

“罐头装好了!”

“棉服棉被!”

林叙的声音在通讯器中响起:“你们先撤!二团三团,撤!”

蒋琮连忙跳上一辆车:“军长,你人呢?!”

他心惊肉跳地计算着时间,七分钟,勉强够他们开车翻过山,但是开到预先计划的那片密林里有点悬。

就在这时,头顶嗡嗡作响,一架直升机缓缓升起。

林叙道:“我在这里。”

蒋琮在地面上,坐在飞快驶离驻地的车上往空中看,很快就明白了林叙要干什么,急道:“这样太危险了!”

林叙一手拿枪抵着飞行员的后脖子,一手握着通讯器:“你们赶紧走,我缴了火箭筒,拦住后面的战斗机。”

他挂断通讯器,那名飞行员才冷笑一声:“你未免太异想天开。直升机的速度根本没法和战斗机比,你就算打落一架,不等装上弹药,另外一架早把我们轰成碎片了。”

林叙把他绑在驾驶位上:“少废话。往南偏西15度飞。”

这个方向并不是迎着机场的方向,飞行员略感疑惑,但林叙的枪口就指着他,他只能照着指令做。

就在他驾驶直升机飞过山谷口时,三架战斗机呈三角形列队飞来,几乎片刻就将与他们擦身而过。

站在直升机大开的门口,林叙毫不犹豫,扛起火箭筒瞄准领头战斗机,一炮打过去,竟然刚好擦过左侧战斗机的头,击中领头战斗机的油箱。

轰——

战斗机油箱在空中爆炸,右侧战斗机立刻调转方向避开爆炸火焰,而左侧战斗机已经失控,直接撞向爆炸的飞机。

飞行员一愣,没料到林叙竟然一炮打掉两架,可就在此时,仅剩的一架战斗机已经疾速转了个大弯,瞄准了他们。

他余光看到林叙在装填弹药,立刻操纵直升机往旁飞去,林叙一愣,反手掏出手枪。

飞行员叫道:“你这个疯子!它马上就要……”

砰——

鲜血哗啦一下,溅满驾驶室前的挡风玻璃。

与此同时,战斗机瞄准了他们,嗖地发射出一枚弹头。

林叙抱着火箭筒,一跃而下,嗖地张开骨翼。

然而就在他跳下飞机的瞬间,直升机被命中,在半空爆炸开来,林叙距离太近,被炸掉了半边骨翼和肩膀。

他在半空中歪了一下,随即立刻调整好方向,扛着的火箭筒瞄准战斗机。

与此同时,战斗机的下一枚弹头瞄准了他。

轰隆——

战斗机先被命中,在半空中爆炸,林叙被爆炸的冲击波冲得一歪,随即那锁定住他的弹头便至眼前。

这是自动锁定目标的弹头,除非半路撞击到其他对象,否则便会锁定他一直到击中他为止。

直面死亡的那瞬间林叙脑中一片空白,身体不经大脑反应,下意识调动了全身的潜能,疾速朝下面的山头冲去。

他这辈子从来没有飞得这么快过,中弹的胸口像破风箱一样拼命喘气,林叙几近窒息,拼命吸气补充飞行所需要的大量氧气。半边血淋淋的骨翼被烈烈的冷风刮得生疼,林叙一边肩膀血肉模糊已经露出了骨头,可他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自己在和死神赛跑,眼前是越来越近的飞快放大的地面,他已经快得无法再快——

轰隆——

林叙在着地的一瞬间擦着地面飞过,那枚弹头击中他着地的土坡,一声惊天巨响,草皮泥土直飞。

林叙被爆炸的冲击力带得飞出去老远,撞在树上。

林叙脑袋嗡嗡作响,耳朵震出了血。老半天,他才在疯狂的心跳中喘过气来,感觉到了浑身上下的痛。

他背上全是弹片,骨翼受伤了收不起来,半边拖在地上,没有戴防护面具,直接贴着火箭筒发射,脸颊已经被烧掉了半张皮,腥红地冒着血。

林叙扶着树爬起来,喘了两口气,虽然脑子还在嗡嗡响,视线也模糊起来,但他还记得自己冲的这个山头。

这个山头离他们计划的汇合地有二十几公里。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1:39

第二十四章

二十几公里,正常状态下林叙轻轻松松一个小时跑完,可主力部队绝不会在汇合地傻愣愣地等他一个小时。

他估算着,自己落地的位置离前方截断敌人援军的二团倒更近一些,如果蒋琮让二团采取计划路线2撤退,他就能跟上队伍。

可是通讯器被震坏了,只能靠他和副官之间的默契。

他受了伤,虽然幸运地没伤在腿上,但难免会影响速度。林叙一边在夜色中判断方向尽量全速前进,一边尝试把手腕上戴的通讯器修好。

脸上烧伤的皮肤已经不再冒血,正在慢慢自我修复,但他背上那些严重的伤口和残缺的骨翼没法自行处理,随着他跑动的大幅度动作,嵌在皮肉里的弹片不断移位,自我修复的组织一遍遍再次被割伤,重新渗出血来,无疑是缓慢煎熬的折磨。

林叙尽量调整呼吸,咬牙忍耐着背上的疼痛,手上不断调试那个通讯器。

在近距离爆炸下,机器硬件受到了不小的冲击,这个跟了他近一年的、最早一批产出来的通讯器,显然抗冲击能力很一般,现在频道里只剩沙沙的一片杂音。

林叙十分后悔拿军备部发给他们的最新一批通讯器同第一军团换了武器。

新政府在根据地大搞工业的这段时间里,军备部研发了不少好东西,可惜产能跟不上,每个军团分到的都不多。林叙听说军备部已经快要研发出和光脑差不多的智能穿戴设备,操作系统甚至比光脑更高级,心想到时候像通讯器这种过渡产品肯定会被淘汰,他且用着旧款,新款通讯器拿去换武器,稳赚不赔。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另一边,蒋琮带队撤离后迅速赶往汇合地,半路上正好听见远处飞机爆炸的巨大声响,他连忙用望远镜仔细去看,看到燃烧着的飞机残骸正冒着黑烟坠落,不远处还有一架战斗机,正瞄准了直升机,开炮。

蒋琮心中咯噔一声,望远镜精度有限,看不清人,只见直升机和那架战斗机几乎同时爆炸。

片刻后,下方不远处的山坡上一声巨大的爆炸声。

蒋琮眉头紧锁,估计了一下那处爆炸地的距离,迅速道:“二团、三团,按照计划路线2,向东南方向撤退。军长大概在5086高地后方的山坡,二团注意接应!”

二团、三团立刻回复收到,蒋琮毫不耽搁,立刻带队撤退。

黎明到来之前,林叙与二团汇合。二团全员步兵,只有炮营拉大炮的几辆军用卡车,二团团长肖冀立刻把他背上了卡车后厢,叫来团里的医务兵先给他止血。

林叙就在被铁索紧紧锁住的大炮间隙里趴着,军医给他的骨翼打上简易支架,敷上止血药膏。卡车在山路间颠簸不止,这样的条件实在没法取弹片,林叙只能忍着痛,等撤到计划位置再进行手术。

肖冀在旁边举着通讯器大声报告:“二团已经接到军长,正在向巡经山前进!”

报告完毕,通讯器那头说了几句话,肖翼连连点头:“是!收到!”

他把通讯器递了过来:“军长,蒋副官说,刚刚俞司令找你找不着,让接到你之后给俞司令回通讯。”

“俞锡找我?”林叙略感疑惑,接过通讯器,拨通俞锡的号码,还没来得及问是什么事,就先挨了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林叙!你他妈一个军团长,能不能稳重一点?!”俞锡的声音从通讯器那头传过来,震得整个车厢都听见了,“你已经不是守螺城的那个小兵了!你现在要带整个队伍!你冲上去炸飞机,让队伍怎么办?你有没有当指挥官的责任感?!”

新军的作战指挥同中央军完全不同,中央军的高级指挥官不上前线,而新军绝大部分高级将领都要亲自带队到一线战斗,这是为了迅速培养一线指战员,提高队伍的兵员素质。

但是上前线是为了在实战中亲身传授战略战术,带出优秀的基层指战员,而不是个个都像林叙这样冲去炸飞机。

俞锡像个机关枪一样突突突骂了半天,最后才说:“你们有新任务。”

林叙终于有了开口的余地:“什么任务?”

俞锡的语气十分严肃:“昨晚第七军团破坏敌军机场的任务失败,需要你们立刻前去接应。”

第七军团是三州根据地建立之初就派到西北来发展的队伍,原本只是一个支队,经过发展壮大,人数达到六千人,才被授予了新番号。

第七军团破坏机场的任务正好和第五军团互相配合,发动攻击的时间选在了同一天晚上。虽说两地敌军的数量都是他们的好几倍,但新军经常以少胜多,林叙原以为第七军团的任务应当也能顺利完成。

“第七军团现况如何?”

“减员近一半,军团长战死,副官被俘,参谋长被炸掉了半边身子。整个军团被围困在岔江以北、鸣山以南。”俞锡道,“现在第七军团没有高级指挥官能作战,我授予你就近直接指挥第七军团的权力。你立刻带队北上支援第七军团,突出重围后,寻找时机,再次突袭机场,务必切断物资中转链条。”

林叙毫不犹豫:“是!”

他并非不明白这简单的几句话背后,会有怎样一场殊死搏杀的恶战,可这就是军人的使命,他们所有人在选择这条道路的时候,就明白未来注定不会是一片坦途。

林叙挂断通讯,立刻拨给蒋琮:“接到新任务,改变路线,先向东,甩开追兵,再向北接应第七军团。”

蒋琮惊讶道:“难道第七军团任务失败了?”

“是,他们现在被围困在岔江以北。”

蒋琮一听,声音就变了:“他们无法渡江南下,我们也没法渡江北上。岔江水系是西北最大的水系,就算到了冬季枯水期,岔江江面也有几百米宽,我们大规模渡江,肯定会被敌机发现,他们炸我们就跟炸活靶子一样……”

林叙道:“先截取敌军情报,确定敌人的兵力情况、作战计划。我们得和第七军团配合,让他们调动敌军,我们再渡河。”

他初步规划了行进路线,安排了第七军团的大方向,现在第七军团情况危急耽搁不得,第五军团原计划在巡经山休整一个白天也不得不作罢,只停了几个小时让医务兵救治伤员,便全速往北面行进。

连续行军两天两夜,跋山涉水,第五军团终于在计划时间到达了岔江边。

第七军团根据安排往西突围,将敌军吸引在西面的岔江上游,第五军团这才得以趁着夜色在水流较缓的下游渡江。

“我们现在渡江过来可以飞行,但撤退时怎么办?”蒋琮眉头紧蹙,“鸣山山脉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我们要向北越过鸣山基本不可能。往西走是敌人重兵把守的机场,南边是岔江,要走只能走东边,也就是我们现在走的地方。”

“撤退时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顺利了,现在是敌人被第七军团调动走了,没发现我们。”一团团长杜山道,“敌人的机场离这里不到两百公里,也就是二三十分钟的事。”

众人都叹了一口气。

林叙仔细看着地图,蹙眉思索。

他们现在已经到达峪州境内,这是兰斯帝国最北边的几个州之一,一般到十月底就会开始下雪,今年气温却比往年都要高,一点要下雪的迹象都没有。

要是下了雪,隐蔽起来就方便多了,岔江江面也会结冰,渡江速度将大大加快。

他在地图上标了几个点,一边听下属们发表意见,一边兀自思索,这时,他手腕上戴的新通讯器响了。

竟然是方弈。

林叙愣了愣,走出营帐,迎面吹来的寒风让他不由打了个哆嗦。没日没夜地赶路,没有充足的休息,林叙的伤还没完全好,再加上思虑重压力大,嗓子都哑了。他努力清了清嗓子,才接起通讯。

方弈在那头,声音带着几分轻松的笑意:“林叙同志,现在有空?”

林叙也轻轻笑了一声,道:“怎么突然这样叫我。”

方弈道:“有几个好消息。一是我们的地下工作取得了突破性进展,第一个服务基站建设成功,智脑的系统能够运转了。”

“确实是好消息。我还以为要再等个一两年。”

“我们获得了几个民主党派的秘密支持,有他们的资源,这才加快了基站建设速度。有了系统,我们就可以建立行政体系和信息网,可以管理户籍、税收,昨天刚刚组建了厘金局,要发行新货币了……”

“看来你这外交和情报工作做得不错。等行政体系建立起来,我们可就往前迈了一大步。”林叙道,“其他好消息呢?”

“军备部研发出智脑了,产能有限,搭载系统之后,先给你们在前线的部队送去。”

林叙笑道:“这个消息我爱听。不过,这大老远的,怎么送呢?”

方弈顿了顿,道:“正巧,我要到西北找李元,舒亚让我蹭李元的私人飞机把设备送过去。”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1:42

第二十五章

蹭私人飞机当然只是说笑,方弈这一趟的任务并不轻松——他要说服西北大军阀李元带头支持与新民党统一战线,共同对外。

李元坐拥大西北二十万地方军,乃是地方贵族中实力最雄厚的一支势力,就连首相方止也不得不给他几分面子。只要他肯第一个发声,其他当缩头乌龟的地方贵族多多少少也会出来表态,再加上民主党派的支持,内战就能全面停止。

但方弈来西北的次数极少,对当地的情况并不了解,而且他已经多年没见过李元了,两人虽从小相识,可如今有了各自的立场和利益,方弈摸不准李元最后会怎么做。

他们一行二十几人,秘密赶到宁德州境内,与李元的人碰头后,被私人飞机直接接到了兴峪州。

十一月,南方还不算太冷,兴峪州却已是一片茫茫大雪,方弈难免想到此时可能在冰天雪地里作战的林叙,眉心微蹙,显出几分担忧。

他不属于战斗人员,所以不清楚前线部队的具体情况,只是听舒亚提起过,伽罗帝国将王牌军调到了西北,还在西北修建了第一个机场,充分表现出对西北战场的重视。

如此一来,在西北区域作战的新军怎能轻松?

私人飞机进入兴峪州境内后减慢速度,李元派来接应的他们的一名军官提醒了一声,说前面就要到达李将军的府邸了。

方弈闻言,往窗外一看,在飞机上纵览了整座府邸的全貌——与其说是府邸,不如说是个小镇,占地极广,建筑物规划得整整齐齐,有花园别墅,也有训练场、仓库和居民楼,显然李元养了不少家兵。

飞机平稳降落在府邸内的小型机场,机舱门一打开,呼啸的寒风就席卷而入,方弈领头走出机舱,远远就看见冰天雪地之中,一列身姿挺拔的卫兵整整齐齐朝这边走来。

走在队列最前方的,是个高个子男人,身着军装,披着貂毛领长披风,正是西北的掌权人,李元。

不同于方弈的清冷秀美,李元眉眼深邃,轮廓刀削斧凿,身上杀伐决断的威严令人不敢直视。

方弈大约清楚李元是怎么上位的——亲手杀了自己的长兄,逼死父母,胁迫族中长老立他为家主。据说不承认他的长老,都被剁碎喂了狗。

道德底线对他而言一文不值,这样不受伦理约束的一个人,实在摸不清弱点,难以掌控。

这名位高权重的雄虫,今年二十七岁,却连一名枕边人都没有,亦没有后代,浑身上下都找不出一丝破绽。

方弈看见了李元,李元自然也看见了他,可他仍然走得不快也不慢,似乎对方弈的到来并不很热切,但也并不怠慢。

方弈走下舷梯,李元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背后的带枪卫兵也随即停下,立刻分成了两队,左右护卫着李元。

两人互相打量着,表情都有些捉摸不定,像是出招之前谨慎地估算对方的实力。

片刻,李元微微一笑,朝他伸手:“好久不见,方弈。”

方弈神情未变,点点头,伸出手同他一握:“好久不见。”

“上一次见面你才几岁来着?七岁还是八岁?”李元拉着他拍拍他的肩,同他并行,“没想到这么快就长大了。”

“你那时候不也还没有第三次进化么?看起来跟我一样。”

虫族从幼年到成年要经历三次进化,第一次一般是破壳后三到六个月,方决便刚刚经历了第一次进化,第二次便要等到五岁,进化为能跑能跳、基本掌握所有生存技能的儿童,第三次是十五岁,从儿童直接成为少年。

在非进化期,虫族也会生长,但是长得很慢,比如方决,在进化时一夜之间长大了好几倍,而进化后到现在半年了,个头才蹿了一公分。

因此,虽然李元比方弈大了几岁,可在没进化之前,他俩都是差不多高的小豆丁。

李元哈哈大笑:“我那时候让你叫哥哥,你就拿这理由堵我。”

下一句话,他就问:“听说你结婚了,老婆现在就在西北前线打仗,是不是?”

方弈一顿,心知他既然这样问,肯定是已经摸清的林叙的情况,只得实话实说:“是。”

李元似乎真的只是寒暄,热情道:“要是有什么困难,随时找哥哥我。伽罗帝国那群狗都咬到我家门口了,弟妹在前面帮我打狗,我焉能不帮?”

方弈看了他一眼,道:“都打到你家门口了,你比我们更着急吧?”

李元摆摆手:“我当然着急,别看我现在悠哉游哉的,前几天急得嘴上都长了一圈燎泡。”

方弈微微一笑:“是么?前几天发生什么了?”

李元看着他:“你不知道?你们新军有支队伍突袭蒙特机场失败,损失了差不多一半人马,指挥官战死,副指挥官被俘虏了。后来新军另一支队伍过来增援,结果运气不好,刚刚过岔江,就迎面撞上伽罗的王牌军,整支队伍都被打散了,我听说那个指挥官好像也死了吧。”

方弈的瞳孔有一瞬间的紧缩。

尽管他很快掩饰过去,紧紧盯着他的李元依然捕捉到了这片刻失态,他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嘴角,继续道:“伽罗那支王牌军没被拦住,直接过了岔江继续往东打。他们现在有机场,辐射范围更广,往东推进的速度很快,我费了老大的劲才把他们重新赶回岔江边上,这两天刚刚闲下来。”

方弈拢着身上的大衣往前走着,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落在他肩头,呼啸的寒风吹乱他的鬓发,他脸上像戴着一个微笑的面具,一动不动的,不知有没有听见李元后面的这些话。

李元瞥着他,道:“怎么不说话了啊?”

方弈一顿,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不瞒你说,我们新军派到西北来的已经是精锐部队了。如果他们在伽罗王牌军的手下都输得这么惨,你接下来的日子应该不会好过。”

李元一愣,随即笑道:“岔江离兴峪州还远得很,只要他们不在西北建第二个机场,我就能慢慢整他们。”

方弈也看向他,一笑:“是呀,那你打算怎么整他们?”

李元笑容一滞,随即道:“咱们现在不就是要合计这事儿嘛,进屋再说,这外头太冷了。你们几个,把方先生一行的行李搬到主屋隔壁那栋别墅。”

他命手下先送方弈一行人到下榻的别墅休息,晚间再设宴款待。

一进屋,见李元的手下离开,跟着方弈的副官江际就道:“这个李元也太狡猾了。”

另一名负责护卫的副官周岩道:“他能坐稳西北,当然不是省油的灯。”

“你听他那话的意思,先是说我们打了败仗,他的兵比我们牛,结果方处长一问他能出多少力,他就开始打哈哈,就是自己不想出力,等着我们给他扫家门口呢!”

方弈淡淡道:“没关系。我们等得起,他可等不起。”

江际是队伍里为数不多的雄虫,现在是方弈的直属下属,他敏锐地发现方弈情绪不对,便道:“处长,您也别太担心了,李元肯定是添油加醋,前线的同志们不会那么容易就被打垮的。”

周岩没有他话多,是名冷静寡言的雌虫,闻言只是给江际使了个眼色,轻轻摇摇头。

江际便换了个话题:“处长,咱们真的等得起吗?我看李元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要是他真不肯合作……”

方弈道:“伽罗帝国最先从西南入侵,但西南至今都没修起一座机场,而到西北不过几个月,不仅修了机场,还把王牌军几乎全部集中在了西北,对西北战场的重视不言而喻。”

江际道:“不错。大概是因为西北地势平坦,他们的大规模机械化部队好推进?”

“这也算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西北的工业基础好,他们攻克西北后,就能把这里作为他们的大本营和军工厂,进而辐射全国。”

周岩也补充了一点:“从这里进军首都也更快。”

“我们能发现这些,李元肯定也能琢磨出来。所以,他现在比我们着急。”方弈道,“不过,我们现在毕竟还没有开始大规模对外作战,也没有取得多少成果。李元也许还在权衡,是我们能给他的助益多,还是中央军能给他的助益多。”

江际嗤了一声:“中央军哪会搭理他。方止恨不得伽罗帝国在西北这边把李元扒下一层皮来。”

“可是如果站在我们这边,帮我们取得全国胜利,他就没法再过这样奢靡的贵族生活了。”周岩道。

这话要是说出去,不少人会笑掉大牙——新民党一个不到十万军队的新党派,要根基没根基,要资源没资源,连个固定的地盘都没有,被中央军赶得到处跑,全部身家还不如一个小军阀呢,竟敢言取得全国胜利?

但是周岩说出来,却坚定坦荡,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可能。

方弈道:“我们静观其变。”

两位下属退了出去,留方弈一个人在房间里稍事休息。

方弈用通讯器再次拨通了林叙的号码,依然是无法接通。

自从数日前同林叙说了要过来送物资,他就再也没能联系上林叙了。

方弈握紧了拳头,极力忍耐着濒临爆发的情绪,担忧和恐惧像火一样烤着他的心,他止不住地去想,如果林叙真的死了……

好半天,他才松开拳头,从军装内袋里摸出一家三口的那张照片,这半年里因为常常拿出来看,照片边角都磨损了。

就连在独处的时候,他也不敢宣泄情绪,生怕泄洪口一打开,就再也止不住。他盯着照片看了许久,伸出手指刮了刮照片中林叙的脸:“你一定要等我……别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1:45

第二十六章

漫天大雪覆盖了西北辽阔的大草原和山林,天色渐晚,侦察机仍在稀疏的树林上空盘旋,发出如雷一般轰隆隆的鸣声。

林叙匍匐着埋在雪里,静静等待着侦察机离去。

他周围是一个个如他一样的雪包,这是林叙带领的侦察连。他们情报有误——亦或是敌军临时改变了作战计划,第五军团渡江之后正面撞上了伽罗帝国的王牌军,猎鹰兵团。

岔江旁边宽阔平坦的河谷根本无险可守,敌人精良的装备和猛烈的炮火充分发挥了优势,第五军团被打了个猝不及防,林叙不得不放弃之前的作战计划,命令队伍紧急散开。

部队分散后到今天,已经过去八天了。他们是机动作战的轻兵,本来就没带多少口粮和弹药,八天以来每人一天只吃一个罐头,现下罐头也已经全部吃完,再继续拖下去,全体士兵的状态会越来越差,他们突围的可能性也就会越来越低。

林叙顶着身上厚厚的雪,轻轻按了一下手腕上的通讯器。

频道中依然是一片沙沙声。

林叙屏气,缓慢挪动被冻得红肿僵硬的手指,不太利索地拨弄通讯器,切换频道。

这下频道里有了声音,是呜呜的寒风声。

林叙低声道:“第七军团各团长,报告阵亡人数。”

过了一会儿,频道里陆陆续续响起了声音。

“第七军团一团,在编2356人,阵亡1589人,现存767人。”

“第七军团二团,在编1967人,阵亡855人,现存1112人。”

众人等着第七军团三团的报告,可过了好一会儿,频道里再没有声响。

林叙沉声道:“还是没人联系上三团吗?”

各团长陆陆续续报了没联系上。

林叙深深喘了几口气,即便他一贯冷静心大,现在面临团团围困、对外通讯断绝,弹药粮食短缺的情况,也忍不住生出几分焦灼。他闭了闭眼睛强迫自己镇静一些,道:“第五军团各团长,报告伤亡人数。”

“第五军团一团,在编2697人,阵亡1241人,现存1456人。”一团团长杜山的声音响起。

一团作为军团中的主力,向来是打硬仗的主攻手,每次伤亡减员也最多。这回杜山带着一团刚渡过江就立刻前进展开,结果迎面碰上猎鹰兵团,一团顽强阻击,可是河谷平坦没有掩体,几乎是拿血肉之躯硬生生堵枪口,付出了减员近一半的惨烈代价,才保全了后面尚未完全过江的二团三团。

二团团长肖翼紧接着报告:“第五军团二团,在编2006人,阵亡3人,现存2003人。”

三团团长徐嘉报告:“第五军团三团,在编1923人,阵亡10人,现存1913人。”

林叙再次确认了各团的位置,吩咐五三团加紧行军,务必在今晚十二点前到达秦关。

他挂断通讯,身旁传来副官蒋琮极低的声音:“军长,这样能行吗?”

林叙道:“西边是他们重兵把守的机场,他们不会料到我们敢拿两个团打机场。”

“我还是觉得这样太冒险了,”蒋琮道,“万一五三团没有及时拿下秦关,七一团和七二团就没有背后掩护没有退路,很容易腹背受敌,要是这两个团支撑不住,起不到调动敌人的作用,咱们绕不出去,就相当于白白损失两个团。”

林叙道:“现在是打伽罗军,不是打国内地方军,你得转变思维。”

说完,他又想到蒋琮好像没跟伽罗军打过仗,便解释给他听:“伽罗军非常残暴,一般他们占据优势的时候,会采取全歼政策。”

“尤其是我们这种跑到他们地盘上打游击的队伍,他们不惜出动大量部队日夜地毯式搜索,一定抱着歼灭我们的决心。”林叙道,“这些队伍只有一个任务,就是找到我们,歼灭我们 。他们已经搜寻了八天,一无所获,在这个时候,我们的‘主力’出现在机场附近,他们就会有一个明确的打击目标。”

蒋琮在脑海里又过了一遍作战计划,仍然有些提心吊胆,等第七军团在机场调动了敌人主力,包围他们的敌人疾速撤向西边机场,他们就可以绕到敌军东面,趁机夺取鸣山一带最重要的交通要塞,通天关。

那里是从南翻越高耸入云白雪皑皑的鸣山的唯一通道,是从乌兰州进入北边的岬州的必经之路。

根据他们截获的敌军情报,伽罗军三天前刚刚拿下通天关,向北与西北军交战。他们此时从后方突袭,如果能拿下通天关,就能和西北军前后合围,歼灭北方前线的敌军,而且翻过鸣山后,他们就可以到岬州进行休整补给。

但是通天关有重兵把守,北面南面各驻扎着一支预备部队,一旦开打,必得速战速决,他们现在弹药不足,几乎断粮,又连续作战,战士们都非常疲惫了,要是没法迅速拿下通天关,等到北面的预备部队或是前线敌军回援……

蒋琮闭了闭眼睛不去想这些丧气的情况,现在已经是穷途末路,唯有放手一搏了。

新军战士们埋在雪中,饥寒交迫、浑身伤痛,默默仰望着深蓝色的夜空,静静等待着午夜降临。

兴峪州,方弈和李元的会谈一直持续到深夜,满屋子都是呛人的烟草味,浓茶也续了好几壶,双方的气氛仍然有些紧张。

李元揉揉眉心,站起身来:“好了,今天就到这里。”

他的副官立刻抖开披风为他披上,李元大步走出屋门,凛冽的寒风一下子吹乱了他的头发。

“等一下,李将军。”方弈几步追上来,一贯冷静淡然的脸上也有了几分焦急,寒风吹落了他鬓角几丝碎发,不再是束得整整齐齐的模样。

“伽罗军已经越过鸣山打到岬州了,下一个就是兴峪州,方止到现在还没有一点动静,你难道不知道他是什么打算吗?”

李元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和方弈差不多高,但体型魁梧得多,像头蓄势待发的豹子。他脸上有几分疲惫和不耐,也不再绕弯子了,直接道:“方先生,你不要为难我。你看看方止的实力,再看看你们,如果硬要押谁能笑到最后,呵。”

他冷笑了一声,但没有直说,只是摇摇头:“我也不是不想帮你们,可一旦我伸了这个手,就和你们绑在一块儿了,万一你们闹不了几年就熄火,我拿整个西北押在这赌桌上,到时候方止会怎么对付我?我手下这么多将士、平头百姓,这是权力,也是责任,我可没法儿随随便便地赌。”

方弈还想说话,但李元直接摆了摆手:“别再跟我说你那套大道理。我确实敬佩你们有这么伟大的理想,可那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实现的。当年舒首领功败垂成,方止发动全国大清洗,所有跟舒首领沾边的人都遭了殃,你是觉得那时候死的人还不够多吗?”

他淡漠地扫了方弈一眼:“说实话,你完全没有遗传他的魄力。我也不认为舒亚能做出超越他的成就。”

他不再多说,随手将被风吹乱的短发一拢,扣上军帽,转身离开了。

屋里的其他西北军将领已经散去,方弈的两位副官远远等着,见他们说完,才赶紧过来:“处长,怎么样?”

方弈紧紧抿着嘴,摇了摇头:“我们回去说。”

这是他们到兴峪州的第三天,李元并没有太多空闲时间跟他们会谈。方弈看得出来,他在为西北的战事而忧虑,但不到万分紧急的地步,他是不会做出选择的。

能坐上西北第一把交椅,就足以表明,李元并不是会被言语打动的人。而且同那些多多少少与舒云起有些故交的民主党派人士不同,李元年纪轻,他幼年时恰好亲眼目睹舒云起的迅速衰落,可却没有见过他的崛起,因此那场恐怖的大屠杀给李元留下的印象,远比舒云起的成就更加深刻。

方弈揉了揉隐隐发痛的眉心,长长叹一口气。副官江际见他面色憔悴,便道:“不然您先休息吧,事情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今晚李将军已经答应暗地里在西北前线搜寻我们的失联队伍了,总不可能要他一下子就答应明面上跟我们合作……”

“我没事。”方弈揉了好一会儿眉心,周岩默默给他倒了一杯热水,他接过来,才问:“周副官,你带着行军地图对不对?”

周岩一愣,随即点点头。

方弈道:“我并不太懂行军打仗,你能分析一下现在西北的局势么?”

周岩便回自己房间拿来了行军地图,铺在茶几上。

“西北六州,西高东低,最西面是帕玛高原的雪山群,形成了西面的天然防线,由帕玛高原发源的鸣山山脉和鹤山山脉,是西北腹地的南北两道屏障。所以,伽罗军没法从西北的帕玛高原直接进军,而是从西南攻入,再往北占领景州,修筑了机场。

景州往北就是鸣山山脉,难以翻越,因此伽罗军就向景州东面的乌兰州进军,前几天刚刚攻下了乌兰州境内、鸣山山脉支流上的通天关。

这条道自古就是进入西北腹地的要道,一旦被伽罗军完全控制,横扫西北只是时间问题。所以,李元答应帮我们在前线私下侦察,其实也是因为他本来就要往前线增兵了。”

江际不由撇嘴,啐道:“老奸巨猾。”

方弈仔细看着地图,又问:“我们的第五军团、第七军团,大概在哪里?”

周岩用手指点了点乌兰州西部:“应该是在这一带。详细的作战计划我不清楚,但是第五军团是从岔江下游渡江的,北面是鸣山,南面是岔江,他们只可能有东、西,两个进军方向。

往东走是原路撤退,他们现在既然还没有撤出来,应该是往西了。”

方弈道:“第七军团当时执行破坏机场的任务,计划的撤退路线是走哪里?”

周岩道:“应该是走东边,在岔江下游渡江。如果渡江不成,再走北面的通天关,那时候通天关还在西北军手里。”

西北军对新军的态度,就是不主动帮忙,但也不会落井下石,如果通天关还在西北军手中,新军就多了一条退路。

“唉,谁能料到伽罗军竟然这么快就打下了通天关。”江际道,“现在我们的队伍就像在一个口袋里,唯一的出口就是往东渡过岔江。”

方弈的目光落在地图上,岔江的下游有好几处渡口。

林叙会走这里么?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1:49

第二十七章

震天的炮声和爆炸声,整个通天关下被炮火映照得恍如白昼。两侧是高耸入云的山峰,中间稍低的山隘就是通天关所在之处,仅有一条狭窄的孔道直通上去——也就是进攻方唯一能走的路线。

伽罗军居高临下守在通天关,用密集的炮火向下打击,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新军根本没有还击能力,只能用血肉之躯顶着炮火艰难地一点点往前推进,前线的战士被炮火炸得粉身碎骨,后面的人依然义无反顾向上冲。

“军长,距离天亮只有一个小时了!”蒋琮满身黑灰,血和汗混在一起,整张脸都花了,“七一团和七二团顶不住了,请求撤退!”

轰隆——

又是一阵密集的炮火,他们夺取了敌人在南面的预备部队的驻扎地,临时搭起来的指挥所被炮火一震,摇摇欲坠。

林叙的耳朵都被震得嗡嗡响,只能大声地吼:“再坚持一个小时!让他们挺住!”

在震天的炮声中,蒋琮抓着他同样大声地回吼:“顶不住了!两个团加起来都只有七百人了!”

林叙一愣,连忙走出指挥所,往通天关的方向看。

他们的队伍已经艰难地推进到通天关下方,关口进入了手榴弹和炸药包的射程范围内,战士们正在拼命往上投掷炸药。

林叙一把抓住蒋琮:“马上!一拿下通天关马上让他们撤!”

就在这时,林叙的通讯器中传来一团团长杜山万分焦急的声音:“军长!敌人援军到了!”

果然,他话音刚落,通天关上的炮火猛然加剧,一下子压制住了新军战士们往前推进的步伐,一次又一次往前冲锋的战士们被炸得血肉横飞。

关口的争夺陷入了艰难的拉锯战,天色一点一点转明,马上就要天亮了,失去了黑夜的掩护,新军将没有丝毫胜算。

蒋琮急得眼睛都红了:“军长!我们向东走吧!现在抢渡岔江,能保一点是一点!”

林叙的通讯器再度响起,是五三团长徐嘉:“军长!七一团和七二团真的顶不住了,是否让他们撤退到秦关?”

现在往东撤退,将会把敌军吸引在身后,而从秦关到通天关,疾速行军只需要五个小时,如果他们那时还不能拿下通天关,所有人就会被完全包围在通天关下的狭小地带,被敌人全部歼灭。

他们现在已经陷入死局,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林叙的额上都冒出了焦急的冷汗,他急切地走了几步,拼命思考还能有什么办法,还能有什么退路。

蒋琮已经完全急得上火了,不停地看手表的时间和天色:“只有四十分钟了,现在敌人援军已经到了,我们不可能打得上去了,向东走吧军长!”

“你他妈给老子闭嘴!”林叙一巴掌把蒋琮拍出老远,“现在向东走,五三团和七一七二团根本跑不掉!东边还有猎鹰兵团,正面碰上我们根本不可能渡江!”

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焦急、紧张和恐惧让他的手指都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打开通讯器:“杜山,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你就是用人堆,也得给我堆上去!”

杜山那边炮火连天,他嘶哑地吼出声:“是!”

林叙又接上五三团,还没开口说话,蒋琮已经扑上来,一把捂住了他的通讯器:“军长,我们只能保全有生力量,不能把全部人都押在这里啊!”

林叙的眼中全是腥红的血丝:“我们没有退路了,向东走也是死。”

他一把拉开蒋琮,对着通讯器下令:“立刻接应七一七二团,撤到秦关后你们马上朝通天关行进。”

七一七二团已经将这一片区域的敌人完全吸引到了机场,撤退到通天关的路线毫无阻碍,最多五个小时就能来到通天关下。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四个小时。

天已经亮了,通天关下到处都是炸得血肉模糊的尸身,白雪都被染成了血红色。一团几乎全军覆没,连蒋琮带领的干部连也去冲锋了,可敌人的援军源源不断,牢牢地据守着高耸的通天关。

林叙伸出满是血污的手,从军装内袋里摸出了那张合照,他最后一次亲吻了照片里微微笑着的方弈,和一脸懵懂的方决。

虽然没法再见他们一面,可一想到他们,他仿佛又有了破釜沉舟的力量。

“撤掉指挥所,所有人都给我冲!”

他背上炸药包和枪,冲进了漫天的炮火中。

就在这时,通天关上的炮火忽然停了一阵,似乎山的北面传来了冲锋声。

通讯器里响起了混着杂音的报告声:“七三团穿插至通天关北面,到位!”

一直失联的七三团!他们竟然翻越了皑皑雪山,艰难地穿插到了敌军的背面!

所有人都为之一振,杜山立刻再次发动了冲锋。有七三团在山北切断敌人的援军,新军迅速拿下了通天关!

站稳通天关后,林叙一边让五二团接应撤退的殿后部队,一边立刻让五一、七三团乘胜追击,一举拿下了通天关北面的两个重要县城。占据着县城周围的制高点,将前线的伽罗军包围在了他们和西北军中间。

兴峪州,李元府邸上空忽然响起了铃声。

小楼里,彻夜研究西北形势的方弈和两位副官被这铃声打断,方弈走到窗边往外看了一眼。

很快,西北军的将领们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陆续进入李元的别墅。

“是议事铃。看来他们要有大动作了。”方弈思索片刻,转身抓起沙发上的大衣,“李元搞不好要去前线,我再去找他一次。”

他迅速披上衣服走出小楼,赶到李元的别墅门口,正要守门的士兵去通传时,大门打开了。

李元穿着整齐的军装,依旧披着毛领披风,在军帽下意味不明地抬眼看他。

方弈一怔,随即立刻开口:“李将军,我有话跟你说。”

李元点点头:“正好,我也有事找你。”

他的副官走去一边打电话,似乎是吩咐开车过来接李元,又让准备私人飞机。

李元道:“新军占领了通天关,就在今天上午。”

方弈一愣,随即立刻意识到,是第五军团和第七军团!

他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李元的司机已经将车停在别墅门口,他的副官立刻为他拉开车门。

“看来你娶了个好老婆。”李元走向座驾,“走吧,我送你去找他。”

方弈却没有动,他脸上几日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甚至终于捡起了以往的温和笑意,好整以暇道:“我要带上我的副官,还有我们的那批设备。”

李元回头看了他一眼,挑了挑眉,他身边的副官微微皱眉,道:“方先生,私人飞机恐怕装不下那么多设备。”

方弈微微一笑:“难道现在我手里的筹码,还不足以让李将军为我专门派一架货机送设备吗?”

他老婆稳稳占着通天关,相当于扼住了西北的咽喉,李元想不给他面子都不行。

副官一脸讪讪,看了李元一眼。

李元吩咐道:“安排一架货机。新民党的贵客有什么要求,都尽量满足。”

他看向方弈,态度终于软和下来:“方先生,条件我们都可以重新再谈,我先送你到前线如何?想必你也很想和你太太团聚吧。”

——

五一团和七三团在两个县城打倒一批地主,分了田地,迅速征得几千兵力,扩充了队伍,也得到了宝贵的休整时间,又在县城的粮仓和武器库里进行了补给。林叙的心总算落到了肚子里,身上的担子一卸,没有那口气撑着,浑身的伤痛都发作起来。

他狼吞虎咽地吃了几个罐头,然后就在县政府大楼里随便找了块干净地方,往地上一倒,睡得昏天黑地。

这一觉睡得不省人事,等被蒋琮叫醒的时候,他都分不清这是白天还是晚上。

“军长,您都从下午睡到晚上了。”蒋琮一直忙上忙下的,看着精神却比他还好一点,应当是身上没伤的缘故。

林叙抓了抓一头乱发,见走廊上还横七竖八躺着不少人,鼾声此起彼伏,便道:“这才睡几个小时,有事吗?”

蒋琮嘿嘿笑了两声:“您出去看看。”

看样子就不是什么大事,林叙摆摆手,就要继续往地上躺。

蒋琮立刻抓住他,把他拖起来:“您不出去保准后悔!”

他连拖带拉地把林叙拉出县政府大楼。天已经完全黑了,地上的厚厚的雪有些结冰,大楼前的小广场上亮着路灯,正在排队分粮食呢,乱糟糟闹哄哄的。

林叙困得不得了,一个劲把胳膊往外拽:“干嘛啊,就让我出来替你盯着分粮食?”

蒋琮一边拽着他,一边东张西望:“侦察连说就要到了啊……哎哎,来了来了!”

“什么来了……”林叙不耐烦地一转头,就看见了远处路灯下一个熟悉的身影。

跟在侦察连连长背后,肩宽腿长,穿着长风衣,长发束起,露出白皙光洁的脸,正是方弈。

林叙傻在原地。今天上午才逃出生天,他还没来得及仔细感受劫后余生的轻松,先睡了昏天黑地的一觉,醒来就看见方弈,他现在晕晕乎乎感觉像是做梦,有种荒诞的不真实感。

方弈看见了他,脚步一顿,而后竟然朝他跑了过来,他从没见过他急得要用跑的,他一直都那么冷静淡然。

林叙还在胡思乱想,方弈已经大步过来,一把抱住了他。

温热的胸膛,急促的心跳,林叙这才感受到几分真实。

身旁有善意的哄笑声,林叙脸上一热,连忙略微挣开方弈的拥抱,朝旁边大骂:“看什么看,都散了!”

下属们带着打趣的眼神散开,只剩他俩留在原地,林叙再回头来看方弈,就见方弈微笑着望着他。

林叙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说:“我也不是总这么凶的……”

方弈搂着他的手往上移,捧住了他的脸,拇指轻轻在他脸颊抚摸。

他的眼神那么炽热,好像要吃人一样,林叙有些害羞,轻轻推了他一下。

方弈却一下子低下头,吻住了他。

不远处人来人往闹哄哄的,他们却只专注地交缠厮磨,沉浸在二人的世界中,仿佛硝烟战火、伤痛严寒,都在这瞬间离他们远去。

“亲亲……”脚边忽然传来软绵绵的童声,林叙一惊,手忙脚乱地同方弈分开,就见旁边站着个不到他小腿高的小孩,黑不溜秋的,正瞪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们。

见被他发现,小孩嗖的转身就跑,边跑边喊:“有人在偷偷亲亲!”

四面八方的战士们、领粮的百姓们都往这边看过来,林叙脸都要烧起来了,连忙拉着方弈躲进了政府大楼。

大楼到处都是卧地休息的战士,好不容易找了个没人的小房间,一进门,方弈就一把抱住了他,声音略带委屈:“担心死我了。”

林叙安慰地拍拍他的背:“我没事。”

眼角的余光却看见窗户玻璃上倒映出来的自己——满身黑灰和血污,头发乱得像鸡窝,脸上脏得都辨认不出五官。

刚刚方弈见到的就是这样的自己?

就这样他还亲得下去?

林叙立刻推开了方弈:“我去洗一下。”

他冲出去,急匆匆找到蒋琮,问哪里可以洗热水澡。

蒋琮给了他一个十分暧昧了然的眼神,然后告诉他政府大楼背后有好几栋职工宿舍楼,暂时被充作伤员所,里面应该还剩一些空房间。

林叙带着方弈过去,找到空宿舍后立刻洗了个热水澡。

不洗不知道,一洗吓一跳,刚开始他身上冲下来的简直是一层黑泥,香皂连泡泡都打不出来。

林叙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多久没洗澡了,不由心虚地回想方才拥抱的时候,方弈应该没被他身上的味儿熏晕过去吧?

他洗了老半天,干干净净地出浴室的时候,方弈已经和衣倒在床上睡着了。

林叙这才注意到,他眼下有隐隐的青黑,可能最近没有休息好。

林叙便轻手轻脚地给他脱了衣服和鞋,拉上被子盖好,又洗了自己的军装,晾在阳台,然后爬上床去,贴着方弈躺下来。

方弈一点儿也没醒,可能是真的困极了,林叙想到他之前说的担心,恐怕方弈也是急得好几天没合眼了。

他靠着丈夫的胸膛,在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里,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宁静,简直希望时间可以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1:52

第二十八章

第二天清早,林叙是被远远的一阵炮声惊醒的,在战场上战斗的本能让他一个挺身就从床上蹦了起来,把搂着他的方弈直接掀醒了。

方弈披散着长发,懵懂地在床上看了他一会儿,才睡眼惺忪地坐起身:“怎么了?”

林叙这才想起来,今早五一团继续向北前进,压缩敌人的活动空间,这应该是五一团的炮声。

一看时间才早上六点,天还没完全亮,他便抓抓头发,坐到床边:“没事。”

方弈笑了笑,从背后将下巴搭在他肩上:“在战场待得太久了就会这样么?”

闻言,林叙也有些怅然,微微偏头蹭了蹭他,低声道:“说实话,我现在想起之前在首都,刚刚嫁给你的日子,觉得像是做梦一样。”

他补充:“是美梦。现在我都快要忘记那种平淡如水的好日子是什么感觉了。”

方弈伸过手来,握住他一只手,摩挲他手掌心粗粝的枪茧:“你现在端起枪杆,是为了更多人能过上那样的好日子。你们都是英雄,都很勇敢。”

林叙转头看着他:“我们都很勇敢。”

方弈微怔,林叙朝他一笑:“你放弃一辈子养尊处优的贵族生活,劳苦奔波风餐露宿,难道不勇敢吗?”

方弈静静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轻声道:“谢谢你。”

他的额头抵住林叙的额头,鼻尖蹭着鼻尖,厮磨了一会儿,便略微往前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嘴唇,贴着他低声问:“我可以申请占用你早上的一个小时么?林指挥官。”

“别这么叫我。”林叙不好意思地偏了偏头,眼睛不看他,“他们知道你来了,今天不会有人很早来找我的……”

方弈搂住他,一把将他带到了床上,拉上被子蒙住了两人。

“等战争结束,我们还住原来的那栋房子。”方弈压在他身上,忽然这么说。

林叙也很喜欢那里,他留在那里的都是美好的回忆:“那时候房子还会在么?”

“整个首都有三千多万人口,没法打,只能谈判。所以首都的人、物,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被子里一片黑暗,方弈扶着他的腿,慢慢挤了进来。

林叙低声喘息着,轻声道:“真希望……快点到那一天。”

宿舍的小床不太结实,吱呀吱呀摇晃着,冬日的寒冷被隔绝在外,被子里两个人紧紧纠缠,喘息交错,出了一身热汗。

林叙咬着自己的手臂以防叫出声,闷在被子感觉有些缺氧,又有种偷欢的隐秘快感。他看不到方弈的表情,只能感受到越来越炽热的喘息,不由得两腿紧紧夹住丈夫劲瘦的腰,感受着丈夫又粗又硬的阳具凶猛地一次次捣到深处,带给他高潮迭起的满足和快乐。

这场晨间的房事激烈而迅速,结束后方弈拉开被子,林叙连忙冒出头来,大口喘息。方弈在背后抱着他,用被子把两人紧紧裹在一起,像个只露出两个脑袋的蚕蛹。

林叙缓过气来,看到窗外深蓝色的天空:“天快亮了,好像又在下雪。”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一事:“对了,你们怎么过来的?”

之前他们两个军团和外界一直是失联状态,应该是直到昨天上午拿下通天关,方弈才准确地知道他们的位置,他还以为得过个好几天才能见到方弈。

方弈露出一个略显调皮的笑,道:“李元用私人飞机送我过来的。”

林叙摸不着头脑:“啊?你们谈妥了?”

方弈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口:“原本是不太可能谈妥了,李元这个人很难对付,没有实实在在的利益他不会松动。但是,自从他昨天上午知道你拿下了通天关之后,态度就立刻转变了。”

“他还特地亲自把我送到前线,派他的亲卫队护送我们穿过伽罗军游荡的区域,为的就是让我早点来找你,早点把通天关还到他手上。”

林叙道:“通天关的战略位置确实很重要。你打算跟他交换什么条件?”

方弈用鼻尖蹭蹭他的鼻尖:“你猜。”

星历3287年12月25日,西北大军阀李元公开指责首相方止在抵御外敌上不作为,要求中央军全面停止与新军的内战,一致对外。

李元没有直接表明自己在国内的政治立场,因此他的发声得到了许多不愿意站队但又希望中央军出兵对外的地方贵族的支持。

星历3288年,侵略战争形势愈发严峻,各地贵族纷纷要求执政党表态,首相方止终于迫于压力,亲自代表真理党与新民党签订了政治协商条约,承认新民党为有权参加政治议事的正规民主党派,新军也摘掉了叛军的帽子。

这对在兰斯帝国执政四百年的真理党而言毫无疑问是个耻辱,真正有实力的执政党怎么会跟一个才组建一年的草台班子面对面坐在谈判桌上呢?

而且,其他民主党派是没有下属军队的,新民党在谈判中却坚持不交出军权,这就相当于一个国家在明面上有了两支不同派系的武装力量。这与地方军和中央军的面和心不和不同,地方军起码明面上还是得听中央军调遣,可新军却直接与中央军同级——都是直接隶属政党指挥的部队。

新民党还建立了自己的根据地,印发新货币,形成了独立的财政税收系统。这些本该收归执政党的权力,首相方止竟然没能谈下来,经此一事,国内对新民党的关注陡然上升——这可不是什么民主党派,这是直接组建了另一个政权!就在方止的眼皮子底下办到了!

越来越多的底层雌虫雄虫加入了新民党,新民党一边领导新军打仗,一边在党内组织扫盲,派高级军官和文化工作者担任老师,教读书写字和基础知识。

星历3297年,伽罗帝国战败投降,从兰斯帝国撤军,历时十年的对外战争终于结束,而新军也从数万人发展到了近百万人。

盛夏,土砖屋外的小院里,一名才到成年虫族腰际的小虫崽正板着小脸,两只小手牢牢握住手枪,瞄准了远处吊在树下的草靶。

“方决!快呀,你都举老半天了!”旁边差不多高的几名小虫崽催促他,“快开枪!”

方决丝毫不受影响,沉甸甸的手枪举了这么久,他的手依然很稳。

旁边的教导员开口了:“方决,别趁机摸着枪不放啊,今天你的三颗子弹就剩最后一颗了,不打我就给别人打了。”

话音刚落,砰的一声枪响,远处的草靶应声落地。

教导员一愣,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谁让你打挂草靶的绳子了?!去给我重新系上!”

方决撇撇嘴,把手枪还给教导员,道:“刘师傅,我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枪?”

教导员刘师傅把手枪别在裤腰上:“你还差得远呢!人都没挺步枪高,就想拿枪了。快去把草靶挂好!”

其他小虫崽在一边叫他:“快点啊方决!你说了要带我们去拾野货的,晚了山上的野货就没了!”

方决没有枪玩不太高兴,跑去捡起地上的草靶,把断掉的绳子重新打了个丑不拉几的结,就算是挂好了。

而后他便带着小伙伴们一人背一个老大的竹篓,钻进了山里。

夏季雨后山里的野货尤其丰盛,方决在父亲那里系统地学过地理和生物,脑子又灵活,经常能找到好地方,满载而归。

等到天完全黑了,一群小不点才背着满满的竹篓回来,有的家里人口多,野货全部拿回去吃,有的贪玩,就全部拿去找教导员换积分,再用积分求着炊事班采买的叔叔出门时给他们买糖果或者玩具。

方决每次都会把所有东西换成积分,但他的积分并不用来买糖果和玩具,而是用来买昂贵的纸和墨水,偶尔用来找宣传部的叔叔给他拍照。

如果他打听到有叔叔最近能去找母亲,他就会拜托叔叔把自己的信和照片带去。

方决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母亲了。父亲倒是经常会回根据地考察他的功课,但是很快又会走。

他问舒亚叔叔,什么时候母亲才会回来,舒亚叔叔总是说,他也不知道。

但是最近,舒亚叔叔忽然告诉他,母亲和父亲很快就会一起回来。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1:56

第二十九章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方决正趴在桌上写字,闻言回头,惊喜地瞪大了眼睛:“真的吗?”

舒亚把手上的报纸一卷,然后走过来,拿报纸抵住他的下巴,硬是把他推得坐直了:“不要趴着写字,头抬起来。”

方决兴奋地抓住他的衣袖:“舒亚叔叔,你说的是真的吗?”

他和方弈实在是长得太像了,像画报上白皙漂亮的福娃娃,若不是他比方弈儿时要胖一点,舒亚常常会弄错,恍然以为自己回到了二十年前。

不过,方弈小时候可没有这么调皮,也许这一点是像林叙吧。

舒亚揉了揉他乌黑的短发:“当然是真的,你看。”

方决顺着他的手指,看到报纸上头版头条硕大的标题——抗伽战争全面胜利!伽罗军今日正式宣布投降。

标题下面就是几乎占满整个版面的照片,拍的是在街上欢庆的民众。

“我们打赢了!”一出生就正逢战乱年代,又一直在军区成长,小小年纪的方决也耳濡目染地大概了解了国内形势,他接过报纸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很快就读完了被大照片挤在旁边的一小块报道。

见他看完,舒亚道:“明天西北有客人过来,你母亲会搭乘他的私人飞机一起回来。”

“耶!”小虫崽高兴得摇头晃脑,“妈妈要回来了!我要告诉他,我是娃娃军的第一名!”

“你不是早就写信告诉过他了么。”

“我要让他当面看我的枪法!”

“你的枪法跟他比恐怕不够看。”

“你嫉妒我,因为你妈妈不来看你。”小虫崽朝他略略吐了两下舌头。

童言无忌,可这句话、这个场景,恰好触动了舒亚心底掩盖已久的陈年旧事,他有一瞬间的失神。

这场景,就好像多年以前……

小虫崽并没留意他的神情,熟练地将报纸翻了一页,像模像样地举着比他自己还大的报纸接着看下一个版面。

留守儿童方决基本上是舒亚拉扯长大的,所以也跟着舒亚养成了喜欢阅读的习惯。根据地的简陋图书室的书基本被他翻遍了,偶尔方弈会给他带些新书回来,但大部分时候方决的新读物只有每天的报纸,以及新民党宣传部每月印发的期刊。

舒亚看着他头顶的发旋,心中忽然有些感慨,一晃竟然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曾经跟在他背后叫哥哥的方弈已经长大成家生子,坐在他面前的小虫崽变成了叫叔叔的方决。

埋在报纸里的方决忽然道:“舒亚叔叔,这上面说,有的地方饥荒已经严重到人吃人了。”

这则新闻舒亚也看到了,长年的战乱让一大批佃农失去了家园,这些被迫背井离乡的人没有任何通行文书或就业资格证,没法去其他城市生存,只能做乞丐,辗转于各个乡里,过颠沛流离的生活。而今年春天北方闹了大旱灾,许多地方减产,更多的佃农变成了乞丐,饥荒就这样开始了。

新民党治下的部分根据地虽然也受到了旱灾影响,但没有出现饥荒——因为根据地的田地早已经全部分配,收成都归农民自己,即便今年艰苦一些,好歹有以前存下来的余粮可以支撑,而不像佃农那样要被地主抽走五成以上的产量,存不下粮食,一旦有天灾就会破产。

说到底,饥荒的原因并不是天灾,而是因为大量的粮食被集中在了少部分人手里。

舒亚轻轻叹了一口气,方决抬起头看他,表情有点儿不敢置信,又有点儿害怕:“这是真的吗?人真的会吃死掉的人?”

舒亚用手指点了点那一块新闻旁边的配图,道:“你看看,他们还有个人样么?”

图片中是正在啃食饿死同伴尸体的成年虫族,瘦骨嶙峋的架子上顶着一个硕大的脑袋,两只眼睛像两个黑窟窿,清晰可见的肋骨几乎要冲破胸膛那层薄薄的皮,脊背佝偻,伏在地上像某种爬行动物死后皮肉腐烂仅剩的骨架。

方决看了几眼,就把报纸盖住了,小声嘀咕道:“好可怕喔……”

舒亚将报纸抽了回来:“那就别看了,练完字就去洗漱睡觉。”

方决坐在小凳子上继续写了一会儿字。他练字是不舍得用空白信纸练的,都是拿舒亚看过的旧报纸练,不过钢笔倒是一支好钢笔,是父亲在他五岁完成第二次进化之后送给他的礼物。

练习完毕,方决盖好墨水瓶的盖子,从小凳子上跳下来,先去外面的水井旁仔细洗了钢笔,再自己打水洗漱洗澡,然后奋力搓洗换下来的衣服,把它们晾在竹竿上。

等他回到自己的小房间时,就觉得肚子有点饿了。

十岁的小虫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方决两条肥肥的小胳膊拍了拍自己的小肚子,滴溜着大眼睛思索了一会儿,便趴到窗户上朝外张望。

舒亚的卧室还亮着灯。

但是舒亚的卧室离柴房很远,柴房在靠着方决的卧室这一侧。

趴在窗边的小胖子狡黠一笑,飞快钻进了柴房。

土灶膛里的火还没灭,方决连忙加了条木柴,然后跑到靠墙的大木柜前。

木柜里头就是米面油,还有不少鸡蛋。新军靠着截获敌军物资发家,现在不少根据地都在发展工业,解决了不少难民流民的就业问题,新民党政府财政收入不错,群众基础也好,因此日子并不拮据。

方决摸了两个鸡蛋,熟练地在柜角上轻轻一磕,鸡蛋碎了点,他扒开蛋壳和膜衣,哧溜一口把蛋黄蛋清吸得精光。

生吃了两个鸡蛋后,他的目光投向木柜顶上的那个麻袋。

这个大木柜足有两米高,方决的个子远远不够,不过好在他是个灵巧的小胖子,助跑两步,用力一蹬,就轻轻松松跳了上去。

麻袋里面是又大又圆的红薯。方决两眼放光,两手一伸,唰唰两下就左右各拿一个。

可惜红薯太大了,一下子拿掉两个,麻袋里就像少了很多似的。方决皱起小脸犹豫了片刻,把较小的一个红薯放了回去。

放完之后,他在麻袋前蹲了一会儿,又把放回去的红薯拿了出来,小声嘟囔:“一个吃不饱……”

最终,方决在暴露行踪和满足眼下之间选择了后者,他把两个大红薯丢进灶膛里埋在灰下,等了半个多钟头,然后挖出来,飞快吃得干干净净,红薯皮直接丢进火里烧掉。

干完这些,他正想溜回去睡觉,忽然听见舒亚房里传来隐约的说话声,提到了母亲的名字。

方决立刻改变方向,偷偷跑到舒亚卧室的窗户下竖起耳朵听。

“一定要让所有高级将领提高警惕,别不当回事。林叙已经是身手顶尖的军官了,竟然也伤得这么重,你仔细安排搜查工作,但不要动静太大。”

智脑那头的人又说了什么,舒亚道:“行,换成李筠护送我们。”

“方弈那边,暂时不要告诉他。他在准备谈判事宜,不要让他分心。”

舒亚又安排了几句,才挂断和俞锡的通讯,一回头,就见窗户边冒出一个小脑袋。

方决两只小手扒着窗棂,由于身高不够,只露出了一双黑眼睛:“我妈妈受伤了?”

“……”舒亚走到了窗边,“今天下午,你妈妈出了一趟西北根据地,应该是给你买东西,但是晚上回程时遇到了埋伏。”

方决的小手抓得紧紧的:“战争不是结束了吗?!”

舒亚还没回答,他又紧接着问:“那他还能赶上明天飞过来的飞机吗?”

舒亚摸了摸他的头:“他现在还没有出手术室。”

方决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母亲现在还安危未定。

雌虫士兵的恢复能力是非常惊人的,林叙即使在战场上缺胳膊断腿的时候都没进过手术室,以他的体质,好好休养,三四天就能长出新的手脚。

能对这名身经百战的优秀雌虫军人造成这样的重伤,肯定是精心计划的刺杀,专门挑的林叙落单的时候。

如此一来,林叙不可能按照约定的那样,明天搭乘李元的私人飞机从西北飞过来了。

方决的眼眶慢慢红了,他小声道:“那我能去看看妈妈吗?”

舒亚温和地看着他,摇了摇头:“那里发生了刺杀,最近很可能会有异动,你乖乖待在这里。”

方决之前有多高兴,现在就有多失望难过,舒亚安慰了他几句,他却不听,红着眼睛闷头跑了出去。

舒亚并没有追出去找他,方决一直都是懂事有分寸的孩子,骨子里跟方弈一样,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事,等他缓过这阵情绪,就会自己回来的。

翌日,舒亚早早起来,今天他要赶去根据地外围的F-76市,方弈近期一直在这里进行地下工作,李元也将在今晚抵达这个二级城市跟他会面。

从根据地开车过去,有很长一段是路况不太好的山路,因此抵达F-76市大约要花五个小时。舒亚出门时天色才微微发亮,他走到几辆军用运输车最中间的一辆,将装着文件的手提袋扔上车座,问一旁的警卫员:“方决昨晚干什么去了?”

警卫员十分详细地回答:“昨晚他洗漱完回到房间,不一会儿先跑去柴房偷吃了两个鸡蛋两个红薯,然后跑到您窗户外边偷听,听完了跟您说了几句话,就冲出来跑到老赵家门口的玉米田里大哭了一场,哭累了在田里睡着了。”

坐在运输车驾驶室里的老赵补充道:“半夜我起来去田边上通水,吓我一大跳,把他抱到我家睡去了。”

舒亚点点头,上了车:“出发吧。”

老赵按了按喇叭,车队最前方的大卡车开动了。

伪装成普通运输物资车队的一行人在天光微亮的黎明慢慢驶离这片山区。外表普普通通的运输车厢里坐着满满的荷枪实弹的便衣雌虫士兵,还堆放了不少简易弹药箱。

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弹药箱,简易木箱的木板缝隙中忽然出现一双带着稚气的黑眼睛,机警地朝外张望。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1:59

第三十章

上午十点半,运输车队抵达F-76市郊外的据点,众人下车,换成不起眼的小皮卡车,分散成不同小队入城。

虽然新民党在F-76市已经发展了很久,绝大部分市民都已经加入新民党户籍管理,但是这么大的城市,不排除有间谍特务混在普通市民中间,也假意加入新民党户籍。

为了保障领导人的安全,一行人尽量低调,分批次进了城。

上午十一点半,舒亚一行安全抵达市内的一处据点。

这里是市区内很老的一片民宅,周边居住的群众早已经加入新政府的户籍管理,十分隐蔽安全。

护卫小队身着便衣分散在街头巷尾,形成了守卫据点的防线。舒亚走进小院,没在院中停留,迅速进入屋内。

没料到方弈早已经等在屋里,舒亚不禁一愣,微笑道:“怎么来得这么早。”

方弈道:“李元晚上就到了,林叙是跟他一起过来吧?”

看见他脸上显而易见的欣喜,舒亚不由想到昨晚的通讯,面色稍敛,将手提包放下:“林叙有新任务,要继续在西北待一段时间。”

方弈闻言一愣,但也没有追问,只是脸上的笑意难免淡了许多。

舒亚道:“先吃午饭。待会儿讨论谈判细节。”

方弈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这座民宅的主人表面上是一对做生意的普通夫妻,实际上是两名做情报工作的同志假扮的。

不过他们并没见过舒亚和方弈,只知道今天来的是党内重要人物,按照他们的猜测,应该也就是旅长之类的。

等见到了人,又觉得两人都气质矜贵,长相出众,且肤色白皙,一看就不常在室外奔波。

应该是政委吧。

假夫妻俩招待他们吃了午饭,便出门去店里继续忙活了。方弈这才将整理好的提纲从文件袋里拿出来:“考虑到这次谈判的复杂性,我们做了好几个谈判提纲,你先看看。”

方弈的提纲做得十分细致,将谈判条件分为了不同等级,每一个要谈的条件背后都写明了短期和长期影响,写明了可以从哪几个方面切入去谈,分析了己方手里握有的能将它谈下来的最重要筹码,也预测了对方可能会有的反击,以及如何化解这些反击。

他们现在要商量和确定的,是谈判的节奏,以及谈这些条件的先后顺序。

舒亚一边仔细看谈判提纲,一边问:“你觉得方止会带谁来谈判?”

方弈道:“听说封宴病了,也不知是真病还是装病。方止叫不动他,应该会带谢锦来。”

听到谢锦这个名字,舒亚眉头微皱。

谢锦也算是颇有名气的一位雄虫。他原本是封宴的下属,也是帝国政府有名的笔杆子和谈判专家,可后来他和封宴闹了不愉快,就不再在宣传部供职,摇身一变,成为了当时刚刚组建的情报局的负责人。

他上任之后干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为方止开展全国大清洗搜集情报,几乎将当时的军部血洗了一遍。

那时舒亚将满25岁,刚刚受聘成为帝国大学的讲师。方止以“拨乱反正”为由发动全国大清洗,同时恢复了被舒云起废除的强制婚配制度,差一点就将舒亚配给了谢锦当第七位雌侍。

那时候舒云起已经被软禁,舒亚还未完全继承他的衣钵,可以说是任方止宰割。

但方止最后却停手了,大清洗没有彻底完成,舒亚也没有被迫成为雌侍。

过了几年,方弈出生了。

不再继续回想,舒亚深深吸了一口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方弈又道:“但是谢锦这人尤其阴险,要防他耍花样。”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耍花样毫无意义。”舒亚道,“我昨晚已经嘱咐俞锡,集结各地兵力,驻守首都周围的六个根据地,形成包围圈。”

“新民党已经不是十年前的新民党了,如果有人不想跟我们好好谈,我们就一脚把他踢下谈判桌。”

方弈扑哧一声笑了,一边笑,一边道:“哥,你有没有发现你变了很多?”

舒亚道:“彼此彼此。”

两人正聊着,忽然听到外面一阵骚动。

舒亚心中有事,比方弈更加警觉:“把文件收起来。”

方弈立刻收了文件,走进内室,放在了床板下的夹层里。

这时,他敏锐地动了动耳朵,听到院外嘈杂的声音里,混着方决稚气的声音。

“方决?”方弈喃喃着,迅速走出来问舒亚,“你带方决过来了?”

舒亚也正奇怪:“我怎么可能带他出来。”

不一会儿,院门被敲响了:“这个到处乱跑的是不是你们家的小胖子啊?有人吗?”

舒亚听出来这声音是自己的警卫员,不由叹了一口气:“真是方决。”

方弈连忙出去,几步到了院门口,打开门一看,方决被警卫员提溜着衣领,正不服气地瞪眼。

见父亲走出来,他眼睛一亮,一下子朝方弈伸出两只小手要抱抱。

好在小胖子虽然有点叛逆,但心里知道轻重,刚刚一路跑过来没有在街上大喊大叫,要知道舒亚和方弈可都是在真理党的暗杀名单上的人,名字也经常出现在各类报纸上,要是被当街叫出来可就危险了。

方弈把他接过来抱在怀里,向警卫员道:“谢谢,他太调皮了,麻烦你了。”

他拍了拍方决的小屁股:“跟叔叔说谢谢。”

方决刚刚就是藏在老赵开着的皮卡车后备箱进城的,可惜进城不多久舒亚就下车换成步行,被其他接应的同志护送着到了民宅。方决被装在后备箱里绕着城里的大路转了老半天,好不容易等到车停了,他正准备出去,猝不及防被忽然打开后备箱的老赵抓了个现行。

方决可不想被送回去,跳起来就跑。他虽然没来过F-76市,但他认识绝大部分根据地的士兵,只要看到熟人的脸,他就往那边冲,竟然真的被他跑到了这处民宅附近。

然后就被在附近暗中警戒的警卫员一把抓到角落里打了一顿屁股。

方决气冲冲地告状:“他打我屁股!为什么要谢谢他!”

方弈道:“你乱跑捣蛋,不该挨揍吗?”

他按着方决的头,强行让小胖子道了歉,然后才关上院门,抱着他回屋。

方决一脸不高兴,抱着父亲的脖子,嘟囔:“爸爸是坏蛋。”

“那你就是小坏蛋咯。”

“我才不是小坏蛋!”

“那爸爸也不是坏蛋。”

方决说不过父亲,憋得小脸通红,使用刚刚学习的新词汇发动攻击:“你狡辩!”

方弈哈哈大笑,把他放在堂屋里的小凳子上:“吃午饭了吗?”

方决诚实地摇摇头。

方弈便去厨房给他弄吃的,只留方决和舒亚在堂屋里。

舒亚道:“为什么偷偷跟着我们跑出来?”

方决自知理亏,心虚得不敢看他,耷拉着小脑袋不说话。

舒亚走了过来,在他面前蹲下,低声道:“方决,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吧?”

方决一愣,小声道:“可是……”

说话间,方弈已经端了一个大碗出来:“中午的饭菜多了没吃完,还热着,就吃这个吧。”

方决对吃的从来不挑,端起碗就呼噜呼噜开吃。

方弈揉了揉他的脑袋,问了同样的问题:“为什么偷偷跑出来?”

方决吃饭的动作一顿,抬起眼睛瞅了方弈一眼,瘪了瘪嘴,又低下了头。

“我……我想出来玩。”

方弈不禁失笑,点了点他的小鼻子。

他根本没觉得有什么异常,也可能是他绝对想不到,方决竟然会骗他。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2:02

第三十一章

晚上十点,风尘仆仆的李元踏进了这间小院。

由于新民党行事低调,李元不得不缩减了随从的数量,取消了出行的排场,躲躲藏藏地被接到这里,近身只带着一位副官,走进来时看到这座朴实无华的三层旧民宅,脸顿时拉得老长。

一走进堂屋,见方弈正提着一只黑乎乎的烧水壶出来,他就冷哼了一声:“你就是这么招待贵客的?”

方弈不以为意:“委屈李将军了,这里不比西北富庶,就这条件,忍一忍吧。”

李元看着他泡了热茶,递给自己一杯——是用李元一辈子都没用过的跟碗一样大的搪瓷缸子,倒了朴实无华的满满一大杯。

李元:“我他妈一辈子就没用过这种破……”

堂屋连接里间的门帘一挑,舒亚走了出来:“李将军来了。”

李元剩下的半句话生生咽了下去。

他看着舒亚,从他斯文白皙的脸,看到身上简朴的衣着,再到脚上的旧布鞋,好一会儿才道:“好久不见,舒……舒主席。”

舒亚笑道:“不用这么拘谨,像以前那样叫我舒亚就可以了。”

李元抿了抿嘴,道:“那也请您直接叫我的名字。我已经不是将军了。”

李元的部队已经被新民党授予了番号,他成为了一位新军将领,也就意味着不再享有帝国政府授予的将军封号。

他看着舒亚的目光有些复杂:“您变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舒亚微微一笑:“你倒确实是长大了,我还记得你和方弈小时候打架的样子。”

李元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掸了掸自己的衣摆,接过方弈递来的搪瓷缸,在桌边坐下了。

舒亚和方弈便也坐下,一人一个搪瓷缸子,桌上再没有其他东西。

李元扫了一眼光秃秃的桌面,又看了看舒亚手里的搪瓷缸,道:“如今离全国胜利只差一步之遥,您完全不必如此低调谨慎。”

舒亚道:“应该说,正是因为我们低调谨慎,才能走到今天。”

李元微怔,看了他一会儿,有些感慨:“曾经我以为,不会有人能超越舒云起的成就,是我不够了解你。”

舒亚摇了摇头:“这不是某个人的成就,而是广大人民的努力,领袖和人民是相辅相成的。而且,新民党能走到今天,少不了自由党打下的思想解放的基础。”

李元摩挲着手里的搪瓷缸,微微扯了扯嘴角:“您说的不错。历史的进程就像大浪淘沙,我很庆幸当时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成为了留下来的人。”

经过十年抗战,新民党办到了真理党几百年都没有办到的事——彻底消灭了地方军阀。像李元这样愿意合作的,就收编为下属军队,但绝大部分地方军阀都不服新民党,有的被新军打到服,有的被新军抄了个底朝天。

那些作恶多端的军阀头子,最终的下场是被关在囚车游行,被老百姓丢臭鸡蛋烂菜叶,然后被枪毙。

他们的家产全部被抄,所辖部队基本都被收编。新民党把他们的属地分给农民,什么都不给他们剩下。

和他们相比,李元现在的日子还算不错,虽然已经没有了所谓的“领地”,但他的宅子、工厂、商铺依然是他的,而且不用自己出钱养着手下的兵,新军的军饷是新政府直接财政拨款,工资还挺高。

三个人彻夜长谈,直到天亮才休息,短暂地休息几个小时,吃过午饭,就要出发去首都了。

午饭时方决也在桌上吃饭,昨晚李元来得晚,小胖子已经睡了,这下才第一次见面,一见就不由说:“这跟方弈小时候也太像了。”

方决从饭碗里抬起头看他:“你就是李元叔叔吗?”

李元见他可爱,笑着点点头。

方决道:“你有飞机对不对?”

他的意图太明显,李元笑着捏了捏他胖乎乎的脸蛋:“你想坐飞机吗?”

方决点点头,抱着饭碗,瞅着他:“叔叔,你什么时候回西北呢?”

“噢,你是想妈妈了。”李元拍了拍他的脑袋,吩咐自己的副官取来一个小盒子,“这是你妈妈托我带来给你的礼物。”

方决打开盒子,发现是一把手工军刀,尺寸比成年虫族用的军刀要小,是适合虫崽用的。

李元道:“这把军刀出自西北大名鼎鼎的铸刀师之手,请他打一把刀可不容易。”

方决满足地嘿嘿笑了,可一想到母亲就是因为去取这把刀而遭遇埋伏,他的笑容又消失了,闷闷地盖上了盒子。

他问李元:“我妈妈现在好吗?”

李元道:“他很好。”

方决分辨不出来这个叔叔说的是真话,还是在安慰他。

用完午饭,他们就得启程去首都了,李元的私人飞机就停在根据地的机场,离这里一个小时的车程。

方弈上了车,看到方决被老赵牵着手,站在小巷口子上眼巴巴地看着他,便降下车窗:“爸爸很快就回来了。”

方决一脸不舍,嘴噘得老高:“那你可要说话算数,不要像妈妈一样。”

方弈一笑:“爸爸才不会像他那样食言呢。”

皮卡车发动起来,方弈最后跟小胖子挥了挥手,就被载着驶了出去。

方决忍不住追了几步,被老赵一把拉住了:“好了好了,都说了很快就回来了。”

方决闷闷不乐,被他拉着小手往回走,两个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小巷里。

不远处,两名长相普通的路人对视一眼,悄悄跟了上去。

晚上,舒亚一行抵达了离首都最近的根据地,同俞锡、李筠汇合。

新军司令员俞锡向众人汇报了最近一段时间的国内局势变化。

在伽罗帝国正式投降之前,大部分伽罗军就已经被赶出境外了,因此这一年以来,国内的摩擦主要在新军和帝国政府军之间。

虽说现在新军已经完全包围了首都,可帝国政府军也还不到完全要倒的地步,他们在南方还控制着几个重要的经济大州,他们的情报人员也还在各地活跃。

这次的谈判,主要是就和平解决执政问题而进行的拉锯。

三天后,新民党谈判代表与真理党谈判代表在首都南边的A206区一栋公馆前会面。

在各方媒体的镜头下,时隔多年,方止和方弈这对被外界传得风风雨雨的父子俩,再次站在了一起。

方弈在这十年里飞快地沉稳下来,真正长成了一名可靠有为的青年,而方止仍然没什么变化,他今年七十五岁,正值虫族的黄金年龄,和方弈有些相似的面庞上还看不出什么岁月的痕迹,依然是方弈印象中的那个模样。

自从四十岁以史上最小的年纪当选首相后,这已经是方止连任的第四届,如果不是新民党这场浩浩荡荡的革命,五年后他的职业生涯就会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而现在,由于新民党的核心领导人物舒亚、方弈都和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方止在真理党内部受到了不小的非议,不少人高呼着要他下台,却又没有人愿意接现在这个烂摊子。

方止淡淡地扫了方弈一眼,视线在他的长发上停留了片刻,而后转向舒亚:“舒主席,我们也算是老相识了。”

舒亚也看着他:“是啊,方首相。您曾经也当过我的养父,自然对我很熟悉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各方媒体一阵哗然,都疯狂拍起照来。

虽然这在真理党的高层政治圈里并不是秘密,但多年前的那次清洗后,民间几乎已经没有知情人了。

方止的神色没有变化,反倒是他身边的谢锦脸色微沉,道:“舒主席,我们进去谈吧。”

舒亚看了他一眼:“好。我们‘拨乱反正’也不急在这一天。”

谢锦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这是一场漫长的谈判,而第一天会面时舒亚的那一句话吸引了足够的眼球,在双方谈判进行之中时,这背后的故事被媒体一点一点挖了出来。

在所有公开的书籍资料、历史课本里,都未曾记载过,兰斯帝国现代历史上曾经短暂地出现过两党轮流执政的时期。这两个党派,一个是现在的真理党,还有一个就是已经被抹灭的自由党。

曾经有过一段时间,执政党领袖是雌虫,第一夫人是雄虫。

这位传奇的雌虫,二十岁发起了自由党,用四十年时间不断摸爬滚打,一次次修正纲领,一次次悬崖勒马,带领这个籍籍无名的政党一步步建立了完整的政治理论和军事力量,走到了执政党的位置。

他靠底层人民的力量,撼动了真理党的百年根基,让真理党不得不同意和自由党轮流执政,每届十年。

可是在执政期,他太急于改变这个社会的现状,想把一百年才能完成的事压缩到十年内完成。

整个社会在他的疯狂推动下疾速向前进,农业、工业、高新科技、医疗教育等等各方各面都得到了飞跃般的进步。可是在这样飞跃般的发展持续了六七年后,快速的不彻底的改革弊端开始出现——基建摊子铺得太大,政府体制改革有漏洞,上行下不效,贪腐问题严重,大量工程进度滞后,财政收支不平衡。

到他执政八年时,社会上的财富反而越来越向少数人集中,底层人民的怨声越来越大。舒云起决心改革政府体制,而要改革,第一件事就是延长自己的执政期。

改革政府体制和延长自由党执政期,这两件事都触及了真理党的底线,两党之间爆发出了激烈的矛盾。

真理党大肆宣扬舒云起在执政期内的“暴行”,引导舆论,激化自由党与民众间的矛盾,舒云起最终在大选中败于方止。

而后,真理党以“拨乱反正”为由发动了全国大清洗。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2:05

第三十二章

当时的全国大清洗牵连太广,不可避免会有记录。在舒亚当着媒体的面说出那句话的时候,真理党内部参与过当年大清洗的人就料到他掌握了一些内部资料,要一步一步来算当年的账。

可他们没料到的是,这记录竟是如此详细,几乎所有报纸、网站,都详尽披露了当年大清洗的内部文件、照片,场面血腥残忍、毫无人性。

自由党在军队的所有将领及其家属,一个都没能留下,连刚刚破壳的小虫崽都不放过,报纸上刊登的那张小虫崽被砍掉脑袋的照片,引起了民众巨大的激愤。

方止一连几天出门,都被愤怒的民众堵住车,往他车窗上扔臭鸡蛋。等到了谈判地点,发现谢锦的情况比他更惨,连车都下不来,堵他的人见对面是谢锦,都围到谢锦那边扔臭鸡蛋去了。

方止作为当时的执政党领袖,在发动“拨乱反正”的文件上签了字,但“拨乱反正”本意不是施暴,下面的执行者阳奉阴违,发泄私愤,几大贵族在背后推波助澜,才是这场暴行最根本的原因。

谢锦之所以吸引这么大的火力,正是因为他是最为残暴的“清洗者”之一,连虫崽都不放过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好不容易把车开进谈判会场的大院里,谢锦一下车,身后大院外的民众还隔着铁门朝他扔鸡蛋。他一脸阴沉地整了整衣摆,朝方止打了招呼:“首相大人,早。”

方止点点头,率先朝会馆的小会议楼走去。

谢锦跟在他身后走了一会儿,忽然道:“首相大人,舒亚看样子是要算以前的账了,您打算怎么对付他?”

方止语气平静,道:“我不打算对付他。如果你担心他找你算账,不如跟其他人商量商量怎么对付他。”

谢锦一顿,又道:“现在的形势对我们很不利,万一新民党真的成了执政党,舒亚那天说的‘拨乱反正’,会不会是要重演一遍当年的事。”

方止这次瞥了他一眼,道:“如果他要重演一遍当年的事,你能怎么样?”

谢锦说不出话来。

新民党的百万大军几乎踏遍了兰斯帝国,新军兵员素质极强,又有系统的政治理论熏陶,极其重视组织建设,因此纪律严明、信仰坚定,帝国政府军这一年多以来就没有在他们手里赢过胜仗,现在已经被压缩至南方的几个州,还不断有帝国将领向新军倒戈,真理党的优势越来越小。

如果最后失去对军队的控制权,真理党就要变成只能参加政治协商的民主党派了。

到时候,他们就是被舒亚拿捏在手里的蝼蚁。

谢锦掩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紧,他冷冷的目光看了看前方方止的背影,几不可查地哼了一声。

——

由于F-76市离根据地中心有几百公里,最近又是特殊时期,几乎所有人都在外执行任务,没人有空捎方决回去,他便暂时在F-76市待了下来。

新军里没有闲人,几乎所有战士都是有仗打仗、没仗干活,地里的农民、街头的搬运工、店里的伙计,都可能是新军士兵。

方决虽然还只能算半个新军士兵,但也早已习惯打工干活。白天他跟着这对假扮夫妻的情报员出门,在他们开的小五金店里打下手,帮忙把新到的小零件拆开,摆放在货架上。

待了几天和附近的小摊贩混熟了,偶尔小摊贩会叫他帮客人跑腿,给他几块糖或者几毛钱作为报酬。

这天早上,方决拎着抹布擦完了货架,正坐在小店门口等着有没有人叫他跑腿,旁边早餐摊的大叔便叫:“狗蛋!这位客人要买报纸!”

“哎!”方决应了一声,回头跟店里说了一声出去跑腿,便咚咚咚跑到那位要买报纸的客人桌边,“先生,您要买哪家报纸?”

这位客人偏头看了他一眼,虽然面相普通,表情温和,但方决敏锐地察觉到这目光带着打量。

客人道:“你叫狗蛋?”

方决点点头。

客人扯着嘴角一笑,掏出钱包,抽了两张一元的钞票:“我买一份《新文汇》报,剩下五毛钱是你的跑腿费。”

方决连忙接过钱:“谢谢先生。”

他跑到最近的报亭,把钱递给老板:“一份《新文汇》。”

“又帮人跑腿哪。”报亭老板也是新军情报员,笑眯眯地给他拿报纸。

方决道:“是一个没在这里见过的客人,很大方。”

老板的眼睛从眼镜上方瞟了他一眼,正要说话,又有人来买报,他便把报纸和零钱递给方决:“去吧。”

方决小跑着把报纸送到了早餐摊,那位客人接过来便打开看,方决本来要走,可看到报纸头版头条写着“两党谈判最新进展!”,又被吸引住,脚步顿了顿。

客人抬头看着他:“小朋友,你识字?”

方决连忙摇头:“我不识字,先生,我就是看看照片,打扰您了。”

他飞快跑回五金店里,坐着的客人盯着他的背影,目光又落到报纸上。

报纸上刊登的照片,拍摄的是两党代表从谈判公馆走出来的场景,虽然乌泱泱的有十几个人,但其中一位长发雄虫显得尤为惹眼。

而刚刚那个自称“狗蛋”的衣上打补丁、脚上穿草鞋的小虫崽,和照片中那名长发雄虫,起码有八分相似。

方决在店里忙活了一天,到晚上十点小店打烊,才跟着两名成年虫族回家去。

两名情报员都还没有结婚,却已经扮了好几年的假夫妻,天天住在一块儿,多多少少也有了一些感情,只是两个人都不敢开口捅破窗户纸。

这下方决来了,两只小手一边牵一个,毫不含蓄道:“小时候我爸爸妈妈也这样牵我。”

雌虫的话少一些,闻言只是看了看并肩而行的雄虫,雄虫则拍拍方决的脑袋:“你现在也是小时候啊,你才几岁。”

方决道:“我要长慢一点,这样我爸爸妈妈就还有很多机会,可以这样牵着我。”

要是到十五岁进化之后,长成青年的模样,再赖着父母就有点厚脸皮了。

正聊着天往家走,忽然雌虫脚步一顿,方决也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雌虫暗暗加快脚步,给身旁的雄虫使眼色:有人跟踪。

三人加快速度回到家里,刚进院子,方决就感觉后脖颈一凉。

是那种被盯上的感觉,他还不知道这就是被狙击手瞄准了,他身后的雌虫一个飞扑,将他扑倒在地。

几乎同时,一声尖锐的枪响划破夜空,旁边的雄虫大喊一声:“阿冬!”

他立刻将中枪的雌虫扶起来,一把抱起被压在下面的方决往屋里跑。

方决从未觉得院门离屋门有这么远,平时短短的几步路变得尤其漫长,又是几声枪响,闷闷地打在护着他的大人身上,同时,院门被猛地一踢,咚的一声巨响。

这一脚像踢在方决胸口一样,吓得他唰地冒出了一身冷汗。

三个人跌跌撞撞跑进屋里,名叫阿冬的雌虫立刻按着方决的肩膀小声叮嘱:“去厨房,米缸下面有地道。”

方决第一次碰上这种紧急情况,小手微微发抖:“那你们呢?”

阿冬已经找出了枪,扔给雄虫一把:“我们俩受伤了,就算进入地道,有气味也会暴露。附近有很多同志,他们不一会儿就会来支援。”

外面砰的一声巨响,院门被破开了。

阿冬立刻把方决往后院一推:“快走!”

方决连忙往厨房跑,跑到一半忽然想起,母亲送给自己的军刀还放在床头没拿。

他猛地停住,心里又怕又急,又决不愿意弄丢这把刀。这犹豫纠结只在片刻,他咬咬牙,冲上了二楼。

几乎同时,堂屋里开始了激烈的交火,那枪声近得就在耳边,方决冲上楼拿起刀,连滚带爬地下楼来时,一名陌生雌虫举着枪恰好冲进后院。

方决心头咯噔一声,在黑洞洞的枪口瞄准自己的一瞬间,本能地往前冲。

他冲出了后门,跑进了小巷。

此时根本什么也顾不上,方决几乎使出了最快的速度,在小巷里横冲直撞。

追他的人越来越多,不时有子弹擦着他划过,咚咚打在小巷两边的石墙上,打得石屑飞溅,留下深深的弹洞。

方决从小巷跑到了大街上,差点被迎面而来的轿车撞飞,他一个起跳越过汽车,飞快躲进人群中。

“你这个小孩,怎么看路的!”司机正探出头来骂,紧接着小巷中就乌泱泱冒出十几个黑衣人,全副武装,荷枪实弹,对着人群就开枪。

“啊!!!”

“杀人啦!啊啊!杀人啦!”

大街上一片混乱,与此同时,屋顶上有人开枪,砰的一声,精准命中一个朝人群开枪的黑衣人。

方决躲在大街拐入小巷的一个大垃圾桶背后,看到那个黑衣人倒在地上,额头上一个圆圆的黑洞,就知道这是新军的狙击手来了。

他松了一口气,却忽然觉得背后一阵冷风,心头一惊,刚想矮身避过,但速度到底慢了一分,只觉得后颈猛的一个闷痛,就失去了意识。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2:09

第三十三章

首都。

结束了一天的谈判,新民党谈判代表一行回到了下榻地。

这里离谈判公馆半个小时车程,原本是是首都郊区的一处农场,被离首都最近的葛庄根据地来的新军控制后,改建成了一处小据点。四周山头驻守着三个团,葛庄根据地的大部队开过来只需要一个小时。

舒亚走进临时搭建的住宿小楼,叫大家先一起开个短会复盘今天的谈判,为明天的谈判确定策略。众人在一楼的小会议室坐下,舒亚还没开始说话,手腕上的智脑就响了起来。

是俞锡的通讯。

在场的都是新民党核心人物,舒亚便没有避讳,直接接起来。

“主席,有情况向您汇报。”

“讲。”

“南方的帝国政府军近期似乎有军事行动,他们开始大量收购物资、征召新兵。”

舒亚皱了皱眉:“方止这是在做什么。”

论武装力量,南方的帝国政府军并没有优势,按理来说,方止怎么也得先把新民党这边稳住,再徐徐图之。现在就蠢蠢欲动,无疑是给了新军一举南下的由头。

但是,方止并不是这么没有头脑的人。如果他要打,要么就不会跟新民党谈判,要么就是谈判之后先稳几年再打,绝不会在谈判中就采取行动,那样不是白谈了么?

现在一边谈判一边准备行动,这么匪夷所思的策略,令舒亚感到十分奇怪。

“主席,我的猜测是,这可能不是方止的意思。”俞锡道,“根据情报,南方的帝国政府军原本的几个话事人达成了一致,共同推举了一个首领,他们很可能准备放弃首都,在南方另立都城。”

舒亚道:“但是不少贵族的根基在首都,这里还有众多大臣、高级将领。”

俞锡道:“不错。所以他们打算用人换人,最近又出现了几次有组织的袭击,针对的都是宣传部、军备部的学者专家。所幸我们加强了警戒,没有出事。”

说着,他顿了顿:“就在刚刚,F-76市的情报据点遭到突袭,两名情报员重伤……这两名情报员,就是照顾着方决的那两名同志。”

猝不及防听到儿子的名字,会议桌边的方弈一愣,看向了舒亚。

舒亚的通讯器里继续传出俞锡的声音:“方决将敌人全部引到了大街上,我们的支援同志也及时赶到,但是清理了现场的特务之后,没有找到方决。”

方弈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他身旁的李元拉住了他:“冷静点。就算方决落在他们手里,也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

舒亚揉了揉眉心,道:“继续搜索,尽快确定方决的下落。还有,清剿特务的行动也要加快。”

“是。”

他挂断通讯,沉沉地望了方弈一眼。

方弈紧紧握着拳头,胸口剧烈起伏着,似乎想当场冲出去抓到那些特务撕成碎片。他忍了许久才忍下来,重新坐在桌边。

——

方决在一阵颠簸中醒来,感觉到自己似乎在一辆车上。

模糊的视线逐渐变清晰,他看见面前是两双灰扑扑的军靴,军靴旁边的地上,扔着母亲送给他的那把军刀。

方决偷偷把视线往上挪,发现这两名看守他的雌虫正在闭眼休息。

车窗外还是夜色浓浓,说明他晕过去没有多久。方决赶紧打量这辆车,发现这是改装过的军用皮卡车,后厢和前面的驾驶室被铁板隔开了,只留了一个小小的玻璃窗户。驾驶室一左一右坐着两名雌虫,而能容纳四名成年虫族的后厢,此时只有他和两名正在闭目养神的雌虫。

方决被绑着手脚,整个人跟背靠着的弹药箱捆在一起,根本动弹不得。他偷偷伸脚去够自己的军刀,可是人小腿短,实在够不着。

就在这时,皮卡车忽然猛地一沉,似乎是陷入了大坑里。

方决被吓了一跳,立刻闭眼装睡。他对面的两名雌虫也被惊醒,大骂道:“怎么开车的!老子魂都颠飞了!”

驾驶室的司机下了车,打着手电筒查看一番,大声道:“路况太差了,陷在坑里了,下来推车!”

两名雌虫骂骂咧咧地打开了后厢的门,跳下车去,砰地关上门。

方决心头一动,略微睁开眼睛,发现这么一颠,那把军刀恰好滑到了自己腿边。

外头几人还在商量着怎么推车,方决心头砰砰直跳,努力屈腿将刀推到手边,伸长手,够到军刀,一下子把它抓在了手里,藏在身后。

他悄悄用拇指顶住刀格,稍稍用力,军刀便出了鞘,方决就着这露出来的一点刀刃,飞快割断了身上的麻绳。

皮卡车后厢的门开在车屁股上,车厢左右两边都有窗户,是可以打开的,方决把刀往怀里一揣,刚想翻窗逃跑,忽然想到背后沉甸甸的弹药箱。

几名雌虫合力把皮卡车推出了这个大坑,愤愤道:“真他妈倒霉,损失了这么多弟兄,还得大半夜走这种破山路,被新军那帮泥腿子追得跟丧家之犬一样。”

另一人道:“别急。等把这小子带回去,咱们可就立大功了。”

他拉开后厢的车门,愣了一下,破口大骂:“这小崽子跑了!”

其他人闻言,立刻也过来一看。

车厢里只有一堆麻绳,弹药箱大开着,少了一把手枪,数盒子弹和几个手雷,角落里装着干粮的麻袋也不翼而飞。

几人面面相觑,看向领头的雌虫:“怎么办?”

领头雌虫狠狠踢了一脚车轮胎:“我就不信这么个小不点背着那么重的东西能跑多远,先找他逃跑的方向,把他给我抓回来!”

方决背着大麻袋,并没有顺着大路往回跑,他先是往山下跑了一段,恰好碰到一条小溪,便跳进溪里,逆流涉水而上,往上游走了一段之后,藏在溪对岸的水草里。

果然,过了不多久,四名雌虫就追到了溪边。

方决知道自己在野外的作战能力绝对比不过受过专业训练的成年雌虫,要想在老练的士兵面前隐藏踪迹几乎不可能。好在他起码学了一些基础知识,听力又好,很快判断出水源的方向,先制造出一个假的逃跑方向,再利用溪水掩盖自己的行踪。

四名雌虫先过了溪,发现对岸没有踪迹,便判断小虫崽是直接在溪水里一路往下游去了。

毕竟方决一路就是往山下跑的。

几人继续往下游追,等他们走得看不见之后,方决才继续涉水往上游走。

他从夜里走到白天,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终于爬到了山顶上。翻过这座山,远远的似乎能看到蜿蜒的山路。

方决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他有点迷茫地看着远方的山路,觉得肚子饿了,就坐下来在麻袋里翻。

麻袋里有二十来个密封罐头,沉甸甸的,再加上手枪和子弹的重量,要背起来对普通小虫崽来说是有些吃力的。

但是方决自从五岁进化之后,几乎每天都要跟着根据地的叔叔们干农活、拾野货,又经过娃娃军的训练,负重跋涉并不是难事。

他吃了一个罐头,然后研究了一下这把手枪,将弹夹装满,发现能装17发子弹,这可比刘师傅那把枪高级。

他将手枪别在裤腰上,再把罩衫拉下来挡住,母亲送的那把军刀只比他的小臂略长一点,被他藏在裤腿里。

休息了片刻,方决背上麻袋,翻过山往下走去。

原本他以为,自己被劫出来也不过几个小时,这里应该离F-76市不远,然而他不清楚被劫出来时走的是哪个方向,只以为逆着当时开车出来那个方向走,就能回去。

可他走了十来天,把罐头都吃完了,也没有回到F-76市。

没有罐头,麻袋就空了,方决用它做了一件马甲,白天套在头上遮阳,足足能盖住他的膝盖,晚上就用它当睡袋。

他开始吃野菜、蘑菇,自己用军刀打渔打猎,凑合着继续往前走,终于在一个月后见到了活人。

那是一队难民,各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方决过了一个月的野人生活,身上也脏得不得了,头发乱蓬蓬像个小乞丐,但是他吃得不错,胖乎乎的,一看就没有挨过什么饿。

他探头探脑地靠近正在休息的难民队伍,难民们看着他十分惊奇,因为大家都瘦得脱了相,孩子们也营养不良,这样胖嘟嘟的可爱孩子按理应该是富贵人家的,又怎么会沦落山野?

难民中一位年长雌虫问他:“小朋友,你去哪里?”

方决道:“我不知道。你们去哪里?”

雌虫道:“我们去新民党的地盘。听说那里有活干,有饭吃。”

他又问:“你的爸爸妈妈呢?”

方决道:“我不知道。”

雌虫便摸了摸他的头。

难民队伍收留了方决,让他跟着他们一起走。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2:12

第三十四章

同方决说话的那位年长雌虫是这支队伍的领头人,大家叫他老丁。

老丁还未进入虫族的衰老期,但看上去年纪已经很大了,长年日晒雨淋下黝黑的皮肤已经长出了深深的皱纹,枯瘦的手像只有一层皮包着骨头,手上总拄着根木棍,仿佛离了那根棍子,他连站也站不稳了。

方决跟在他背后走着,听到他的胸膛像个破风箱一样费劲地喘息,忍不住道:“丁爷爷,你要休息一下吗?”

顶着正午的炎炎烈日,老丁把他罩在自己身体遮出来阴影下,垂头看他一眼:“怎么了狗蛋?你累了吗?”

方决头上罩着马甲,只露出一张小脸,道:“我不累。可是你好像很累了。”

老丁拄着木棍往前走,木棍一下一下规律地捣在晒得滚烫的土地面:“乖孩子,我不用休息。”

方决又走了一阵,开口问道:“我们这样走,还要走多久啊?”

老丁道:“不清楚。新军的那个长官告诉我们,首都到泽州的根据地有八百多公里,只要沿着官道一直往南走,碰到新军,他们就会带我们去的。”

方决知道泽州有个根据地,但他没有去过,因为泽州在中部,再往南就是被帝国政府军控制的几个州,这一年多以来两军经常有摩擦,中部区域并不安稳。

他感到奇怪,就问:“我听说那里要打仗了,为什么让你们去那里呢?”

老丁道:“那位长官说,好像是需要很多人,也不用上战场,只要搬东西就给钱给粮食。”

方决明白了。

舒亚曾经教过他新军的一套发动群众的办法。新军打仗的时候,绝大部分粮食物资都是需要从当地进行补给的,为了鼓励群众积极供粮运粮,新军不仅用市场价格采购粮食,而且对运粮的农民工人进行物质奖励,可以领钱,也可以从所运的粮食中抽成,对于运粮积极的、立功的,还有提拔当干部的机会。

方决眼睛转了转,偷偷摸了摸自己裤腰上的手枪,不再说话了。

队伍里还有另外两个小虫崽,一个是雄虫,一个是雌虫,都是在路上捡到的没爹没娘的小娃娃。雄虫幼崽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名字,叫张成,雌虫幼崽的名字就和方决的“狗蛋”一样潦草,叫做铁柱。

在方决加入这支队伍之前,铁柱一直被张成欺负,张成指使他干这干那,还抢他的东西吃。

铁柱老实又胆小,不敢反抗雄虫,被欺负了也不敢做声。大人们没有精力多关注这两个孩子,大家都是逃难出来的,平时找点吃的都要靠自己,能给这些素昧平生的孩子们匀一口食物,都算是仁至义尽了。

方决来了之后,铁柱也不敢跟他搭话,一个人默默走在队伍最后面,张成倒是红着脸过来,支支吾吾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方决随意道:“狗蛋。”

张成道:“……好名字。”

方决这下正眼看了看他,好看清这个睁眼说瞎话的小雄虫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

张成干瘦干瘦的,个子还没他高,黝黑的小脸上有几颗雀斑,他见方决看自己,就嘿嘿笑了笑:“你……你好漂亮。”

在他之前,方决只听过别人说他“你好胖”,因此颇有兴趣道:“我漂亮?”

张成连连点头,连一旁的老丁都笑了:“狗蛋长得跟画报上的娃娃一样。”

方决自己还不能分辨美丑,但被人夸赞也美滋滋的,哪知道张成下一句话就说:“你能给我当老婆吗?我保证就娶你一个。”

“……”方决瞥了他一眼:“你倒是想得挺美,还娶一个两个的,怎么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看看别人瞧得上你吗?”

张成没有他牙尖嘴利,急了:“你怎么还不肯呢,我都说只娶你一个了……”

方决一拳把他脸打肿了。

“哎哟!”张成摔在地上,难以置信道,“你、你打我,你怎么敢打我……”

方决拎起他的衣领,照着他另一半脸狠狠扇了一巴掌。

张成鼻子都被他打出了血:“你、你……我可是雄虫……”

方决拎起拳头在他眼前晃了晃:“再说一句,我打掉你的门牙。”

张成敢怒不敢言。

方决冷哼一声,一把将他搡在地上,张成连忙爬起来灰溜溜跑了。

老丁在旁边当和事佬:“好了好了,不要打架。”

他小声叮嘱方决:“狗蛋,以后不要打雄虫,知道吗?”

方决从没听说过这种论调,为自己辩解道:“是他先说奇怪的话,我才打他的。”

老丁道:“我知道,但是你不能打雄虫。”

方决道:“我又不是无缘无故打他。”

老丁仍然坚持:“你不能打雄虫。”

方决从他浑浊的眼珠里看到了一种古怪的信念,愚昧的坚持,令他没来由地一阵毛骨悚然,不由皱起眉头。

无论是林叙、方弈、舒亚,都从来没有教过他不能打雄虫,新军里有不少雄虫,但他们就和雌虫一样工作生活,并没有什么特别。

方决瞅着老丁,眼神带着不服气:“为什么?”

老丁不禁叹了一口气:“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拗。你只要知道就行,没有为什么。”

方决被他说得有点生气了,稚气的脸蛋气鼓鼓的:“所有的事情,都有个为什么。如果你不能说服我,你就没有理由要求我这么做。”

老丁一愣,就见小胖子哼了一声兀自走远了,不禁嘀咕道:“这小狗蛋,讲话还一套一套的……”

他摇摇头,拄着木棍,继续跟着队伍往前走。

夜色降临,首都附近的葛庄根据地仍然灯火通明。

今天是两党结束谈判的日子。虽然在执政方式等重要条款上没有达成一致,但谈判确定了团结、民主、和平的共处原则,宣布全面停止内战,并且真理党同意以新政府的组织形式为参照,对帝国政府进行改革。

谈判代表一行人回到根据地时,根据地军民夹道欢迎,场面非常热闹,舒亚也被大家的喜气洋洋所感染,微笑着朝车窗外挥手。

方弈坐在他旁边,脸上的表情略显疲倦,虽然谈判结束让他心头放松了一些,可是方决失踪的事情依然压在那里,他最近连林叙的通讯都不敢接。

好不容易在热情群众的簇拥下回到住所,其他人都高高兴兴的,讨论着明天要好好庆祝一下,舒亚留意到方弈独自站在一旁沉默不语,便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一个多月了,南方那边还没有来找我们提条件,就说明方决没有落到他们手里。”

方弈揉了揉眉心,并没有余力再跟他讨论这些,只疲惫道:“我先回去休息了。”

他正要往回走,跟大家热烈讨论着的俞锡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连忙走过来:“方弈!”

方弈转头看他。

俞锡并不清楚他的心情,还十分高兴地告诉他:“都忘记跟你说了,今天林叙过来了。他说你这段时间辛苦了,要亲自下厨给你做晚饭,现在估计在厨房吧!”

方弈呆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忐忑。

林叙知道方决的事了吗?他会怪自己没有照顾好孩子吗?

李元见他站在原地不动,便走过来推了他一把:“怎么了?媳妇儿来了还不高兴啊?我们大家伙晚上吃中午的剩饭,你有媳妇儿亲手做饭,还不满足?”

方弈勉强扯了扯嘴角,没搭理他,兀自朝厨房走去。

这几栋临时搭建的小楼都只有二层高,一楼是厨房、洗漱间、餐厅、会议室,二楼就是几间卧房。方弈走到厨房跟前,就看见林叙正在里头忙碌。

熟悉的背影,只是似乎瘦了许多。

方弈怔怔望着他,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他们见面是什么时候。

他们结婚已经十年了,仿佛弹指一挥间,他感觉他们还没有好好地了解过对方,没有深入地互相倾诉,没有一起去看过什么风景,就已经过去了十年。

厨房里的林叙将菜装盘,几个盘子一起放在木托盘上,转身想盛米饭,就看见方弈站在门边。

他微微一笑:“菜好了,端到房里去吧。”

看见他笑,方弈心头的忐忑不仅没有减轻,反而更加重了。

两人端着饭菜到方弈的屋里,摆在桌上。

在屋里昏黄的灯光下,坐在桌边的两个人静静看了对方一会儿,林叙先开了口:“方决的事,你不要太担心了。”

如果林叙怪他怨他,方弈会觉得更好受一些,可他没有怨他,他便把他应当怨他的那一份,加倍地怨在自己身上。

方弈有些仓皇地道歉:“我……对不起,我该把他送回根据地再走的。”

林叙摇摇头:“不是你的错。”

他站起身搂住方弈,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而且现在还没有方决的消息,就说明他没有被抓住。只要不被抓住,我相信他会想办法联系上我们的。”

“他还太小了,什么都不懂。”方弈用力抱着他的腰,“我很后悔花在他身上的时间那么少,没有好好地教他,没有告诉他更多的常识……”

他抱得太紧了,林叙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两声。

方弈一愣,稍稍松开手臂,抬起头看他:“你受伤了?”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2:15

第三十五章

林叙轻声道:“没有。”

方弈的目光略显迟疑:“那为什么会咳嗽。”

林叙道:“是你抱得太紧了。”

方弈抿了抿嘴,又把头埋在了他腰间。

林叙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好了,方弈同志,再撒娇饭菜都要凉了。”

方弈的手臂环在他腰上,感受到掌心下温热的体温和薄削的骨肉。林叙仿佛瘦得只剩一个架子了,身上的旧军装宽大了许多,挂在身上空荡荡的,令他胆战心惊。

方弈抚摸着他单薄的脊背,声音变得笃定:“你受伤了。”

林叙只是望着他,没有说话。

方弈的手从他宽松的旧军装下摆摸进去,一下子触到了他小腹上一道凸起的疤痕,这道疤痕从小腹起一直蜿蜒往上,穿过了他的腹部、胸膛,一直到咽喉,几乎把他整个人撕成了两半。

他身上其他零零星星的疤痕都平了,只有这一道摸上去仍然十分明显。

方弈的声音微微颤抖:“是什么时候的事?现在还没有完全康复吗?”

林叙将他的手拉出来,握在自己手里:“外伤基本康复了,只是当时伤到了脏器,恢复没有那么快。”

方弈颓然坐着:“你不要骗我。”

林叙笑了一声,在他身边坐下,将筷子塞进他手里:“我为什么要骗你?”

方弈看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不满地轻轻哼了一声,拿起筷子吃饭。

夜里两个人挤在一张小床上,此时正值夏末,天气闷热得不得了,即便是郊外,晚上也要过了半夜才稍微凉爽些。

狭窄的床对两名成年虫族来说确实显得十分局促,他们只能紧紧贴在一起,稍微翻个身都可能掉下去。方弈还把房间的窗户关得严严实实,林叙跟他在床上贴着躺了一会儿,就闷出了一身热汗。

他受不了了,撑起身子:“我去打开窗户。”

方弈拉住他:“郊外到了半夜很凉,到时候吹了风你感冒怎么办。”

林叙赤裸的上身全是湿漉漉的汗:“那你也不能一直关着窗户,我要闷死了。”

方弈妥协道:“我开一条缝。”

他下床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了一条缝,宽度大约还不到一指。

林叙被他气笑了,大步过去,一把将窗户完全推开,夜里山间的习习凉风一下子灌进来。

方弈立刻推着他去床上:“别站在这儿吹风。”

两人重新躺回床上,凉风驱散了室内的闷热,林叙这才觉得舒服了,察觉到方弈的手一直在摸他腹部到咽喉那一条长长的疤痕,便低声道:“这条疤痕以后会慢慢消的。”

在他身后搂着他的方弈没有说话。

林叙又道:“现下国内形势将定,什么时候能进首都?我们不是说好,还住原来那里么。”

方弈低声道:“没有那么快。南方的帝国政府军现在不听方止的调遣了,光有方止在联合声明上签字还不够。”

“南方那边是希望轮流执政么?”

“他们何止是希望轮流执政,他们希望这天下依然是真理党的。而且他们绝不会推行改革。”

林叙道:“还要打仗?”

方弈点点头。

林叙叹了一口气:“我这躺了一个月,他们都不肯给我汇报……”

意识到说漏了嘴,林叙立刻打住话头。

方弈打了一下他的屁股:“下次再敢瞒我,我就……”

狠话撂到一半又停了,林叙不禁好笑地转过头看他,戏谑道:“你就怎么样?”

方弈盯着他,凑过来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你以为我不会对你怎么样?”

林叙挑眉:“那到底是怎么样?”

方弈道:“我就不准你跟我睡觉。”

林叙哈哈大笑,被方弈一把捂住了嘴:“隔壁是舒亚,你小声点。”

林叙带着笑意的眼睛看着他,一把拉起被子,将两人蒙在被子里。

床实在太小,只能用上下交叠的姿势,方弈搂着他深深地顶入,又浅浅抽出,缠缠绵绵,低声的喘息全部闷在被里。

第二日早上,林叙起得晚了,方弈早不在房里。他浑身光溜溜的,由小腹延伸到咽喉的那道伤疤昨晚被亲得肿了,现在还没消,红通通的简直面目全非。胸膛上还有不少吻痕,林叙想穿昨天的旧军装遮一遮,却发现军装找不见了。

“他把我衣服拿去洗了?”林叙抓抓脑袋,他来得匆忙,并没有多带衣服,除了军装,剩下的都是背心,穿上走出去要被笑话死了。

他便去翻方弈的衣柜。衣柜里只有夏季衣物,好在方弈向来穿着保守,林叙找出了一身长袖长裤换上,又发现衣服堆下面放着一本书。

书的封面是可爱的卡通画,圆圆的字体写着《十万个为什么》。

林叙叹了一口气,用衣服将书盖住,关上衣柜门。

屋里的热水瓶里还有些温水,林叙简单洗漱完,下楼去厨房找了一个罐头,一边吃,一边准备去找方弈,却忽然隐约听到自己的名字。

林叙循着声音走到厨房后门,发现后门不远处就是水井,方弈正在井边洗衣服,舒亚也在洗。

他方才听到的,就是方弈在问舒亚:“林叙的伤情到底怎么样?”

舒亚道:“主要是伤了肺部,可能大半年时间都不能上战场了。”

“会不会有后遗症?”

“这要看他是不是配合治疗,有没有好好休养。”

方弈沉默片刻,又问:“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舒亚一边埋头搓洗衣物,一边直白道:“你知道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方弈的语气就带了几分生气:“那我也有权知道我太太的情况。就算在医院做手术,还需要通知家属呢。”

舒亚停下了手里的活,两条手臂往膝盖上一搁,满手的泡沫滴哒嘀哒往下淌:“换成是任何一个政治局委员坐在我这个位子,都会做出一样的决定。你奈何不了林叙,就在这儿跟我来劲是吧?”

方弈愤愤道:“这次是幸运,林叙没出大事,万一他真的……那你要一直瞒着我到全国胜利吗?!”

舒亚面无表情道:“没错。”

方弈啪的把衣服摔在盆里:“你!”

舒亚望着他摇了摇头:“方弈,在这方面你简直跟方止一模一样。”

这话简直是往方弈心头扎针,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其难看:“别拿我跟方止摆在一块儿比。”

“你比方止强在哪儿吗?”舒亚道,“母亲走后,方止就像个行尸走肉,完全忘记了他曾经的雄心壮志。如果林叙有意外,你还能坚持到看到你的理想实现的那一天吗?”

躲在厨房门后偷听的林叙微微皱眉,觉得舒亚这话说得有点重了。

在他看来,方弈虽然温柔,但绝不会被感情牵绊,停住自己追求理想的脚步。

方弈显然也被这话给气着了,胸膛起伏着,好半天道:“我不需要向你证明什么。坚持理想和过好家庭生活并不矛盾,难道你就要求每个人都跟你一样活得像块石头,一辈子只为了给别人赎罪吗?”

林叙心中简直为这兄弟俩叹一口气,有话不能好好说,偏要互相搞人身攻击吗?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去劝一劝,就听方弈接着说:“你才是不正常的那个人。你把人当成没有感情的工具,你让季师傅一步一步培养林叙长大,却又在晋升上让他屡屡受挫,让他不得不成为我的雌侍,以此让我们绑在一起。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最后没有相爱,会有多么痛苦!”

舒亚的脸色冰冷:“够了。”

方弈狠狠地瞪着他,哼了一声,把衣服拎出来拧干,晾在一边的衣架上,抓起盆就要走。

刚走了一步,他就顿在了原地。

林叙在厨房后门边站着,面上的表情有巨大的震惊,又有些懵懂不知所措。

方弈那一瞬间心跳都停止了:“林叙……”

舒亚一愣,也转过头去看。

林叙和他对上视线,像猛地清醒了,转身就走。

方弈连忙几步追上去,一把拉住林叙。

林叙脚步一顿。他本可以甩开他,但他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尽力克制自己,转过来看着方弈。

四目相对,方弈的喉咙又堵住了,半天说不出话。

林叙盯着他,问:“我最开始嫁给你,就是你们的安排吗?”

方弈道:“不,我一开始也不知道这个安排。我那时只听舒亚提起过你,但我没见过你……”

林叙打断了他:“所以,你后来转变态度,是因为舒亚把安排告诉你了。你决定配合他,利用我推行计划。”

方弈说不出话来。

他在对峙中低下头来,好半天,才艰难地厚着脸皮说:“可是,我们现在这样,不也很好吗?”

“你刚刚质问舒亚,说你应该有知情权。那我就没有知情权吗?”林叙将手一点一点抽了出来,“我就应该一直活在你们的计划中吗?”

他握住方弈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和自己对视:“你最好反思一下对我到底是什么感情,如果连这个都是假的,我会把你剁成碎片。”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2:19

第三十六章

向南往泽州走的难民一行二十来个人,一天吃早晚两顿,早饭吃完后就一直赶路,直到傍晚才停下来休息。

小狗蛋看上去细皮嫩肉的,老丁一直担心他会吃不消掉队,没想到走了十来天,小胖子依然精神抖擞,对吃的不挑剔,也不需要大人来额外照顾他,晚上睡在野外也不怕,一个人套在马甲里安安分分地睡觉,比另两个虫崽省心多了。

这天,他们傍晚停下来休息时,幸运地寻到了一条小溪,所有人都高兴起来,纷纷下到溪水中去捞鱼。

可惜此时天光已暗,视野不清晰,年轻雌虫还勉强能看清楚,像老丁这个年纪的,就几乎看不清黑乎乎的河水里的东西了。

众人没有趁手的工具,忙活老半天也只有寥寥几个人捞到了鱼。大家支起火堆煮鱼汤,然后一人一碗地分下去,方决也分到了一碗。

他飞快喝完汤,吃掉两块鱼肉,意犹未尽地吧唧吧唧嘴。

在他身旁坐着喝汤的老丁看见他眼馋地望着那口空锅,便拍拍他的肩膀。

“?”方决转过头看他,就见老丁干枯得像柴火棍一样的手,夹起碗里的一块鱼肉,搁在了他的空碗里。

“你在长身体,多吃一块。”

“……”方决拨弄了一下碗里的鱼肉,道,“可是我吃了,你就没有了。”

老丁一边喝鱼汤,一边道:“我是老家伙了,吃了也不长个。”

旁边的一名雌虫插话道:“老丁,你还真是把他当孙子养啊。这小家伙结实得很,不差你这一块肉。”

老丁哈哈笑道:“狗蛋可比我那孙子机灵多咯。”

碗里鲜嫩的鱼肉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方决盯着它,心情有些复杂。

这些天相处下来,他已经发现这群难民有很多愚昧无知的观念,他觉得难以接受,便索性少跟他们说话。

但是这些人在某些方面又很淳朴善良。他和他们在很多方面无法沟通,无法相互理解,但他们又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在同一片土地上奔波。

他忽然想起母亲给他的回信里写的一句话。

“你可能还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为了别人的幸福而流血牺牲。可总要有这样甘于燃烧自己的人,才能在黑夜里点亮第一道光,唤醒那些沉睡着的、迟钝的人,让星星萤火,汇聚成耀眼的太阳。”

方决很少能和母亲通讯,母亲的回信也只有寥寥数封,所以每一封信的内容,他都反复看过,记得很清楚。

方决把鱼肉夹了回去:“丁爷爷,你吃吧。我再去抓一条鱼。”

他说完,站起来就跑去了溪边。

“哎,狗蛋!”老丁连忙搁下碗,想要去追,“天都黑了,不要去河边!”

其他人拉住他:“小孩子贪玩,让他玩玩水吧。”

“狗蛋机灵着呢,掉到水里他会叫人的。”

老丁仍有些不放心,站起来眯着眼睛往溪边张望,发现方决确实蹲在溪边,没有下水,这才重新坐下来。

方决兀自在溪边挑挑拣拣,找了一条合适的粗木棍,从腰间抽出军刀,几下起落就削得溜尖。

他用小胖手试了试木棍的锋利程度,觉得差不多了,就跳上溪水中央的大石头,弓起腰,握着削尖的木棍聚精会神地盯着水面。

不一会儿,他精神一振,紧紧盯住河里,倏地拎着木棍往下一扎。

哗啦一声水响,木棍再提起来时,尖尖上已经扎了一条足有小臂长的大鱼。

刚刚喝完汤,到溪边来找他的老丁恰好看见,不由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方决将那条垂死挣扎的鱼从木棍上拔下来,那鱼个头大,挣扎起来厉害得很,老丁看得心惊肉跳,生怕狗蛋的小手抓不住,被这条大鱼挣脱出去,重新掉回溪水里。

好在狗蛋的一身肉不是白长的,小手有力气得很,手指抠住鱼鳃,紧紧把住了鱼头。他踩着露出溪水的石头,跳了几步回到岸边,然后在岸边挑了块石头,将大鱼按在地上,熟练地挥着石头朝鱼头上哐哐砸了几下,鱼就一动不动了。

方决拎着鱼站起来,老丁正惊奇地望着他。

方决将鱼交给他:“大家一起吃吧。”

老丁欣慰地拍拍他的头,拎着鱼往回走,方决却忽然动了动耳朵,凝神细听。

远处隐隐有哐哐的响声,方决见过火车,火车远远驶来时,就是这个声音。

他立刻循着声音看向山的那边,拔腿往山上跑去。

老丁在他身后大叫:“狗蛋!别乱跑!”

方决道:“山的那边有火车!”

他飞快爬上小山坡,就看见下面是一片平原,一条铁路从平原穿过,是南北向的铁路。

方决高兴得蹦了起来,有几个大人跟着他跑上来,见到此景,不禁也长出一口气:“这下不用徒步往南走了,扒上火车,一天就能走老远。”

得到这个好消息,众人欢欣鼓舞,当即又去溪里捞鱼,大家吃得饱饱的,翻过山去守在铁路边,等着南下的火车。

从夜里等到第二天早上,终于远远听到了列车的轰鸣声,是一列由北方开过来的绿皮火车,行进的速度不算很快,稍微强健一些的成年雌虫都能扒上去。

众人藏在铁轨旁高高的茅草丛中,等火车近了,才发现是一辆载着货物的火车,并没有车窗,全是车顶敞开的货厢。

老丁絮絮叨叨地叮嘱方决:“待会儿火车经过,你就跟着火车一起跑,然后瞅准火车上能抓的地方,用力一跳,扒住,就上去了。”

他话音刚落,火车已经轰隆隆开了过来,众人一下子全部冲了出去。

老丁连忙也跟着跑出去,担忧地在后面叫:“千万要扒紧了,可别掉下来!”

方决跑得飞快,瞅准一个车厢,一下子跳上去扒住,然后飞快往上爬,迅速爬到了火车顶上,翻进了货厢。

货厢里头是一个一个巨大的集装箱,里头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方决好奇地试图去撬箱子,但根本撬不开。

剩下的人陆陆续续也都翻了上来,连最瘦小的张成都没有失误。方决略扫了人群一眼,发现老丁不在,心头咯噔一下,连忙扒着货厢往下看,发现老丁还挂在车厢上。

他连忙道:“丁爷爷,快上来!”

其他成年雌虫也连忙去拉老丁,可就在这时,列车一颠,老丁的一只手没抓紧,一下子半边身子都掉了下去,双脚卷进了列车的车轮。

老丁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众人紧紧抓着他的袖子,用力把他拉上来,将他抬到货厢里。老丁痛得在集装箱上挣扎打滚,他两腿从膝盖以下都被车轮卷掉了,断口处露出森森白骨,随着他的挣扎,血液不停涌出,很快将集装箱上抹得一塌糊涂。

其他雌虫拼命按着他,撕下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给他紧紧扎住断肢的伤口,防止失血过多。

铁柱和张成都被吓傻了,缩在大人们背后不敢看。

方决看着老丁被胡乱包起来的断腿,用来包扎的又脏又破的衣服很快就被血液浸透了。

他在根据地的伤员所里打过工,见过很多伤兵,他们的情况往往比老丁要差得多,但他们年轻、身体素质好,又有药物治疗,往往都能康复。

方决喃喃道:“要有药,要有药才行……”

有雌虫道:“可是我们哪里有药?就算到了泽州,我们也没钱买药啊。”

方决道:“我们走了十几天,肯定离泽州很近了。坐上火车说不定只要两三个小时就可以到大城市,这里是新军的地盘,不用钱他们也会救人的!”

众人便急切地等着,可这列火车竟没有停靠的站点,一路往南走,经过的全是荒山野岭,一直到下午,才终于来到了一处城市,也是列车的终点站。

众人在火车即将进站减速时溜下了车,一名年轻雌虫背着昏睡过去的老丁,一行人偷偷越过了铁轨旁的铁丝网,往城里跑去。

这是一座颇为繁华的城市,街上是柏油路,路两边全是装潢精美的店铺,来来往往的行人衣着光鲜。他们这样衣衫褴褛的走上大街,仿佛未开化的野人突兀地闯进了现代社会。

方决不知道这里有没有过泽州,有些紧张地四下打量,他在野外待了一两个月,根本不知道外面的局势有何变化,现在迫切地想找一家报刊亭偷偷看看最新的报纸。

忽然,队伍里有人惊慌地喊道:“糟了,是帝国警察!”

方决一愣,而其他人已经瞬间如鸟兽散,跑得没了影,只剩下瘫坐在地的老丁和他。

老丁枯哑着嗓子叫他:“狗蛋,快跑,别被他们抓到。”

那一行三名身穿黑色制服的帝国政府警察已经看见了他俩,立刻挥舞着警棍要过来抓人:“你们怎么进城的?!有没有通行证?!”

方决立刻意识到,这里不是新民党的地盘。

他赶紧把老丁拉起来背在背上,拔腿就跑。

那几名帝国警察像是没料到这小孩敢跑,立刻呼啦啦追了上来:“小兔崽子,站住!”

老丁虽然又老又瘦,但毕竟是成年虫族,方决背着他跑了一段就感觉有些吃力。

他呼哧呼哧喘息着,拐过一个弯钻进小胡同里,还没蹿出多远,就被背后一股极强的蛮力猛地撞在了地上。

方决狠狠摔在水泥地上,老丁摔在他身上,随即赶紧把他护在身下,而老丁背上踩着的,正是一只统一制式的皮鞋。

那名帝国警察脚下紧紧踩着他们,手里拿着警棍,嗤笑道:“再跑啊?”

方决想从老丁身下爬出来,可老丁枯瘦的手像铁爪一样,把他紧紧按住。

“还是个断了腿的,看样子也活不了多久了,老子就送你一程。”

话音刚落,方决听到警棍在空中挥出嗡的一声,随即头顶一声闷响,是皮开肉绽的声音,还有头骨碎裂的细微声响。

方决一口气吸在胸膛里,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屏着气,不敢呼出来。

身边围着的那几名警察却没有停,用警棍狠狠砸下去,每砸一下,方决都感觉到有热乎乎的、腥臭的液体流到了自己头顶。

他知道那是什么,是从丁爷爷的口鼻里流出来的血。

老丁抓着他的手卸了力道,垂在了一边。

他死了。

方决浑身颤抖着,眼睛很快就被泪水模糊,可是没等他有时间去哭,压在他身上面目全非的老丁的尸体被拖开了。

“还有个小的,一起解决了。”

方决猛的一个激灵,抬头就见警棍狠狠砸下来。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2:22

第三十七章

他噌的往旁边一滚,但速度仍比不得成年雌虫,被挥下来的警棍蹭过了肋下,立时觉得半边身子都疼麻了。

“还跑!”那名雌虫警察拎着警棍,逼近几步又一棍子打下来。

方决已经被逼至墙边,那警棍直往他头上砸,小虫崽的头骨本来就还没发育完全,这一棍子下来就能打个脑浆迸裂。

方决连忙顾不上身上疼,本能地躲开警棍,嗖的从面前的雌虫两脚间蹿了出去,那警棍只打中了他的一只脚。

可方决穿的是破破烂烂的草鞋和麻布裤子,没有任何防御装备,这一棍子结结实实砸在了他的脚底,那一瞬间脚板钻心的痛,一只脚仿佛都失去了知觉。方决站不起来了,只能拖着一条腿拼命往前爬。

“连个小崽子都抓不住。”另一名雌虫警察见状,过来帮忙,追上方决,一把揪起他的后衣领,把他拎起来,掐住了脖子。

方决的两只小脚拼命在半空中乱蹬,想要踢他,两只小手也努力去掰掐住自己脖子的大手,可那只手就像铁钳一样纹丝不动,他的脖子好像马上就要被拧断了。

“别这么磨磨叽叽的,快点把他掐死。”另两名雌虫警察在后面催。

“啧,别说,这小崽子长得还挺标致。”掐着方决的雌虫转回头去与同伴说笑,“要不把他送给……”

砰——

一枚子弹穿过他的太阳穴,留下一个圆圆的黑洞。

另两名雌虫警察惊呆了,一时竟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同伴的身躯扑通倒在地上,他们看见那名小虫崽摔在地上,手里握着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他们。

砰砰——

两声枪响后,小巷里归于平静。

方决大口大口喘着气,面前倒着的三名雌虫脑袋下慢慢晕开血迹。这是他第一次杀人,在纠结着要不要拔出枪的时候他明明怕得不得了,一直犹豫到差点被掐死,才本能地拔出枪。

可打死第一个人之后,他忽然不怕了,在极度的恐惧和紧张下,奇异地冷静了下来,迅速解决了剩下的两个人。

方决觉得自己仿佛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可他来不及细想,迅速收起手枪,把三名帝国警察身上的东西搜了个遍,然后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小巷深处。

小巷的岔路口立着一杆高高的路灯,路灯下方有一个不起眼的摄像头,慢慢转过头来,对准了他离开的方向。

方决在这座城市里走了一下午。

并不是他想拖着瘸腿不停地走,而是训练的常识告诉他,在危机四伏的地方不能坐以待毙,起码要尽快了解这个陌生的城市,找到逃出去的办法,或者学会本地人的打扮习俗,伪装起来暂时潜伏。

这座城市是平州的省会城市L-1市,非常热闹,方决躲在小巷口观察了一会儿路上的行人,发现来来往往的人都衣着整洁,其中,雌虫与根据地的战士们尤其不同。

这里除了从事治安、体力等工作的雌虫,绝大部分雌虫都身材纤瘦,皮肤白皙,长发乌黑浓密,穿着复古的长裙,露出脖子和胸口处的虫纹。

就连雌性幼崽,也都穿着亮丽的小裙子,扎着小辫子。

方决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上罩着一件麻袋做的马甲,脏兮兮的分辨不出颜色,露出的裤腿已经被踩烂了,脚上是一双草鞋,走了这么久,早就左支右绌,胖乎乎的脚趾头窘迫地从破洞里钻了出来。左脚因为挨了一棍子,现在整个脚面和脚底肿得像个发红的馒头。

他又抬起头,恰巧一名被母亲牵着手的小虫崽经过巷口,小孩扎着马尾辫,身上穿着漂亮的红色连衣裙,手里举着一支冰淇淋,一口一口地舔着。

方决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盯住了那支冰淇淋,尖尖的蛋筒,堆得高高的奶油,他以前见都没见过。而他从早上到现在,又扒车又逃命的,滴水未进,肚子已经饿瘪了。

就在这时,街上突然蹿出来一队帝国警察,直冲方决躲着的小巷口。

“他在那儿!”

“抓住他!”

方决瞳孔一缩,飞快蹿进巷子里。

一整个下午的游荡让他熟悉了这一片区域,而且此时夜幕已经降临,更有利于隐藏,他很快找到下午确定的一个躲藏点——一家酒店的后门。

酒店的后厨往往都挨着后门,这里放着一排大垃圾桶,装着满满的气味混杂的厨余垃圾,乍一闻油腻得令人作呕,方决身上的气味也就被掩盖了过去。

他躲在垃圾桶背后,等追他的帝国警察一队跑远了,才偷偷出来。

这时,恰好酒店后厨的门开了,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推着小车出来倒垃圾。

方决警觉地看了一眼背对着后厨门的工作人员,又看了看后厨。可能是因为用晚餐的高峰期已经过了,厨房里已经没有烟火,只剩几个人凑在一块儿刷碗。

方决立刻猫着腰蹿进后厨,避开洗碗的地方,发现料理台上有不少收过来的残羹剩饭,还没被倒掉。

他连忙抓了几个油炸小馒头塞进怀里,又抓了一大把米饭拌在剩菜的盘子里,端着盘子躲去角落偷偷吃。

厨房里洗碗的几名员工完全没发现有人蹿了进来,还在兀自聊天。

“你们看到今天下午那条新闻没有?”

“什么新闻?我下午忙得要死,根本没时间看光脑。”

“市警察局发了一条通缉令,通缉一个小虫崽,据说是连杀了三名警察。”

“不可能吧?虽然咱们天天骂警察局一堆垃圾不办好事,但是那好歹也是经过体能测试的成年雌虫,不可能三个还打不过一个小虫崽吧。”

“你不信自己去看看他们官方账号发布的监控录像,那小虫崽身上带着枪呢!”

听到“监控录像”,方决的耳朵动了动,放慢咀嚼速度,仔细听他们说话。

“我看看……”那人点开了自己的光脑,开始找那段视频,“嘿,还真是个小虫崽,脏兮兮的,是难民吧?”

“应该是新民党的娃娃军,混在难民里面跑进来的。”

“哇,新民党真是丧尽天良,这么小的孩子都训练成杀手。”

“就是。最近要注意点安全,这娃娃兵还没被抓住,你也知道警察局那个效率,就知道瞎忙活,咱们只能靠自己小心点。”

“说的也是。可是这警察局怎么也不放个清晰的照片,这都糊成什么样了。”

又有一人插嘴:“你也不看看那是在啥地方的监控,老居民区的,二十几年前装的了。咱们这市长净顾着把钱塞自己腰包里,监控只有政府机关和市里几条主道是新的,要不怎么警察局啥案子办起来都那么拖,没监控谁乐意挨家挨户去查线索啊。要我说,迟早得在这监控上栽跟头。”

在他们说话间,一只被吃得干干净净的盘子悄悄放在了他们背后的料理台上,厨房连通前厅的布帘子被掀起一个角,随即又轻轻落了下来。

方决仔细回想了一遍,在他今天下午四处游荡的时候,确实看见不少路灯杆子、房屋屋檐等地方都装着小黑盒子一样的东西,那小黑盒子还会随着他的走动而转动,想来帝国警察就是靠着这个确定了他的行踪。

他贴着墙蹑手蹑脚地走出厨房,确认了这家小酒店的走廊没有装监控,这才赶紧爬上了楼。

楼上的房间都锁着门,方决没有钥匙,只能一间一间看过去,终于在走廊尽头发现了一间杂物间,里头堆满了新的毛巾、浴袍、拖鞋、日用品,角落有一个洗拖把的水池。

他赶紧关上杂物间的门,反锁,去水池里用冷水将自己好好洗了一遍。

好在杂物间里的日用品应有尽有,方决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香喷喷的,头发已经长得有些长,他仔细用毛巾擦干,找了两条小虫崽尺码的浴袍,好好穿上,系紧腰带,踩着拖鞋,开始清点自己的随身物品。

一把手枪,三盒子弹,一把军刀,还有下午从那三名帝国警察身上翻出来的一些现金、三条手表、两个打火机,还有三个人的身份证。

原本方决还想把他们手上的光脑薅下来,有通讯设备就方便联络组织,可惜光脑摘下来需要密码,强行摘会直接损坏,他不得不放弃了。

方决将手枪的弹夹重新装满,把手枪和军刀藏在外层浴袍和里层浴袍之间,卡在里层浴袍的腰带上。又在杂物间找了一个小塑料袋兜上其他东西,把换下来的脏衣服破草鞋塞进垃圾桶,溜出了杂物间。

这家酒店有七层楼,方决上了酒店顶楼,从窗户翻出去,爬到屋顶上。这个高度不会再有监控,他看了看手表的时间,将近晚上十点。

在F-76市的时候,照顾他的情报员曾经说过,他们在城市里夜间活动会选在凌晨三点到四点之间,这个时候绝大部分人都休息了。

方决摆弄了一会儿电子手表,用它定了个凌晨三点的闹钟,又看了看自己的左脚,似乎消肿了一些。方决自己也不知道严不严重,反正走了一下午,脚板早已经没有知觉了。

不过,如果是骨折,大概早就走不了了,既然还能走,大概睡一觉起来就好了。方决用浴袍裹紧自己,在屋顶睡了过去。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2:25

第三十八章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毕竟在陌生的危机四伏的环境中,方决的神经绷得紧紧的,还不到凌晨三点就醒了。

夜晚的顶楼风有些大,北方这时候已经入秋降温,但在南方气温仍然很高,大城市里尤其闷热,半夜反倒是最舒服的时候。

小胖子坐起身,动了动左脚,红肿已经消了不少,但动起来却似乎更痛了。

他想揉一揉脚,又怕揉得不对加重伤情,只能干坐着休息。这时,他仰头看到了夜空中一闪一闪的星星。

这里的夜空没有大山里的夜空那样疏朗干净,但星星仍是一样的,方决用胖乎乎的胳膊抱住自己的膝盖,辨认出了熟悉的几个星座,心头的焦虑不安慢慢缓解了过来。

世界仍然是那个世界,他在根据地是最优秀的娃娃兵,都敢挑战成年雌虫士兵,到了这里难道要怕那些帝国警察吗?那些警察身上又没有枪,反应速度也慢,比根据地的战士们差远了。

而且监控拍到的自己并不清晰,只要换身打扮,混在人群里,他们肯定分辨不出来。

方决默默给自己打气,从塑料袋里掏出用毛巾包着几个油炸小馒头,一口气吃完。

这些精细烹饪的食物有浓郁的香气,带在身上容易暴露行踪,而且在大城市里要找吃的比在野外容易得多,方决只要带着武器,随时能找到食物。

他吃完小馒头,用毛巾仔细擦干净脸和手,恰好手表定的闹钟响了,方决一把按住,关掉闹钟,将剩下的子弹、现金等包好塞进怀里,从酒店的楼顶跳到来隔壁稍矮的建筑物楼顶。

他按照白天游荡时的记忆,找到了一家百货商场,从顶楼顺着墙壁外立面的管道往下爬,钻进了窗户里。

方决遗传了林叙优秀的身体素质基因,天生夜视能力就很强,他翻进窗户后没有立刻动作,而是猫着腰观察黑漆漆的室内。

商场里果然装了摄像头,但也许是为了省钱,只是在中央位置放了一个,只要摄像头不停地转,就总能把所有区域都拍到。

方决观察了一会儿这一层楼的商铺,发现大多是儿童游乐场,便趁着摄像头转过去,飞快沿着停运的扶手电梯滑了下去,落在下一层楼。

刚刚落地,他就看见这层楼的摄像头即将转过来,赶紧溜到电梯旁的柱子后躲好。

柱子上贴着指路牌,显示5楼,童装区。

方决眼睛一亮,赶紧四下扫视——许多大店铺是玻璃门或卷轴门,都不好破开,但也有小店铺,只拉了一道竹帘。

方决钻进小店,他不会什么搭配,就按照门口的木头小模特身上那一套找了衣服,好在他还知道自己是雌虫,是照着穿裙子的模特找的。

他在货架上找到这条宝蓝色连衣裙的最大码,穿上之后还觉得小肚子有点勒,好在这条裙子够长,他把手枪和军刀用皮腰带绑在腿上,恰好被裙子遮住了。

方决便觉得裙子也是有点用处的,又给肉乎乎的两只小脚套上白色棉袜,穿上小皮鞋,随便拿了一个小包,把子弹装进包里。

他按照这套衣物的标签价格点出了现金,发现这些衣服鞋子和小包贵得可怕,几乎花掉了他全部身家。

方决从小打工,对钱、价格等早有概念,新民党发行的货币比较值钱,一元能买四个大包子或者一本期刊,帝国政府的货币就不怎么值钱,一元只能买一个包子,买份报纸都要一元五角,而且很多商店都不收真理币了,说贬值太快。

他在F-76市的时候,照顾他的雄虫情报员送了雌虫情报员一套新衣服,是在裁缝店做的夏季套装,用新民党的发行的新币,花了七十几元,这已经是很贵的衣服了,当时换算成帝国政府的真理币,就是三百多元。

可是方决此时身上穿的这件宝蓝色连衣裙,标价一千九百九十九,鞋子八百九十九,那个不起眼的小帆布包,八百块,他左右腿上用来绑手枪和军刀的腰带,一条五百。

原本他从那三名帝国警察身上总共翻出来四五千元,还觉得他们收入挺高的,没想到在这里买条小朋友的裙子就要两千元。

方决还不知道,在他流浪的两个月里,帝国政府在南方另立都城,开始大规模招兵、订购军备,由于没有足够的财政收入,就开始增发货币,南方各州通货膨胀得厉害,而北方已经完全被新民党解放,废除了真理币。

此时的方决只觉得自己跑腿一趟才赚五毛钱,还是真理币,真是太穷了。他把钱数了一遍,发现付完衣服钱之后只剩几十块了,不由叹了一口气,把钱和扯断的衣服标签一起放在小店柜台上。

早晨七点,整座城市苏醒了。早餐店五六点就开门准备食材,七点钟正是客来客往的时候,店门口是两个大蒸笼,卖包子豆浆,店里还能吃米粉面条。店员刚刚给上一位顾客包好食物,就听料理台前面传来脆生生的童音。

“我要两个肉包。”

店员越过蒸笼往台前一看,才看见穿着宝蓝色连衣裙的小虫崽,白白胖胖的脸蛋,露出的手臂像藕节一样一圈一圈的肉,乌溜溜的大眼睛十分机灵地扫了一眼旁边的价目表,又看向他,肯定道:“我要两个肉包。”

店员很少见到这么胖的小虫崽,不由觉得幼崽果然是胖的更可爱,他微笑道:“小朋友,我们家的肉包有这么大一个,你能吃完两个吗?”

方决看了看他手里的包子,点点头,然后递给他二十元。

店员便收下钱,给他包了两个大肉包,又提醒他店里其实有免费的豆浆,本来是专门提供给吃米粉面条的客人用的。

方决便走进店里,见别人去接豆浆,他也拿杯子去接,接好了就随便找个位置坐下来吃。

这张桌子上还坐着两名成年虫族,显然是一对夫妻,看见他捧着包子吃,就笑眯眯道:“小朋友,怎么一个人吃早点,你爸爸妈妈不送你去上学吗?”

方决两只小肉手抓着包子,啃了一大口,一边咀嚼,一边看他,但不作声。

坐他旁边的雌虫见他小肚子都把裙子撑得紧绷绷的了,便道:“小朋友要多运动,减减肥了哦,你是不是班上最胖的雌虫宝宝呀?”

方决以前虽然也听大人们调侃他小胖子,但是从没听人提要他减肥,舒亚叔叔同父亲说他的体型有点超过标准时,父亲还一直说“不算胖,不算胖。”

方决便道:“减肥是什么?为什么要减肥?”

雌虫道:“当然是为了变得苗条,更漂亮。等你长大了,长得漂亮就可以嫁给英俊又富有的雄虫。”

方决道:“为什么要嫁给英俊又富有的雄虫?”

“因为嫁给普通雄虫就要一辈子忙碌奔波,连一套自己的房子都买不起啊。”雌虫有些无奈地笑笑。

坐在对面的雄虫不满地看了他一眼,道:“又不是我一个人买不起房子,你看看咱们身边那些,不都是租房子吗。”

雌虫充耳不闻,继续同方决说:“嫁给有钱人,哪怕是做雌侍,起码也能住在宽敞的大房子里。”

方决奇怪道:“你们努力赚钱,不就可以自己变成有钱人,然后住大房子吗?”

雄虫闻言嗤笑一声:“小朋友,你太天真啦。富人永远是富人,穷人永远是穷人。”

方决不说话了。

吃完了早饭,他往街上走,想先找到能看新闻的地方,了解一下现在的形势。可还没走出多远,就看见一队巡逻的帝国警察。

方决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他尽力佯装正常,避开帝国警察往街边走去。

可领头的帝国警察却看见了他,喊道:“小朋友!”

难道被发现了?

方决立刻想拔腿就跑,勉强克制住逃命的冲动,他僵硬地定在原地,转头看了看那名帝国警察,那是一名高大的雌虫,看起来比昨天那三个强壮多了,而且腰间还佩着枪。在他一步一步走近的时候,方决脑子里飞快地计算逃跑路线,小手已经按住了裙子下的手枪。

雌虫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同他说话:“小朋友,你和父母走丢了吗?”

和昨天看见他就冲过来打的态度完全不同。

方决小声道:“我……我去上学。”

雌虫了然地点点头:“最近有杀人犯在城里逃窜,回家要告诉父母,让他们送你上学。”

说完,他便站起来,带着队伍继续往前巡逻。

方决站在原地,老久才松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终于找到一家很大的书店。

书店门口有专卖报刊杂志的地方,方决走过去一看,最上面的报纸印着醒目的标题——新民党主席舒亚已被击毙!

方决一惊,顾不得伪装,立刻拿起报纸。

新闻里说南方军秘密潜伏在首都的特务已经成功击毙舒亚,还配上了一名成年虫族倒在街头的照片。

方决一看,虽然照片没拍到脸,可光看身形,那也不是舒亚叔叔。

他放下心来,又看了看报纸上的其他新闻内容,大多是“新民党在北方推行暴政,强制征收土地”“新民党训练娃娃兵,手段极其残忍”之类夸张的内容。

其他的方决不太懂,但是娃娃兵这一项的描述绝对是假的。许多娃娃兵都是失去亲人的可怜孩子,非常成熟懂事,新军把他们收编,其实是给他们一条活路,他们并不上战场,相当于后勤兵,平时大多承担在根据地巡逻、种地、分发物资打下手等工作,教导员会教他们读书写字。

方决把写满假新闻的报纸放下,又翻了翻其他报纸,发现大同小异,便不再看新闻,向书店里走去。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2:28

第三十九章

方弈醒来时,天色尚未完全放亮,但床上的被子已经叠的整整齐齐,林叙已经不在屋里了。

他坐起身,觉得肩颈有些酸痛,只好自己揉了揉,然后起来把铺盖卷好,洗漱,下楼找人。

新民党已经和平接手首都,他和林叙如同约定的那样回到了他名下的这栋小别墅,他们新婚时住的地方。然而现在的情形已经与多年前完全不同,之前林叙住在客房,现在搬到了主卧,而住在主卧的方弈,从主卧的床上搬到了地上。

以前他好歹还给林叙准备了房间,给了钱让他买家具和床上用品,现在林叙连被子都不给他多拿一床,方弈只能一床被子又铺又盖。

他走下楼去,林叙已经做完了晨间的康复训练,正在餐桌上吃面条。好歹他还是给方弈也做了一份,方弈也不介意面条已经坨了,走过去坐下,朝他微微一笑,道:“今天还是要去部队?”

林叙点点头,淡声道:“今天主席要来了解检阅队伍的情况,俞锡还得汇报南边的作战计划,叫我们都去参加会议。”

方弈道:“有没有提让你上战场的事?”

林叙吃完最后一口面条:“我服从组织的安排。”

方弈搅了搅碗里的面:“可是我听主席说,你主动要求去前线。他考虑到你可能是想自己去找方决,所以没有直接拒绝你,让我和你说……”

林叙抬眼看着他,方弈同他一对视,喉头忽然一哽。

过了好一会儿,他抿了抿嘴,道:“方决走丢的事情是我疏忽,但是你现在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去前线找他就像大海捞针,我们、我们可以慢慢找。”

他不再继续往下说了,因为他察觉到,林叙生气了。

林叙站起身,收拾自己吃完的碗筷:“你就是这么当父亲的吗?”

像猝不及防被扇了一巴掌,方弈有些难以置信,狼狈地没做声,林叙收拾了碗筷,上楼换上军装,兀自出门去了。

林叙开着车,一路开到首都城外的临时驻扎地,下车甩上门,恰好李筠也刚到,立时“嚯”了一声。

“一大早就火气这么大,不应该啊,你又不是单身汉。”李筠凑过来撞了一下他的肩膀,林叙没搭理,板着脸走得飞快。

李筠连忙追上来:“吵架了是不是?哎哟,要我说,你俩好好珍惜这二人时光吧,等把方决找回来,那家里闹腾的,有你们受罪的时候。”

林叙瞪了他一眼:“俞锡不是安排好几次相亲大会了吗?人家都成双成对的了,就你这么闲。”

李筠道:“不是我没看上,是人家没看上我啊。第一回我就看中宣传部那个白白净净的小刘了,我让俞锡帮我问,可是人家嫌我长得比他高……”

“我虽然长得高,但是我别的条件好啊,我工资高,有部队分配的住房,他要是愿意跟我处,就不用操心房子的事了。他们宣传部那集体宿舍还没搞好,白天要上班,晚上要自己装修宿舍,就睡水泥板上,窗户都是漏风的。”

他絮絮叨叨的,搞得林叙也没心思去懊悔早上的气话了,只想赶紧找块抹布把李筠的嘴堵上。

两人走到会议室,今天所有在首都附近驻守的高级将领都到了,围坐在圆桌边,俞锡正在看材料。

林叙想再问一问自己上前线的事,可这会儿大家都在,并不是最好的时机,只能暂时按捺住。

很快,舒亚到场了。他穿着普通的旧军装,气色并不很好,一进会场,大家就站了起来,纷纷和他打招呼。

“大家早上好,坐吧。”舒亚咳嗽了一声,似乎病还没完全好,“俞司令员,开始汇报。”

这次会议主要是确定南方的作战方针,同时部署北方,尤其是首都一带的特务肃清行动,为将来的建国典礼打好安保基础。

俞锡报告的作战方针是在一年内全面解放南方六个州,党内有部分声音认为不应在抗伽战争后立刻开始内战,而且是在短期内的大规模作战,应当缓一缓,采取像和平解放首都这样的方式来对付南方。但几乎所有高级将领都认为,应该趁热打铁,抗伽战争后新军已经被锻造成一支钢铁之军,势不可挡,此时真理党又公然撕毁协定在南方另立政府,正是一鼓作气挥军南下,速战速决的好时机。

今天俞锡请舒亚过来,就是想让他拍板定调,统一党内对南方作战的认识。

听完汇报,舒亚点点头:“就这么办。具体的作战计划由各前线指挥官根据实际情况定夺,俞锡,你尽快把上前线的将领确定下来,注意也要留几个人在首都这里抓特务。”

林叙心头一动,等会议结束后,立刻去找俞锡。可舒亚和俞锡还要私下谈话,他只能在会谈室外等着,约摸过了一刻钟,俞锡开门走了出来,一看见他就翻了个白眼:“就知道你在这儿逮我。正好主席找你说这事,你进去跟他说吧。”

林叙连忙走进会谈室,舒亚正从随身的手提包里拿东西,见他进来,一开口就道:“你想去前线就去。今天找你来,是有另外一件事要告诉你。”

听到可以上前线,林叙双眼一亮,连忙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您说。”

舒亚抬眼望着他:“林叙,你知道你的父母是谁吗?”

林叙万万想不到他要说的是这个,一时愣住,老半天没说话。

“在曝光的新闻里,你可能见过他们的名字。你的母亲是已解散的自由党的最高指挥官,林济,你的父亲是他的副官,尹安,他们死于那场全国大清洗。”

“你母亲是在监狱里偷偷生下你的,那时候没人知道他怀孕了,他的徒弟季思平冒险劫狱,但你母亲只把你托付给了他。季思平带着还没孵化的你东躲西藏,等你破壳后,就把你混进了教养所。”

“后面的事,你大概也能猜到。”舒亚喝了一口茶,“你可以认为是我指使季思平一路教养你、计划你的人生,但你也要明白,你现在在做的事情,就是你父母未竟的事业。如果他们还在世,也会希望你成长成现在这样。”

“我参与你的人生,只是在帮你的父母实现夙愿,帮我的母亲还债。”舒亚顿了顿,话音一转,“我不希望因为这件事,让你和方弈之间产生嫌隙。你们的爱情原本也并不在计划之中,他并不是对你有所图谋。”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要是我多说,你可能觉得我是他哥哥,帮他说话。所以,我找了很久,找到了这个。”

他将刚刚从手提包里翻出来的一本又旧又小的笔记本递给他:“方弈大概不会跟你说他小时候的事情,你可以看看这本日记。我也只是不希望两个可怜人互相伤害罢了。”

离开会谈室后,林叙没有马上看这本日记,他将手头的工作全部做完,忙到下午四五点,让自己没有空闲去想这件事。直到下属们也一一离开,各自回家,再不看完,回家时间就晚了,他才不得不拿起旧旧的日记本。

他坐在安静的办公室,翻开第一页。

[今天,我终于见到了母亲。]

方弈儿时的字迹工整中透露出稚气。

[父亲没有骗我,母亲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人。]

看着他日记里详细的描述,林叙仿佛也能想象到当时的情景。

五岁完成第二次进化的方弈,被方止牵着小手,走到首相府树林深处的小木屋前。

方止打开又粗又重的铁锁,推开屋门,这么大的动静,但里头靠在沙发上的人一动也没动。

方弈只看到他乌黑的长发,和优美绝伦的侧脸,闭着眼睛似乎在休息,身上的长袍松松垮垮,扔掩不住清瘦的身形。

方弈怯生生地小声叫:“母亲?”

他看到母亲眼睑微微一抖,随即睁开了眼睛,慢慢转过头,看向门口。

常年关在室内,他的皮肤像纸一样惨白,在乌黑如瀑的长发下,艳丽的五官有种动人心魄的美。

方弈感觉到父亲牵着自己的手收紧了,他抬起头,小声问父亲:“我可以过去吗?”

方止像被惊醒一样,连忙松开他的手,拍拍他的头:“去吧。”

方弈一下子笑了,朝母亲跑去,可还没等他跑近母亲的身前,舒云起腾的站了起来,连连退了几步,带着身上的锁链哗啦哗啦作响。

方弈这才注意到,母亲宽大的长袍下,手脚都扣着铁索,铁索的另一头深深埋在地底,将他禁锢在这一小片范围内。

母亲看他的眼神,就像是看毒蛇猛兽一样,方弈从小情绪就很敏感,一下子停住脚步,不再往前了。

父亲在他身后低声道:“云起,你不抱抱他吗?他已经五岁了。”

舒云起一字一句道:“方止,你立刻给我滚蛋,再也不要带他来见我。”

年幼的方弈并不能理解父母之间的博弈,他被父亲抱着离开小木屋时哭得特别伤心,他在日记本里写了好几页满满的[母亲讨厌我][母亲讨厌我][母亲讨厌我]。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2:32

第四十章

林叙看到这里,轻轻叹了一口气,很想穿越时空摸一摸这个可怜的小虫崽的头,想告诉他,没有哪个母亲会讨厌自己的孩子,舒云起也许是有无法告诉他的原因。

他想知道大哭了一顿的小方弈后来是否解开了心结,便继续往后翻页。

[我今天问父亲,为什么母亲讨厌我呢?明明身边的大人都很喜欢我。]

[父亲没有说话。他又要带我去小木屋。]

年幼的方弈遗传了父母的执拗和认真,他看着父亲:“母亲说不要我再去见他了,我不会再去了。”

方止脸上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他蹲下来,握住小方弈的肩膀:“方弈,如果别人拒绝你一次,你就不再去尝试了,那你永远都不会成功。”

方弈难以理解,犹豫道:“可是……可是这样,母亲会越来越讨厌我的。”

方止垂眼看着他:“不会的。没有母亲会讨厌自己的孩子。”

“他亲口说的!”方弈大声地重复那句让自己伤心不已的话,“他叫你以后再也不要带我去见他!”

方止的嘴唇动了动,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他骗你的。看一个人的心,不要听他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

他不容拒绝地握住方弈的小手,带着他走到小木屋门前,再次打开屋门。

舒云起背对着屋门,坐在书桌边写字,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背上,看起来是个温柔的背影。

书桌上还放着一个很大的木托盘,里面是精致的菜点,每样都是小小一份,十几个小碟子放在托盘里,但一样都没有被尝过的痕迹。

方止拍了拍方弈的肩膀,轻声道:“他又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方弈,你去劝劝他。”

小方弈被父亲推进屋里,然后屋门就被带上了。父亲没有离开,但也不进屋,就在门外站着。

方弈在原地犹豫了很久,才慢慢朝母亲挪过去。

挪到一半,他看到母亲停下了手中的铅笔,一下子站住了。

舒云起冷冰冰道:“出去。”

小方弈进退两难。前面是冷若冰霜的母亲,背后是温和却坚决的父亲,他怕上前一步被母亲教训,又怕退后一步引来父亲不满,心里委屈极了,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老半天身后都没有动静,舒云起终于放下笔,转过身来。

小方弈正倔强地站在原地,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却紧紧咬着嘴唇没有哭出声。

舒云起一下子皱起眉,小方弈看出来他不喜欢自己哭,连忙转过身背对他,用小手抹了抹脸。

他可怜兮兮的哭泣并没有换来什么好言好语,舒云起冷淡道:“方止,把他带走。”

屋外传来方止温和的声音:“让他再和你多待一会儿吧。”

舒云起轻轻呵了一声:“你要死要活的非生这个孩子,生出来就这么对他?”

方止一哂:“云起,我好歹辛苦将他养到五岁,你连抱都没抱过他呢。”

“你有立场指责我吗?”舒云起冷冰冰道。

随着他俩一来一往地吵,方弈的哭声越来越止不住,憋得小肩膀都一抖一抖的,舒云起的视线落在他单薄的小身板上,停下了和方止的争吵。

他这么看了方弈小小的背影很久,才问:“你哭什么?”

方弈抽泣的动作一顿,意识到母亲是在跟自己说话。

这是母亲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眼眶通红,抽噎着转过头去看母亲。

母亲脸上依然是冷淡的神情。

方弈又忍不住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问:“妈妈讨厌我吗?”

母亲看着他,眼神复杂,但没有回答。

他没有立刻回答“不”,方弈难过极了,冲到小屋门口对门外的方止大吼大叫:“你骗我!你说没有母亲会讨厌自己的孩子!可是妈妈就很讨厌我!”

屋外的父亲没有作声,好半天,方弈才听见身后的母亲长长叹了一口气。

[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很抱歉,好像我的任性逼得母亲不得不让步了。]

“方弈。”母亲开口叫了他的名字,声音依然是淡淡的,却有些无奈,“我并没有讨厌你。”

大吵大闹捶门的小方弈一下子停住动作,泪眼汪汪地转过头。

舒云起仍然坐在书桌旁,只是侧过了身子看着他。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要说,可最后却一句也没有说。

小方弈吸了吸鼻子,大眼睛瞅着他,犹犹豫豫小心翼翼地向他迈了一步。

母亲的脸色并没有变化。

方弈又试探地走了几步,最后忍不住一下子噔噔噔跑过去,一把抱住了母亲的腿,呜呜哭起来。

他的眼泪鼻涕全部蹭在母亲的长袍下摆上,可母亲没有怪他,有些冰凉的大手落在他头顶,轻轻摸了摸。

“呜呜……抱抱……”方弈抽泣着,像平时和父亲亲昵那样,扒着他的膝盖往上爬,想坐在母亲怀里。

被软绵绵一团的小虫崽爬到怀里来,舒云起浑身僵硬,像搂着什么易碎品一样,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小屋的门被轻轻推开,方止站在门口。

彼时方止恰好五十岁,年轻而英俊,正要开始人生中最意气风发的黄金时代,似乎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的脚步,他的脸上总带着微笑和志在必得的自信。

“云起,我就知道你会喜欢他的。”

方弈听不懂父亲话里的意思,他一边哭一边钻进母亲怀里,紧紧抓着母亲的前襟,哭累了,就趴在母亲胸口睡着了。

从这天起,方弈开始频繁地往小木屋跑。

他渐渐发现,母亲虽然寡言少语,但是个很温柔的人,就算自己把在学校的见闻和趣事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母亲也不会打断他,安静地在旁边听。他吃得很少,有时候好几天都不进食,但如果方弈坚持用勺子喂他吃东西,他便不会拒绝。

等到方弈识字越来越多,舒云起就会把他抱在怀里,给他讲故事,教他一些复杂的道理,告诉他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方弈几乎每天都可以享受和母亲相处的温馨时光。每年生日时,他会央求母亲把他抱在怀里,母子俩拍一张合影。

只是这些母子二人合影洗出来后不多久就会不翼而飞,然后被替换成家庭三人合影,父亲大概是高价请了修图师,这些家庭合影丝毫看不出是人工合成的。

在舒云起的精心教导下,方弈飞快地成长起来,也渐渐地发现了父母间不同寻常的疏远。

在他十岁时,方止娶了一名雌侍。

方弈为此和父亲大闹了一顿,还在文加进门的时候大声叫他滚。

文加出身名门,就像所有古典贵族雌虫一样温柔娴静,他伏跪在方弈面前,任暴怒的小虫崽拳打脚踢,一声不吭。

等方弈发泄累了,方止才开口:“闹够了就回去睡觉,今天不要再去你母亲那里了。”

说完,他也不理会仍跪在地上的文加,径自上楼。

可方弈的犟脾气上来,才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就冲去找母亲,控诉父亲的“背叛”。

可是母亲不为所动,只顾着翻看手里的书。

方弈紧紧握着小拳头,气愤道:“我们再也不要理他了!他不是我爸爸了!”

他又趴在舒云起膝上表忠心:“妈妈,我帮你教训了那个人,他现在还跪在客厅里。”

舒云起这下抬起了头,白皙如玉的脸上带了一丝威严:“你让他朝你下跪?”

他将书撂在桌上,握住方弈的肩膀:“方弈,你没有权利让别人朝你下跪。你不能侮辱别人的人格。”

方弈生气道:“爸爸娶了他,你难道不生气吗?!”

舒云起道:“那你让方止朝你下跪了吗?”

方弈一下子噎住了。

舒云起的眼神带着淡然的严肃:“如果是因为觉得他们俩做错了,那你为什么区别对待他们两个呢?难道你的父亲有人格尊严不能下跪,文加就不是人了吗?”

方弈说不出话来,有些羞愧,又有些不服气,嘟囔道:“我不想别人挤进我家里。”

舒云起拍了拍他的小脑袋:“这世上有许多秩序与法则,比个人喜好重要得多,你要先去建立和维护那些重要法则,然后再考虑个人感受。”

方弈有些倔强地歪着头,带些生气地问:“为什么?”

“因为只有活在良性循环的社会秩序中,你才会真正过得幸福。如果社会秩序在一片混乱中,每个人都无法独善其身。”舒云起道,“你要去做建立这个秩序的人,从现在做起。”

方弈这天很晚才离开小木屋,打开屋门才发现,父亲坐在门口的石台阶上,身旁还搁着几个酒瓶。

方弈对他没有什么好脸色,哼了一声,就要锁门。

方止的大手一把伸过来,抓住了铁锁。

他面色沉沉,身上还带着酒气:“方弈,你先回去。”

方弈觉得这样的父亲有点可怕,他拽了几下铁锁没拽动,便道:“我锁上门就走了。”

方止道:“我会锁门的。”

他站起身,推开屋门走进去,然后砰的一声甩上了门。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2:35

第四十一章

方弈被他甩上门的巨响吓了一跳,他隐隐觉得今晚的父亲有些失控,父亲以前在家从来不喝这么多酒。

他趴在屋门上努力听屋里的动静,过了很久,才听到里头隐约的对话声。

“舒云起,我这个大活人还比不上你手里那本破书吗?!”方止带着怒气的声音响起,紧接着就是咚的一声,他抢过舒云起的书摔在了地上。

舒云起面对他是一如既往的冷淡,被抢了书也没有如何,只是说:“你有事吗?”

他越是淡然自若,方止越是怒火中烧,他瞪着舒云起,勉强控制语气:“我过来找你,本是因为看见方弈朝这边来,我担心他乱说话,引起你的误会。”

“而且,我也想和你当面说清楚文加的事情。”方止深吸了一口气,“可是你呢?作为我的妻子,你有正常的反应吗?你就教了方弈一晚上大道理,教他去继续完成你那所谓的伟大事业?”

“你到底想说什么?”舒云起微微蹙眉,“如果你觉得我做妻子不称职,我说过很多遍了,我们离婚。”

“而如何教导方弈,我作为母亲有天生的权利,你就算不认可,你也管不了。”

即使是这种时候,他仍然在条理清晰地一个一个回答方止的问题,就仿佛同方止面对面坐在谈判桌上。

曾经的他不是这样的,作为婚姻中年长许多的那一方,以前舒云起虽然在外人眼中十分威严,但在家里对方止非常柔顺宠溺。他无理由地对他好,从不跟他讲什么道理,因为他说:“道理是讲给旁人听的,我怎么舍得这样对待你。”

他在爱情中的占有欲也很强,一起参加舞会的时候,他只允许方止和他一个人跳舞。

可现在,舒云起把他的独占欲收回去了,连同他的爱一起收回去了。

他无动于衷地坐在那里,平静地一条一条驳回方止的说法,思路清晰地跟他讲道理。

他总是很平静地提出:“我们离婚。”

每次他这样说的时候,方止都会忍不住回想他当初就任大典时的情景。短发的舒云起身着笔挺的军装,俊美锐利得就像出鞘的利剑,意气风发,势不可挡。他从上一任首相手中接过代表权力的首相印章,台下的自由党人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和掌声,他向他们挥手致意,随后大步走下台,一把抱住台下看着他的方止。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他高兴地大声告诉方止:“我们成功了!”

方止也为他高兴:“祝贺你!”

“是祝贺我们!”舒云起笑道,“宝贝,我爱你!”

那时他说出这句话的心情,现在已经忘记了吗?

“离婚?”方止重复着这两个字,嗤笑了一声,喃喃道,“荒唐。”

“没什么荒唐的。”舒云起道,“没人规定一辈子只能跟一个人走下去。”

方止猛地将桌面上的东西全部扫落在地,杯杯盏盏碎了一地。

“你想离开我?”他的眼睛像野兽一样露出猩红,“做梦。”

他死死盯着舒云起。

舒云起不再是短发了,乌黑的长发柔和了他的棱角,衬得他仿佛白玉一样精雕细琢,美丽而温润,他也不再穿军装,方止只给他传统的雌虫衣袍,把他装饰成温柔的妻子。

可他能改变他的外表,却改变不了那颗坚定锐利的心。

他从来不都会只当一个娴静的妻子,如果爱人走的路和他的路有了分歧,他就放弃爱情。

方止曾一度以为他很爱他,可后来才发现,他只不过是恰巧与他同走过一段路,顺便爱了他一下。

方止心头的恨像野草一样疯长:“我已经恢复了婚配制度,雌虫无权提出离婚。你只能是我的人,直到你死,或者我死。”

舒云起没有作声,沉默着仿佛事不关己,方止受不了他的这种冷淡,一下子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强行抬起他的脸,就要俯下身去吻他。

就在他俯下身时,舒云起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

扣在手腕上沉重的铁索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出手速度,他冷冷道:“方止,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么。”

方止的心像被人猛地捅了一刀,那些压抑已久的情绪瞬间从破洞处喷涌而出,他抓住舒云起的手,让他紧紧掐住自己,嘶吼道:“那你现在就杀了我!动手!”

掐在他脖子上的手并没有收紧,但也没有放开。两个人剑拔弩张地对峙着,谁也不让步。

这时,小木屋的门被敲响了。

年轻雌虫的声音响起:“方首相,我是舒亚,来探望母亲。”

随之,方弈稚嫩的童声也响起:“爸爸妈妈,我是方弈,快开门。”

屋里的舒云起表情微动,一下子松开了手。

而方止没有停,被松开后他立刻俯下身去,吻住了舒云起。

这是一个短暂的,不温柔的吻,即便舒云起蹙眉挣扎,方止依然强行将他按在桌边凶狠地吻,揉乱了他的长发。

直到门外的小方弈再次催促,他才放开他,低声道:“我们不能继续像以前那样么?十几年了,你怎么就不肯服软。”

“不要把你的背叛说得这么轻飘飘。”舒云起没有看他,眼睛盯着虚无的空气,“是我做了错误的决定,相信你这个小人,造成现在这个局面。你还能求我原谅,那我又去求谁原谅?那些被你残杀的同志和百姓的冤魂,他们会原谅我吗?”

屋里许久都不再有动静。

小方弈紧张地盯着屋门,拉着舒亚的手,仰头看他:“哥哥,为什么爸爸还不开门?不会出什么事吧。”

舒亚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不会的,你别着急。”

又过了一会儿,屋门打开了。

方止从屋里走出来,冷淡地看了舒亚一眼:“舒亚,好久不见。屋里有些乱,我叫佣人来打扫一下。”

舒亚越过他,看到屋里坐着的舒云起,并没有什么异样,而地上碎了一地的杯杯盏盏。

方止用光脑叫了佣人,而后站在小木屋门前,丝毫没有挪动的意思。舒亚只能道:“方首相,很抱歉这么晚来打扰,我希望能探望母亲。”

方止道:“如果我没记错,现在还不到一年一度的探望时间。他已经被判处终身政治监禁,按理不能接受任何探视,由于你是他的养子,才特许你一年探望一次。这已经是我向帝国检察院求情的结果了,希望你不要让我为难。”

小方弈听懂了父亲的意思,不由为半夜被自己叫来的舒亚感到不平,开口道:“爸爸,是我……”

“方弈。”方止打断了他,“你过来。”

方弈撇了撇嘴,松开拉着舒亚的手,走到了他旁边。

舒亚又看了看屋里,舒云起正静静望着他,对他微笑着摇头。舒亚便没有坚持,道:“看到母亲一切安康,我也就放心了。不打扰了,方首相。”

舒亚离开了,方弈立刻冲方止哼了一声,跑进屋里,扑到母亲怀里撒娇。

佣人很快过来打扫了房间,他们都被特别叮嘱过,没人敢抬头多看这位一直被囚禁在木屋里的夫人一眼,每次方止都会盯着他们干活。

等佣人也走了,方弈还赖着不肯起来,舒云起捏了捏他的小脸蛋,轻声道:“很晚了,你该休息了。”

方弈抱住他的手:“我可以在这里睡吗?我想跟你一起睡。”

门外的方止闻言,不由面色复杂地看了方弈一眼。

舒云起见他抱着自己的手撒娇,便道:“只有今晚。”

方弈欢呼了一声,立刻就要往床上爬。

方止忍不住道:“那我也……”

舒云起道:“方弈,去把门关上。”

方弈惊喜于母亲竟然答应留自己下来,连忙言听计从,跑去把父亲关在了门外。

在这篇日记背后,有后来加上去的一段话。

[大概从那时起,母亲已经不太对劲了,他对我越来越宠溺纵容,而我和父亲竟然都没有察觉。]

方弈十五岁时,完成了第三次进化,一下子从小虫崽的模样,进化为挺拔俊秀的少年。在十五岁到二十岁这段特殊的成熟期中,他会继续变化,直到完全长成青年模样。

完成进化后他立刻去了母亲那里,母亲怔怔地看了他很久,道:“你终于长大了。”

方弈道:“我还会继续长呢,我会长到二十岁。”

舒云起却道:“十五岁已经够了。我十五岁的时候,已经开始筹备发起自由党的事了。”

他站起身,从书架上拿出一个笔记本:“这些年来,我常常对之前的自己进行反思,也总在想要怎么教你,都写在上面。你拿着,平时可以多看。”

这个笔记本厚厚的,写得满满当当,扉页夹着一枚金属书签,有些坑坑洼洼,像是手工做的。

舒云起见他看这枚书签,便道:“这是我带着部队打卫国战争的时候,留下来的一枚子弹壳。那时我与你父亲刚刚结婚,我从战场上给他寄家信时,把这枚子弹壳一并寄给他。后来他又将它做成书签送给了我。”

他从来没有跟方弈提过这些,方弈一直以为,他不愿意再提和方止的过去。

方弈忍不住问:“母亲,您……您恨父亲吗?他做了那么多错事,毁了您辛苦打拼的事业,还把您囚禁在这里。”

舒云起思索了片刻,道:“我恨不恨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做错了事,我错信了他,我们的一生,都要为这些错误而赎罪。所以,我们没有资格过得幸福快乐。”

[我明明该意识到的,母亲平时从来不跟我说这些话,我明明该早点发现他的不对劲。]

在方弈进化的第二天,舒云起自杀身亡。

他留给方弈的最后一封信,只有简单的一句话。

[方弈,你再也没有弱点了,去完成你该做的事。]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2:38

第四十二章

[我恨他。]

[他不配做母亲。他只把我当成他的工具,他知道父亲毁去了民众对他的信任,他余下的生命已不可能再重建这份威信、不可能再领导革命成功,他就把我养成他的样子,从来不考虑我的感受。]

[我以为他疼爱我,可他刚刚将我养大,就燃尽他最后的生命,把我逼上和他一样的路。]

[他的十五岁是自己选择,凭什么我的十五岁就要被逼着和他一样。他就这么迫切地希望我继续推动他的事业,就一刻也等不得吗?]

[他从来没有用母亲的身份和我相处过哪怕一天。我恨他。]

林叙合上了日记本。

他似乎能想象到,十五岁的方弈是如何流着泪写下这些文字,是如何对他最爱的母亲难过失望,歇斯底里地说他恨他。

林叙走上这条路,好歹是自己主动选择的,尽管这其中有人推动,有人安排,但他一直坚定地认为这就是正确的路,他从不后悔。

可是方弈,不论他自己是不是认为这是正确的路,他的亲生母亲都强行推着他走了上来。他把他的死压在方弈身上,让方弈别无选择。

方弈看上去是在父母的良好教养下顺利长大的,表面上有父亲疼,有母亲爱,可实际上他一直到十五岁,都活在父母的博弈中。方止用他来试探舒云起、软化舒云起,舒云起用他来完成自己未竟的事业,没人考虑他的感受,仿佛他从被生下来,就只是一件工具。

林叙想到今天早上自己对他恶语相向后,他狼狈地低着头不作声的样子,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夹在父母中间进退两难的孩子。

林叙心头闷闷地痛,他本来不想原谅他欺骗自己,可是看他难过,自己却也跟着难过。

正如方弈所说,他们已经走到现在,感情稳定,孩子也长大了,再纠结这段关系是如何开始的,又有什么意义?

现在能做的,只有过好以后的日子,让方弈有机会在日后慢慢补偿他。

林叙开车回到家里时,已经很晚了。客厅依然亮着灯,方弈坐在沙发上看书,餐桌上还放着几盘卖相普通的菜,是方弈学了大半个月厨艺的成果。

见他进屋,方弈便合上书,站起身:“我去热一下饭菜。”

“等一下。”林叙叫住他,“我有话要说。”

方弈略微惊讶,似乎觉得林叙有重要的事宣布,于是郑重地看着他:“怎么了?”

林叙走到他面前,站定,认真道:“对不起,早上我不该那么说你。”

方弈一愣,随即微笑道:“没关系,我知道你是气头上。”

看他这样毫不介意地微笑,林叙忽然走近一步,一下子抱住了他。

方弈有些意外,但随即长舒了一口气,也抱住他,低声道:“你原谅我了?”

林叙觉得眼眶发热,鼻子发酸,只能紧紧抱着他,从他身上汲取温暖,同时也给他温暖。

两个人这么站着拥抱了很久,林叙终于悄悄地平复下心情,没让方弈发现自己的失态,问:“你为什么留长发?”

林叙的手拂过他垂落肩头的柔软发丝:“从我第一次见你,我就想问了。我没有见过其他雄虫像你这样,头发过腰都不剪。”

被他拥抱着的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是因为我的母亲。”

“我母亲的毕生夙愿都压在我肩头,所以我一直留着长发,提醒自己不能停下脚步。”

林叙明白了。

他道:“等全国解放的那天,我帮你剪掉。”

方弈轻声笑了,下巴抵着他的肩:“好。”

说开了,林叙觉得心里好受很多,忍不住又问:“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方弈搂着他摇了摇,没回答。

林叙道:“总不会是刚见到我的时候,我对自己有自知之明。”

方弈这下松开了他,奇怪道:“难道你觉得你给人的第一印象很普通?”

林叙有点儿不好意思,道:“总不会是很惊艳。”

方弈回想了一会儿,诚实道:“当时见到你,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自己被迫结婚了,光顾着生气,没注意看你长什么样子。”

“而后舒亚就给我发了讯息,告诉我,那就是林指挥官的儿子。”方弈回想他们第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我想,那就对你好一点吧,结果你就爬到我床上来了。”

“那时候我很想揍你,又觉得,你还挺漂亮的。”方弈说起这个,脸色有点发红,“我能理解为什么父亲会喜欢母亲那样从战场上下来的雌虫了。”

“真正欣赏你的时候,是你发动暴乱,然后带队打死了那名虐杀雌侍的雄虫。那时我就想,不愧是林指挥官的后代,英雄走的路都是相似的。你知道吗?你母亲和我母亲结识,就是因为你母亲打死了村里的恶霸,组织了一支雌虫队伍跟地方警察对抗。我母亲那时候已经有相当的政治影响力,但没有自己的武装力量,他一下子看中了林指挥官的才能,他们两个互相成就,这才有了后来自由党的辉煌。这也算是命运的安排吧,冥冥之中,你的路也早已经注定了。”

说完,他话音一转,又道:“英雄的心也都像石头一样硬,难道上过战场的雌虫都是这样吗?”

林叙莫名其妙被他扣了一口锅,道:“我什么时候心硬了。”

方弈道:“你瞒着我,带着方决跑了。”

林叙:“……”

方弈哼了一声,道:“你那时候确实没有把我放在心上吧。即使知道一走就再也见不到我了,你也一点都没跟我透露你的计划。”

林叙咳了一声,转移话题:“我去热饭吃了。”

他往厨房走,方弈就跟在他背后,道:“今晚我可以睡床上了?”

林叙想到自己让他睡了大半个月的地板,还只给他一床被子,确实有些过分,就说:“你把你铺地上那床被子洗了吧,那是客房的被子,等找到方决,他回来就要用了。”

说起这个,方弈又问:“你有没有申请上前线?”

林叙动作一顿,点点头。

方弈不满道:“现在还能换人吗?”

林叙道:“哪能想换就换。不过俞锡给我安排的是从西南方突入,要等大部队打得差不多了,合围的时候才轮到我。平时是在西南清剿地方军阀的残余势力和帝国政府的特务。”

这样一来,林叙的军务不算繁忙,身体能吃得消,方弈便不作声了。

首都这边一片平静,南方的局势却是暗潮汹涌。

谢锦走进被南方政府临时征用的办公大楼,乘坐电梯来到大楼顶层,正巧看到平州的L-1市市长正一边擦汗一边退出办公室。

“谢部长,您来了啊。”市长满脸堆笑跟他打招呼。

谢锦道:“张市长来汇报工作?”

市长没料到他一个刚来南方的人,官位比自己高这么多,竟然记得自己的姓,连忙道:“是呀是呀,最近市里混进了新民党的地下人员,现在还没有抓住。”

谢锦点点头:“那确实是件棘手的事。”

简单的寒暄结束,谢锦越过他,敲响了他刚刚退出来的那间办公室的门。

“进来。”屋里传来一道听起来颇有威严的男声。

谢锦心中一哂,推开门走了进去,脸上却是得体的恭敬表情:“委员长,您今天叫我来,有新的工作安排?”

办公桌后坐着的,正是现在南方政府的领导人,吴乔。

如今的南方政府由南方本地贵族和南逃的北方贵族共同组成。他们不再承认北方那个被新民党列为民主党派的真理革命委员会,但由于绝大部分政治人才和专业专家都被扣留在北方,他们没有能力在南方另行组建内阁,因此只成立了一个中央委员会,作为党内的领导和决策机构,下设军事委员会、财政委员会等等。

谢锦作为南逃的北方贵族中的话事人,在中央委员会中占据一席,但也是唯一一个进入中央委员会的北方贵族。

吴乔抬头看了他一眼:“坐。”

谢锦方才在门外已经问过张市长,此时对他要说什么心中有数,便安然坐下,等着吴乔抛出他的筹码。

吴乔道:“你来南边也一个多月了,适应得如何?”

谢锦微笑道:“这边的水土养人,但我到底是北方人,还是觉得故乡最好。委员长之前提过要打回北方去,不知道有什么具体安排?”

吴乔咳了一声:“这个要长远打算,现在新民党兵强马壮,我们不能硬碰硬。”

谢锦对他的说法并不惊讶,向他抛出了第二个要求:“确实要长远为计。现在我们正是急需用人的时候,跟着我一起来南方的有许多青年才俊,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为您效力的机会。”

吴乔看了他一眼,道:“是哪几个人?”

谢锦道:“原北方政府财政部的两位局长,谢雨、黎凡,还有军部的一位将领,白金。”

说实话,这些人放在北方的政治圈未必排得上号,但是现在在人才匮乏的南方,倒确实能算得上才俊了。

吴乔点点头:“这三个人我知道,下次开会你上一个安排,让大家投票。”

他没有给一个确定的承诺,谢锦倒也不着急,道:“我刚才在门口碰见有人刚刚从您办公室出去,脸色很不好看,想来最近有什么棘手的情况。”

吴乔点点头:“要麻烦你去一趟L-1市,亲自督办这件事。”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2:42

第四十三章

方决在书店逛了一圈,找到了书店卖地图的区域。可惜一张地图卖五十元,他没钱买地图,只能盯着墙上挂着的L-1市地图默默看了很久,想尽量详细地记住这个城市的路线。

书店里也没人管他,方决在地图前面站了老半天,而后匆匆离开,想去别的地方找点废纸赶快把脑子里的地图画下来。

在大街上翻垃圾桶太显眼,他拐进书店旁边的小巷里,准备找找垃圾桶,不过在小巷里走了不多远,就发现了一家小店,店主正蹲在堂屋里把旧报纸扎成一捆。

方决连忙凑到门边,叫道:“你好。”

背对着他的店主回过头来。这是一名已进入衰老期的雌虫,脸上布满了皱纹,两鬓已经斑白,戴着老花镜。

虫族的衰老期一般只有五到十年,大部分虫族在进入衰老期后六七年就会离世,这和他们漫长的壮年期比起来实在是太短了,因此现实生活中很少能见到这个阶段的虫族。方决有点好奇地看着他,嘴上问:“爷爷你好,能给我一张旧报纸吗?”

这名雌虫开口,是沙哑而缓慢的语调:“这些我用来卖废品,能卖不少钱。你有钱吗?”

方决抓着自己的小包,里面只有子弹、手表和三张死人的身份证了。他底气不足道:“你要卖多少钱一张?”

雌虫打量着他,道:“一张两元。”

一份报纸有五张纸,一张两元,一份也就是十元,而书店的新报纸也不过才卖十五元。

方决一愣,道:“你、你卖得也太贵了吧!”

雌虫盯着他笑了笑,站起身,道:“我这儿有一张免费的废纸,你要不要?”

方决就见他伸手往柜台上一扯,撕下来一张公告,递到自己面前。

[L-1市警察局通缉令:

现对以下在逃人员发出通缉令,公民发现线索应第一时间向警局提供。

在逃人员为第二进化阶段虫崽,身高约一米二,衣着褴褛,体型结实,中长发,独自行动,持手枪和军刀。

在逃人员疑似新民党娃娃兵,连杀三名警察,穷凶极恶,公民如有发现切勿靠近、切勿包庇!]

通缉令中附的照片就是方决被监控摄像头拍下来的一个奔跑中的模糊形象,虽然面部特征不清晰,但是仔细对比体型、身高,也能辨认出来。

方决心中咯噔一声,立刻拔出手枪对准了他。

可就在瞄准这名老态龙钟的雌虫的瞬间,他眼前一花,手枪被打落在地,踢出去老远。

这是个练家子!

方决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迅速矮身躲过他抓来的手,噌的一下向掉在远处的手枪冲去。

就在他即将够到手枪时,背后一阵风声,方决已经吃过被人暗算的亏,立刻脖子一缩,急急刹住脚步向后退去,从雌虫两腿间钻过,扒着他的身子两步爬到了他的头顶,手指唰地冒出锋利的指甲,往雌虫双眼刺去!

可仍然只差一步,雌虫一把抓住了他的小手,像拎小鸡崽一样把他甩了下来。

方决重重摔在地上,小手立刻去摸绑在腿上的军刀,可是摸了个空!

“在找这个?”雌虫的老花镜在刚刚的打斗中碰掉了,露出冷静锐利的双眼,他手里抓着的,正是方决的军刀。

但方决没有被他吸引注意力,他趁着雌虫说话,飞快往旁边一扑,抓到了手枪,对准了这名深藏不露的雌虫。

雌虫盯着气喘吁吁举着枪的小虫崽,道:“反应挺快。看来新民党解放全国是迟早的事了。”

他把军刀抛给方决。

方决非常警惕,并没有去接,任军刀掉在地上,他依然双手握枪对着这名雌虫。

雌虫道:“小朋友,省省吧,你打不中我的。”

他蹲下身子继续整理旧报纸,方决板着小脸紧紧盯着他,问:“你是什么人?”

“我是一个早就该死的人。”雌虫一边整理旧报纸,一边无所谓道,“小朋友,你胆子太大了。虽然你小小年纪有这样的身手已经了不起,但是南方政府也不全是孬种,你大摇大摆地在外面走,是不是太小瞧他们了。”

方决道:“我只在装旧监控的区域活动,而且我只是一个小喽啰,他们难道会挨家挨户、大费周章地来抓我?”

雌虫挑了挑眉,道:“你对敌人很了解嘛。正常情况下是这样不错,但是最近,南方政府的领导人要来L-1市了。”

领导人要过来,市里少不得要好好整顿一下安保,平时不会去抓一个娃娃兵,但特殊时期倒真有可能这么干。

雌虫见方决还握着枪对着自己,便道:“还拿枪指着我?我说了你打不中的。”

方决道:“我可能一枪打不中你,但我的弹匣是满的。真正的战士不会在敌人面前主动放下武器。”

雌虫有些意外,转过身来正视他:“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方决连忙后退几步,免得被他夺枪:“你管不着!”

雌虫打量着他,方决是个非常漂亮的孩子,白白胖胖的,穿上精致的裙子和小皮鞋,看起来就是个十足的贵族家庭娇养的天真无邪的学龄儿童。派他来进行地下工作,看起来倒也具有一定的迷惑性。

但是,这么小的孩子反侦查能力太差,一旦被抓住,也很容易被套话,因此军事素养稍微高一些的部队都绝不会让孩子来做地下工作。而且方决单打独斗,没有联络人,雌虫仍然倾向于认为,他是误打误撞跑进来的。

误打误撞能从北边新民党的地盘跑到南方政府的中心地带,最大的一种可能性是,他是被劫持后自己逃了出来。

再综合考虑方决优秀的身体素质、敏捷的反应能力,还有说话的那套论调,雌虫基本可以肯定,他的父母中起码有一方是新民党的高级将领,他从小就在良好的教育环境中长大。

方决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面前这个又老又凶的雌虫看了个透彻,他斟酌着双方的实力差距,又回想了一下方才雌虫的发言,道:“你不是新民党人,但你也不是真理党人。你没必要为难我,我们就当今天没有见过。”

雌虫笑了笑,道:“确实,我老得快要死了,为难你也不会让我多活几年。”

他道:“只要你告诉我,刚刚那句话是谁教你的,我可以收留你暂时住下。”

方决可不相信他会这么好心,这个老头跟淳朴善良的丁爷爷太不一样了,一看就蔫坏。

方决道:“我要是不告诉你呢?”

雌虫起身捡起自己的老花镜戴上:“你有的选吗?”

方决哼了一声,道:“是我妈妈告诉我的。”

反正这老头也不知道他妈妈是谁。

雌虫道:“真正的战士不会在敌人面前主动放下武器。这句话,是自由党的最高军事指挥官,林济的名言。”

方决道:“原来你是自由党人。”

他放下了枪:“那我们俩都是被追杀的人。你要是把我供出去,我就反咬你一口。”

雌虫拿手指点了点他:“你母亲没有教过你,永远不能背叛同志吗?”

“你这个坏老头,才不配当同志。”方决豪放地一撩裙子,把枪和军刀绑在腿上。

“我只是打了你几下。真正的坏人,可不会跟你明着来。”雌虫使唤他,“去把旧报纸搬到门外。”

方决道:“你收留我,是不是管我的饭?”

雌虫点点头,而后又反应过来,上下打量了方决的体型——刚刚方决跟他打斗动作太大,身上的裙子已经不堪重负,小肚子处被撑开线了,露出肥嘟嘟的一圈肉。

雌虫道:“前提是你不能吃太多。”

方决仍觉得这人疑点颇多,但是以他的实力,如果真想为难自己,自己早就没命了,他只能姑且选择相信这个老头。

老头有个正儿八经的有文化的名字,叫薛尚之。

他好像一辈子都没有结婚,方决觉得以他的坏脾气,大概也没人愿意和他结婚。

他开的这家店是钟表维修店,也帮人开锁,他教方决如何开各种锁,也会教方决如何反侦查、反套话,教他如何真正伪装自己。但他每样东西都只教一次,如果方决搞砸了,他就狠狠敲方决的脑袋。

方决捂着被他弹肿的额头,道:“这么难,本来就不可能一次学会!”

薛尚之却道:“可是在很多千钧一发的时刻,你只有看一遍的机会。如果你没有记住,或者记错了,你可能会给你的队伍带来灭顶之灾。”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2:45

第四十四章

虽然教东西的时候下手很重,但薛尚之在生活上对方决还算不错。他给方决做了朴素的新裙子、新布鞋,那条崩开线的宝蓝色裙子也被他补好了,但是薛尚之不让方决穿,因为穿不符合经济水平的衣服,很容易暴露。

他控制方决的饮食,加大他的运动量,短短的半个月,方决就瘦了一大圈,跟通缉令上那个小虫崽的体型已经判若两人。

可是瘦下来之后,薛尚之很快发现了一件令他震惊的事情。

他拿着那份刊登着新民党最新消息的报纸,看看报纸上风度翩翩、举止优雅的长发雄虫,又看看像饿死鬼投胎一样坐在饭桌旁抱着吃干净的空碗一个劲舔的方决,有些难以置信。

方决见他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终于停下了舔碗的动作,道:“干嘛?”

薛尚之把报纸翻过来对着他,指着报纸上的大幅照片:“这是你父亲?”

方决最近被他训练反套话,训练出了心理阴影,立刻道:“这是谁啊,跟我长得还挺像的。”

薛尚之喃喃道:“不只是像,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就说,怎么总觉得你眼熟。”

被他发现了,方决嘿嘿一笑,道:“看来我爸爸还是经常出现在南方的报纸上嘛。”

薛尚之道:“不是因为他。”

他起身走出去,不一会儿,拿着一张照片回来,递给方决看。

这是一张合影,其中一人就是年轻时的薛尚之,但方决的目光却一下子被与薛尚之合影的那位陌生雌虫吸引住了。

那是一位俊美非凡,又气势威严的雌虫,军帽下露出一双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

方决愣愣地盯着照片中的这个人看,没由来地觉得一阵熟悉。

薛尚之道:“这是自由党的领袖,舒云起先生。我曾因为在卫国战争中立功,有幸得到他的接见。”

他把照片收回来,看看照片中的舒云起,又看看报纸上的方弈,道:“一切总算要回到正轨了,一代人的努力没有付诸东流。”

方决似懂非懂,自觉地跳下饭桌,把吃完的碗筷收拾进厨房。

在他洗碗的时候,薛尚之走进了厨房,将角落的米缸挪开,用锄头挖开地面,挖出来一个用防水油布包着的四方箱子。

方决把洗好的碗放进橱柜,跑过来看:“这是什么?”

薛尚之揭开了防水油布,然后打开里面的铁箱。

里面是防水袋密封着的整套战术服,和手枪、子弹。

“这是我当时来到南边,身上仅剩的东西。”薛尚之道。

方决伸手把手枪掏了出来,拆开弹匣,又看看那几盒子弹,不免有些失望,道:“这是很老的枪了,子弹的口径跟现在不一样。”

他还以为这老头藏着什么宝贝,哪知道就是一把老破枪,打完这几盒子弹,这枪就没用了。

薛尚之道:“已经够了。用它换新的枪去。”

听他这话,像是要干什么大事,方决来了精神,问:“你要干什么?”

“最近南方政府招兵买马,动作很大,虽然他们压着北方的消息,但我觉得新民党肯定也在准备南下。很快就要再打仗了。”

方决挠了挠脸蛋,道:“就算打仗,跟你也没啥关系啊。你都一大把年纪了,难道还要拿着枪上战场去打仗?”

薛尚之拍了一下他的头:“我既然还没有老到走不动,总要干点什么。”

方决忍不住嘀咕:“你还是好好待着吧。你再厉害,能比得上年轻人吗?”

薛尚之带着他走上楼,将全国地图和L-1市地图分别铺在桌上:“你觉得打仗就是在战场上拼刺刀?”

方决跟在他背后:“不是吗?”

“根据战略目标的不同,会采取不同的战术,战争的形式也就会不一样。”薛尚之道,“比如说新民党领导的新军,在抗伽战争初期,因为力量不足,只能把战略目标定位成阻敌,多采用游击战术,破坏敌人的设施、路线,起到拖延作用,由真理党的中央军歼灭敌人。”

“到了后期,新军壮大起来,战略目标变化了,战术也就变化了,发动了好几次大型战役,推平了敌人在西北的几大阵地。”薛尚之详细地教他,“像这种大型战役,跟轻兵简从的游击战最大的不同,就是它们的后勤保障非常重要。”

他的手指点了点全国地图:“新民党占据的北方、西南方,普遍物产丰饶。他们的后勤保障,一方面可以发挥他们组织形式更加集中的优势,统一调配各地的粮食运送到前线,一方面又可以依靠他们在群众中的信誉,在当地就近补给。”

他又点了点地图的东南边:“而南方政府这边,他们也可以向当地贵族和地主征粮征物资,但是这些当地贵族都是无利不起早的老油条,打到北方去对他们而言没有什么好处,他们怎么可能愿意把自己的家底拿出来。只有谁会想要打回北方去呢?”

方决立刻道:“北方贵族。”

而后他又疑惑道:“可是北方都是新民党的地盘了,这些贵族们想帮南方政府也没办法啊。”

薛尚之摇摇头,道:“南北交界的地带肯定还不是铁板一块,贵族们的势力根深蒂固,自然有自己的门路,把物资送到南方来。”

方决想到自己来时扒上的那辆火车,那上面应该就是偷偷送到南方来的物资。

新民党虽然已经在南北交界处破坏了多条铁路线,但是只要派熟练工抢修,一两天也就修好了,北方贵族依然能把物资运过来。

方决道:“你想破坏这些铁路线?可是我们只有两个人,一条路线都顾不过来。”

薛尚之道:“我们要先组织一支队伍。”

“可是我们什么也没有。没钱、没有米面粮油,人家又不是傻子,冒这么大危险给你白干活。”方决道。

薛尚之扶了扶老花镜,把L-1市的地图拉过来,点了点上面的铁路线:“我们现在是什么都没有,但我们可以去抢啊。”

他笑道:“你可是有白手起家的基因,一直躲着岂不是浪费?”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2:49

第四十五章

林叙走进营帐,副官蒋琮连忙站起身:“军长。”

林叙示意他坐,而后问:“今天南方前线有没有新情况?”

蒋琮恰巧整理完从智脑的军事指挥系统里获取的信息,便如实汇报道:“以泽州为据点从中部进攻的第一野战军今天上午全线解放如州,预计明天就会向平州进发。以镇澜州为据点从东部进攻的第三野战军已经合围理州的R-1市,预计这两天就可以拿下。”

林叙点点头,蒋琮又道:“对了军长,还有一条消息。平州有平民自发组织了一支队伍,本来南方政府进行了网络封锁,平州普通百姓与外界的通讯已经被隔断了,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办法,与第一野战军取得了联系。”

林叙思索片刻,道:“平民百姓中几乎不可能有这类技术人才,会不会是想混进来的特务?”

蒋琮摇摇头:“不清楚。现在第一野战军将这条信息共享出来,应该也是因为拿不准,想看看其他地区有没有类似情况。”

林叙没有过多关注,转而道:“西南地区的军阀残部已经清理完毕,这两天你整理一下战况,队伍做好休整,我们两天后向东进发。”

“是。”

同一片夜空下,平州的L-1市正笼罩在一片紧张不安的恐怖氛围之中。

街上是一列列身着南方军制服的高大雌虫军人们,荷枪实弹的,拿着通缉令挨家挨户搜查,把屋门拍得砰砰响。

“调查统计局查案,开门!”雌虫军官拍开一户人家的院门,举起手里的通缉令,“这几个人,有没有见过?”

开门的平民雄虫小心翼翼地扫一眼通缉令,慌忙摇头:“没、没见过。”

雌虫军官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没见过,那你结巴什么。”

“我、我真没见过。我是看您拿着枪……”这名可怜的平民连忙摇头否认。

“哼。”雌虫军官冷冷地嗤笑一声,一挥手,“进去搜!”

他身后的雌虫军人们呼啦啦涌进了这间小院。

院里还有一位成年雌虫,正在洗明天早上摆早餐摊要用的蔬菜,南方军的几人进来,一脚踢翻了他的菜盆子,泼出来的水浇了旁边的小虫崽一身。

这家的小虫崽刚刚完成第一次进化,还只是个在地上爬的小团子,被浇了一身水,立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雌虫连忙过去抱起孩子,门口的雄虫也跑来,把他拉到了一边,两口子抱着孩子缩在角落里,束手无策地看着这帮所谓的军人在他们家里乱翻。

领头的雌虫军官慢条斯理走到他们面前,眼睛上下扫了一遍低眉顺目抱着孩子的雌虫,道:“你是适龄雌虫,手脚健全,怎么没有应征入伍?”

雄虫连忙道:“我老婆听力有点问题,体检没过。”

雌虫军官这才没有继续问下去,不一会儿,他的几名下属从被翻得面目全非的屋里走出来:“报告长官,没有发现可疑线索。”

雌虫军官点点头,朝外走去,他的几名下属也跟着他往外走。夫妻俩悄悄松了一口气,雄虫正准备去将院门关上,前头走着的雌虫军官忽然停下了脚步。

雄虫的心头咯噔一声,就见那名雌虫军官转身走了回来。

“你,把手伸出来。”他冲那名低着头抱着孩子的雌虫说道。

然而雌虫只是抱着孩子,一动不动,雄虫连忙过来,道:“长官,我老婆他听不清楚人说话的……”

雌虫军官一言不发,抽出腰间的手枪,直接顶住了喋喋不休的雄虫的额头,砰的一声。

雄虫的话戛然而止,他扑通倒在地上,额头留下一个血窟窿。

抱着孩子的雌虫难以置信地失声大叫了一声,连忙朝丈夫扑过去,却被雌虫军官一把抓住了手。

他的手是一双干粗活的手,十分粗糙,虎口和食指中指上却没有明显的茧,不是一个经常拿枪的人。

但是他的身上却有一股很淡的、子弹特有的金属和火药掺杂在一起的味道。

雌虫军官的几名下属们十分机警,立刻按住了这名雌虫,把他抱着的孩子抢了过来。

雌虫疯狂挣扎着,骂他们是草菅人命的畜生,雌虫军官便把他的孩子抓在手里,掐住吓得哇哇大哭的小虫崽纤细的脖子:“你们游击队总共有多少人,在城里有几个碰头点,劫走的物资都放在哪里,说!”

“呸!”雌虫狠狠朝他吐了一口唾沫,“畜生!王八蛋!你们迟早不得好死!”

“我劝你考虑清楚再说话。”雌虫军官眼神阴冷,掐着小虫崽的手一下子收紧。哭闹着的小虫崽很快就喘不过气了,小脸憋得通红,努力朝母亲伸长小手,发出孱弱的呼唤:“妈妈……”

“对这么小的孩子下手,你们还是人吗?!”雌虫挣扎着,歇斯底里地大吼,“快放开他!快放开他!”

雌虫军官不为所动,紧紧掐着小虫崽的脖子,冷漠地盯着他。

小虫崽的脸色一点一点从红色变成了紫红色,不受控制地翻出了白眼。

雌虫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几乎就要窒息而死,可自己却被牢牢按住动弹不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死死瞪住雌虫军官冷漠的脸,艰难道:“……我说。”

天亮了。

小院的门再次被推开,走出来一位穿着朴素衣物、戴着帽子的高大雌虫。

旁边的邻居见了,打招呼道:“阿莫,出门摆摊去啊。”

雌虫却一言不发,径直越过他走出了小巷。

邻居在后头看着他的背影,嘀咕道:“这家伙,今天摆摊怎么啥也不带。”

雌虫穿过小巷,一直往城外走,约摸走了半小时,到了昨晚审讯出来的地点——一处垃圾处理站,正好位于铁路出城的方向。

他算是来得早的,不一会儿,陆陆续续又来了七八个人,彼此似乎都不算很熟,各自找了个地方蹲着,并不交流。

这群乌合之众就是游击队员?

伪装成“阿莫”的雌虫军官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们。

七八个人都穿着灰扑扑的朴素衣物,看上去像是做苦力的劳工,皮肤晒得黝黑,佝偻着背,十分不起眼。

雌虫正思索着要不要找个人套套话,又一人小跑着过来了,还压着声音招呼他们:“大家准备好!过会儿火车就要经过了!”

现在是战争时期,火车排班完全根据军事需要,这个人也是劳工打扮,怎么会知道火车的班次?

雌虫立刻意识到,火车站里还有其他内应。

他按捺下来,跟着这帮劳工一起躲在铁路旁,等火车轰隆隆开过来,就见车上像下雪一般往外抛物资!

众人熟练地涌上去,从人高的茅草丛里拖出木板车,把物资堆上去,拉着就走。

这些物资大多是被褥、日用品、食物,现在在城里紧俏得不得了,有钱都买不到,众人一边拉货一边商量着怎么分,很显然只是来捡便宜的。

雌虫心头窝火,那个叫阿莫的雌虫竟敢骗他!

这些等在垃圾站的人不搬运弹药,根本不是游击队员,游击队员早在其他地点上火车了!

眼看着火车就要开过去,他连忙扒上最后一节车厢,跳上火车。

前面几节货运车厢上头,赫然坐着十来个人,刚刚就是他们拿着东西往下扔。

这些人总算有点练功夫的样子,不像刚刚那群干搬运活的,雌虫藏在最后一节车厢,估摸着时间,打开通讯器:“火车已经过了五里牌,很快就要经过城门,准备行动。”

他发出指令没一会儿,前面车厢中一人站了起来,朝其他人一挥手,众人齐唰唰跳下火车,一头扎进铁路旁的茅草丛,立时就没了影。

雌虫恶狠狠地猛捶了一下铁皮车厢,这时,他的通讯器里传来声音:“孙处,根据您给的地址,三个据点已经捣毁,抓到两名游击队员。”

雌虫紧紧皱着眉:“怎么只抓到两个?!”

通讯器那边答道:“他们撤退得太快了,而且这附近的监控早就被他们损坏,我们千辛万苦才……”

“一群废物!”雌虫打断他,“抓到的两个是什么人?”

“一个是城里搬货的短工,另一个在我们的系统里查不到户籍信息,是个小孩。”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2:52

第四十六章

夜幕降临,孙影踏进L-1市的行政大楼,这里已经被临时征用为前线指挥部办公大楼,他一路走到顶楼,停在一间办公室门口,努力收拾好情绪,让阴沉的脸色稍微缓和下来,才敲了敲门。

“部长,孙影前来汇报。”

“进。”

孙影这才开门进去,坐在办公桌后的谢锦已经抬起了头:“审讯结果如何?”

“报告部长,那个叫阿莫的雌虫,只是经常过去搬运的劳工,并不是游击队员。据他交待,游击队有好几个卸货点,每次会安排他们去不同的地方,每个卸货点也不是固定只卸一类物资。今天我去的那个点,上次卸的是弹药,今天卸的却是生活物资。”

“那名成年游击队员名叫阿梅,雌虫,二十三岁,未婚未育,他的嘴严得很,十根手指都被一节一节敲断了,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谢锦微微蹙眉:“别让他死了,继续审。那个小的呢?”

孙影道:“那个小虫崽叫狗蛋,雌虫幼崽,我们用系统对他识别了好几次,都查不到他的任何信息,他应该是在抗伽战争爆发后出生的,所以没有录入过帝国政府的户籍。根据骨龄判断,他应该在十岁左右。我亲自审讯了他,也是个难啃的硬骨头,什么都没问出来,但是从他的表现来看,他受过系统的军事化训练。”

谢锦思索片刻,道:“所以,他很有可能就是四个月前逃进来的那个新军娃娃兵。”

南方政府沿袭帝国政府的户籍制度和地域流通管理制度,数据库与帝国政府完全一致。新出生的虫崽必须登记户籍,如果有不及时登记的,被人发现举报,将承担高额罚金,而但凡离开原户籍地、进入新城市,都需要经过政府审批许可。

狗蛋已经长到了十岁,却完全没有在帝国政府的数据库中发生过任何记录,只能说明他从一出生,就一直在新民党掌控的地盘中。

谢锦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一些:“这是个大收获,你这次立功了。”

他道:“我最近事务太多,还兼任调查统计局的临时负责人,实在有些勉强。我明天同委员长通个电话,提拔你来统管前线的情报工作。”

孙影垂着头,恭敬道:“能为部长分忧,是属下的荣幸。”

谢锦朝他招招手:“已经是下班时间,就别说这些套话了,过来。”

孙影连忙几步过来,尽量卸下军人冷硬的外壳,跪在他身前:“雄主。”

谢锦摸了摸他的头,微微笑着,低声道:“这次做得很好。有没有想要的东西?”

孙影不太熟练地讨好他:“雄主,我想有个孩子……”

谢锦的眼神有些莫测:“你想要孩子了?”

孙影拿不准他的意思,但转念一想,谢锦如今要靠他分担工作,想来也不会轻易把他怎么样,便试探道:“雄主难道就不想要孩子吗?”

谢锦现在有一位雌君,八位雌侍,要不是最近工作上见得多,平时孙影根本冒不出头。更何况谢锦工作忙得不得了,一个月中有半个月在家就不错了,那半个月他还有大半时间都在雌君那里。

仅剩的一两天,就是他跟雌君吵架之后,气冲冲地随便找个雌侍泄愤的日子。孙影就撞过许多次枪口,被打得半死不活,谢锦基本不睡雌侍,他的雌侍只是供他打骂泄愤的工具。

来南方之前,他的雌侍数量远多于八位,有些被他活活打死了,有些在南逃的途中被抛下了,现在才只剩了八位。

孙影是个务实的人,他想要孩子,并不是因为有多喜欢谢锦想跟他上一次床,只是为了在这个阎王手底下多一份自保的筹码罢了。

谢锦道:“我不喜欢孩子。”

孙影的背上出了冷汗。

“别这么紧张。”谢锦抬起他的下巴,“你要是有本事怀上,那就放心生下来。”

孙影谨慎地抬头打量他,谢锦盯着他思索片刻,玩味地笑了:“今晚你到姚晴房里去。”

孙影以为自己听错了,重复了一遍:“我……到雌君房里?”

谢锦道:“你们两个一起伺候我,有问题吗?”

孙影连忙压下心头的震惊,道:“是。”

晚上十点,洗干净的孙影裹着长袍,上楼,走到四楼最里面的一间大卧室门口,敲了敲门:“雌君,我是孙影。”

里头传来的却是谢锦的声音:“进来。”

孙影开门进去,屋里头正跟谢锦对峙的姚晴脸色非常难看,高声道:“出去!”

孙影进退两难,实在搞不清楚谢锦要干什么。

雌君姚晴无疑是个清丽动人的美人,像所有贵族雌虫那样有着纤细的身姿和白皙如玉的皮肤,据说要不是家道中落,当初也不会沦落到嫁给刚刚在政治圈冒头的谢锦。他性情温和,从不刁难雌侍,还会给他们送伤药和礼物,孙影心里对他十分尊重,并不想冒犯他,犹豫着往屋外退了一步。

“我让你进来。”谢锦冷声道。

孙影到底怕他,连忙走进屋里,关上房门。

他一关上门,姚晴脸色一白,猛地甩开谢锦的手,就要往屋外冲,被谢锦一把捞了回来。

“现在知道怕了?”谢锦按着他,把他一路抱到床上,“就知道仗着我宠你,跟我闹脾气,以为我真的不会罚你?”

姚晴是个纤细得弱不禁风的雌虫,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平日里孙影根本没见他发过脾气,也不知道谢锦说的“闹脾气”是指什么……

就在这时,他看见挣扎着的姚晴勉力抽出一只手,猛地甩了谢锦一巴掌。

孙影吓得不敢再看,连忙扑通跪在了地上。

谢锦可能不会把雌君怎么样,但说不定会把看到了这一幕的自己的眼睛挖出来!

他冷汗涔涔,额头死死贴住地板,可是那边的谢锦只是冷哼一声,骂了一句:“胆子越来越肥了。”

“放开我!你这个禽兽!变态!”姚晴对他拳打脚踢,可毕竟体力差,打了没几下就气喘吁吁,被谢锦按在床上,脱光了衣服。

不一会儿,床上就传来了皮肉碰撞的暧昧声响,姚晴似乎努力忍耐着声音,可孙影是军人出身,耳力敏锐得不得了,清楚地听见了他低声的闷哼。

这声音仿佛某种催情的药剂,本该恐惧不安的孙影也隐隐兴奋起来,很想抬头去看看雌君现在的样子。

他听见谢锦在低声问:“知道错了吗?”

姚晴咬牙切齿道:“王八蛋!”

谢锦冷哼一声,开口叫他:“孙影,你过来。”

孙影脑中一片空白,愣愣地听着指令抬起头,就看见姚晴被谢锦抱坐在身上,浑身赤裸地面对着他,大张着腿,私密处一览无余。

雌虫天生都没有体毛,姚晴的那处更加干净白嫩,性器是粉色的,艳红的肉穴夹着男人进进出出的性器。

见他看过来,姚晴又惊又羞,两手捂住了脸。他浑身雪白的皮肤都泛起了粉色,张开的双腿想合起来,却被谢锦牢牢掰开。

孙影只见过端庄优雅的雌君,没见过在床上被肆意玩弄的雌君,他站起身一步步机械地走过去,心中不由冒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

他真是漂亮,怪不得雄主宠爱了他这么多年。

孙影走到床边,谢锦又命令道:“上床,伺候雌君。”

姚晴整个人都抖了起来,捂着脸道:“不要!不要!”

饶是办案心狠手辣的孙影,也忍不住暗暗觉得谢锦太变态了,让雌君和雌侍同时服侍他不说,还要求两名雌虫在他面前亲热供他取乐。

他上了床,恭敬地垂着眼睛,低头去吻雌君的胸口。

姚晴的身子抖得厉害,又被身后的男人干得一耸一耸的,孙影从他的锁骨吻到胸口,含住他雪白的胸脯上粉色的乳尖,姚晴猛地一抖,忍不住捂着脸哭了出来:“不要!求求你不要……”

可谢锦却终于满意了,他把姚晴的脸扳过去,重重地吻他,下头进出得愈发凶狠,命令孙影道:“继续。”

孙影呼吸有些不稳,忍不住放肆了一些,伸手握住姚晴细嫩的胸脯揉捏,把他的乳尖搓得挺立起来,又吸又咬。

姚晴的脸上慢慢浮起红晕,孙影摸到他下身,握住了他。

谢锦闷哼了一声,似乎是被姚晴夹得爽了,他咬了咬姚晴的耳朵,故意低声道:“别夹得这么紧,晴晴。”

就在这时,谢锦的通讯器响了,他皱着眉接起,不一会儿就挂断,而后心情不佳地抱着姚晴猛干了一阵,泄出来,抽身就下床。

孙影连忙扶住歪倒下来的雌君,将他放在床上,而后起身服侍谢锦迅速穿好衣服:“雄主,是不是有紧急情况?”

“委员长召集议事。”谢锦并未透露,只道,“你服侍雌君清洗休息,然后回你房里去。以后我来这里睡的时候,你也过来。”

他大步走向房门,开门后又想起什么,回头道:“管好你的嘴。”

他离开后,孙影才看向床上的姚晴。

姚晴已经拉过睡袍盖住了自己赤裸的身体,轻声道:“你出去吧。”

不知道为何,孙影此时再看他,已经想不起人前那个端庄的雌君是什么模样,只记得他刚刚被男人干得哭出来的样子。

他四下看了看这间第一次来的卧室,这比他的卧室要精致华丽多了,不仅有卧房、书屋、餐吧,还有独立的浴室和衣帽间。

他走上前想扶着姚晴去浴室,姚晴却一下子往床上缩去:“你干什么?!”

他长发披散,脸上还有未褪去的红晕和泪痕,孙影喉头动了动,开口时声音有些哑:“我扶您去清洗。”

姚晴漂亮的眼睛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情绪镇定了下来,终于朝他伸出了手:“我走不动了,你抱我去。”

孙影是军人出身的成年雌虫,经过了严格的体能筛选,体质其实比谢锦还要好得多,他横抱起轻飘飘的姚晴,将他一路抱到浴室的大浴缸里,给他放水洗澡。

姚晴泡在浴缸里,眼睛看着他,道:“你现在在调查统计局工作,是不是很危险?”

雌侍们的工作调动是要经过雄主和雌君的同意的,孙影现在做什么工作,姚晴一清二楚,只是他平时并不跟雌侍们交流工作情况。

孙影垂着眼睛并不看他:“还好。”

姚晴趴在浴缸边沿,道:“真羡慕你们,可以天天在外面走动。”

孙影知道谢锦不准雌君外出,因此没敢开口评论。

姚晴又问:“你觉得,北边会打过来吗?”

孙影其实觉得,现在南方军的处境已经十分危险了,可他身上穿的是南方军的制服,只能办他该办的事,说他该说的话。

“雌君不用担心,无论发生什么,雄主肯定会保护好你的。”

他提到谢锦,姚晴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怨恨,随即又轻飘飘道:“谁指望他啊。”

他撩起温水泼在自己身上,洗到胸脯处时,忽然道:“刚刚你摸我的时候,太用力了。”

孙影心头一跳,嘴上道:“雌君,我很抱歉。”

可眼睛却忍不住看过去,看到姚晴对他微微一笑。

他像被蛊惑了一般,看着他漂亮水润的眼睛,嫣红的嘴唇,和白皙的胸口。

姚晴轻声道:“你刚刚流汗了,要不要一起洗?”

孙影从不知道,有人的身子可以这么软,就像面团一样,他不知道雌虫之间也可以这样,这种从未有过的刺激体验几乎让他丧失理智,结束后他埋在姚晴的身体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干了什么。

姚晴枕在他胸口,纤细的手指在他紧实的肌肉上划着圈:“你真好,我要是以后跟你一起过就好了。”

不知为何,孙影有一种步入圈套的感觉,可他抱着怀里的雌君,又有一种奇怪的满足感。

姚晴轻声道:“我知道你很聪明,懂得自保,你大概是死不了的。你会保护我吗?”

孙影道:“雌君,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处长,您想要人保护,没有人比雄主更合适了。”

姚晴笑了笑,亲昵地搂住他的脖子:“你要是不答应,我就让你死在我前面。”

孙影觉得他大概不会主动捅破这件事,但若真的捅破,死的确实也只会有自己,他叹了一口气:“您到底要做什么?”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2:55

第四十七章

第二日早晨,孙影出门,到调查统计局的时候,人人都跟他打招呼。

“恭喜恭喜。”

“恭喜晋升,孙局长。”

孙影走到大门口的公告栏处,才发现自己升职的公告已经张贴出来。

他想到昨晚姚晴的要求,不禁微微蹙眉,心生忧虑。

他的下属远远看见他,喜气洋洋地过来:“局长!您的办公室已经搬好了,我带您去看看!”

孙影摇摇头:“不急,先去看看昨天抓的那几个人犯。”

下属连忙道:“是!”

他引着孙影往牢房走,这里的牢房和审讯室都是临时搭建的,只是平时看守比较严密。不过以孙影的专业角度来看,其实仍存在不少可以钻的漏洞,他沉着脸思索着计划,跟着下属走进牢房。

每间牢房不过三四平米,成年雌虫在里头转个身都嫌挤,三个人犯关押在不同的牢房里,孙影径直走到了关着小虫崽那一间。

里头的小虫崽——准确地来说,更像是一团血肉模糊的烂肉,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背上皮开肉绽,两只脚从膝盖以下不自然地弯曲着,显然是被折断了,血已经浸湿了身下铺的稻草,两只小手上套着像捕兽夹一样的铁手套,那手套上的钢钉从他指尖扎入,一直扎进手掌,每动一下,都是钻心的痛。

孙影微微偏头,冷冷问身后的下属:“不是叫你们看着点,别把人弄死吗。”

下属忙道:“早上给他们打过葡萄糖和消炎药了,死不了。”

“铁手套是谁上的?”

“是部长。”

孙影眉心一动:“部长昨晚来过?”

“是的。大概凌晨一点过来了,脸色非常不好,一进来就审这个小子,审到四点才走。”

孙影心中咯噔一声,直觉这个小子可能不简单,谢锦和姚晴都知道些什么,但他们一点儿也没向他透露。

正在这时,身后远远响起问好声。

“部长早!”

“部长早!”

孙影立刻转身,给远远走过来的谢锦行军礼:“部长早!”

谢锦的脸色很差,走过来看见牢房里的小虫崽趴着一动不动,就下令道:“开门。”

孙影身边的下属立刻上前打开牢房门。

谢锦走进去,一脚踢在小虫崽的铁手套上。

铁手套上的钢钉狠狠从指尖扎到指根,小虫崽痛得弹了一下,发出了尖利到变形的吼声。

“呵,骨头还挺硬。”谢锦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昨晚审了你那么久,你大概还不知道我是谁吧。”

“不过,我可知道你是谁。”

“我不仅知道你,还知道你的父亲,你的母亲。”谢锦笑了笑,“哦,对了,你的母亲,还差点死在我手里呢。”

“他那时候比你现在还惨,一个人对上二十个精锐,最后整个人都要被剁成两半了,我就差一点点。”谢锦的语气似乎非常惋惜,“他现在又活蹦乱跳的了,白白损失了我二十个精锐。好在风水轮流转,你落到了我的手里。”

“你母亲落单,好像是为了给你取一把军刀,就是昨天从你身上搜出来那把吧?”

“你呢,被我抓住,就是为了救一台破机器。呵,你们母子俩,真是愚不可及。”

说话间,他慢条斯理地用脚踩着小虫崽的铁手套,每碾一下,小虫崽都痛得浑身痉挛,但他再也没有叫出声。

“真不愧是顶级基因融合的后代,身体素质这么好,叫都不带叫一声的,离死还远得很。”谢锦的脸上带着阴冷,“我们的时间还长,慢慢来。”

他转头看向孙影:“把他提到审讯室。”

孙影有些犹豫,道:“部长,他应该有些失血过多,现在审……”

谢锦看了他一眼:“我不说第二遍。”

孙影只能道:“是。”

谢锦松开踩在铁手套上的脚,准备往牢房外走,就在这时,奄奄一息的小虫崽像箭一样猛地弹了起来,直冲谢锦面门。

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小虫崽一脚踢在谢锦一边眼睛上,两手一绕,连接两个铁手套的锁链套住了谢锦的脖子。

谢锦一声大叫,被他踢得跌倒在地,小虫崽也跌在地上,由于脚被折断,他落在地上的一瞬间脸色一白,痛得跪在了地上,但仍然收紧了铁链,大叫:“别动!不准过来!”

他收紧铁链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扯动扎在他手指里的钢钉,鲜血猛地涌了出来,他痛得牙齿都在打颤,但仍然死死缠住谢锦的脖子,并且把他另一只眼也踢瞎了:“打开旁边的牢房!”

他旁边的牢房,就是关着他的同伴阿梅的牢房。

孙影心头震惊于这孩子超乎常人的忍耐力和爆发力,见被他锁着的谢锦还没反应过来,连忙道:“快去开门!不然部长的眼睛就要废了!”

眼睛这种脆弱的器官可不比手脚,谢锦又不是体质强悍的雌虫,要是耽误治疗很可能无法恢复到健康状态。

谢锦一时可能是被戳瞎眼睛的痛苦疼疯了,只顾着拼命挣扎,并没注意孙影下的命令。

阿梅很快被放了出来,他毕竟是成年雌虫,此时被折断的手指已经能动作了,他迅速帮方决拆下了铁手套,自己扯着铁索,绑着谢锦一步一步往后退。

方决两只脚没法站立,只能膝行,血肉模糊的手指无法控制地打着颤,把谢锦身上翻了个遍,摸出了他的手枪,指着他。

孙影连忙配合道:“别开枪!”

方决充血的眼睛盯着他:“把你的枪扔过来!其他人把枪扔地上!”

孙影解下腰间的手枪扔给他,又命令围上来的下属:“都把枪扔下!”

阿梅接过了这把手枪,顶在谢锦太阳穴上,两帮人对峙着,一点一点挪出了牢房。

就在挪出牢房的时候,一直被勒着脖子的谢锦,忽然伸手猛地扣住阿梅握枪的手臂。

阿梅一惊,当机立断扣动扳机,同时大喊一声:“跑!”

可他的准头已经歪了,打出来的一枚子弹堪堪擦过谢锦的额头,随即,他毅然决然调转枪口对准自己,砰的开了第二枪。

孙影眼睁睁看着那名小虫崽在阿梅开枪的一瞬间,四肢并行,像野兽一样猛地蹿上了旁边的屋顶,飞快没了影。

而后,就是阿梅毫不犹豫的自杀的一枪。

几乎所有在场的南方军士兵都被这种无我的勇气震住了,愣愣地看着阿梅倒在了地上。

他们知道,他自杀是为了不吐露秘密,也为了自己的同伴不必再来救他。

而那名小虫崽,在听到他说跑的时候,就知道他要自尽了。

新民党人之间,就是这样的生死默契吗?

孙影心头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他难以相信世界上还有这种革命情谊,没有出卖,没有背叛……

身旁谢锦的声音把他拉回了现实。

“怎么回事?”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旁边的下属焦急道:“部长,跑了一个!我马上……”

孙影像没听见一样,连忙扑到谢锦身旁:“雄主,您没事吧?我现在送您去医院!”

谢锦的两只眼睛都瞎了,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方决呢?那个小崽子呢?!”

孙影暗暗记住这个名字,佯作焦急地扶着他往外走,道:“您是说那个娃娃兵吗?”

不等谢锦回答,他大声吩咐道:“所有人出动!务必抓住逃跑人犯!”

下属跟过来,殷勤道:“局长,他受了伤,肯定跑不远,我一定把他抓回来!”

孙影这才道:“赶紧去办!”

紧赶慢赶送谢锦进了手术室,孙影松了一口气,谨慎地看看四周,走到无人的角落,拨通了姚晴的通讯,飞快把今天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姚晴听完,第一句话竟然是:“有没有办法让谢锦的眼睛治不好?”

孙影低声道:“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说已经耽误了一些时间,恐怕手术做得再好,也不会恢复到以前了。尤其会影响到夜视能力。”

姚晴冷冷哼了一声,又道:“你的人会抓到他吗?”

孙影道:“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正在这时,他想到什么,立刻道:“等等,我先回去看看。”

他迅速赶回调查统计局,此时局里几乎全员出动,在外搜捕方决,空荡荡的办公楼只回响着他的脚步声。

孙影的嗅觉灵敏异常,很快就闻到了空气中的一丝血腥味。

他往顶楼自己的新办公室——也就是谢锦的原办公室走去,越近,那股血腥味就越浓。

他停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口,低声道:“方决?”

办公室里没有声音。

他推开办公室的门,迅速关上门,同时耳边就听到了烈烈风声。

孙影连忙矮身一避,躲过锋利的刀刃,余光看见了握着军刀的小虫崽。

他浑身是伤,十指血肉模糊,但已经不再滴滴答答往下淌血了,骨折的脚也被自己接好,捆着木棍固定,已经能够站稳。

孙影无意跟他缠斗,避开刀锋后立刻摸出手枪对准了他。

哪知道方决根本不怕,他像头穷途末路的野兽,眼里是凶狠决绝的光,他也摸出腰间的手枪,对准了孙影:“我可以一枪打死你,但你不敢打死我。”

孙影心头一动,道:“你现在拿枪对着我,怎么知道我不会为了保命,一枪打死你?”

方决道:“你刚刚,叫了我的名字。”

要来杀人的人,是不会先打招呼的。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2:59

第四十八章

西南,宁德州。

“有方决的消息了?”林叙高兴得站了起来,同通讯器那头道,“他在哪里?现在情况如何?”

通讯器那头是正率领第一野战军往平州去的段衍,他顿了顿,才说:“我把内容发到你的智脑上,你自己看吧。”

“好,多谢。”

林叙挂了通讯,打开智脑等待。

现在新政府建设的基站还不够多,且主要分布在北方的大城市,智脑的网速太慢,所以紧急的军事联络仍然依靠加密通讯器,只是通讯器没法传输文件。

他心急地等了好一会儿,智脑终于收到了来自段衍的一封邮件。

林叙满心欢喜地打开邮件,映入眼帘的就是方决满是血污、双眼紧闭的小脸。

他的小手上戴着刑具,钢钉从手指指尖深深扎入,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划得破破烂烂,露出狰狞的伤口,皮肉翻出,鲜血直冒,两条腿被拧断了,扭曲地挂在身下。

林叙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脑中一片空白,一瞬间心跳都停止了。

那一霎那的冲击,像被人在心口上生生剜下一块肉。

照片底下段衍附了一句话:这是南方政府前线指挥部发来的照片。

一股滔天的怒火冲上头顶,林叙那一瞬间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猛地一捶面前的沙盘桌,硬生生把桌子砸出一个凹坑。

刚要走进营帐的蒋琮吓了一大跳,在外愣了片刻,才道:“报告军长!司令员有新命令!”

过了好一会儿,营帐里才传来林叙冷硬的声音:“进。”

蒋琮走进来:“军长,刚刚接到司令员的命令,让我们即刻开拔。”

林叙背对着他站在行军地图前,蒋琮看不到他的脸色,只能看到他背在身后的,紧紧攥着的手,手臂上鼓起了狰狞的青筋。

好一会儿他都没有作声,蒋琮压低声音,试探道:“军长,您没事吧?”

林叙深呼吸了片刻,道:“即刻开拔!”

“是!”蒋琮领命,急匆匆出去传令,林叙这才把憋在胸口的那股气呼出来,双眼通红地关上智脑。

看到方决受苦,比他自己受苦还要难受千百倍。这种难受不像直接撕碎身体那样尖锐,而是一种隐隐的、煎熬的酸痛,酸得他坐立难安、眼眶发热。

林叙独自在营帐里坐了半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谢锦用令人发指的残忍手段折磨方决,就是想让他和方弈自乱阵脚,在新民党的核心领导层里激起矛盾。

他知道自己现在不能乱,他冷静地思索着对策,可心底里仍有一个无法控制的角落,疯狂地猜测着方决可能会碰到的最坏情况。

如果方决没有利用价值了,谢锦会杀了他吗?

就算不杀了他,这样长期折磨他,不医治伤口,还未发育完全的小虫崽很可能会残废。

他的思维有些混乱,他也没发现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心跳的速度太快了。

就在这时,他的通讯器响了。

林叙机械地接起来,那头传来方弈的声音。

“营救方决的行动已经交给段衍那边,你按照计划作战,不要冲动。”方弈轻声道,“也不要太生气,你现在的身体不能情绪太激动。”

“我……”林叙乍然听见他的声音,几乎有些哽咽,吐出一个字,便哑了嗓子。

“我们早上收到了照片,大家情绪都很激动。南方军折磨我们的战士,又把照片发出来示威,大家恨不得现在就踏平南方军的指挥部。”方弈缓缓道,“大家的心,和我们是一样的。你安心按照计划作战。”

通讯器里沉默了好一会儿,只能听见林叙在那头轻轻地吸鼻子。

听见他哭,方弈心头涌上酸软和愧疚,堵得十分难受。他知道林叙是个绝对合格的战士,勇敢无畏,极少流泪,他很想现在就去找他,把他抱在怀里,一起去把方决救出来。

可是这些念头,他一丝一毫都不敢表现出来。

两个人中,总要有一个清醒的。他不清醒的时候,林叙来拦他,林叙不清醒的时候,他去拦林叙。他们肩上的担子太重,不允许他们犯一丁点错。

过了许久,林叙才道:“我明白。”

他喃喃道:“我和方决有血脉感应,他现在还活着,我感觉得到。”

雌虫成年后会觉醒血脉感应能力,这本是基因赋予雌虫的优势,现在却显得尤为残忍。

万一哪天这道血脉感应消失……林叙不敢想。

——

现下已是初冬,到了下午五点半,即便平州地处南方,天色也开始渐渐转暗。

孙影扶着眼蒙纱布的谢锦下车,小心地让他坐在管家准备好的轮椅上,而后向等在别墅大门口的姚晴弯腰行礼:“雌君,雄主手术情况良好,一周后就可以拆纱布了。这些是医生开的药品和日用品。”

他指了指后备箱的两口大箱子,姚晴便点点头,吩咐旁边的管家:“把箱子抬进我房里。”

他上前,推着谢锦的轮椅往院里走。谢锦察觉到他的气息,拍了拍他推着轮椅的手:“只有我受伤的时候,你才肯这么贴心。”

姚晴没有作声,推着他一路走到楼梯下,才道:“雄主,要上楼了,我扶你走上去。”

他吩咐道:“孙影,把雄主的轮椅抬上去。”

孙影点点头:“是。”

他抬着轮椅飞快上了四楼,搬箱子的佣人正好从大卧室退出来,同他点点头,便退下了。

孙影往楼下瞥了一眼,姚晴正扶着看不见的谢锦慢吞吞地爬楼梯。

他迅速走进卧室,打开其中一口刚刚搬上来的大箱子,全身包着纱布的方决就冒了出来。

孙影一边把箱子合上,一边低声道:“跟我过来。”

他一手提着箱子,带着方决出了房间,走到四楼另一头的一间大卧室。

“这是谢锦的卧室。这几天他眼睛看不见,不会独自住这里。”

方决看了看这间宽阔豪华的卧室,里头还分了不少房间,很方便躲藏。

孙影叮嘱道,“切记,不要贸然出去,外面到处在抓你。”

他把装过方决的那口大箱子打开,取出消炎药、葡萄糖和纱布扔给方决,然后提着箱子退出了房间。

方决抱着药品和纱布左看右看,最后跑到卧室的大床边,掀开厚厚的直垂到地面上的床单,把东西藏在床底下。

然后,他就像终于卸了一口气,靠着床滑坐在地上。

他两天没吃饭了,今天早上只输了一点点葡萄糖,那些人控制着用量,只确保他不会死,绝不会让他恢复充足的体能。

他从床底下摸出一瓶输液用的葡萄糖,用缠满纱布的手指去掰瓶盖。

可他的指甲已经全部被拔掉,一碰就钻心的痛,方决只稍稍使力,额头就冒出了一层冷汗。

受刑的时候他无法反抗,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那几个小时的折磨的,如今连回想都不敢想。他颤抖着小手捧住葡萄糖的塑料瓶,用牙齿咬住瓶盖,终于咬开了瓶口。

由于握得太紧,塑料瓶口一开,里头的葡萄糖液就被挤得喷了出来,溅了他湿哒哒的一脸。

方决一点也不浪费,连忙用纱布擦擦脸,又自己把纱布上吸满的葡萄糖吮干了,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了大半瓶,就着剩下的小半瓶吃了消炎药。

谢锦的这处卧房铺着厚厚的地毯,走起路来一点声音也没有,又有地暖,方决坐在柔软温暖的地上,没一会儿就觉得困了。他一时半会儿离不开这里,干脆掀开床单,钻进床底下睡觉。

他很久没有睡过这么软的地,恍惚间觉得好像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好像还在蛋里,母亲带着他逃亡,每天都把他带在身上,晚上睡觉的时候,就贴着母亲温暖的胸口。

方决很想妈妈了,也想爸爸,也想舒亚叔叔,还有刘师傅、老赵,和打了他屁股的警卫员。

他现在才知道,自己以前有人遮风挡雨,过的日子是多么安稳幸福。

他那时候总觉得自己很厉害,绝对足够当一名战士了,觉得刘师傅说他不够资格上战场是骗他的。

他想到为了保护自己而死的老丁、阿梅,忍不住瘪了瘪嘴。

原来要做一名真正的战士,并不是要体格多强健,武力多出色,而是要有一颗无论身处何地,都坚定勇敢、绝不屈服的心。

方决用缠满纱布的小手抹了抹湿润的眼睛。

他脸上的葡萄糖液干了,紧绷又黏糊,绷得他的小脸好像戴了一张厚重的面具,眼泪流下来,冲开了面具的束缚,他仿佛舒服了一些,便任由眼泪越流越多。

反正他躲在床底下,没人会发现他在偷偷掉眼泪吧。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3:02

第四十九章

方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迷迷糊糊中他觉得肚子饿了,就爬起来喝了葡萄糖吃了消炎药。

他觉得身上的伤口比之前更难受了,又痛又痒,好像有些发烧。

他出来流浪后也大大小小受过好些伤,已经发现了规律,受伤之后开始治疗的前两天是最难熬的。他现在条件有限,没有什么止痛的办法,只能吃饱喝足多睡觉,试图尽快恢复。

这间卧室里有一个挂钟,显示了日期和时间,方决记得自己进来是星历3297年11月2日,几日里他吃饱就睡、睡了又吃,在床底下昏天黑地不知过了多久,出来时,时间已经到了11月6日。

方决身上的外伤已经基本痊愈,骨折过的小腿恢复得七七八八,他拆下了纱布,但仍绑着小腿上的支架,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在卧室里溜达。

葡萄糖和消炎药已经吃得差不多,方决觉得,他们应该要来找他了。

他本可以就这么逃跑,但为了见那个暗中帮他的人一面,他还是耐心地等到了下午,那人果然来了。

方决从怪老头那里知道有这么个人,就是这个人突破通讯封锁,帮他们往外递了消息。

但他就递了那么一次。

怪老头说,这个人并不是同志,能帮一次忙,已经是看在他当年雪中送炭的恩情的份上了。

姚晴穿着深蓝色丝绒睡裙,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显得露出的肩颈和前胸十分白皙,淡色虫纹从喉咙往下蜿蜒,一直没入衣物的遮挡中。

他抱着双臂,歪头打量了方决片刻,道:“真像。”

方决也打量着他,带些警惕和审视,嘴上问道:“像什么?”

姚晴道:“像以前一位很厉害的大人物。”

方决道:“你是说我祖母吗?”

姚晴顿时笑了:“原来你知道你长得像他啊。”

此时的方决跟精致美丽的他比起来,简直就像是刚刚从垃圾桶里捡出来的一团杂物。受伤之后没有清洗换衣,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混合着血迹和灰尘,裸露出的皮肤上是血痂和渗出后干透的组织液,头发被干涸的血液凝结得左一团右一团,脸上的血污、泪痕、葡萄糖液混在一起,脏得看不出五官。

就这样,姚晴还能看出来他像舒云起,确实称得上一句火眼金睛。

不知道他为什么肯冒着风险帮自己,方决试探道:“薛尚之联系你了?”

姚晴点点头:“不错。他要我想办法救你。

“我本来是不想冒险的,但是他告诉了我你的身份。”他蹲下来看着方决,“帮你这一次,你父母可欠了我老大一个人情呢。现在就算北边打过来,我也不怕了。”

方决心头飞快地转着,道:“你怕北边打过来?”

姚晴笑了笑:“谁不怕呢?”

方决道:“新军从不伤害普通百姓,就算是军官,新军也是优待俘虏的。你可以突破通讯封锁,难道不会自己连上智网看看?”

“你以为南方政府的信科部门是吃素的?”姚晴挑眉,“要是被发现,谢锦第一个宰了我。算了,我不跟你这小屁孩多说了。”

他朝门外唤了一声:“孙影。”

方决便看见那天把他装进箱子带进来的雌虫军官推门进来,迅速关好门,然后把新的消炎药、葡萄糖、压缩饼干、衣物等放在一边,又收拾了方决换下来的纱布、喝空的葡萄糖瓶子。

姚晴看着孙影收拾,还笑着打趣他:“还买了小衣服呢,真仔细,我都没有想到。”

孙影道:“我给他包扎的时候检查过,估计这几天他就能恢复了。恢复好自然要洗澡换衣服。”

方决的眼睛在他俩之间来回游移。

姚晴察觉他的打量,看了他一眼,道:“你现在要走也行,不过我劝你最好还是在这儿待着,有吃有喝的。要是这会儿跑出去又被抓住,我可就白忙活一趟。”

说完,他便伸手环住孙影的胳膊,拉着他往外走去。

方决连忙追了一步:“等等。”

姚晴略转过头,瞥了他一眼:“嗯?”

方决盯着他:“我想跟你做一个交易。”

姚晴微微一愣,上下扫了他一眼:“交易?你?”

方决直截了当:“你不想杀了谢锦吗?”

姚晴的身子微微一震,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道:“他是我的雄主,我处处都要依靠他,为何要杀他?”

方决看看他,又看看孙影,直接道:“可是你身上,有别的男人的气味。”

孙影抬眼看了看方决,姚晴也眯了眯眼,喃喃道:“你倒确实很敏锐。”

见他态度转变,方决立刻道:“谢锦害死了我们队伍里很多战士,我们一直都想除掉他。在这个目标上,我们和你是一致的。”

姚晴嗤笑一声,道:“那又怎么样?谢锦在外被保护得密不透风。而在家里,我不可能让你动手。”

方决疑惑道:“为什么?他现在眼睛受伤,在家下手是最好的时机。”

孙影解释道:“如果一名雄虫在家身亡,除了自然老死之外,其他不论什么原因,雌君和雌侍都要被判处死刑。”

方决:“……”

“你想要在外面杀他,我可以给你提供他走的路线、去的地点。”姚晴看了看他,“除此之外,我们帮不了你什么。”

他说完,便带着孙影离开了。

这天谢锦并不在家,因为短短几日里,新军的第一野战军已经打到了距L-1市仅一百公里的驼山。

一百公里,对野战军来说,最多一天的脚程,要是第一野战军想突袭,一晚上就能打过来。

谢锦现在统管前线指挥部,尽管眼睛还没完全恢复,也只能先拆了纱布用上急性药,勉强够看清楚,就赶去布置防守工作了。

姚晴回到卧室后,便沉默地一直坐在沙发上,孙影跪在他身前,将他一双雪白的脚放在自己膝上,一点一点轻柔地按摩。

姚晴轻声道:“我以前总在心里咒谢锦,咒他不得好死。可我从来没想过,可以自己推动这件事。”

孙影动作一顿,抬头看他:“雌君,您不要冲动。”

“说起来,我以前天天咒他,却也没想过不依靠他我要怎么活下去。”姚晴笑了笑,“我好像什么也不会,怎么养活自己呢?”

孙影知道,方决的那句话,打开了姚晴心里名为复仇的开关,他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了。

他不由道:“雌君,雄主的性命不仅仅关乎这一个家庭,也关乎整个前线的稳定。有他在,起码新军不会那么快打过来,就算L-1市失守,我们还可以往南退,雄主总会护您周全的。”

姚晴抿着嘴,道:“刚刚那个小子说,新军是不会动平民百姓的,也会优待俘虏。你觉得是真的吗?”

南方政府辖区的舆论基本都在说新军是残暴的战争机器,毕竟他们战斗能力如此之强,连十来岁的未成年虫崽都成熟得惊人,如果不是依靠什么残酷的特殊手段,怎么能做到?

他们连对自己人都这么残酷,对普通老百姓能好吗?

姚晴出嫁以前好歹受过多年高等教育,明白这些舆论风向里多多少少有南方政府出于政治考虑的夸大成分。可南方政府实行严格的通讯封锁,他没法看到新军的实际情况,就分辨不出来这些舆论里夸大的成分到底占几成。

孙影道:“我没上前线打过仗,只接触过被抓的新军士兵。他们……”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许久才道:“他们大多都有异于常人的坚忍性情。很多被折磨到死也不会吐露一点信息,曾经我也以为他们是被某种手段控制了。后来我发现,他们基本都识字,基层指战员更有系统的军事指挥知识,这在帝国军队里是难以想象的。”

“帝国军队里固然有不少优秀指挥官,他们能从一线战士中脱颖而出,就是因为他们基本都受过良好的教育。”

“换句话说,就是帝国的军队里,受教育率很低,只要读过书的,基本都能往上爬。然而战术的落实最终还是要靠基层士兵,所以新军那边总说我们是由天才来制定战术,由傻子去执行。”

“我慢慢理解了,新军的兵员素质高,不是因为他们被某种手段控制,而是因为他们的队伍里有教育体系。”孙影道,“不只是军事教育,还有政治教育。军事教育提高作战本领,政治教育统一思想和行动步调。”

“这种纪律性极强的队伍,是上下统一、指哪打哪的,如果要看他们对待我们的态度,只需要看他们领导人的态度就行了。”

说罢,孙影抬头看向姚晴:“雌君有办法突破通讯封锁,对吗?”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3:05

第五十章

姚晴没有直接向外递消息,他等孙影出门去工作后,先联系了薛尚之,让他来接方决。

薛尚之很快就来了,他从屋顶翻进窗户,看见方决洗得干干净净,身体也好好的,高兴得拍了拍他的小脑袋。

姚晴看着他,道:“你们新军真奇怪,竟然把大人物的后代送到前线来干地下工作。要是他真出什么闪失,他父母不会找你的麻烦?”

听他这话,方决微微一愣,但没有作声,只望着薛尚之。

薛尚之道:“好钢要靠炼,人呢,也是越历练本事越强。他能长成现在这个样子,可不就是历练出来的嘛。”

姚晴也没有跟他多掰扯教育问题,直接道:“怎么联系上他父母?”

“你问这个干嘛?”

“我救了他们儿子一命,还不能要点报酬吗?”

薛尚之看了他一眼:“你要的,无非是新军打过来之后,不波及你罢了。”

姚晴双手抱臂:“不错。”

薛尚之笑了笑:“你帮我再递一次消息,我保证你不仅不会被波及,还能继续过你的好日子,如何?”

姚晴目光一动:“你要递什么消息?”

薛尚之给他写下了需要递出去的消息,姚晴一看,面色就有些复杂:“你们要对付谢锦了?”

“怎么,难道你还会心疼他?”薛尚之道,“该不会和他结婚这些年,就忘了当初他是怎么踩着你们家上位的吧。”

姚晴冷哼了一声:“我没忘。”

他心里转了转,谢锦一倒,前线必然大乱,到时候也不会有人深究新军是怎样里外通讯的。再说,谢锦倒了,新军几乎立刻就能打进L-1市,不会让南方政府这边有时间查到他头上来。

“成交。”

薛尚之道:“记得今天就递出去,递给上次那个地址。”

说罢,他就带着方决翻窗户出去了。

这条逃跑路线提前规划过,并没有遇上什么阻碍,一老一小一路跑到靠近城门的一处小据点,才停下来,藏身在据点里。

方决咕噜咕噜喝了大半瓶水,用袖子抹了一把嘴,道:“坏老头,你为什么骗他?”

薛尚之瞥了他一眼:“我骗他了吗?”

方决道:“你让他以为我们是新军的队伍,是大部队派到这里来的,以为你有权限跟大部队提要求。”

薛尚之嘿嘿一笑:“这就是说话的技巧。姚晴这个人贼得很,你要是直接告诉他,新军就算来了也不会把他怎么样,他是不会帮忙的。这种人,你要给他切切实实的好处。”

方决想到自己跟姚晴谈判的结果,自己没有拿出实际好处,姚晴确实不肯帮忙。

他道:“可是,你根本不能保证他还能过现在这样的奢侈生活啊?”

薛尚之道:“我只说让他过好日子,谁说让他过奢侈日子了。”

方决鄙夷道:“不要脸。”

他又道:“可是你不是说过,不能在电报里写详细作战计划吗?”

薛尚之道:“我故意那么写的,南方政府很可能会截获这条信息,我是写给谢锦看的。”

他没有直接这么告诉姚晴,姚晴要是知道有这风险,肯定不干。

方决觉得他实在老奸巨猾,但是坏老头活了这么久,吃的盐比他吃的饭还多,指挥游击队的行动从来没有失误过,把游击队发展壮大到今天的规模,是实实在在的成绩。方决没底气指责他什么,就瘪着嘴不说话。

“这段时间你被抓走了,还不清楚现在的情况。新军马上要打到L-1市了,今天我们发现有北边的几个县城的贵族和地主逃到市里来报信。”

方决眼睛一亮,他马上就能回归组织了!

薛尚之继续道:“但是根据之前他们打其他地方的策略来看,他们应该不会强攻L-1市,因为L-1市是个年代悠久的南方古城,是南方的经济和文化中心之一,这些古迹要是被破坏,是难以估计的损失。”

方决歪着小脑袋道:“那要怎么办?”

“要么是包围L-1市,然后谈判,和平解决。就像对首都那样,给你断粮断水断通讯,你不谈也得谈。”

“要么就是把南方军吓跑。拔掉他们在城外的大部分驻点,只留几个口子,逼他们先跑,然后新军就能顺利接管这座城市了。”

方决嘀咕道:“我觉得谢锦不会接受谈判。”

薛尚之道:“不错,谢锦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我们得先把他解决了。”

听他这么说,方决又有些踌躇:“就凭我们?”

薛尚之一挑眉:“你怕了?”

方决哼了一声:“上次我妈妈没能来看我,就是被他害的!他还把我打得半死,我一定要他好看!”

他话音一转:“可那也不代表我要去送死啊。”

“你这小子,还能屈能伸的。”薛尚之弹了他一个脑门嘣,“当然不是去送死。把谢锦吸引到我们的圈套里来,再对付他,就简单了。”

方决却有些不放心,他跟谢锦只打过一次交道,但也能感觉到那是个极不好对付的角色,他瞅着薛尚之,道:“就你这个拙劣的圈套,谢锦肯定不会上当。”

薛尚之道:“即便他看得出来是个圈套,他敢冒这个险让新军夺走制高点吗?这鸿门宴,谢锦就是不想来也得来。”

南方政府前线指挥部的大楼一片忙碌,众人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一个个行色匆匆。

一人疾步上楼,手里拿着一张纸条,气喘吁吁地敲响前线指挥部部长办公室的门。

“报告部长!刚刚我们截获了上次突破封锁给新军递消息那个波段!”信科局局长喘着气抹抹额上的汗,将纸条递给办公桌后的雄虫,“这次我们有准备,截获了完整的信息!您看看,这是摘录的内容。”

谢锦的眼睛里还有未完全消退的血丝,他接过信科局局长递来的那张纸,细细看完,冷笑一声。

信科局局长小心又讨好,道:“部长,这游击队真是胆子大,都用这个波段突破过一次了,还敢用第二次。就这水平,还大放厥词,说一个晚上就能拿下制高点,还要把您……”

剩下的几个字他不敢说,偷偷瞅谢锦的脸色,只见谢锦看完那张纸,就给了他一个眼刀。

“你是猪脑子吗。”谢锦冷冷道,“这是他们故意递出来让我们看的。”

“啊?”信科局局长愣了愣。

谢锦没有跟他解释,只挥挥手:“局势紧张,你有这个闲心专程跑来拍马屁,不如好好维护一下服务器,我的光网都卡了半天了。”

信科局局长抹了抹汗,“是、是,还是部长英明。”

“你可以出去了。”

信科局局长灰溜溜地出了办公室,谢锦微微蹙眉,盯着手里的纸条,平日里笑里藏刀的表面柔和也再无力去装,眼神里满是可怖的阴郁。

好一会儿,他才拨通手上的通讯器:“闫明,来我办公室一趟。”

很快,一名高大的雄虫军官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你刚刚从三头坡换防回来,跟我说说那里的情况。”

同一片夜空下,林叙带着第五野战军疾速行军四天,先头部队在夜幕降临时到达L-1市西边,静悄悄驻扎下来。

晚上,他与段衍通了电话。

林叙此行的任务并不是打L-1市,而是穿过平州,迅速南下解决南方政府所在的暨州。

暨州是大陆最南的州,也是兰斯帝国最小的州,完全被平州护住了。自从平州成为内战前线后,南方政府就搬了过去。

林叙按照司令员指定的行军大方向,从宁德州向东,一路都是解放区,畅通无阻,经过L-1市之后,再往南就要一路打下去。林叙便选择在这里收整队伍,和各兵团长详细讨论南下路线和具体作战计划,然后再向南行进。

段衍的第一野战军推进速度很快,这是因为军委会对内战的策略就是速战速决。他目前只有两个兵团在平州前线,剩下的一半人马都在刚刚攻克的其他地州上清扫南方政府的残余势力、清剿土匪和地主。而进入平州的两个兵团也全面展开了,实际上今天刚刚到达L-1市北面的驼山的,只有先头部队的两个团。

要不是有地主和贵族南逃到L-1市通风报信,段衍可以等到后头的大部队来了再开始一个一个拔掉L-1市周围的驻守点,但现在谢锦已经知道他来了,必然提前开始部署防守。等他大部队到了,谢锦肯定也已经部署防守完毕,打起来就要难多了。

好在总司令俞锡对战局把握得十分精准,在这个最佳进攻时机的窗口,林叙的先头部队到达了L-1市。两支队伍合围,足以迅速解决L-1市周围的防守。

两人商量了进攻计划,段衍又保证道:“你放心,虽然司令说总的策略是和平解放,但我们肯定会先把方决救出来,不会让谢锦有机会拿方决来威胁我们。”

林叙道:“多谢。”

“你们大部队是不是后天就南下了?”

“嗯,明天大部队能到,落在最后的炮兵团后天到。拿下L-1市西边的制高点,切断铁路,我们就要往南走了,你得安排人及时过来接防。”

“没问题。”

挂断通讯,林叙站在行军地图前,目光投向L-1市西面。

从地图上来看,L-1市西面有一座高山,叫望东崖,离城区五十公里,是L-1市西面的屏障,登上山顶就可以俯瞰整个L-1市。

不过新军打仗从来不会只看地图。林叙点了侦察连,让他们连夜出去查看实地情况。

新军擅长夜间作战——倒也不完全是因为战士们的素质高,还因为南方军到了晚上基本是准点下班,机动能力比白天大大下降,相比之下显现优势罢了——林叙抓紧时间把侦察连派出去,就是打算趁着夜色打南方军一个措不及手。

他的目光久久望着地图上标记的“L-1市”,小小的一点地方,采取强攻最多花不了三天时间。

可他们却不能强攻,要跟谢锦那个虚伪阴险的小人周旋,而谢锦手里的筹码……林叙闭了闭眼睛,不敢再想下去。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3:09

第五十一章

凌晨两点,谢锦阴沉着脸回到别墅,雌侍们仍恭敬地等在客厅,在他进门时,第一时间跪下行礼。

谢锦连眼神也没给他们一个,脚下生风上了四楼,一脚踢开了最里面的大卧室。

姚晴早上床休息了,被踢开门的一声巨响吓了一跳,撑起身子眯着眼睛看向门口:“你又发什么神经?”

他看不清门口逆着光的谢锦是什么表情,只看见雄虫一步一步走过来,简直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晴晴,这么多年,我对你不好吗?”

姚晴心中咯噔一下,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本能地往后退,却被谢锦一把抓住脖子,拖到了床边。

“你为什么要通敌?”谢锦的声音十分轻柔,可听在姚晴的耳朵里,仿佛晴天霹雳。

谢锦发现了、谢锦发现了……

姚晴对上他猩红的眼睛,表情仿佛见了鬼一样,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谢锦凑到他面前,望着他惨白的脸,温柔地将他的长发别到耳后:“你的心是铁做的吗?这么多年,怎么都捂不热。”

姚晴双手抓着他掐住自己脖子的手,嘴唇发着抖:“谢锦,你、你松开我……”

“你不是想我死吗?”谢锦的声音依然轻柔,“那你就死在我前面。”

他掐着姚晴的脖子猛地把他从床上拖起来,一路拖到浴室,打开灯。

姚晴被骤然亮起的灯光闪了眼睛,本能地闭了闭眼,就被谢锦一把推进了浴缸。

他身上的睡裙已经被挣扎拖拽得乱七八糟,露出雪白的身体,往常谢锦要是看见他这副模样,早就扑上来弄他了。可这次,他却像看不见一样,一手死死按住拼命挣扎的姚晴,一手拧开了浴缸的出水阀门。

听见淅淅沥沥的流水声,姚晴的恐惧升到了顶点,他清晰地感觉到,温暖的水流浸湿了他的头发,漫过了他的耳朵、一点一点堵住了他的眼睛、口鼻……

他拼命挣扎着,想浮出水面去呼吸,可脖子上的那只手却像铁爪一样死死按着他,让他动弹不得。

他隔着模糊的水幕,看到水面上那个男人,那男人的眼睛红得不像话,就像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姚晴无法说话,只能拼命去抓他,两只手似乎是哀求地抓住他的衣襟,求他放过自己,又像是拼命把他也拉入水中,让他跟自己一起死。

浴室里的水流一直淅淅沥沥响着,那两只雪白的手终于垂了下来。

谢锦放开了手。

浴缸里的人就像海底曼妙的海妖,乌黑的长发在水中像海藻一般浮动,双目微阖,美丽白皙的脸蛋像画出来的一样。

谢锦眼里的血丝浓得可怕,他扯着嘴角笑了笑:“晴晴,我真是个十恶不赦的人。既把你害得这么惨,还想你乖乖地爱我。”

他将姚晴抱出浴缸,放在床上。而后握着他白皙的手,轻轻吻了一下手背,就像少年时第一次在舞会见到姚晴,请他跳舞时做的那样。

“我要走了,不知道能不能回来。没有提前告诉你,就当是对你的惩罚吧。”

谢锦换了一身军装,下楼来,坐上了军用皮卡车。

闫明坐在副驾驶,看了一眼谢锦的脸色,道:“部长深明大义。相信大家听闻您的处理方法,会更加敬佩您。前部长夫人犯的错,绝不会成为您的污点。”

谢锦脸色冷硬:“够了。”

他看向车窗外,别墅顶楼的灯是熄灭的。

闫明有些讪讪,道:“部长,您放心,附近只有新军两个团,咱们带了一个旅呢,又有您亲自指挥,肯定能合围全歼他们。”

谢锦没搭理他,收回视线,道:“出发。”

凌晨三点,方决匍匐在山坡上临时挖出来的掩体后,抬头看了一眼夜空。

乌云遮蔽了月亮,似乎有下雨的迹象,下面的原野一片黑乎乎,能见度非常低。

他心中给自己打气,能见度低才好,谢锦伤了眼睛,夜视能力下降,这下估计是两眼一抹黑了。

正在这时,远方地平线出现了一列车灯,一行队伍从远处开来,慢慢在视野中清晰。

耳戴式的通讯器里传来薛尚之的声音:“全体注意,这来的应该是探路的,不要轻举妄动。”

方决头一次戴这个新“缴获”的通讯器,被突然在耳边响起的坏老头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嘀咕了一声:“吓死我了。”

频道里传来其他队友的低笑声。

他们游击队百来号人,今晚几乎全员出动,众人打起精神,紧紧盯着山坡下方那列经过的车队。

然而,这列车队却出乎意料地长,全是运兵车和坦克,方决粗略估计了一下,起码有一千来人,是一个团的兵力。

薛尚之听见他在那头估计人数,低声道:“不对,一个团怎么可能有十六台坦克。”

他们早把L-1市驻守的南方军的实力摸透了,一个团一般只有四到六台坦克,而906旅整个旅恰好是有十六台坦克。

薛尚之当机立断:“撤!”

方决有些不甘心,低声道:“我们埋了那么多炸弹在下面,这不白费了吗?”

薛尚之在那头道:“炸弹还可以再抢,人没了就……”

他话音未落,频道里和山林间,猛然传来重合的枪声。

这一道枪声来自山顶,像是某种信号,方决一惊,训练出来的战斗本能让他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情况不妙了。

果然,山下的坦克一下子调转方向,往山上开来,而那些运兵车里,都是空的!

薛尚之迅速做出了判断:“点炸药!先把坦克炸了再说!”

好在他们埋的炸药是从南方军那里刮来的遥控炸药,按下按钮立刻爆炸,一时间山下轰隆隆炸成一片,不少坦克被掀得掉了个头。

然而遥控炸药对于军用坦克来说只是隔靴搔痒,仍有坦克穿过爆炸的浓烟,继续往山上开,炮口瞄准了他们埋伏的地点。

“跑!往山上撤!”薛尚之大喊。

方决本能地跟着他的命令往山上跑,可坦克的炮口已经调了过来。

轰——

方决只觉得被人狠狠一推,而后耳边一声巨响,一股极强的冲击力掀得他人都飞了出去,一瞬间天旋地转,他猛地摔在地上,口鼻溢出了鲜血。

他立刻爬起来,回头往刚刚的掩体处看,只看见被炸成了好几块的一位队员,被炸得掀起来的土地上全是血淋淋的破碎内脏和组织。

方决来不及震惊和愤怒,一只枯瘦的大手猛地把他一拽,带着他拼命往上跑。

薛尚之一边跑,一边道:“大家注意,赶紧分散开,两两一组。山顶上有他们埋伏的人,坦克不会再往上开了,我们先找地方躲好,等山上的人往下搜再动手!”

今夜月色不明亮,能见度低,对他们来说是个好天气。薛尚之很快找到一处低矮的灌木丛,把方决塞进去,而后自己也躲在离他仅几米远的地方,保证一人的视线对着山上,一人的视线对着山下。

方决将挂在胸前那把比他人还要高的步枪端起来,深深呼了一口气,拉开保险栓。

薛尚之低声道:“我们没带多少子弹,今晚的任务不是消灭敌人有生力量,而是要杀谢锦。大家注意保存弹药,用在刀刃上。”

方决也低声道:“你怎么能肯定谢锦来了?”

“新军刚到驼山,谢锦就算立刻去调援兵,现在肯定也还没到,所以L-1市这会儿总共才常驻的两个旅,他可能放心把一半的人马交给别人去指挥吗?”薛尚之啐了一口,“妈的,这小子真疯,居然带这么多人来。”

方决心头隐隐不安,他总觉得,谢锦的计划不止于此。

“南方军朝西边来了?”林叙听完侦察连的汇报,微微蹙眉,看向蒋琮,“是我们的行踪暴露了?”

蒋琮摇摇头:“应该不是。如果我们暴露行踪,他们不可能只增派两个团到望东崖来。而且他们在望东崖到城区中间的三头坡设了埋伏,大约有两个团的兵力,他们不应该把这两个团也派到望东崖来吗?”

林叙思索一番,立刻拨通段衍的通讯。

段衍听他说完,道:“L-1市总共才驻守两个旅,他调了一个旅走,这会儿岂不是只有一个旅守着城区。”

林叙道:“应该是圈套。你看地图,你们南下的地方要经过一道山谷,那里很好设埋伏。如果你为了突袭,轻兵简从南下的话,被堵在那里几乎没法反击。”

“可他都设好圈套了,我不得虚晃一枪给他个面子嘛。”段衍嘿嘿一笑,忽而又想到什么,“你们的行踪暴露了?”

“应该没有。”

“可如果谢锦不知道你们在那儿,他搞这出声东击西没用啊。得你们传信给我,我才知道他大部队在西边,我才好去中他的计啊。”

就在这时,林叙听到了远远的爆炸声响。

“我知道了。”林叙走出营帐,紧紧盯住东边那冲天的火光,“三头坡还有一支队伍。”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3:12

第五十二章

轰隆——

轰隆——

炮火几乎把半山腰炸了个遍,方决感觉到身下的土地都在微微震动。

南方军的炮轰阵线一点一点往上推进,似乎是打算把他们逼到山顶上去,并不准备往下搜山。

三头坡是南北向三个并列的小山包,像搁毛笔的笔架,最北的山峰最高,薛尚之在那里布置了重武器,原计划是等着南方军进口袋,中峰的队伍负责堵住口袋入口。

然而南方军走到中峰就停了下来,没有继续往北,现在原计划已经无法完成,只能采取备选计划。薛尚之观察片刻后,命北坡队伍立刻开火,吸引敌军注意力,他亲自带领中峰队伍,向南迂回至敌人侧背,寻找敌军的指挥所。

十六台坦克辐射的范围非常广,但每次使用大炮后都要重新装填弹药,薛尚之低声数着秒,趁着装填弹药的空隙带着众人往南跑。

“四、三、二、卧倒!”

话音未落,众人猛地往地上一扑,下一秒炮弹就在身旁炸开。

轰隆——

方决觉得后背凉凉的,又火辣辣的,两只耳朵嗡嗡作响,整个脑袋都被震得发蒙。

薛尚之从被炸落的土块下爬出来,继续数秒:“十五、十四……”

方决也爬出来,紧紧跟着他往前跑。

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能见度进一步下降,游击队前进愈发艰难。

[峮主,叁二灵叁叁伍九四凌二]

这荒山野岭根本没有路,脚下满是荆棘泥泞和滑溜溜的山石,四处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一下雨就更加糟糕,踩在哪里都打滑,背后还紧紧跟着不知何时会打在自己身上的炮弹,众人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手脚并用,飞快地往山侧面跑。

方决的脸被枝丫丛生的灌木划破了,可他感觉不到痛,只本能地紧紧跟着前方薛尚之稍显佝偻的背影。

他没有时间去想,要是掉队他会怎么样,他的脑子里只剩下跟上队伍这个念头。泥水缠满裤腿,两条腿越来越沉,他滑了好几跤,又被身后的队友一把推起来,继续往前爬。

频道里是一片沉默,所有人都在暗夜里拼命行军。

不知跑了多久,众人终于爬上了中峰与南坡之间的山坳,远离了炮火中心,众人获得了宝贵的喘息时间。但这里离敌人在中峰山顶的前线部队太近了,并不安全,必须尽快确定敌人指挥所的位置

中峰的南方军仍在与北坡的游击队互相炮轰,薛尚之喘着粗气,在通讯中问:“怎么样?能判断他们的兵力布置吗?”

通讯器那头是猛烈的炮火声和淅淅沥沥的雨声,有人大声喊道:“东侧山谷是重武器,山顶上有火力,西侧半山腰上还有后备部队,正在往我们这边山上来!”

薛尚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道:敌人指挥所很可能就在西侧半山腰附近,我们翻过山坳去找。你们的弹药还能撑多久?”

通讯器那头道:“大约还能撑二十分钟!”

薛尚之道:“打没了就赶紧跑,千万不要跟他们僵持!”

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乃是游击战的精髓。对游击队来说,保存有生力量以维系长期活动,才是最重要的。

薛尚之带着众人翻越山坳,加速朝西侧山腰赶去。

夜战是南方军的短板。不同于新军和游击队习惯在夜里神出鬼没、出奇制胜,南方军前身是军备强、兵力足的帝国军,根本犯不上用这种弱势队伍的伎俩,他们就算在夜里行军作战,也总是打着探照灯,营地灯火通明,特别好找。因此游击队只需要在高处一看,有灯的地方就是南方军的营地了。

众人紧赶慢赶,跑到西侧半山腰,南方军的预备队伍营地处,指挥所果然也在这里。

可这时,北坡上的炮火声已停了好一会儿。由于谢锦带来的队伍人数大大超过他们的预料,分三个方向朝北坡进攻,北坡上不得不把预备的大炮全部拉出来,弹药消耗速度极快,没能拖延谢锦太久。

北坡的游击队一撤,谢锦的人很快就可以上去,从战壕和大炮的数量判断出埋伏人数。

谢锦会被骗到这里,是因为他不知道游击队其实并不是新军的下属部队,他们和新军没有稳定的联系。

薛尚之利用这一点,传递假消息给他造成了“新军主力可能从西面进攻”的错误认知。可一旦谢锦得知埋伏人数,很快就会发现自己被游击队摆了一道,以他谨慎的性格,立刻就会带队回城。

到时候可就没有下手的机会了。

薛尚之带着众人藏在营地外围的树林中,盯着南方军的营地盘算。一旁的方决忍不住急道:“我们还在这儿待着干嘛?等谢锦发现,就没时间了!”

薛尚之举着望远镜,一边看,一边道:“营地的布置把指挥所团团围在中间,我们的时间很可能不够混进指挥所附近。”

方决听出了他的意思,不甘心道:“难道就不打了?”

“我看到谢锦了。”薛尚之眉头微皱,“谢锦被人护着往山下走了,他们要撤了。”

方决道:“我们可以混在他们的人里,只要换上他们的衣服……”

薛尚之打断了他:“敌人移动的过程中,警惕性会比在营地里高很多,我们就算混进去,也没法靠近谢锦。而一旦坐上他们集体撤退的军车,很快就会暴露,因为我们绝大部分都没有受过系统军事训练,从言行中就可以辨别。”

方决非常不服气,瞪着眼睛跟他作对:“可是我们忙活这么大一圈,还牺牲了不少同伴,就这么让谢锦走了?!”

“不是所有的计划都能如愿以偿!这次谢锦带来的兵力超过我们预计,计划就要改变!”薛尚之转头严厉地喝他,“所有作战计划初衷都是以最小的伤亡完成目标,而且人员伤亡要排在战斗目标前面!”

他命令所有队员赶紧原路返回,以期在回城的路上伏击谢锦的车队。然而谢锦从西面下山只需要半小时,坐上车后虽然要绕过中峰和南坡才能回城,但是车辆的速度肯定比人用两条腿跑快多了,他们从这里爬上山、从东面下山、去回城路上设伏,很可能根本赶不上谢锦的车队。

众人都听从队长的指挥,往山下去,只有方决还在原地瞪眼,薛尚之一脚踹在他屁股上:“走!”

他揪住方决的后衣领,提溜着他快走几步,把他丢进一众队员中:“服从指挥!”

方决气哼哼的,抱着枪跟着走,薛尚之在他背后走,盯了他一会儿,等一行人走出一段距离,才又去前面带队。

在他们重新爬上山坳时,薛尚之忽然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听到了远远的、隐隐的冲锋声。

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竖起耳朵仔细辨认,他进入衰老期后听力和视力大不如前,其他年轻队员已经开口:“队长,望东崖那边有交火。”

三头坡离望东崖并不远,黑夜中的火光又很显眼,能看见并不奇怪。薛尚之举起望远镜往西边看,喃喃道:“难道这边真的有新军?”

队员继续问:“队长,我们现在怎么办?”

如果望东崖有事,谢锦肯定已经接到了消息,他就在附近,要么选择直接驰援,要么选择放弃望东崖赶紧回城防御,这要取决于望东崖报告给他的对方进攻兵力是多少。

薛尚之打开通讯器,道:“北坡队员,现在很可能有新军队伍在打望东崖。你们继续往回城的路上去埋伏,万一谢锦把大部队派去支援,他带部分人回城,你们就抓紧机会。我们这一队再看看谢锦的动向。”

“收到。”

他叮嘱完,随意一扫队伍,忽然发现少了一个人。

“狗蛋呢?!”

其他人面面相觑,竟然没一个人发现小虫崽什么时候不见的。

“这家伙,又无视纪律!”薛尚之气得大骂,“等我把他抓回来,非要打烂他的屁股!”

他让其他队员继续在高处观察南方军的动向,随时向他汇报,等他指挥安排。然后自己赶紧往回走,去追偷溜的方决。

方决从西面山坡下去,拼命往山下跑,南方军夜间的作战积极性非常低,拔营的速度也慢,他很快超过了大队伍,在山下找到了南方军的车队。

谢锦已经坐在军用皮卡车上,正在接通讯,他的亲卫队在车的四个方向护卫警戒,很难靠近。

方决离他的皮卡车不远不近,他不知道望东崖那边已经打了起来,因此不清楚谢锦为什么在车上打电话一直不走。

可无论谢锦走不走,方决一个人要对付他,都难如登天。

他数了数谢锦亲卫队的人头,发现这个人数,差不多刚好坐满现在的数辆军用皮卡车。

以谢锦的谨慎程度,无论他决定走哪个方向,肯定会带着亲卫队。方决便猫着腰慢慢靠近,钻进了最后一辆皮卡车的车底。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3:16

第五十三章

方决在车底等了很久,南方军终于整好队伍,开始行军。

军用皮卡车开动了,方决牢牢扒在车底,雨下得越来越大,行车速度快,冬夜凛冽的寒风吹在湿漉漉的衣物上,他不一会儿就冻得浑身哆嗦。

游击队自然没有南方军的防水战术服穿,方才淋雨打湿了身上的棉衣,现在仿佛套在一个冰筒里,方决扒着车底的两只小手很快就冻得麻木了,寒风从头顶嗖嗖地吹进脖子里,他嘴唇青紫,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

咬牙坚持了不知多久,他听到车里的人在抱怨:“这么冷的天,又下雨,还要大半夜折腾来折腾去的,新军那些人是铁打的不怕冻吗?”

“听说他们打仗是真猛,我还真有点怵。”

“别说你了,你看见刚刚宋旅长的脸色没?部长说要支援望东崖,他那脸一下子就又青又白。”

“你有没有听见部长跟他的谈话?望东崖有多少新军啊?”

“好像没多少人。”

“估计也是。要是人多,干嘛还在三头坡搞这一出声东击西。派一个连来迷惑我们,也太嚣张了。”

车上的人讨论着,车底的方决却心头雀跃,他很快就能联系上组织,联系上妈妈了!

就在这时,皮卡车忽然猛地一个刹车,方决差点被颠出去,就听外面大喊道:“前锋队伍碰上新军了!立刻呈战斗队形展开!”

此处恰巧是一大片坡地,官道两旁全是树林,车队停下来,后面的运兵车里士兵们立刻往下跳,进入树林铺开,朝前推进。

谢锦及亲卫队的皮卡车也往树林中去。他仍留了一个营在自己身边,护着他在树林中寻找合适的地方作为指挥所。

在他们选好地方、搭建棚子的时候,方决藏在车底仔细观察附近。

前方已经开始交火,新军放在这里的队伍似乎不多,谢锦下命令的语气依然冷静,间或传来“稳步前进”“尽快突破封锁,支援望东崖”等语句。

方决不由有些焦急,万一这支新军队伍被谢锦打退了怎么办?他岂不是和联系组织的机会擦肩而过?

他暗暗抱紧胸前的步枪,盯着指挥棚,等待时机。

就在这时,一双军靴停在皮卡车前。

方决心头咯噔一声,立刻绷紧后背,随时准备逃跑。

薛尚之压低了的声音却传了过来:“臭小子,给我藏好点。”

方决一愣,缩了缩脖子,连忙躲在车轮胎背后。

薛尚之却没再管他,他努力挺起有些佝偻的脊背,将南方军的防雨战术面具戴好,打起十二分精神,小跑到指挥棚前:“侦察班报告!前方发现一处小山坡,能够看清交战形势!”

他刻意改变了音色,又将脊背挺得极直,戴上面具看起来,几乎就是个普通的年轻士兵。

指挥棚里的谢锦根本没仔细打量他,立刻道:“离这里多远?”

薛尚之道:“两公里!”

两公里,对士兵来说根本不算路,谢锦还有皮卡车坐,不用十分钟就到了。

他立刻吩咐宋旅长留在这里坐镇,自己去高处观察战争局势。

谢锦根本料不到自己派出去的侦查班已经被解决,这个前来报告的侦察班班长,是敌军假扮的。

雨越下越大,几乎所有人都戴上了防雨战术面具,面具几乎套住了整个脑袋,额前的帽檐恰好能为露出的两只眼睛遮雨,以保证视野清晰。

谢锦带着亲卫队二十人,坐满四台军用皮卡车,由薛尚之在最前面一台车上带路,往西边开去。

方决扒在最后一辆车的车屁股上,他心头怦怦直跳,等着薛尚之发出动手的信号。

果然,没走出多远,领头的皮卡车把车队全带进了沟里——应该是附近农民挖的陷阱,专捕冬天出没的动物。

这陷阱对人来说并不深,然而车翻进去,就不太好拉出来了。尤其现在还是冬夜里,下着大雨,泥地又湿又滑,短时间内几辆车都动弹不得。

谢锦一下车,虽然有护卫替他打伞,然而雨太大,又有冷风,他身上没一会儿就被大雨浇湿一半。事事不顺,他火气上来,把所有人都大骂了一通。

薛尚之就像其他护卫一样,低着头像个鹌鹑一样挨骂。谢锦发了完火,才让薛尚之继续带路,众人徒步往前走。

大雨倾盆,山间的小路湿滑泥泞,夜里能见度又低,谢锦眼睛受伤后还没完全恢复,只能由人扶着慢慢走。众护卫将他围在保护圈里,一脚深一脚浅地上坡。

方决不远不近地跟着,心里不禁焦急,他们一老一小,根本不是二十个年轻雌虫士兵的对手,而现在又找不到靠近谢锦的机会。

他看了看慢吞吞往前挪动的队伍,又看了看山林里高大的树木,咬咬牙,绕过队伍,往前跑去。

他爬到大树上,藏好自己,然后端起步枪,瞄准队伍。

他的步枪虽然也是从南方军那里弄来的好货,但并不是狙击枪,精度和射程都要差许多,如果要保证命中谢锦,必须等他们走近。

可一旦他们走近,方决再开枪,就极有可能暴露。万一失误没有命中,他就失去这唯一的最佳机会了。

就在这时,方决听到通讯器里哒哒响了几声。

薛尚之在敲通讯器。

通讯器戴在头上仍有些显眼,因此他假扮南方军时便将它取下来藏在口袋里。方决仔细听着规律的敲击声,薛尚之在用他教过他的那套加密通讯码,告诉他:准备动手。

也就在这时,他们走进了方决的射程内。

在瞄准器里,能看见薛尚之偷偷将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手里握着一个手雷。

方决立刻瞄准队伍中的谢锦,深呼吸,心脏咚咚咚的仿佛要跳出胸膛,他还未来得及呼出一口气,耳边已经轰隆一声,震得他浑身一抖,不假思索地本能扣下扳机,瞄准镜里的视野已被爆炸的浓烟完全淹没。

“有埋伏!”

“是树上在开枪!”

“保护部长!快看看部长的情况!”

方决已经飞快从树上跳了下来,可是这么近的距离,他行动的动静是瞒不过敌人的,立刻有好几人朝他开枪。

方决躲在树后,这些人对着树一个劲射击,但他们不清楚附近埋伏了多少人,并不敢离开谢锦身边。

谢锦挣扎着的声音传来:“……立刻回程!”

他没死!

他们失去唯一的最佳机会了!

薛尚之冒着暴露的风险把开枪的机会交给他,他却没有把握住!方决后悔得恨不得时间倒流,他开枪的时候一定不会被爆炸影响!

可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他的失误让他们完成任务的希望变得无比渺茫,谢锦身边被团团围住,薛尚之可能再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方决也完全暴露了。

方决握紧步枪,恨得咬紧牙关,立刻探头回了一枪,然后猛地往前跑。

这一枪让这些老练的士兵们发现,只有一个人在袭击他们。

“部长,好像只有一个人,没有其他方向的枪声。”

谢锦瘫在树后,士兵正在紧急为他取出胸口的子弹和手雷的弹片,他喘了两口气:“那还不赶紧去解决他!”

立刻有几名士兵朝方决这边跑来,都是行动敏捷、体格强壮的成年雌虫,方决头皮一麻,拼命往远处跑。

他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认识到死亡就在背后紧追,他一边跑,躲避子弹,一边拼命地转动脑筋,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可他还没有想出办法,子弹已经打中了他。这些士兵素质非常高,跑动间的命中率也极高,方决的背上、小腿上连中几枪,他几乎立刻跪在了地上。

谢锦的亲卫队配的是最精良的装备,子弹打中之后会在身体中炸开,弹片完全扩散,一旦中枪,整个人几乎立刻失去行动能力。

身后的追击越来越近,方决凭着本能连滚带爬地躲到旁边的树后,他浑身都在冒血,小腿止不住地抽搐,颤抖着抱起沉甸甸的步枪还击,勉强把那几人逼在离自己十米开外。

但这只是暂时的逼退,他的子弹总会打完,等没有子弹了,那几个人一拥而上,他被打死是迟早的事!

他一边回身开枪,一边浑身打颤,寒冷的夜风一吹,他脸上冰冰凉凉的,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他要死在这里了,他不仅没能给自己和妈妈报仇,还要因为自己的失误而死在这个可恶的小人手里,连爸爸妈妈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咔嚓——

步枪的枪膛里传来空响,他的子弹打完了。

方决连忙去摸口袋,却发现口袋里的子弹早不知被颠去了哪里。

就在他赶紧去摸手枪的片刻,余光已经看见那几人猛地冲了过来,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他!

方决脑海里一片空白,大喊道:“谢锦!我是方决!”

几名冲到他面前的士兵,手指都已经把扳机压下去了一半,看清他的样子后立刻停住了。这个出名的小虫崽,他们满城找了好几天,几乎把他的模样都刻在脑子里了。

可就在这时,靠在树旁的小虫崽闪电一样掏出背后的手枪,砰砰砰连开三枪。

距离近,速度快,几人毫无躲闪机会,全被一枪打倒。

方决立刻抱起一人落在地上的步枪,这步枪精度高多了,他抓住谢锦那边没反应过来的空挡,砰砰砰一阵连续射击,又有几人被他打倒。

这枪的威力可大多了,有几人虽然没被他命中要害,但中弹后行动也受到了极大限制,谢锦这边的精锐力量一下子削减一半。

有士兵已经联系了指挥部,让派兵支援,又要背起谢锦往回赶,气头上的谢锦却一把推开他。

“他妈的,又是这个小崽子!”谢锦恶狠狠地扶着树,“今晚无论如何都要把他给我抓来!”

又有几人领命往方决这边冲,方决很快打完了一挺步枪的弹匣,他没时间去上子弹,赶紧又从尸体上拉过来一条枪,继续与敌人对峙。

可南方军明确了他的身份,攻势比之前猛烈多了,所有人都想抓住他,抓住他就是抓住了一线生机!

敌人越压越近,方决几乎被猛烈的炮火打得冒不出头来,他咬咬牙,忍着行动间深深嵌在身体里的弹片划拉的剧痛,抱着枪猛地往前跑。

他一出现,众人反而不敢开枪了,呼啦啦地追上来,几乎立刻就到了他身后。

就在这时,后面谢锦那里砰砰砰几枪,传来了谢锦的惨叫。

“有新军卧底!”

薛尚之动手了?可他离得那么近,暴露了怎么办?方决一边拼命跑一边浮出这个念头。

随即,谢锦那处传来了激烈的交火。

追在方决身后的几人有所犹豫,不知该继续追方决,还是回去支援部长。

方决没有空回头去看,他浑身已经痛得失去知觉,只能感觉到热乎乎的血不停往外冒,明明已经拼尽全力,可两条腿却怎么也跑不快。他几乎热泪盈眶地希冀着,薛尚之那么厉害,一定成功了吧?谢锦死了吧?他们俩都会活下来的吧……

“妈的,是个老头,遮住脸混进来了。”那边远远传来一句。

“部长,您伤得太重了,咱们赶紧回去吧。”

方决像被人照着脸猛地打了一拳,耳朵嗡嗡作响,一股前所未有的悲愤一瞬间冲上头顶,他抱着枪猛地回头一阵扫射,像只野兽一样嘶吼:“你们都去死!你们都去死!!”

他的胡乱扫射打中了几人,然而还是有身手敏捷的,立刻躲到树后,等方决的子弹打完了,马上冲过来,一把将他扑倒在地。

方决仰面摔在泥水里,身上那名高大的雌虫两腿紧紧压制住他,一手掐着他的脖子,另一手迅速摸到他腰间的手枪丢开。

就在他丢开手枪的同时,眼前寒光一闪,身下双目猩红的小虫崽手里握着一把军刀,而军刀已经从他喉咙刺穿,刀尖从后颈穿出。

鲜血滴滴答答流下来,混着雨水落在方决脸上。

他似乎已经失去理智,两眼只有血色,撕心裂肺大喊着:“去死!去死!”

他握着军刀猛地用力,将这名雌虫的脖子直接砍断,脑袋滴溜溜滚到地上。

可他毕竟只是小虫崽,还受了严重的枪伤,力量、速度都比未受伤的成年雌虫差了一大截,很快又有两人扑上来,一左一右把他狠狠按在了地上,一拳打在他左脸太阳穴上,方决脑子嗡的一声,眼前一黑,鼻子里冒出了血,吼不出声音来了。

那人又拎起拳头,往他右脸打。

砰——

一道枪声穿过山林,子弹精准地穿过这名雌虫的头颅。

同他一起按住方决的雌虫还未反应过来,又是砰的一声,他与同伴一起倒在了地上。

方决脑子还嗡嗡作响,听不清声音,刚才那一拳让他半个脸都肿了起来,左眼完全睁不开了。但他记得来追他的人只有这么几个,剩下的人都围着谢锦,离他有段距离,他还能跑。

但他现在只有一只右眼能看见了,方决挣扎着翻了个身,爬起来,伸长满是血污和泥水的小手,去够尸体上的步枪。等抓住了步枪的背带,就用力扯着,拖着沉重的步枪,匍匐在泥水里一点一点往前爬。

有急促的踩在泥水中的脚步声,疾速靠近,方决听见时,那脚步声已近在眼前,他连忙把步枪拉过来,可没来得及抱住枪,就被一只手猛地揪住后领,一把拖到了大树后。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方决猝不及防,愣愣地抬头,看见了母亲的脸。

像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一下子找到了发泄口,他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却因为不敢暴露位置,只睁着眼睛咬着嘴小声哭,满是泥土和血污的小脸皱成一团:“妈妈……呜呜……”

漫山遍野都已经传来了令人胆寒的、新军的冲锋声,他等到了,坚持住了,可有很多人都未能等到这个时刻。

林叙伸手擦了擦他的眼泪,眼神温和坚定,又带些不易察觉的心疼。

“你已经是一名真正的战士了。”他说,“我为你感到骄傲。”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3:20

第五十四章

方决被抬上担架送到了临时搭建的伤员所,军医给他打了麻药,然后开始取弹片。

方决趴在手术台上,只觉得几个月以来从没有这么放松过,身体的疲倦涌上来,他迷迷糊糊睡着了。

再醒来时,是被人从手术台上抬下来颠醒的。这会儿外面天都亮了,昨夜下了大雨,今天居然是个好天气,冬季上午的阳光晒在身上,方决懒洋洋地哼哼了两声。

抬着担架的两名雄虫见他醒了,笑道:“小同志,感觉怎么样?”

方决的麻药还没过去,感觉不到疼痛,只嘟囔着:“我饿了……”

雄虫道:“你可以领病号餐,这个点吃早饭也不算晚,这就带你去领。”

两名雄虫抬着他去领了罐头,然后将他送到了林叙的营帐里。这营帐并不大,里面只有一个干草铺成的简易床铺,一张方桌和一把椅子,二人想直接将方决放在床铺上躺着休息,方决一看那被褥干干净净的,便说:“我身上太脏了,会弄脏妈妈的床。”

雄虫笑着拍拍他的脑袋,帮他把被褥卷起来,让他直接趴在干草堆上,又把罐头放在他旁边:“饿了就吃,林首长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二人离开了,方决便开了一个罐头吃,但是他半边脸都肿得老高,一张嘴就抽痛,他一边吃,一边痛得嘶嘶叫,吃一口缓一下。

吃完一个,他意犹未尽地吧唧吧唧嘴,正想去拿第二个,耳边却恍惚回响起薛尚之的声音。

“吃吃吃,胖得像小猪一样怎么跑得动?”

方决拿罐头的小手一顿,心头猝不及防地一阵酸痛,把手缩回来,消沉地趴着不动了。

这时,营帐的门帘被人一掀,一阵冬日的冷风吹了进来,忙了一夜的林叙一边大步走来,一边问:“怎么样?身上痛吗?”

方决把小脸转向他:“妈妈。”

林叙这才看见他胖嘟嘟的小脸比昨夜肿得更高了,左半边脸起码肿得有右边脸两个大。

“肿得这么厉害,得拿冰袋敷一下。”林叙蹲在他身前,正好瞧见他吃空的罐头,便道,“要不要再吃一个罐头?”

“……不吃了。”方决瘪瘪嘴,过了一会儿,才问,“昨晚还有一个和我一起的人,是个老头。”

他抬头瞅着林叙,抱着一点点希冀:“他还活着吗?”

林叙垂下眼睑,摸了摸他的头:“我们用你的通讯器联系上了剩下的游击队员,他们现在已经把所有牺牲队员的尸体收整好了。这是牺牲的名单。”

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纸条,展开,方决一眼看到了第一个名字,是薛尚之。

他愣了愣,但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垂下眼睛,把脸埋在了干草堆里。

林叙没有戳穿,只道:“妈妈去给你打盆水洗洗脸。”

林叙站起身走出营帐,放下门帘时,余光看见里头的小虫崽把脸用力埋在干草里,肩膀止不住地颤抖,发出了很小的呜呜哭声。

林叙不由心中感慨,十年弹指一挥间,当初被他带着四处流浪的小小虫蛋,现在也长成一个小大人了,他似乎都没来得及好好教他,他就这样自己长大了。

方决哭了好一会儿,麻药的效力逐渐过去,他身上越来越难受,难受得有些昏昏沉沉。不知母亲几时进了营帐,把他抱起来剃光了乱糟糟的长头发,洗了脸,擦了身子,然后放在了柔软的被褥上。

再醒来时,已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热热闹闹的忙成一片,不时有欢声笑语被寒风吹入营帐,不知道在庆祝什么。

方决爬起来,却发现自己没有衣服穿,只能裹着棉被,伸长脖子往外面看。

这时,门帘一掀,一身长风衣,修长儒雅的长发雄虫走了进来。

他一看见用被子裹成球的小虫崽,镇定淡然的脸色就变了,几步走过来一把抱住了这一团被子球。

方决嘻嘻笑着,蹭了蹭他的脸:“爸爸,你怎么来了?”

方弈用力拍了一下裹着他的厚被子 ,权当打他的屁股:“真是担心死我了。”

他似乎还想说教,但一想方决这几个月已经吃够了苦头,便也不说了,只是摸摸他的短短的头发茬子:“这是谁给你剃的,这么短。”

林叙跟在后头走进来,手里提着方弈带来的皮箱,里头装的是方弈来之前刚刚买的新童装。

“我剃的。”林叙一边将小衣服拿出来,一边瞟了一眼方弈的长发,“要不了多久,你也该剪了。”

方弈一笑:“等全国胜利了,你给我剃光头都行。”

方决被林叙接过来放在干草堆上,在母亲的帮助下换上新衣服,好奇地问:“妈妈,外面怎么这么热闹?”

“平州全境解放了。”林叙给他系上毛衫的扣子,“南方政府当局已经放弃暨州逃往海外,现在只需要剿灭暨州的地方军阀,就能实现全国解放。”

方弈道:“所以,现在只等第五军团跑完这最后一棒。”

他特意拍拍林叙的肩膀:“林叙同志,我代表组织给你们送来诚挚的慰问和勉励。”

林叙也笑,道:“我也等着给你剃光头的那天。”

方弈的眼睛微微发亮,也许是压在身上多年的重担终于快要卸下,他整个人都由内而外透出轻松和意气风发,林叙忍不住多看了他一会儿。

方弈留意到他的目光,笑容便带上几分调戏,像雄孔雀展示尾羽一般特意冲他微微挑眉。

林叙脸色微红,转头继续给方决穿衣服,方决这会儿想起了游击队的其他队员,便问:“妈妈,那我的其他队员们……”

“他们已经接受了新军的收编,现在已经是平州铁道连了。”

方决眼睛一亮:“那我也是这个连的人吗?”

“是。”林叙让他扶着自己的肩膀,给他缠满纱布的两条小胖腿套上棉裤,“这是主席授予的英雄连称号,等过了今晚,你们的新军装也会发下来,你就是一名新军战士了。”

方决欢呼一声,大喊道:“我真厉害!”

方弈和林叙都哈哈大笑。

第五军团已经完全集结完毕,只等开赴暨州,这天晚上,整个军团在L-1市郊外进行了盛大的庆祝,战士们吃饱喝足,一起看中央派来的新军剧社的演出,不少附近的农民听闻有新军剧社的演出,也大老远地赶过来看。

众战士吃吃喝喝,热热闹闹地一直庆祝到后半夜,方决也受到这喜悦激动的氛围感染,玩闹到凌晨,实在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想找爸爸妈妈,却发现他俩早不知道去哪了,只能揉着眼睛自己跑回营帐睡觉。

半夜里朦朦胧胧有熟悉的气息靠近,方决嘴里呢喃着妈妈,凑上去贴着母亲睡觉,母亲的胸口依然十分温暖,就像他小时候在虫蛋里感受到的那样。

然而好像还没有睡多久,他就被叫醒,林叙已经穿戴整齐,将崭新的小军装递给他:“天快亮了,我们马上就要拔营。你的铁道连战友们想去告别牺牲的战友,他们在外面等你。”

方决连忙爬起来,穿上这套小小的军装,仿佛也穿上了一身永远都不会抛下的责任。他终于感觉自己真正变成了战士,戴好小小的军帽,立正冲林叙敬了一个军礼,就跑出了营帐。

外面铁道连的战士们也都穿上了整齐的军装,刚刚提拔上来的新任连长正在整队。

方决连忙要钻进他们中间,却被连长一把拎住胳膊:“先报告,再入队,要讲纪律。”

方决一个激灵,仿佛又听见薛尚之在戳他的额头:“要讲纪律!纪律是一支队伍行动力的基础!”

他再不会顶嘴了,立刻道:“报告!”

新连长放开了他:“入队。”

新成立的铁道连整好队伍,整齐地朝远处安葬牺牲战士的山坡走去。

林叙站在营帐前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方弈也走了出来,同他并肩站在一起。

远处的地平线上,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柔和的晨光洒向这支迎着朝阳的队伍。

这支年轻的队伍不知还要经受多少磨炼,也许还会有人牺牲,但也会有人加入,也许有的人的故事会千古传唱,但更多的是前赴后继的无名英雄。

历史的洪流奔腾向前,带走一代又一代英雄的血肉身躯,却磨灭不了熠熠生辉的信仰。

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3:23

番外 共和国1

“剪到这么长。”林叙用剪刀比划着,“还是再剪短点?”

“要不还是寸头吧,就方决那样的。”方弈道,“你有那技术剪别的发型吗?”

林叙哼了一声,摆弄着他的长发:“是你说寸头的哦。”

眼看着他就要动剪刀,旁边的警卫员看着方弈那头乌黑的秀发实在不忍,道:“首长,要不我叫小赵来帮方部长剪?他入伍以前是美发店学徒。”

坐在凳子上的方弈笑着摆摆手,替林叙作了回答:“不用,随便他剪。”

“放心,我都给方决剪了那么多次了,技术已经熟练了。”林叙信誓旦旦地操刀,给方弈剪了一个如刀切一般整齐的妹妹头,还带齐刘海。

警卫员:“……”

林叙打量着自己的作品,沉吟片刻:“好像太精致了。”

屋里没有镜子,方弈也不知道林叙给自己剪成了什么样,想站起来去找面镜子看看:“我看看,精致是什么样?”

“别别,你还是别出去了,”林叙都憋不住笑出了声,吩咐警卫员:“去把小赵叫来。”

夫妻俩回家的时候,小虫崽已经在写作业了。兰斯共和国成立后实行全民义务教育,消除教育不平等,方决经过了学识测验,现在是一名六年级小学生,再有几个月就要参加升学考试。

他听见开门的声音,转头往玄关看,就看见短发的父亲走了进来。

可是在小虫崽眼里,父亲并没有什么不同,方决只关心他的晚饭,开口道:“爸爸,我饿了。”

方弈道:“那你赶快写完作业,今天我们不在家里吃晚饭。”

方决歪了歪脑袋:“去舒亚叔叔那里吃饭吗?”

后头换鞋的林叙闻言,不禁笑了笑:“你也想得太美了,天天去舒亚叔叔那里,好让你吃个饱?”

听到这话,方弈有些惊讶,问方决道:“怎么,难道平时你没吃饱?”

方弈知道林叙习惯于让自己吃得半饱。那是因为雌虫的基因决定了他们的体质易于贮藏能量,可以最大限度地节省能量消耗,成年雌虫如果不限制进食,很容易长得非常胖。

但是方决还在成长期,方弈觉得不必这么早就开始限制进食。

方决告状道:“妈妈叫我少吃点。”

林叙道:“那是因为你太容易胖了。”

这其实代表方决的基因非常优秀,在艰难时期能更好地存活,然而现在已经渡过了艰难时期,太胖了会影响健康。

方弈不认同道:“他还小呢。”

方决连忙附和父亲:“对呀,我是小朋友。”

“现在瘦了,是小朋友,之前胖的时候,是小猪。”林叙瞪了方弈一眼,而后冲方决道,“赶紧做作业。”

“……”方弈和舒亚之前把方决养得像小猪一样,要不是出去流浪了几个月,绝不可能瘦下来。他有些理亏,不敢再说话了。

方决见父亲也不说话了,噘着嘴转过去继续做作业。

不一会儿,他做完作业,父母也换上便装走下楼,林叙走去厨房,不一会儿提着个塑料袋走了出来:“这杨梅怎么少了这么多?”

他和方弈面面相觑,收拾书包的方决回头道:“妈妈,我吃了几个。”

他不是吃了几个,是吃了半袋子。

方决抓了抓小脑袋:“难道不是买给我吃的吗?”

林叙:“……就算是买给你吃的,你也不能一次吃两斤啊。”

方弈打圆场道:“算了算了,待会儿路上再买些别的水果。”

方决再一次蒙混过关,笑嘻嘻跑过来,一手牵着爸爸,一手牵着妈妈,一家三口换了鞋走出家门。

如今的首都仍像以前一样,但又有些不一样,大街上不再有衣着光鲜的贵族,而是许许多多衣着朴素、踌躇满志的工人农民,他们脸上洋溢的朝气和斗志,让这座经历了数百年风雨的古都城焕发出新的光彩。

方决坐在车后座,趴在车窗上往外看:“这条路没走过。”

副驾驶上的方弈问道:“首都这么大,走过的路你都能记得吗?”

方决道:“当然啦。”

他歪着脑袋:“爸爸,我们到底去哪里?”

过了一会儿,方弈道:“我们去见爷爷。”

方决知道祖母已经去世很久了,但不知道祖父一直还在,他顿时有些忐忑,道:“我还没有见过爷爷……”

方弈微微一笑:“他会喜欢你的。”

轿车停在一间小院门口,守卫的警卫对他们敬了军礼,然后为他们打开了院子的铁门。

这是一栋朴素的二层小楼,是舒云起曾经的居所,他和方止结婚后,两人曾在这里住了许多年。

方弈也是第一次来这里,他领着妻子和孩子,走到小楼门口。大门开着,里头文加正在忙碌,看见他们,立刻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过来:“少爷,少夫人。”

方弈道:“文先生,好久不见。以后不用这样称呼我们了。”

林叙也点头打招呼:“文先生。”

“不不,这样不行的,”文加连连摆手,有些惶恐,“我可不是什么先生……”

林叙道:“您现在是人民教师,该当一声先生。”

这时,躲在两个大人身后的方决冒出一个小脑袋来看他,文加的眼睛立刻一亮:“这就是小少爷吗?真可爱、真漂亮!和夫人长得很像!”

方弈道:“方决,要叫文先生。”

方决乖乖道:“文先生好。”

“他真听话。”文加满脸慈爱,“老爷会喜欢他的。”

“父亲呢?”方弈道。

“在楼上看书。”

“他这段时间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整天都在书房,也很少说话。”

林叙便将买好的水果给了文加,道:“我们带方决上去见父亲。”

这是他第一次称呼方止为父亲。

方弈从来没有要求他这么称呼,因为方止毕竟与林叙父母的惨死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就算林叙今天不愿意踏进这栋小楼,方弈也不会怪他。

但是林叙却愿意放下上一辈的恩怨,方弈心头升起一阵微妙的感动,看了他一眼。

林叙推着他上楼:“走吧。”

两人带着方决上了楼,来到书房门口。门没关,方止背对着门口坐在书桌前,正在看书,听到动静也没有转头。

方弈一时没作声,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以父子身份见过面了。

方决拉了拉林叙的裤腿:“妈妈,我们为什么不进去?”

听见这一道清脆的童声,屋里的方止才一愣,转过头来。

被方弈和林叙一左一右牵着的小虫崽,长得白白净净,小脸肉嘟嘟的,非常可爱。

方止在上位久了,气势不怒自威,但是方决是上过战场的虫崽,一点儿也不怕,清脆地叫了一声:“爷爷。”

方止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将视线放到方弈和林叙身上。

方弈道:“父亲。”

林叙也道:“父亲。”

这幅一家三口的画面非常温馨美好,这也是方止幻想过的画面,可在他身上从未成真过。

方止静静看了他们一会儿,才道:“进来坐吧。”

进屋坐下之后,几人也没什么可聊的,方止只说:“头发剪了。”

方弈道:“嗯。”

“挺好。”

父子俩之间隔阂太深,说完这几句便相对无言,林叙就更加无话可说,只有方决天真无邪,在屋里到处乱转:“哇,好多书噢!”

他跑到书柜跟前,虽然没有伸手乱翻,但是大声地念出书名,一会儿说:“怎么没有十万个为什么呢?”

一会儿又说:“这里有好多子弹壳做的飞机啊!”

整个书房一时全是他聒噪的声音,而且他看的东西都是舒云起的遗物,方止的视线不由跟着他转,道:“他倒已经识得很多字了。”

方决闻言,说:“爷爷,我已经读六年级了!”

他非常自来熟地跑过来,一下子扑在方止腿上,这敦实的重量扑得方止愣了愣。

小虫崽仰着小脑袋:“爷爷,你这里只有书,没有吃的东西吗?”

林叙开口道:“方决,不能再吃零食了。”

方止摸了摸小虫崽的脑袋:“还这么小,爱吃零食是正常的。”

这一点上,方止倒不愧是方弈的父亲。

他牵着方决站起来:“走吧,我们去楼下找点吃的。”

方决发现,爷爷开了口之后,父亲母亲就不再管他吃多少了,吃晚饭的时候他就趁着大人们喝酒,自己一个劲猛 吃。

方止拿来了酒,在自己跟前放了一只酒杯,又递给方弈一只。

他看了看林叙:“要不要也喝一杯?”

林叙还未开口,方弈就道:“他不喝。”

方决插嘴道:“妈妈最近生病了。”

一旁的文加听了,不由担心道:“什么病?没事吧?”

林叙道:“之前在战场受的伤,手术没有做好,最近重新做了手术,还在恢复。”

文加道:“那还是要多注意身体。”

他又拍拍身旁的方决的小脑袋:“你也要照顾妈妈哦。”

方决道:“当然啦!”

方止和方弈父子俩闷头喝酒,每次只是碰一下杯,什么话也不说,文加看得都有些着急,道:“别光喝酒呀!说说话,吃些菜。”

眼看着一斤白酒快要见底,方弈终于开口,道:“父亲,以前的事,我也不想再提。我现在只问您,您接下来打算怎么过?”

方止才七十多岁,正是虫族的黄金时期,等他解除政治观察后,接下来的一两百年里,他总得找到一个合适的生活方式。

方止显然还没有思考这个问题,道:“先这样吧。”

“不能继续这样了。”方弈道,“现在共和国已经是人人平等,一夫一妻,建国以前的夫妻关系必须去重新登记才有效力。”

一夫一妻制度下的重新登记,雄虫只能有一位合法伴侣,登记后他的其他雌侍就自由了,还能拿回自己的个人财产。

而方止现在只有一位伴侣,他的登记,只是给文加一个合法身份。

方止思索片刻,道:“如果建国以前的婚姻关系直接解除,那么在你们的系统里,文加是不是就没有结过婚的记录?”

方弈一顿:“是。”

方止道:“那就这么办。”

文加面上的表情一片空白,他喃喃道:“雄主……”

方止转过头看着他,这是这么多年里,两个人为数不多的正式对视。

“多谢你这些年,对我和方弈的照顾。”方止轻声道,“现在已经是新时代了,你该有你自己的人生。”

文加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双眼很快就红了。林叙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便同长辈们告别,扶着方弈起身。

文加连忙抹抹眼角,也起身帮他扶方弈,将他们一家三口送上了车。

回到餐厅时,方止仍坐在原地,闭着眼睛慢慢揉太阳穴,文加走过去,想替他按摩,却被他推开了。

文加终于忍不住,低声道:“……雄主,我哪里做得不够好?”

方止道:“你没有做错什么,不用自责。”

“那您为什么……”文加哽咽了一下,“我从一出生,就知道我要嫁给您,我几十年里所学习和努力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做一位好妻子。我不奢求取代夫人的位置,只要继续像现在这样就好了。如果您不要我了,我还能做什么?”

方止无动于衷,淡声道:“我的大部分土地都归国家所有了,不过还是剩下一些房产和工厂,方弈他们不需要,我可以都给你。你就算什么都不干,收租金也够过一辈子了。”

“您愿意把这些都给我,为什么不愿意继续和我一起生活呢?”文加哀求道,“继续像现在这样不好吗?”

方止道:“抱歉,我不能娶你。”

这句话,他当年与他退婚时已经说过一遍。可是现在,那个他放在心上的人已经故去数十年了,他依然这么说。

“如果时代没有变,我依然可以像之前那样,让你过安逸的生活,当作对你的补偿。”方止道,“那是因为在那个时代,没有我,你只靠自己过不上好日子。”

“可现在已经不一样了,人人平等,新政府给你安排了工作,你只靠自己也能在社会上立足,为什么还要多伺候一个大老爷呢?”

文加双目含泪,静静看着他:“……您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

过了片刻,方止道:“那与我没有关系。” / 整理制作ɞ2022-01-29 03:4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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