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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战拖延症

所属系列:Priest

书名:大战拖延症

作者:priest

文案

资深拖延症患者叶子璐,一直在这个“忠实的好朋友”的纠缠、折磨和慰藉下凑合活着。

直到床头的旧布熊被一个车祸中撞成植物人的倒霉汉子附体,而那以后,霉运就好像传染病一样,开始悠悠地飘在叶子璐的头顶上,终于,凑合活着也活不下去了。

肿么办呢……战拖吧少女!

【拖延症,取意”将之前的事情放置明天”。当“拖延”已经影响到情绪,如出现强烈自责情绪,强烈负罪感,不断的自我否定、自我贬低,伴生出焦虑症、抑郁症、强迫症等心理疾病时,才能称之为“拖延症”。】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灵魂转换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子璐,颜珂 ┃ 配角: ┃ 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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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姑娘何许人也

叶子璐睡前不小心打碎了床头柜上的一个玻璃镜框。

这个重度拖延症患者只是叹了口气,随便用拖鞋把碎片拨了拨,凑成一堆,对自己说明天早晨起来再打扫,就把床头的小熊摆在了镜框的位置,躺在床上就着床头灯,盯着掉出来的相片出了会神。

那是她中学毕业的时候和同学的合影,那时候她还是傻乎乎的二货柴禾妞一只,穿着那身要时刻把手插/在兜里,以防裤子掉下去的大码校服,露出额头上俏皮的三颗青春美丽嘎巴痘,对着镜头笑得见牙不见眼。

即使是水仙花,看着这玩意也激不起什么自恋的情绪,叶子璐打了个滚,闭眼睡觉。

结果她就梦见了高中时候的事。

信德高中是龙城最好的中学,市重点,龙城十二个市区的初中生及其家长们每年中考时仰望的终极目标,每年都有无数小崽子们玩命地削着自己的脑袋,期望把自己变成一个“尖子生”,透过人山人海杀出一条能进信德中学的血路。

穿着信德的校服,在学校门口买煎饼,老板娘能多抹一刷子酱。

想当年叶子璐也是辉煌过的人,在信德三年,大考小考全算上,进过一次年级前三名,多次在年纪前二十名内徘徊,班级一姐的位置除了个别情况之外,很少有人能撼动,高三第一次模拟考试更是了不起,直接考进了全市前十,被楼下高二班特意请去做励志演讲,当时她妈已经拿着清华的学校宣传资料给她挑专业了。

不过剩下的最后一哆嗦——高考的时候,她不幸掉链子了。

最后上了一个……嗯,怎么说呢,好歹算个一本吧,录取分数线勉强过重点线,不过说出来,非本地人民群众都没听说过的大学。

当然啦,虽然母校没混上国家“985”,但好歹也抓住了“211”的尾巴,也是有不少人羡慕嫉妒恨的,但人和人目标不一样,这个结果对于叶子璐来说,就像一盆凉水,在她毫无心理准备的时候,咣当一下给扣在脑袋上了,当时整个人都给砸二百五了。

也许就是从那以后,叶子璐开始慢慢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二百五。

在信德高中的三年,逢年过节走亲访友的时候,她的期末成绩单都是各种亲友们扎堆讨论的焦点问题,无外乎“这孩子就是清华北大的料子嘛”“就算不上清华北大,全国前五也跑不了的”“瞧瞧人家这孩子怎么养的”“也没见怎么特别刻苦,一定是天生聪明嘛”。

于是还是咱老祖宗聪明,发明了那么个词,叫“捧杀”。

唉,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

从高三到现在,六七年的时间过去了,叶子璐已经从亲朋聚会上被挑出来表彰的“温拿”,彻底沦为了被拎起来批判的“卢瑟”【注1】。

而那些少数对她依然抱有希望、准备看着她在大学奋起,然后在考研战场上一血前耻的人,也都在前年失望了。

叶子璐完美地充当了分母的角色,考了个狗屁也不是的分数,距离复试分数线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欢欢喜喜地抱着她最高文凭本科学位证和毕业证,加入了一毕业就失业的大军。

叶子璐大学四年,没拿过一份奖学金,没拿过一份除了每个参加的人都有的“优秀志愿者”证书之外的奖状,她贯彻着“一天学习十八个小时,一学期学习一个星期”的光荣传统,仗着大学考试水份大,每每混一个擦边分数,低空飞过。

成绩单上满目疮痍。

在截止日期前一宿通宵赶论文什么的是家常便饭,连当年考研缴费都差点因为一拖再拖而错过日期。

无数次在最后一秒钟赶上火车,无数次面试现场一路狂奔着赶去。

她就好像个无事忙一样,整天都觉得自己像死狗一样的累,可是细想起来……也没干什么事嘛。

大把的时间就在无所事事地发呆,鼓捣一些用不着的东西,刷论坛或者看网络小说里度过了。

这些东西构成了她苍白的青春。

在信德的时候,叶子璐以为自己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成为某一个领域的专家,赚大钱之类,她一直忐忑地期待着老天给她的大奖,可是现在她把礼盒拆开了,发现里面还是一个盒子,拆了一层又一层之后,叶子璐终于明白,老天什么也没给她。

她没有成为三次元的专家,甚至连二次元的“砖家”都没有,她没有甩开大脸让人拍的勇气,也没能赚大钱——毕业在家待了半年以后,她成为家离家不远处的一家小私企的行政专员。

在龙城这种一线城市里,每个月拿三千块钱,花两千块钱在郊区租了间一室一厅,想要以此独立……可惜还是没独立成。

那点工资不够同事红白喜事应酬的,存款更都是浮云,几乎每月都要父母给贴个几百块到几千不等的零花钱。

换句话,她是时下流行、并且被人不屑地称为“啃老一族”的年轻人。

半夜醒来,叶子璐翻身起床,被一个别人崇拜地叫着她“叶子姐”,拿着试卷问她问题的梦给弄失眠了,抱着被子在床上发呆,看着地上一堆碎渣,她心里想:“扫了吧?”

然而下一秒又觉得自己有神经病,哪有大半夜不好好睡觉打扫卫生的?

于是她抱起自己的腿,蜷缩成一个球,把床头的手机翻出来,找出存储的短信,翻到最近的一条。

“我一直觉得像你这么聪明的女孩,应该明白我的意思,等着你自己说分手,可是拖了整整两个月,你也像是没事人一样,于是我就明白,在你心里,我压根不算什么,我看我们不如各自走各自的路吧,叶子,祝你幸福。”

这条短信太长,分了两页才说清楚,叶子璐翻来覆去地看,通讯录里显示短信来源是个未知号码——因为她已经把这家伙从通讯录里删除了。

这个决定做得倒快。

她面无表情地摆弄着手机,自己也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然后又习惯性地刷上了手机网页,在微博上逛了一圈,人人网上晃了一圈,豆瓣上转了转,又把常去的论坛刷了两遍——已经凌晨三点了,除了时差党,大家都睡了,连网上都不热闹。

她做完这些毫无意义的事,就好像完成了个什么仪式一样,再一次躺回了被子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难过。

并不是为了和前男友分手难过——她早知道对方对她没感情了,再二百五的女人也知道别人喜不喜欢她,等着她先提出分手已经算发扬风格了。

她也不是故意耽误人家……只是习惯性地一拖再拖。

叶子璐难过,是因为突然觉得自己一事无成。

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回想自己怎么会变成这么一个平庸的人,没有梦想,没有方向,没有未来。

日复一日都那么重复地过着,谈不上有事业,交际圈子极狭小,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还经常被人指责不会做人、不会说话。

刚被男朋友甩了,现在前途一片惨淡。

“我的人生不应该这么下去。”她想,用被子角抹去眼泪,“明天我要开始做一个不一样的人,明天开始!”

她在这样奋发图强的心情里终于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可是庸人常立志,床头柜下面一堆碎片还静静地在那里躺着。

叶子璐,二十四岁,普通城市居民,独生女,非富二代也非穷二代。

中等身材,五官摆放正常,说不上好看,一般情况下好歹拾掇一下,也不会影响城市精神文明建设。

收入偏低,属性宅,爱好上网。

特长:头发。

成就:无。

而颜珂,他是个通常意义上的精英男,早在还念大学的时候,就从自己老爸那里弄了点钱,开了一家小广告公司,结果没想到一来二去,还真在业内混出了点名堂,这些年他们“新丰广告公司”接了好多大公司的合作,甚至经手捧红了几个小模特。

他收入不菲,青年才俊,形象不错,家世良好,以及……不可避免地人无完人,有些变态。

平时喜欢吹毛求疵,嘴贱舌毒,兼脾气暴躁,爱臭显摆和没事穷讲究,并以伤害别人的自尊为乐。

真是人如其名。

这天颜珂赶着应酬,临出门之前,给公司马上要出的新广告女主角把关,这是个刚入行没多长时间的小歌手,出了一两张专辑,唱功谈不上,好歹不跑调,所以没唱出什么名堂,所幸形象不错,颇有时下受欢迎的“清纯少女风”,于是娱乐公司有意让她通过广告多上上镜。

颜珂挑剔地看着这个两眼水汪汪,脑门上写着“我很清纯”的小歌手,一边披上助理给拿来的外衣,一边不高不低地说:“这是谁给梳的埃及艳后头?嫌她那大饼脸还不够平是不是?哦对了,还有您那粉底,哪个地摊买的破玩意?一笑就往下掉粉,跟鲜肉月饼似的,怕吓不死观众是吧?”

小明星和公司的形象设计一起脸色由青转绿。

颜珂意犹未尽:“那衣服……哎哟,我都不忍心说什么,那谁,梁骁?梁骁人呢?”

梁骁在一边翻了个白眼,感觉自己那边新产品的广告压根不应该交给这货。

“你看,你给的广告费不够吧,我跟你说啊梁骁,大家熟人一场,打折是打折,订金什么的也快点到位,干什么啊这是,看我们化妆师小气的,都舍不得那点眼影粉底了——哎那谁,我说你就给人家姑娘画道沟能怎么的,真不费什么,快别让她挤了,再给挤个心肺畸形什么的,算不算工伤啊您这个?”

梁总抬头看天,低头看地,避开小明星那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

“行了我有事走了,看不下去了,明天让她洗干净了上我那去——那谁,老梁你自便。”颜珂一脸惨不忍睹地摇摇头,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助理赶紧点头哈腰地向梁总表达歉意,飞快地追了上去。

梁骁沉默良久,怎么也想不出来该怎么评价颜珂其人,憋了半天,终于暴躁地吐出了三个字:“他妈的!”

也许是梁总怨念感动……啊呸,惊动了上苍,这天晚上就成了颜珂的受难日。

他正在车子后座上闭目养神,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了,结果突然身体猛地往前倾去,还没清醒过来,就一阵剧痛……然后彻底不用清醒了。

第二天龙城早报娱乐版头条——《XX街轿车司机酒驾引发连环车祸,新丰掌门人颜珂重伤昏迷生死未卜》。

作者有话要说:【注1】“温拿”:人生赢家

“卢瑟”:人生赢家的反义词

☆、第二章 熊成精了

颜珂慢慢恢复意识的时候,就惊悚地发现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了。

难道是没有英年早逝成,但是从此缺胳膊短腿了?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惊悚了——他是被一只手拍醒的。

迷迷糊糊中,一阵手机闹铃的声音在旁边连震动再炸毛地响了起来,然后一个爪子摸啊摸啊摸,就摸到了他的脑袋上,还使劲往下一按!

那一瞬间,颜珂睁大了眼睛,想要看看哪个医院的缺德护士这么胆大包天,竟然把伤病员的脑袋当闹铃按。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手机——字面意思,不是十五年前风靡大街小巷、那种矿泉水瓶子一样的大哥大,而是一个……足足有他半个身体那么大的手机!

颜珂的目光直了一下,然后木然地慢慢往上移动,看见了按在他脑袋上的那只手。

虽然说不上多好看,但是也能看出来是一只女人的手,然而它却能轻而易举地包住他的整个头,遮盖他头顶一片小小的天空。

尼……玛……

这是徘徊在颜伤员脑子里不肯离去的两个大字。

手机的闹铃越来越响,对于此时的颜珂来说几乎是地动山摇了,手的主人终于骂骂咧咧地摸准了手机的位置,利索地把铃声按掉,翻了个身继续睡。

从这个角度,颜珂看清了这个“女巨人”。

目测她脑袋的直径绝对有一米以上,呼吸吹过来的就像三级风,顶着一头在枕头上蹭得杂草一样的毛,大半张脸埋在枕头上,闷头大睡。

太伤眼了!颜珂心里痛苦地想,即使是女巨人,这也太伤眼了!

他想默默地扭过头去,这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连一个手指头都移动不了。

“我被绑架了。”颜珂绝望总结了一下自己目前的状况,“被一个巨人国的女人!”

当然,从逻辑以及常识上推断,颜珂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很快联系前因后果,得出了另外一个看起来接近科学的结论——他被车祸撞坏了脑子,所以产生了可怕的幻觉。

“巨人”在床上磨蹭了五分钟,等到了另外一个闹铃,按掉继续睡。

颜珂在一边默默地数着,发现五分钟一个的闹铃被足足按掉了六个之后,“巨人”这才拖拖拉拉、目光呆滞地从床上坐起来,脸上带着一种迷茫的挣扎,然后身体在半空中晃了晃,眼看就要一头倒下再睡一觉……

在一边看着疑似脑子撞出了问题的伤患都忍不住说话了。

颜珂说:“如果你也要上班的话,我觉得现在应该快迟到了。”

叶子璐感觉自己还没睡醒,因为就在她摇摇晃晃地想要倒回去再眯下一个五分钟的时候,她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来,内容非常应景——说她快迟到了。

叶子璐那堪比大腿一般粗壮的神经没跟上趟,以至于她呆了两秒钟之后,下意识地反问:“嗯,几点了?”

颜珂觉得这个幻觉够真实的,还挺有意思,于是非常好心地扫了一眼自己旁边的闹钟,告诉她说:“八点半了。”

“哦。”叶子璐坐在床边,打着哈欠用光/裸的脚丫在地上趟着找鞋,然而她的哈欠打到一半,突然顿住了,目光突然变得清醒无比,“嘎啦嘎啦”地扭过头去,目瞪口呆地盯着她床头上摆的那只丑兮兮的歪耳朵小布熊。

她她她竟然听见了那玩意说话了!不光说话,还会看表?!

叶子璐觉得自己在小布熊塑料做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类似活物的光!

妈咧!

叶子璐颤颤巍巍地问:“是……是你在说话?”

颜珂:“不然呢?”

他看着女巨人整个激灵了一下,脸上冒出了一个如同见鬼表情,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幻觉也太细节化了,这女的那表情跟个真人似的。

然后一声气冲云霄的惨叫直接穿透了颜珂脆弱的耳膜——叶子璐这一哆嗦不要紧,一光着的脚丫子正好踩在了昨天晚上没打扫的玻璃碎片上,顿时血流成河,险些成仁。

这声惨烈的尖叫惊动了住在另一个卧室里的室友王劳拉,劳拉小姐正在上睫毛膏,手一哆嗦,差点戳进眼睛里,急忙跑过来露出个头:“怎么了?怎么了?”

叶子璐抱着一只流血的脚丫子翻滚在床上,痛苦地说:“熊、熊成精了……”

王劳拉茫然,没能领会精神。

“妈呀,我的脚!”叶子璐说到了重点。

劳拉小姐的目光这才落到了她那只壮烈的脚丫上,早晨本来血压就没上来,面对如此淋漓的现实,她倒抽一口凉气,顿时有点晕血,在墙上撑了一把,小脸煞白地问:“你你你没事吧?用用用……用不用我给你打120?”

叶子璐对她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我被人用分筋错骨手挑断了脚筋……劳拉,我要是武功全废,你会抛弃我么?”

“你就算练成了葵花宝典我也想把你扔出去!”王劳拉发现了地上的罪魁祸首,火速拿来扫帚把碎片给扫了。

叶子璐还在后面嘱咐她:“找东西把碎片缠起来再扔,网上有人说了,别让捡垃圾的无产阶级兄弟们割破了手!”

王劳拉说:“你别把无产阶级兄弟的智商都拉到跟你一样的水平线上。”

趁着室友去倒垃圾的机会,叶子璐这才从“重伤”中缓过神来,她的脸色沉下来,用带着杀气和眼屎的眼睛扫了一眼床头的歪耳朵布熊,压低声音质问:“呔,你是何方妖孽!”

颜珂正在风中凌乱着。

他在见到王劳拉的一刹那,就觉得这个女人有点眼熟,从一片兵荒马乱的记忆里仔细找了找,他终于想起来,这个姑娘是梁骁他们公司的一个员工,曾经到广告公司送过合同!

他就知道,有什么事情……真不对劲了。

幻觉?凭空幻觉出一个认识的人?好吧,就算是幻到认识的人,那起码也应该来个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好歹也得是梦中情人亲朋好友什么的,也不能是个只见过一两面,差点没印象的路人甲吧?

除非是我对她一见钟情从此开始暗恋……我暗恋她么?颜珂拷问着自己的内心。

可是天地良心,真没有啊!

颜珂回过神来,艰难地对叶子璐说:“能麻烦你……给我找个镜子来么?”

叶子璐打开床头柜上的隐形眼镜盒,里面带了个丁点大的小镜子,不过照此时的颜珂是足够了。

她发现自己竟然没觉得有多害怕,反而很有些激动——那小熊还是她当年上高中的时候买的,已经在她床头柜上定居了好多年了,上面落了一层灰。

大概叶子璐认定了,就冲这个东西的怂样,哪怕真修炼成精,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颜珂一眼看见镜子里自己的尊容,就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一只熊?还是一只那么丑、那么脏、看起来那么廉价的小布熊?眼睛一只大一只小也就算了,连耳朵都是歪的……

巨大的震惊让颜珂有一瞬间,成功地操控了小熊充满黑心棉的身体,竟然完成了一个向后倒去的动作,直挺挺地摔在了叶子璐的床头柜上,圆润的后背还滚了几下。

这时王劳拉回来了,带着不知道从哪弄来的创可贴和湿巾,叶子璐立刻闭嘴,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可怎么办?”王劳拉举着她找来的急救用品,却束手无策地问,“我看你还是先赶紧给你老板打个电话请假吧——你觉得创可贴行么?要不然还是去医院吧?”

大概是没睡醒,叶子璐保持着某种接近镇定的茫然,她呲牙咧嘴地把脚上的玻璃碎片清理干净,然后单腿穿上拖鞋:“扶我一把——电话我一会再打。”

王劳拉歪歪扭扭地架住她的胳膊,帮着她一蹦一跳地冲向卫生间冲脚,一边顺口数落:“别一会了!马上就打,万一您老人家迟到时间再打电话,你让人老板怎么想?他肯定觉得这姑娘是早晨起晚了,干脆不来了,有没有点组织纪律?”

叶子璐“嗯嗯”地答应着,依然没有行动。

王劳拉看着叶子璐的脚折腾了一会就不流血了,又贴好了创可贴,这才急急忙忙地穿上外套:“真没事,那我可走了啊,上班要迟到了。”

叶子璐像个招财猫似的,攥着拳头冲她挥手:“拜拜。”

王劳拉都换上了高跟鞋,又大步流星地走回来,拎起叶子璐的手机塞到她手里:“对了,忘了这码事了,快给你老板打电话,我监督!”

“不着急,还没到……”

“别废话,快打!”王劳拉横眉立目,一起住了大半年,她实在知道自己这室友是个什么玩意,屁大的事都能拖个十天半月。

叶子璐缩了缩脖子,当着她的面把电话拨通请完假,王劳拉这才放心地飞奔去上班了。

做完这一切,叶子璐把手机丢到一边,盘起退坐在床上,一脸正色地面对着那只床头柜上“成精”的小布熊。

“作为你的主人,”她语重心长地说,“歪歪同志,我认为你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吸收日月精华,以至于偷偷摸摸地修炼成精是不对的!万一哪天要渡劫,咣当一下,来个天雷把我们这个楼劈了怎么办?那么多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你负责?我说你也积点德好不好?睁眼第一句话就把你主人我弄成了个瘸子!这月全勤又泡汤了。”

颜珂心里的苦逼简直一言难尽。

“说说你是怎么回事?”无所事事的叶子璐同学开始她的发散式思维,“既然成精了,你能穿墙么?会飞么?点石成金?好歹也变个帅哥来看看吧?”

“……你能把眼屎擦擦么?”颜珂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感觉好像吐出了喉咙里卡着的那根鲠。

“……”叶子璐沉默了一会,抬手揉了揉眼睛,然后一本正经地威胁说,“歪歪同志,再用那种欠拍的口气说话,我就把你的毛都给烤了,把你衣服扒了,让你光着屁股吊在窗户外面供各路仙魔参观。”

颜珂本来还想要求她把脸洗了,但听了这话,他决定形势比人强,偶尔还是可以变通一下的——于是他移开了目光,看着泛黄的天花板,沧桑地说:“我是个人。”

叶子璐惊,脑子里开始脑补各种神话传说——白娘子与许仙,织女和牛郎,七仙女和董永……那不都是神魔仙妖的,谈恋爱谈得一时脑残了,就开始幻想自己是个人了么?她觉得歪歪这只呆毛布熊精想得有点多,它都还没练出那身美女或者帅哥胚子呢。

“我真是个人。”颜珂看着她嘴角冒出的猥琐的笑容,无力地说,“我昨天晚上出了车祸,一醒来就发现到了这里,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叶子璐眯着眼睛打量着他寄居的小熊。

“真的,我叫颜珂,身份证号是XXXXXXXXX,家住龙城二环内水源小区,不信你去查,我没事骗你干嘛?”

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叶子璐想了想,拎过小床桌上,打开笔记本电脑,搜索起颜珂的名字。

关于车祸的新闻就跳出来了。

“哇!”叶子璐发出一声感叹。

切,还以为是个修仙故事,原来是俗到爆的离魂啊!

☆、第三章 放我出去!

叶子璐看完了新闻、感叹了一声以后……就没有以后了。

她淡定地关了网页,开始自顾自地上起网来,登企鹅,围观了一会别人在聊什么,发现话题不大感兴趣,就一句话也没插关上窗口,接着浏览起自己收藏的小说的更新。

颜珂发现自己就这样被遗忘了,于是认定了这女的脑子一定有些问题。

正常人难道不应该稍微大惊小怪一下么?就算她是个淡定帝不大惊小怪,难道不应该思索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么?就算她也不是学术帝,那正常人难道不应该对这种怪力乱神的现象表现出一点不知所措么?

最重要的是,一个陌生男人莫名其妙地进了她一个姑娘的卧室,正常人难道不应该把他审问清楚后,把这只该死的小熊扔出去么?

难道她毫不介意,自己房间里的这双陌生男人的眼睛,正看着她穿着睡衣、牙也不刷,脸也不洗地上网么?!

就算她不介意,男人的狗眼也很介意啊!

终于,二十分钟以后,颜珂没有发现任何叶子璐想搭理他的迹象,就忍无可忍了。

然而鉴于自己人在矮檐下,颜珂毕竟还是识时务的,他在心里默默叮嘱了自己三遍“要冷静”,逼着自己使用了最温和最无害的口气,对叶子璐开口说:“不好意思,姑娘,我能知道你叫什么么?”

叶子璐的目光没从电脑上移开,随口说:“叶子璐。”

多清纯的一个名字,散发着某种文艺青年的气质——怎么就安在这么个女二逼的脑袋上?

“哦……叶小姐。”颜珂绞尽脑汁地想把话题继续下去,“我想问一下,我现在还在龙城,对吧?”

“嗯。”叶子璐终于施舍了他一个眼神,想了想觉得他也怪可怜的,就把这里的地址报给了他,问,“你要找你以前的亲友接你回去么?”

颜珂沉默着思考这个提议的可能性。

叶子璐小姐下一刻就冷静地用言语打破了他的幻想:“没用,他们不会相信的。”

颜珂:“……”

过了一会,他沮丧地说:“我要出去。”

“嗯。”叶子璐点点头,表示赞同。

颜珂想要皱皱眉,可是他发现这个简单的动作并没有那么容易——毛绒玩具的身体是如此不灵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叶小姐,我需要你的帮助,我们要先想个办法。”

“好啊,”叶子璐关掉一篇小说,顺着收藏夹的顺序又打开了另外一篇,“等你想好了告诉我一声。”

颜珂:“……”

这女的一定不正常!

“姑娘,”颜珂换了一个亲切一点的称呼,试图说服她和自己一起努力,“你看,我是个男的,以前也不认识你,虽然我现在在一只……好吧,这挺匪夷所思的,但是你不觉得一个陌生人在家里瞅着你,这很让人没有安全感么?”

叶子璐迷茫地用她那双没来得及戴眼镜的近视眼看了“小熊颜珂”一眼,思考了一会,缓慢地点了点头:“有道理。”

颜珂松了口气:“所以……”

“所以我一会把你放到客厅里。”叶子璐想出了一个解决办法,还嘱咐说,“哎对了,我有个室友,胆子不大,晚上她下班回来,你可别突然说话吓着她。”

颜珂真想给她跪了。

……可惜没长膝盖。

又相对无话地憋了十分钟,颜先生终于忍无可忍了,他深吸一口气咆哮了出来:“放我出去!”

叶子璐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得手一哆嗦,鼠标不知道点到了哪,笔记本屏幕上瞬间弹出一个“老婆不在家时玩的游戏”,乒乒乓乓响个不停。

颜珂又叫唤:“放我出去!”

叶子璐转过头,阴郁地盯着床头的小熊。

可惜她的目光里没有王八之气,别说杀人,连杀只歪耳朵布熊都十分艰难,颜珂顶着她幽幽的目光,毫无压力地继续嚷嚷:“快——放——我——出……呃……”

一张没有洗过,微微泛着油光,挂着两个烟熏出来一样的黑眼圈的脸突然在他面前放大,叶子璐咬牙切齿地说:“冤有头,债有主,又不是我把你关进去的!”

“我知道,姑娘你发发善心,求求你想个办法把我弄出来啊。”颜珂立刻从善如流地让自己的口气软下来。

“你一看就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一般长得不怎么样的女的也就剩心地善良这一条优点了,你不会连这也没有吧?

“我知道你肯定特别乐于助人、肯定特别富有同情心!”瞧您这造型就比雷锋少一个“锋”字,麻烦您像伟人靠拢一下啊!

“想个办法放我出去吧,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呆在一只笨熊的身体里,树在个女孩子床头呢?太不像话了吧!”除了“女孩子”三个字,这句话其他都是真心的。

叶子璐被他烦得不行,盘腿坐在床上,手肘撑在床桌上盯着他看了一会,然后把小熊拿过来:“这娃娃后面有一个拉锁,可以拆开,我试试拆开能不能把你放出来。”

她还没来得及往下拽,颜珂的惨叫声就响了起来:“不!不!壮士,别!”

叶壮士:“又怎么了?”

颜珂颤颤巍巍地说:“我我我有种马上要皮开肉绽、被你开膛破肚的感觉,麻烦您悠着点,上演十大酷刑之前也先来个三堂会审啊。”

叶子璐只好把小熊放回原位,煞有介事地评估说:“明白了,我看你是俯身在这上面了,用物理方法是弄不下来了。”

颜珂:“……你要往我身上泼硫酸么?虽然我看起来是一只狗熊,可本质还是个人,保留人权的。”

叶子璐决定求助搜索引擎,她在谷歌上打出“灵魂附在物体上怎么办”,首先跳出来的是一堆奇幻小说,然后各种怎么降服厉鬼、怎么招魂怎么驱鬼的不靠谱介绍。

她口无遮拦地问:“哎,我说,你死了没?”

颜珂心里的凄凉泛滥如海:“不知道啊。”

叶子璐:“卧槽!行不行啊大哥,你是死是活给个准主意啊!”

“……”颜珂沉默了一会,“你一个大姑娘怎么能随口说脏话?”

叶子璐翻了他一眼,表示不跟不知自己死活的人一般见识,她飞快地翻着网页,然后突然翻到了一个网友关于“离魂应该怎么办”的回答,说是给念《地藏经》试试。

“要不然试试?”叶子璐开始在线查找《地藏经》原文,又问颜珂,“你信佛么?”

颜珂说:“没大研究过……”

“哦,那就是不信。”叶子璐抓抓头发,“嘶”了一声,“那怎么办,我可告诉你,我也不信来着,你说就咱俩这样的,无事不登三宝殿,遇到事才去拜,连果篮都不记得拎一个,佛祖管不管?”

颜珂情绪低落地说:“佛祖管不管我不知道,反正要是我,肯定得把你打出去。”

“找着了,”叶子璐说,“我给你念念哈,权当死马当成活马医。”

颜死马:“……”

这丫头到底会不会说人话?

叶子璐清了清嗓子,对着屏幕上的经文开始念:“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在……在……在什么利天,哎哟,这字不认识啊!”

颜珂顿觉前途一片惨淡。

叶子璐把鼠标往下拖,扫来扫去,无辜地转过头来对他说:“一大篇,好多字不认得,怪不得想出个家都得要求研究生学历呢,这怎么办?”

颜珂木木地说:“网上有念经的音频。”

“有道理。”叶子璐摸摸他的熊脑袋,“脑袋大就是聪明。”

五分钟以后,笔记本电脑里开始循环播放佛经,颜珂紧张地感受着自己身体的变化,叶子璐却怡然自得地开了其他的爬论坛里的楼,放眼一望,各种“婆媳斗”“斗小三”斗叔斗姨斗丈母娘……

颜珂怒:“这还放着佛经呢,你能心诚一点么?”

叶子璐理所当然地说:“又不是我的魂掉出来了,你自己心诚一点就得了。”

颜珂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奇特”得让人蛋疼的女人。

听着朗朗的佛经,颜珂心里慢慢安静了下来,可惜灵魂依然和这只小布熊配套得不行,没有一点打算飞回去的意思。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颜珂依然有种自己在做梦的感觉,可是这个梦也太真实了。

如果世界上真有灵魂,而他的灵魂在这里,那么他的身体会怎么样?昏迷?变成了植物人?还是……他们认为他已经死了?

虽然说颜珂多少借了一些父辈的庇荫,可是自认为,大部分的成就都是他多年努力得到的,像他这个年纪的人,每天想的都是怎么样让自己更成功一点,而不是有一天会死。

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辉煌,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

还有只有他一个独生子的父母……这让他们老了怎么办呢?

老年丧子,再牛逼的人也得落个晚景凄凉,早知道这样,老两口还不如当年就没把他生下来呢。

他从前觉得自己天不怕地不怕,此时却突然畏惧起来——他还有那么好的人生,还有那么多的亲人和朋友,还有那么多没做完的事,还没有结婚……甚至他在后悔,为什么没有多腾出点时间来陪陪父母。

如果以后就陪不到了,那可怎么办?

颜珂突然喉头发紧,他想求叶子璐帮他在网上搜索一下关于“颜珂”的信息,哪怕只是本城新闻里的只言片语:“叶……”

可是他一抬头,发现叶姑娘已经在佛光普照下,钻回被子里睡回笼觉了。

颜珂:“……”

他也想骂“卧槽”了。这姑娘是真的忘了他还在旁边,还是压根不在乎?

世界上怎么有这么想得开的人!

☆、第四章 榜样

意外受伤,本月全勤没了——这对于一般人来说,显然都不是什么好事,但叶子璐就没受什么影响,她就好像小学生似的,早晨起床发现自己生病了,顿时乐不可支,催促着爸妈给老师打电话请假,有种“白来一天假期”的心理。

她心安理得地开着电脑,在一片循环播放的波光普照下睡了个四脚朝天。

等叶子璐回笼觉醒过来以后,已经是中午了,小布熊正直勾勾地蹲在床头盯着她。

叶子璐抬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回去了么?”

颜珂:“没有。”

叶子璐:“那怎么办呢?”

颜珂坐在这个狭小而采光不好的卧室里,以半身不遂的坐姿思考了一整个上午的人生,此时反而冷静了下来:“其实……我有个不情之请。”

这四个字让叶子璐的脑袋像蒸熟了的发面馒头一样,猛地膨胀了一圈——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作为这个事件中的一个围观群众,好像被麻烦波及到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整天在家里宅着,除了上班之外不大出门和人交流的缘故,叶子璐的生活一直都在一个非常狭小的圈子里,久而久之,她就变得不那么精通人情世故,看起来总是显得有些冷漠。

大概由于不善交流,对于麻烦别人帮她做事,叶子璐总有一种深深的抵触心理,遇到什么都喜欢自己一个人偷偷解决,解决不了就放着……反正不会死人。

同时,当然也不喜欢别人麻烦她。

“别人不会相信这种事发生的。”颜珂思路很清楚,他能求助的只有这个看起来不大靠谱的女人,“我求你帮一个小忙,以后会报答你的,真的。”

颜珂虽然平时一张嘴能把人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但自己闯荡多年,总是知道看人下碟和分场合的,这一句恳求,他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听起来几乎有点低声下气,配上他这一副鼻子眼睛嘴没有一个地方不歪的小熊形象,就有点可怜了。

叶子璐终于有点心软:“怎么帮?”

颜珂说:“你的室友是我一个发小的公司的员工,我现在得先知道我那边出了什么事,你明天能想个办法,让她把我放包里,带到公司里去么?我想通过这层关系打探打探,也许能知道点事。”

叶子璐直言不讳地说:“你打算让王劳拉那个臭美大辣椒……在她那时装包里装个你?这任务实在太光荣而艰巨了吧?”

颜珂沉默了一会,对她的直爽很有点无言以对,最后终于有些自嘲地套了一句TVB台词:“我现在长成这样,大家都不想的。”

软磨硬泡让叶子璐答应下来,没想到她还真把这事给办妥了。

晚上王劳拉一回家,就看见客厅的小茶几上有一袋吃完了的外卖盒子,顿时气沉丹田,大吼一声:“叶子璐!”

叶子璐:“臣在!”

王劳拉指着那堆垃圾,用质问的眼神盯住她。

叶子璐做兔斯基状,没骨头似的趴在了卧室的门板上,悬着一只受伤的脚,气如游丝地说:“臣已年高,受沉疴宿疾之扰,恐难以服侍主公,望主公日后以社稷为重,万不可……”

王劳拉摆摆手,放下包鞋都没来得及换:“得得,我怕你了,看在你今天是伤员的份上,我给你倒出去,下不为例听见没有!”

叶子璐抬起睡衣袖子抹着不存在的眼泪:“嘤嘤嘤,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他日定当结草衔环、当牛做马……”

王劳拉暴躁的声音从楼道里传来:“你又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小说了!”

吃晚饭的时候,终于在颜珂几次故意把她床头柜上的东西碰出声音,以表达提示、威胁以及催促等等复杂情绪的时候,叶子璐才磨磨蹭蹭地跟王劳拉装神弄鬼地说:“我看你脸色不大好啊,眼角都出纹了,今天出门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

“最近天太干,保湿不到位,跟麻烦事有什么关系?”王劳拉虽然这么说着,却毫不迟疑地放下了筷子,随手从裤兜里摸出一面小镜子来,开始对着灯光仔细地观察自己的眼角。

王劳拉其实本来叫王小花,后来她自己嫌名字太土,硬是给改了个洋的。她是本城某大专毕业,后来自强不息地通过考试,升了本科,然后进入了一家私企工作,成了一名都市小白领,由于非常努力,现在混得也还不错。

王小花……呃,不,王劳拉小姐身高一米六八,庞儿说不上多靓,关键是条儿顺,长得腰是腰屁股是屁股,即使后来她不幸摊上了一个死宅的室友,也依然磨灭不了她热爱逛街热爱购物的女斗士天性。

平时没有什么其他的爱好,唯有两样——臭美和上进。

叶子璐抓着她其中一个死穴,继续装神说:“相书上说了,眼角有鱼尾纹的人容易招烂桃花……”

“都跟你说了是保湿不到位,你才鱼尾纹呢!”

“是是,是保湿不到位,保湿不到位的时候,就容易招烂桃花,我跟你说啊劳拉,这个烂桃花的事,可大可小,有的当然拒绝一下,自己回来恶心恶心也就过去了,可要是万一遇上个把变态、个把偏执狂、个把自恋货以为你是欲擒故纵的呢?来个纠缠不休,你可就有麻烦了。”

颜珂听着她顺口胡诌,突然苦中作乐地想:这丫头要是改天混不上饭吃了,说评书倒是不错。

王劳拉却脸色一正,半信半疑地看着叶子璐:“真的假的?”

叶子璐摇头晃脑地叼着一根一次性筷子:“信则灵,不信则不灵。”

“跟你说正经的,别扯淡。”王劳拉想了想,放下镜子,重新拿起筷子,在饭上碰了碰,又放下,心事重重地说,“还真让你说中了,上回我不是跟你说过一个人……嗯就是姓宋的那个。”

“哦哦!”叶子璐燃起了八卦之魂,“就是那土大款么!”

“天天晚上下班把车停我们公司门口堵人。”王劳拉静心修过的柳叶眉一皱,“再这么下去,我看我离报警不远了。”

叶子璐一拍桌子:“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他想干嘛?下回甭躲他,上去抽丫一顿,让他知道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跟你说就有这种臭男人,有几个破钱不知道怎么好了,家里有一个还老在外面寻摸……”

“哦,这倒没有。”王劳拉说,“听说那人单身。”

叶子璐的咒骂声就卡在喉咙里,她眨巴眨巴眼,声音骤降八度:“嗯?单身啊……单身,哦,那这个可以有。”

王劳拉怒了:“可以有你自己怎么不去啊?”

叶子璐无辜地耸耸肩:“人家又看不上我。”

王劳拉愤怒地指着卫生间的方向说:“等你不把衣服扔在盆里一泡泡一个礼拜,就有男人看得上你了!你自己闻闻去,都臭了!”

叶子璐吭吭哧哧地说:“瞎说,我还每天换水呢。”

您用不用再顺便养两条鱼呢?

颜珂在屋里终于听不下去了,对叶子璐其人在外面竟然好意思上女厕所这件事,表示非常不能理解——眼看着这是出口千言离题万里,他努力地调动着自己不怎么听使唤的身体,再次不倒翁一样地扑向了叶子璐放在床头的手机,这回“碰”一声,手机掉地上了。

叶子璐一激灵。

王劳拉问:“什么东西?”

叶子璐傻笑两声遮掩过去:“哦哦,没事,估计是我床头上的书没放好,吃完再捡。”

她干咳一声,正襟危坐地对王劳拉说:“这个吧,我倒有个破解的办法。”

王劳拉等着她说。

“首先,你要除皱……”

“滚!”

“不不,是要保湿。”叶子璐说,“其次,还要在身上带齐五种颜色的东西,这个叫‘五色去衰运’,是有道家学说支撑的,红黄蓝绿黑一个都不能少。”

王劳拉皱起眉:“你的意思是,我明天得穿得跟奥运五环似的出门?”

“当然不是,就是你随身带着某种凑齐了五种颜色的东西就行,比如你带一个奥运五环的吉祥物。”

叶子璐知道王劳拉非常有少女情怀,藏品里断然没有这种大红大绿的东西。

果然,王劳拉想了想,摇摇头:“我好像没有。”

“等着哈,我给你找找。”叶子璐一瘸一拐地走进卧室,呲牙一乐——上钩。

她故意翻腾了半天,才捏起颜珂,塞给王劳拉:“你看这个怎么样?”

王劳拉脸上露出一个蛋疼的表情,迟迟不肯伸手接。

“难道你想继续被烂桃花纠缠?”

王劳拉想了想,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于是默默接了过来。

“记得塞包里藏好,可千万别让人看见!”叶子璐嘱咐。

最后一句,不用她说王劳拉也会遵循的……

叶子璐一想到自己就这么把颜珂给打发了出去,就自觉自己这吃了睡、睡了吃的一天过得实在是惊心动魄,又小有成就感,于是心安理得地把整个晚上的黄金时间用在了上网刷论坛、打游戏和看小说上。

王劳拉倒垃圾的时候经过,看见她那一副烂泥糊不上墙的模样,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哎,小叶子,你不是还要跟我去考公务员呢么?忘啦?可就剩不到仨礼拜了,你买回来那书拆开了么?”

“明天开始看,今天太累了。”“操劳”了一天的叶子璐,眼睛压根没从电脑上移动下来,她好像解释什么似的顺口说,“其实我也就陪你报的,到时候就是给人当分母去的,肯定考不上的,看也不管用。”

王劳拉讨了个没趣,嘀咕了一句“理解不了”——是呢,谁理解得了呢?听她这意思,压根没打算考上,那她还花哪门子钱报名买书呢?

毕竟大半年的室友,交情是有,没那么深,王劳拉也不好怎么教训她,匆忙地洗了个澡,就钻回房间里敷面膜看书了。

王小姐实在忙得很,不光报名了公务员考试,还报名了一个多月以后的一门外语水平考试,以及两个多月以后的全国研究生统一考试,她是个有心计、懂得往上爬的姑娘,一直知道自己学历不行,要趁年轻记得住,拼命给自己攒些资本,非常有计划。

……当然,在叶子璐看来,她也实在有点太有计划了,简直要把自己弄成一个超人。

可是有超人的心,她真有超人的本事么?

☆、第五章 庸人常立志

第二天,颜珂藏在王劳拉的包里,满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跟着走了。

叶子璐也不能因为脚上划了个小口子,就一直不上班,请了一天假已经算是很不像话了,第二天还是要面对残酷的现实的。

怕自己的脚早晨行动不方便,她还特意把闹钟往前提了半个小时。

小时候总觉得大人们自由得要命,总是可以随时请假,上厕所也不用跟老师打报告,无组织无纪律,自己作为一个小萝卜头,却每天都要上学,受学校里那群常年坐着的大屁股老太婆们的管束,简直太不人道了,做梦都想一夜之间长大。

直到有一天真的变成大人,才明白世界上还有“全勤”“别人的脸色”和“保住工作”这些麻烦的东西需要顾虑。

叶子璐用她那受伤了的脚底想一想也知道,因为她一天没去,办公室里那位更年期妇女今天不定又得给她什么脸色看呢——于是顿时更不想去了。

可人总得生活,哪怕叶子璐是个废柴的啃老族,她也想尽量自己多动动,少啃一点——当然,这听起来并没有让她显得出息一点。

结果闹铃提前半个小时响了,不但没让她成功地度过一个有条不紊的早晨,等她匆匆忙忙地从床上下来的时候,反而比平时还要晚十分钟。

十分钟只能看半集动画片,只有在早晨,它才显得那么弥足珍贵。

对于每天追在那江湖救急的公交车后面,跑一站地才能勉强挤上去,惊险地踩着点打卡的上班族来说,那简直就是致命的。

叶子璐果断决定,奢侈一把,打车!

然后坐在小车上,看着那些摩肩接踵地叼着早饭挤公交挤地铁的人,她不但没有感觉到优越感,反而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厌恶里。

早晨总是伴随着低血压、低血糖等等不良身体反应,一想到上班,她就有种说不出的低落和暴躁,对自己的一天毫无期待。

坐上出租车的那一刹那,叶子璐的自省按钮就被按亮了:“都快考试了,昨天一天都在家里,怎么就没抓紧时间看看书呢?就这么给荒废过去了。”

她不就是厌倦了在私人小企业里,几十年如一日地给人打杂,才想给自己找一个宽广的前途么?

昨天晚上王劳拉劝她看书的时候,叶子璐还以一种潇洒极了的态度回绝了她,也许在王劳拉心里,她潇洒得让人羡慕:典型B型人格【注1】,家境虽然称不上优越,但显然也比外地姑娘王劳拉强了,吃饱昏天黑,每天的生活简单而自在。

可是每天早晨她一个人插着耳机坐在车上,看着城市的楼房和街道一个一个地往后退,心里都会很难过——好像有人在她身上放了一把火似的,谁也看不出来,这个看起来像是在发呆似的姑娘心里是怎么样的焦躁。

龙城这么大,可是人人都只顾上自己的昏昏欲睡。

那是一种说不出的、介乎现实和妄想之间的焦灼感,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就好像□岁刚刚开始对自然科学感兴趣、懂得思考的小孩一样,会钻牛角尖地想一些“我为什么是我”“宇宙外面是什么”或者“死是什么样的,我死了怎么办”之类的问题时候,那种得不到答案也想不开的、天真的焦躁和蒙昧的担心。

有时候想着想着还会哭出来。

叶子璐已经比三个八岁都老了,所以她不会哭出来,她只会在短暂的焦灼之后,就开始漫无边际地想一些不靠谱的事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比如想象自己一觉醒来,重新回到高中了,或者干脆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才两岁,还是可以走不动路,就张手要抱抱的年纪,她想入非非地计划着穿越人生——那一定是要及早展示神童天赋,大杀四方,做一个让全天下人都羡慕的人生赢家。

然后有时候,想着想着,她就会发现,自己还是自己,早过了求抱抱的年纪。她会再次陷入情绪的低谷中,在一片平静里,心情周而复始、上蹿下跳——从车窗上看见自己平静的脸,就觉得自己好像个神经病。

有时候她幻想得实在太过入神,不知不觉中就到公司了,她会小小地怨恨一下,为什么这段路这么短,还没从在自己的世界里意/淫够呢。然后她也只得痛苦地从幻想中转入现实,慢吞吞打着哈欠走进办公室,勉强自我鼓劲说——没关系,我才二十来岁,还年轻呢,现在开始努力也不晚啊!

她的光阴就在这种不停地和自己较劲中过去了……可是没有人知道她在和自己较劲,也没有人知道,她其实也有些野心,也是一个敢于梦想自己是人生赢家的人。

别人没有透视眼,无法看穿她那波澜起伏丰富多彩的内心世界,在他们眼里,她还是一个不上进、不努力、不知道着急、踹一脚往前蹭两步、有点烂泥糊不上墙的懒孩子。

因为她什么也没做过。

少年们总是容易被小说上那些关于“灵魂”的词句吸引,好像只有“灵魂”才是有内涵,所有“肉体”都是肤浅粗鄙的。他们每个人都自认为有一个独一无二的灵魂,这样中二地长大了以后,才发现自己那颗天生闪闪发光的灵魂,始终被囚禁在这一副形容可鄙的肉体里,在日复一日的蹉跎里慢慢变得麻木,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叶子璐肉疼地付了车钱,一边一瘸一拐地往办公室走,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这一天的工资,除去基本的生活费用之外,还够不够支撑她一大清早打出租这么奢侈的行为。

办公室的老女人果然又是一通冷嘲热讽——公司最近要开一个招商会,策划文案工作不少,行政这头需要在几个部门之间四处协调,还经常要给人干一些打杂的事,忙得爹都不认识了,叶子璐居然还临阵脱逃了一天。

老女人认准了她是拈轻怕重,事多的时候故意请假,所以一见面就开始阴阳怪气。

“哎哟,”她啧啧地说,“我看看,还真瘸了啊?”

“真”字拖得老长,就差指着鼻子对叶子璐说:“一屋子都是女人,你给谁装柔弱呢?”

叶子璐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她一眼:“可不么,夜路走多了,没遇上鬼,也得踩碎玻璃碴子上——也幸亏是我这样年轻力壮的,顶多瘸两天,像您这种林姐姐型的,估计得见马克思去了。”

老女人横眉立目:“叶子璐,你会不会说人话?”

叶子璐故作惊诧:“哎哟,您瞧我这张嘴,呸呸呸,童言无忌哈童言无忌,我这人就是直,没坏心眼,您多担待。”

行政组其他两个人抬起头看了她们俩一眼,见怪不怪,眼观鼻鼻观口地该干什么干什么。

本来么,原来协调这一块只有老女人一个人在管,那时候每天看见她踩着高跟鞋虎虎生风地在楼道里走来走去,颐指气使地对着催各个部门交本周计划和上周总结,后来约莫是觉得自己这么重要的人物,公司每月就给这么点钱,实在说不过去,就开始拿乔抱怨自己事多人忙,还往自己抽屉里放了一瓶速效救心丸,动不动就做弱柳扶风状抱怨自己心脏不舒服。

瞎说,明明头天还有人看见她在超市里,因为一罐子打折的酱油跟人差点揪吧着打起来呢,战斗力绝对爆表。

不过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领导是信了,唯恐把她累出个好歹来,公司还得给按工伤报销医药费,于是人事部门大笔一挥等了招聘启事——不到一个礼拜,就把叶子璐给招来了。

这回甭说加薪了,工作被分担了,连奖金也被分担了。

老女人一直觉得,叶子璐的出现是抢了她的饭碗。

一个更年期尖酸刻薄地每天找茬,一个少不更事心无城府,有脾气直接发,每天在办公室里上演各种刀光剑影你来我往,实在热闹非凡。

叶子璐冷笑着越过老女人,一边打开自己的电脑查看工作日程,一边心里想,他妈的今天晚上回家老娘就好好看书去,三个礼拜以后打死也要考上公务员,打死也不在这种破地方受这种货色的鸟气。

挣的那一壶醋钱还不够弥补精神创伤的。

那一刻叶子璐身上爆发出来的强烈怨念,都影响到旁边的小张了,小张飞快地看了一眼,发现老女人没注意,就轻轻碰了叶子璐一下,从抽屉里摸出一块小点心给她,小声说:“昨天我从家里带来的,你没在,我特意给你留了一块,挺好吃的。”

然后她瞟了瞟老女人的方向,对叶子璐挤挤眼:“大清早的,别生气。”

叶子璐笑了笑接过来,心里的怨气却一点也没少——她二百五了点,但是不傻啊。

小张就是那种随时随地都在背地里安慰你、给你小恩小惠,时刻暗示她的屁股始终是牢牢地和你坐在一条板凳上的,可是呢……其实她的屁股坐得板凳实在太多了,对谁都这样,别人真冲突起来的时候,她永远是老神在在坐山观虎斗的那一个。

小人。

叶子璐在心里评价着,然后毫无心理障碍地把“小人”给的点心塞进了嘴里,以慰问没来得及吃早饭的五脏庙。

“今天晚上回去一定要好好学习,总有一天,我叶子璐要出人头地,要脱离你们这群小人和泼妇!”叶子璐有志气地想。

她当时确实是有这样的气性的,这种时候,叶子璐就会觉得自己和受胯/下之辱的韩信一样,忍人所不能忍,然后积攒着这种能量,等着厚积薄发。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能量还没来得及“薄发”,却总是会先慢慢蒸发,短短的一天,就散尽了。

晚上叶子璐回家的时候,早把早晨的“□之辱”给忘了,又像没骨头似的,往屋里一瘫,开始把微博刷了一遍、人人刷了一遍、豆瓣刷了一遍、天涯又刷了一遍……然后纠结了一下自己晚上是看剧还是看小说,最后津津有味地打开了一篇五六十万字的网络小说,就把这个晚上给打发了。

至于公务员考试复习资料……还默默地躺在墙角里积灰。

上了一天班,怪累的,明天再看吧。叶子璐这样安慰着自己,就一个晚上,看也看不了多少嘛。

然后王劳拉进来,把小熊还了回来,顺带撂下一句:“我要是再相信你的鬼话,我就是个二百五!”

叶子璐才来得及问一问这位倒霉蛋的情况。

作者有话要说:注:B型人格:是灰常简单粗暴地把人分成两种,喜欢竞争喜欢拔剑比较有攻击性的人叫A型人格,反之就是B型

☆、第六章 凑合活着

颜珂和梁骁是开裆裤的感情,即使后来随着他们慢慢长大,一个越长越变态,另一个越长越装逼,也没有能破坏掉这种曾经物以类聚的感情。

平时没有业务往来的时候,他们也喜欢往一起凑凑,颜珂在梁骁的地盘上算得上半个熟人。

所以当他厚颜无耻地躲在王劳拉的包里,偷听了一整天姑娘小伙子们的八卦,还是得到了一些自己的信息。

他确实出事了,看来还很严重——他的狐朋狗友梁骁到医院盯场子去了,好几天没在自己的公司里露过面了,但是好消息是,他还没死。

至于其他更深入的信息,他们也扒不出来了。

颜珂心里很感动——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幸福指数特别低,都已经到了只要还没死,就怎么着都成的地步了,顿时觉得生活又有了希望,好歹自己现在这状态不算孤魂野鬼了。

他于是心里又开始活泛了,开始琢磨着拿更多的事“麻烦”叶子璐。颜珂想着,后面要让她帮忙的,就不只是往室友包里塞只熊这种程度的了,所以自己一定要态度和口气都好一些,争取和眼下这位“衣食父母”搞好个人关系。

方便求她办事。

颜珂这么想着,一边简短地描述了一下他还没死的这个事实,一边吃力地打量着叶姑娘的房间,以企图从蛛丝马迹里推断出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争取对症下药。

作为一个姑娘的房间,这屋里实在是太乱了,叶子璐一个人睡一个双人床,床上竟然还是被各种杂物堆得满满当当的,被子整天整天地不叠也就算了,旁边摊着的还都是没洗的衣服、看完了随手扔在一边的闲书杂志、床桌、零食和零食包装纸、以及电脑……包罗万象,够个微型床上沃尔玛的级别了——刚好在巨大的双人床上剩了一个人勉强能躺下的空间,算是她的窝。

颜珂旁边摆着一个一碰就掉灰的台灯,还有一本台历,他定睛一看,台历上面花花绿绿地用不同颜色的笔做了好多计划安排,单看这个,还得以为这是一位多么热情洋溢热爱学习的姑娘,除了……

颜珂疑惑地问:“你这台历怎么还在上个月呢?”

叶子璐百忙之中抬头看了一眼:“哦,这个月刚开始,等过两天再翻。”

这个月都过去十二天了好吗姑娘……

颜珂看了一眼台历备注上歪歪扭扭地写着的“公务员考试复习最后冲刺计划”,没话找话地说:“你也要考公啊,快了吧?”

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叶子璐:“嗯。”

颜珂和颜悦色地问:“看得怎么样了啊,肯定能考上的吧?”

肯定考不上吧,要是人民公仆都是这路货色,广大人民群众还能指望什么啊?

叶子璐抓住小熊的肩膀,把他转了个身。颜珂的视野转换,就看见墙角一堆没拆开塑料包装的参考书,上面落了一层灰。

颜珂知道自己应该说“那肯定是非常有把握了”这种客套话,可是话到了嘴边,愣是拐了个弯,变成了:“你连书也不看就考试,这是要调戏判卷子的么?”

叶子璐就叹了口气,颇有些自嘲地说:“本来想看来着,拖啊拖啊就拖到了现在,你没看网上说么,艾滋病和癌症是一部分人的绝症,拖延症是全人类的绝症。”

“什么症?”颜珂没听说过。

“拖延症,就是什么事总赶着最后一秒才做,像我,当年本科毕业论文就是三天赶出来的,平时不听课不做作业,临考试前一晚上硬背了一本六百多页的英文教材的事都干过,没想到第二天还真让我过了。”叶子璐说着说着,居然还就有点不要脸地洋洋得意起来,“大四的时候考研缴费,我一直拖到了最后一天,差点给忘了,还在外面,室友临时打电话叫人,我骑自行车一路狂奔,半个小时横跨了半个区,终于在系统关闭前最后一点时间,赶回寝室上网把钱交了。”

颜珂说:“呵呵,挺惊险,你肯定天资不错。”

“呵呵”二字唤回了叶子璐的注意,她瞅着一脸熊样的颜珂,颇有些怀疑地说:“我怎么觉得你在笑话我是傻X呢?”

颜珂大感欣慰——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对于颜珂来说,一个不用加班、不用应酬的安静的晚上,是非常难得的,这个新世纪的上进好青年会抓紧一切时间充实自己,再不济还能反复琢磨一下未来一段时间的计划和方向呢。

他从来不知道,一个这么年轻的人,晚上回家以后这六七个小时的大好空白时光,竟然就能让她给心安理得地蹉跎过去,还居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衣食父母”四个字,终于压抑不住颜珂那颗吹毛求疵的心了,他鄙夷地看着叶子璐对着那怎么也翻不到尾的小说“嘿嘿”傻笑,终于忍不住说话了:“不看书不做题是考上的,不是所有的东西突击一下就能过去的——比如你考研考上了么?”

叶子璐:“……”

感觉中了一箭。

颜珂继续说:“你看是吧,所以,就算天上掉馅饼,砸得也都是仰着脖子等着接的人,你连眼皮都不抬,我看踩狗屎的概率还高一点。”

叶子璐头顶一大坨怨念,转过头来看着他。

颜珂用那双黑溜溜的塑料眼毫无压力地跟她对视:“本来就是这个道理,我看你照这样,也就是给人当分母的,考试那天也别去了,大老远挺费劲的,还要搭交通费。”

叶子璐思考了一会,终于默不作声地爬起来,单腿蹦跶到墙角,终于拆了塑料包装,拿过一根荧光笔,把书放好,正襟危坐在她的小床桌前,带着狗熊颜珂赌给她的一口气,打算要好好学习了。

颜珂看着她,心里升起一种道德上的满足感,好像自己刚刚拯救了一个失足少女似的,开始在心里幻想:要是在我的鞭策下,她万一踩了狗屎运考上了,那我不就是恩人了?到时候让她给我跑跑腿算什么呢?认我当干爹都没问题啊!

然而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干的。

很快,颜珂就发现,这个“失足少女”并没有那么容易被拯救。

叶子璐也发现,踏下心来好好学习,实在是个人生路上的大挑战。

一想到这不是考试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她那点小小的志气,在前言还没看完的时候,就消散得差不多了。

颜珂眼睁睁地看着她坐在那老实了没有五分钟,就开始不自觉地抓耳挠腮,四处蹭蹭,然后跑出去给自己拿了一瓶酸奶一包零食,吃了。

好吧,这也勉强算是熬夜学习之前补充体力。

然而又过了不到五分钟,她又刷开了没关的网页,把她那每天固定功课似的“四小件”——微博、人人、豆瓣、天涯刷了一遍,耗时十五分钟。

做完了这些事,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书,拿起笔来写了俩字,抠着笔发了一会呆,大概自己也觉得自己有点不在状态,于是又重复了一遍前面的动作,再次临幸“四小件”……这回不幸,途中让她找到了两篇感兴趣的小清新写的长文章,一点进去就看了四十多分钟。

然后叶子璐如梦方醒一般地想起自己还在复习,又把注意力挪回到了自己的书上,这回坚持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点,大概是刚刚上网上够了——她看了十分钟。

看着看着,眼睛圆睁就变成了半睁,然后半睁又变成了一条缝,最后笔尖在书页上划下了一个长长的弧线——她快睡着了。

笔从她手里掉下去了,叶子璐吧嗒了一下眼皮,惊醒,伸了个懒腰,抬头看看,从打开书开始到现在,居然已经快两个小时了。

她惊诧自己居然“学习”了那么久,决定今天晚上努力得差不多够了,于是满意地放下书本,快乐地去洗澡,准备休息一下脑子,上上网就睡觉。

目睹了这一切的颜珂,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直到叶子璐洗完澡回来,钻进被子里,抱着电脑开始快乐地看方才那部没看完的小说时,颜珂才颤颤巍巍地问:“你这这这就看完啦?”

叶子璐理所当然地说:“是啊。”

颜珂:“你看了几个字啊姑娘?数数十个手指头用得完么?”

叶子璐不耐烦地摆摆手:“把自己逼那么紧干嘛?我也不是背水一战必须要考上的,差不多得了,自己努力五分,剩下的要看命。”

什么?您已经努力了五分了!这是这算了千分号之后的数字么?

颜珂提出了王劳拉一直以来的疑问:“那你干嘛要报名呢?”

叶子璐:“嫌现在的工作不好呗。”

颜珂还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切入口,就谆谆善诱地说:“既然嫌这个工作不好,你就更应该好好学习,难道甘心考不上回来做不好的工作?”

结果叶子璐用一句话就秒杀了颜先生,她风轻云淡地说:“那就凑合活着呗!”

颜珂:“……”

叶子璐甚至还非常有爱心地安慰了一下他:“我知道你现在也挺不好受,谁遇上这种事也好受不了,我看你啊,跟我一样想开点就好了,你想啊,在人身上也是活着,在熊身上不也是活着么——放心,你现在是黑心棉做的,也没熊胆,我肯定是不会虐待你的。”

颜珂目光呆滞地看着她,觉得自己很是长了些见识——他还从来不知道世界上有人居然能当废物当得如此津津有味。

可是有句老话说: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

果然是至理名言。

那天晚上,叶子璐算是在哑口无言的颜珂面前“显贵”了一回,于是没过多久,她就 “受了罪”了。

她才明白,有些时候,不是你想凑合活着,就真能凑合着活下去的。

☆、第七章 天有不测风云

公司上个月推出了一个新的绩效考评系统,细则还是叶子璐复印以后发到各个办公室的,上面要求大家“仔细研读”,但是谁没事干会看呢……反正叶子璐是没看。

在叶子璐看来,人事的那帮家伙除了招聘季以外,基本一年四季都闲得蛋疼,他们搞出来的屁话除了减轻人食欲有助于减肥之外,没有任何用处。

哦……唯一的好处是,评绩效的时候有一个同事互评,她终于得到了给老女人打差评的机会。

虽然叶子璐心知肚明,老女人也一定给她打了差评。

于是坑爹的事就来了。

第二天,叶子璐打着哈欠来到办公室的时候,突然得知了一个人心惶惶的消息——部门合并,公司要改组。

什么市场部和销售合并了,策划独立出来了,财务行政总务等等后勤部门要精简啦。

整个上午谁都无心工作,全都在议论纷纷,叶子璐坐在那里空当接龙,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莫名地眼皮直跳。

以至于午休的时候,叶子璐的闺蜜一号胡芊打电话约她出去玩,都被她推了。

胡芊是叶子璐的高中同学,读书那会成绩不错,很自然地,两个优等生慢慢混到了一块。

但是胡芊高考的时候比叶子璐出息多了,毕业后工作了两年,现在正在准备英语考试,打算申请北美某名校的商学院。

不过虽然生活层次不一样,高中老同学的友谊倒是意外地保存了下来。

叶子璐先是哎哟哈哟地抱怨了一通她意外受伤的事,最后用她时灵时不灵的第六感点了一下题:“大仙儿我跟你说,我现在有种不祥的预感,感觉我的饭碗正被扫到饭桌的边上,摇摇欲坠中。”

胡芊说:“掉就掉,你那破工作早该辞了。”

叶子璐炸毛了:“怎么破工作了?怎么就破了?好不容易找的!”

胡芊毫无诚意地说:“行吧。”

叶子璐“嗷嗷”嚎叫了一番:“我要是失业了怎么办?”

“没事,”胡芊豪气冲天地说,“姐养着你。”

这才是患难之交啊!

可是叶子璐还没来得及两眼泪汪汪地感动一番,胡芊就继续说:“养肥了把你一卖,本钱也回来了。”

“胡爱卿,朕真是看错了你了!”叶子璐咬牙切齿。

“哟,怎么着?皇上您还要把我推出午门斩首示众啊?”胡芊哈哈一笑,“得了,我下午出门办点事,办好了去你家,看看你那受伤的蹄。”

叶子璐挂了电话,可是心里的惆怅一点也没减少,她重复了昨天白天的思维方式:要是头晚上把书多看几页就好了。

即使她和胡芊真的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叶子璐也真的不是嫉妒朋友,但……她有时候看着胡芊还是会困惑。

明明那时候她们俩的学习成绩一直差不多来着,胡芊看起来比她还要用功一点,这说明她智商应该比胡芊高啊,可为什么才五六年的光景,转眼就已经走到了两种人生路上了呢?

她现在前途茫茫,濒临失业,没有未来、没有方向、连梦想都早被下饭吃了。

胡芊呢,名校理工科出身,大企业两年工作经验打底,只要英文成绩差不多,申请材料稍微润色一下,这个背景申请学校就有九分以上的把握了,等一两年以后,她再拿个硕士学位,摇身一变成个海龟,就变成一个正经八百的精英了。

叶子璐觉得她们现在感情很好,可是总有一天,生活层次相差太远,别人说得话题她没听说过,她知道的东西别人不感兴趣,这份友谊除了偶尔遇见,一起回忆一下青春期时候的峥嵘岁月,也就真的没有什么继续存在的纽带了。

难道高考在人的生命中起的作用真的有那么大么?

难道现在这个社会,真的是一考定终身,连给人一个翻本的机会都没有么?

这么想着的时候,叶子璐不可避免地有些怨念,好在她心胸宽阔,很快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然而总有人让她想起来的,这天快下班的时候,叶子璐和老女人先后被叫到了大老板那里。

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老板难得和颜悦色,先是拉近感情,再是交流思想,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中心思想就是一句话:不好意思这位同志,您被裁了。

这一年市场不好,很多企业都在裁员,可是叶子璐没有想到会轮到自己身上,她想尽可能争取自己的权益,可是劳动合同和公司章程上都写得清清楚楚——绩效考评不合格的员工,公司有权裁撤。

绩效考评结果发到叶子璐手里,老女人巨大的差评横陈在她面前,其他各个指标也写得清清楚楚。

叶子璐明智得觉得,她要是再掰扯下去,就不要脸了。这时候二话不说乖乖走人,大老板看在合作的份上,还能秉着散买卖不散交情的原则,多给一点遣散费。

叶子璐离开大老板的办公室,听着后面进去的老女人爆发似的大声嚷嚷,心里想,再也不用和她斗智斗勇了。

那天因为脚伤请假的时候,她还因为不用上班乐得打滚,这天就真的再也不用来了。

叶子璐有种麻木的解脱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走到楼道里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像跟做梦似的。

这就是失业了?

这就变成无业游民了?

那她……以后干什么去呢?

叶子璐在半路上先给她爸妈打了个电话。

叶妈妈一句重话也没敢说,生怕刺激到她,连连安慰,并且当即表示下个月开始生活费会暗时打到她卡里,让她放心慢慢找新工作,不会缺钱花的。

其实她心里没那么难受,就是很茫然。

她游魂一样地回到家,王劳拉当然不在,胡芊也要晚上才来,叶子璐无所事事地转了一会,从冰箱里拿了个布丁,回到自己房间里坐在电脑前吃了,可是咽下去也不消化,平时总是能吸引她注意力的网站居然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总觉得心里像是堵了一团什么似的,吃着吃着,她就吃不动了,然后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

显然,她忘了屋里还有个别“人”,以至于颜珂突然说话的时候吓了她一跳,颜珂问:“你怎么了?”

叶子璐一哆嗦,抽抽噎噎地问:“你……你还没回去哪?”

颜珂感觉自己的灵魂在菜汤里洗涤着,如果熊脸也能变的话,一定是一脸菜色的:“我也想啊!”

他让自己听起来稍微有诚意了一点,又问了一遍:“到底出什么事了?”

叶子璐擤了把鼻涕,带着浓重的鼻音说:“我失业了……”

“哦。”自觉已经看透生死、其他都是鸡毛蒜皮的颜珂刚说了一个字,正打算劝她看开点——他这都全身不遂灵魂出窍了,这又跟谁说理去呢?

结果没想到,叶子璐突然“嗷”一嗓子哭了出来,跟刚才那种成年人的、自己坐在那掉眼泪式的哭法不一样,她这回是歇斯底里的嚎啕大哭起来了。音量之大、表情之投入,比专业嚎丧人员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把颜珂吓了一激灵——如果他激灵得起来的话。

叶子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哭得这么惊天地泣鬼神。她自认为其实没什么委屈的——工作确实就是混日子,跟同事关系一般,上班的时候干私事,还被上司逮着过几次,完全没有什么成绩。

她就是个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的货,裁员不裁她裁谁呢?

哭什么呢?可就是停不下来。

颜珂从来没见过一个大人可以这么哭,脸都憋红了,看起来好像要出点什么事似的。他经常看见电视里的人哭着哭着晕过去,然后一大帮人上来叫掐人中、掐这里掐那里,顿时有点担心,万一叶子璐也哭出点什么毛病来,他别说把她掐醒了,就是拨急救电话都没手。

“哎,我说,算了吧,你看我,我多倒霉啊,”颜珂试图安慰她,“行啦行啦,别哭啦,你说我一没喝酒二没驾车,好好地在后排座上打了个盹,得罪谁了?一醒来就发现成这德行了,我找谁哭去啊?你丢个破工作有什么了不起的,有我严重么?我把人都丢了。”

他感觉自己最后一句话好像有点不对劲,于是干咳一声:“也不对,我倒是没丢人,我就是把身体丢了……哎,你说这都哪跟哪啊?看着我,你就觉着心里平衡点了吧?”

叶子璐没感觉平衡,她更伤心了。

她嘴里呜呜咽咽地说了句什么,颜珂半天才听明白,她说:“我觉得我这辈子一事无成。”

“可不是么?”颜珂对这句话颇为赞同,“不过你还是有优点的,比如你现在就很有自知之明。”

“我觉得我特失败……”叶子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都快二十五了,什么都没有,连工作也没有了……跟个行尸走肉似的……”

她哭得更厉害了,直打嗝。

她就这么没完没了、颠三倒四地来回说这几句话,哭得肝肠寸断。

颜珂自己也很苦逼,被她哭得有点悲从心来,沉默地为自己默哀起来。直到半个多小时以后,他回过神来,才发现叶子璐哭得没力气了,趴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一动不动。

颜珂问:“喂,还活着呢么?”

叶子璐没理他,忙着倒气。

颜珂说:“要是活着呢,给爷动一动啊!”

叶子璐应声而起,就像诈尸一样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红肿的眼睛里闪着诡异的光。

“我要改!”她抽风一样、掷地有声地这样宣布了。

☆、第八章 第一张计划表

叶子璐在这样悲恨相续的心情下,看了一个半小时的书。

有些事的工作量通过想象,是不可能完全明白的,只有开始做了,才知道剩下没干的有多少,叶子璐抬头看看那些还没来得及拆包的参考书,习题册、真题集,以及手里这一本最大最厚的,顿时觉得前途渺茫——就好像数学考试的时候,发现最后一道题目死也做不出来,只能干着急地看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的那种焦灼感。

叶子璐双目无神地往床上一躺,对颜珂说:“我看这回我还是放弃吧,看不完的,明年再战得了。”

颜珂淡定地预测:“明年你还会这么说的。”

“我现在看也是无用功。”叶子璐争辩,“人不能做没有意义的事。”

颜珂凉飕飕地说:“你当然不做没有意义的事,你只是不做事。”

叶子璐哑然了一会,用兔子一样的眼睛偏头瞪了颜珂一眼:“我看出来了,你肯定是个特别不讨人喜欢的人。”

颜珂坦然地说:“对啊,那又怎么样?我自己是老板,再不讨人喜欢,也没人敢当面提出来。”

“老板”这个词提醒了叶子璐,她想起那天看的新闻,骤然想起这家伙别看一脸熊样,其实还是个有点名堂的富二代,于是马上换上一脸谄媚:“那啥……老板,我祝你早日康复,然后看在咱俩这段孽缘的份上,你收了我去给你打工去怎么样?绝对当牛做马、保管吃苦耐劳。”

颜珂自觉已经看透她了,沉默了一会,一针见血地说:“我开的是广告公司,先不说我没在你身上发现一颗名叫‘吃苦耐劳’的细胞,就算真有……你这形象也不大合适。”

“我这形象怎么了?又不影响市容!”谁都不愿意被说成长得难看,叶子璐炸了,“出门逛街还老有人管我叫小美女呢!”

颜珂平平板板地说:“咱们中国人的说话习惯,正事之前先客气客气,你自己要是也没有自知之明,就不好了。”

叶子璐:“……”

颜珂看了她一眼:“我就是陈述个太阳打东边升起的事实而已,现在早不兴一言堂了,你别给我弄个熊身攻击啊。”

叶子璐坏水乱溅地说:“嘴这么欠,我看你肯定是个万年老光棍。”

这一枪中了,颜珂捂住伤口,沉默了一会,绝地反击:“难道你不是?”

叶子璐蔫了,她盘腿坐在床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自己的小腿,嘟囔说:“刚让人甩了。”

那哥们儿可真是太有眼光了!颜珂幸灾乐祸地想。

然而叶子璐的情绪却突然低落了下来,她意识到,自己好像正处于某个危险的状态里。

“如果我就做一辈子小人物,像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那样默默无闻,做一份随时可能被人代替、毫无技术含量的工作,每天生活在小小的圈子里,嫁给一个同样普通的男人,时间长了,晚上回家两个人连话都没什么好说,一个看球,一个看电视剧,慢慢地蹉跎着岁月,成为一个毫无特色的庸俗女人,过这样一辈子,可以么?”叶子璐自言自语。

“平凡和平庸是两回事。”颜珂嗤之以鼻。

叶子璐却没听见他说了什么,她被自己描述出来的未来吓呆了。

虽然很多人说什么只要自己快乐就好,可是那种生活带来的,到底是真快乐,还是麻木呢?

万一有一天,家里出了什么意外,需要很多钱,或者需要某种门路才能解决,她想不出任何办法,只能四处赔笑,四处求人,卑微得让人连看都不忍心看,怎么办呢?

万一有一天,她自己的小孩长大了,也想像胡芊一样出国留学,接到了录取通知书,她却发现自己供不起……怎么办呢?

一辈子这样过,甘心么?

叶子璐一时呆呆地回不过神来,她慌张地想着自己的出路,可惜因为总是泡在各种影视剧和小说的剧情里,总是看着那里面不凡的角色们走的路,久而久之,她早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路。

她没有显赫的出身,想来个宅斗宫斗都没人跟她斗,别人图她什么呢?

她也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本钱——开玩笑是开玩笑,叶子璐自己知道,她的模样充其量、往好里说,也就是个清秀,老天没给她指望皮相吃饭的本钱。

她也不是什么天然呆的高智商分子,还是个胆小鬼缩头乌龟,看个鬼片都要捂眼睛,混黑帮什么的更是完全扯淡……更不用说叶子璐乖乖女当了这么多年,连小混混都没见过几只,更不用提传说中的黑社会了。

综合她看小说多年的经验,大概只剩下邂逅高富帅这一条路了。

这个倒是有,她还真的离奇地邂逅了一个高富帅——可惜那货就只会嘲笑她没人要,以及千方百计地想着要回去。

看来不是所有的高富帅……都有脑残的审美观的。

我该怎么办?

这问题当年高考成绩下来,发现自己考砸了时,叶子璐这样问过自己一遍,大学毕业以后找不到工作,在家待业的时候,她又问过自己一遍。

这是第三遍,可依然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人生”两个像一块重重的石头,压在了她的心上。叶子璐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正日复一日,蚕食鲸吞着她的生活,要毁了她。

先是梦想、然后是生活,最后是她整个人。

这天晚上,正好胡芊临时有事失约了,叶子璐自己把自己关在房间,写了一份周详的一周计划表出来,然后强买强卖地塞到颜珂的鼻子底下。

“你得帮忙,监督我严格执行自己的计划,”她理直气壮地说,“你看,你好歹这么大一个人了,不能白住我家对吧,我可以让你以这个抵房租——先给我看看,这计划表写得怎么样?”

颜珂趁机讨价还价说:“我帮你可以,有个条件,你得想办法,找机会带我去我住院的地方,帮我穿回去。”

叶子璐:“成交!”

叶子璐的计划表乍一看做得非常详细,把一整天要做的事都给严格限定了,从早晨七点半到晚上十一点,精确到分钟。

颜珂只看了一眼,就说:“这个不行,你肯定做不到。”

什么“七点半点到七点四十,洗脸刷牙,七点四十到七点四十五,上厕所”——那您要是便秘了,这一整天都完不成任务了?

刚做的口头交易,颜珂本着商人以诚为贵的心态,还有几分耐心地跟她说:“军训都没有把时间掐得这么死的,做计划得符合你的实际水平……”

叶子璐不耐烦地打断他:“符合实际水平我还做什么计划啊?直接写‘早晨十一点起床,吃饭,上网,吃饭,上网,睡觉’,就没了。”

颜珂还想再发表点意见,可叶子璐已经一把抢走了她那密集程度堪比考试小抄条的计划表,夹在床头的台历上:“算了,不用你评论了,明天照这个监督我就行了。”

颜珂问:“有惩罚机制么?”

“惩罚机制?”叶子璐愣了愣,打量了一下他那不到三十厘米的五短身材,“你也干不了什么,我看语音提醒就行,如果我不听,你可以一直念叨。”

颜珂认为这件事挺新鲜,有种自己充当了别人人生导师的感觉。

不过人生导师走马上任的第一天,就发现自己遇到一块朽木。

叶子璐打算七点半起床,于是闹铃是从六点半开始响的,一开始十分钟一次,最后五分钟一次,颜珂目睹了她无数次重起、重起失败、再重起、再重起失败……最后叶子璐竟然真的坚强地爬起来了。

……只是她那脸上表情痛苦得仿佛不是起了个床,而是受了个刑。

她拖着僵尸般沉重到沉痛的步速,缓缓地走去厕所,一声巨响,就撞在了卫生间的门上。

颜导师看热闹捡笑话的同时,默默地给她掐算着时间——果然,叶子璐把那十五分钟之内刷牙洗脸上厕所的限定给忘了,等她一脸犯困地从卫生间走出来的时候,已经差五分钟八点了。

颜导师尽忠职守地提醒:“你再不快点,早饭时间就被挤没了。”

叶子璐一激灵,小跑着钻进厨房,从冰箱里拖出一盒牛奶一袋面包,连热都没来得及热,直接拖到自己的房间里,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着,当中还差点习惯性地叼住牛奶盒子,把罪恶之手伸向电脑。

“嗯哼!”颜导师偏头对照了一眼计划表,指出,“早晨没有开电脑上网这一项,你需要在八点之前吃完早饭,然后八点到九点半做一个半小时行测习题,标注是至少一套真题,后半个小时对照答案订正。”

这个也是绝不可能完成的——颜导师预测着。

叶子璐□面包和凉牛奶噎得胸口疼,她以超人的速度,五分钟解决了自己的国计民生问题,然后大马金刀地坐下来,抽出行测试卷,在计划表上把“刷牙洗脸和吃早饭”什么的这些杂事勾去,开始做题。

她知道,自己的精神很容易就被分散,所以特意挑了早晨刚开始的时候做题,一般人做整套试卷的时候,通常会比看书的效率高一些。

可叶子璐已经不知道多久没在八点以前起过床了,加上完全没有准备过,不会的题目又比较多,看着看着,选择题的选项就看串行了,然后眼前的字迹开始模糊,开始上蹿下跳晃来晃去……

颜珂眼睁睁地看着叶子璐眼皮慢慢垂下,然后头好像小鸡啄米一样,点来点去,摇摇欲坠了两分钟,最后咣当一声,扑倒了。

颜导师望着窗外冉冉升起的旭日,感到无话可说。

☆、第九章 拖延症的真面目

叶子璐用她的实际行动,给颜珂演示了一番,什么叫做:计划赶不上变化。

等她从桌子上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做卷子的计划时间早就已经过了,叶子璐看着真题集上面的一滩可疑的液体,第一反应就是愤怒地质问颜珂:“你怎么不叫醒我?”

颜珂正在练习怎么控制这个软绵绵、布缝的身体,闻言木然地看了叶子璐一眼:“你又没给我装备麦克风,我叫得醒么?”

叶子璐有点心虚。

“我看你也别复习了。”颜珂冷哼一声,低头继续着他的训练,吃力地扭着他那基本叫人看不出来的小短脖——他发现自己和这个布熊身体的同步率越来越高,以至于这些动作做起来仿佛都比前一阵子要容易得多,尽管他很难判断这个变化究竟是好是坏,仍然在为了自己能多一点自主能力而不断地锻炼。

当然,颜珂还不忘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寒碜了一下叶子璐:“也还是别看书了,要是你这样的都能考上,母猪都能上树了。”

叶子璐叫唤起来:“我高中的时候一直是我们班第一好不好?我智商很高的!”

“第一?”颜珂冷笑一声,“原来你上的是特殊儿童教育中心?”

“只是因为还没到快考试的时候,我感觉不到压力,所以动力不足,每次临到考试的压力来了的时候,我的潜力都会一下爆发出来的!”

“你昨天才说过时间不够,”颜珂一针见血地指出,“今天就美其名曰没压力了。从你身上我终于感受到了一点稀有的女性特征:女人都是善变的。”

“我……”

叶子璐正要反驳,这时候,放在一边的手机短信提示音响了,她拿起来一看,是银行账户变动的提示——有人往她的账户里打了八千块钱。

接着叶妈妈的短信就来了,先是问她钱收到没有,后来又安慰了她一下,说工作慢慢找,这点钱先花着,不够了随时找妈妈要。

叶子璐本来有点嬉皮笑脸的表情顿时仿佛被吹上了一层灰,心尖最柔软的地方好像被人用指甲捏住掐了一下似的,酸酸钝钝的疼。

“怎么了?”颜珂问。

“我爸妈给我把生活费打来了。”叶子璐闷闷地说。

昨天才打电话抱怨了失业,今天生活费就到账了,叶子璐想,一定是她妈上午特意请了假,去银行给她转了账,好像晚一天她就开始挨饿了似的。

颜珂毫不留情地鄙视说:“没见过你这么废物的,我大学那会儿就自己赚学费和生活费了。”

“你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叶子璐心情低落地随口问,“让你爸妈断你经济来源?”

“你爸妈才断你经济来源呢——我那是把父母给的钱都攒起来了,大学毕业以后正好够我创业的启动资金。”颜珂长说完,看着叶子璐叹了口气,“我本来觉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己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跟你比起来,看来我总还算是对国家和社会有贡献的了。”

叶子璐不说话了。

她的此刻的感受非常复杂,一方面无论是颜珂的冷嘲热讽、还是这件事本身,都让她觉得很难过,她都已经大学毕业一年半了,按说早该经济独立了,却还在靠父母活着,实在有点丢不起这个人。

可另一方面……她又觉得,心里好像一下子松快了不少——她又有钱了,又可以无忧无虑地过一阵子了,仿佛失业和即将到来的考试压力都显得不那么大了,她就像个超龄儿童似的,感到自己又有倚仗了。

在这种复杂的心情下,叶子璐开始做一件事——修改她的计划。

把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从计划表上删除,一天的安排砍去了一些,做每一件事的时间放宽了一点,再一次给颜珂过目,这一次得到了颜老师的首肯,他说:“差不多。”

可惜,“差不多”三个字是以正常人的评判标准来的,叶子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不算很正常——比如她是个非常严重的拖延症患者。

颜珂就发现,时间充足的结果不是让她踏踏实实、按部就班地完成计划,而让她打开了电脑,刷起了她的“四小件”。

于是第二份计划的完成情况如下:

颜珂:“你怎么又上起网了,不是要做真题么?”

叶子璐:“真题我留了三个小时的时间,两个小时能做完,剩下半个小时订正也够了,还剩半个小时呢,可以适当放松放松。”

颜珂哭笑不得:“你怎么知道你两个小时能做完?万一再睡着了呢?再说,假设你可以,你就不能先做完后休息么?”

先休息还是先做题,这大概就是拖延症患者和非拖延症患者的主要分歧。

最后,处于半身不遂状态的颜导师有心无力,还是没能约束住叶子璐,就看着她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无所事事地刷网页,刷网页的结果是找到了一个她感兴趣的视频,她扫了一眼时间,发现视频只要半个小时,于是二话不说,拖出计划表,把所有的计划往后拖延了半个小时,心安理得地坐在那看了起来。

到此为止,颜珂不再说话了——因为觉得她已经无药可救了。

可想而知,第二份计划的下场和它的先辈一样——被卷吧卷吧,丢进了垃圾桶。

叶子璐就这样度过了她的失业第一天:毫无成效、充满悔恨。

她的悔恨是真的悔恨,焦虑也是真的焦虑,只是这种焦虑和悔恨直到接近半夜零点的时候才爆发出来——当叶子璐意识到,日历又被翻了一页,这一天永远地过去了的时候。

这一次她都快哭了,可是颜珂也并没有安慰她,并且他本来有的一点同情心,看来此时也已经给磨光了。

颜珂觉得叶子璐这种人就是自找的,所以决定抛弃这个满口嚷着要改过自新、但是看不见一点诚意的家伙。

他认为,如果一个人真心想做什么事,哪怕遇到天大的困难,也会绞尽脑汁千方百计地想办法去解决的。他根本看不出叶子璐想改正的信念……甚至他在她身上就完全看不到有“信念”这种东西。

颜珂活动着小布熊笨重的身体——经过了一整天的锻炼,他已经能控制四肢做一些简单的动作了,能在小范围——比如叶子璐的床头柜上走一圈,虽然很累,但是看似成效还不错。

颜珂大概觉得叶子璐实在靠不住,所以准备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实在不行,他还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想办法“走到”医院去!

叶子璐无意中在网上搜索了一下“拖延症”三个字,一个关于拖延症的视频就跳了出来。

“拖延症,就是逃避一些事情,就是无法开始做事……”【注】

四分多钟的视频,叶子璐看到短篇里的棺材“砰”一声合上,好像从生到死的一辈子就这样茫然而无所得的过去;看到视频里的小人不断地列清单,不断地删改,再不断地列,周而复始着不肯开始做任何事……她的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掉下来了。

她发现这种感觉没有办法对任何人表达。

就像有人掐着她的脖子,堵着她的胸口,卡住她的气管。就像她整个人被泡在泥浆里,粘稠的液体让她无法呼吸,也无法逃离,越是挣扎,陷得就越深。

她无法描述它们,也无法取信于别人。

谁也不会相信的——比如颜珂。叶子璐看得出来,颜珂已经不想理会她了,大概在他心里,在他们心里,她已经成为了一个好吃懒做、浑浑噩噩的人。

叶子璐能想象出别人在背后会怎么议论她。

失败者、啃老族、没前途、没出路……哪怕她踩了狗屎运嫁给有钱人,都会有人酸溜溜地计算着她什么时候被人抛弃。

然而她自认为自己不是那种菟丝花一样的性格,她并不认同那种生活方式,同时又有着非常脆弱的自尊心,两厢矛盾让她痛苦极了。

很久以前叶子璐就知道“拖延症”这个词,很多网上的好友似乎都有这个毛病,每天都有人在微博上嚷嚷着自己没状态、拖延症、应该做的事又没做。

可是这些仿佛只是一种常态的抱怨,虽然说话的人不至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但肯定也多少有些若无其事的态度在里面,才能这样轻松地自我调侃。

叶子璐不清楚别人和她是不是一样的,她也能用轻松的口气对别人说自己有拖延症,并且举出自己曾经是怎么拖延到最后一分钟,又是怎么样以一种超人的状态险险过关的——好像谈起了一回很了不起的历险似的。

可是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这是生病了。

那个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偶尔调皮捣蛋但无伤大雅的“朋友”,终于不知道什么时候,长成了一个面目狰狞的怪物,已经对她亮出了锋利的獠牙……

可悲的是,如果不是意外失业,叶子璐竟然没有意识到。

颜珂练习着四肢的配合,并且企图“拿”起什么东西,可惜“手”太软,总是掉,他试了很多次,找不到窍门,有些懊恼,但是依然不屈不挠——等他终于感觉到累了,打算休息一下明天继续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是半夜一点了。

而叶子璐就像个小幽魂一样坐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双目无神,在那悄无声息地已经不知道哭了多久。

颜珂才终于意识到,好像出了什么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注】对这个视频感兴趣的同学,请用关键词“拖延症视频”搜索,土豆就有,小短片的名字就是“procrastination(拖延症)”

☆、第十章 艰难的第一步

颜珂觉得,这个姑娘就像个精神病一样,心情指数总在两级之间跳来跳去——傍晚的时候还在那里没完没了地看视频,笑得前仰后合,这才过了多长时间,她又伤心得肝肠寸断了。

她心里好像就没有个主次,没有个大事小事的分别。不管多大的压力当头拍下来,她的注意力都能被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牵走,可又不是真的心胸宽阔——因为虽然牵走了,但是走不远,一会还会给牵回来。

当拖拖拉拉已经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当一个人已经对它产生了焦虑甚至绝望的情绪时,它可能就不再是一种坏习惯……而是某种心理疾病了。

此时已经是万籁俱寂了,颜珂把声音放轻了一点,他问:“你到底怎么了?”

到底怎么了?叶子璐说不出来。

她只是觉得自己的生活陷入了一种怪圈,除了床头的一亩三分地,哪里都是让她不安,她站在那个小圈子里,拼命地想逃出去,却不敢迈出一步。

叶子璐不吱声,抱着抱枕靠在床头,目光呆滞,脸色苍白,披头散发地身影在昏暗的床头灯下,领口露出一截突兀的锁骨,看起来就像个瘦骨伶仃的女鬼。

颜珂一不小心左脚绊了右脚一下,五体投地地摔在了叶子璐的床头柜上,因为背部太圆润,还滚了滚,他爬了半天未果,只得趴在床头柜上,气喘吁吁地建议说:“其实你可以从最简单的计划做起——比如规定自己每天早晨起床以后做一套行测的卷子,之后愿意怎么玩就怎么玩,每天就早晨起来的时候需要这一点意志力,你总不可能连这也做不到吧?”

叶子璐慢慢地抬起头,她眼睛本来就比别人大一点,哭得红肿了,显得又比平时还大了一圈,看起来年纪小了不少,就像个无助的小动物。

有那么伤心么?颜珂那颗对别人和对自己一样苛刻的心突然软了一点,他把声音放柔了一点,继续建议说:“要不这样,你可以先试一个星期,就在枕头旁边放一个小记事本,每天早晨起床的时候拿出来,写你上午要做的事,做完了就把本收起来,然后你这一天就自由了,你看怎么样?慢慢的就会好的。”

叶子璐其实哭了一场,已经好很多了,她从来情绪来得快走得也快,认真想了想,觉得颜珂说得挺有道理,于是乖乖地点点头,还非常好心地把床头柜上半天翻不过身来的小熊给扶了起来,手掌蹭过小熊的毛,有意无意地抱怨了一句:“我以前不高兴的时候都是抱着小熊睡的……”

颜珂一听,头皮都炸起来了。

隔着棉花和布做的身体,都能摸出他的僵硬来。

“还喜欢掐小熊的脸和屁股。”叶子璐说。

颜珂觉得自己刚刚那一点同情心瞬间从地球上蒸发了,宝贵的感情被浪费了!

“行吧……你在这,我会尽量克制的,将来你应该还是清白的。”叶子璐这没心没肺的货以这句话作为总结陈词,就这么迅捷无鹊毓氐扑了。

剩下颜珂一个人……一只熊,默默地坐在黑暗里。

灵魂换了身体,即使还保持着天黑休息的习惯,但没有生理上的拖累,他仿佛已经不需要睡眠。颜珂突然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从高中毕业一直到现在,他好像一直都很忙碌。

颜珂的外公曾经是龙城市市长,传到他父母这一辈人,渐渐从最开始依靠老人的关系,到慢慢走出自己的路、打拼出自己的事业,而他外公,也慢慢从“老市长”变成了“颜靖明的岳父”。

颜珂本人,从小到大,一直被人以心照不宣地表情提起:“这位是颜先生的儿子。”

他小的时候,也曾经为此沾沾自喜过,小学一年级和同学打架,那同学也是个小孬种,打不过就哭哭啼啼地说:“回家告诉我爸,让我爸找你来!”

颜珂年幼不懂事,知道的词汇基本来自于电视剧和广告,还大多非常一知半解,不知道怎么的,张口就说了一句:“找你爸有什么用?你爸不就是个臭卖菜的么?”

“卖菜的”就算了,还“臭”卖菜的——那个时代,人们好像没来得及从计划经济的思维中走出来,对小商贩和个体户依然保持着某种警惕而轻蔑的态度,这些小孩是不懂的,可是经常听别人议论,也隐约有了阶级的概念。

比如他会知道,自己的铅笔盒比别的同学用的都贵,自己的书包是别的同学父母一个月的工资。“别人没有,自己有”,这就是什么都不懂的小朋友们在集体生活中,最开始找到自己位置的坐标。

不巧,那次打架正好被闻讯而来的老师听见了,并且如实转达给了颜珂小同学的家长。

那一回颜珂遭到了有生以来最可怕的惩罚,连例行的批评教育都没有了,他爸爸干脆和他单方面的冷战了整整一个星期,把小颜珂完全当空气,一个字都不和他说,连一向非常好说话的颜妈妈都不管他了。

颜妈妈对还没满七周岁的颜珂说了一句非常重的话,她说:“你在向同学炫耀的东西,和你有什么关系?那是你爸爸的本事,你有什么?你连菜都不会卖。”

有生以来第一次挨骂,第一次遭到冷暴力,在颜珂心里的印象比任何人想象得都要深,以至于他开始有些矫枉过正起来,甚至过了十来岁升入中学的时候,他连零花钱都不肯主动开口要了。

而随着年龄的增长,颜珂也开始越发反感别人提起他爸爸。他想,自己的名字明明只有两个字,怎么别人非要舍近求远,给他安一个“颜先生的儿子”这么长的字号呢?

父辈慢慢成了他的负担、成了笼罩他生命里的一道阴影,拼命地逼着他往前走。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这些年活得就像一个一刻不停运转着的发条。

他每天都想着很现实的问题,以至于突然有时间停下来思考一下的时候,竟然发现自己一闭眼,想起的还是他妈妈还年轻的那张脸,板得沉沉的,有些陌生,甚至可怕,像一个审判者那样居高临下地给了他一个非常无情的评价。

和你有什么关系?那是你爸爸的本事,你连菜都不会卖。

颜珂变成了一个完美主义者,他用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好像都在执着地证明,他能做到比卖菜技术含量更高的事,可惜颜珂他妈估计早就忘了那么多年前教训小儿子随口说出的一句话了。

现在,他的身体和灵魂离奇地分开了,颜珂其实比叶子璐更迷茫,在他看来,叶子璐站在一个停滞不前的生活的拐角处,而他自己,正站在生与死的交点。

有些人遇到的挫折大,有些人遇到的挫折小,可是有时候挫折其实没有大小之分,它只有“过得去”和“过不去”两种。

颜珂觉得自己有些被叶子璐传染了,好像也患上了那种离奇的、之前没有听说过的“拖延症”。

明明应该和她说自己想去医院看看,原装配套的灵魂和身体总该有吸引力,明明他就是相信着,只要能有机会靠近自己的身体,他一定就能回去,醒过来、好起来。

可是他干了什么呢?

在这个傻熊的身体里练习走路,以及用了一整天的时间嘲笑一个年轻女孩的意志力不坚定。

“她只是个小姑娘而已。”颜珂用那种惯常的、苛刻的口气质问自己,“你自己呢?比她高明到哪里了呢?”

害怕自己就这么死了,或者永远醒不过来了,怎么甘心呢?

他的思路在黑暗里清晰得惊人——那么多年,他一直那么努力地活着,难道就是为了早死的么?所以这一会他被吓坏了,以至于连确认都不敢确认,潜意识想着逃避,一直在说服自己,叶子璐不可靠,自己要为自己做好各种准备,甚至为了能迈着五厘米长的小断腿走到医院去,从现在开始练习走路……

估计等他练成了,早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了,到时候那个叫“颜珂”的恐怕尸骨都寒了。

小时候念课文,《兰亭集序》里有一句话,颜珂到现在都记得:“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小男孩都觉得这句话很拉风,可是现在想起来,你没有死过,怎么能知道活着的意义呢?

没有在生死一线的地方拼命挣扎过,怎么能说“死生”不是大事呢?

颜珂借着窗帘缝隙里射进来的一点微光,看了看已经熟睡的叶子璐,心里想:如果她明天早晨能做到小本上写的事,我怎么也要去医院看一次。

第二天早晨,叶子璐果然照着颜珂的建议,在本子上写:要做一套习题。

“就做一套题而已,一天就干这么一件事,”颜珂说,“你就想,做完以后想干什么都行,越早做完,你解脱得就越快,你就拿它当一副药,虽然可能有点苦,但是吃完这幅药,你这一天就解脱了,晚上不用焦虑了,也不用抱着被子哭了,你试试,肯定管用。”

叶子璐做完真题的时间比预期长了半个小时,中间停顿几次,几次都想扔下笔去上个网,都被颜珂打断,男人用低沉平缓的声音提醒她:“还剩半碗,喝完它,喝不完不管用。”

这天上午差十分钟十一点,叶子璐终于做完了整套真题,她肩膀僵硬,并且做错了一多半,这似乎是个令人沮丧的结果,但她却一点也不觉得不高兴,好像真的像是喝了一副药一样,浑身都很轻松。

“做完了事”,“这一天再没有别的安排”,这两件事让她的心情飞了起来——和平时无所事事地在网上找乐子不一样,那时候她虽然笑了,精神上却依然隐隐地压抑着什么,知道自己有些事不能想,一想就会不要醒,心里被压了一块石头。

而现在,那块石头奇迹般地感觉不到了。

至此,叶子璐才终于算是走出了她的战拖第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嘤嘤嘤考了一天试,更新晚了,诸位晚安~

☆、第十一章 医院里的男人

颜珂终于也履行了他前一天晚上对自己做出的承诺——跟叶子璐提了自己想去医院的事。

其实叶子璐很难把颜珂当一个人看……当然这不是骂人,鉴于颜珂目前的形象,并不是每个人都有丰富的想象力,可以整天对着物品拟人,做梦都想怎么让自己鱼缸里养的两只小乌龟变成帅哥搅基的。

所以叶子璐先是愣了一会,才突然想起来,这个会说话会骂人、还会把自己绊倒的物件,并不是那个陪了她好几年、不高兴了可以任意蹂躏的小玩偶,它里面装了一个真正的人。

“可以是可以。”叶子璐抬头看了一眼外面晴朗的好天气,她还处在完成了一整天任务的飘飘然里,“不过你知道你自己在哪一家医院么?”

颜珂很快报出了一个医院的名字——那家医院有父母的老熟人,他又在王劳拉的办公室里听见了一些只言片语的八卦,综合推断一下,八九不离十。

其实颜珂连自己会住在哪个住院部心里都有数——只要他下定了决心去。

正巧他们俩都是龙城本地人,路线熟悉,很快就到了,叶子璐穿了一件有大连衣帽的衣服,把颜珂放在了自己的帽子里,在他小声指挥下,进了医院。

“我又不认识你,突然进去,别人会不会觉得我是变态啊?”叶子璐低声问。

颜珂说:“没事,你趁着没人的时候混进去,有人逮住你就说是走错了——哎哎,麻烦你正常点行么姑娘?好好走路。”

叶子璐跟他说话的时候把头压得低低的,还欲盖弥彰地拉起衣服领子挡住自己的嘴,探头探脑,那叫一个鬼鬼祟祟,回头率已经接近百分之百了。

叶子璐:“我我我我我紧张……你觉得这么说真行么?会不会给抓起来?”

颜珂随着她迈步的频率在兜帽里一跳一跳地,趴在她肩膀上,小声说:“我还没说什么呢,你瞎紧张什么?放心,你这样的,一般没人把你当坏人,眼神真诚一点,动作别那么猥琐,挺胸抬头!”

叶子璐长得比同龄人都嫩一点,穿着休闲衣服的时候,简直就像个十来岁的高中生,非常具有欺骗性,有一阵子龙城地铁查得严,要过安检,结果叶子璐每次拎包就过,保安从来都是看她一眼就放行,也不知道是不是把这看起来很傻很天真的姑娘当成了未成年。

“叶子?”

就在叶子璐踟蹰不前的时候,有人疑惑地叫了她一声,叶子璐一回头,发现是胡芊拎着东西,正站在不远处对她招手。

胡芊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不大好接近。

有江湖谣言说,她中学的时候就整天戴着五万块的表上学,每天有司机来接。高中时候,很多女孩子们拉帮结伙的方式以及消遣,就是一起上厕所一起放学回家,胡芊这个人,行程跟大家就不一致,又不是很乐意和别人一起叽叽喳喳,再加上是个优等生,所以整个人看起来就不大接地气,在广大人民群众心里,总像一朵难以攀折的高岭之花。

她是怎么和叶子璐结下了孽缘一样的友谊,这至今都是未解之谜。

“大仙儿!”叶子璐狂招手。

“你认识她?胡芊?”颜珂低声问。

“高中同学,闺蜜。”叶子璐说。

“太好了,跟着她。”颜珂当机立断,“她们家跟我们家是世交,我估计她是来看我的,你想办法跟着她,就能混进去。”

真是刚想睡觉就有人给送枕头,胡芊其实跟颜珂本人倒不算熟,主要是她爸在外地赶不过来,她替父探病,没等叶子璐要求,胡芊就主动拉着叶子璐陪她,正好探完病可以一起出去坐一坐。

不成人形的颜珂和叶子璐就这样有惊无险地混进了病房。

这是叶子璐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颜珂。

病床上的男人闭着眼,还在昏迷中,尽管憔悴,却仍然能看出他醒着的时候,应该长得很是人模狗样。叶子璐难得看在帅哥的份上,对他起了一点怜惜,把帽子里的小熊拿了出来抱在怀里,让他能离他自己的身体近一点。

如果不是胸口还有微微的起伏,颜珂简直就像一具毫无生命力的尸体——可能和尸体也差不多吧,他魂都跑出去了。

叶子璐听着胡芊和颜妈妈的小声交谈,颜珂他妈妈是个非常优雅的女人,但是即使她极力掩饰了,脸上还是有哭过的痕迹,病房里的气氛有些压抑。

叶子璐心里胡思乱想着,伸手捏了捏小熊的身体,可是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她不知道他能不能通过这个机会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这几天她最痛苦的时候都被这只突然之间会说话的小熊看到了,他虽然说话很欠揍,但是也真的出了些靠谱的主意,帮了好多忙,叶子璐觉得,如果小熊恢复成以前那个呆呆傻傻不会说话的样子,她居然会有点舍不得。

直到胡芊尽到了礼貌,要离开的时候。叶子璐从病房出来往外走,这才发现,小熊的脖子扭了一下,她侧过身,发现那双乌黑的塑料眼睛正盯着颜珂妈妈的方向,颜珂的妈妈对她们表示了感谢,把她们送了出来,可她们一转身,她就回过头去,看她的儿子,眼圈又红了。

叶子璐觉得,如果小熊也能哭,他说不定已经快忍不住了。

胡芊感叹说:“你说这不是无妄之灾么,好好地坐车也能出车祸,万一有点什么事,才这么年轻……唉,看见他,我顿时就觉得平衡了,即使每天回家要没完没了地背英语,从早到晚地跟我那后妈斗智斗勇,也挺幸福的了——你呢,脚怎么样了?”

“脚好了。”叶子璐闷闷地说,“就是失业了。”

胡芊没想到开玩笑的话竟然成真的了,愣了愣:“啊……真的呀?”

叶子璐撇撇嘴:“算了吧,反正我现在也平衡了,丢工作可以再找,丢了小命就找不回来了。”

小熊版本的颜珂不能说话,只是愤愤地偷偷用自己的大脑袋磕了一下叶子璐的手——你们俩这是把自己的平衡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么?厚道点行不行啊!

就在刚刚,颜珂发现了一件非常严重的事,他在和自己的身体两步远的地方,却别说是回去,连自己身体的吸引力都感觉不到。

最糟糕的、他最怕的情况发生了。

他真的会死么?真的会变成个植物人么?

可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冥冥间,颜珂已经有了接受这种情况的心理准备,又或许是因为叶子璐的手一直放在他头顶上,颜珂反而诡异地冷静了下来。

事情已经这样了,还能再坏么?他这样想着,只要他自己一天没有魂飞魄散,一天没有彻底告别这个世界,事情就有转机的。

颜珂觉得,自己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只放在自己头顶的掌心的温度。当他突然发现,世界上只有叶子璐一个人知道他是谁的时候,就对这个混得惨兮兮的姑娘产生某种……好像相依为命一样的感觉。

叶子璐一直把小熊拿在手上,没把它放回兜帽,她觉得这家伙怪可怜的,当的好好的高帅富,咣当一撞,愣是给撞成了个穷矮丑了……光是穷矮丑也就算了,还是个穷矮丑的非人类。

“去我家玩么?”叶子璐随口问。

胡芊犹豫了一下:“你室友在家么?”

不知道为什么,胡芊跟王劳拉就是气场各种不合,听见叶子璐说王劳拉晚上有约才答应,结果等两个人到了家,蓦地发现,佳人有约的王劳拉竟然提前回来了。

王劳拉看见胡芊,明显愣了一下,随后露出一个假客气的笑容:“来了啊?”

“嗯,哎?劳拉你比我上回见你时候瘦了哎。”胡芊也笑眯眯地跟她寒暄。

王劳拉的笑容真诚了一点:“真的啊?谢谢,可能是最近复习考试累的,无意中减肥了。”

胡芊:“别啊,你都已经这么漂亮了,还是稍微胖点号,也给我们留点活路嘛,复习得怎么样?哎,不用问,肯定没问题的——那行,我跟叶子坐一会就走,不多打扰你们。”

王劳拉表示各种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叶子璐吐了吐舌头,她觉得光看表面,绝对看不出,这俩女人在背后一提起对方的名字就一脸恶心,那甜言蜜语你来我往的……真像现代版的金枝欲孽。

果然,等胡芊跟叶子璐一关门,胡芊的脸就撂下来了,掐了叶子璐一下,小声说:“你不是说她不在家么?”

叶子璐表示无辜。

胡芊对这个二货很无力,于是愤愤地往门外扫了一眼,嘀咕说:“就这种脑子都长在胸上,连四则运算都算不利索的女人还什么都想考,狗揽八泡屎,也不照照镜子看看她是什么德行,我听人说她还报了A大的研究生?切——她要是也能考上,我就给她跪了。”

这时候,叶子璐还天真地认为,王劳拉和胡芊唯一的交集就是自己,剩下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她一直没弄明白,她们俩到底是怎么结了这么大的仇的……当然,后来她才明白,这里面是很有一些内情的,不过是后话了。

叶子璐已经没有心情管别人到底考得上考不上了,她自己的考试也如期而至。

这一段时间,因为准备考公,她没有去找别的工作,每天按颜珂说的,坚持在自己的床头本上写一件事,慢慢地,一件事加到了两件。

而习惯是潜移默化的,等到考试前的一天晚上,叶子璐回想起来,发现自己最近一周已经基本可以安排整天的生活了。

她这大半个月过得无比充实,充实到让叶子璐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完胜拖延症了……然而就在临考前,她心里却升起了某种隐隐的不安。

就跟她高考前的那种不安一模一样。

☆、第十二章 一巴掌

王劳拉简直疯了,颜珂作为一只熊,都被她这可怕的考前综合症给吓着了。

考试前一天晚上,王劳拉小姐神神叨叨地在叶子璐屋里待到了十一点半,对话的内容基本如下。

王劳拉:“哎,你说我要万一考不上怎么办啊?”

叶子璐懒洋洋地说:“不会的,你不都准备了大半年了么,要对自己有信心。”

王劳拉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于是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是,考试之前应该对自己有信心,这样心态好,才不容易失常……对,我就想,我一定能考上,肯定能考上。”

叶子璐的目光回到方才打开的地图路线查询上,王劳拉就在旁边一边念叨着“一定能考上”,一边在屋里没完没了地走来走去。

五分钟以后,劳拉小姐又哭丧着脸,伸手捅了捅叶子璐:“可是我没光专心准备考这个啊,我同时还准备着考研,还要整天背英语,准备明年三月份的商务英语,万一心不够诚,考不上怎么办啊?”

叶子璐:“……”

王劳拉大概只是想抒发一下自己很紧张的情绪,压根没打算听叶子璐的回答,她说完想了两秒钟,又自言自语地说:“那我也很用功了,习题做了好几大本,申论那本指导书都背下来了,肯定没问题,肯定没问题。”

叶子璐干脆不理她了。

之后王劳拉就出去了,削了个水果,倒了杯牛奶,叶子璐本来以为她消停了,可没想到转了一圈,她又回来了:“叶子,你说我要是考不上怎么办啊……”

得,她又想起来了。

在这一次公务员考试之前,叶子璐本来以为,自己的人生会有这样的两种经历。

她拖延症根深蒂固,每次都临时抱佛脚,所以一般成功和失败的几率参半。对此,她也自有一套理论,认为这和她临考试时的生理心理状态有关系,如果状态好,那就能发挥出她所谓的“潜能”,最后安全过关,那么她会十分沾沾自喜一下——别人付出了一个月两个月乃至半年的努力,她一个晚上通宵,居然也能得到一个差不多的结果,不是说明她天赋异禀么?

或者状态不好,她得到了一个让大家都非常不想看到的结果——这当然也没什么,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叶子璐虽然心里仍然会难过,但她觉得这个结果也是可接受的,她会给自己找另一次弥补的机会,并且幻想,下一次自己就会发奋努力,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

然而这个世界事情发生的概率,它并不是离散的,而是连续的。

当叶子璐得知自己落榜的时候,她足足呆了十分钟,才知道,原来什么都是有可能发生的——比如努力了,依然没有一个好的结果。

当年上高中的时候,她总会非常可怜班里那些明明学习很用功,但是成绩还是上不去的同学,却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和他们一样,明明投入了努力,结果颗粒无收。

从理智上,尽管谁都知道这种事会发生的,叶子璐当然也明白,所以更确切地说,是她潜意识里不愿意接受这个结果。

每年考公的大军里落榜的比考上得多得多,尽管每天晚上下班回来刻苦学习的王劳拉和她一样没有结果,但这些都不能安慰叶子璐。

她的自尊被自己刺伤了。

对此,颜珂倒是觉得她考上了才不正常,于是非常漫不经心地“安慰”她说:“行了哈,没考好自己反省一下,差不多就得了,你智商不高,情商一般,难道连逆商也不高么?这点挫折都受不了,你还能干嘛呀?”

叶子璐不搭理他,头上顶着一层阴云,缩在墙角里,就像一朵蘑菇。

颜珂正在练习用他的熊掌控制鼠标,笨拙地拿叶子璐的电脑打开了财经新闻网页,接着说:“说真的,之前我就知道你考不上,过去估计也就是体验体验生活——看仨礼拜的书,你就想跟全国人民竞争啦?你当中国人民智商平均值都跟小布什似的么?”

“我跟你说,我认识一个哥们儿,智商特别高,人家正经是最牛逼的大学里出来的最牛逼的人,玩似的把公务员考下来了,那也是提前一个多月做了两大本真题,外加自己琢磨过的,你以为你是霍金还是牛顿啊?”

颜珂说话是无心,然而却无意中戳中了叶子璐的内心深处,她那被刺伤的自尊心,竟然神奇的、迅速地自己愈合了!

对啊,她虽然比以前都努力,但是确实只看了三个礼拜不到嘛,王劳拉看了半年,不是跟自己一样么?

颜珂一句无意的话,让叶子璐重新回到了自己惯常的思维模式里——看,她做的那些努力,其实根本不是为了考公务员,当时开始看书的时候就知道已经来不及了嘛,那些都只是为了克服她的拖延症而已,现在,她自觉拖延症已经克服了,那自己的未来难道不是一片明朗么?

回到了安全的心理区域,叶子璐只用了一秒钟,就把自己治愈了,脑袋顶上的阴影忽地一下散了,她又乐观而且阳光灿烂了起来。

重新振作的叶子璐很快恩将仇报,把颜珂从自己的电脑前面捉走:“闪开闪开,我要看小说!”

颜珂:“……”

他看着叶子璐以光速恢复了精神,在熟练地刷了她的四小件之后,居然乐颠颠地开始上常逛的小说网站搜索更新内容了!顿时感觉自己真是又长见识了,并且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让你嘴欠!让你安慰她!

一次考试结果,两种不同的反应。

王劳拉从那天以后开始进入了某种更加癫狂的状态,甚至跟叶子璐郑重声明,自己晚上要准备考研,看书看到十二点半,不是着火地震的事绝对不能去打扰她。

叶子璐呢,她进入了另一种极端。按说考试结束了,她的生活本该回归正轨,本该去找一份新的工作,甚至在等待考试结果的时候,她也为此努力过,然而就在结果出来的第二天,颜珂眼睁睁地看见叶子璐早晨起床后,在本子上写下:“今天要投十份简历,准备一个面试。”

她却从早到晚都没有做这件事,直到晚上临睡前,她仿佛才想起自己的日程本,可惜已经到休息时间了,于是这一天的目标只得计入“没有完成”里。

第一天没有完成,第二天依然没有完成,然后是第三天、第四天……

颜珂发现,之前那些努力竟然白做了,叶子璐又回到了先前那混吃等死的生活状态里。

“你属蛤蟆么?”颜珂已经和叶子璐混熟了,说话越发不客气,“蹦一蹦还要歇三歇?”

叶子璐背对着他打在线连连看,这技术她已经练得出神入化,上手连找都不用找,简直是山呼海啸、炮火连天,横行网络,险遇敌手,她“嗯嗯”两声,说:“等我放松一会。”

“你每时每刻都在放松好吗?”颜珂挑剔地看着她,“姑娘,照个镜子吧!看看你那形象,蓬头垢面,坐得小肚子都出来了——你妈给你打了几个月的生活费了?你还要点脸面不要了?我看你干脆申请个五保户得了,一般社会对残疾人都会特殊照顾。”

“你才残疾人呢!”叶子璐在游戏间隙里回头瞪了颜珂一眼。

“我当然残疾了,现在还在医院躺着不会动呢,”颜珂自嘲一笑,“可是咱俩还真不一样,我起码身残脑不残,不像你,从头到脚,只有头发丝和脚趾甲能勉强能达到人类水准。”

叶子璐:“……”

颜珂继续数落她:“本来我们现在社会结构,人口老龄化程度就在加剧,再加上有你这样的蛀虫,国家前途简直堪忧啊!叶子璐同志,你说你这种人,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你竟然还不知道着个急、自个卑、抑个郁、焦个躁,这心理素质是得多好啊?啧,跟别人比起来这也算个优点,果然老天还是挺公平的。”

叶子璐“啪”一摔鼠标:“我心情不好放松几天不行啊?咱俩多大仇啊?你就那么见不得我舒服?”

颜珂早知道她就是个纸老虎,冷哼了一声:“我听说,人家别的女的周期都一个月轮一回,您这个可长,股市都从熊市转牛市又从牛市转熊市了,您老人家那心情居然还没挪一屁股的窝——我说叶子璐你其实是属史前生物的吧?三千年翻个身,五千年挪动一厘米?”

叶子璐让他搅合地没了玩的心情,气哼哼地关上了游戏:“谁说我不干正经事!”

颜珂坐在小床桌上,等着看她被激将法激得奋起,努力找工作……结果叶子璐刷开了微博。

颜珂:“……”

叶子璐愣了一下:“顺手了,我这个不是故意的哈。”

她一边说着不是故意的,一边还把页面往下拖了拖。

这时,一个别人转发的微博跳进了叶子璐的眼睛。

“内心笃定,从不慌乱,无论世事如何起伏,与她并无瓜葛,并不依赖,也并不落寞,过自己的生活,不论别人怎样诋毁,走自己的路,几经修炼,自我而遗世独立,这就是内强大而美好如植物的女子了。”

这种狗屁也不通的话,一般源自于某些小清新,又因为营销微博的存在而被广为转发,每天洗礼着人民群众的眼球——谁的关注里面没有个把喜欢有事没事伤个春、悲个秋的文艺货呢?

平时叶子璐也是不看的,可是这一天,不知道怎么的,这句话就触动了她。

她仿佛突然找到了生活的论据一样,转过头来,轻蔑地对颜珂说:“再说了,什么是正经事,什么不是?有界定么?其实你只是被主流价值观洗脑了而已。只要你内心强大平静,过什么样的生活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们这种人,都太在意别人的眼光,俗。”

颜珂被她恶心得不行不行的。

叶子璐觉得自己说完这句话以后,一瞬间就遗世独立了,仿佛开辟了一片新的天地,和所有这些世俗中挣扎的凡人们划清了界限,心灵都受到了洗涤。

所以接着,她动手把自己的状态改成了“世事跌宕起伏,与我有甚瓜葛”。

至此,颜珂终于觉得她已经不要脸到一定境界了。

“你带着一肚子好吃懒做的心肝肺,每天游手好闲,连无聊地刷网页这点诱惑都抵制不了,连这种别人随便编出来的屁话也奉为金科玉律——哦,敢情毫无意志力,吃饱混天黑,就叫内心强大啦?”颜珂忍无可忍地说,“呸,哪那么多便宜事都让你赶上了?”

什么是内心强大?那是心里有一条明确的路,除了自己手里提的灯,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阻止他的脚步,所有的反对、质疑、嘲讽他都能充耳不闻,他能抵挡世界上一切的诱惑,能忍受别人无法忍耐的痛苦。

甚至几十年如一日,哪怕踽踽独行也绝不回头、绝不后悔。

别说思维,连自己的行为都控制不了的人,还好意思把自己上升到神马“灵魂”的境界上?

颜珂对此提出总结陈词:“所以说,废柴之所以永远是废柴,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第十三章 一口鸦片

颜珂有一张神一样的嘴。

只能说天意弄人,这样一个大好的教导主任人才竟然年纪轻轻地就从了商,不然该有多少青少年在他的谆谆叫骂下回头是岸呢?

反正叶子璐是都被他骂傻了。

颜珂本来有三分的火气,说着说着,被自己说成了十分——就是看她不顺眼,各种不顺眼。

他突然就偏激了,几乎不受控制地突然冒出一句:“我就不明白了,怎么活着的都是你这种喜欢浪费时间的人呢?”

不是用随口数落、或者开玩笑的口气,连颜珂都听得出自己语气里的那种阴沉沉的怨气,被自己吓了一跳。

话音一落,两个人都愣住了。

颜珂立刻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其实这么多天,他被困在小熊的身体里,叶子璐成了唯一能跟他交流的人。叶子璐把他当成自动闹钟、自动计划表、自动拖延症治疗器,然而同时,不可避免的,颜珂对她也产生了某种隐约不明的依赖心理。

这种异常情况下飞快发展起来的亲密,让他一时没注意,口无遮拦了。

他真的不是话里的那个意思,只是尽管极力压制着让自己平静等待,他还是不可避免地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事情往坏里想,压力实在太大了,才一时不注意出口伤人地顺出了负面情绪。

可道歉的话到了嘴边,颜珂却怎么也抹不开这个面,就是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口,他心情复杂地看着叶子璐在呆了片刻以后,表情一下子就冷了下去,然后一声也不吭,带着冷淡的漠然转过了身去。

叶子璐虽然很容易相处,但也从来不是没脾气的人,不然在原公司的时候也不至于和老女人斗成那样,她总是觉得自己很倒霉,颜珂也很倒霉,他们俩有点同病相怜,尤其即使颜珂嘴很贱,也其实真的帮了她不少,她觉得这个人很不错,甚至叶子璐一度认为,即使颜珂有一天回到他自己的身体里了,他们俩说不定也能因为这段共患难的孽缘而成为很好的朋友。

可是直到刚刚,叶子璐才发现,原来在颜珂眼里,像她这种人就是不配活着的。

原来在颜珂这种所谓的“社会成功人士”心里,他们这种失败者都是压根不应该浪费粮食浪费空气,她应该庆幸,幸好这个“社会成功人士”还在幼生期么?幸好他除了有些钱以外,还没有掌握在这个世界上的发言权么?

万一有一天他成了什么大人物,会不会颁布一条法令,让所有没用的人都去死呢?

叶子璐感觉自己被扎了一下,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在颜珂心里就是这么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然而最让她难过的是,当她本/能地想要反驳他,打算举出自己有哪些优点的时候,她居然一件也想不出来。

叶子璐一眼也不想再看到颜珂,穿上外套拿起钱包和钥匙,转身就出门了。

天已经很晚了,王劳拉大概和什么人有约,没有回家,叶子璐把颜珂一个人扔在家里,自己漫无目的地走在了大街上,整个城市都是忙忙碌碌的下班族,公交车站后面排起了大长队,几个小白领下班以后三五一群地去逛街,各自拎着带着金光闪闪的名牌的袋子。

学生们放学回家,路口拿着花的男人等着他的约会对象。

大家都很忙,每个人的生活都在循着一条固有的轨迹,规律而自然。

除了她自己。

突然,走在街角处,叶子璐的脚猛地往回一滞,接着,她好像个小贼似的,飞快地缩回了路口。

街角小精品店的橱窗挡住了她,叶子璐站在那里半晌,才鼓足勇气,探出个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离她不远的地方的那对男女。

女的穿着漂亮的连衣裙,正笑眯眯地仰着脸,和男人说着什么。

男人衣冠楚楚,抬手捋过女人落在腮边的头发,动作自然而亲密,看得叶子璐心里一跳——那是程绩,她的前男友。

橱窗上模糊地倒映出她的倒影,叶子璐看了一眼,却突然低下头,转身就跑,好像有个大怪兽在身后追她一样,她就这样,慌不择路地冲进了一家咖啡厅,直到服务员迎上来,问她想要点什么,叶子璐的大脑里还是一片空白。

“小姐,小姐?”服务员奇怪地看着这个没头没脑一头闯进来的人。

叶子璐直眉楞眼地看着她。

“请问您需要点什么?”

叶子璐呆了一秒钟,随口说:“呃……嗯……麻烦给我上一份牛肉饭吧。”

服务员的额角上小青筋跳了一下,以为叶子璐是专门来调戏人的。

直到服务员把菜单塞到叶子璐鼻子底下,她跑飞了的魂才回来,叶子璐看着那血贵血贵的菜单,一咬牙一跺脚,就给自己点了三份冰激凌。

她小时候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给自己买一杯冰激凌,不过大概因为那时候困扰她的,多半是些鸡毛蒜皮的小破事,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吃完甜的,血糖一上来,立马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她不知道,现在它们还能不能给她带来平静,如果不能平静下来,她要怎么来面对这个失败得一塌糊涂、形容可鄙的女人……就是她自己的事实呢?

晚饭时间,周围很清静,叶子璐靠窗坐着,吃到第二份,就感觉五脏六腑都被冻住了,果然感觉自己平静……好吧,其实是麻木了一些。她习惯性地用手机上起了网,慢慢地沉浸在了虚拟世界的写手编出来的故事里。

耳边是舒缓的音乐,冰激凌的味道也对得起它的价钱,这些让叶子璐生出了某种……仿佛自己很幸福的错觉来。

这篇□的作者写作技巧不错,故事编得很引人入胜,题材也很流行——讲的是一个失败的人,发生了一场意外,结果回到了自己少年的时代,在一切坏事都没有发生、一切好事都可以重新策划的时候,主角一点一点地修正着自己的人生轨迹,最后功成名就的故事。

叶子璐看着看着,就入迷了,尽管她以前也看过很多这种“重生题材”的小说,但从来没有这样触动过。

所谓代入感,大概就是当她吃完三份冰激凌,飞快地看完了这大半本小说之后,心情奇迹一般地好了起来的效果——好像刚刚让她万分难过的场景从来没有发生过、或者已经突然不再重要了似的。

叶子璐精神百倍地买单回家,坐在车上,脑电波不知道已经飘到了哪个诡异的波段上,她于是开始无法抑制地开始想象:如果自己的生命可以重活一遍的话,她想要回到哪个年纪呢?

高中?

对,她人生的污点就是从高中开始的,回到高中,她就会弥补自己高考的遗憾,和胡芊一样升上名校,不浪费一分钟的光阴,考出一大堆证书,让得的奖把房间都堆满了,然后顺理成章地出国,得到一份人人羡慕的好工作。

不……或许回到初中更好一些,如果回到初中,她的精力完全不用放在学校那点事上,可以在别人学初等代数的时候就自学起英语日语法语德语,然后藐视众生地轻轻松松地升上重点高中,练就一口能跟八国联军对骂的绝技。

或者更早,比如小学——她可以在中国大陆刚刚联起互联网的时候,就自学计算机,跳级,从小学一年级直接跳到六年级,甚至她还可以写书,成为一个神童,也混个少年班上上。

不然,干脆眼睛一闭,发现自己才被妈妈生出来也不错,发现自己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四处乱窜地傻玩傻淘,还有无限可能的美好的未来。每当她表现出一点和别的孩子不一样的地方,就会被所有的大人们交口称赞,以她一出生就二十五年的人生阅历,一定会是个天才。

叶子璐越琢磨越高兴,桩桩件件都有鼻子有眼的,就差写一份完整的“重生计划表”出来了,好像她晚上睡一觉,明天就会变成个小朋友,真的能从头再来似的……她想得太认真了,以至于坐过了站都没注意,结果公交车一直把她拉到了龙城火车站,售票员才特意过来提醒她下车。

叶子璐的精神被充了满格的电,丝毫也不懊恼,飘飘然地下了车,嘴角还挂着一丝可疑的笑容,愣是走了六站地,自己走回家了!

她还从来不知道自己的体魄竟然有这么强健。

在家门口的时候,叶子璐正计划这晚上回家再找几本同类的小说看时,就撞见了王劳拉。

王劳拉正在那里被一个男人纠缠。

那男的看起来有三四十岁,目测身高不足一米六五,长得也不怎么样,一笑一口黄牙板,大概是脸稍微有点不对称,怎么看怎么别扭,凭空让人生出某种这家伙十分獐头鼠目的感觉。

“这可是专门给你买的,我特意托人从国外带来的,你要是不要,我一个大老爷们儿,也不能拎着女包上街啊!”叶子璐听见那个男人一边这么说,一边把一个皮包往王劳拉手里塞,走近一点,叶子璐看清了那个其貌不扬的小破包上的牌子标志。

她顿时明白了,这就是传说中每天晚上在王劳拉公司门口堵人的那个暴发户,哪里是送包,分明是送人民币嘛!

我们劳拉小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一个几万块钱破包又怎么样?她才不会要这么难看的玩意呢,叶子璐一边慢慢腾腾地往回走,一边好整以暇地想。

果然,王劳拉好像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一样,愤怒地把包塞回男人手里,声音近乎尖利地说:“宋成梁!我警告你,再纠缠我我就报警了!谁稀罕你的破玩意?”

宋成梁一愣,别人告诉他女人都喜欢这个牌子的包,怎么到王劳拉这就不管用了呢?

他忍不住脱口说:“你是不是不识货啊?这包的钱都够买辆车的了,怎么是破玩意?”

这话更加激怒了王劳拉:“谁要你的臭钱?我想要不会自己买啊?!”

宋成梁傻乎乎地实话实说:“这个你可买不起……”

“呸!”王劳拉用高跟鞋狠狠地踩了宋成梁一脚,“滚!”

然后大步上楼了。

宋成梁一脸无辜地站在楼下,懊恼而茫然地看着她的背影,好像不知道自己又是哪里激怒她了。叶子璐仔细端详了他一翻,暗自摇摇头,心说这位长得也实在是太抱歉了些,别说送个包,就算送个别墅送个大楼,王劳拉那个爱情至上的浪漫主义者都不一定会看他一眼。

她慢腾腾地经过宋成梁上了楼,又想起了前男友程绩。

如果她回到了小时候,肯定就不会考上那个破大学——叶子璐的思维又照着诡异的方向奔跑而去,也就不会遇上那个衰人,也对嘛,她一路天才着光辉万丈地长大,谁会在意那种小人物呢?

作者有话要说:木有针对任何重生小说的意思……本人也写过。

佛印对东坡说:我心里有佛所以看你是佛,你心里有粑粑,所以看我也是粑粑。

女主心里一把废柴,看神马都是以废柴的视角

☆、第十四章 冷战

叶子璐平时挺宅的,失业以后尤其,除了补充存货以外很少出门,没想到一走就是一晚上。

很小的卧室里少了个大活人,瞬间变得空旷了起来,颜珂沿着叶子璐的小床桌走了一圈又一圈,心想,怎么还不回来呢?

他在键盘上踩了几下,连打开电脑的兴致也没有了。

真有那么生气么……

叶子璐的笔记本常年放在床桌上,吃的喝的都喜欢对着电脑,上面除了灰尘之外还有各种食物的残渣,颜珂实在是闲得无聊,就拖动着肥硕的小身板,吭哧吭哧地爬上床头柜,骑在对他而言非常巨大的纸巾盒子上,像拔萝卜一样努力地从里面抽出了一张纸巾,然后又拖着长长的纸巾吭哧吭哧地爬上了小床桌,卖力地擦起叶子璐的电脑来。

这么脏,还有脸生气!

颜珂愤愤不平地想着,擦完键盘擦屏幕,擦完屏幕擦鼠标,最后连床桌桌面都没有放过。

半个小时以后,颜珂擦完了桌子,可是叶子璐依然没有要回来的迹象,他看了一眼外面暗下来的天色,终于再也坐不住了,在屋里滚来滚去,最后连叶子璐扔在椅子上和床上的衣服都给捡起来叠了。

颜珂就像个勤劳的小精灵,把叶子璐乱成一团的床收拾了,书放在一边,电脑和床桌推到一边,吃完了的零食包装扔到屋子角落的垃圾堆里,没吃完的统一放在床头柜上,把被子里卷进去的各种小玩意挨个拣出来,排排坐放在床头……

他就像个布熊小超人一样上蹿下跳。

最后……颜珂不幸被一个隐藏得很深的胸罩绊了个大马趴。

好巧不巧,叶子璐就是这时候推门回来的。

颜珂那张长满了毛的脸如果有变红的功能,估计早已经红得发黑了。

叶子璐一推门,就看到了颜珂那个异常猥琐的造型,喉咙里“变态”以及变态的各种近义词此起彼伏跳来跳去,就等着脱口而出,然而这时,叶子璐突然想起来,他们俩还在冷战呢,所以她一滞,之后干脆利落地把话都给咽回去了。

她粗鲁地拎起颜珂的后脖颈,几乎用扔到把他丢在了床头柜上,一言不发地捡起自己的内衣,扔到卫生间里找了个盆子泡了起来,然后准备回到自己的小窝看完那篇文。

直到这时,叶子璐才发现,自己那评得上“脏乱差先进集体”的小窝,竟然被人整改了!

她猛地回过头去,小熊颜珂就坐在床头柜上,正眼巴巴地瞅着她。

小熊做工实在不甚精良,两条“胳膊”短极了,两只爪子放下来,中间还要被凸起的、塞满了黑心棉的圆滚滚的肚子给隔开,活像被生生分开的白娘子跟许仙,日日害相思病,怎么也凑不到一块。

歪鼻子歪眼歪耳朵,让人看起来怎么都难以和那个医院里躺着的、消瘦而英俊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颜珂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等她说点什么,可叶子璐却面无表情地扭过头去——就是不理你,就不理你!

她一言不发地上起网来,一心一意地把那篇没看完的小说读完了,作者果然给了主角一个好结局,叶子璐意犹未尽,按照关键词展开搜索大法,一瞬间搜出了七八本同类小说,看个通宵都足够了。

颜珂没想到她竟然是这样一个冷战高手,没有一点打算和好的意思,顿时沮丧得连圆圆的耳朵都耷拉了下来。

唯一一个和他说话的人也不吱声了,他十分无聊,坐着坐着,整夜整夜不睡觉的颜珂,竟然奇迹般地在叶子璐的床头柜上睡着了。

接着,他隐约闻到了一股消毒水的味道,非常刺鼻,周围有人说话,但是不知道是声音压得很低,还是因为他的听力出了什么问题,听得不那么清楚,好像隔着一层什么似的。

有人轻柔地把手放在了他的额头上,叹了口气。

颜珂瞬间就听出来了,这是他爸,他连心都提起来了,拼命地想要回应一点什么,可是身体并不受他的控制,他无法睁眼,连手指头也动不了一下。

“爸!爸!我在这!”颜珂在心里拼命地叫着,可是谁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女人的哭声在旁边响起来,颜珂呆了呆,那是他妈。

他听见她断断续续地小声说:“以后别逼他了,咱么谁也别逼他了,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哪怕是变成个纨绔子弟,整天不务正业,四处招猫逗狗,也比现在这样强啊……”

颜靖明什么也没说,只是又叹了口气。

颜珂安静了下来,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困在身体里的一小缕幽魂,仿佛有一层看不见的薄膜在挡着他。

过去那些忙忙碌碌的日子,忽然好像恍如隔世一般,颜珂想起他刚刚在小熊的身体里醒过来的时候,曾经那样的焦灼,那样怕自己真死了,甚至半夜三更的时候胡思乱想,担心完父母担心公司,然而时间长了,那些担心也慢慢地离他远去了。

他有时候会产生某种错觉,好像那二十多年的人生都如同浮生一梦,其实只是一只小布熊的幻想而已。

他听着父母模糊的对话,意识又慢慢地模糊了起来,再一次清醒过来,就听见客厅里王劳拉和叶子璐的谈话。

已经是早晨了,叶子璐不知道怎么抽风,竟然起了个大早,正跟梳洗打扮的王劳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王劳拉问了她一个微积分问题,可惜叶子璐大学学的东西早就还给老师了,完全不明所以。

王劳拉就叹了口气:“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说公务员考不上,研究生要是也考不上,那该多丢人哪。还找不着对象,嫁不出去……唉!”

叶子璐有时候觉得,王劳拉的人生真是非常的混乱,一方面,她准备公务员考试,做出打算发展自己事业的模样,然而同时又报名了D大的研究生,还是全日制的那种,又好像是想要深造,可是呢,她看起来既不满足于事业,又不满足于学业,在做着这些事的时候,又总在三心二意地想要找个对象——不是为了谈恋爱,而是以婚姻为前提的那种。

据叶子璐所知,她甚至还去婚介所登记过。

叶子璐实在不明白她到底想要怎么样,在她看来,王劳拉就像个疲于奔命的花蝴蝶,这朵花上停两分钟,急急忙忙地又飞到了下一朵花上,人生路线完全做布朗运动,没个准主意。

一个人哪来那么多的精力呢?

叶子璐就随口说:“不是有好几个人追你呢么?”

“谁啊?”王劳拉翻了个白眼,“昨天晚上那个?”

“对啊,你还别看不起别人,电视上那相亲节目里,这种男人很受追捧的。”

“我去,谁爱要谁要,反正我不要,”王劳拉细心地吹着自己刚刚上了指甲油的指甲,“长太丑也就算了是吧,我们俩压根没有共同语言,根本不是活在一个世界里的人,一个人将来要是不打算离婚,就最好一次到位,有钱,钱能买到一切么?这种臭男人,就知道花钱买个破包来忽悠人,将来能对你好么?”

叶子璐点点头,觉得在这方面,王劳拉还是非常有主心骨的,虽然她自己没什么钱,但是也绝对不会为了钱出卖自己:“你成天让人给你介绍对象,也不说自己要找个什么样的。”

“我要求真不高,身高长相正常人类范畴,大众款的就行,吃饭的时候对着别倒胃口。也不用太有钱,知冷知热,知道对我好就行,可就是找不着啊。”王劳拉忧郁地说。

这句话提醒了叶子璐,她想起来了:“对了,还有那个谁……上半年的时候天天上咱家来的那个男的,小平头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赵志辉。”王劳拉兴趣缺缺地说。

“对,那个后来怎么样了?”

王劳拉精细的眉皱了皱:“那人问题挺多的,不大聪明,没什么主心骨,最可怕的是还没什么上进心,整天就知道做饭煲汤,要他还不如自己多赚点钱,将来请个钟点工划算呢。”

叶子璐奇怪了:“可是我看那个就挺符合你的要求的,长得也还行,比普通大众款还强点呢,而且多知道疼人啊,你大姨妈来的时候肚子疼人,人家一宿没睡给你熬汤,怕凉了抱着给你送过来。”

“没有上进心的男人都是垃圾股。”王劳拉慢吞吞地说,“一辈子绑在这种人身上,亏不亏啊?”

果然……大部分女人说的“不要求他什么,只要对我好就行了”,都只是客套话而已。

叶子璐穿上外套,认为王劳拉的生活轨迹和她的择偶标准一样混乱。

她跟王劳拉打了招呼,出门急急忙忙地面试去了——人家王劳拉混乱是混乱,好歹一直在努力,可是她呢?

叶子璐觉得生活真是一团糟,她连那混在一团的线头都找不到。

但愿面试能过……一定能过,要对自己有信心!叶子璐在心里这样给自己鼓劲,她好像已经完全忘了,头天晚上看了一宿的小说,今天的面试连屁也没准备。

☆、第十五章 意外连连

大凡主管招聘的人力资源部门工作人员,在做招聘这项工作的时候,会有一种诡异的优越感,就好像代替老师考试的学生一样——尽管大家都是打工的,但是是我把你招进来的。

所以一般来说,面试的时候,基本上他们最不喜欢见到的一种求职者,就是那种一问三不知,连公司是做什么的没弄明白,一看就知道是海投简历,逮住哪家面哪家的。

比如叶子璐。

她从面试办公室出来以后就知道自己没戏了,感觉最后面试官脸都绿了。

叶子璐穿着局促的职业装走在大街上,心情低落得浑身发冷。当她仔细思考的时候,就发现这件事很奇怪,她好像无法对自己做出一个客观准确的评价。

叶子璐发现她很难描述自己——她到底漂亮不漂亮?聪明不聪明?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

什么事都没有开始做的时候,叶子璐就总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好像任何事情,一旦她真正下定决心开始做了,就会一往无前,只有成功没有失败似的,然而她就这样拖着拖着,拖到了不能再拖的时候,面对自己毫无努力的结果,叶子璐对自己的评价又会急速下落。

好像她是个什么都不行、什么都办不成的废物。

等地铁的时候,叶子璐耳朵里插着耳机,里面传来混合着周遭嘈杂人声的音乐,她贴着黄线,站在站台上。昏暗的地下和年代久远的地铁,仿佛有种异常阴沉的感觉,叶子璐看着黄线,有那么一瞬间,走火入魔地想:“如果车来的时候从这里跳下去,会不会死得很快呢?”

也许颜珂是对的,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的话,神大概也会犯错误,把那些应该属于某些有用的人的位置留给了那些庸庸碌碌一事无成的人。

叶子璐的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头天晚上看了整整一宿的小说,然而随着一个又一个大同小异的结局,那些幻想开始慢慢地离她远去,她无法再把自己代入到其中的角色里,一个声音在她脑子里响起来——人是不能回到过去的。

所有发生过的事,都无法再修复。

她快二十五岁了,仍然没办法养活自己,在这个她从小长大的城市里无法立足,买不起房子,买不起车子,没有存款,也没有一技之长。

如果她不幸掉到了地铁脚下,除了她的父母之外,没有人会伤心。

也没有人爱她。

谁会爱她呢?她连自己都不爱自己。

即使程绩不提出分手,叶子璐也不认为他们能走多远,当年刚刚高中毕业,不再有家长耳提面命着不让早恋,他们只是出于对成人世界的好奇和一点懵懂,而草草凑在一起的姻缘,怎么能长久呢?

又怎么能一辈子呢?他们压根不相配。

叶子璐从巨大的广告橱窗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她是个看起来有些瘦小的姑娘,穿上鞋才勉强到一米六,体重至今也没超过九十斤,如果不是那身显得有些厚重的职业装,她依然看起来像一个没长大的小姑娘。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她自己总数得清那些逝去的年华,她看着它们,万分焦虑,却始终是追不上的。

有人说,当你想明白了自己真的想要做什么的时候,说明最艰难的部分已经过去了。

从她上了那个自己不喜欢的大学开始,叶子璐就一直卡在这个最困难的环节里,她一直没有方向,一直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握着虽然看似大把大把、却每天都在贬值的青春,叶子璐只能一边站在原地安慰自己还有时间,还不着急,一边焦虑得如同一只困兽,拼命地折磨着自己的心。

这大概只是最近几十年人们才会有的病,放在几千几百年前,人一辈子接触到的信息总量也没有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一个月接触到得多,他们父母之命媒妁之约,每天男耕女织,过得简单而平静,心无旁骛,活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好像一只坐在井底的青蛙,不知天高地厚,但是却平静而幸福。

那时候生活节奏还没有那么的快,人们的脚步还没从地面上浮起来,胸口的那颗心,也还不是躁动的。

她为此看过很多人写的人生感悟,有一篇别人写的文章说:你要坐在那里,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拿出一张纸,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写那些你想要的东西,直到写到自己哭出来为止,那就是你生命的意义了。这一两个小时,可以改变你的整个一生。

叶子璐严格地按照作者说的话做了,可是脑浆都想干了,人都想得麻木了,也没写出个所以然来。

可见再多的人生感悟,都是别人的,想偷个懒找人生秘籍,那是白日做梦。

就在叶子璐的心情越来越低落,整个人也越来越乌云罩顶的时候,突然,一个人从身后狠狠地撞了她一下,仿佛有人拽了一把她的耳机线,一瞬间,一只掉了,另一只还卡在她的耳朵上,叶子璐的耳机线是插在手机上的,她几乎立刻就意识到,遇到小偷了,掏走了她的手机!

她猛地转过身,只见一个穿得灰不溜秋的中年男子正拿着她的手机,也看见那不幸地连着的耳机线和猛地转过身来面色不善的年轻女孩,小偷大概也顿时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了,他不再迟疑,一把把手机上的耳机线拉掉,转身就跑。

叶子璐简直气炸了,她都看见了,这死小偷竟然还敢跑!光天化日之下,这跟明抢有什么区别?

她明明正在那里专心致志地自怨自艾自怜,满腔伤春悲秋的迷茫情绪,心里就像汪着一汪酸溜溜的水,怎么也吐不出来,正把她的五脏六腑都泡得怪难受的,结果被这根导火索一点,肾上腺素顿时井喷了。

那一刻,叶子璐的脑子里绝对没有想到什么“这些小偷都是有团伙的”,“他们势力很大,警察抓不着,连小贩看见了都不敢管”,“有的小偷身上有刀,一旦被发现了就从偷变抢,听说有退伍军人抓住了小偷,失主竟然都不敢出来认领自己的财务”之类的事。

她整个小宇宙发生了连环大爆炸——我都这么倒霉了、我都这么伤心了,你个死小偷竟然偷我手机!

弄死!没商量,必须弄死!

旁边昏昏欲睡的群众们就听见一声歇斯底里地尖叫:“操/你大爷的!给老娘站住!”

然后那个小小的、看起来颇有些弱不禁风的姑娘竟然就像个炮仗一样,杀气腾腾地冲了出去。小偷好像也没想到她竟然还敢追上来,在前面撒丫子跑了起来。

叶子璐本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知道怎么的,突然被满腔愤懑激发了生命的潜能似的,踩着一双细细的高跟鞋,竟然跑得飞快,一脸肃杀,分明是要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再加上这个时间地铁里人流量比较大,前面总是有人挡路,小偷反而不如人小会钻缝的叶子璐有优势。

眼看着就要被追上,小偷一着急,把叶子璐的手机给扔了出去,大喊一声:“还给你!不要你这破玩意了,行了吧?”

可是叶子璐一路追杀,早已经杀红了眼了,压根也没顾上她那平时用得非常精心的手机,弯下腰脱下高跟鞋,流星锤似的一下砸了过去。

多年宅在床上,远程往垃圾箱里扔果皮锻炼出来的准头终于没掉链子,那尖细的高跟正中小偷的后脑勺。

叶子璐周围的群众们全体闪开,争相围观这个愤怒到彪悍的姑娘。

小偷顿时给这巨大的暗器砸傻了,一个没留神,从楼梯上踩空,摔了个大马趴,脸撞在了台阶上,脸上顿时血泪齐下,好像牙还掉了一颗。

这轩然大波终于惊动了地铁保安和乘警,小偷就这样被救……咳,不,抓住了。

乘警先生叹为观止地捡起了那只高跟鞋:“这谁的鞋?啊?哪位英雄的鞋啊?”

然后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壮着胆子捡起了叶子璐的手机,小心翼翼地用一根手指头戳了戳她,轻声细语、近乎战战兢兢地说:“姑、姑娘……你的手、手机……”

叶子璐拿回了鞋和手机,例行公事地去做了笔录,在广大公安同志们欢送打虎壮士一般的目光中,挺胸抬头地走了。

结果,她心里的郁结竟然就这样被神奇地横扫一空了。

甚至她连自己正跟颜珂生气的事都给忘了,回家揪住了小熊,连气都不喘一声的,一股脑地把这段传奇的经历给描述了一遍,把颜珂听得一愣一愣的。

说完以后,叶子璐这才一屁股往旁边一坐,倒了一大杯水,一饮而尽,这才想起来,眨巴眨巴眼睛,直眉楞眼地来了一句:“哎,我好像正跟你冷战呢,怎么说话了?”

颜珂:“……”

这事竟然就这么给揭过去了。

颜珂看见她披头散发的模样,忍不住问:“他要是万一有刀呢?”

叶子璐给了他一个凌厉的眼神:“捅死丫的。”

颜珂打了个寒战,颤颤巍巍地问:“那……他要是万一有同伙呢?”

叶子璐阴恻恻、一字一顿地说:“一起捅死。”

颜珂往床头柜上缩了缩,生怕她也给自己来个开膛破肚,颇不放心地说:“那……咱俩算和好了么?”

叶子璐:“哼!”

颜珂立刻就坡下驴:“我错了,我童言无忌,我口无遮拦,我承认,我道歉。”

叶子璐摆摆手,不知道从哪里弄出一个本来,撸胳膊挽袖子地往桌子上一摔,大马金刀地坐下来:“其实你说得也对,我是有点萎,不行,从现在开始,我要振作,我要重新制定计划……奶奶的,老娘连小偷都给砸晕了,还有什么玩意能吓着我!”

颜珂默默地挪到了墙角,跟她保持一米以上的距离。

只见叶子璐双手叉腰,对天大吼一声:“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哈哈哈哈哈哈!”

☆、第十六章 拖延症的诡计

来,让我们一起来回忆一下,中学语文里面节选自《左传》的一篇《曹刿论战》。

老曹说:“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就是说,勇气这玩意,第一顿鼓响,大家都能憋住了一口气,个个都仿佛大肚子蛤蟆似的,跳得高高的;可这口气撑不了多久,第二鼓,他们就都脚软腰酸易推倒,衰了;等到第三鼓,基本上已经吹灯拔蜡踹锅台,歇菜了。

这概括得真是纵横古今,相当有水平。

有人说:“老不读《三国》,少不读《水浒》。”

大抵是年轻人容易冲动,就连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像叶子璐这么窝囊的小丫头给逼急了,都能当街上演生死追杀,乃至于心狠手辣,叫人血溅三尺。

谁看到那种“路见不平一声吼”的情节,都知道喊一声“爽”。谁都能被几句话或者一件事影响得鸡血横流,仿佛万丈高楼马上就要在自己手中平地而起似的。

从来人们传诵的都是那些断腕的壮士,慷慨赴死的英雄,向往大开大阖、跌宕起伏的人生,然而大多数讲故事的人都不会说,其实真正难的,并不是一时的勇气和决定,而是持之以恒、从一而终。

人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和时间。

一秒钟不碍事,一分钟不碍事,甚至一个小时、一天一个星期一个月……都不碍事,然而日积月累,水滴石穿,慢慢地,就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情况下,成了一个面目全非的人。

世上还有比“潜移默化”更叫人后脊发冷的词么?

那天之后,叶子璐借着自己追杀小偷的豪气,着实鸡血了几天。

她每天清早就起床,一整天都在屋里上蹿下跳,查资料,学英语,读面经,甚至她又报了个职业技术资格的考试,信誓旦旦地弄回了一堆参考书,把大大的计划表贴在了墙上,做完一项划一项,每天沉浸在这种神圣的成就感里。

有一次颜珂纠正叶子璐英文发音的时候,他们俩都太认真了,没听见门响,被不巧正好回家的王劳拉给听见了,王劳拉还以为家里来客人了,被叶子璐满头大汗地以“我新买的自动纠正口语的软件”给搪塞过去了。

幸好劳拉小姐是个电白,不知道人工智能这玩意还只存在于大家的幻想中。

不用查资料查邮件或者网申的时候,叶子璐的电脑就让给了颜珂,表示自己从良,颜珂没事用她的电脑看最新的财经信息,每天都能瞧见一个胖乎乎的小球,在对他而言无比硕大的笔记本电脑前面滚来滚去,颇有喜感。颜珂很快发现,用“手”敲键盘是不现实的,慢慢地,他开始练就了脚踩键盘的绝技,还是盲打——因为当他站在键盘上的时候,圆滚滚的肚子总会遮住他的视线,只能靠感觉。

叶子璐的屏幕保护和电脑桌面都换成了她自己PS的,“每天早晨叫你起床的,不是闹钟,而是梦想”这句近些年突然变得很红的励志名言。

尽管叶子璐的梦想还略微有些虚无缥缈,但她毫不在意,她觉得“把自己变成一个更好的人”,就是她现阶段的目标了。

一切都似乎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着。

……似乎。

叶子璐的“第一鼓”在一个礼拜以后结束了,起因是每个月例行折磨的大姨妈。

颜珂早晨把叶子璐喊起来的时候,就发现她脸色很难看,她勉强在椅子上坐了一会,一直捂着肚子,过了一会,连坐也坐不住了,总是有不由自主地往一团蜷的趋势。

她连说话的声音都低了好几度,甚至上午的时候,叶子璐看着看着书,突然毫无征兆地站起来,冲到卫生间,吐了,然后冷汗涔涔地扶着墙爬回来,钻进屋子里,哆哆嗦嗦地把自己裹进被子里。

颜珂吓了一跳,问:“怎么了?生病了?”

叶子璐痛苦地摇摇头,倒了杯热水,轻车熟路地从床头下面摸出止痛片吃了,抱着暖水袋目光呆滞地缩在一边。

颜珂也不傻,立刻就明白了,由于怕她尴尬,于是不再追问,只是把电脑让出来,让她随便玩点什么转移一下注意力。

这一天的计划,自然而然地,就因“病”搁浅了。

叶子璐的痛经症状虽然算是比较严重的,但其实持续的时间只有半天到一天,第二天早晨起来的时候,那种五脏六腑连在一起,已经不知道是哪里疼的感觉就已经基本没有了,只是小腹有些酸,稍微有些提不起精神来。

她于是决定要对自己好一点,把头一天的计划表撕下来,这一天就什么都没写,踏踏实实地在家里上网看片,窝在被子里叫外卖。

第三天,叶子璐已经连屁事也没有了,睡不醒和易疲劳都消除了,恢复了生龙活虎的一个人,可她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竟然仍不是去写计划表,而是开了电脑。

拖延症就像一群可恶的、无孔不入的病毒,稍微有缝隙,就会争先恐后地跑进人的身体里,肆虐不休。

颜珂看着她翘着二郎腿看视频,笑得前仰后合,没有一点娇弱的模样,就提醒她说:“你下礼拜不是有个面试么,外资公司恐怕要考察你的英语水平,准备过了么?”

“哦……”叶子璐的眼睛没从屏幕上移开,心不在焉地拿出她的计划本,了草地写了一行字,“等我把这个看完的。”

时隔一周,颜珂一听见这句熟悉的话,顿时就有点不详的预感。

果然,叶子璐正式进入了“再而衰”的阶段。

祥林嫂第一次跟别人说起孩子叫狼叼走的事的时候,也有很多人听了感到很同情,甚至掉眼泪的,可是好几遍好几十遍以后,这个故事就变味了。

人的感情敏感而异变,同时也有一种奇怪的功能——比如它会对某种东西变得麻木。

再潸然泪下的励志语录和励志作品,大多也只能管个几天的用处,像叶子璐这样坚持了一个星期的,其实已经挺不错的了。

颜珂不知打所谓的“拖延症”到底是个何方神圣,怎么比癌症复发得还可怕呢?他一脸严肃地爬到了床桌上,试图用他圆圆的大脑袋挡住叶子璐的屏幕,严厉地说:“上礼拜你是怎么说的来着?就这点出息?冬不练三九、夏不练三伏,逢年过节大灾小病请假不算,什么事都没有了,还在那看什么片?”

他充满鄙夷地扭头看了一眼电脑上的女主角:“你要是照这女的这样长,将来说不定也没准有个男的脑袋让门夹了,二百五得连是圆是扁都分不出来,就能看上你了。”

叶子璐还没从美好的、灰姑娘与王子的爱情故事里面清醒过来,得瑟地说:“万事皆有可能,没准呢。”

颜珂:“是啊,那你还不快去买彩票?”

叶子璐:“……”

终于,她被颜珂搅合地看不下去了,磨磨蹭蹭嘟嘟囔囔地拎过自己的计划本,抠着手指甲,咬着笔头磨磨蹭蹭地写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计划。

颜珂在一边尽职尽责地提醒:“还要看一篇文章,背一页单词,另外你上礼拜不是说报名了那个什么职业资格证么?第一章书看完了么?题做了么?”

叶子璐皱着眉扫了他一眼:“我今天不想看英语,也不想看那个书。”

颜珂静静地问:“那你想干嘛?”

她想……

她想看电视,想看几部小说,打一会游戏,当然,叶子璐知道,这些话如果说出来,一定会引发颜珂对她智商情商各种商的无差别攻击。

“都要累死我了。”叶子璐为了自己的耳根清净,不清不远地屈从了颜教导主任。

结果就是,她这一整天都没有任何效率。

背单词,她在纸上把那些单词抄写了二十来遍,神不知道跑到了哪,一次都没过脑子,不到五分钟,就又忘了。

看参考书,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看了三页,只感觉那些字在眼前跳来跳去,就是不进脑子。

叶子璐烦躁了,把书往旁边一扔:“我今天状态不好,大概是进入瓶颈期了,需要调整。”

股市上午快收盘了,颜珂开始点开财经新闻看,漫不经心地说:“调着调着你就不知道自己该干啥了。”

这句话是建立在对叶子璐同学历史数据的真实观察结果上的,显然非常准确。

叶子璐不服气:“我都努力了一个礼拜了,什么事都没拖过,说明现在没有拖延症了,只是想休息一下。”

颜珂凉飕飕地看了她一眼:“看来你的自知之明都被狗吃了。”

叶子璐让他噎得够呛,她独自坐在那里生了一会闷气,叫了起来:“不行!这日子还一点自由都没有了呢!快还我电脑!我要看电视剧!”

颜珂淡定地扭过头去,稳如泰山地坐在电脑面前,就是不动屁股。

叶子璐决定使用武力,用手去抓颜珂。

颜珂已经熟练了自己这个笨重的身体,甚至使用颇为得当,立刻轻巧地躲开了,并且使用了秘密武器,在她手上咬了一口。

叶子璐“嗷”了一声,震惊地看着手上的一排小牙印,眼睛都睁圆了:“你什么时候连牙都有了?”

颜珂得意洋洋地张开嘴,小熊布的嘴里,竟然歪歪扭扭地被粘了一排细碎的塑料方形珠子!

“你抽屉里有一条散了的手链。”颜珂为她解惑,“我捡了几个大小差不多的,自己粘的,看来对付你还不错。”

我嘞个去了!这货是已经无聊到什么地步了?!

叶子璐直砸床,感觉真是第一次认识颜珂。

就在这时,王劳拉打来了救命电话:“叶子,下午有事么?没事啊,太好了,今天不是周五嘛,下午我这有个活动,可以带个人,我心里怪没底的,你出来陪陪我行么?一起过来呗。”

叶子璐连活动内容是什么都没问,就一口应下了,得意洋洋地看着颜珂说:“姑奶奶有事出门了,你在家里自行玩耍吧,啦啦啦。”

然后不等颜珂有什么反应,她就飞快地收拾好了自己,臭美地出门去了。

叶子璐感觉自己就像是被颜珂和那个小计划本囚禁的犯人,现在她终于自由了!

无自由,毋宁死啊啊啊!叶子璐踩着轻快的脚步,哼着歌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提前更啦,晚上要出门去外地,周末不在家,所以明天停更一天,后天回来^_^

☆、第十七章 愤世嫉俗的王劳拉

人活着,难道不是就为了快乐么?叶子璐边走边这样想着。

她和颜珂聊过不少,知道他那份让人叹为观止的简历——像颜珂这样的人,应该算是有本事的了吧?

家境好,自己争气,事业有成,以叶子璐的主管评判来看,长得也十分不错。

可他又比自己显得高明在了什么地方呢?

也许距离才能产生美,不管多牛逼哄哄的人,一旦混熟了,也就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了。

比如叶子璐隐隐约约地,从颜珂的字里行间感觉到了他的压抑。

叶子璐闲来无事,用来思考的时间总是很多,她就想,每天那么多人出车祸,有些死了,有些醒过来了,为什么只有颜珂独一份的特别,这么长时间了,一直不死也不活,魂附在她的小熊身上不肯走呢?

尽管颜珂看起来非常急切地想回去,每天惦记着他的公司、父母、朋友和员工,但是叶子璐冷眼旁观,觉得他这些焦虑都并不是真心的。

颜珂身上有种极深刻的矛盾,他仿佛还活在过去的惯性里,一方面对这种每天无所事事的日子感到焦虑和不习惯,一方面又在暗暗享受着。

这猜测并不是没有根据的,叶子璐曾经想象过,如果颜珂这件事发生在她身上,她会怎么做呢?也许吓坏了,也许哭一场,但总而言之,绝对不会这样安安分分地呆在一个陌生人家里。

她会第一时间想办法联系父母或者朋友,哪怕这种离奇的事他们一开始不相信,她也会想方设法让他们相信。

说一两件只有她知道的私事,这总可以吧?自己的生日个人信息乃至银行卡账号和密码,总可以用来取信于人吧,再不济还能告诉她妈,她最后一次尿床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但颜珂并没有这么干,他连偷偷回去看自己的身体,也要借助自己的帮助,甚至藏在她的帽子里,伪装成了一只真正的玩具小熊。

叶子璐觉得这一刻,她无比了解颜珂那样做是为什么。

颜珂也在逃避,觉得自己这样昏迷着,那些所有的烦心事,压力就可以一推二五六,心安理得地交给别人去惦记。

她从他的只言片语里想象了一下颜珂以前过得那是种什么日子,又跟自己现在这种被一张计划表困住的感觉做了对比,最后十分阿Q地得出了一个结论——太强的上进心并不是好事,颜珂就是一个很好的反例。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削减了脑袋往上钻?怎么就不能学学先贤往圣,说一句“万钟于我何加焉”呢?

叶子璐这样想着,感觉自己好像看透了什么似的,异常沧桑、并且感慨万千地叹了口气,上了一辆出租车,赶到了和王劳拉约好的地方。

然后她就知道王劳拉为什么非要让她陪着,还那么紧张了。

这天下午,他们公司为单身男女青年组织的一次集体相亲的联谊活动。

众所周知,这种半社交性的都市男女联谊,成功率有,但是比较低,尤其是挑花了眼的情况下,很难经过一顿饭以后就确认下自己的目标。

很多人都是抱着扩大自己的交际圈子、增加人脉来的,只有王劳拉,她作为万花中的一朵奇葩,是真的打算专心致志地相一场亲的。

“要不是因为这个,我早回家看书了。”王劳拉是这么说的,她在卫生间里揪住了叶子璐,指着自己的眼眶紧张兮兮地说,“给我看看,黑眼圈明显么?我这样遮得住么?要不然我再上一点遮瑕膏吧?”

“再上你就成日本艺妓了,脸白得跟墙皮一样。”叶子璐打了个哈欠,她对一切正常的社交活动全都兴趣缺缺——这大概就是每天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缺点,她心知肚明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别人都没听说过,偏偏性格又是这样,唯恐自己讨人嫌,所以越发不知道该怎么和别人引起话题、怎么沟通。

所以即使是半只脚迈进社会里的人,叶子璐有时候依然像个懵懵懂懂的学生妹,一见到陌生人就蔫,跟熟人倒是能口若悬河,两相对比,真可谓是一个静如病猫,一个动如疯狗。

王劳拉闻言,认认真真地端详起自己的妆容,并在百忙之中抽空瞪了叶子璐一眼:“你懂什么?人家说了,女孩子要时时刻刻保持自己最美的状态,你永远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命天子在什么地方。”

叶子璐打了个哈欠给她。

这一刻,叶子璐明白了胡芊为什么一直看不起王劳拉——这种每天只知道为眼前一点事奔波、从不看书充实自己的精神、以至于连这种屁话也能当成金科玉律、雷点暴低的姑娘,她们的内心世界真的是简单到近乎贫瘠的。

王劳拉怒:“叶子璐!”

“挺好的挺好的,至少我看不出来了。”叶子璐随口说,“你最近每天看书都看到几点?我记得你以前没有黑眼圈来着。”

“一两点吧,早晨六点还得起来背单词。”王劳拉暴躁地说,“就是记不住,我基础实在太差,现在想起来,都是那破高中毁了我。”

又来了……叶子璐绝望地想给自己一巴掌:叫你嘴贱,叫你又引起敏感话题。

果然,王祥林嫂开始了她第不知道多少次的抱怨:“我们老家那种小地方跟龙城肯定没法比,教学质量不是一般的差,稍微有点本事的老师也往大城市里走了,剩下的每天就知道填鸭似的硬塞硬惯,照本宣科,可是水平就在那摆着,好多东西老师自己都不会,上课都能讲错了,我们有什么办法?像我这样考个大专出来自己升本科的,都已经算拔尖的了,哪像你们这里,光市重点就能数出十多个,还有各区重点,好像是个人都能混个重点上上……教育水平高就算了,机会也比我们多,每年光是自主招生,龙城就占了多少名额?”

以王劳拉的智商,就算自主招生,也不会有哪个名校瞎了眼会看上她的。

王劳拉这人,生活上没什么毛病,从不找麻烦,即使两个人不在一个房间住,基本门一关谁也打扰不到谁,但如果王劳拉要早出晚归或者带客人回家,也还是会提前跟叶子璐打招呼,另外她还很会照顾人,爱干净,并且喜欢按时打扫卫生。

实在是给非常理想的室友。

但唯一的毛病,就是她十分喜欢抱怨自己的出身。

“投胎真是个技术活。”看,到最后,每次她都会以这样一句让人非常不舒服的话结尾。

叫她说得,叶子璐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既得利益者了——好在她虽然是龙城人,但是家里不是什么官二代富二代,像胡芊那样的,已经被王劳拉私下里鄙视了不是一两回了,如果不是叶子璐高中就认识胡芊,知道这是个多么努力认真的姑娘,她都快被王劳拉洗脑了,好像胡芊身上的一切光环都是她那财大气粗的老爸给买的。

这时卫生间的门被人敲了敲,一个姑娘在外面问:“劳拉,你在里面吗?”

“哎,在!”

“一个姓宋的先生在外面等着你,还给你带了束花,正被大家围观呢,你快点啊!”

对方飞快地说完,就踩着高跟鞋走人了。

王劳拉气得抬手就把粉饼盒给摔出去了,叶子璐吓了一跳,赶紧给她捡起来,扯了一张纸巾心疼地擦了擦:“干嘛啊这是,都摔出缝来了,别生气别生气,乖啊,不喜欢他咱们就说清楚,以后躲着不就行了,气坏了多不值当啊,快别生气了。”

“我说清楚了!说了多少遍了,外国人不懂中国话都应该通过我的肢体语言听明白了!我告诉你说叶子,我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暴发户!有钱了不起啊?有本事他也弄十万欧元买张船票啊!哪个要给他当地主婆?怎么不撒泡尿照照他那张脸?”

王劳拉气性大,脸皮涨得通红通红的,叶子璐赶紧好言好语地劝着,还给她顺着气,心里却对这位室友感到万分无奈。

瞧,她鄙视官二代,鄙视富二代,鄙视龙城本地人,鄙视不求上进的废柴,鄙视穷人,现在……得,连自己奋斗、白手起家的富一代也被纳入了她的鄙视范围之内。

叶子璐为她的求偶之路感到深深的忧虑——因为细细一算,她觉得全国人民都是王劳拉小姐的仇人。

对比完把自己弄得那么压抑的颜珂,再对比愤世嫉俗的王劳拉,叶子璐感觉自己真是心有天地宽的典范了。

然而……她也并没有宽很久。

这天晚上,因为不想回去面对那一堆没念的英语书和没完成的计划,尽管觉得无聊,叶子璐还是全程跟王劳拉参加完了这个联谊,在快要离开的时候,有个人叫住了她。

“叶子……你是叶子吗?”

叶子璐回头一看,叫她的是个男的,长得高高大大、一副宽肩窄腰的标准身材,戴副眼镜,看起来挺斯文,面相……有点眼熟。

她打量了他好一会,恍然大悟地认了出来:“哦!你是陆程年对不对?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你这变化实在太大了,我都没认出来。”

陆程年是她的高中同学,印象里,是个微微发福的胖小子,沉默寡言,成绩算个中上游,运动也不是很出彩,事隔多年,叶子璐竟然一时没能把这个帅哥跟她记忆里的陆程年联系在一起。

她一时有些尴尬……鉴于,这位帅哥,青春期不帅的时候,还追过她。

可惜想也知道,那位不善言辞的小胖子很快被当时高高在上的“叶子公主”踢出局了。

陆程年笑了笑:“你倒是没怎么变,乍一看跟十五六岁那会儿没什么区别。对了,我大学去了外地,有五六年没回来过了,最近才刚刚调回龙城,好长时间没见你了,现在过得怎么样?”

怎么样……

实在不怎么样。

要是这位老同学是别人,叶子璐一定会揪住对方大吐一番苦水,再没有比高中同学更亲切的了……可是这个是陆程年,是当年曾经那么费尽心思讨好过她,还被好多人笑话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陆小胖。

这……叶子璐绝对抹不开这个面子,她只得干笑了两声:“混着呗,凑合活着。”

陆程年以为她说客气话,并不在意,还拿出了一张名片递给她:“我的联系方式,也给我一张你的名片吧,前两天碰见咱们班班长,他还提起想组织老同学们聚个会呢。”

叶子璐接过来,扫了一眼,立刻就觉得,那金光闪闪的某知名审计公司经理一行字刺痛了她的眼睛,她装模作样地伸手在包里翻了翻,然后一脸抱歉地说:“哟,你看,实在对不起,不巧了,我今天是被我朋友临时拉过来的,身上就带了两块钱,连手机都没装……”

陆程年好脾气地笑了笑,伸出手:“不要紧,把电话写在我手背上吧。”

叶子璐:“……”

逼人太甚了兄弟,真的逼人太甚了!

她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会:“等我想想啊,有点记不清,可别给你写错了……”

陆程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抓耳挠腮的模样:“你怎么还跟以前似的,好像什么都不上心,连自己的号码都记不住。”

叶子璐干笑一声,吭吭哧哧地、三番两次停下来假装思考,故意把自己电话的第五位和第六位数,第七位和第八位数给写颠倒了,然后跟陆程年草草寒暄了几句话后,落荒而逃。

☆、第十八章 被确诊的拖延症

叶子璐当然撒谎了,她手机是常年装在身上的,以备随时随地上网听歌用。

其实在王劳拉公司里的时候,她就感觉到自己包里的手机在震动了,可惜刚说完瞎话,做贼心虚,生怕陆程年看见,于是草草地跟王劳拉打了个招呼,头也不回地就跑了。

直到坐上地铁,叶子璐才鬼鬼祟祟地翻开自己的手机,看见胡芊给她的三条未接来电以及一条内容简短、语气急促的短信:你在哪,速回电话。

胡芊的申请材料准备得差不多了,上回联系的时候据说正找人帮她做第三次修改,好像英语考试也临近了,最近正在做最后的考前准备,按说非常忙,也不知道因为什么事给叶子璐打了一连串的电话。

叶子璐往地铁角落里靠了靠,回拨过去:“大仙儿,出什么……”

胡芊上来就问:“你人在哪呢?”

叶子璐随口说:“二号线上,正打算回家,怎么了?”

“你们家以前在丽山公园门口对吧?那地方你熟么?熟得话马上到丽山公园来一趟,尽快,卢秀秀出事了。”

电话那头传来呼呼的风声,叶子璐隐约听见,胡芊旁边似乎有人在大声喊卢秀秀的名字,她愣了愣:“怎么了?”

卢秀秀是胡芊的大学同学,本来和叶子璐没什么交集,因为胡芊的原因才互相认识,一起玩过几次,勉强算是熟人之一。

胡芊向来心高气傲,在叶子璐看来,跟她关系不错的人,除了自己之外,都是非常有才的牛人。

卢秀秀给叶子璐的第一印象就是漂亮,不是那种让人仔细打量一番,才能得出结论说“这姑娘长得不错”的漂亮,而是千万人中,一眼就能看到的那种漂亮,据说书法写得也非常好,好像还是龙城书法协会的,大学的时候就给时尚杂志写专栏,甚至还出版过一本散文集。

“她妈今天从她房间里搜到一封遗书,现在人不见了,”胡芊飞快地说,“具体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反正据说有人看见她傍晚的时候进了丽山公园,你要是地方熟赶紧过来救命!这会都在找她呢。”

叶子璐不敢耽搁,立刻在下一站下了地铁,打了辆出租飞快地赶了过去。

她父母直到现在也一直住在丽山公园附近,叶子璐小时候是在这里长大的,对这一片地方非常熟悉,她背着小挎包,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了公园里,连她爸妈也叫了出来一起帮忙。

叶子璐她爸想了想,说:“丽山公园后面有个人工湖,挺深的,平时很少有人往那走,你们说,她不会自己跑那去了吧?”

胡芊平时锻炼不足,在偌大的公园里逛荡了半天,都快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一边说一边喘:“叶叔叔,我们刚才找了半天,没看见您说那湖,您能带我们过去么?这女孩说要自杀,她要万一跳湖里怎么办啊?”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他们一大帮人浩浩荡荡地在叶子璐她爸的带领下往丽山后面的湖走去,期间有人报警,很快,一队警察也加入了他们,丽山临近郊区,位置有些偏,里面的小山算是龙城的小景点,可惜治理得不算好,除了附近居民很少有人来玩,公园非常大,在有熟人带路的情况下,竟然还走了将近四十多分钟。

最里面的路灯已经全坏了,只能靠几个手电照亮。

就在他们感觉靠近湖边,冰冷的水汽充斥在周遭的空气里的时候,突然,胡芊发出一声尖叫。

她一把攥住叶子璐的胳膊,手指甲差点掐进她的肉里,短促的尖叫之后,她立刻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压低了声音指向远处的湖面:“那……快看那,那是有个人么?”

她眼神不错,那地方确实有个人,水已经没到了那人的胸口,她却还好像丢了魂似的往前走。

这天晚上一片兵荒马乱,有指挥捞人的,有大声喊话劝她不要再往前走的,还有卢秀秀她妈在一边失控一样地哇哇大哭,以及别人安慰她的声音,最后连120也给叫来了,这片荒凉的人工湖边上难得灯火通明。

叶子璐只觉得好多好多的声音包围着她,脑子里嗡嗡直响,也不知道前面救人的到底怎么样了,只能探头看一眼,安慰安慰卢秀秀的妈,可惜她除了“没事”,“这么多人肯定能救出来”之外,也实在说不出什么别的来。

好在人多力量大,最后卢秀秀还是被捞出来了,叶子璐连人也没看见,据说直接被救护车拉走了。

反正还是活的,一晚上折腾也算有点成果。

她很长时间没回家了,正好天也晚了,于是叫上胡芊一起去她家住一宿。

到了家里,叶子璐她妈特意给她们一人煮了一碗姜糖水,这才听胡芊说起了卢秀秀的事。

“吓死我们了,你跟她不太熟,可能不知道。”胡芊哆哆嗦嗦地抱着姜糖水的碗,寒冬腊月地在外面冻了一晚上,胡芊脸都白了,“她其实大学那会,就一直定期去六院的。”

六院的全名是龙城市第六精神康复医院。

胡芊叹了口气:“神经衰弱,失眠,抑郁……毛病多了去了。”

叶子璐她妈惊讶地说:“这么年轻的小女孩,怎么就想不开了?”

“阿姨,不是她想不开。”胡芊说,“她们家有遗传的,她奶奶就是自杀死的,还有她奶奶的一个表弟……应该叫什么来着?哎不知道,反正也是自杀未遂,她小姑,六院常客,隔一段时间就得进去住几天。”

“这还能遗传么?”叶子璐她妈对于各种心理疾病的认识,还停留在“想不开”这个浅显的层面上。

“妈,这都是生理性的,并且跟DNA有关系,”闲书小天后叶子璐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地卖弄说,“是内分泌的问题,需要吃药,是跟自己DNA做斗争的过程。”

“不光是抑郁症。”胡芊顺口接话,“其实我记得咱们高中那会,班主任动不动就骂谁心浮气躁,踏不下心来学习之类的,有时候也不是出于本意的,像ADD之类的,也有可能是遗传因素引起的。”

“A什么?”叶子璐一愣。

“就是注意力缺陷症,咱们班二哥,你还记得么?”胡芊说,“当时不是天天被班主任拎到办公室修理么?我觉得他就有点那个症状,你看他那么大人了,总是坐不住,当时我坐他后边,就发现他上课的时候明显神游太虚,都讲到下一页了,他那书还停留在二十分钟以前呢,别人都做练习题,就他在那做一道就抠抠笔,天天丢三落四。”

叶子璐的父母很有兴致地跟胡芊聊这些话题,叶子璐听到这里,却觉得膝盖隐隐作痛。

胡芊的话好像一支箭,笔直地戳到了她膝盖上。

没事神游太虚,做一道题就抠抠笔,天天丢三落四。

叶子璐回忆起那位高中被人起外号叫成“二哥”的同学,突然间觉得,自己若干年后,好像成了“二哥”的翻版。

那其实有个名字,叫做……注意力缺陷症么?

晚上胡芊住在了叶子璐的房间里,她们一起读书的时候周末也会这样串家住,非常熟了,叶家甚至还留着胡芊做客的时候穿过的拖鞋,叶子璐却一直心烦意乱。

等胡芊睡着以后,她才偷偷地爬起来,钻进书房里,打开电脑,在网上查“ADD”这个名词解释,查完了“ADD”,又开始查“拖延症”。

她看着看着,当那些症状一条一条地和自己的行为心情对应上的时候,反而异常地冷静下来了。

那一瞬间,叶子璐像是在茫茫的雪地上走了不知道多远、早已经迷失了方向的人,却突然找到了她那个命中注定的敌人一样。

“就是无法开始做任何事,哪怕终于开始做了,注意力也极度容易被分散,事后常常伴随自责倾向,产生严重的焦虑和负罪感,以及自我否定等等。”

叶子璐小声地念出了那行字,觉得好像有人在她头顶上照了一盏灯,把她从一片漆黑里抓了出来,一把推到了镜子前面,对她说:“看,这就是你了。”

我是个拖延症患者——叶子璐终于真正地明白了这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确诊是治愈的一半~

☆、第十九章 扒掉那层皮

王劳拉去上考研培训班了,叶子璐都没来得及问她集体相亲活动的后续,就直接杀到了颜珂面前。

她实在太有倾诉欲望了,也许是因为颜珂在她眼里一直不大像个人的缘故,叶子璐觉得,在漫长的同居生涯里,她已经什么话都能和颜珂说得出口了。

她颠三倒四地从遇到了陆程年开始,一直描述到他们大半夜地跑到湖边救人的种种经历。颜珂没想到,在自己无所事事地待在叶子璐房间上网时,她竟然把他一个人丢下,出去度过了这么惊心动魄的一天。

最后,以超强的理解能力,颜珂终于从她乱七八糟的叙述里听出了她想表达的意思:“所以也就是说,你昨天回家一趟,突然有了一个神秘大的发现——自己那些臭毛病都是不存在的,是基因决定的,对吧?”

叶子璐狂点头。

颜珂以一种憨态可掬的形象坐在那里,嘴里的话却异常刻薄:“哦,那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你好吃懒做的废柴行径完全是天生的,完全是你父母给你的,你呢,完全是个受害人小可怜,自己也没办法控制,是这意思吧?嘶——叶子小朋友,叔叔问你哈,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长得丑不是你的错,但是出来吓人就是你不对’呢?”

“我这是病!”叶子璐争辩说,“书上说了,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行为顽症’!”

颜珂耐着性子问:“对,是病,所以你打算怎么办呢?”

咦?

叶子璐还沉浸在“发现自己有病”的三观都被颠覆的巨大震动里,没来得及思考这个问题。

她眨眨眼,理所当然地说:“那就治病呗。”

颜珂又问:“那怎么治呢?”

叶子璐想了半天,吭吭哧哧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横不能去六院找医生开药吧?

颜珂就以一种非常平静的口气说:“来,我告诉你该怎么治,你应该把要做的事都列出来,然后一件一件地做完了,比如你昨天荒废了一天,今天就应该把英语单词背了,把书看了,而不是整个一下午磨磨蹭蹭地在网上看电影,还跑出去参加什么……什么玩意来着?”

叶子璐:“联谊大会。”

“哟,恭喜,都会抢答了。”颜珂翻了个白眼,“赶紧过来,写今天的计划,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叶子璐就不知所措了。

头一天晚上,她仿佛发现了新大陆的哥伦布一样,自己给自己确诊了拖延症,明白了这并不单纯是一种坏习惯,而是一种心理疾病。

然而它虽然是病,可显然没有药。

理智上,叶子璐清楚得知道,颜珂说得话有道理——只有按着计划,一点一点地做事,才是克服这个不管是心理疾病还是坏毛病的拖延症的唯一的方法,但是……

那不是和以前……一样了么?

叶子璐茫然地坐在桌子前,拿出自己那个被蹂躏过了很多次的小计划本,下意识地抠着笔发呆。当她第一次看见拖延症用那样学术的语言解释出来的时候,心里甚至是欢欣鼓舞的,好像发现了病根,立刻就能痊愈似的。然而当她此时坐在书桌前,想起自己还有英语要学,还有职业资格考试的参考书要看,还有工作要找时,那股熟悉的、厌倦得想要逃避的感觉,却再一次从她心里生出来。

颜珂看着她那迷茫的臭德行,冷笑一声:“我说,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有病’这事挺了不起啊?”

叶子璐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愤怒地看着他:“你放屁!”

颜珂吭哧吭哧地,好像个拉纤的船夫一样,拖着叶子璐随手扔在床上的包慢吞吞地走过,打算把它放好,不过这种重体力活完全没有耽误他嘴上说话:“我也想放屁,可惜现在没那功能了——你摸着良心自己说,是不是知道什么叫‘所谓的拖延症’以后,突然特别如释重负?”

叶子璐觉得自己被他的话戳了一下。

她回过头去,就看见颜珂被床单绊倒了,手里还拽着她的包带,在床上滚了一圈,然后肉蜗牛一样地拱啊拱地爬起来,竟然从肚子底下掏出了一卷钱,目测金额有个几千,颜珂感慨:“哎哟喂,这还有人民币!叶子,你那包可真是聚宝盆,就是聚宝级别低了点,要是这钱随倒随有,拖延症算什么呀,你就是有精神病,都够混一辈子了!”

叶子璐知道颜珂在讽刺她,一把把钱抢过来:“滚!”

钱是谁偷偷塞她包里的,不用想也知道,果然,叶子璐翻开手机,就发现有一条未读短信,她爸告诉她,给她塞了四千块钱零花钱,让她去包包的小兜里找,还说怕她生活费花完了不好意思和父母要,眼看冬天到了,自己买几件衣服穿,别冻着。

“担心你不好意思开口要?”颜珂站在床头柜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叶子璐的手机屏幕,晃了晃小熊那不成比例的大脑袋,“唉,你爸想得也太多了。”

叶子璐抬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把颜珂弹了个屁股蹲。

颜珂坐下就没起来,继续感叹:“我发现,跟你父母比起来,我简直就不是我爹妈亲生的。”

“那是为了防止把你养成一个纨绔子弟危害社会,我们普通人家的孩子,再惯着,充其量也就能养出一个我这样的废柴,最大的恶果也就是危害危害自己。”叶子璐抿抿嘴,把钱收了起来,狠狠地抓了抓头发,“我要治病!”

颜珂嗤笑一声。

叶子璐恶狠狠地瞪他:“有什么好笑的?再笑缝了你的嘴!看你下回还从哪偷拿我的珠子当牙粘。”

颜珂似乎企图把自己拗成一个世外高人的造型,可惜硬件不匹配,腿太短,连个普通的二郎腿都说什么也抬不起来,只得挫败地往桌沿上靠了靠,让两条圆柱形的小胖腿垂下来吊在空中。

“我实话实说,你可别炸毛,”颜珂清了清嗓子,准备指点江山似的深吸一口气,“你这个人吧,本来就是个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没有理论指导的时候,还知道偶尔自我忏悔一下,现在好了,竟然让你发现世界上还有专门描述你这种症状的‘病’——于是特放松了是吧?以后你再办不成事该赖谁呢?拖延症啊!那拖延症又赖谁呢?谁也不赖,那是病,天生后天共同因素造就的,没药,治不好,也没办法,对不对?”

叶子璐听他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伸出手去,打算掐颜珂的脖子,可是听见他下面的话,却愣住了。

旁观者清,何况这个旁观者,还是一个颜珂这样精明的男人。

颜珂继续说:“所以你就解放了呗,别人问起,你就可以像个小白菜似的,好像老天对待你多不不公平,让你摊上这个病,让你长了一身懒骨头,让你一事无成,现在特别心安理得是吧小叶子同学?”

叶子璐:“……”

颜珂一针见血地讽刺她说:“你还真想治病啊?我看不见得吧?这要是我,我就不治,由着它去,反正这病也不像抑郁症什么的,怎么也死不了人,带着它,以后你要是万一有什么事成功了,就可以跟别人说,瞧,我是多么多么优秀的一个人啊,连心理疾病都不能埋没我的光辉,但是万一失败了呢,那更方便,屎盆子随便往拖延症头上扣,它反正没有代言人,扣多少得接多少,你多轻松啊。”

叶子璐无言以对。

“你说我怎么能那么了解你呢?”颜珂说完,摇头晃脑地感慨着,从桌子边缘上笨拙地爬起来,嘴里还贱兮兮地说,“哦,对,千万可别拿我当蓝颜知己哈,这要是再整个以身相许什么的,不就砸我手里卖不出去了么?”

他向来以损人为乐,说完狂笑,结果还没等叶子璐报复,颜珂就乐极生悲,一脚踩空,“扑哒”一下掉在地上,还皮球似的弹了一下,接着就地十八滚骨碌到了墙角,“碰”一下撞了,撞得他七荤八素的,半天没起来。

“妈的,”被戳中了心事的叶子璐愤愤不平地想,“活该!”

她受了颜珂这样一通刺激,总算是把职业资格考试的参考书给翻了出来,坐在那看了一个多小时,虽然效率不高,但是最后好歹还是看进去了一些。

之后,叶子璐伸了个懒腰,从包里拿出回来的路上新买的《拖延心理学》,打开,以一种虔诚的信徒读教义经典一般严肃的心态,逐字逐句地读起来。

她就看到了这样一段话:“我们认为,人们之所以产生拖延的不良习惯,是因为他们害怕。他们害怕如果他们行动了,他们的行为会让他们陷入麻烦。他们担心如果展示了自己真实的一面,会有危险的结果等着他们。在所有无序和拖拉的背后,他们其实在害怕他们不被接受,以至于他们不仅躲开这个世界,甚至还躲开他们自己。虽然要忍受自责、自轻和对自己的反感是相当痛苦的,但是比起去看清真实的自我所带来的脆弱和无地自容,这样的感受或许更能够被承受得起,拖延是保护他们的盾牌。”【注】

这段话像是一道雷,笔直地劈在了叶子璐的头顶上,叫她几乎七窍生烟起来。

她仿佛感觉到某种真相正在蠢蠢欲动着,以至于叶子璐飞快地合上了手里的这本书,感觉有点透不过气来。

而她的室友王劳拉,就像个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一样,正好踩着这个时间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引号里的文字引用于《拖延心理学》第一章最后一段~

☆、第二十章 我接受不了

王劳拉上的考研班偶尔会组织模拟考——在叶子璐看来,这就是让请的老师少上几门课,减量不减价。

只有王劳拉这样的傻狍子还以为是考试班的售后服务。

“怎么样啊王学术?”叶子璐又一次下意识地逃避了呼之欲出的真相,每次她不想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总是能给自己找一些别的事,而这一天,王劳拉就成了她的“另一件事”。

她以一种“关心室友”的“善良”心态逃离了那本让她心惊胆战的书,做出一副毫无压力的快乐模样,大声问候着才进门的王劳拉。

王劳拉不负众望地循声走进她的房间,一屁股坐在了她的床上,大大的眼睛红了眼圈,表情越来越委屈。

“哟,怎么了?”叶子璐问。

“叶子,你懂古董么?”王劳拉沉默半晌,在叶子璐的一再追问下,终于没头没脑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懂……懂懂什么玩意?”叶子璐眨眨眼,感觉她们俩的对话有点串台。

“古董,就是那些瓷器啊……书画之类的东西。”一泡眼泪就在王劳拉的眼镜里晃啊晃。

叶子璐翻了个白眼:“你觉得我长得像古董么?”

她说话的时候还嬉皮笑脸的,本意是逗逗对方,结果没想到,王劳拉听了这句话以后,“嗷”一嗓子就哭出来了。

那哭声真是相当之歇斯底里,刚从墙角爬起来,准备在不惊动“外人”的情况下默默躲起来的颜珂让她吓得心肝一跳,结果一头撞在了叶子璐卧室角落的衣帽架上。

那缺了一条腿、落了灰尘无数,被某个深度拖延症患者一直选择性无视的衣帽架,就这样轰然倒塌了。

颜珂僵住了。

叶子璐当时心跳都停顿了一下,回过神来立刻狠狠地瞪了颜珂一眼。

“看看,”叶子璐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孟姜女当年就是这么哭倒长城的。”

她一边打着圆场,一边七手八脚地把衣帽架扶起来,然后捡起了小熊颜珂,把他抱到了自己膝盖上,以防他再弄出什么动静,两只手泄愤似的掐住颜珂的熊脸,把他的脸一会捏圆一会捏扁。

可怜颜珂一声也不敢吭,只能僵硬地顶着一副呲牙咧嘴的熊样,傻乎乎地坐在那。

“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叶子璐小心翼翼地问。

王劳拉哭。

“唉……凡事都想开点,难道是你没考好?”叶子璐问,“模拟考没考好有什么关系?你就想,这都是替真正的考研攒人品呢!”

王劳拉不理,继续哭。

“哎哟喂,你到底怎么了?”叶子璐脑袋一歪倒在床上,打了个滚,颜珂差点被她压得口吐白沫,苦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要么你就别对着我哭了,要么你就说说好不好?这不是折腾我玩么?劳拉大美女,劳拉妹子,劳拉姑娘,劳拉美眉……”

可是王劳拉只知道哇哇大哭,肝肠寸断的,无论叶子璐怎么问、怎么安慰、怎么绞尽脑汁地逗她笑,王劳拉都毫无反应。

她的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着,很快把叶子璐的床单都给打湿了,眼看就要水漫金山。

叶子璐终于气沉丹田,冲着王劳拉的耳朵大吼一声:“王小花!”

骤然听见那个有个性的曾用名,王劳拉呆了一下,打了个哭嗝。

叶子璐接着说:“老娘失恋又失业,还没这么肝肠寸断呢!你到底遇上什么倒霉事了,说出来,咱们俩互相娱乐一下,明天太阳依旧红嘛!”

王劳拉被她的王八之气震慑,愣了好半天,才游魂似的冒出一句:“叶子,你知道龙城那个着名的古董街么?我也想去看看……”

叶子璐肩膀一垮:“看屁啊,还古董——你去问问,把咱俩买一送一地卖了,买不买得起人家汉武帝用过的尿盆?”

颜珂差点没忍住破功笑出声来,没想到叶子璐竟然是这样的有自知之明。

王劳拉呆呆地坐在那里,目光黯淡,好像觉得自己的人生没有指望了似的,过了良久,她才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叶子璐的衣角:“你是不是经常在网上买书,给我买几本书行不行?”

叶子璐一边开电脑登陆自己的账户,一边问:“买什么?”

“关于古董的书……”王劳拉凑过来,在一片书籍列表里,艰难地挑选着,“要这个,这个,这个还有……再加一本这个。”

叶子璐偏头看了她一眼:“你买那么多干啥?”

“我要学习。”王劳拉鼻音浓重地说,在叶子璐肩膀上推了一把,“再给我查查字帖,我要字帖……那个写字的书法家叫什么来着?明什么文什么的……”

智能搜索这时候管用了,“文徵明”三个字跳了出来,王劳拉发现新大陆一样捅着叶子璐说:“哎对,就是他就是他,给我买一本这个,我还要……”

叶子璐眨眨眼:“等会,我说,你不是要考研么?”

王劳拉又抽噎。

叶子璐:“好好说话!”

“光会读书有什么用?”王劳拉突然爆发起来,歇斯底里地嚷嚷说,“我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难道还要读出个书呆子么?学历高能改变命运么?在别人眼里,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土丫头!”

“……”叶子璐坐远了些,以防被唾沫星子沾上,小声说,“没用……没用就没用呗,那啥,你还要哪本来着?我一起给你买,乖啊,别嚷嚷了。”

王劳拉神色阴郁地坐在一边,目光从叶子璐的屏幕上移开了,直直地盯着小熊,吓得叶子璐和颜珂都以为她发现了什么,一人一熊都被她盯成了两具形态各异的僵尸。

不知过了多久,王劳拉才开了口,声音沙哑地说:“叶子,人就是分成三六九等的,出身不好的,是次一等的人,学历不高的,是次一等的人,长得不够好看的,也是次一等的人,乃至于没见过世面的、什么都不懂的,又是次一等的人。你说,一个人要是把这些每一项都占全了,他还活着干嘛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轻轻柔柔的,叶子璐从没听过她用这样温柔的语气说过话,一时间竟然有些毛骨悚然起来。

“我不甘心……”王劳拉的头发散下来,遮住了半张脸,配上她哭花了的脸,简直就是一只女鬼,“我一想到,我一辈子都是比别人次一等的人,那还不如干脆死了算了。”

妈咧……

叶子璐的眼睛睁圆了,她哆哆嗦嗦地说:“小花……咱有事好商量行么?别要死要活地行么?”

王劳拉轻轻地笑了一声,摇摇头:“你不懂。”

叶子璐:“我我我是不懂,那……那……那那你给我解释解释呗?”

王劳拉深吸了一口气,手指插/进浓密的头发里,轻轻地揉了揉,脸上突然疲态尽显:“我其实喜欢过一个人,没跟你说过吧?”

叶子璐飞快地摇了摇头。

王劳拉心情处于一种极度不稳定的状态,说话的时候手里下意识地想抠点东西,于是她选上了看起来非常柔软的颜珂。

“我没跟别人提过——那个人是我们公司的,用你们的话说,就是个高帅富,听说我们公司就是他爸送给他的礼物。”

颜珂一激灵,感觉那个人好像他认识……自己貌似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东西。

叶子璐的目光落到被捏扁了头的颜珂身上,后槽牙一阵漏风,试探着伸出手去,几次三番没能把他从王劳拉的魔爪里弄回来,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把这家伙拿走,动作还得自然一点呢?

“我们之间,就是云泥之别。”王劳拉目光看向别处,这么说着,“我曾经想象过,有一天,我会考上D大的研究生,也成为高级知识分子,也成走进这个社会上的精英人群里,有一天在大街上和他相见的时候,会怎么样呢?他会多看我一眼么?会欣赏我么?”

王劳拉的指甲把小熊的肚子给挤得凹了进去,叶子璐的脸跟着一起扭曲了一下。

“可是我今天看见他了,在路边,我考完试出来买了杯奶茶,坐在路边休息一下,他正好跟别人在另一条路的长椅上,没发现我,跟旁边的人相谈甚欢——也是个漂亮女人。”王劳拉终于把小熊放下了,“他们说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我背对着他们,就好像一个偷听地球人说话的外星人一样……叶子你知道么?我从来没觉得自己那么……那么的……”

叶子璐连忙用脚尖勾住颜珂小熊身上的衣服,迅速把它拉扯到自己这边,救他脱离了苦海,迅雷不及掩耳地远远地摆在了窗台上:“其实这个也没什么吧,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不一样的,古代人不是说什么传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么?他们说的你不懂,你懂的他们还不一定懂呢?”

“那不一样。”王劳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懂,那不一样,他们知道什么样的瓷器是哪个朝代的,哪个人的字写得比哪个人好,我呢,我知道怎么养猪,怎么和饲料,这就是上等人和下等人的区别。”

叶子璐弱弱地说:“革命工作不分贵贱。”

王劳拉把她的话当成放屁,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你先把书给我买了吧,回头让我货到付款就行——叶子,我接受不了,你懂么?我自尊心疼,我接受不了我不如别人,接受不了我天生就比别人差,接受不了我天生就是个乡下人、穷人!我宁可一头磕死也接受不了!”

叶子璐连忙飞快地点点头。

王劳拉愣了一会,仿佛觉得自己说这些没意思,整个人的眉目间都笼上了一层说不出的灰败,她终于没兴趣再和叶子璐说下去了,低低地道了声谢,转身就离开了叶子璐的房间。

王劳拉人走了,可她那句“我接受不了”,却一直在叶子璐脑子里打转,晚上睡觉前,她躺在床上,终于再次摸出了那本《拖延心理学》,打开看了起来。

☆、第二十一章 不能接受的自己

半夜三点的时候,叶子璐突然从床上翻了起来,扭开了床头灯。

颜珂被她晃得一阵眼睛疼,忍不住开口说:“你诈尸啊?”

叶子璐他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了一激灵:“你怎么没睡着?”

颜珂不耐烦地哼哼了一声:“我没那个生理需求。”

他虽然白天也没什么耐心,可一到晚上就更暴躁了。

长时间的不能入睡,让颜珂的那始终活跃着的精神产生了条件反射似的疲惫,一开始他也试着清空自己的脑子,休眠一下,然而那一次和叶子璐吵架后他差点飘回到自己身体里的经历,却让颜珂意识到,小熊的意识必须始终是活跃的,一旦中断,让他产生诸如“睡着”或“昏迷”的错觉,他的意识就会飘回到他自己的身体——也就是说,他还是睡不着的。

叶子璐呆呆地坐在床头,傻了片刻,突然不自在地把被子往胸前提了提,扭扭捏捏地说:“不……不睡觉你干嘛?一整宿一整宿地坐在我床头?哎呀听起来好变态。”

“一马平川的遮什么遮?” 颜珂阴郁地扫了她一眼,“放心,我不是每时每刻都能意识到你是个人类的。”

叶子璐就把颜珂的脸按在了书上,狞笑了一声:“颜少爷,您知道什么叫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么?”

颜珂愤怒地看着她。

“咬我啊,”叶子璐把一根手指伸到他面前晃来晃去,“来啊来啊,咬啊。”

颜珂深吸一口气,扭过头去,拼命告诉自己镇定,二百五又不传染。

他不理人了,叶子璐也就没什么好挑衅的了,她的情绪好像涨潮落潮一样,忽然来了,忽然就没了。

颜珂过了好一会都没听到她的声音,忍不住又回过头去,发现叶子璐呆呆地坐在那里,露出一截细瘦苍白的胳膊,搭在膝盖上,垂着眼,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魂已经不知道飘到哪去了。

这么看,她还有点像人样——颜珂刻薄地想。

“颜珂,书上说,人会得拖延症,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逃避,和不能接受自己,你说什么叫‘接受自己’呢?”叶子璐突然开口,有些茫然地说,“你看,我知道我是谁,知道我多大年纪,平时对自己也挺好的……当然,有时候对自己是有点太好了,可怎么就是不能接受自己了呢?”

原来她是要讨论一个心理学和哲学范畴的问题,颜珂认为自己天生有二逼青年的潜质,和文艺青年之间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于是没理她。

通常叶子璐说话,没人理她,她就会自动转成自言自语。

果然,叶子璐接着说:“我也没像王劳拉那样,整天歇斯底里地仇恨这个仇恨那个,大声嚷嚷着我不接受、我就是不服气什么的……来啊,颜珂同学,给我说说,我知道你最有智慧、最一针见血了!”

很多刻薄的人,都会认为自己这只是“鞭辟入里”,习惯“一针见血”而已,颜珂也不能免俗,他虽然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好品质,但大男子主义还是稍微有点的,尤其叶子璐这个二货竟然能放软声音,难得一见地央求了他。

于是颜珂想了一下,问:“那你觉得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问题一提出来,叶子璐就来神儿了,开始滔滔不绝地掰扯,把自己翻过来调过去地鞭笞,罗列了一大堆罪状:“我觉得我挺失败的,就目前来看,两样东西不会——这也不会,那也不会。狗屁能耐没有,别说干什么实事,连念个书、考个试都能不通过,我还好吃懒做、意志力薄弱。对,我还不擅长跟人沟通,脾气暴躁,也不会为人处世,没有能拿得出手的技能,干什么都没计划……”

颜珂没想到她对她自己竟然能这样的深恶痛绝,当即愣了一下,感觉叶子璐的批评和自我批评工作实在太到位了,到位得他都能从中听出了一点不对劲。

就听叶子璐接着说:“你看,我现在还在靠父母生活,简直就是社会的一个大蛀虫,活着,一天到晚就是浪费粮食,很定有好多人看着我觉得特费劲,我就是那个先天发育不良,后天还玩儿命地往歪里长的典范!全人类的反面教材!”

“你看,我又丑又笨,再过几年,恐怕还要再加个‘老’,可竟然还恬不知耻地活着,没有一点打算自我了断的苗头,也就从侧面证明了,其实我这人脸皮也挺厚实,这要是在古代,说不定还能为守卫城墙做出一定的贡献。”叶子璐两手一摊,露出一个自嘲地苦笑,“得,您还有什么要补充的么?”

颜珂沉默了一会,他从第三人的视角上观察,其实觉得这个叫叶子璐的姑娘的条件,在全国所有人里面,应该还勉勉强强算是中等……甚至偏上的。

客观来说,她的长相当模特当明星或许不够,但小时候在班里,应该也算是比较可爱、起码背后会有男生讨论、给她写小纸条的女孩子,她也不笨,起码耍贫嘴的时候嘴皮子就很利索,另外即使高考大失水准,她毕竟也读了一个一本学校——那让她郁闷了四年的地方,其实也是很多人的目标。

虽然她这个人说不上有多见多识广,但以她的年纪和阅历,看她平时写的小评论小段子,也算是有点歪才,相处起来并不让人觉得乏味,脑筋……也算清楚。

只是人懒了些,虽然总是支支动动、拨拨转转,但颜珂自认为比她大了两岁,总觉得她的心态有点像没长大的小孩,遇到一点低谷,就被打击得受不了——其实世界上比她惨的人不是很多么?

叶子璐见他一直不说话,就可怜兮兮地扁扁嘴,拽了拽小熊的衣角,结果鸵鸟依人地差点把颜珂拽个大马趴。

“呃……对不起,手劲大了,”叶子璐吐吐舌头,“你就骂我吧,这回怎么骂我都听着,真的,我保证!”

颜珂平时本来是有条件要损她,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损她的,这回却一反常态地什么也没说,他用那双乌溜溜的熊眼睛看着叶子璐,平静地说:“我怎么骂你?该说的你都自己说完了,是需要我用精简的语言重复一遍、或者概括一下段落大意么?”

叶子璐:“呃……”

颜珂短促地笑了一声,恢复了他尖酸刻薄的语气:“哎,我说叶子,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你们这都是怎么想的,我前女友也跟你一个德行,有事没事让我骂她、鞭策她,每次我骂完了鞭策完了,她都两眼泪汪汪,好像被怎么精神虐待了一样,然后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你说你们,既然没打算改,干嘛又整天央求着别人骂?这是抖M呢?还是抖M呢?还是抖M呢?”

叶子璐抠着自己的胳膊肘:“我打算改的……”

“哟,恕我眼拙。”颜珂不客气地说,“我问你啊叶子同学,你今年多大了?”

“……快二十五了。”叶子璐蚊子一样地哼哼说。

“哦,二十五了啊?”颜珂说,“那这么着,咱就算你晚熟一点,别人一两岁断奶,让你五岁断奶,到现在,也该断了二十年了吧?那你这是还跟谁撒娇呢?”

叶子璐伸出手指戳着床单,心里泪流满面,感觉自己半夜找颜珂说话的行为,真是纯属没事找抽——他每次都能不走寻常路地说出比她预期的更严厉更苛刻的话,这该是多么强大的创造力啊!

然而想到这里,她突然愣了一下,夜晚比白天安静,有的时候,人们的思维反而会比白天更清楚,那一瞬间,叶子璐敏锐地抓住了自己心里的声音。

什么叫做“比她预期的”呢?

也许……颜珂说得对,她想听到的,不过是对方把她对自己的评价重复一遍,尽管那些话在她看来,已经算是非常狠、非常戳人的了,可是如果颜珂真的那么说了,她会有被像现在这样,被扎了一针的感觉么?

这时,颜珂再一次开了口,他像是叹了口气。

男人的声音实在很好听——低沉、磁性,听起来很有安全感,很吸引人。如果他去当老师,光凭着这个声线,就能非常受欢迎,只可惜他说话的内容一般都很让人难以接受,于是这一点美好的特质就总是被忽略。

颜珂说:“叶子,你自己想想,你刚才说的那个人是你自己么?你看你室友说到自己的时候,她那是个什么反应,你呢?”

“她那才叫切肤之痛,你这是……完全是不痛不痒——你问我什么叫不能‘接受自己’,你这样的就是不能接受自己,数落自己的时候像数落别人一样,你压根没有真正接受,‘叶子璐’,你,就是这么一个人。”

颜珂看着她,那塑料的眼睛里射出的目光像一支箭一样,仿佛能轻易就洞穿叶子璐那单薄的胸口,他不让她喘一口气,飞快地自己接了下去:“你潜意识里,并不觉得你刚才说的那个废物就是自己,或者你可能觉得这就是暂时的,将来总会好的。你虽然嘴上说自己没有未来,没有梦想,但是你潜意识里,就是觉得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睥睨众生的,让所有人都仰望你、夸你、崇拜你、羡慕嫉妒恨你、喜欢你、迷恋你,对不对?”

叶子璐立刻张口反驳:“我又没打算当女皇武则天,我……”

“你自己想想,你看那些YY小说的时候,是不是特别爽?”颜珂打断她,“得了别解释,不爽你还看屁啊?我知道你爽在心里,就是不敢说出来,也不敢非常明目张胆地把自己代入进去,那是因为你还有点理智,知道你自己究竟是个怎么回事,知道意/淫的跟真实的这俩形象之间差得也太远了点。所以别人问你未来想干什么的时候,你自然而然地就迷茫了,因为你清楚那些意/淫都是假的,但看见真实的呢,你又觉得不甘心。”

叶子璐呆呆地看着他。

颜珂总结说:“虽然你给我扣了顶大帽子,但是我也不是什么专家,不过在我看来,这就是‘不能接受自己’的意思,怎么样,你觉得我说得有道理么?”

叶子璐突然很想把他从窗口扔出去,因为她感觉颜珂扒开了她的皮肉,挖开了她的骨头,把她三魂七魄全都给挖出来,放在了高倍显微镜底下,妖魔鬼怪,全部无所遁形。

作者有话要说:昂……这里是不是感觉稍微有点枯燥捏?不要紧,从明天开始上轻松一点的情节~~~

☆、第二十二章 “生死时速”

王劳拉每天早晨五点半准时起床大声念英语,叶子璐平时知道这种情况,所以每天睡觉都是关着门的。

这一天,王劳拉照常迷迷糊糊地把自己从床上挖了起来——她的人生不管如何混乱,起码这点意志力还是值得嘉许的,每天按时起床,风雨无阻。

她简单洗漱后,随便翻了点东西吃,就拿出自己的外语书,用朗读让自己迅速清醒起来,一边念一边在屋里走,走着走着,才发现不对劲——王劳拉一回头,发现叶子璐房间的门是开着的。

王劳拉苦孩子出身,虽然时有偏激,但是比较在意别人的感受,立刻闭了嘴,探头探脑地往叶子璐那边看了一眼,有点疑惑,她记得明明昨天晚上看见叶子璐关了门的?

王劳拉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想合上叶子璐卧室的门,这才发现,她竟然已经起来了。

叶子璐半夜被颜珂用足了力气“扇”了一个大耳光,整个人脑子都懵了,她听了颜珂的分析,二话不说,利索地关灯盖被一头栽在枕头上,再一次逃了……哦,对,在逃跑之前,她打开了自己房间的门,计划着要跟着励志帝王劳拉保持同一作息。

她只睡了两个小时多一点,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处于一种极度的低血压状态里,王劳拉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说:“我把你吵醒了吧?对不起啊……”

叶子璐本/能地想对噪音源发火,然而下一刻,又想起门是自己开的,也是自己要早起的,只能在僵硬铁青的脸上硬生生地挤出了一个笑容,狰狞得活像刚从老坟里爬出来、五百年没吃过人肉的。

王劳拉感觉她就如同一只大号香菇,头顶开出一朵黑幽幽的怨气,吓了一激灵。

只见叶子璐就像梦游一样地从床上爬起来,气如游丝地说:“没事,没事,你以后天天都叫我啊,我也要早起的。”

然后她就被床单绊住了,腿别在了床上,上半身着了地,活像个吊死鬼,一声巨响,把自己拍在地上了。

颜珂:“……”

他觉得叶子璐之前很可能是个天才一样的人物,老这样磕磕绊绊,把脑子摔坏了,就成了个普通人。

王劳拉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而叶子璐凭借着她的钢筋铁骨铜脑壳,竟然没有被摔晕,她保持着大头朝下的造型,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竟然还对王劳拉风骚地招了招手。

然后她终于像个肉虫子似的,拱啊拱地把自己从被子里弄了出来,头晕脑胀地扶着床边站起来,两行鼻血就像欢快的小溪一样,从容不迫地流了下来。

“好么,”颜珂默默旁观,心里想,“开门红!”

虽然叶子璐只睡了两个小时,起床的姿势不对,还被摔出了鼻血,但她还是像被打了鸡血一样,一大清早,颜珂就听见屋里两个姑娘互相开着房门,一高一低、此起彼伏地念书的声音。

他看着叶子璐那专心致志地把书念出声音来的侧影,心里猜她这一回能坚持多长时间。

早晨八点一刻,王劳拉收拾了书本,花了十五分钟给自己化了个妆,美美地出门上班去了,叶子璐换上运动服,在屋里扭了几下,感觉早起就是让人耳聪目明,像是有人给她扎了一针兴奋剂,她把颜珂塞进了自己上衣的兜帽里:“走,我们出去运动。”

颜珂挣扎未果,只得有气无力地抱怨:“你觉得减肥这种事对我来说现实么?”

他的抗议无效,还是被强买强卖地弄出去了,只得紧紧地扒住叶子璐帽子的边,在她一颠一颠的动作中异常没有安全感地探出个圆滚滚的脑袋来。

颜珂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出过门了,他待在叶子璐家里,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围观一下废柴,思考思考人生,上上网,偶尔也会读叶子璐书架上那些买回来就没拆过封的严肃文学,似乎从没有什么出门的欲望。

乍一看见大千世界的车水马龙,他都有些不适应起来。

这一切,都让颜珂觉得恍如隔世。

他蹲在叶子璐的兜帽里,随着她沿着居民区小花园跑步不停地与周围的人擦肩而过,有些迷茫,车祸以后,他好像一下子变了一个人……好吧,他其实是变得不是人了,做人的时候那些经历,都变成了某种回忆似的,回想起来那么清晰,却又那么远。

如果不是叶子璐那个烦人精每天“颜珂”“颜珂”地叫他,他说不定会有一天根本忘了自己曾经叫过“颜珂”这个名字,曾经……是一个人。

叶子璐这天早晨精神太亢奋了,跑步跑得屁颠屁颠的,结果就招惹了一只跟着主人出来散步的哈士奇,哈士奇这种二百五加人来疯,一见到叶子璐这个伪萌物,就更加疯癫了,欢脱地抛弃了它的主人,追着叶子璐呼啸而去。

叶子璐平时没有运动的习惯,跑了没多远就累了,看见它伸着舌头凑过来,觉得很可爱,就停下来弯下腰,拍了拍狗头。

她骤然改变姿势,在兜帽里发呆的颜珂就悲剧了,一个没抓紧,从叶子璐的肩膀上滑了下来。

叶子璐只觉眼前一花,只见这只小哈原地弹跳而起,精确无比地一口叼住了颜珂小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就向着远方撒着欢奔跑而去。

叶子璐:“……”

狗主人急忙过来跟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这狗我没拉住,坏了,他就喜欢叼着东西乱跑,一跑就跑没影了,小姑娘,它叼走了你什么东西啊?”

叶子璐:“……人。”

“什么?”狗主人是个上了些年纪的老阿姨,没听清楚,“嗨,甭管叼了啥,你等等我给你追回来啊!”

阿姨气沉丹田,大吼一声:“小猫!你给我回来!”

这只巨型“小猫”闻声,停了下来,叼着无辜倒挂的颜珂,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它的主人,尾巴摇得跟个电风扇似的,好像在说“你来啊你来啊,来追我啊!”

阿姨撒丫子就奔过去了,叶子璐这才回过神来,只得赶紧跟上,“小猫”一下子得了俩玩伴,更是了不得了,欢天喜地地以一种向着明天奔跑的姿势,冲了出去。

阿姨歇斯底里地叫:“小猫!再跑打你了!”

旁边一个卖烧饼的大爷见怪不怪地接口说:“喵——”

叶子璐:“……”

这都哪跟哪儿啊?

在这一个苦逼的早晨,叶子璐的身体得到了充分的锻炼,最后她还助人为乐了一回……把一不小心扭了脚的阿姨给送医院去了。

从医院回来,叶子璐仍然心有余悸,不敢再把颜珂放在兜帽里了,只能一路用手拿着,小心翼翼地捧着,活像清宫剧里的小宫女似的,走路都不敢有起伏,唯恐惊吓到这个方才历经“生死时速”的颜珂。

一直转到了没人的地方,叶子璐才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颜珂:“还……还活着么?”

颜珂没言声。

叶子璐无来由地心里一慌:“颜珂……颜珂你还活着么?活着给吱一声也行啊!”

颜珂终于动了,他长叹了一口气,十分忧郁。

叶子璐战战兢兢地等着听他的感想。

颜珂终于摇摇头,以一种异常复杂的语气说:“想我颜珂,也竟然有今天。”

叶子璐刚打算就此发表一点见解,就听见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她立刻闭嘴,用胳膊夹住颜珂,假装他是一只普通的娃娃。

然后就被人叫住了。

“哟,叶子!太巧了吧?”

爹啦娘啦的……叶子璐如遭雷击,心想,虽说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可是她这是宅了多长时间才第一次早晨出门做运动啊!

竟然就碰上了陆程年!

这是追狗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狗屎么?

“你住这啊?”陆程年一点也不能明白她心里的苦逼,反而非常热情地迎了上来,“我这几天休年假,正好过来看一个朋友,早知道你也住这……哎,你中午有事么?我请你吃饭吧?”

颜珂回过神来,从叶子璐的手臂缝隙里扫到了这位传说中高中的时候追过叶子璐的男人,心情微妙地想:老兄,我知道你的黑历史哦。

叶子璐脸皮发僵:“呃……这个……”

陆程年别有深意地看了看她:“老同学一场,别这么冷漠好不好,上回给我那号码是故意写错的吧?”

叶子璐就知道了,自己出门前绝对是忘了看黄历了!

她只得把颜珂重新塞回兜帽里,就听见颜珂这个贱人趴在她耳边说:“我说,这人不傻啊,怎么看上你了呢?”

这东西难道不是个贱人么?难道不是么?

叶子璐一想起早晨她还为他去追过一只狗,就觉得自己一片纯良的阶级感情都给浪费了!

她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容:“行,走着!”

陆程年:“你怎么跟要英勇就义似的?”

叶子璐悲愤地想,可不是英勇就义么?

在她心里,陆程年一直属于她的高中同学圈,尽管有校内有微博,但她看见高中同学,基本上都装聋作哑地给糊弄过去了,那对于她而言,是另一个圈子的人。

寻常人充其量也就是把真实世界三次元的交往圈子和网络二次元的圈子隔离开,可是对于叶子璐而言,她还有另外一个分法——高中以前认识的人,高中以后认识的人。

能贯穿其中的,至今也只有胡芊这个铁杆闺蜜一个人。

她不想见到高中以前认识的人的心情,就好像有些人害怕见光死,不想见到网络上相谈甚欢的网友一样。

可是陆程年这个不识相的,他居然找上门来了!

☆、第二十三章 破碎

在还没有动筷子的时候,叶子璐就知道,对着陆程年吃的这顿饭一定会让她消化不良的。

陆程年是个健谈的人,然而他们毕竟从高中毕业以后就没有再联系过,即使坐在一起,也多少显得有些尴尬,陆程年本打算按照常规的处理方法——从双方的近况说起。

却发现气氛更为尴尬了。

叶子璐颇有些破罐子破摔,连起码的礼貌都快保持不住了,她的精神状态处于一种非常焦躁的境地里,这几乎让她坐立难安,更不用还要应付别人了。

好在,多年琐碎的审计生活给陆程年增加了耐心值,当他发现无论问什么,叶子璐都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的时候,就非常体贴地把话题收了回来,转而说起自己来——哪怕对方看起来并不太感兴趣。

“我其实比你低一届,”陆程年说,“当年我成绩不好,考上了一个不大好的二类院校,记得么?”

叶子璐点点头——其实完全没印象了。

陆程年继续说:“后来我去了那所大学——当时专业还是被调剂的,我被调剂到了机械系,压根没有报的一个专业。你知道,我虽然念的是理科班,不过高中的时候理化成绩其实就不是很理想,再加上动手能力也比较差,所以这个专业学起来很痛苦。”

他的声音低低缓缓的,配上餐厅里舒缓的音乐,终于把叶子璐濒临爆炸的焦躁平复了一些,她三心二意不知道飘到了哪里的注意力被拉回了一点——提到大学这个话题,她总觉得有一些同病相怜。

“我大学也是被调剂的。”叶子璐难得接了一句话,叹了口气,“商务英语,到现在上了什么都不知道。”

叶子璐剩了半句没说,别说专八,她是她们班少数连专四都没有过的。

回想起那些枯燥的精读和精听课,她几乎不是逃课就是全程睡过去的,甚至有几次班导打电话到寝室找人。

无论是“商务”还是“英语”,这两个词都让她恶心,而这种抵触的情绪又在学长学姐们一次又一次地抱怨本专业没出路、难就业的时候被一次又一次地加剧。

其实哪个专业,都会有这样苦大仇深的“过来人”,每每给人勾勒出一个灰败没希望的未来,他们或许只是无意抱怨,甚至自以为带了一点自嘲地调侃,却不知道给真正听进去的人造成多大的影响。

“后来呢?”叶子璐问,“你怎么转行了?”

陆程年笑了笑,注意到她的茶杯空了,就十分自然地抬手给她续上:“刚开学的时候,我过了最痛苦的一个秋天,当年咱们学校是龙城第一流的重点高中,我在那种氛围里呆惯了,发现跟大学同学完全没话好说,那时候我还特别孤僻,有点愤世嫉俗,跟过去的朋友们联系,完全就是吐苦水,我说我感觉自己陷入了傻逼的包围圈里,连老师再同学,一个看着顺眼的也没有。”

叶子璐简直要拍桌子同意了。

“身边的人都是傻逼”这个想法,简直时时刻刻萦绕在她的生活里。

“所以我就退学了。”陆程年说。

叶子璐先是惯性地点了点头,然后猛地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顿时睁大了眼:“你退学了?!”

“入学两个月不到,我就退学了。”陆程年说,“花了些钱,请咱们高中班主任帮了点忙,最后插班进了她带的下一届,回去复读了一年……嗯,大半年。”

“你大学都上了,就这么……”

“退学了,”陆程年坦然地说,“我当时就想,与其浪费四年的生命,不如拿这一年赌一把,不要脸地说,算是壮士断腕吧。”

叶子璐沉默地用筷子尖戳了戳饭碗的边缘,退学重考?是她,她敢么?

叶子璐摇摇头,打死她也不敢——当年她是那么优秀的一个学生,几次三番地到下一届班级里跟学弟学妹们分享过学习经验,然后一年以后再坐到他们中间一起念高三?

再没有比这更狠的自己打脸了吧?叶子璐知道,她绝对承受不了。

“后来你考上了哪?”

“A大,”陆程年说,“第二次我运气不错,分数上了重点线,而且A大不是在西北么,虽然是老牌名校,但是离家远,咱们这边的人报的不多,分数相对比较低,就让我赶上了,还上了个比较满意的专业,现在想起来,我这一辈子做得最勇敢也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退学重考。”

那一瞬间,叶子璐突然有种不吐不快的感觉,她想把这些年的遭遇全部脱口而出,想告诉他,其实自己现在的生活也依然不如意——如果她当年也有那样退学重来的勇气,现在会怎么样呢?

可是这时,陆程年突然说:“其实你说过的一句话对我影响挺大的。”

叶子璐一愣。

“要么不做,要么就做最好。”陆程年冲她眨眨眼,“叶子同学,你当年可是我崇拜的人生偶像之一。”

这一句半带玩笑半带恭维的话,就像一盆冷水,泼到了叶子璐头上,到了嘴边的话全部被冻成了冰渣,沉甸甸地掉进了她的胃里,又疼又胀。

那一刻,即使她不像颜珂一样敏锐,也能清楚地描述出自己的感觉——她觉得自己被陆程年一句轻描淡写的话,给捧到了一个高高的台子上,那里没有台阶,她想下来,就必须要往下跳。

她的自尊心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要么不做,要么就做最好——那是当年的叶子,那么骄傲、优秀的一个小姑娘,所有人都在期待着她的光明万丈、一飞冲天,谁能知道,她竟然就成了一个一声不响的哑炮呢?

“我……”叶子璐觉得自己迫切地需要找一个地方大哭一场,这使得她近乎慌乱地逃开了陆程年的目光,假装在包里翻了翻手机,挤出一个笑容,“我临时有点事,那个不好意思……”

连她自己都感觉到了自己的语无伦次,叶子璐终于忍无可忍,拎起自己的包,猛地站了起来。

“叶子?”陆程年先是有些吃惊,随后他微微皱皱眉,似乎有些恍然,但是用一种非常温柔体贴的语气说,“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叶子璐一刻都不想再看见他了,猛地甩脱了他的手,大步往外走去。

那一条从他们的座位到餐厅门口、不到十米的路,是她一辈子走得最长的距离,她胃里剧烈地翻腾着,好像马上就要吐了,仿佛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剥光了衣服,心里绝望到了极点,终于连每次被刺激过后,想要奋发向上的常立志之心都熄灭得一丝不剩了,只有一片茫然。

无数个念头从她心头闪过,可是她一个也没能抓住。

蜷在她帽子里的颜珂在她走动间,趁机爬到了她的肩上,动作十分自然,看起来就像是因为她走得太快了被颠起来的一样。

他在叶子璐耳边冷哼了一声:“胆小鬼,废物。”

正午的阳光从餐厅巨大的落地窗玻璃里面射进来,叶子璐不知道常年阴霾的龙城竟然也有这样晴朗的日子,那阳光刺得她眼前一片白茫茫。

她对自己的评价跌到了谷底,毫不犹豫地在心里附和了颜珂的话——对,我就是胆小鬼,就是废物!

如果我不是废物,能混到今天这样么?

叶子璐伸出手去,细瘦的手指抓住了餐厅的门把手,服务员上来帮她开门,似乎说了句什么,可是她一个字也没听见。

她只听见,颜珂用一种耳语一般的音量说:“连实话都不敢说,你还敢说接受自己?连镜子也不敢照,你还活着干什么?你这种人,一辈子只配当个社会底层——你爸妈能给你打一辈子生活费么?三十年以后,我等着看你在广场要饭。”

叶子璐死死地咬住牙,那几乎让她脸上清秀柔和的线条绷成了一道凌厉的弧度。

“还拖延症。”颜珂轻哼一声,淡淡地说,“我看一辈子也好不了,你别挣扎了,安心当个废物多好?”

心里涌出的血,仿佛被一个泵一直压到了她的头顶上,要撑开她小小的身体,爆炸开似的。

叶子璐就这样,鬼使神差地顶着所有人惊诧的视线,在门口站了一秒钟,然后突然转过头,去而复返,重新坐到了正在手忙脚乱地买单的陆程年对面。

“小姐不好意思,我们再坐一会,等一下再买单好么?”叶子璐对服务员笑着说,然而她这一笑,两行眼泪就掉了下来。

服务员识趣地离开了,叶子璐端端正正地坐好,腰背挺直,就好像她是来做一场隆重的演讲一样。

她说:“我上了哪个大学,你知道的对吧?英语系,专四专八都没有,连公外六都只考了四百三十分。大学里挂过十门课,临近毕业的时候,疯狂地补考,差点连毕业证也拿不到,毕业论文临时赶的,只拿了C。考研考了差两分三百,毕业以后大半年没找到工作,最后进了一家小私企,一个月拿不到三千块钱,税前——当然,个税改革以后,税后也是这个数字,不过前不久还是失业了。跟我男朋友分手,他先提出来的。公务员考试初试没过,现在待业在家已经超过两个月了,再过一阵子,就可以去领失业补助了。”

陆程年那游刃有余的表情露出了一点皲裂,使得他那社会精英一样的嘴脸显得有点呆。

叶子璐的语气平静极了,眼泪却一串一串地往下掉,好像坏了的水龙头似的,怎么都止不住。

她一口气说完,冲陆程年点点头:“我走了,这顿算我的,感谢你陪我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中午。”

然后叶子璐径直走到服务台买单,感觉压在身上的那一层看不见的保护膜突然分崩离析,让她鲜血横流的同时,也放了她自由。

☆、第二十四章 精神之癌

之后的一个星期,再也没有人烦过叶子璐。

她开始习惯了每天早晨手写一份计划表,放在自己书桌上最显眼的地方,并且把计划分成两部分——用蓝笔勾画出来的是头一天应该做而没来得及做的事,其他的是这一天的任务。

用这种方法,她保证不把重要的事拖到第三天。

叶子璐开始发现,网上其实有很多拖延症互助小组,其中有各种各样的经验分享,相关书籍推荐。

这让她感觉好了一些,毕竟,她发现自己不是一个人。

在看了好多“时间管理法”“番茄法”“三分钟日志法”之后,渐渐地,叶子璐找到了一个适合自己的方法——秘诀就是时刻反省,每当她发现自己无所事事的时间超过十分钟,或者开始做无聊的事的时候,她就会像是突然醒悟,猛地一激灵,抬头看挂在墙上的三个问题:

第一,到休息时间了么?

第二,做这件事有什么意义?

第三,我本该做什么事?

第四,为什么我没有开始做这件事?借口是什么?

当她开始这个固定步骤的自我反省的时候,就会发现,她给自己找的借口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都是十分可笑的。

然而这个过程并不容易。

刚开始这样做的时候,叶子璐还有热情,那种感觉就好比平时一睡就很死的人,想着自己第二天早晨有一件非常期盼的事——比如计划已久的游玩或者最想见的人的约会——那么第二天早晨他通常能违反自己的生物钟,早早醒来。

而后这股劲过去,倦怠期就再一次袭来。

连轴转的时候,人会疲惫,同理,意志力也会疲惫——这都是很正常的事,要接受它,给自己适当的鼓励,要对自己温柔一点。

这句话是叶子璐参加的战拖互助会的一个资深成员告诉她的。

只有圣斗士才有小宇宙,只有佛祖释迦摩尼才能在菩提树下大彻大悟。

普通人在每一次心神的巨大晃动之后,即使若有所悟、若有所得,下定了背水一战的决心,也还是要在漫长的日子里,跟一点一点消磨的斗志、以及这个信息爆炸的世界里所有充斥的诱惑无时无刻地战斗。

颜珂虽然说话很难听,但其实是个非常够意思,非常尽职尽责的人,他答应过帮忙,就会一帮到底。

“要么不做,要做就做最好”这句话也被叶子璐挂了出来,只是在外面用红笔画了一个大大的方框,打了个叉。

在她和陆程年说完那番话以后,叶子璐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也是颜珂一直企图告诉她的一件事。

她就是一个普通人,数十亿芸芸众生中最不起眼的一个,资质有限,阅历有限,她不是什么“被选中的人”,也许会平凡一辈子,像那些她曾经可怜过的、努力学习但成绩怎么也上不去的同学一样,即使很努力地做一件事,最后也依然没有任何结果。

也许有的人,注定任何事情都做不到“最好”,尽管他每天都在努力,每天都在进步……可是一辈子那么短,也许他还没来得及从绿叶进化成红花,这一生就过去了。

这很难接受,很可悲,对于有些人而言,让他接受自己的一生也许将会这样度过,比让他去死还要难。

可这就是事实,无可辩驳,并且客观存在。

颜珂咬文嚼字得没错,这就是“平凡”和“平庸”的区别,这也是为什么它们一个是中性词,一个偏贬义。

叶子璐在网上认识的那位ID为“拖拉机超人”的“战友”就是这样告诉她的,只有彻彻底底地接受了“平凡”,这辈子才能远离“平庸”。

当她完成了所有的任务,临睡前拿出一两个小时娱乐自己的时候,她发现那些快乐是真正的,“无罪”的,被她自己赦免了的,轻松极了。

叶子璐有时候会和颜珂挤在一起看一部电影,有时候会跟“拖拉机超人”聊一会,有时候也打游戏,看小说。

她依旧喜欢它们,然而它们致命的诱惑力慢慢地消失了。

当它们不再成为某种蹩脚的借口的时候。

两个多礼拜后的一天,王劳拉又去考试了——这回是中级翻译资格证。

私下里,叶子璐和颜珂一致认为她没戏,以王劳拉那个万一出了国,买东西都费劲的外语水平,能把初级考下来已经很老天开眼了。通常,对于别人的事,人们总是能更理智更中性地看待问题。

叶子璐上午通过了一个面试,她经过思考,以及对自己资历的客观总结,认为自己应该适当降低找工作的标准,果然,看面试官的态度,大概这一回她是很有希望的。

她在经历了生命中的最低点以后,好像运气终于开始反弹了,常年隐隐地焦躁和压抑的心情也开朗了。

叶子璐正在跟“拖拉机超人”聊天,突然,一个电话打进来了,竟然是大半个月没有见过面的陆程年。

叶子璐说了两句之后,很明显,电话那头是换人了,她的口气突然明显地变得客气起来,称谓也变成了“您”,然后走到自己的书桌前抽出一张纸,一边说一边记什么,看样子是要长谈。

颜珂就蹲在她的床桌上,看着闪烁的对话框。

“拖拉机超人”俨然已经久病成良医,正在以非常专业的口吻讨论“完美主义者”的问题。

颜珂本来可有可无地扫了几眼,然而看着看着,就忍不住蹦上了键盘,发挥他的无影脚神功,敲了回复过去。

【小叶子】:照你那样说,其实本质上,拖延症是由完美主义引发的么?

【拖拉机超人】:也不能那么说,关于这个理论,还是有很多人质疑的,但确实有一部分拖延症状,是跟完美主义有关系的。

【拖拉机超人】:比如最基本的一条,很多拖延症患者在发现自己这个毛病的时候,都会幻想有一天自己战拖成功,会有一个多么圆满伟大的人生这一点。在他的印象里,“战拖成功”就等于“成为一个伟大的人”。

【拖拉机超人】:后者就是他不切实际的幻想了,也就是完美主义情节在作祟,你想想“成为一个伟大的人”这对于普通人来说,是多么遥远的目标,简直天上地下。所以摆在他面前的,就是一座喜马拉雅山,他相信只要自己开始走,最后就会到达山顶,可是那山太高,潜意识里,他知道自己上不去,所以不肯迈出一步。

颜珂想了想,敲上了一行字。

【小叶子】:我还以为完美主义者就是指对自己要求很严格,凡事要求最好的人。

颜珂这样说,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就是个十分苛求的完美主义者,拖拉机超人的话,让他惊讶地发现,他自己身上竟然和叶子璐这个小废柴有共同点。

【拖拉机超人】:《拖延心理学》的书没好好看完吧?不切实际的完美主义有时候是人不肯接受自己的源头之一。

【拖拉机超人】:你没听说过那句话么?“完美主义是精神之癌。”

颜珂一愣。

【小叶子】:呃……没那么严重吧?

【拖拉机超人】:真的陷得深了,你就会发现,你不但容忍不了一点自己的失败,甚至连成功都无法容忍。你仔细想想看,如果有一天你开始做一件事,就比如说开始一项工作吧,你干得不错,周围的人也都夸你做得好,你会怎么样呢?

【小叶子】:继续努力啊。

【拖拉机超人】:如果很多很多人都以让你都觉得过分的溢美之词,拼命往你身上盖,好像你是个天纵奇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全身上下浑无缺点呢?你说,时间长了,你会不会只敢停留在目前的成就里,吓得连下一步都不敢往下做了呢?

颜珂呆住了。

“颜珂?颜先生家的公子嘛!哎哟,那个年轻人相当了不得,青年才俊!”

“龙城这个圈子里,谁不知道颜先生的儿子?我看,青出于蓝,将来说不定比他爸还要有本事。”

“别说龙城,就是全中国,有几个这个年纪就能做出一番事业的?我听说新丰过一阵子要上市是吧?太了不起了,颜珂啊颜珂,老天爷到底是多偏爱你,什么好处都让你赶上了?故意让我们这些凡人眼红是不是?”

那些无论真情还是假意的交口称赞,突然像是波浪一样向他碾过来。

那股来自骨子里的压力,本来在他住进了这个小熊的身体里之后就诡异地消失了,却突然在这一刻,被拖拉机超人一针见血地释放了出来。

他颜珂真是个什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人物么?

他真有那么牛么?

他难道不也是个凡人,每天需要吃喝拉撒么?

停留在已有的成就里,浸泡着那些如同泡沫一样一戳就破的赞誉,每走一步都提心吊胆,压在身上的那座山越来越重、越来越无法承受。

颜珂的目光突然落在了屏幕右上角上的日历里,日历上冰冷的数字在提醒他,他已经在叶子璐家里无所事事地住了数月,却仍然没有想出他该怎么样回到自己的身体里的办法。

他是……一辈子都不打算回去了么?

为什么总是在叶子璐往后缩的时候忍不住地想推她一把?

因为他自己其实也感觉到了么?

有些道理,有些事,每个人都清楚,只是目光不往自己身上落而已。

叶子璐挂上电话,没轻没重地往床上一扑,打了个滚:“哎,熊珂,我跟你说,陆程年刚才打电话给我介绍了一个工作,比我上午面的那个待遇好,发展机会多……最重要的是还近。”

颜珂目光闪烁,并没有留心她说了什么,也没答音。

好在叶子璐也不在意,她伸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我刚才心里其实很难受,心想,我怎么就求上他了呢?靠陆小胖给介绍工作,我多丢人啊。可是一想到我都混到这份上了,再没有比这再丢人的了,就还是答应了——跟人家说好了明天报道去,就不跟你在家玩了哈……咦?你听没听我说话,熊珂?熊孩子?”

和她轻快的声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颜珂喉咙发干,他好像第一天站在镜子前,发现自己其实是一只熊一样。

一塌糊涂地恍然大悟了。

作者有话要说:诸位~俺明天揍开始放假鸟~明天粗去玩,住外面,旅馆的网络不知道好不好用,可以用我就更新,不可以的话揍请等后天^_^

☆、第二十五章 习惯和适应

颜珂和拖拉机超人聊过以后,整整沉默了一天,他开始良久地反思自己那些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过往——觉得自己就像走在了钢丝上一样。

或许是因为变成了一只熊,那些社会和他人贴在他身上的——诸如“家世良好”“品学兼优”“青年才俊”等等的、时间长了让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就是那样一个人的标签,一下子都不见了。

颜珂突然变得不那么有底气,好像有什么东西抽掉了他身上最支柱作用的那根骨头,他在慌乱间,像所有群居动物一样,做出了本/能的反应——寻找一个同类。

这个“同类”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好吧,尽管有点非主流,但也就算凑合了。

颜珂仍然想尽办法,也没有再像那天一样,意识飘出小熊的身体,变回原来的那个“颜珂”,他于是更加严厉地监督起正在战拖的叶子璐。

他在无意识地从叶子璐身上找那点自己的影子,好像如果有一天她能克服掉根深蒂固的心理障碍,那么他也能。

叶子璐的生活似乎在重回正轨,她在新的工作岗位上适应良好,请陆程年吃了顿饭,朝九晚五的规律工作生活,似乎能从某种意义上推动她战胜无序拖延的战斗。

她几乎觉得自己要痊愈了。

人的习惯是可怕的,想要养成或者改变一个习惯,都要付出非常大的代价,据说,21天就可以让人养成一个习惯,这个说法无数次在网络以及各种纸媒上以讹传讹,出处已经不可靠,或许也是有些科学含量的。

比如连续二十一天睡懒觉,再早起一定非常的困难,连续二十一天半夜吃宵夜,再不让吃,一定会被饿醒,连续二十一天出去疯玩,再坐回来认真读书,一定会有一段时间坐不住。

二十一天养成一个坏习惯是绰绰有余的……甚至一个礼拜就足够了。

可是好习惯并没有这么容易。

一个多月的坚持努力,会让坚持变得不那么困难,比如刚刚开始给自己做计划并且强迫自己完成的时候,叶子璐总会反复地跟倦怠做斗争,反复逼迫自己适应那种“失去自由”一样的束缚感。

叶子璐自己对颜珂说:“感觉就像戒毒一样。”

颜珂嗤笑一声:“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戒毒除了改变习惯以外还要克服生理上的痛苦,就你,割破个皮都能哭爹喊娘,万一有一天你要是不幸染上毒瘾,就赶紧自我了断,省得拖累家里人,放一百二十个心,你啊,肯定戒不了。”

叶子璐以往喜欢看主角个性坚强的小说,然而也只是因为她实在看不惯菟丝花似的弱势的人,到了这里,她才真正明白什么是“个性坚强”,明白了那些被她当热闹看的故事里的人,如果生在现实中,应该是叫人怎样敬佩的。

她一路磕磕绊绊,到了一个多月以后,总算感觉到一点点的成效——被什么东西勒住了脖子的感觉终于减轻一些了。

叶子璐已经可以比较自觉地写计划并实行,每天晚上睡前反省自己的一天,并尽量以鼓励的、接受的目光看待自己。

而日渐严厉的颜老师,竟然在这个时间也会很配合她,口气温和很多,说出来的内容也像人话了——不知道是不是叶子璐的错觉,她觉得在她自己战拖这件事上,颜珂好像突然从一个局外人,变成了一个参与其中的。

然而,这种往好的方向发展的“适应”,并不是习惯。

这一天,叶子璐做完了一章的练习题,仰面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然后打了个滚,屁颠屁颠地对颜珂说:“我觉得我战拖胜利了!”

颜珂正专注地看一本关于“完美主义人格障碍”的书,头也没抬地说:“差远了。”

“为什么?”叶子璐问。

“现在我跟你说,明天你可以什么都不干,不用有任何心理压力,坐在家里爱玩什么玩什么,爱花多少钱花多少钱,不用上班不用看书,不会产生任何后果,你觉得怎么样?”

叶子璐想象了一下,被那种巨大的吸引力撞了一下腰。

人么,都是好逸恶劳的。

颜珂继续说:“你现在的状态,就是稍微能自觉一点,一旦有点小灾小病,遇上点小困难小烦恼,你防线一松,给自己放个小假,基本也就等于前功尽弃了——所以你现在的状态叫‘适应’,而不是‘习惯’。等你什么时候把‘今日事今日毕’养成一种习惯,才勉强算成功了一步吧。”

叶子璐想了想,认为有道理,于是问:“那怎么算习惯呢?”

“等你不做某件事的时候,开始全身难受,茶饭不思,吃不好睡不好,心里老惦记着它的时候,就是‘习惯’了。”颜珂为此还打了个通俗的比喻,“就好比你每天早晨要大便,有一天因为某种原因没能大出来,这一天都会非常不爽一样。”

这比喻虽然易懂,但实在太粗俗了,叶子璐没想到他当着自己一个女孩子的面,竟然能公然讨论大便问题,脸都有点红了,于是驾轻就熟地伸出手指,弹了颜珂一个脑瓜崩。

颜珂在她的贱爪子袭击下不堪重负,坐了个屁股蹲,几乎恼羞成怒起来:“叶子璐!你要注意师道尊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懂不懂?”

“你教我哪门课啊颜老师?”叶子璐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他。

“我是人生导师。”颜珂人五人六地说。

叶子璐发表感言:“哎哟我的妈耶!”

颜珂一听这腔调,就知道她后面准不是人话,果然,叶子璐说:“我第一次看见您这种熊样的人生导师。”

颜珂打算咬她,战斗经验丰富的叶子璐灵巧地闪开了,她得瑟地打着滚笑……然后从床上滚了下去,摔出一声巨响,整个地面都跟着震了三震。

颜珂愣了一下,然后显然从中得到了巨大的娱乐,前仰后合,笑声都快穿越大气层了——跟叶子璐相处时间长了,颜珂越发觉得,只要她不犯病,实在是自己认识的最逗乐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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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子璐捂着后腰,呲牙咧嘴地爬起来,打算跟他大战三百回合。

就在这时,她的电话响了。叶子璐拿起来一看,发现是个不认识的号,她接起来,那边传来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稍微带着点口音,语速又快,她听了两遍才听明白,竟然是宋成梁——那个狂追王劳拉,一直被甩的土大款给她打电话。

“宋先生,出什么事了?”

“哦,”宋成梁说,“我没别的事,就是问问,劳拉到家了么?”

叶子璐莫名其妙地说:“没,没啊。”

宋成梁急了:“不可能!十分钟以前我亲眼看见她上了楼,你再看看,她没回家么?”

叶子璐在屋里走了一圈,确定没有任何王劳拉回来的迹象。

“哎哟,”宋成梁急得直拍大腿,不知道是哪里的家乡口音都出来了,“我就知道她今天不对劲,不然不能答应坐我的车回来。”

宋先生竟这样有自知之明,叶子璐有些无话可说。

“她回来的时候情绪不高,哭了一路,我问她也不肯说……”宋成梁絮絮叨叨地说了什么,叶子璐一边听,一边打开了自己家的大门,探出头去往电梯那里看了看,心想也许是电梯坏了,结果她一抬头,却看见通往楼顶的那个小铁门不知道怎么的,被人打开了!

“她会不会上楼顶了?她去楼顶干什么?”

叶子璐自己都感觉到,她的手当时就凉了。

她猛地转回屋里,一把拖起颜珂,踩着拖鞋就跑了出去。

宋成梁一听这话,马上把电话挂了,大概也是要往上赶,叶子璐最后一步迈了三个台阶,没想到个矮腿短不给力,直接被绊倒,摔了个大马趴,她连裤子上的土都没来得及拍,就火速爬了起来,然后真的在楼顶上发现了王劳拉。

她蜷成一小团,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十九层楼的楼顶上,背对着叶子璐,大风把她烫卷的长发吹起来,好像马上要乘风而去似的。

叶子璐颤颤巍巍地低声叫了她一句:“劳拉……”

王劳拉顿了一下,慢吞吞地回头看了她一眼,表情有些木然。

叶子璐快给吓哭了,紧紧地揪住颜珂的衣服和四肢,飞快地脑补了一系列的电影电视剧,弱弱地说:“我……我不过去,你……你别担心,但是咱们有话得好好说……什么事想不开呢?”

王劳拉摇摇头:“我什么事都想不开。”

叶子璐脑子里一片浆糊,心里唾弃自己,竟然就这样冒失地跑上来了,难道不应该先打电话报警么?

“你先回来,咱们回家,有什么问题,我帮你一起想办法还不行么?我要是也想不出来,就……就……”就什么?叶子璐灵光一闪,把颜珂举了起来,“让他帮你!”

颜珂:“……”

这个二货!

王劳拉看了那歪鼻子歪眼睛、造型搞笑的小熊一眼,过了好久,才轻轻地笑了一声:“干嘛?你以为我是要跳楼?”

叶子璐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

王劳拉继续说:“我没那个意思……可能本来有,到了这一看,那么高,又不敢了。就干脆在这坐一会。”

叶子璐那口气终于又松了回去。

王劳拉把脸埋进臂弯:“好好活着,好好做人,怎么就那么难呢?”

作者有话要说:昂……累死我了,十一点回来,明天早晨还约了别人粗去,写得仓促~~有问题回头修改

另外有的姑娘感兴趣的“战拖群”……那个是我编的(给跪)= =

不过好像豆瓣应该有一个战拖小组是什么的?写这文之前按着上面的推荐找过一些参考书,不过我豆瓣账号不记得了,所以没有加过,有账号的孩纸可以去看看~

另外互助小组什么的,其实真的有心是可以自己成立一个啦~

☆、第二十六章 第二次转折

叶子璐被跑飞的脑补带走的神智总算慢慢回笼,她掐指一算,很快猜测出一个靠谱的结论——准是上个月考的那个翻译考试的成绩出来了。

她想明白这点,立刻从生理上到心理上全都放松了。

挂一个考试,那算事么?当年她大一期末考试四连挂,都没有撼动她大半夜地跟同学去ktv通宵鬼哭狼嚎的心。

当然,叶子璐这样说是十分站着说话不腰疼的。

年代久远,她早就忘了那是她第一次知道考试不及格,不敢拿着成绩单回家的滋味——那时心里好像一把怎么也扑不灭的火,无论是她选择性忘记,出去鬼混疯玩,还是累到精疲力竭一头栽倒睡着、分不清是梦是醒,都无法将那把火扑灭,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王劳拉这个小妞,心理素质太差,逆商太低。”叶子璐在心里下了这样的定论,磨磨蹭蹭地走过去,并且做了个多余的动作,她好奇地伸着脖子往楼下看了一眼。

那十九层楼顶十分不科学,连个放跳楼的东西都没有,旁边的防护栅栏竟然还没高过她的大腿。

像叶子璐这样,坐在教室里整天担心头顶上的吊扇会掉下来的人,顿时脑补了自己是如何不小心翻下去的一百零八种姿势,当即两眼变蚊香,只觉脚下一软,差点把手里拿着的颜珂从楼顶上给摔下去。

颜珂心跳都漏了一拍,也不管有没有外人,连忙四肢并用,玩命地攀住了叶子璐的爪子。

叶子璐脸白惨惨的,弯下腰,像跑步准备起跑的降低了身体的重心,哆哆嗦嗦地对王劳拉说:“咱们能回去说话么,我我我我我我害怕……”

王劳拉木然地抬起眼。

叶子璐哭丧着脸:“姐姐,我给你跪下了,咱能往里走一点么?”

她说完这句话,竟然真的一言九鼎地跪在了地上,颜珂通过她的膝盖重重地砸在地上的声音判断——这家伙应该是吓得自己站不住了。

“不就一个破考试么。”叶子璐一边如同风中落叶一样瑟瑟发抖,一边大言不惭地说,“通过率在那摆着呢,又不是你一个人不过,那么多人要都跟你似的一挂就往楼顶上走,龙城的大街小巷都给得给砸成月球表面你信不信?”

王劳拉摇摇头:“你不懂,你不会懂的,叶子,你起来吧。”

叶子璐心想尼玛,老娘就是起不来啊!

“我懂我懂,我真能懂!”叶子璐说,“要不然你试试对我发射心电感应试试?动感光波也行!我能接受的频率范围可宽了,比有线电视还给力,真的!”

颜珂一屁股坐在了她的手指头上,用力捻了捻,在王劳拉看不见的地方,用眼神示意叶子璐:“说人话!”

王劳拉好似一朵风中的小白花一样,凄凉地笑了一下,抬手摸了摸叶子璐被傍晚的风吹得冰凉的脸:“你怎么会懂呢?”

她继而叹了口气:“你那么没心没肺,活得那么潇洒自在,心里毫无追求,就像别人说的,‘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你怎么能理解我这种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的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叶子璐打了个哆嗦,非常用力地听,也没听出王劳拉这句话里有哪个字是夸她的。

王劳拉看着叶子璐那双眼睛,越看越觉得大而无神,简直是写满无知,她于是满怀心酸地再次摇了摇头,不知道怎么跟这个灵魂和肉体一样单薄的室友,解释自己那丰盈充实却偏偏充满了苦痛的心情——真是巧合,不久以前,叶子璐遇到过和她一样的小麻烦,她们对彼此的看法简直是惊人的一致。

“我的生活,”她最终挑选了一个最为通俗易懂的比喻,对叶子璐说,“就好像站在一个陡峭的斜坡下面,对抗着狂风往上爬,每爬一步,大风就要把我推倒一次,滚回原来的位置,甚至更低……一次我可以忍受,两次我也可以忍受,可是我忍受不了一而再、再而三你明白么叶子?”

叶子璐看着她,王劳拉突然眯了一下眼,好像在极力抑制自己的情绪似的。

“我靠着一股自信心和不服输的劲往上爬,如果连这点骄傲也没有了,那我还有什么呢?”她轻轻地说,“可是它们现在都在离我远去,总有一天,我就连这一口气也没有了,会变成一具每天浑浑噩噩,在菜市场因为一毛钱跟人吵得不可开交的行尸走肉!”

在菜市场买菜还价跟行尸走肉有什么关系?王劳拉挂了那么多的考试,跟她逻辑混乱大概也有一点关系。

这能怪谁呢?叶子璐旁观者清地想,她终于忍不住开口说:“劳拉,你是不是太急于求成了?我觉得你的生活很乱,始终没什么准主意,你到底是要看几门课,走哪一条路呢?路那么宽,你就算打着滚,也不能全走过来啊。再说,翻译考试,从最基础的初级开始考,一点一点学,不好么?”

王劳拉沉默良久,突然“哈”地笑了一声,她抽回了自己的手,交叉着放在膝盖上,做了一个非常抗拒的防御性动作,她说:“你果然觉得我很可怜——你们这些大城市里,从小学英语的重点大学毕业生,每次看到我这种人,都会觉得很可怜是吧?我们生来就和你们不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一辈子也追不上。”

叶子璐认为自己的话已经非常推心置腹、苦口婆心了,竟然还是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当即皱起了眉。

王劳拉没顾上叶子璐的情绪,她只是兀自点了点头,眼泪刷一下就下来了,咬了咬嘴唇,轻轻地说:“你们都看不起我,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

她突然猛地站了起来,本来就个子高腿长的姑娘站在矮小的防护栏后,给叶子璐一种她马上就要栽下去的错觉。

整个城市都在王劳拉的眼中,她看到宽阔得不可思议的街道,如龙般延伸到远方,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熙熙攘攘的人。

她看到华灯初上的龙城,心里跟脸上一样冰冷。

被她的表情吓住了,叶子璐搜肠刮肚地想说几句话来缓和一下气氛:“我怎么会……”

她刚说出这么几个字,突然,一个人影像一道旋风一样席卷了过来,叶子璐只觉眼前一花,被一阵风掀迷了眼,然后面前的王劳拉就不见了——她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宋成梁抓住了,宋成梁大吼一声,神力无比,竟然轻而易举地把她这么大的一个人,活像一袋子土豆一样地给扛在了肩膀!

叶子璐:“……”

王劳拉反应过来以后,开始死命地尖叫,拉扯宋成梁的头发:“你放我下来!混蛋!放我下来!”

宋成梁百忙之中还回过头来,教育叶子璐说:“我跟你说,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扯淡不管用,就得直接趁她不注意,扑上去扛走,然后泼她一脑袋凉水,往屋里一锁,让她自己冷静冷静,就好啦!”

叶子璐言语不能。

宋成梁扑棱了一下脑袋,抬手在王劳拉光/裸的小腿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挺使劲,她腿上迅速红起了一个巴掌印,王劳拉的尖叫都卡在了喉咙里。

“瞎叫唤什么?”宋成梁皱着眉,不耐烦地说,“败家老娘们儿。”

然后他就这样一路小跑地把王劳拉扛走了。

颜珂终于得到了说话的权力,他简短有力地说:“壮士!”

说完,颜小熊慢腾腾地回过头来对着叶子璐:“得了,起磕吧,干什么这五体投地的,朕没有压岁钱给你。”

叶子璐:“我站不起来,脚软。”

颜珂跟她大眼瞪小眼了一阵子,终于忍无可忍地说:“站不起来你看我干啥?你这吨位的我想扛也有心无力啊!”

叶子璐鬼鬼祟祟地往旁边打量了一眼,发现没有人看见如此丢脸的她,哆哆嗦嗦地回头看了一眼那十九楼的“万丈深渊”,在恐惧的作用下,以一种十分不雅的姿势,就这样往回爬去——为了报复,她故意把颜珂按得坐在地上,一路拖地地给拖走了,誓要让他屁股开花。

终于远离了危险边缘,叶子璐长出一口气,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感觉像是跑了五千米一样,汗流浃背,肝肾齐虚。

就在这时,她的电话铃又响了,叶子璐一看,竟然是很久没有联系过的舅舅。

她有些疑惑,不知道舅舅找她能有什么事,也许是刚刚的心惊胆战还没缓过神来,叶子璐的心跳得有一点快。

“叶子啊,”舅舅说,“你妈不让我告诉你,我觉得她是有点急糊涂了,你都这么大了,不让你知道,我认为也不合适。”

舅舅跟她很少用这么严肃低沉的语气说话,叶子璐捏着手机的手紧了紧,她把小熊塞进了帽子里,扶着墙,仿佛这样能让自己的声音稳当一点似的,面壁挤出了一个笑容:“舅,怎么了?”

“你爸今天在单位,突然在办公室里晕倒了,天冷,他怕散了热气,办公室就关着门,所以半天也没人知道……”

舅舅后面还说了什么,叶子璐一个字都没听清楚,所有的声音——电话里的声音,大街上的车声、人声,高楼顶上西北风呜咽的声音,全部离她远去了,甚至有那么一两秒,叶子璐觉得自己的视线都黑了下去。

就好像……天塌下来,被糊住了一样。

☆、第二十七章 十字路口

在她差一个礼拜零四天满二十五周岁的这一天,叶子璐没有了父亲。

突发的心梗,发现得太晚,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

地球不会少了谁就停止自转,龙城朝来夕去一如往昔,只是那个没事喜欢庸人自扰、担心她脸皮太薄不好意思开口要钱的人,不在了。

我们说一个人去世的时候,喜欢用“走了”这个词,就好像他还会回来一样,可那又怎么可能呢?

颜珂以前觉得叶子璐是个小泪包,平时表现得大大咧咧,遇到点鸡毛蒜皮的不自在,也能独自坐在房间里大哭一场。

可是眼下,叶子璐已经来不及哭了。

她总觉得这事很虚幻,一个人的身后事不比身前事容易多少,无数手续需要办,光是户口所在地的派出所,她就不知道自己跑了多少趟,无数人在她需要的东西上盖章,她机械地说谢谢,接过来以后,继续跑到龙城冬天的大街上。

龙城的冬天,空气干燥而凛冽,整日整日地见不到太阳,散发出一股阴沉沉的味道,从高楼大厦间艰难地穿过的西北风呼号呜咽,仔细听起来,好似活物似的。

叶子璐有时候走着走着,突然魔障地停下来,就觉得风声里夹杂着有人跟她说话的声音似的,她竖起耳朵,仔细地听,拼命地听,可是依然什么也没从风声里分辨出来。

这时,藏在她兜帽里的颜珂,就会小声地提醒她下一步要去哪里,还有什么事要办。

她就像是如梦方醒,激灵一下,打个哆嗦,拉紧羽绒服的领子,快步地奔向她的下一站。

叶子璐她妈承受不了这个打击,住进了医院。

叶子璐一直知道,她妈跟她完全相反,是个大胖子,只是最近瘦了不少,本还以为是她报名的跳舞减肥班有了作用,没想到住院之后,竟然意外检查出了糖尿病。

这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叶子璐变成了一个大陀螺。

她晚睡早起,再也没有跟颜珂扯淡打闹过,再也没上过七八个闹铃,每天早晨仿佛不等天亮,就自动被心里压的沉甸甸的要跑要做的事压醒,连发呆的功夫都没有,就清醒得不可思议地快速收拾完自己,披上外衣出门。

她要给她妈送饭,要安慰她那突然脆弱的妈,还要操办她爸的后事。

两边的亲戚长辈们可以帮忙,可她毕竟才是死者的独生女,而且已经成年,不是什么不知道事的小孩了,好多事都得她亲自拿主意才行。

她还哪来的时间发呆走神、伤春悲秋呢?

连颜珂那个大变态也不整天忙着表现他那缺德的损人技巧了,在叶子璐面前,他几乎变成了一个温柔的好人,每天趁她一路几乎脚不沾地地刷牙洗脸的时候,就自己跳进她外衣的帽子里等着跟她出门,充当自动备忘器。

王劳拉没想到跟叶子璐比起来,她那点鸡毛蒜皮竟然是这样的不值一提,好几天逮不到叶子璐的人,几乎坐立难安。

好不容易,有一天王劳拉昏昏欲睡地坐在客厅里,等到了叶子璐,她本想针对那天楼顶上的事,跟叶子璐好好道个歉,可是见到叶子璐的时候,话还没出口,王劳拉就先突然抱住她哇哇大哭起来——仿佛这些倒霉事都是发生在她头上一样。

第七天,守完了头七,叶子璐依然没有哭,她像是经历了一场呕心沥血的大事一样,大白天里,眼神茫然地坐在家里,好像已经被累傻了,连脑筋都迟钝起来,一时间竟然弄不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好像一直也没弄清过这都是怎么回事。

直到送快递的小哥敲门,送来了她半个多月以前,在网上通过海外代购订的一条领带和一套护肤品。

那是她重新找到工作以后,拿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之后给她爸妈买的礼物。

没想到,她长到这么大,第一次知道拿回头钱孝敬,她爸竟然没赶上。

大概这就是人的际遇,有些人就是儿女运不旺,生了孩子就是给他们还债的。

到最后还完了,于是也该走人了。

叶子璐蹲在地上,看着那金光闪闪,价格不菲的标牌,突然觉得她爸可怜,这是什么命啊?

于是她终于毫无预兆地嚎啕大哭起来。

直到她已经哭得筋疲力尽,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的时候,颜珂才轻轻地叫了她一声,说:“叶子……”

叶子璐双手抱住腿,把头埋在腿间,因为哭得太狠,肩膀轻微地抽动着,并没有抬头,也没有动。

颜珂张张嘴,想要安慰她两句,可是搜肠刮肚,却只得一句场面上的“节哀顺变”——这不是废话么?要是人能节哀顺变,还用得着安慰?

他尝到了说不出话来的滋味。

颜珂从来待人刻薄,周遭的人大多不过为了人脉经营,只是打交道而已,朋友只有那个发小败家子,真没心没肺的梁骁一个人。

他从未曾这样贴近一个人的悲喜——男孩长大到一定年纪,大概以为自己翅膀硬了,不愿意多和父母交流——连骨肉至亲,他都没有这样深的感受。

他从不知道,一个人最真切的悲喜是这样的。

“叶子,其实……”他的话刚到这里,叶子璐就像诈尸一样地突然抬起头来,哭得通红的眼睛好像早晨起来发现自己睡过了的人一样,有种不清醒的匆忙和焦虑。

她好像听见颜珂出声,就条件反射地感觉自己还有什么事没办一样,立刻从地上跳了起来:“对!我还没来得及打电话问我妈的医保的报销范围跟额度呢,还得问问需要什么证明,我得回家拿我妈的医保卡,把这事给办了!”

她说完,炮弹一样地冲进卫生间洗了把脸,飞快地拎起东西跑出去了。

快到颜珂没来得及把那句话说完,也没来得及钻进她的帽子,就听见外屋门传来一声巨响,叶子璐不见了。

他突然觉得心里很难受,并且惊诧于自己竟然对另一个人的事有这样深切的代入感。然而他惊诧完了,依然很难受,但丝毫无能为力。

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敌不过生老病死……别说他只是一个被困在这个可悲的小布熊身体里的游魂。

颜珂本以为她出去拿一趟医保卡,最晚中午也就回来了,没想到她回来的时候已经接近晚饭时间了,是被陆程年送回来的,还瘸了一条腿。

王劳拉一开门:“妈呀,这怎么弄的?”

叶子璐扶住她的肩膀,单腿跳进了门,轻描淡写地说:“没事,一走神闯了红灯,跑太急,没留神让车蹭了一下。”

她甚至抬起头对王劳拉笑了一下:“就蹭掉了一层皮,真没事,两天就好了。”

叶子璐感谢了陆程年,见她有女性室友在,陆程年也不好意思久留,坐下喝了杯水,就很不放心地嘱咐了一番,走了。

叶子璐脱掉外衣,里面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羊毛衫,瘦了一大圈之后,她的肩胛骨突兀到仿佛要刺破衣服,两个巴掌就能量过来的后背微微弯曲着,几乎有些形销骨立了。

颜珂坐在客厅的小柜子上,一直等到晚上,叶子璐却好像把他遗忘了,自己回了房间,还是王劳拉看见,没话找话地抱起小熊,连着洗好的一盘水果,一起放在了她的床头柜上:“吃点吧?”

叶子璐把对着电脑的头扭过来,对她笑了一下,接过来的时候,在颜珂的头顶上轻轻按了一下,好像表达她把他给忘了的歉意似的。

王劳拉在那里待了一会,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也只得默默地退了出去。

叶子璐看起来完全没有和他说话的意思,颜珂几次三番试图引起话题。

“腿怎么样,没事吧?”

叶子璐就说:“嗯,问题不大。”

“医保的事怎么说,问清楚了么?”

叶子璐的回答就更简短了:“差不多了。”

“今天怎么遇上陆程年了?以后过马路看着点,别瞎跑。”

这回,叶子璐隔了很久才蹦出一个音来,她说:“哦。”

颜珂借着昏暗的床头灯,看了她一眼,发现叶子璐竟然又故态重萌,刷起了她的“四小样”。

她面无表情地点开一个又一个的视频,一个又一个的贴子,带着耳机,里面传来颜珂都听得见的嘈杂的音乐,从晚饭后,一直上网上到了半夜三点多,才关灯睡觉。

计划本、专业书跟外语书都被她放到了角落里,几天没来得及洗的脏衣服堆在椅背上,已经压得椅子不堪重负。

叶子璐对这一切熟视无睹,兀自沉浸在她自己空白而无聊的世界里。

连吃完了水果的盘子都被一直留在了那里,深夜里,倒映着窗帘缝里偶尔一闪而过的冷冷的灯光。

☆、第二十八章 霸王别姬

叶子璐的生活陷入了两种奇异的、矛盾的极端。

她每天一到白天,就活像赶死一样,以最快的速度爬起来,胡乱收拾一下,就跑去医院,然后才叼着自己的早饭一路狂奔着去上班,忙得和什么一样,然而一旦晚上回了家,她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沉默,即使一个人在房间里,也喜欢插着耳机,刷网页,看视频,阅读各种题材的小说,生冷不忌,什么口味都咽得下。

每天到饿极了,才随便打电话叫一点外卖,穿过的衣服随手丢下,实在没有穿的了,就随便挑拣两件,往盆子里一扔,泡半天,就假装自己是洗过了,再次拿出来穿。

她再也没看过半页的书,甚至到了职业资格考试的那个周末,叶子璐压根就没打算要去,连准考证都没有打印,早晨照常去了医院,然后回到家里,就找了一部无聊透顶的剧集,这样放了一天。

中间有两三回,她自己都被无聊地睡着了,可丝毫也没有干点别的的意思。

随着时间的推移,叶子璐的情绪慢慢地稳定下来,晚上半夜里哭醒的事不再有了,白天的时候,她也好像正在一点一点地恢复成以前的样子,有点小脾气,略贫嘴,做事拖拖拉拉,吊儿郎当地挺不靠谱。

又一个月以后,颜珂终于忍不住对她说:“你是真的打算放弃了么?以前的努力都白费了?”

颜珂好一阵子没严厉地跟她说过话,这会也有些不在状态,口气听起来软软的,都不像他了。

叶子璐一局一局、没完没了地打连连看,闻言眼睛也不抬地说:“白费什么?”

“你不打算治疗你自己的拖延症了么?”颜珂问。

“哦,”叶子璐说了一个字以后,又沉默了半晌,直到她打完手头的游戏,才关闭了页面,冲着电脑桌面发了一会呆,然后说,“其实我有时候在想……世界上压根没有什么拖延症吧?”

她低低地笑了一声:“你看啊,王劳拉她不拖沓吧?可是结果呢,还不是和我一样高不成低不就,一事无成么?那天我看一个新闻里说,百分之九十的都市白领都说自己有拖延症,你觉得这还是病么?”

颜珂皱皱眉,才要说话,就听叶子璐抢先出了声,她说:“就拿你来说,你不是说要想办法回到你自己的身体里么?这都多长时间了,你这么做了么?没有吧?你就不拖沓么?”

这句话笔直地刺到了颜珂的心事,他登时无言以对。

颜珂从来都不知道,在他把叶子璐看得清清楚楚的同时,原来叶子璐看他,也同样条分缕析。兴许每个自以为是的人在碰到这种事的时候,都会在一瞬间,产生和他相同的恐惧——原来在别人眼里,他那自以为没人了解的内心竟然这样无可遁形,只是别人都在冷眼旁观,没有说出口罢了。

叶子璐揉了揉眉心,以一种非常不符合她抽风二缺风格的淡淡的、略微有些疲倦的语气说:“那只是存在于所有人基因里的一种东西,你知道草履虫么?草履虫会趋光,这个实验小时候我们都做过。人其实和它一样,不在外力逼迫的情况下,没人喜欢迎难而上,没人喜欢复杂高难度、需要长期痛苦的坚持的东西,逃避难道不是本能么?”

叶子璐的企鹅一直隐身上线,然而“拖拉机超人”还是在锲而不舍地敲她。

她表情漠然地耸耸肩,打开了对话窗口,里面立刻传来一大堆消息。

【拖拉机超人】:小叶子,在不在?好像好久没上线了?

【拖拉机超人】:……还是不在啊,上线留个言好么,好长时间没出现了,是出了什么事么?大家都很关心你。

【拖拉机超人】:是不是真的遇到什么事了?

【拖拉机超人】:还是不在么?

【拖拉机超人】:报个平安也好啊……

叶子璐一声不吭地关闭了聊天窗口,继续对颜珂说:“你们不是都让我接受现实,接受我就是一个普通人,可能一辈子平凡,可能奋斗一辈子,也只能跟王劳拉似的,一事无成么?我都接受了啊!你看,我现在有新工作,虽然工资也不比以前高多少,钱上紧张了些,但好歹够自己花的,然后慢慢混呗……混到老就退休,一辈子当个老老实实、普通又平凡的小老百姓,不是也挺好么?”

她叹了口气,双手捧起颜珂小熊,把他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颜珂,我想明白了,你也别管我了,咱俩不是一路人——我是小门小户里出来的,素质一般,能糊口就是最大的成功了,也不打算有多大成就,没有我跺一跺脚,龙城就得跟着我震一下的野心,我苟且偷生就满意了,跟你不一样。”

颜珂看着她,发现她人瘦了一大圈,连脸也缩水了,显得脸上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下一双眼睛了,那么大,却不明亮,好像蒙着一层什么东西。

“放屁!”这是颜珂唯一能想到的回答。

“行吧。”叶子璐眉目不惊地说。

颜珂:“……”

叶子璐的手机响了一声短信提示音,她瞄了一眼,捡起自己的大衣,要出门,一边穿,一边对颜珂说:“鲤鱼也想跳龙门,那不是可笑么?能跳过去的,其实本来就是龙,总有些傻帽,傻乎乎地跟风,跳到打挺也只能跳个一尺半米的——王劳拉今天去考研了,你猜她过得了初试么?多新鲜哪。”

“你干什么去?”颜珂脱口问。

“约会。”叶子璐晃了晃手机。

颜珂皱了皱眉,对这个答案颇为不满意:“几点回来?”

“你管得倒宽,我这是从哪请了个爹来啊?”叶子璐本来是顺口说出了这句玩笑话,可是话音落下,她自己的脸却白了,微微有些偏棕色的眼珠木然地对着地面盯了一会,在光线的作用下,黑得像两弯能溺死人的井,良久,这才声音沙哑地撂下一句,“我走了。”

“叶子,”颜珂再次叫住她,“晚上早点回来行不行?新世界电影院那边回顾经典老片,我团购订了一张电影票……”

他还学会团购了,果然是跟死宅混的时间长了。

不过片刻后,叶子璐回过神来:“订票?你拿什么订的?”

“……”颜珂沉默了一会,大概也觉得自己这件事干得有点贱,好半天才说,“你的网银。”

叶子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露出一点几乎不可置信的模样,然后她甩上门往外走去,既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只是落下一句发自内心的感叹:“我靠!”

等她走了,颜珂望了一眼叶子璐的房间那高高的窗台,捡起了叶子璐扔在椅子上的一件很有弹性的针织衫,用衣服的边缘打了个结——反正这丫头的烂衣服已经很破烂了,再皱一点她也不会介意的。

然后他站在床桌上,像个西部牛仔似的,“力大无穷”地双手挥舞起叶子璐的针织衫,动作非常帅气地伸手抛出……弹到窗户上,又给弹回来了。

但是颜珂锲而不舍,这样努力了七八次,终于他绑的那个结勾住了窗户上面的把手,颜珂把这件俨然已经成了登山绳的针织衫的另一端压在了叶子璐的电脑下面,就这样惊险万分地顺着柔软的衣服爬到了窗台上。

他像个伟大的冒险家一样,手脚灵敏地到达了成功的彼岸,正好看到叶子璐到了楼下,上了一个人的车。

陆程年非常绅士地帮她把车门关上,这才自己上车,开走了。

颜珂匪夷所思地看着这一幕,感觉非常别扭,他站在阳光明媚的窗台上,自言自语说:“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

可这句话并不能安抚他的愤愤不平,颜珂觉得他可能是人生导师当上瘾了,对叶子璐的人生入戏太深,真有那么几分把自己当成叶子璐老爸的感觉,胸口有些难以名状的郁闷。

然而让颜珂稍微平衡了一点的是,叶子璐看来并不是重色轻友的人,她虽然口头上没答应,傍晚的时候还是按时回来了,叼着个不知道从哪买来的热狗,大口大口地塞进了嘴里,腮帮子上鼓出了一大块……难为她还嚼得动。

“把你团购那玩意发到我手机上,快点,我还得给我妈送饭呢。”叶子璐含含糊糊地说,在收到团购券之后飞快地夺过鼠标关了电脑,把颜珂塞进大衣外面巨大的兜里,跑出门去。

一人一熊顶着小雪从饭店取了订好的饭,跑到医院看着她妈吃完,又顶着雪一路哆哆嗦嗦地跑进了电影院。

直到叶子璐在售票口掏出手机,才注意到颜珂订的只有那个“特殊怀旧场”,而那个坑爹的特殊怀旧场一晚上就只放一部片子,连选都没得选。

“怪不得这么便宜。”叶子璐小声嘟囔着,看了看换来的票,“《霸王别姬》?熊珂同学,你竟然还好这口?连我还都没腐到看真人电影的地步呢。”

反正周围也没人,颜珂就爬上了她的肩膀,淡定地说:“淫/者见淫。”

经典老片子,即使没看过,也知道大概故事情节,叶子璐有些无聊,并且后悔自己竟然做了这么二逼的决定——跟一只熊来看电影,缺心眼无下限么这是?

可她这些日子做得无聊的事实在数不胜数,也不多这一件,于是踏踏实实地啃起了爆米花。

直到班主讲戏的那一段,叶子璐才突然愣住了。

“……那天晚上,刮着大风,刘邦的兵唱了一宿的楚歌。楚国的人马,以为刘邦得了楚地,全都慌了神儿了,跑光了,听得霸王也掉下泪来。人纵有万般能耐,可终也敌不过天命啊。”

“……霸王让乌骓马逃命,乌骓马不去,让虞姬走人,虞姬不肯。那虞姬最后一次为霸王斟酒,最后一回为霸王舞剑,而后拔剑自刎,从一而终啊!”

“讲这出戏,是这里有个唱戏和做人的道理,人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

☆、第二十九章 惊魂之夜

回去的时候,颜珂盼着叶子璐能发表一些感慨,可是叶子璐一声不吭,相当淡定。

颜珂在她的帽子和脖子间爬来爬去、上蹿下跳,幸好天黑了,偶尔有看见的,也以为是这小姑娘脖子上挂了只猫咪。

一到家,叶子璐才看见那被颜珂当成登山绳的针织衫。

颜珂脖子一缩——完了,忘了毁尸灭迹了!

他打算开溜,可惜腿太短,溜得太慢,被叶子璐拎着后颈,四脚悬空地给拎了起来。

“你自己数数。”叶子璐磨了磨牙,“你今天一天干了多少缺德事?简直罄竹难书啊有没有颜珂同学?”

颜珂惊险地悬在空中,四肢扑腾了一下,不上不下的,感觉十分没底。

但是几秒钟之后,叶子璐就不生气了,她把颜珂放到了床桌上,解救了自己的针织衫,随手扔在一边。

“就为了给我打励志针?”叶子璐没规没距地往椅子上一坐,翘着二郎腿,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抖着腿,“知道励志针都是什么么?那都是兴奋剂,打进去以后热血冲脑,睡一觉的时间也就忘了。我以前还看过一个……那叫什么来着?哦,一个帖子改的书,叫什么《你在荒废时间的时候,别人都在拼命》,你看过么?”

颜珂摇摇头。

“我看啦,看完以后挺受感动,挺鼓舞,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唉,熊珂,你是为我好,我知道,谢谢你,不过还是算了吧?”她这样说完,就拖过小床桌,驾轻就熟地开始上网,“哦,对了,明天周末,约了几个朋友出去玩,你去不去?”

颜珂正充满挫败,不打算理她。

叶子璐弹了他一下:“到底去不去啊死宅男?”

颜珂刚想反驳,后来又觉得,别人是宅在家里,他是宅在小布熊里,虽然宅的地方奇葩了点,但可不是宅男么?

于是没出息地闷闷地答应了一声:“哦,去。”

王劳拉周末两天住在考研考点附近的旅馆里,早走了,叶子璐一个人在家也无所顾忌,早晨不到六点就起床了,给饭店打了电话,提前给了钱,托他们给她妈送三餐,然后忙忙叨叨地收拾行李,带着颜珂出门了。

她也没说要去哪,颜珂估计她自己也不知道,叶子璐现在十分随波逐流,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无所谓,随便”,好像无欲无求、随遇而安得要成仙似的。

不到七点钟,两辆车就开过来了,有胡芊,陆程年,还有一个颜珂不认识的男的,以及一个有些块头的女的,据说都是高中同学,女的那个原来还是他们的女生班长。

这些人顶着呜呜乱叫的西北风,把车开到了郊外的一个度假小别墅里,据说也是通过一个叫什么小莱的老同学找的,然后就是凑在一起,唧唧呱呱地扯淡。

他们说得大多都是高中的时候一起念书的旧事,颜珂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么多人在,叶子璐不敢明目张胆地跟他说话,他们吃的东西,他只能看着,也吃不着,所以颜珂有些后悔,他无聊了。

特别是他觉得陆程年这个人颇有些衣冠禽兽的意思,眉来眼去的有点讨厌。

颜珂在这样的无聊里,竟然就这样一点一点有些困倦起来,他趴在叶子璐的帽子里,额头一下一下地磕着那些带着些细绒的柔软的布料……不对!颜珂突然猛地惊醒了一下,不是不能睡觉么,那这是……

可是他的意志力无法抵挡那种困倦的本/能,二十分钟以后,颜珂就“睡”着了,隐隐约约的,他像是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听见有人的生音模模糊糊地在耳边响起,听不出是谁,只是只言片语地听见几个词。

“新药”“效果不错”以及“有些意识活动”之类。

颜珂不知道,他不在的这一天里,实在发生了不少惊心动魄的事。

这个度假别墅的位置非常偏僻,连伟大的中国移动都没能照顾到,一进门,手机信号就被屏蔽了,唯有叶子璐用的是联通号,还能收到一些微弱的信号。

然后跟他们一起的那位男同学也不知道怎么的,吹了风,晚上竟然发起了烧。

附近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医院,天又晚了,陆程年作为剩下还坚/挺的人里唯一一个男的,只能责无旁贷地肩负起送人去医院的任务,只剩下三个姑娘,无所事事地开着灯和电视,在叶子璐房间里打斗地主。

打到三个人都有点困了,陆程年还没回来,叶子璐接到了那个给他们联系住处的“小莱”的电话,通话非常不清楚,她只得走到窗口去接。

胡芊和班长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突然,就听见接电话的叶子璐声音猛地提高。

她们听见叶子璐说:“顾小莱,好不容易托你办点事,你就给我们找一个连信号都没有的凶宅?你丫坑爹呢?”

电话那头充满杂音的男声“哈哈”一笑:“行了吧,都是以讹传讹,谁也没见过,再说你们那么多人,还俩阳气充足的大老爷们儿,真有什么东西也绕着你们走。”

叶子璐:“……”

俩阳气充足的大老爷们儿都滚去医院了。

叶子璐很想骂他一顿,但是无奈这时,手机提示音响了——通知她电量不足,这就是出来玩都不知道提前准备好的拖拉货,连手机都没有充好。

好在她还带了充电器,叶子璐没好气地挂断了电话,正打算回身去找充电器,然后更坑爹的事就发生了。

只听“啪”一声,别墅断电了。

胡芊和班长同时沉默,顿时黑下来的屋子里有种诡异的空荡,叶子璐狠狠的打了个激灵。

就在这时,他们那中看不中用、外强中干的班长突然指着叶子璐身后,发出了一个高分贝的尖叫。

无数日韩系恐怖片告诉我们,女人的尖叫绝对是能把人吓得心肝乱颤的凶器,叶子璐本来并不害怕,愣是被她这一声尖叫给吓得冷汗都出来了,她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猛地往前一扑,差点滚到胡芊怀里。

“怎么了?怎么了?”

三个人一起往窗口望去,除了澄澈的黑,什么都没有。

班长一把攥住了叶子璐的手,手指冰凉冰凉的:“我……我我……刚刚看见一个白、白白白影,从你后面飘过去了……”

叶子璐下意识地借着手机屏幕的微光去看胡芊,发现胡芊嘴唇抿得紧紧的,显然也是被吓着了。

她就问班长:“往哪飘了,你看见了么?”

班长哆哆嗦嗦地指了个方向,叶子璐胃里一沉,头皮都炸起来了——从班长指的方向推算,那应该是到大门口去了。

叶子璐是无神论者来着,恐怖小说看了不少,从来也没害过怕,然而通过颜珂的存在,叶子璐开始怀疑,大概人真的是有灵魂的,此时身临其境,她更是体会到那种切实的恐惧。

颜珂……对,颜珂!

颜珂现在虽然是只熊,但好歹他以前是个男的啊!

叶子璐满脑子都是顾小莱方才关于 “男人阳气重”的论调,顿时死马当成活马医地,想把颜珂弄出来当护身符。

她把小熊从帽子里拿出来,用力捏了一下小熊的胳膊,通常这个时候,颜珂会小幅度地挣动一下,并用肢体语言表达他的不屑。

可这一回,她手里的小熊一动不动。

叶子璐这回不是心沉下去了,她是全身发冷了。

开着电视吵吵闹闹的时候不显,此时一停电,三个人吓得大气也不敢出,那些冬天特有的西北风声就突兀了,嗷嗷直吼,吓人得很。

这房子里必定有没关好的窗户,不然那位男同学也不会别吹感冒,风灌进房子里,就有半开半关的门吱吱作响,实在让人毛骨悚然。

胡芊突然轻轻推了叶子璐一把,小声说:“给陆程年打电话,让他快点回来!”

叶子璐立刻回过神来,掏出手机,手机发僵,按通讯录按成了拨号,她定了定神,觉得心随着那吱吱的门声已经快要跳出来了——特别是班长这个猪一样的战友,一直在旁边一惊一乍制造恐怖效果。

她心里把顾小莱骂了个狗血喷头,然而好不容易找到了陆程年的号码,还没来得及拨出去,手机屏幕就灭了。

“没电了……”叶子璐对着黑乎乎的手机屏幕呆呆地说。

这时大概是风更大了,外面的大门被风刮得巨响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砸门似的,连胡芊都给吓得一哆嗦,三个姑娘像鹌鹑一样瑟瑟发抖地挤到了一起,感觉她们就像是被困在了一个和外界失去了联系的孤岛上,只隔着个脆弱的门,外面虎视眈眈地守着个要吃人的怪物。

……竟然谁也没想起来,把叶子璐那张卡换到自己还有电的手机上,可见都是吓坏了。

“怎么办?”班长哭了。

“不怕。”胡芊底气不足地安慰着她,拉扯了叶子璐一下:“走,咱们到窗户那看看。”

她自己站起来了,却不往前走,只是看着叶子璐,显然是不敢一个人过去。叶子璐把心一横,一把挎住胡芊的胳膊,班长不敢跟她们分开,立刻也跟着粘了上来。

越靠近窗边,叶子璐的心跳越快,然后她突然被班长死命拽了一把,班长尖叫着说:“还在!还在!我看见了!”

叶子璐跟胡芊同时往后一撤,胡芊手也凉了。

叶子璐其实没有看清楚,只是眼角瞥见了一个白影,连是高是矮都没看清楚,就听见了班长的尖叫在耳边炸了起来,吓得她心差点从喉咙里跳出去。

这时,风声再次高了起来,大门又发出一声巨响。

班长几乎已经站不稳了,人高马大地靠着人,叶子璐和胡芊两个人才把她撑住,胡芊看起来还冷静,只是呼吸越来越急促,叶子璐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就偏头看了她一眼,这一眼不看不要紧,一看,好,胡芊竟然给吓哭了。

叶子璐深吸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反而冷静了下来,并且对她们三个人的情形产生了非常严重的不满意以及愤怒。

可能越是这种平时软绵绵的小姑娘,关键时刻爆发得越厉害,就好像她那次在地铁勇抓小偷一样,叶子璐突然一把推开了班长,从自己的包里翻出了一个网球拍——本来听说这边有网球场的,结果风太大没玩成,没想到这里派上了用场。

班长瞪大了眼睛:“叶子,你要干什么?”

“等在这里,我看咱们能活活把自己给吓死。”叶子璐拿起网球拍,在自己面前挥舞了一下,感觉没什么太大的威力,于是一手抓起了自己重重的行李包,一脸煞气,蹲下来把自己的鞋带紧了紧,又从裤兜里摸出一根皮筋,把头发绑成了一个马尾,省得它们碍事,“老娘整天让活人欺负就算了,还能让死人欺负?”

她铿锵有力地说:“他妈的!”

胡芊和班长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她。

叶子璐很可能有些暴力倾向,只是以她的体型,暴力也暴不出花来,只有被逼到绝境的时候,会反弹出一股狠劲来。

“我倒要看看那白影是什么玩意。”

她这样说着,一脚把门踹开,活像个大英雄一样,雄赳赳气昂昂地往楼下走去,胡芊跟班长赶紧跟上。

胡芊随手拿了什么东西,准备一有不对就支援叶子璐,班长则纯属是跟着打酱油的。

叶子璐的手心出了一层汗,她的心越跳越快,可是脚步却越来越稳定,然后她一手拎着网球拍,另一只手按住了门把手,手肘还挎着沉重的、随时准备甩出去的背包。

她咽了口唾沫,心里默数“三二一”,然后猛地一把把门拧开,手上的球拍迅雷不及掩耳地呼啸着拍了出去,不知道恐惧是逼出了她多大的潜力,那球拍的力量竟然隐隐带起了凌厉的风声。

然后……

然后叶子璐看着她的球拍呆住了——胡芊好半晌没听见动静,终于鼓足勇气,把眼睛睁开了一条小缝,往叶子璐的方向望去。

发现她的球拍上挂着一个白色的秋裤,裤腿漏了个窟窿,最上面还连着一个挂钩折了的晾衣架。

“这尼玛是谁这么坑爹啊!”叶子璐终于“嗷”一声喊了出来,“这么大风还往外晾衣服!还晾条白秋裤!”

半个小时以后,来电了,一切恢复了正常。

三个人面面相觑地看着沙发上的衣服,一时无语。

叶子璐骤然上升的肾上腺素退去,觉得有些疲惫,很快,她就靠在了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她突然觉得有些啼笑皆非——原来那些让她吓破了胆子、连看都不敢看、想都不敢想、千方百计想着要逃避的东西,其实……就只是一件破了洞的内衣而已。

☆、第三十章 重新振作

王劳拉在走出考场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考试砸了。

这种感觉没法对别人形容,如果非要叫她说出有什么根据,她也说不出来,可她就是知道——没戏了。

每次在进入考场之前,她的脑海里都会浮现出一个光辉万丈的前途,幻想她通过考试以后走上另一种人生的快意,这样的幻想真实度实在太高,有时候都好像真的似的,让她飘飘然地膨胀起来——好像她王小花已经成为了一个众人羡慕的名校研究生,无数名企排着队地等她签约。

她将来会变成一个趾高气昂……呃,不,神采飞扬的姑娘。

然而这些个幻想就像一个肥皂泡,被考试这讨厌的玩意,一戳就烂。

走出考场的时候,王劳拉比平时更明白了一件事——她就是个学历不高没有户口的城市底层人民,甚至自暴自弃起来,所有的希望都在被戳破的幻想面前变得疲软起来,她回过头来望向被设为考点的高校,在一片寒风凛冽里,认为自己一辈子再怎样奋斗,也就是这步田地了。

她没戏。

这时,王劳拉看见了宋成梁,正开着他那部小车,在学校门口对面的马路上,冲她玩儿命地挥着手,他个子矮,生怕别人看不见,就窜上了马路牙子,那傻样简直让人不敢直视。

王劳拉本想装作没看见他,匆匆离开的,结果宋成梁大概还是认为她没看见自己,于是一个箭步,跨上了路边的石头雕塑上,摆了一个仿佛马上要吹冲锋号的造型,以俯瞰整个街道的架势大开大阖地叫唤说:“劳拉!劳拉!”

王劳拉假装不下去了。

她心情沉闷,觉得自己没了上进的希望,此时正在自暴自弃中,这股子自暴自弃,已经混成这样了,也就没什么好矜持的了。王劳拉的自暴自弃促使她穿过了马路,坐上了宋成梁的车。

宋成梁没想到,自己居然这样就被佛祖眷顾了,兴高采烈地开着车扬言要带王劳拉吃顿好的——王劳拉听了兴趣缺缺,宋成梁所谓的“好的”,充其量也就是到海鲜大酒楼那边,吃一肚子水货跟肉,实在是叫人反胃都来不及。

宋成梁从她反常的态度上,推断出王劳拉的研究生计划一定是又泡汤了。

他自我解嘲地叹了口气,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没考好吧?我就知道,考好了你就是‘上等人’了,哪屑于上我的车呢?”

王劳拉没想到连宋成梁这种她平时最看不起的人也来看她的笑话,眼圈都红了,倔强地把目光挪动到了车窗外。

宋成梁忧郁地从镜子里瞧了瞧自己,认为自己的长相……可能是有点够呛,可那有什么办法呢?就跟大家生来有男女似的,有些人生来就比别人丑一点,女的还能自己捯饬捯饬,但他一个大老爷们儿,横不能每天早晨起来也描眉画眼、对着镜子没完没了吧?

他一直觉得,男人,丑一点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有钱有事业,公司里那么多女的上赶着想嫁给他,他都看不上,好不容易屈尊降贵地看上了一个王劳拉,还让她瞧不上了。

宋成梁忽然叹了口气:“小花啊,你说说看,你到底是看不上我哪呢?”

关于这个话题,王劳拉有一肚子的话要控诉,还没等她组织好语言,想好从哪开始,宋成梁就继续开了腔:“对,我承认,我是丑了点,可我又不靠脸吃饭,有什么义务比别人好看呢?你看,咱俩出身也差不多,都是外地人,条件也差不多,我丑,可我有钱,你呢,你倒是长得俊,你有钱么?没有吧?这多般配啊。”

王劳拉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因为这个又挫又傻的土大款在自己跟他之间画了个等号,她感觉自己像是一只无辜的白天鹅,被泼了一碗泥水。

憋了半天,她终于开了口:“咱俩人生观不一样,过不到一块去。”

“人生观怎么不一样了?”宋成梁纳闷地说,“哎,你别这么抽象,举个例子。”

“比如我要是有钱了,肯定会拿钱干一些有价值的事,就算不提升自己的品味,好歹也把余钱拿去投资,”王劳拉别了宋成梁一眼,坦白地说,“反正不会给你似的,把自己乡下的那个破小二楼里面哪哪都弄上还白玉,把死人的坟头修得跟清东陵似的,你还真当你自己成了土皇帝啦?”

宋成梁听了,却并没有动怒,他只是思考了片刻,就问:“所以你觉得,有钱以后,拿去买字画比给爹妈修坟更高贵、更有品味是吧,通过这一件事,就能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了。”

王劳拉哑然。

宋成梁嗤笑一声,轻轻地摇了摇头:“得了吧,你也就这点思想深度了。我听人说过,你暗恋那个叫什么梁骁的小白脸,你拿他当标杆,看不上这个也看不上那个,王小花我问你啊,你怎么不反省一下,为啥人家品味高的都看不上你,只有我这个‘品味低’的能看上你呢?”

王劳拉的脸“腾”一下就红了,暴躁地拉着车门,冲他大声嚷嚷:“我要下车!停车!”

宋成梁不紧不慢地把车慢慢地往路边靠去,嘴里却没闲着,他继续说:“我坦白,我看得上你,一方面觉得你长得不错,一方面刚才我也说了,咱俩门当户对,我没打算娶个龙城丫头,那是给自己找妈,一个个都那么难伺候。你呢,也别太不识好歹,我有时候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女的的优越感都是从哪来的,有点自知之明有那么难……”

他没来得及把这个感慨说完,因为王劳拉没等车挺稳,就摔上了车门,大步跑了。

颜珂再一次在小熊身体里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在光线暗淡的卫生间中,被人泡在了水里。

他望着阴森森白惨惨的卫生间墙壁,身边矗立的巨大马桶,以及高高悬挂的淋浴喷头,终于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溅起了脸盆里洗衣粉泡沫无数。

他就弄明白了,这是让叶子璐给“洗了”。

颜珂怒不可遏,心说这见鬼的死丫头不洗衣服不洗床罩,连内裤都一买买十四个,两个礼拜集中处理一次,竟然光天化日之下,就把他个洗了!

这不是闲得蛋疼是什么?!

他于是气运丹田,大吼一声:“叶子璐,你给我滚出来!”

十分钟以后,湿淋淋的颜珂被叶子璐从水盆里捞了出来,她习惯性地伸手就要拧干,被颜珂坚决地制止了:“走开走开,别随便给我卷成麻花,我又不是练瑜伽的阿三!”

叶子璐没办法,也不能任凭他滴汤,只能找来一层一层的餐巾纸,里里外外地把颜珂包了几层纸吸水,又找来吹风机,一通狂吹,这才把半湿不干的颜珂挂起来,用夹子夹在了衣架上。

颜珂本意是想抗议一下来着,结果一看见叶子璐的卧室,就愣住了。

半晌,他嘴里才蹦出一句:“那个……小姐,我是不是走错房间了?”

窗明几净——除了窗明几净这个词,颜珂简直想不出要怎么形容,床单被罩焕然一新,总是充当杂物摆放地的写字台也被收拾干净了,书本纸小摆设整整齐齐,床单被换过了,堆积在椅子背上的衣服都洗了,颜珂忍不住说:“你居然连玻璃也擦了?地板还打过蜡了?”

“怎么可能?”叶子璐头也没抬,“叫了个钟点工,床单拿出去洗的,不过衣服和东西是自己收拾的。”

颜珂眼尖,看见她竟然又把先头放弃的职业资格考试课本拿出来了,在一边写写画画,好像个高中生按照思路做复习笔记一样。他竟然有些难以相信起来,昨天还那样死猪不怕开水烫、准备破罐子破摔的人,今天竟然就浪子回头了?

“呃……今天是几几年几号?你你你还是叶子璐么?这是地球?还是某个表世界的里世界?”

叶子璐淡定地喝了口水:“等我看完这章跟你说。”

她侧对着颜珂,半长不短的头发拢到了身后,屋里只有翻页、写字以及颜珂身上的水滴滴答答地砸进下面接着的盆子里的声音。

一室静谧。

傍晚的阳光斜斜地穿过她的窗子,照射到床单上,她那懒人床桌不知道被收到了什么地方去,笔记本电脑也被擦过了,放在写字台上。

甚至连原来那些满屋子乱贴的标语、乱涂乱改的计划便签,以及都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狗屁不通的各种励志宣言也全都不见了。

只有桌子角上,剩下了一个三十二开的带日历的记事本。

颜珂几乎有些错觉,仿佛他一眨眼的功夫,这个姑娘变成了另一个人。

这个小小的卧室就像是一个人的心,那些粘附的、没有多大意义的东西全部都被处理干净,准备放进新的东西,就像人体新陈代谢,要替换掉那些变老的细胞一样。

☆、第三十一章 爬起来

叶子璐从那个乡下鬼屋回来以后,就把整个屋子给打扫干净了,她坐在那里,隐隐约约地像是抓到了一条线。

她突然发现,一个人的生命,即使再丰富多彩,也总归是有一条主线的。

那个时候,颜珂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小熊眼睛里的光芒不见了,变成了两块呆呆的塑料。

她只能自己独自一人,默默地想了很多的事。

有些是颜珂说的,有些是自己明白、但不愿意承认的。

老人总是说,“人贵有自知之明”,然而一个人,又怎么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呢?只是有时候,心里装着太多的东西,重要的都被压在了最底下,常年积压,真真假假地浮起一层垃圾。

叶子璐天还没黑的时候,就送走了钟点工,掐着二十分钟的时间,把泡着的衣服拖出来洗了,她发现做这些事的时间其实那么短,洗一件衣服不过十分钟,那看起来如同狗啃一般的脏乱差房间,快手快脚地整理完,抬头一看表,也只过了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连一集普通长短的剧集也看不完,充其量扫完一篇半长不短的小说,刷几个网页,爬个帖子,回复几句话……而已。

举手之劳——真的是举手之劳。

甚至看一章的书,做上几页习题,也不过四十几分钟的光景。

她明白了颜珂那句话——什么时候,做一件事情成了条件反射,不做就不舒服,就是养成了一种新的思维方式和生活习惯了。

这件事不用你有多么的聪明,并不需要解决复杂的方程,想出什么惊世骇俗的模型。

也不用你有多么的坚强——不用在大太阳下面晒得咸鱼干一样拉纤,没有人用竹签子扎在你的手指上。

它只是需要一点点的坚持。

叶子璐把她爸的七寸黑白小遗像放在了书架上其中一层,找出了一张纸巾擦了擦上面的尘土。

她曾经一直过着孩子的生活,天大的事,也有父母给顶着,在家庭构成里面,她永远扮演那个需要照顾的“小”的。

然而顶梁柱塌了一半,另一半也摇摇欲坠,她恍然间意识到,在她没注意的时候,她父母的角色,已经从“当家人”的身份,变成了“老”的。

而她本人,则差点被突如其来地掉下来的大梁给砸昏了头。

但不会再有人安慰她,给她退路了,小树已经长得太高,就不会再有别的树能遮住它的头顶了,世上风刀霜剑都会慢慢袭来——不管豌豆射手有没有种好,布局有没有完成,时间到了,一大拨僵尸总要来临。

要么来战,要么躲进躲进房子里,被僵尸吃掉脑子——游戏不会有第三种结局。

半个小时以后,叶子璐终于看完了那一章的书,她转过身来,趴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问起颜珂:“哎,熊珂,你是怎么回事?怎么就一声不吭地就突然不动了?”

颜珂沉默了一会:“医院给我换了新药,据说效果不错,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要回去了。”

叶子璐愣了一下,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她自我安慰地想,算了吧,上回朋友回老家,给代看了一个礼拜的小狗被接走的时候,她还因为舍不得偷偷掉了两颗眼泪呢,别说这么个虽然没有人样子,但是会说话会唱歌还会攀岩的“人”了。

她闷闷地“哦”了一声,接着问:“那你什么时候走呢?”

“那谁知道,”颜珂似乎叹了口气,“其实那边也是一团乱麻,我躺了这么长时间,回去得像刚到熊身体里一样重新练习走路,还有我那扔了大半年的公司,也不知道什么爷爷奶奶样了。”

他说到这里,情绪明显地低落了下去。

醒来——就又要回到过去那种叫人喘不过气来的生活里,最让人一个头变成两个大的是,他爬到这一步不容易,这一回荒废了这么久,很可能那些过去的努力都白费了。

事业这东西,不容易积累,却十分容易清零——网上那些个潇洒得什么一样的小清新,说辞职就辞职,说周游世界就周游世界,可是周游回来,原来打拼出来的职场地位还在么?

智障也知道不可能吧?

人有一得必有一失,谁都知道带着个大炮筒出门,花钱享受、吃喝玩乐舒坦,可是全国人民十三亿,真正一年四季屁正事不干,整天流窜在世界各地的有几个呢?

因为大部分人都得生活,这是没办法的事。

颜珂因为车祸,昏迷了那么久,他非常清楚,商场上瞬息万变,时间这种东西可以抹去一切,即使他家有后台,他爸还在任,他要重新站起来,也需要一段困难的过度。

这不是辛辛苦苦几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么?

然而颜珂毕竟不是叶子璐,又或许是突如其来地回去了一趟,让他找回了做“人”的感觉,找回了那个曾经横冲直撞、执拗坚强而无所畏惧的感觉。

他突然觉得,当他明白,自己发自内心地在抵触“回去”这件事的时候,那种坚硬的抵触就已经瓦解了一大半。

哪怕碰到最坏的情况,哪怕所有的事都要他从头开始——那也没什么。起码他还有个机会从头开始,回想起来,万一那天在车里赶上哪里寸劲了,真把他的脑袋当场给撞成个烂西瓜,那这个“从头”恐怕就得从投胎开始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颜珂又觉得自己也是很幸运的。

叶子璐合上手头的书,平静地说:“年底的考试让我错过了,我刚才报了明年春天的,正好剩下的时间,够我好好复习的。”

“怎么又想通了?”颜珂轻声问。

叶子璐呆了好一阵子,不知道从何说起似的,过了良久,才低声说:“我只是想,如果有人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推了我一个大跟头,以我的脾气,是肯定要跳起来跟他吵一架的——当然,如果对方是个施瓦辛格一样的大块头,我可能吵架的声音可能会小一点,或者去找人来帮忙。可是对方再怎样强大,也没有因为担心再被他推倒一次,就赖在地上不站起来的道理吧?”

叶子璐笑了一下,吐了吐舌头:“多丢人哪。”

当这些话被说出来的时候,是那么的轻描淡写,然而她想明白,却并没有那么轻松。这需要像某位“七次鄙夷自己的灵魂”的伟大先贤一样【注】,把自己当成一篇小说里面写的人,逐本溯源、深入浅出、掰开揉碎地分析一遍,概括出这个苍白的人像的性格特征、段落大意以及中心思想。

刨除掉所有不平不忿的自卑,所有偏颇失衡的自恋,以及所有莫名其妙的自命不凡。

颜珂终于还是没有问,他不在的这一天里,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然而他却奇异地舒了口气,过程是什么——现在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有了结果。

他觉得自己仿佛亲眼看着一个深陷沼泽里的人,奋力得不肯往下沉,想尽一切办法往上爬,几次崩溃大哭,几次险些放弃,又几次爬上来一点,再陷落回去。

而现在,她终于抓到了那条救命的藤条。

叶子璐一直觉得,自己失败就败在了不能矢志不渝、专心致志地做一件事上,然而在颜珂看来,她其实已经做到了。屡败尚能屡战,这本身已经是一件非常勇敢的事,哪怕她以后的“病情”再次反复,也有重整旗鼓的能力。

然而那些感慨在颜珂心里翻腾着,他却依然说不出什么肉麻的话,只能把动容压在心里,独自体味着它造成的震颤的效果。

终于,他只是在空中拗出个奇异的造型,口吻颇不耐烦地说:“快把爷放下来,都干了半天了!”

这句话说完,他自己也觉得不大对劲,跟叶子璐面面相觑了一阵子,卡住了。

然后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

这天按理说,王劳拉考完试就应该回家了,可是直到半夜十一点,叶子璐已经准备睡觉了,她也没见到她的室友,打了两次电话,都是关机,叶子璐想了想,认为王劳拉那么大的一个人,在龙城也有六七年了,怎么也不会把自己弄丢了,也就不再操心,翻身睡了。

直到她半夜起床上厕所的时候,才听见厨房里有动静。

叶子璐先是探了个头,瞥见一大把熟悉的长头发,于是也没在意,自己去了卫生间,回来的时候清醒了一些,她才听见,厨房里传来的声音不大对劲。

叶子璐打了个哈欠走过去一探究竟:“劳拉,大半夜的你干什……”

这句话没能说完,叶子璐看着眼前的场景,硬生生地给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王劳拉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块磨刀石,正在那里磨家里那把常年也没人用的菜刀!

不知是不是叶子璐的错觉,她感到王劳拉眼睛里闪着某种绿幽幽的光。

作者有话要说:【注】纪伯伦 我曾经七次鄙夷自己的灵魂

第一次,当它本可进取时,却故作谦卑; 第二次,当它在空虚时,用爱欲来填充; 第三次,在困难和容易之间,它选择了容易; 第四次,它犯了错,却借由别人也会犯错来宽慰自己;

第五次,它自由软弱,却把它认为是生命的坚韧; 第六次,当它鄙夷一张丑恶的嘴脸时,却不知那正是自己面具中的一副;

第七次,它侧身于生活的污泥中,虽不甘心,却又畏首畏尾。

☆、第三十二章 午夜场

叶子璐呆了两秒钟,然后就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嗷”一嗓子尖叫出声,连滚带爬地蹿回到自己屋里,她“砰”一声甩上自己的门,一头扑向床头柜,小声说:“熊珂熊珂!”

颜珂:“干嘛?怎么了?”

“王劳拉她在厨房磨刀,哎哟妈呀,吓死我了。”

颜珂愣了一下:“……啊?”

“真的,她在那一下一下没完没了的,眼睛里还闪绿光……”叶子璐给吓得一点睡意也没有了,眼睛睁得大大的,脸都白了,“你说她不会是梦游吧?一会不会跑我这‘切西瓜’来吧?我我我我还没活够呢!”

颜珂虽然知道,此时自己的模样实在是战斗力为负,可作为一个男人,还是义不容辞地站了出来:“走,我跟你去看看。”

于是几分钟以后,叶子璐就双手举着个歪鼻子外眼睛的小熊,大着胆子重新回到了厨房,站在门口不进去,探出个头,绵羊似的咩了一声:“小花……”

王劳拉径自咔哧咔哧地磨着刀。

叶子璐抱着颜珂,像抱着个护身符似的,哆哆嗦嗦地问:“你磨、磨刀干什么?”

“杀人。”王劳拉干脆利落地回答。

颜珂小心观察,发现她眼神虽然愤怒了一点,但依然是很清明的,不像梦游的。

“哦……哈哈,杀人啊……”叶子璐干笑了一声,“杀谁呀?”

王劳拉绿着脸没回答。

叶子璐就又蚊子一样地嗡嗡着问:“不会是我吧?”

“姓宋的那狗娘养的。”王劳拉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奇异的森冷。

“哦,不是我啊,那我就放心了。”叶子璐听了这话,立刻脸不红心也不跳了,连害怕也给忘了,拍了拍胸口,她竟然就这样大喇喇地钻进厨房,围观王劳拉是怎么磨刀的,甚至还在一边上蹿下跳地指指点点,“你小点劲,别割着手,是这么磨么?你方向反了吧?……哦对我还有一个问题,你说磨刀就是把刀刃磨薄嘛,万一运力不均磨漏了怎么办啊?”

颜珂:“……”

他有种自己的勇敢和感情都被深深地浪费了的感觉。

叶子璐的乌鸦嘴果然一语中的,王劳拉把家里唯一一把菜刀给磨卷口了,幸而她们俩平时也不大在家里做饭。

王劳拉挫败地扔下了卷口的菜刀和磨刀石,水池里的水还开着,她拖过塑料椅子四仰八叉地坐在那里,对着菜刀的尸体,也仍然不解气,信誓旦旦地说:“我一定要宰了姓宋的。”

叶子璐关上水龙头,又找东西小心翼翼地把卷口菜刀包好,然后也搬了一把椅子坐过来,等着发挥室友爱,当对方的垃圾桶。

然而王劳拉似乎并没有什么忧伤和烦恼,她只是杀气腾腾。

“我要拿刀捅死他,先捅肚子,等他不会动了,再从上往下割,这一刀,这一刀,这也要来一刀,”王劳拉一边说,一边在自己身上比划着,“在他浑身上下划满花刀,然后往油锅里一炸……”

叶子璐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吸溜了一下口水。

王劳拉跟颜珂都转过头来,一起观赏这位听恐怖故事听馋了的奇才,叶子璐还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呃……我就是突然想起油炸火腿肠了。”

王劳拉从冰箱里翻出几根火腿肠:“吃么?我给你炸……拿水果刀削行么?”

叶子璐欣然同意。

她们俩大半夜地,就站在厨房开始炸火腿肠,王劳拉就一边细致地切着花刀,一边继续畅想凶杀现场:“要不然,我就把他绑起来,用透明胶带把他的眼睛鼻孔嘴都给粘上……不,不用透明胶,要用502!粘上以后让他张不开嘴也张不开鼻孔,让他的脸先变青,后便紫,最后黑乎乎一大坨,活活憋死他!”

“嗯。”叶子璐说,“油热了。”

“你别老打岔,我这杀人呢——哦,对了,去看看咱家那包孜然粉过期了没有。”王劳拉一边吩咐,一边削好的香肠扔进了锅里,噼里啪啦地炸了起来。一边炸,一边说,“我炸的是宋成梁。把他炸得透透地,扔出去,给狗吃……”

“别啊,”叶子璐弱弱地抗议说,“我还要吃呢。”

王劳拉的另类抒情再次被打断了,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小花,别考研了吧。”叶子璐突然靠在厨房门上,轻轻地说,“你想啊,你今年都二十六、快二十七了吧,最早能考上今年的,那也都是九月份了,然后呢,再念两三年才能毕业,毕业了你都快三十了,这两三年你干点什么不好呢?”

王劳拉一声不吭地翻动着油锅里的香肠,香味冒了出来。

叶子璐说得有道理,王劳拉承认。

其实宋成梁虽然大言不惭地说了那些话,其中也并不是真的全无道理的,只不过他说那些话并不是为了她好,而是为了侮辱她、打击她的自尊心,企图叫她自暴自弃,所以完全不能接受。

但此时叶子璐却低低地说出了她的心病——别说她这回又失败了,就算考上了,又能怎么样呢?

她不是应届的小姑娘了,而D大固然不错,可也并不算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名校,每年海外名校毕业回来依然抱怨找不着工作的就有多少人,那么多无良企业,看人竟然还只看“第一学历”,“出身”不好,最高学历别人连翻都没兴趣翻一下。

叶子璐见她发呆,只得自己关上火,拿出个小盘子,小心翼翼地把炸得脆脆的火腿肠捞出来,用铲子切成小段,细细地撒上孜然粉和一点盐,然后抓了两根牙签,递给了王劳拉一支,扎着吃。

她想说,小花啊,这世界上牛掰的人不计其数,可再牛掰的人做事,难道就不用一件一件地做么?

你见过有几个能狗揽八泡屎啊?

然而叶子璐不小心被炸香肠烫了舌头,眼泪都出来了,一个字都没能吐出来,王劳拉却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说得对。”

叶子璐来不及发表评论,只顾嗷呜嗷呜地往嘴里扇凉气,一低头,发现小熊那不对称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可疑的笑容,她于是把满是油的爪子按在了颜珂的脑袋上,留下了一个九阴白骨爪的痕迹。

“干什么呢?往哪抹?”王劳拉忙抽了一张纸巾给她,“我——我还是觉得你说得有道理,我刚才磨刀的时候想了想,觉得要从最初级的翻译资格考起,不干别的了,每天就上班,只学这一样,也只考这一样,一点一点地学,我就是个蜗牛,等葡萄熟了,也该能爬到顶了,对么?”

叶子璐眼泪花哨地看着她。

人一辈子,不过六七十年的光景,那么短,怎么不能过呢?

逆来顺受、随波逐流、浑浑噩噩地也是一辈子,一直卡着自己的脖子往上爬,摔下来痛苦一场,再咬牙继续往上爬,也算一辈子。

结果怎么样,谁也不能未卜先知。

前者觉得后者累、自讨苦吃,后者觉得前者糊里糊涂、可怜。

各有各的活法,谁也不能说谁错,可是人得挑一种对得起自己的活法——所谓对得起自己,就是甘当废柴也好,逆水行舟也好,都得坦坦荡荡。

愿意活得轻松自在的,看见别人香车宝马、功成名就,得能没有一点艳羡之心,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所以无论遇到什么事,也绝不会不甘心。至于那些知道自己一定会不甘心的,最好就马上洗干净脸,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任何时候,都不会后悔,不会焦虑,不会讨厌自己,不会觉得自己浪费了生命,那就是对得起自己的活法。

叶子璐和王劳拉交换了手机闹铃声,叶子璐的闹铃声成了王劳拉驴叫一样的大声嚷嚷:“起来——起来——起来看书!”

王劳拉的手机铃声是叶子璐给录的,以鬼火晃悠的声音为背景,叶子璐捏着嗓子以叫人起鸡皮疙瘩的颤音说:“王劳拉……王劳拉……王劳拉……我都来索命了……你还不起来背单词……再不背单词……我就把你的脑子吃干净哦……灭卡卡卡卡卡!”

结果王劳拉第二天早晨起来的时候不清醒,听见耳边传来这样的鬼叫,当场吓得从床上跌了下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就这么着,拉开了叫人哭笑不得、又鸡飞狗跳的一天的序幕。

两人一起看书,互相督促,然后一起吃早饭,各自上班。

晚上王劳拉去上提供给在职人士的外语补习班,叶子璐狞笑着跑回家,要用洗涤灵给颜珂洗去头上的五个油爪印。

颜珂抵死不从,两人趁着王劳拉不在,在屋里开始了一场你追我赶的殊死搏斗——过程中打翻了水杯一次,踢飞了遥控器两次,最后,颜珂终于让叶子璐给逮住了,就地正法之。

叶子璐一边贱兮兮地哼着《我爱洗澡》,一边把颜珂当成锅刷,在水池里打洗涤灵,自鸣得意地说:“看,腿长,就是不一样。”

颜珂“呸”一声吐出了一口泡沫:“爷自己的腿一条顶你俩长,你这个不到一米六的小矮子!”

“哎哟,失敬!顶我俩长啊!”叶子璐惊讶地说,“那你站起来走路不跟走了高跷一样?心脏供血跟得上么?肯定得低血压吧?长颈鹿就低血压,我知道。”

颜珂给了她一口——这死丫头。

然而或许是叶子璐揉搓颜珂揉搓得太开心了,他们两人同时听见了一声轻响,颜珂整个人……不,整只熊都僵硬了。

叶子璐把他冲干净,低头一看,咦,小熊的背带裤拉链坏了!

这裤子拉链的位置实在太猥琐了,以至于叶子璐提出要给他缝上的时候,遭到了颜珂的保卫贞操一样的反抗。

当然……结果同样是被镇压了。

“你说你,弄得跟我要把你怎么样似的。”叶子璐一边眯着眼,在小熊的裤子上缝出了一排歪歪扭扭的针脚,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也不看看你那熊样——颜珂同志,你不觉得,这种情况下,无论是我要杀你,还是要睡你,都十分不现实么?”

颜珂没有回答,他这个身体里如果有血的话,脸一定已经红成灯笼了,他心想,活到这么大,第一回被一个女的给非礼了!

他充满悲愤地看着叶子璐,用眼神控诉她:“你这个大流氓!”

☆、第三十三章 过年

这一年春节,叶子璐过了她有生以来最凄凉的一个年。

妈妈还在住院——她的情况时好时坏,好像一个看起来健健康康的人,突然一下子就崩塌了下来。

叶子璐每天去给她送饭、陪她的时候,她会尽量表现出很开心的样子,说她都二十五周岁,奔着二十六数了,终于成人了。

可是叶子璐有一次丢了东西在病房,回来取的时候,却看见她妈妈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病床上,扭头望向病房外的窗外光秃秃的树,表情木然,好像笼罩着一层说不出的惨淡的云——她原本是那么一个爽朗爱笑的胖子。

叶子璐突然发现,她妈妈在这件事上受到的打击比她大得多,她觉得无所依仗、天都塌下来了,可她妈妈呢?

陪了半辈子的人了,哪能是说没就没的呢?

春节那天,叶子璐尽量想让妈妈高兴一点,把她接出了医院,却没让她回家,怕她看见空荡荡的屋子伤心,把她带到了自己租的房子那里,就只有她们两个相依为命了。

王劳拉回老家了,不在,公司年三十下午才开始放假,叶子璐只能跑前跑后,上班的时候就偷偷把颜珂塞进了包里,下了班以后风驰电掣地一个人带着小熊一只杀到了超市。

他们俩一个自诩“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一个从小被家里大人惯得不像话,从某种程度来说,都属于生活只能勉强能自理的一类人,平时自己凑合活着也就算了,置办年货之类的事实在非常难为人。

叶子璐提前一天晚上在网上查了好多东西,结合自己多年过年光吃不干活的经验,绞尽脑汁地列了一整个购物清单,在颜珂这个狗头军师的……不知是参谋还是捣乱的干扰音下,最终确定了一个终极方案。

一直到了超市里,颜珂还是趴在她耳边,叽叽咕咕个没完没了,一会想起这个,一会又想起那个。

他们俩都知道,这个年很凄凉。

叶子璐家第一次少了个人,还有一个明天一早要给送回医院里,颜珂呢?他连个人都不是,他简直不敢想象今年他父母的年要怎么过,只能拼命地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一个劲地给叶子璐出馊主意,然后跟她一起手忙脚乱。

好像这样,他们就能忘记一起忘记所有那些不开心的事一样。

叶子璐一个人张罗起了整个新年,她时而要扮演女儿的角色,撒娇卖萌,彩衣娱亲,时而又要扮演起她爸爸的角色,大小事宜一并操办了,像背课文一样地背出哪个亲戚家的小孩今年考学,哪个亲戚家的小孩今年要结婚,谁病了要去医院探望,大姐姐有了孩子,要去给送压岁钱等等等等。

即使最普通的平民百姓家里,亲戚朋友的社会关系也非常复杂,足够她喝一壶的,叶子璐每年扮演的角色都是听从父母安排,跟着他们探亲访友的脚步,说几声叔叔阿姨舅舅舅妈过年好,跟小朋友们玩一会,吃完饭走人。

可这一年,她发现自己要独挑大梁了——叶子璐虽然贫,但却不是很“会说话”,特别在面对不是很常来往的人的时候,很多人□故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一想起这操劳的年,她就一点也乐不起来,压力大得跟什么一样,可是呢……还是要在她妈面前表现出胸有成竹的模样来,好像这些都是小菜一碟似的。

半夜,她妈妈没能撑完整场春晚就累了,借住到王劳拉的房间里去休息,叶子璐抱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带着颜珂,一人一个耳机,回到自己房间里继续看晚会。

她那么废话上车拉的人,这半宿过去,竟然有些心力交瘁的感觉,木然地盯着屏幕,无论是小品相声,还是微博上如同现场直播一般的精彩油菜花点评,都逗不笑她。

就连颜珂不知道什么时候默默地关了视频,叶子璐都没察觉到,依然直着眼睛盯着屏幕看,也不知道她在看些什么。

颜珂摘下耳机,从小床桌上跳到了她身上,这才仿佛突然惊醒了她。

叶子璐“哎哟”一声,捂着肚子坐直了:“熊珂!你也积点德行不行,有你这样高空坠物专门往人肚子上跳的么?”

颜珂:“没事,你结实着呢,踩不死你。”

叶子璐:“……”

您可太不客气了。

“想什么呢,你这年过得也太没诚意了。”颜珂磨磨蹭蹭地从她身上踩过,脚上不知道从哪沾了奶油,在叶子璐身上踩了一串小白脚印。

叶子璐小声尖叫着拎起他的耳朵,把他倒挂了起来:“死熊崽子!什么玩意你就往我身上踩!”

她们俩压低了声音,鸡飞狗跳地搏斗了一会,叶子璐气呼呼地抽了张面巾纸擦干净了颜珂的熊掌,并且信誓旦旦地表示迟早有一天要炖了它吃。

然而她的情绪还是不高,像是有那么一点强颜欢笑的意味,窗外市民们开始趁着烟花爆竹解禁玩儿命地燃放起来,此起彼伏的乒乒乓乓,烟花闪烁得跟星球大战似的,整个龙城耀眼如白昼。

连耳机里的声音也听不清了,叶子璐的脸上被那些光映照得明明暗暗,嘴角的笑容却假得有些僵硬。

她的肩膀先是微微垮下来一点,好像被什么东西压弯了一样,微微凸起的脊柱透过薄薄的毛衣依然清晰可见,头发落下来,挡住了半边脸,脸上好像只剩下一双黯淡的大眼睛,在最热闹的时候,感觉很难过。

颜珂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依然不知从何说起,依然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

“叶子,”他搜肠刮肚地想了半晌,奋力地踮起脚尖,抬起他胖乎乎软绵绵,棉花和布做的爪子,轻轻地揉了揉叶子璐的脸,终于说出了一句非常苍白又没有水平的话,“别难过了,过年的时候不能伤心,不吉利,啊?”

叶子璐就抬起眼看着他,小熊那么小,只有她的两个手掌叠在一起那么大,他蹲在她的膝盖上,好像漫画上那个笨拙又勇敢地守在床头上,替孩子们抵御噩梦的可笑又伟大的小骑士。

叶子璐眨巴了一下眼睛,眼泪差点掉下来,不过还是忍住了——只有一滴黏在了睫毛上。

干得好,叶子,她这样对自己说,多坚强啊,这不是成功地忍住了嘛!

然后她从床上跳起来,好像被什么东西注入了活力一样,拍拍颜珂的头说:“你吃饺子么?”

“……”颜珂反问,“你看我这样有法吃么?”

“没事,我有办法。”叶子璐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大包大揽地说。

颜珂只见她像做贼似的钻进了厨房,找到了剩下的饺子——那玩意好多是她包的,都露馅了,她捡了几个看起来还不错的,放在了小碟子里,然后又不知道从哪摸出一把香跟一个打火机,溜回到屋里。

颜珂:“……”

他对这个姑娘时常抽风的无厘头行为感觉十分无力,认为此时此刻,非得一声咆哮:“老子还活着呢”才能表达他的心意。

然而这声本该出口的咆哮,就在叶子璐把颜珂跟她爸的遗像放在一起的时候,给吞回去了。

叶子璐一边找了个装饰用的小蜡烛台,插上香,一边低声絮絮叨叨地说:“我小时候看见过,我奶奶给太爷爷上供就是这样的,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说这样点上香,把东西放在供桌上,就能让那边的人吃到,你呢……还没到那边,不过是卡在半路上了,我批准你可以子在半路上打劫一个……”

颜珂:“哦,我费劲打劫了半天,就为打劫一个饺子啊?”

叶子璐瞪了他一眼:“有一个不错了,这是我孝敬我爸的!”

颜珂:“哎,乖女。”

叶子璐又冲他施展了一阳指。

她点上香,虔诚地拜了拜,十分不着四六地对着她爸的遗像说:“爸,您尝尝,这是我包的饺子,特难吃,我估计您肯定没吃过这么难吃的饺子,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您可得赶紧抓紧这次机会,好好长长见识。”

“这边您放心,我靠谱着呢,顶天立地没问题,一会我就到楼下放俩小钻天猴去,最好也跟北朝鲜人民那霸气的大钻天猴一样,‘嗖’一下就到大海里,把我妈的病也带走了。”

“这个熊孩子叫颜珂,也是个倒霉催的,原来是个人,现在混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我一直怕吓着您二老,没说过这事,挺稀奇的哈……现在说了,估计吓不着您了。看他怪可怜的,您给他剩个饺子。”

“我现在工作一切顺利,明年开春考试的书看完快两遍了,再做点题,要是还过不了,一定是考官脑残了。等考下证我就换工作跳槽,现在这工作顺利是顺利,给钱忒特么少,偶尔打个车都心疼得我什么一样,这样不成,将来我妈上年纪了,万一要吃点什么灵芝玉露之类的补品,我一看瞎了,买不起,那多丢人啊……您啊,反正吃不着了,在那边好好修炼,早日登仙,好赶紧保佑我赚大钱啊!”

她说到这,问颜珂:“运到你那没有,吃了么?”

颜珂除了被熏了一脸香之外,屁都没吃到——他想叶子璐办事太不靠谱,他连个排位都没有,拿什么吃上供呢?

可是看她那一脸期冀的表情,却鬼使神差地说:“吃了,真咸。”

叶子璐问:“你拿了几个,我可说就给你一个,别多拿啊。”

颜珂哼了一声,压着心酸移开目光,满不在乎地说:“谁稀罕啊。”

叶子璐冲她爸的遗像挥了挥手,穿上外套,带上颜珂,从床底下拿出了她买的那一大把小鞭炮,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她其实没买着钻天猴,那玩意太危险,市区没有卖的。

那一切都只是想象……

比如今天那饺子,连她妈都没忍住,告诉她说放盐放少了,太淡,有点腻。

☆、第三十四章 春暖花开

奋斗的时候,时间过得特别的快,王劳拉初五下午回到了龙城,叶子璐初六走完了最后一家亲戚。

然后她们俩再次成为了对方的闹铃。

其实叶子璐后来回忆起来,觉得自己运气实在非常的好,身边有一个王劳拉,还有一个颜珂。

颜珂总能那么一针见血地犀利又刻薄着,王劳拉呢,她虽然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但是一个非常好的战友。

她们在一起的时候,可以互相鞭策,互相鼓励,每个人都有低落的时候,这个时候,有一个好朋友带着她的态度,对你招着手说:“快去努力啊,你看我都在看书了。”会有非常奇异而惊人的效果。

随着春天的到来,颜珂不由自主地离开小熊身体的频率开始变高,高到连叶子璐都感觉到了。甚至有一次,他们俩说着说着话,颜珂就突然没声音了,小黑眼睛也黯淡下去,捏捏他的脸,没反应了,叶子璐就知道,颜珂被神奇的药给召唤回他的身体里去了。

据颜珂说,有一次在自己的身体里还睁开了眼,可惜很快又闭上了——然而只是这一次的睁眼,就让颜珂回来以后整整烦了叶子璐一晚上。

那天他颠来倒四地就说了一句话:“还是做人的滋味好啊!”

虽然头晕得他想吐,看人都没来得及看清楚,就再次昏迷了过去——但是人生啊!他终于又是个手长脚长的爷们儿了,不用憋憋屈屈地藏在一个平时都要低着头才能看清楚的小丫头的破帽子里了!

最后祥林哥颜珂,就这样被叶子璐用枕巾给盖住了——她第二天要考试,看见这货一张扭曲的嘴脸上的傻笑,实在容易影响她的智力发挥。

也许是因为他的想法从“不想回去”转变成了“非常想回去”,所以到了叶子璐等考试成绩的时候,颜珂已经从一个月失踪一次,到一个礼拜就被弄回去一次了。

或许否极泰来的时候到了,叶子璐和王劳拉先后通过了她们的考试。

这对于王劳拉跟叶子璐来说,都是一针强心剂,好像困在盒子里的小兽找到了出口一样——自从上了大学,叶子璐一切跟风的、自愿的报名的考试,就没有一门考过了的!她已经很久不知道拿到证书的滋味了。

王劳拉比她还要命,王劳拉虽然一直认为自己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一直在拼命奋斗,可直到她拿到了翻译职业资格证书以后,还是有种错觉——好像这事是假的,她王劳拉竟然有一天,也能混迹到这个行业中么?

她竟然成功地迈进了一只脚么?

而四月初的时候,叶子璐的妈妈病情也终于稳定了下来,可以回家自己用药了。

王劳拉借着首战告捷,一鼓作气,再战起中级翻译考试,她给自己立下了一个基本的职业规划,要用一年的时间考到高级,然后从事外语专业的工作,让宋成梁什么的都见鬼去。

一个男人,且不说她看得上看不上,就冲他这种完全看不起她,只觉得她“漂亮”和“懂事”,所以想把她娶回家……王劳拉想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算她穷得叮当响,出门要饭,也不能找一个这样的!

叶子璐呢,她接到了一家更好的公司的面试,并顺利通过签了约,留了一个多礼拜的自由时间,打扫房间,陪她妈妈……以及约会。

陆程年实在是个非常懂事,又体贴的人,知道了叶子璐要复习考试以后,就不很多打扰,只是偶尔发短信联系,直到知道成绩出来了,才第一时间恭喜她,并且决定请她吃饭以示庆祝。

叶子璐接完这个电话以后,非常严肃地坐在椅子上思考了一会。

虽然程小胖的态度一直暧昧不明,什么话也没有明说,但是叶子璐也不是初中小女生,也不打算故意假仙儿装傻,她心里清楚陆程年是什么意思,所以在严肃地思考这件事的可能性。

思考着思考着,她就把这件事跟颜珂说了。

颜珂刚刚从自己那“高大伟岸”的身体里回来,怎么看这瘪三熊的身体怎么别扭,越发觉得设计玩具的人都是白痴——这玩意拿给小孩子玩,不是从小就扭曲小朋友们的审美观么?

看叶子璐那德行,二五眼成那样,都是被这些丑玩具给扭曲的!

他郁闷兮兮地看着叶子璐,心说这个没心没肺的货是把老子当闺蜜了么?

“我这么英俊潇洒还那么有范儿的未来成功男士,到底哪里像小黄毛丫头的闺蜜了!”颜珂审视自身,认为一点问题也没有——他于是理所当然地,就把这件事归结在叶子璐没有眼光这个原因上。

于是颜珂没好气地说:“你问我?我的意思是你还是甭考虑,不合适。他心眼太多,你呢,又缺心眼,又二百五,不般配,在一起了也容易被人骗。”

“你妹啊……”叶子璐怨念地弱弱地支吾了一声,“你才缺心眼又二百五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下意识地抬手,遮住了脑门上的创可贴。

叶子璐头一天晚上刚查到分数的时候乐极生悲,不知道怎么的脑子抽了,竟然想出了一个自己给地板打蜡的庆祝方式,整个屋子都被这个精力旺盛的多动儿搞得乱七八糟的,地板别她弄得反光,简直要闪瞎狗眼,人走在上面,实在需要步步惊心。

叶子璐玩大了,竟然在屋里用她那穿旧了的拖鞋的光底滑起了旱冰,还哼哼唧唧地跳起了半身不遂版本的花样滑冰动作。

用颜珂的点评,就是:“翩若惊鸵鸟,扑腾炸毛,不堪入目。”

叶子璐似乎是为了响应他这句颇不客气的评价,顿时脚下不知道被什么玩意绊了一下,双脚悬空,横着就飞出去了。

至今脑门上还贴着个创可贴,一整天她都小心地拿留海挡着。

叶子璐虽然对“缺心眼”这个评价有些心虚,然而她并不是为了这个发愁。她在床上滚了一圈,早有经验的颜珂立刻躲开蹦到了床头柜上,以防被这“庞然大物”压个吐血。

“我就是觉得很奇怪,真的很奇怪啊……”叶子璐一边滚一边说,“你看,以前小胖是后进同学,我们需要帮助他——当然早恋是不对的,要予以坚决取缔,但除此以外,我们要友爱地对待他,可是现在小胖不是后进同学了……”

“你也不是早恋了大妈。”颜珂冷飕飕地在旁边说,“四舍五入以后你都快奔三张的人了,黄昏恋还差不多。”

叶子璐的抒情路线被打破,她翻了个白眼,利索地反唇相讥:“那行啊颜大爷,明儿咱俩早起公园腿儿着,一块拄拐遛鸟打太极去不?”

颜珂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出现了一个干吧瘦小的老太太的形象,一脸褶子,满头白发,依然嘴欠得跟什么似的,走在路上也就知道招猫逗狗,时而惹怒一本正经的老头,被老头用拐杖收拾……嗯,再迁一条大狗,当然哈士奇那种乱叼东西的二货是不能要的,老胳膊老腿地天天跟着它跑马拉松,这谁受得了?

他不小心竟然魔障似的想入神了,连叶子璐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着她“青春期的烦恼”他都没听见。

好在叶子璐也就是随口一说,压根没往心里去,没心没肺地做新公司的功课去了。

颜珂却在他自己思维越来越诡异的时候,总算把那奔跑到了不知哪个次元的想象给拽了回来,他愣了好半晌,被自己的想象雷得不轻,他为什么要想象叶子璐老了的时候?还有她养什么狗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二十分钟以后,叶子璐做完了功课,关上笔记本,冲着对面房间的王劳拉大吼一声:“小花!咱俩出去吃宵夜,些一会,回来再战不?”

王劳拉的声音很快从另一个房间的门里传出来,她说:“走着!等我穿件衣服!”

叶子璐扭啊扭地扭到颜珂面前,伸出贱爪子拍了拍他的头:“姐出去吃东西了,你吃不着,啦啦啦!”

颜珂还沉浸在天打雷劈里没缓过神来,立刻被叶子璐把智商拉低到了小学水准,下意识地说:“你都那么胖了还半夜吃东西,小心变成猪!”

叶子璐对着穿衣镜低头看看自己的细胳膊细腿以及小细腰,回头鄙夷地问颜珂:“熊小珂,你青光眼么?”

颜珂:“……”

叶子璐屁颠屁颠地挎着王劳拉的胳膊跑出去了,颜珂看着她的背影,咬牙切齿地想:好想拿拐杖打她……

咦?

拐杖?为什么是拐杖?

颜珂又愣了好半天,终于抬起一只熊爪捂住了脸——完了,有什么奇怪又凶残的东西混进了他的脑子!

☆、第三十五章 站起来的视角

颜珂做了他一辈子最丢脸的一个决定——他死皮赖脸地要跟叶子璐出席庆祝会。

叶子璐担心独自一个人面对陆小胖尴尬,已经叫上了王劳拉、胡芊还有那天在凶宅的时候那位进了医院的男同学一起,但她还是义正言辞地拒绝了熊小珂的要求。

“我这么大的人,每天带着一只熊出门,也太丢脸了吧?”叶子璐只能压低声音说,王劳拉还在她房间里化妆。

颜珂坐在她出门要穿的鞋子上不肯下来:“你又不是没带过。”

叶子璐苦口婆心地企图跟他说道理:“你跟着干什么去?你又不能说话,又不能吃东西,偷窥愚蠢的人类很有意思么?”

颜珂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真想给他跪了,叶子璐蹲在地上,用手掌糊住脸。

她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一眼王劳拉关着的卧室门:“熊小珂,熊帅哥……熊大爷哎哟熊爷爷,您能从草民的破鞋上移个驾么,算我求求您了。“

颜珂高难度地翘起了二郎腿。

叶子璐:“我今天的衣服没帽子,也不能背书包出去吧,你说,我把你放哪?总不能顶在头上吧?”

颜珂不假思索地说:“你可以找个别针,把我的衣服别在你的包上,你那小包上不是本来就有个徽章么?”

“我真没见过您这样比包还大的徽章。”叶子璐面无表情地说,“哎哟我求求你了,我一个屁民,也没啥丰功伟绩,拿您这样的高帅富当徽章带,这不是要折寿么?”

颜珂不说话,慢吞吞地从小熊衣服上指甲盖大的兜里摸出了一个别针,递给了叶子璐。

叶子璐:“……”

敢情还是早有准备,太卑劣了。

叶子璐撸起袖子,打算用最直接的方法跟颜珂交流一番,甚至做好了吃他一记“铁齿铜牙”的打算,然而不巧,王劳拉正是在此时化妆完毕,从屋里出来了。

叶子璐去抓颜珂的手就僵在了半空中,扭曲成一个非常搞笑的造型。

王劳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蹲这干什么呢?”

叶子璐如同抽筋一样地笑了几声:“啊哈哈,哈哈……那个……哈哈……”

好在王劳拉对她这位室友有几分了解,知道她抽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并没有在意,只是随口说:“别把床头娃娃往鞋里塞,这都什么臭毛病啊,不嫌脏么你?”

其实很无辜的叶子璐火速把颜珂捡了起来,并用身体挡住,在王劳拉看不见的地方掐了颜珂一把,然而谁料到,颜珂这只大贱熊,他竟然趁此机会,一下把自己的背心跟叶子璐的包穿在了一起,得意洋洋地把自己挂成了一个吊死鬼一样的勋章,还自觉十分英雄地冲叶子璐一笑。

叶子璐:“……”

可是王劳拉已经在外面按好电梯等她了,叶子璐只能蹬上鞋,一边往外跑,一边试图把颜珂从她的包上接下来,她手指摸索上去,颜珂就咬她一口,攻防战简直打得不亦乐乎。

终于,叶子璐动作大得被王劳拉发现了,王劳拉不能理解地指着她包上的外耳朵小熊,问:“哎哟,你这是要干什么?”

叶子璐傻笑着把包跟颜珂往身后藏了藏,急中生智地说:“哦……我这是秀智商下限,给大家伙都看看,我这样一个欢乐多的弱智儿童竟然也能一次通过考试,多励志啊!可见世上无难事,只怕那个有心人嘛……”

颜珂在她身后比了个胜利的手势:耶!

然而比完之后,颜珂又陷入到无尽的自我唾弃里,这样的所作所为真是太无耻了,他这样不要脸皮,是为了什么呢?

唉!那理由真是不说也罢,说了更让他觉得丢脸。

叶子璐他们一行人就这样聚了个小会,席间叶子璐各种二百五与人来疯的行为就不细讲了,反正颜珂冷眼旁观,发现王劳拉跟胡芊这一对美人,虽然私下里彼此看对方都十分不顺眼,但都比较懂事,表面功夫做得不错,看起来其乐融融,赏心悦目,一个高挑明艳,一个优雅知性,实在……都看起来比某人靠谱一些。

可当这样三个姑娘坐在一起的时候,颜珂左看右看,竟然还是觉得最不靠谱的那个看起来最顺眼。她身上会不明原因地有种让他觉得亲切的东西,就好像……提到那两个大美女,颜珂第一反应是客气的称赞,而提到叶子璐的时候,他会毫无缘由地微笑起来。

说不出为什么想笑,只是一种下意识的、不由自主的行为。

颜珂跟叶子路的包在一起,默默地坐在那里,反省着自己的审美观——这到底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呢?

散场的时候,胡芊突然说想用一下卫生间,非要拉着叶子璐一起,叶子璐稍微有点喝多了酒,迷迷糊糊地就跟着胡芊过去了,直到突然被什么东西用力咬了一下手,她才猛地惊醒过来——呀,差点把熊珂带进女厕所!

叶子璐猛地在卫生间门口站住,低头一看,发现颜珂正在对她怒目而视。

胡芊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叶子璐干笑一声:“我……我还是在外面等你吧。”

胡芊皱皱眉:“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叶子璐:“那……那要么我把包放外面。”

“你喝多了怎么的,把包放外面等着别人偷啊?”胡大小姐不由分说地把叶子璐给拽进了女厕所,叶子璐当时就倒抽一口凉气,连忙捂住了颜珂小熊的眼睛。

胡芊方才在席上时脸上的笑容都消失了,显得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她似乎很累,连遮瑕膏都不能遮住她眼下浓重的阴影,还没等叶子璐吐出一个反对的音,她就径直把叶子璐拽进了一个小隔间里面。

叶子璐捂着颜珂眼睛的手快都把他给闷死了。

胡芊却并不说话,从兜里摸出手机,给叶子璐发了一条短信:“我有东西给你,叶子,我信得过你,我能信得过的人不多,你一定得帮我。”

叶子璐愣愣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机,又看了看她。

胡芊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从包里摸出了一个牛皮纸袋,塞给了叶子璐。

叶子璐刚想说话,想起了什么,又闭了嘴,做贼似的也给胡芊发了一条短信:“是什么东西,方便告诉我么?”

“我找人调查我后妈,里面有她出轨、私生子以及非法转移了我爸一处房产的证据。”胡芊发短信的时候十指如飞,噼里啪啦地就打了这样一条给叶子璐。

我的妈……现代版金枝欲孽嘛!

叶子璐诚惶诚恐地把牛皮纸袋接过来收好,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十五岁。”胡芊轻轻地笑了一下,似乎有点苦,“有后妈就有后爸,我总要为自己打算。这几天我回家的时候发现我的东西被人翻过,也许是我疑神疑鬼了,你替我保存一阵子,我这点身家性命,可就交到你手里了。”

叶子璐呆呆地看着她,这时,胡芊终于开口说了话,她用一种非常自然的语气说:“哎,叶子,你给我看看,那个掉了的带子绑好了么?”

叶子璐下意识地接话说:“哦……哦,好了!”

“破衣服,吊带突然断了,弄出我一身汗,行,咱走吧。”她的朋友这样若无其事地说着。

胡芊从小心计就很深——哪怕当她还是个学校里的优等生乖乖女的时候,叶子璐就是知道。

当时班里有另一个姑娘嫉妒胡芊,总喜欢没事挑个衅,说两句坏话什么的,可是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女生就被所有人孤立了,每个人都毫不掩饰对她的鄙夷,每个人都能说出她身上那么几个让人无法忍受的缺点来。

那时候叶子璐虽然懵懵懂懂,心里却也有些清楚,恐怕是和胡芊有关系的。

怪不得颜珂总是说她缺心眼。

然而对于一个十几岁就知道找人调查自己后妈、察言观色已经接近本能的女孩子,谁能说她是幸运的呢?

叶子璐跟在胡芊身后,不自觉地隔着自己的包捏紧了那个牛皮纸袋,她第一次发现,胡芊活得累。

她一直隐约地羡慕这个优秀得不得了的闺蜜——她家世好,聪明漂亮,前途一片光明,可她……竟然是活得这样累的。

也许是叶子璐已经开始从拖延症的阴影里走出来了一点,她突然发现,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愁,其实认真找找,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借口。

叶子璐父亲刚刚去世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命苦,有那么多的痛苦,有那么多要发愁的事,别人都那么幸运,都有让她羡慕的东西,她感觉自己被命运压得,低微到了尘埃里。

于是现在她站了起来,可以平时俯视周围,突然就懂得了。

大家都不是那么顺心的。

苦难与困境,并不是理由,所有的事都不是理由……只有自己坚定的、不逃避的意愿,才是走出一条什么样的路的唯一航标。

送走了胡芊,叶子璐才松了口气,珍而重之地抱紧了自己的包,想跟颜珂发表几句感慨,却有一道车灯从后面过来,陆程年放下车窗,钻了出来:“我送你回去吧,叶子,我想跟你聊聊。”

哎哟……一波不平,一波又起,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躲也躲不掉。

还没从“自己竟然进了女厕所”这件事的打击里回过神来的颜珂终于抬起头来,对着夜风扬起他一脸熊样的脸,熄火了半天的小宇宙燃烧了起来——战斗开始了!

☆、第三十六章 出师未捷

每个人都在改变,当叶子璐坐上车,看着陆程年把车子平稳地开出去以后,她心里就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陆小胖原来是个敏感又有些自卑的孩子,每次公开场合需要他发言的时候,他都会很害羞,连英语课上的接龙到他那里都会断掉。

他不爱说话,叫女生的名字的时候会像蚊子一样,有时候叫很多声对方都听不见,他就会用一根指头,好像怕被烫着似的,小心翼翼地在人家衣服角上碰一下,然后飞快地闪开。

那些经年日久的事,叶子璐以为自己都忘了,然而记忆却在这一瞬间,鲜活了起来。

那些曾经在青春期的时候张牙舞爪地彪悍着的人,慢慢地被时间打磨成一个外强中干……甚至连起码的“外强”也维持不住的可怜人,反而是那些一直默不作声的孩子,身体里蕴藏的能量突然爆发出来,变成了一副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的样子。

“三岁看老”……有时候真不大准确。

正这时候,陆程年开了口。

他说话不徐不疾,先是非常正常的寒暄,而后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引到一些他们共同知道的,过去的事情上,既不显得尴尬,也不显得过分热络吓到别人。

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陆程年说:“你刚辞职那头的老板还非常遗憾呢,不过他们那里确实是小地方,也是给不起发展前途跟好薪水。”

叶子璐赶紧客气着说:“其实也不是,就是换一个离家近一点的地方——上回可真谢谢你呢,帮我一大忙。”

十字路口处将近一分钟的红灯倒计时正在缓慢地跳字,陆程年不紧不慢地看了她一眼,表情非常柔和地说:“没什么,举手之劳,我不了解别人,还能不了解你么?那么优秀的姑娘,放在哪里都一样的。”

叶子璐对他这句评价十分受之有愧,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假客气一番,包上挂的颜珂就发出了一声模仿那种一捏就响的塑胶玩具的声音,他捏着嗓子说:“叽——”

叶子璐一哆嗦,条件反射一样地捂住了颜珂的嘴。

陆程年低头看了一眼她那发出怪声的“玩具”,挑挑眉:“哟,还带个小熊,挺有童趣啊?”

被“童趣”的叶子璐干笑在低头的瞬间就变成了狞笑,在颜珂屁股上狠狠地拧了一下。

红灯过去,陆程年缓缓地踩动油门:“其实我这么多年想过好多遍,再见到你,你会变成什么样呢?结果那天一见才发现,完全没变。”

叶子璐满心凄凉地想:“陆小胖这就是你二五眼了,我分明已经从当年那把干柴变成了废柴嘛。”

“还是很单纯。”陆程年评价说,他顿了顿,又继续说,“不是字面意思的那种‘单纯’,就是……跟你在一起,依然能很快乐、很纯粹,你虽然也会不高兴,但却很神奇地很少会把负面情绪传给别人,从来都是坦坦荡荡的,那么真实。”

叶子璐完全不禁夸,听到这话,顿时得意忘形了:“对啊,我就是仗义啊,从来肝胆相照光风霁月……”

“叽——”即使只能发出一种单音,也不妨碍颜珂用他那千回百折的“叽”表达他充沛的鄙视之情。

陆程年笑起来:“哎,说真的,叶子,你有男朋友没有?”

叶子璐咕嘟了一句。

“什么?”

“有啊——可惜已经是前任了。”叶子璐说。

“那你觉得我怎么样啊?”陆程年用一种开玩笑的口气说。

进可攻退可守,话也不说清楚了,真是太贱了——颜珂这样想。

叶子璐虽然有点二,有点人来疯,可也不算傻,想了想,她顺着陆程年的话音玩笑下去:“陆小胖,你是不是有初恋情结啊?”

陆程年见她不接招,于是迂回了一点,轻描淡写地说:“初恋情结嘛,每个人都有,一来为了缅怀自己的青春,二来其实年轻气盛的时候,遇到的爱情反而考虑得更少,更遵循自己的直觉,找到的那个很可能才是最适合自己的。”

“这些年,见过很多姑娘,有漂亮的,有聪明的,有好强又优秀的,还有温柔体贴性格好的,只是都觉得……不对味。”陆程年正色下来,依然轻轻缓缓地说着话。

当他是那个自卑内向的小胖子的时候,这种口气总是被同学们嘲笑,而当他已经一只脚踏进社会精英行列里的时候,这却成了他独有的腔调,反而叫人有种这个男人虽然年纪轻轻,但处变不惊、非常靠谱的感觉。

“坐在一起,也没什么好说的,刻意打交道,特别累,在一起像是完成任务,我总是不明白她们在想什么,就像她们有时候也会说出叫我不快的蠢话来。”陆程年叹了口气,“每到这时候,就觉得没意思,不合拍,怎么能产生感情呢?我一直在找那种感觉,可是……”

叶子璐觉得自己一辈子说得最多的就是蠢话,她实在有点无法接这个话茬。

然而陆程年却突然之间跳转了话题,他对叶子璐说:“哎,你回学校看过老班么?还硬朗么?”

叶子璐顺口说:“依然战斗在祸害祖国青少年的第一线。”

“他那地中海呢?”

“擦,太平洋都干了,哪来的地中海?地球早让撒哈拉给占领了,一毛不生,闪瞎个把狗眼没问题。”

“你看,”陆程年弯起眼睛笑了起来,“就是这种感觉,又轻松又快乐,我不骗你,不跟你客气,不图你什么,你也是一样……这才是两个人在一起的感觉,而不是要我要面对另一个人、费尽心思应付她,照顾她各种感受的感觉。”

叶子璐哑口无言——她觉得这完全是陆小胖自己的问题,比如她跟谁其实都是这样,只要场合合适,贫嘴和找乐子,这是她从新手村带来的先天技能。

叶子璐绞尽脑汁地思考了一会,得出了一个可能的结论:“你这些年遇见的肯定都是文艺青年,没换过口味,我们二逼星人,其实一直是有这样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光荣传统的。”

陆程年大笑起来。

“跟你在一起就是有益身心,笑一笑十年少……”

叶子璐苦笑一声:“别啊,您这青春年少的,再笑两声就笑回上辈子去了,可怎么好啊?哎哎,我到了到了,前边那路口不让停车不让拐弯,有摄像头。”

陆程年停了车,却在叶子璐要推开车门的时候,突然一把按住了她的手,他猝不及防地用一种极深沉、极正经的口气说:“叶子,当年有一个长辈,曾经跟我说过,不论一个人是贫是富、是美是丑,她能让你快乐,那么对你来说,她就是无价的。”

叶子璐心里一跳。

陆程年:“我……”

颜珂适时地扯着嗓子叫唤起来:“叽——”

这一声,“叽”得那可真是要绕梁三日。

光天化……那个路灯之下,在老子眼皮底下耍流氓啊!

这声音实在太诡异,直接把陆程年一肚子话给憋了回去,他皱着眉看了一眼叶子璐的包,奇怪地说:“没人碰它啊,是不是坏了?”

叶子璐:“……”

如果不是陆小胖还死死地攥着她的手,她一定会解释说这是电动的,现在快没电了。

然后下一刻,陆程年就抬起眼,非常诚恳地对叶子璐说:“真的,叶子,跟我在一起吧?可以试试看么?”

颜珂十分想要跳出来搅局,可是他被别针牢牢地卡在包上,动作空间实在非常有限。

而此时,正在他积极地寻求办法棒打鸳鸯的时候,一种熟悉的疲惫和晕眩感突然传来,颜珂心里痛骂那医院给他用的灵丹妙药——您显灵也不要在这个时候啊!演到关键时刻插播广告会让观众诅咒台长不举的好么?!

可是他悲愤的心情没能传达给谁,颜珂挣扎了不到一秒钟,就眼前一黑,从小熊的身体里出去了。

这回小熊彻底不会叫了——它是真没“电”了。

这一回的离体似乎和以前的都不一样,颜珂昏昏沉沉的状态不知持续了多长时间,几次三番,他都觉得自己要醒来了,周围人——他父母和医生护士们发出的声音都那么清晰,然而就是睁不开眼,飞快地又陷入到昏睡里,却并没有昏迷回小熊的身体里。

他好像被卡住了,越是焦急,就越是出不去。

等到颜珂再次从小熊的身体里清醒过来的时候,他急忙抬头去看叶子璐房间里那个带有日历功能的小钟,发现自己已经离开整整两天了!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可是现在明显是白天,叶子璐的包不在,她已经去新公司工作了,当然不可能在家。

颜珂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这才察觉到自己的情况——他发现自己被叶子璐放在了床头柜上最显眼的地方,手里被塞了一块硬纸板裁成的“排位”,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三行小字:“熊珂你醒醒!熊珂你肿么了?!熊珂你不要死!”

颜珂一口气就结结实实地给卡在胸口里,一脚把那块破纸板排位给踹了出去,怒道:“死丫头又拿老子开涮!”

作者有话要说:颜珂要走啦~

☆、第三十七章 雷区

晚上叶子璐回家,一进屋,就发现她的手工排位被人踢飞了,立刻明白,颜珂那只败家熊孩子又回来了。

她突然之间就有了种安心的感觉。

那天颜珂突然之间没了声音,而且第一次失踪了这么长时间,叶子璐几乎以为他要回到他自己的身体里了。

她觉得十分不适应,特别是晚上回来,当她突然之间想起了什么,和旁边的“人”说话,却发现小熊已经不会回答她了的时候。

然而她并没有很多的时间琢磨颜珂的问题,叶子璐实在是太忙了。

她需要迅速融入新的工作环境,需要给新的同事和上级留下努力工作的印象——她还要忙着学习,忙着充实自己,要尽快变成那个能代替父亲撑起一个家的角色……这些都让她忙得团团转,心头有种隐约的压力。

叶子璐认识那些压力,它们曾经给她带来一份险些影响了她一生的礼物,她那根深蒂固的拖延症,这使得她更加如临大敌。

颜珂的回归,得到了叶子璐热烈的欢迎——她把颜珂扔上了天,让他免费玩了个蹦极跳,还是没有绳子的那种。

颜珂被她的突然抽疯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两米多高,一米六七的人掉下来顶多摔个断腿,可他眼下是一个不到三十公分的小熊!

叶子璐这个二百五,一高兴,就让他跳了个楼啊!

好在叶子璐又把他接住了,并且兴高采烈地说:“可算是回来了,我说熊珂,下回你要走,也跟我打个招呼吧,让我有点心理准备啊,咱俩革命感情那么坚固,你突然走失,我多伤心啊!”

颜珂斩钉截铁地说:“滚!”

叶子璐就把他放在床上,然后在颜珂肩膀上推了一把,颜珂就只得在“强权”的作用下,不受控制地前滚翻了。

叶子璐嘻嘻笑着说:“滚了。”

两天不见,她更会玩了——颜珂四仰八叉地瘫在叶子璐的枕头上,感觉自己更加悲剧了。

但他心里仍然惦记着那天晚上,她到底是跟陆程年怎么说的,因此难得非常迅速地忽略了叶子璐的过错,准备好好盘问一番。

然而颜珂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却发现叶子璐已经背对着他坐了下来,喝了口水,就打开电脑,开始认认真真地处理起一个电子表格里的数据来。

她竟然连下班回家的时间,都在自动加班——然而这也不是不能理解的,毕竟刚到新地方,怎么样也要给人留下些好印象,颜珂只好摸摸鼻子,轻手轻脚地自己爬到床头,翻开一本书打发时间,等她忙完。

可颜珂没想到,叶子璐这一忙,就是一整个晚上。

她先是研究了半晌工作上的事,然后又打开了英文书,认认真真地读了一会,接着不知道从哪里拖出了一本新的书,颜珂在一边研究了好半晌,也没看出她这回又是要考什么。

颜珂几乎是整个晚上,都愣是没找到机会跟她说一句题外话。

颜珂皱起眉,看着她那认认真真的背影,心里纳着闷——她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日理万机了?

叶子璐觉得,她和拖延症战斗到这个地步,竟然颇有了些不死不休的意味。

她觉得拖延症就像是某种精神毒品,总是时时刻刻地缠绕在人身边,即使吃尽了苦头,费劲了周章终于打败了它,却依然在别人提起这个词的时候,有种难以言喻的滋味。

当那东西在一段时间之内,变成了她生活的主题之后,叶子璐发现,她对“拖延症”三个字的感觉变了味道——曾经她没有那样深刻地理解它的含义的时候,是非常不在乎的,甚至随随便便就能跟别人说出来,甚至带着微妙的玩笑与炫耀的味道。

然而她“战拖”到了这时候,中间各种心酸简直说也说不完,除了一直跟在她身边的颜珂,没有人知道,她曾经经历了那样一场如同“殊死搏斗”一般的战争,整个人都掉了一层皮肉。

这使得她再不对人提起自己有“拖延症”,她惧怕这个词,并以其为羞耻。

甚至连“放松”两个字,都让叶子璐神经过敏、如临大敌。

以前社区发的禁毒宣传册里面,她读到过这样的事——毒品对于曾经吸过毒的人而言,有如同某种旁人所不能理解的、魔障一样的吸引力,一个戒了毒的人,一旦遇见他以前的朋友、或者一点点极微小的诱惑,都能让他丢盔卸甲、功亏一篑。

叶子璐回忆起这段小科普,感觉到了切身之痛。

她现在完全不敢让自己放松下来,“习惯”不知道有没有养成,反正条件反射是足够的了。

当她意识到有什么事的时候,不管那件事是不是非要立刻做不可、是不是非要马上完成,她都会产生某种强迫一般的紧迫感和焦虑,仿佛如果不立刻做完,就代表了她的“拖延症”复发了一样。

可人的生活中,并不是总有那么多非要紧着忙着做掉的事不可的,总会有空闲下来的时候,如何处理这些时间,成了叶子璐最头疼的事。

她总是记得,自己曾经因为痛经,只放松了一天,就把一整段时间的努力都给弄得前功尽弃的事。

因此叶子璐开始强迫性地不让自己有一天的空闲时间,就算没事,她也要绞尽脑汁地想出一些事来,让自己团团转地忙起来。

叶子璐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因为正好,她的好战友王劳拉在紧张地准备中级翻译资格考试,每一个人都很忙碌,她怎么可以闲下来呢?

直到叶子璐筋疲力尽地爬到床上睡觉的时候,颜珂才找到机会问了一句:“那天……你怎么跟那个人说的?”

叶子璐眼皮已经快要黏在一起了,她含含糊糊地问:“哪个?”

“陆程年。”颜珂别别扭扭地说。

叶子璐把头往被子里缩了缩:“你问这个干什么?”

颜珂一口气哽在喉咙里,然而终于还是靠着强大的意志力,憋住了没说出口——不用说叶子璐这个神经粗大的货,就是一般人,接到了一个来自玩具熊的告白,会往心里去么?

显然嘛!

其实颜珂被卡在自己的身体里的时候,曾经把这件事冷静地思考了很久。

距离产生的美是有风险的,有时候人们只是陷在自己的幻想里,即使是神魂颠倒,也会随着一点一点地靠近而分崩离析,然而从最近的地方产生的感情却不一样。

他见到过她最狼狈的时候,最耀眼的时候,也见到过她所有的勇敢和懦弱,知道那个最真实的人,曾经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也曾经因为她的坚强坚持而动容。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颜珂和叶子璐说话的语气虽然随着他们越来越熟,越来越随意,却也越来越“客气”,他开始注意自己的话,学会了为了照顾她的心情而克制着自己毒舌的程度,让它们听起来更像是不恶劣的玩笑和调侃。

尽管叶子璐看起来有那么强大的自愈系统,但颜珂还是明白,她的信心仍然是非常脆弱的,他开始学会怜惜这种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自信,不忍心伤害它一点。

至于叶子璐这个人,颜珂觉得自己在这一点上跟陆程年英雄所见略同——让自己感觉快乐的、放松的,一想到以后的日子会和她生活在一起,就有种由衷的期待和满足感,那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了。

颜珂认为,自己应该建立一个完整的作战计划,而在此之前,他必须先确认他的竞争对手是不是很强大。

他于是推了叶子璐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臂一把:“给说说嘛!要不然我晚上睡觉都睡不着。”

叶子璐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你本来也睡不着。”

颜珂:“叶小二!”

叶子璐撇撇嘴,把胳膊缩回到被子里,不情不愿地回答说:“我没答应啊……怎么可能会答应,你不觉得很奇怪么?”

颜珂问:“为什么奇怪?”

叶子璐睁开眼沉默了好久,以至于她似乎清醒了一点,等颜珂甚至以为她不打算说了,她才轻轻地开口:“我跟他又不熟……我心里那个陆程年还是陆小胖,他心里的我也还是高中时候那个小柴禾妞,可是呢,理智上,我又知道,他已经不是陆小胖那个样子了,但是陆小胖似乎……还没明白我也已经不是他印象里的那个人了,你明白么?”

她的话很绕,连叶子璐自己都险些被绕进去,颜珂却点了点头。

“这是不对等的,他说跟我在一起他轻松,我呢?我可一点也不轻松——你知道自己在别人心里是这样的,但是你又知道自己其实不是那样的,反正……很奇怪的感觉,累。”叶子璐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声音又含糊了下去。

她以前很少感觉到这种“累”,如果是之前,说不定陆程年那样真情表白以后,她一感动、脑子一热就答应了。

可是现在叶子璐觉得自己累得有些麻木,有的时候一个人在路上走的时候,她都有种自己头脑空空的疲惫感,却仍然是情不自禁地加快脚步。

她总是感觉自己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做。

在这种情况下,叶子璐不想再应付陆程年了,感情毕竟是双向的。

颜珂一分钟没说话,等他想说什么的时候,却发现叶子璐已经以光速睡着了。

对于叶子璐而言,每天都像是战斗——别人平时辛苦,起码双休日可以休息,可是叶子璐呢,她打定了注意,一年四季都不给自己喘息的时间。

她仿佛有种潜意识,一旦歇下来了,拖延症就会卷土重来。

而她过分的努力并没有白费,很快,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叶子璐就获得了一致的好评,这些好评就好像是对她努力的肯定,让她更加变本加厉起来。

颜珂的角色,也已经从一开始嘲笑她“好吃懒做”、“烂泥糊不上墙”的鞭策者,变成了开始会犹犹豫豫地劝她适当休息,多注意自己身体的保姆了。

叶子璐像是在一条笔直通天的大路上奔跑,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只知道没完没了地往前跑,好像强迫症一样。

她隐隐约约地知道,自己崩了一根弦,太紧了,迟早会断。

而这根弦就断在了王劳拉的一次玩笑里。

那天晚上已经很晚了,王劳拉和叶子璐都十分疲惫,疲劳的时候人的脾气也比较容易不好,叶子璐去卫生间洗脸的时候,听见了王劳拉房间里放的听力练习。

非常熟悉,正好是她曾经在网上看见的,关于拖延症的那一段。

那个词让叶子璐的神经突然有点过敏,不知怎么的,她的心情指数被直线拉低了。

等她洗完脸出来以后,遇到王劳拉去冰箱里拿牛奶,王劳拉就随口开了句玩笑,她说:“刚才我听见一个词,没见过,查了才知道,原来是‘拖延症’的意思,我一看就觉得特亲切——这不就是你么……”

“我怎么了?”叶子璐的语气突然变得冷冰冰的,然而疲惫麻痹了王劳拉的感觉,她并没有听出来。

王劳拉依然开玩笑地说:“你呀,不就是喜欢把什么事都压到最后一天做么,连看书考试都等到前一天晚上,资深拖延症患者,淡定姐嘛。”

“我什么时候耽误过正经事?”这回叶子璐话音里的敌意终于明显得叫聋子也能听出来了,她甚至有些遏制不住地用一种非常恶劣的语气说,“我真心要考的东西什么时候考不过去了?什么时候看书都有计划的好不好?你才拖延症呢。”

王劳拉愕然地望着她的背影,完全不明白自己这句玩笑话究竟是怎么得罪她了。

当然,她也不会明白的。

那一瞬间,叶子璐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难堪,就像是大庭广众之下,王劳拉毫不顾忌地揭开了她的伤疤,对别人说“看啊,这姑娘长过脓疮”一样。

针扎一样地疼。

☆、第三十八章 第二次独立

叶子璐“砰”一声合上门,脑子里嗡嗡作响,胸口里像是着了一把无名火似的,烧得她头疼脑热。

理智上,她当然知道王劳拉只是随口开了句玩笑,叶子璐分得清正经的恶意和玩笑话,颜珂损过她那么多句,也没见得她几回当真,可她此时明明知道自己像个神经病一样,就是控制不了自己发火。

她那一声连颜珂在卧室都听见了,他从当天的报纸里抬起头,愕然地看着她。

叶子璐的脸色非常难看,颜珂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她脑子里什么都没在想,整个人已经快给烧得快宇宙大爆炸了。

叶子璐就在一片沉默里,靠着自己的卧室门足足站了三分钟,闹哄哄不知道飞到了哪里的理智才终于缓慢回笼。她终于深吸一口气,后悔起方才的行为。

在颜珂察言观色地发现她理智回笼,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就只见叶子璐迟疑了一下之后,果断打开了屋门,跑到厨房里拿出了她这一天刚从超市里买的两盒大果粒,磨磨蹭蹭地敲开了王劳拉的门,探头探脑地说:“这个是新出的口味,也不知道好吃不好吃,那个……咱俩一起勇敢地试个毒呗?”

王劳拉出来,拿走了酸奶,在她后背上打了一巴掌,两个人就这样,算是重新和好了。

看起来,这似乎只是一场小小的口角,两个人在一起住,总会偶尔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摩擦,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它简直连拌嘴级别的吵架都算不上。

然而却在叶子璐心里埋下了一颗地雷,她从此,才开始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恐惧。

赢了的人,反而会更害怕输。

叶子璐无法不怕拖延症,任何人都无法不怕那些生活中困扰着我们的顽症,她接受了自己,却始终无法原谅。

她觉得自己的内心并不坚韧,也并不强大——如果她足够坚韧,就不会有拖延症的困扰。她觉得自己虚弱得可怜,所有故事里主角应该有的好品质她都没有,她不勇敢、不聪明、不美,甚至连善良都算不上。

叶子璐觉得自己很可悲,简直一无是处。

有的时候,人是无法抵挡身体里激素水平的变化对自己情绪的影响的,高兴的日子过去了,总会有那么几天心情阴郁的时候。

“盛极必衰”是一种自然规律,即使星辰日月,也无法时刻高悬在头顶。

有时候,“巅峰”其实并不是一个褒义词,因为“巅峰”过后,意味着下坡路。

世界上没有人能不走下坡路,除非愿意在“巅峰”的那一刻死去。

叶子璐在经历了连续几个月的“好运”之后,开始恐惧起这种“下坡路”来,她心里隐隐约约地生出一种焦虑,特别是在她在新公司里工作了几个月之后——天上突然掉了个馅饼开始。

那天老板突然找到她,问她说:“小叶,有男朋友了么?”

叶子璐不明所以地摇摇头。

老板想了想,又问:“那你是……本地户口?”

叶子璐点点头。

老板看了看她,笑了笑:“别紧张,本地户口很好,会让你少很多顾虑。你的学历跟经历我都看过,学历呢,也算能拿得出手,人也年轻,知道上进,这几个月大家对你评价都很高,现在有这么个事,你看看愿意不愿意……”

叶子璐用了半分钟才消化完老板的话——外地的分公司那头需要从总部调一个人,基本相当于外放,还有一点管理培训生的意思,轮岗一年,在那边管事一年,两年以后会调回来,基本就可以直接进入中层管理人员圈子了。

而且这个“外地”也没有外到很远,距离龙城,火车其实只要一个多小时,周末完全可以回家,家里万一有些急事,也不会太耽误事——随着城市越来越大,人们的生活半径也会越来越大,住在四环开外到城市中心上班,每天其实也都要在路上浪费个一两个小时。

老板让她准备准备,交接一下手头的工作,月底就过去。

叶子璐被这个巨大的馅饼砸晕了。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也都赶在一起了。

就在她被这馅饼砸得迷迷瞪瞪地回了家,还没回过神来,王劳拉就跑来跟她说:“叶子,我跟你说件事。”

叶子璐一愣。

“我前一段时间打算换个工作,今天那边正式来通知了……”

“啊!你上回说的那家培训机构么?”叶子璐一时忘了自己的事,尖叫起来,“真的吗?王小花你太牛逼了!”

王劳拉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不是当讲师,我还没有那个水平,只是过去先当助理,这样我可以免费听听课,我想好了,等我以后学好了外语,就去申请当讲师,当了讲师,还要继续学,去考教育部的口译资格,然后再去参加同传培训,我想当个同传。”

王劳拉说着说着,眼睛就亮了起来,她的人生道路似乎一下子清晰明了了起来,每一步都有路标,每一步都有方向。

那些可笑的、跟她的生活隔着十万八千里的不知所谓的古董鉴赏书,以及书画拓本,都被她卷了卷卖破烂了,换来几块钱给自己跟叶子路一人买了个门口超市里廉价的冰激凌。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王劳拉开始过上了“踏踏实实”的生活,她从一只喜欢自卑地四处乱撞、愤世嫉俗的没头苍蝇,变成了一个有目标的人,每天的生活都像是一场升级游戏,叫人痛并快乐着。

叶子璐知道,王劳拉这朵蒲公英似的四处乱飞的小花,终于在这个大得离谱的城市里扎下了根,就此找到了自己的出路和一席之地。

以后再有人侮辱她的自尊,贬低她的人生价值,她就可以不用气得半夜磨刀却无处发泄,她可以名正言顺地骄傲地抬起头来,告诉对方“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俩的精神境界明显不是一个层次上的”。

将来她的孩子,可以自豪地对别的小朋友说:“我妈妈是个很厉害的同传,是高级知识分子,她可以赚很多钱,给我买很多漂亮的衣服,可以给我很好的生活,送我去很好的学校。”

王劳拉激动了一会,然后想起了正事:“哦,对了,我跟你说,叶子,那边虽然挺好,但是唯一的问题就是离咱这实在太远了,从咱们家过去要转两回公交车,天天打车我可打不起,所以我想……可能过几天,就搬家了。”

叶子璐怔了怔,她突然想起来,如果自己去了外地工作,只有周末能回龙城的话,租这个房子也就没意义了,她也要回她妈妈那里住了。

她们两个人,从萍水相逢的两个陌生姑娘,到一起租房子互相磨合、互不干扰的室友,到最后一起努力、一起经历过很多很多的倒霉事,为对方哭过也高兴过的好朋友,是多么奇妙的缘分……可是现在就快要散了。

叶子璐一方面为王劳拉高兴,一方面又有些舍不得的伤感,更多的却是对前路的迷茫。

她回顾自己这二十多年的人生,好像从未成功过,已经不记得成功的滋味,老板说的事,一开始让她高兴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可这股高兴劲过了,她又担心起来——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等着看她如何得意忘形,然后一巴掌呼下来,再把她直接打回原形。

这件事一定会砸的,隐约地,叶子璐心里有了这样一种悲观的预期,她无法相信自己的好运,心神不宁地爬到了床上,抱住枕头翻了个身,随口对床头柜上的颜珂说:“熊珂,我跟你说件事……”

颜珂没出声。

“熊珂,我……”叶子璐的话音顿住,因为她看到了小熊无神的眼睛,叹了口气——颜珂不在。

随着龙城进入了夏天,天气越来越热,颜珂在小熊身体里的时间就基本和回到自己身体里的时间对半分了,叶子璐也慢慢地习惯了颜珂这种三天两头不由自主地消失。

她随手拿起床头柜上的小熊,跟那东西呆呆的眼神大眼瞪小眼了一会,顺手从旁边拿起一只黑色的签字笔,露出一个坏笑,打算要给这歪眼睛小熊整个容,把它变成只熊猫!

然而就在她兴致勃勃地画到一半的时候,大概是胳膊被自己压麻了,突然不知怎么的,叶子璐手一抖,签字笔就从床头掉在了地上,叶子璐的心也随着这突如其来的声音重重地一跳,那么一瞬间,她有了种奇怪的感觉——好像……颜珂再也不会回来了。

叶子璐脸上的坏笑突然潮水一样地褪去,她恐慌起来。

就好像她还是个很小的女孩的时候,在公园里松开了大人的手,一个人站在人来人往中茫然不知所措那样。

就好像她小时候学游泳,学会了基本动作和呼吸换气后,老师第一天拿掉了她背上辅助用的“海绵飘”,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扔进水里时那样。

和王劳拉要分开了,现在,颜珂也要走了。

叶子璐打了个激灵,她发现自己只剩下一个人了。

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了,颜珂依然没有回来,王劳拉在一个礼拜以后就搬走了,趁着周末,叶子璐和房东退了房,整理了自己行李,也准备踏上她惴惴不安的新的行程。

就在她在妈妈再三叮嘱下坐上火车离开,并且承诺到了那边换好外地电话卡后,就立刻群发通知的时候,一个昏迷了大半年的男人,在亲人和朋友们紧张地注视下,奇迹一样地睁开了眼。

☆、第三十九章 蜕皮

叶子璐的生活中充满娱乐精神,可惜大多只是自娱自乐。

她其实本质上有些缺乏好奇心,尽管年纪尚轻,却喜欢偏安一隅。她对于新东西的尝试仅仅局限于门口超市卖的酸奶口味,其他的就再没有兴趣了,从来不追逐最新的数码产品,手机和电脑都是用到坏为止,同样一个发型能留个五六年,她也不喜欢旅游,叶子璐无法体会到传说中“一个陌生的地方的给人带来的新奇感和放松”,“陌生的地方”从来不能给她顺毛,倒是非常能让她炸毛,她会丧失安全感。

每次到一个新环境,叶子璐都会非常痛苦,无论是置办新的日用品,适应周围的环境,还是熟悉附近的路,都能让她暴躁成一个炮仗。

理智上,叶子璐知道,这一次的外放机会对于她的职业生涯来说,是一件非常有利于前途的好事,除了辛苦,简直百利无害,然而这并不妨碍她在感情上感觉到凄凉无助。

当火车开始缓缓开出龙城的时候,叶子璐觉得自己就像是蜗牛被逼出了自己壳一样,又难过,又焦虑。

火车虽然相对平稳,但是她看书还是会有点晕,周围都是陌生人,她没有和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侃侃而谈的能耐,于是只能靠在椅背上睡觉,可是一闭眼,叶子璐满脑子都是到了新的住处的各种麻烦,她脑补了一下,感觉胃里开始泛酸水,就连睡也睡不着了,只能坐在那里发呆。

这样低落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了那边接她的人带她去这边给安排好的住所——是个旧房子,里面网线还没来得及开通,灰尘落了一堆,叶子璐光是打扫就整整花费了一下午,什么都没有,什么都要重新买重新弄,原来她生活的家里那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本来觉得可有可无,可是没有了它们,她感觉生活真是各种不方便。

如果说这种新环境带来的惶恐还不算什么,那么这边这个分公司简直就把叶子璐给弄懵了。

这个分公司其实是去年年底才刚刚成立的,连初具规模都算不上,人员配备各种不齐全,甚至很多办公器材都是她到了以后才慢慢地开始到位的,叶子璐本以为自己一个新手,到了这边会有循序渐进的过程,先见习后管事,可没想到初来乍到,还没弄清怎么回事,这开头的万事难,就全落到了她头上。

她要处理很多无规章可循的事,接触各种各样的人,特别是一些手续没来得及走完,她连盖章的过程都弄不明白,只能没玩没了地天天跑、四处问。指望不上别人——别人还都指望她呢。

你才是总公司派来的,不靠你靠谁去呢?反正出了篓子,最好也是总部那边担着。

天大的委屈也要自己受着,叶子璐毕业虽然已经将近第四个年头,然而除了积累了一点办公室斗争的经验来以外,几乎还没有来得及经历社会的洗礼,“焦头烂额”四个字已经不足以形容她眼下的生活状态,本打算好的每周末回家,因为实在太忙而一再推迟,等她第一次回家,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了。

叶子璐从离开龙城工作到第一次回家的这一段时间,足足瘦了七八斤,本来就没有二两肉,这下成了一具行走的小骷髅,照照镜子,她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混进亡灵法师的骷髅兵团,弄个队长当当。

叶子璐终于短暂地忘记了笼罩在她头顶上的拖延症阴云——她必须积极、必须主动,因为很多事她要负责任的。

而有一天晚上,当她累得死狗一样地回家,打开灯,却发现管灯的启辉器歇菜了的时候,就真的有点忍不住那一把辛酸泪了。

叶子璐手足无措地望着一直闪啊闪就是不亮的灯管,也不会修,只能穿上衣服到小区门口的小超市里买个廉价的小台灯回来。她拎着台灯,凄凄惨惨地带着一身风尘,走在路灯坏了的昏暗的小路上,就不小心踩到了一只流浪猫咪的尾巴。

猫凄厉地嚎叫了起来,毫不留情地用爪子给了她一顿天猫流星拳——幸好裤子厚,没被野猫挠到皮肉。

叶子璐吓得往后跳了一大步,跟一个箭步跳上了垃圾桶、虎视眈眈地与她对峙的野猫大眼瞪小眼了片刻,然后她突然就站在路中间,毫无预兆地哇哇大哭了起来。

小野猫正在蓄势待发,准备要跟她战斗到底,可没想到敌人是如此地不按常理出牌,当场被她这一嗓子歇斯底里的大哭吓得毛都炸起了老高,“喵呜”一声跳上了房顶,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叶子璐也不要脸了,不管路上有没有人,她就这样站在街上哭了个痛快,然后才抽抽噎噎地回了她那没有一点归属感和安全感的临时住所,又一次觉得看不清前途。

她躺在又冷又硬、还没来得及买齐床上用品的床上,看着窄小的陌生的屋子,想要找出一些自己将来会成功的论据来,可是叶子璐把她的整个成长经历都回忆了一遍,也没想起什么来。

她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两年以后是怎样灰溜溜地回到龙城,一事无成,在所有人希望后又失望的注视下重新成为一个可怜虫,每天过着麻木又可悲的生活。

直到半夜三点钟,叶子璐都没睡着,越想睡着就越清醒,床板硌得她浑身难受,最后她直到自己不能这样下去,于是把自己的思想放任到另一个极端——她开始故技重施,借用各种电影电视剧以及小说里面牛掰的人物设定,想象自己就是牛人里的斗牛士,仿佛自己无所不能一样。

可是这一招也失败了。

战拖的阶段性成功带给她的后遗症,她已经和幻想划清了界限,不再能自我催眠地跟那些守卫地球的勇士们站在同一国了,那反而让她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是个可悲的人。

就这样,叶子璐整宿都没睡着,第二天又诚惶诚恐地用了几乎有二斤的遮瑕膏,才遮住了那一对硕大的黑眼圈,心惊胆战地上班去了。

曾经,叶子璐把“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当成至理名言,为自己爱睡懒觉开脱,她没想到自己也会有压力大到精神衰弱失眠的一天。

无数次,她都想要逃回家里去,跟老板说她担不了这个岗位的事,只要有个舒舒服服的窝,一辈子混吃等死就行了。

可叶子璐从来是有混吃等死的心,却没有混吃等死的命——她懦弱到总是想要临阵脱逃,然而临到头来,却又总是因为死要面子,而迈不动步。

她也曾经无数次想找个人抱怨,可她的朋友们,要么是胡芊那样的超人星人,要么是王劳拉那样的战斗机,她也不能打电话给妈妈撒娇——她们的关系早就变了,妈妈生不得气着不得急,叶子璐早就从要生活费的寄生虫,变成了一个需要照顾对方的角色。

大概每个人都会经历这样一段生命——什么都是不确定的,每天每天都在怀疑自己,所有的努力都看不见回报,看不清未来的路在什么地方,疲惫地一秒钟都不想待在那里,不知道未来自己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担心得不行,可是别无他法,只能熬。

可是“阅历”就是这样熬出来的,有的时候,其实那就是由那些人们承受过的痛苦堆积起来的,每一次只有熬过去了,才会长出全新的铜皮铁骨,才会发现以后的小坎坷那样不值一提,就此有了Happy Ending。

最开始的一两个月最艰难,昏天黑地地过去了以后,叶子璐终于慢慢开始把一些事情理出了头绪,而她生活的屋子,也慢慢开始有了她固有的痕迹,再次变成了让她感到舒适和放松的“家”。

这时候,她终于收到了一条陌生的号码的短信。

“嗨美女!我是颜珂,存好我的号码,我今天第一天摸到手机,可以慢慢练习走路了,等俺胡汉三回去了,就去找你玩,等着接驾哈!”

颜珂其实也经历了一段很艰难的日子——生活不能自理。

他经历了这样一番痛苦,下定了决心等康复以后要好好锻炼身体,以后的日子过一天算一天,一定要把身体健康放在一切之前,他是在不想等自己老了以后再来个卧床不起,第二次经历这种痛苦。

惨无人道,唯有“惨无人道”才能形容。

而且叶子璐那个货,大脑间歇性残疾小脑先天发育不良,万一将来真的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难不成要指望她么?

颜珂一想到这个,就觉得前途昏暗,可他觉得自己就是很贱,这样惨淡的前途也没有打消他想要和这么一个丫头过的愿望。

颜珂每天努力地做着复健,应付梁骁之类、因为自己能直立行走所以时常过来刷优越感损友,陪父母说话,还要趁闲暇时间时时关注着自己的公司……以及在得到了手机使用权以后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叶子璐。

可是不过几个礼拜,叶子璐竟然换号码了!

颜珂不死心,把电话打到了她妈那里,假装是叶子璐的大学同学,才得知她被调到了外地,跑到别处祸害去了。

颜珂得到了叶子璐的新号码,想了很久,还是没有给她打电话,只是发了一条那样语气亲密又轻快的短信。

总要有这样一段适应时间的,颜珂知道,他和叶子璐的关系太近又太远——他曾经在一个女孩子的床头生活了那么长的时间,几乎知道她所有的隐私,跟她打打闹闹,无话不说,可是叶子璐却并不认识一个叫做“颜珂”的人。

这当然是不正常的,叶子璐可以和她的小熊这样相处,却不能和另一个人这样相处,如果他们两个这时候见面,一定都会非常的不自在。

颜珂觉得眼下就有了个绝好的契机——叶子璐回不了龙城,他也下不了床,谁也见不到谁。

颜珂时常会给她发短信——有时候就像以前那样自在熟悉地说笑,好像他是一只会发短信版本的小熊,更多的时候,他会说一些自己的事,比如偶尔抱怨几句住院难受,说一下他的父母和朋友,这样她会慢慢地习惯,会在潜意识里接受他其实是个人的事实。

直到颜珂开始练习她的这个时候,叶子璐才终于得到了机会,可以找人吐露一下她的艰辛和痛苦,然而她却愕然地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了。

并不是和颜珂无话可说,她与生俱来的贫嘴功夫依然毫无退步,只是抱怨和诉苦的那些话,她说不出口了。

生活强迫地把她和周围的人隔绝起来,让她每天每天对着镜子痛苦地说“我还没准备好,我还年轻,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段时间”,然后她一边这样想,又一边觉得自己真不要脸——古人十二岁拜相,她都快奔三张了,还没从彼得潘综合征里清醒过来。

就这样经历了漫长的折磨,她终于习以为常了。

接受应该接受的东西,决定应该决定的事,坦然承担后果——“大人”所要做的事,说复杂很复杂,说简单,其实也就这三件而已。

叶子璐在自己也没注意的情况下,就这样长大成人了。

☆、第四十章 见面

“下班啦?”门卫大爷拎着个茶壶,笑嘻嘻地冲叶子璐打招呼,“今天是年前最后一天上班了吧?快来,我这有你一份快递。”

叶子璐欢呼一声,把手提包甩到了肩膀上,屁颠屁颠地跟进了传达室,马屁拍得啪啪作响:“宋大爷过年好!您说您怎么那么好呢,我要是回了龙城,谁也不想,肯定就想您!”

宋大爷把取件登记本扔给她,哼了一声:“屁,想我家的咸菜还差不多。”

叶子璐:“嘿嘿嘿嘿。”

宋大爷撇撇嘴,从抽屉里摸了摸,摸出了一小瓶装在蜂蜜瓶子里的自制咸菜,连同她的包裹一起递给了叶子璐,心疼兮兮地说:“那是咸菜,别拿它当米吃,馋不死你。”

馋不死的叶子璐笑嘻嘻地收起来,拎起那个巨大的快递盒子,满足地叹了口气:“今天值了,一天俩宝贝。”

宋大爷问:“这又是买了个什么玩意啊,这么大盒?”

“飞机。”叶子璐吃力地把盒子抱了起来,“别人不玩了低价转给我的。”

宋大爷目瞪口呆地问:“什么……什么玩意?”

“这个是‘COMANCHE’,”叶子璐也不管大爷听得懂听不懂,得意洋洋地显摆说,“轻型攻击侦察机,共轴双桨的,稳当,还可以在室内飞,长得也帅,我买来当入门的。”

宋大爷看着瘦小的姑娘抱着跟她身体比例不协调的大快递盒子:“你前一阵子不是玩那个什么什么车么?哦,又开上飞机啦?你这是要海陆空一样也不落下啊?”

叶子璐得瑟:“那必须的,新一代的技术人员就在您眼皮子地下诞生了!”

“诞个屁!”宋大爷瞪了她一眼,“我看你是扯淡!这么大人了还玩电动玩具,也不正经谈个男朋友,你啊……”

叶子璐没浪费口舌跟大爷解释模型和电动玩具之间的差别,她翻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大白眼:“完了完了,看来此地不宜久留。”

宋大爷气运丹田:“你把咸菜给我留下!”

叶子璐立刻露出了一个谄媚的笑容,把咸菜往自己精致的小时装包里一塞,不讲究得连门卫大爷都快看不下去了。

“歇了吧大爷,我在这总共不到两年,现在龙城那头调令都快下来了,过了年再回来顶多能留俩月,就该交接退房滚蛋了,找谁不耽误人家呀?”叶子璐振振有词地说,“再说我妈身体又是特别好,她就我一个孩子,我总是要回去的。”

宋大爷曾经像无数中老年人一样,热心给人介绍对象的工作,每年业绩颇丰,然而叶子璐这么说,他也挑不出理来,一想到这么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一转眼就要调回去了,心里又怪难受的。

“多好的姑娘啊,”宋大爷经常跟别人这么说,“什么时候看她什么时候都乐颠颠的,看着就喜庆,唉,我儿子怎么结婚那么早呢?”

一转眼,叶子璐已经在分公司工作了一年多,从一开始的七上八下的麻爪状态,慢慢地摸出了一些门路来,渐渐地真的支起了这一摊事,乃至于现在竟然有了几分顺风顺水的感觉,她闲来无事,从操就业,念起了大学时候都没好好念过的外语,并且依然记着当年灯管坏了手足无措的耻辱,发展出了一个业余爱好——“玩”家电。

可惜这边住得简陋,那么几样家电大多是从旧货市场上淘来凑合用的,不够她“玩”的,她有一次在广场看见了几个年轻人凑在一起玩车模,围观了一会,竟然鬼使神差地进了这个圈子。

从此一脚踩进了模型的大坑,成了半个伪专家。

她在这里找到了生活的乐趣,并且发现这些嗡嗡乱叫又烧钱的模型们,竟然奇异地治好了她的失眠。

人是需要乐趣和爱好的,叶子璐用半年猪狗不如的生活证明了这一点,不是上网翻微博看小说那种“打法时间”的爱好。

对于“阅读”这件事,有的人是真喜欢看,然而对于叶子璐来说,她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是真的那么喜欢文字性的东西。

她不是很能体会什么叫做文字的美,一目十行,也不过能大概知道作者讲了件什么事而已。很多别人称赞好的东西她完全看不下去,而那些看完的故事对叶子璐来说,大部分也是没有多大触动的——她总是过于沉迷在自己的悲喜中。

曾经,唯有那些能迎合她对自己的妄想的东西,才能吸引她麻木的神经。

但现在,她找到了新的乐子,并且能全情投入其中,除了模型论坛,连网都不怎么上了。然而这爱好偏偏又不能耽误她做正经事,玩模型烧钱,她得先赚得了钱才能玩得好。

她现在赚得了钱了,有些事其实并没有想象得那么难,用了心,一天不行,一个月不行,难道一年还见不到转机么?

连经济危机引起的大萧条都有度过的一天,坚持了,痛苦过了,总有一天,生活也会触底反弹的。

叶子璐在失业之后,经历几起几落,短短两三年的光景,她竟然颇有了些脱胎换骨的模样。

叶子璐拎着她的大飞机走在路上,心情很愉快——春节放假,她晚上就能回龙城跟妈妈一起过年了。

这时,停在路边的一辆车慢慢地跟了上来,在她身后按了按喇叭。

叶子璐回头一看,不认识,还以为是自己挡了人家的路,于是往路边靠了靠。

然后车窗放了下来,一个年轻的男人看着她露出一个笑容:“嘿,叶子!不认识啦?”

这人的声音听起来那么熟悉,口气也那么熟稔,叶子璐眨眨眼,纳闷地打量了他很久,终于从对方的眉目中看出了一点点端倪来——她曾经见过一面的……颜珂!

叶子璐简直有些难以置信,她试探地问:“你是熊……颜珂?”

颜珂下了车,叶子璐彻底从俯视变成了仰视,她十分吃惊地看着颜珂——尽管他们头两天还打过一通电话,颜珂那贱人宣布自己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接着用他能想到的能够用于美化一个人的词语把自己罗列了一番,信誓旦旦地约了叶子璐过年见面,并十分坚定地保证了,要闪瞎她的狗眼。

但现在这人站在她面前了,叶子璐却仍然无法把她那只丑丑胖胖的小熊和眼前这个男人联系到一起:“你居然就是……嗯,我有点没想到,你居然这么的……”

颜珂自恋地像一只开屏的雄孔雀,炸吧着五颜六色的尾巴等着叶子璐夸他。

结果叶子璐说:“……人模狗样啊!”

颜珂的脸抽动了一下,终于再一次知道了叶子璐嘴里是吐不出象牙来的。他无言地一把搭上叶子璐的肩膀,不由分说地仗着身高的优势给予她极大的压迫感,然后把她拎上了车。

叶子璐连忙扑腾:“哎哎,小心点小心点,我的飞机!别磕着我的飞机!”

“还你的坦克呢。”颜珂磨着牙。

叶子璐坐在副驾上可怜巴巴地扒着车坐垫,觉得非常没有安全感——熊珂变成了这么大的一只,不能一根手指弹他一个屁股蹲了,不能把他拎来拎去了,也不能扒他的衣服欺负他了。

颜珂被她的目光来来回回扫得心花怒放,做出一副任君围观的大度模样,把车开出去好长一段时间,才扫了她一眼:“怎么样,被帅哥闪得自惭形秽了吧?”

叶子璐还沉浸在满心的怨念中,她抱紧了自己的包和装着模型的包裹,幽幽地说:“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颜珂:“?”

叶子璐往旁边挪了挪屁股,吭吭哧哧地说:“……你不会是来报复的吧?大哥我承认自己错了,我狗眼不识泰山,没想到你曾经迷你的身体里装着这样巨大的灵魂,我我我罪孽深重……”

颜珂听得脸都黑了,他突然把车停在了路边,伸出两根手指,这手势十分熟悉,正是叶子璐当年用一阳指发射小熊脑门时候的准备动作,叶子璐一缩脖子,大叫一声:“大侠饶命!小的有一句话要说……”

颜珂狞笑:“哼哼哼,你叫破喉咙也不管用了!”

叶子璐:“我必须说啊!这句不能掐!”

颜珂:“挣扎是没有用的小妞。”

这时,车窗被人从外面敲了敲,颜珂一回头,看见一个交警。

交警看着他放下车窗,淡定地递进了一张罚单,指着不远处的牌子:“看见没?这不准停车。”

叶子璐弱弱地说:“我刚才就是想告诉你这个。”

颜珂:“……”

交警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拍了拍颜珂的车顶:“知道这有交警还在这停车,兄弟,我看你一定是在寒冬腊月中给交警大队送年货的,精神可嘉,值得鼓励,实在是警民一家亲的典范。”

颜珂有一种这交警被叶子璐魂穿了的感觉。

被罚了一回,颜珂终于老实了,灰头土脸规规矩矩地在叶子璐的指引下,把车开了出去。

两人一时相对无语,叶子璐对着这样的颜珂,突然有些不自在起来,她动了动,手提包不小心磕到了什么东西,“碰”一声。

颜珂:“哟,包里还有凶器?”

就只见叶子璐翻开包,从里面拎出了一罐黑黢黢的咸菜。

颜珂:“……”

然后不知道谁先开始笑了,随后一发不可收拾起来,那一点不习惯、陌生和隔阂,好像突然只见就倏地散去了。

为了弹她一个脑瓜崩被罚了几百块钱,颜珂发现每次他一和叶子璐接触,二的程度就会呈指数幂蹭蹭蹭地往上涨。

☆、第四十一章 坠落

叶子璐本打算坐火车回龙城,没料到颜珂来了。

颜珂这一来,她就更方便了,可以安安心心地退票,搭顺风车,多带些行李,甚至他们俩闲来无事,还用了一下午的时间,按着说明书,一起把叶子璐买回来的那个二手的模型给装好了,在屋里飞了一圈。

叶子璐本以为颜珂大老远地跑来是有什么事,没想到他就只是接了个自己,又把自己顺路带回了龙城而已。

春节期间,颜珂几次把跑到她家楼下,把她叫出去玩,虽然没有表示什么,但连叶子璐她妈都感觉到了这位未婚男同志不正常的热络。

每次叶子璐电话铃声一响,她家太后都会探头探脑一番,然后状似无意地问一句:“是不是那天送你回来的那个小伙子啊?”

叶子璐虽然二百五了些,但她不缺心眼,难免感觉到了些事。

颜珂是个小熊的时候,他们俩共处一室怎么互相贱都不要紧,然而现在,颜珂成了个人——男人。

叶子璐不是没事喜欢自作多情脑补的人,但她还是感觉到了颜珂一时半会没有明说的意思。

她看得出来,颜珂在等一个水到渠成,然后……然后她要怎么办呢?

叶子璐谈过恋爱,然而事到如今,面对这种情况,依然会有种陌生的恐惧、兴奋与不知所措,最后,她决定随着他的落花流水看,也顺其自然、听候感觉。

她感觉和颜珂的缘分实在是奇妙得很,是想起来能让人会心一笑的事。

过年帮助妈妈大扫除,叶子璐从清扫出来的垃圾里找到了几年前她用过的一本书,本来随手拿起来翻了两页后,她就打算直接拖到要卖的破烂里,结果这一翻,就翻出了一张密密麻麻的计划表来。

叶子璐带着一点新奇和审视把这张自己的旧迹看了一遍,然后舒了口气,重新夹回了书里。

她觉得恍如隔世,甚至有些秘而不宣的得意——像那些文艺片里说的,她在那么一个年轻的年纪里,在谁也不知道的情况下,经历了焦灼、困难的一场战争。时至今日,叶子璐觉得自己终于经历了一番起起落落,找到了她的平静和方向,这实在是个了不起的成就,她战胜了自己。

叶子璐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当时是怎么样的挣扎,但这不妨碍她给自己颁发了一个大大的勋章。

现在,她有了自己的底气,有了自己的事业,感觉自己把灵魂从一块豆腐里提炼出了一块玉,成了一个有经历的人。

叶子璐曾经那点自卑不见了。

因为当她站在现在,回顾自己过去二十几年的生命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并不总是失败的——直到十八岁那年,她都是学业上的佼佼者,只是高考的失败带给了她一段日子的弯路。

这一小段弯路,曾经让她以为自己成了一个失败的人,可如今跳出来,站在她生命的大局上,叶子璐可以对那段经历一笑置之——她走出了低谷,依然有向着美满发展的人生,她依然是聪明有能力的。

然而……世界上总有那么多的“然而”,它神奇得能让死水一般的生活开出一朵花来,也能让春风如意的人一朝摔下,就再爬不起来。

天底下有多少人经历过别人无法想象的荒谬的悲喜、可以入了话本的撕心裂肺和春风得意,多少人活过死过,多少人活过了将近一个世纪,亲身体会了近代史课本上的每一字每一句,活到如今,却依然觉得自己每天都在长叫人哭笑不得的见识。

与此相比,天真的姑娘们不明白,那些曾经叫她半夜里失眠、哭得死去活来的事,那些叫她自以为是“经历”的事,其实连屁都不算,实在是鸡毛蒜皮得很——除了没长大不知愁的孩子,谁还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哭过几回呢?

叶子璐在当年刚刚接到调令的时候,曾经不敢相信她的生命里会出现好的事、成功的事,如今她坦然自信地相信了,生活这个婊/子又出来捣乱,并告诉她:哎哟,傻丫头,你信错了。

春节过了,调令下来了,具体给她一个什么职位却迟迟没有通知,叶子璐只得先回到原来的地方,站好最后一班岗,把交接的工作交待清楚了。

分公司的每一个点滴都有她的心血,虽说她知道自己是一定会回龙城的,但也非常留恋这里。

叶子璐没有什么压力,她觉得自己经历了这样难的一个过程,去哪里工作都可以游刃有余。

而就在颜珂发来了邀请函,请她月底周末回家的时候去参加他的生日聚会的时候,叶子璐终于等到了她在龙城的职位。

她被从分公司的主管,调成了总公司的专员。

为此,老板亲自找了她谈话,跟她细细地分析了一遍总公司里面的发展前途和利弊,最后给叶子璐展示了一个非常操蛋的结论——你这是平级调动。

叶子璐懵了,她对这一年就业市场不好有所耳闻,可她又不是忙着找工作的应届生,市场不好,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当年外放的时候,老板明确暗示过,她回来就能进入中层管理人员,她信了,辛辛苦苦,不到两年的时间里,把一辈子没吃过的苦都吃了,那头分公司如今井井有条,她不说是汗马功劳,好歹也能算是个中坚力量,怎么回到总公司,不是功臣也就算了,竟然让她跟刚毕业的大学生一样,依然去做专员呢?

这不是坑爹呢么?

但叶子璐好歹在外地这么久,多少养出了一些城府来,当时没有表示什么,回了总公司,她把不爽压在了心里,打算看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没用两天,她就明白了——总公司这边空降了一个香港办公室那边调来的高层,此高层不知师出哪家,正经能耐还没展示出来,已经露出了他深谙办公室斗争之道的一面。上任三把火,第一件事,就是在公司中层里安插他自己的班底,把原本空出来的职位插了个水泄不通。

叶子璐明白了,自己就这样成了个炮灰。

她本来有些逆来顺受的本事,本来觉得自己已经不算是脾气烈了,可听了这个消息以后,也依然差点带上汽油桶,上楼把那几位在自己窝里斗得不可开交乃至殃及池鱼的老家伙烧成糊家雀。

叶子璐每天上班的时候都能感觉到知道这件事的人对她的指指点点,当然这里头没有她的错,人们只是把她当成了一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小丑,可怜。

可怜人么,当然也总有一些可笑的。

最可气的是,老板似乎为了补偿她,月工资多给她打了二百块钱。

叶子璐差点被他气笑了——那可是二百块钱哪,哎哟妈耶,多大的数目啊,简直是在剜老板的心头肉嘛,可真是要吓死她了。

一个礼拜,她上火上得嘴里长了溃疡,烂得喝口水都疼,右半边脸上一直没长出来的一颗智齿也趁机作乱,叶子璐连嘴都快张不开了,天天喝粥,喝得脸上粉底也遮不住她的菜色。

她决定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叫这家破烂公司滚蛋——她要炒了老板。

外放的时候,叶子璐曾经被三四个猎头打电话找过,当时叶子璐干得好好的,所以都给婉拒了,人家又是留电话又是留邮箱,好声好语地求着她有空一定要考虑考虑他们提供的职位,简直把她捧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当代女强人,大家都排着队地等着和她合作。

叶子璐此时依然是没什么压力的,因为她觉得自己能力在那里摆着,这边乌烟瘴气不是好地方,其他的公司还会抢着要她的。

在决定好辞职的那一天开始,就在自己的电脑里拟好了辞职信,然后开始“屈尊降贵”地去找这些猎头。

猎头公司的人态度一如既往地好,虽然听话音不像记得她的模样,但还是热情地询问了她的意向和本人情况。

当对方听见她现在的职位为“专员”的时候,电话那头立刻沉默了。

叶子璐当时觉得,她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两秒钟让她无限尴尬、无限心冷的沉默,然后电话那头传来职业化的温柔嗓音,用一种仿佛充满歉意的口气跟她说:“是这样,叶小姐,我们是有些资源的,但是一时可能难以和您的条件匹配,需要一段时间帮您找找看,我们以后再联系好么?”

人家这样说了,没什么不明白的,叶子璐知道,这就是拒绝的意思。

她浑浑噩噩地挂了电话,耳边依然回荡着猎头那声貌似真挚的“期待以后能和您合作”,感觉自己像个困兽一样,走投无路了。

墙倒众人推,这就是放之四海皆准的潜规则。

叶子璐觉得自己挺过来了,觉得自己挺了不起,可原来“哗啦”一声,这城墙原来是沙子堆的,被涨潮的小浪花一推,就变成了一摊随波逐流的废墟,转眼灰飞烟灭。

作者有话要说:诸位,四号开始要粗门,一个礼拜之后回来,不幸的消息是另一篇在连载的新文还有没来得及发完的一万字的存稿,本文一个字都没有= =

为防大家白等,下一更在本月十号或者十一号,顶锅盖

☆、第四十二章 死循环

叶子璐憋得鼓鼓的一腔辞职气,此时就像一个气球,被细小的针一戳,一下就漏干净了。她只能在那家出尔反尔的破公司屈就下去——没办法,她不想失业,失了业的人没有生活来源是一方面,找工作的时候也底气不足。

她自以为经历了一场大彻大悟,脱胎换骨打算渡劫成仙,结果没想到一睁眼,原来是一场春秋大梦。

叶子璐说不清楚,现在这种生活状态,和她两年前有什么区别。

随之而来的,她那些雄心壮志,都像是被卷进了涨水的大潮里,一声不响地就不见了。甚至有一天早晨,她早晨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的时候,发现了眼角一点不知是睡觉压出来、还是因为换季干出来的皱纹。

她对着镜子,看着没梳没洗、蓬头垢面的自己,惊恐地发现,自己还是成了这样一个毫无建树的小人物。

这一年叶子璐二十六岁半,其实已经是过了年,只是还没到她生日,她不肯承认自己已经二十七岁了。

有一个贴在书店门口的图书宣传海报上写着这样一句话“如果将人出声到死亡的时间比作一天的24小时,那么24岁的年轻人相当于早上七天十二分,即将出门的时刻,四十几岁的中年人,也不过下午一点钟而已。”【注】

这样算起来,二十七岁,也就只有八点多,说不定还没有走出地铁站,正在咣咣当当的声音里点着头打瞌睡,还有大把的未来和青春。

然而对于叶子璐来说,不是这样的。

对于每一个,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的皮肤质量在随着年龄的增长下降、第一次在自己眼角发现了褶皱的蛛丝马迹,还急切地对别人说自己只是需要“保湿”的人来说,都不是这样的。

因为可以放肆的青春已经在指缝间流走了,快得叫人连尾巴也抓不住,而随着年龄应有的积淀却还没有成形,手里空了,心里怎么能不空呢?

对于这个局面,叶子璐毫无办法,一开始,她当然不甘心,依然四处搜索着新的工作,然而这一年就业市场不景气也确实是板上钉钉的事,又或许是她欠了些运气,总而言之,在她万般努力了一个月过后,依然一无所获。

当叶子璐已经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习惯了早晨起床查邮箱,就会看到夹杂在一些杂七杂八的广告中的拒信的时候,她终于不能再淡定了。

依然是努力了看不见回报,然而这一次却和她初到外地的时候那种摸不到门路的辛苦不同,她感到自己整个人的价值都被否定了。

这让叶子璐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刻意忽略了几次颜珂联系她的电话。

有时候她会想,如果颜珂还是小熊该有多好,她还能每天回家的时候毫无形象地对着他大哭大笑,撒泼打滚,然后犯贱找骂似的等着他的冷嘲热讽和一针见血。

可是颜珂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对她冷嘲热讽了。

颜珂虽然跟她臭贫,却对她很好,好到叶子璐现在想躲着他。

如果一定要深究其原因,也许是她认为自己已经不配的缘故。她春风得意,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觉得颜珂很好,如果对方真的打算发展一点友情以外的感情,叶子璐觉得也可以顺其自然,可她对自己的评价已经直线下降到了一个新的水平,她的自尊心又出来作祟,不想给别人可怜了。

她不再有心情玩模型,连和人家商量好的几次在市中心的聚会活动都推了,然而寻觅新工作的一再受挫,又让她产生了某种对找工作的抵触心理。

抵触,所以她干脆不找了,每天回到家无所事事,不想出门玩,不想见颜珂,妈妈身体不好,又怕把坏情绪传染给她,不能说,于是只能看电视上网,那些她本以为自己已经一点兴趣也没有了的片子和小说,竟然奇迹一般地再一次吸引了她。

她从每天忙着找工作,变成了一副混吃等死的状态,可依然觉得自己很忙、很累、很不开心,活得像条狗。

叶子璐甚至为了寻找心里寄托,在路过路边的小饰品店的时候,给自己买了一个红线穿着的小佛像手链挂着,每天捏着小佛像求转运。

可是她一方面自己什么都不干,一方面对宗教信仰的理解依然十分浅薄有限,连“阿弥陀佛”的正确念法都不是很确定,六块钱一串的小佛像,又能给她什么慰藉呢?

当有一天,她妈妈发现她泡在卫生间里的衣服已经有点味道了,忍无可忍地逼着她去洗的时候,叶子璐骤然发现了这个场景的熟悉。

是拖延症。

那一瞬间,她出了一身的冷汗。

还有什么比恐怖电影中,主角九死一生地打败了大怪兽,已经过了很久的平静日子后,突然有一天打开门,发现那个应该被杀死的大怪兽正站在门口笑容可掬的打招呼,更让人毛骨悚然的呢?

看,历史是多么惊人地相似,哪怕在同一个人身上,哪怕中间只隔了两年。

可见世界上实在是没什么新鲜事的。

叶子璐用了两年的时间,成功地演示了一个非典型的完美主义者是如何被养成的。

一开始,她是没有建立起自信心的,战战兢兢、谨小慎微,认为自己什么都要学习,什么都不懂,每天很努力地观察别人是怎么做的。

第二步,她凭着一股仿佛出自于人本能的毅力,坚持不懈地努力,中间遇到很多挫折,但都被她一个一个打败了,努力终于换来了迟到的收获,她开始获得一定程度的成功,每一份成功都是她向别人、更重要的是向自己证明了自己能行的证据,她凭借着这些证据,终于建立起了自己的自信心。

第三步,自信心是个好东西,让她神采飞扬,让她不用化妆都有好脸色,让她看到广阔光明的未来。但人的欲望总是无穷无尽的,女人买化妆品只会买和以前档次一样、或者更好的,除非生计所迫,否则没有降低标准的道理。自信也一样,她开始需要更多的肯定、更多的“证据”来证明她的强大。

第四步,她的自信日渐膨胀,在潜移默化中变成了另一种东西,而她把自己抬到了一个虚高的地步,周遭充满泡沫,对自己的评价达到顶点,不能容忍自己身上有一点污点,对自己曾经是什么样的选择性遗忘,或者给那些不甚伟大的过去安一个“蛰伏等待”的动听头衔。

最后一步,某一天打雷下雨,生活动荡,她遇到了一个“巨大”的挫折,觉得自己的全盘都被否定了,泡沫崩裂,自信随之溃散,只留下了负隅顽抗着不肯从她身上离开的完美主义情节,以及焦灼着烘烤着她内心的“自尊”。

至此,构成了一个周而复始的循环。

然而月底还是到了,随之而来的还有颜珂的生日。

叶子璐万般不想去,包了礼物之后就想尽借口企图食言而肥,但虽然她什么都没说,颜珂还是感觉到了什么,他本来就是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这回到了她家楼下堵人,大有她就是一个长进了地心的萝卜,也要把她连根拔起的架势。

终于,在颜珂的锲而不舍下,叶子璐被她妈给扫地出门了。

妈妈可不知道她心里头那些没完没了的纠结和痛苦,她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个小伙子人不错。

叶子璐只得带着上坟一样沉痛的心情,上了颜珂的车,一路上都闷闷的,颜珂看着她仿佛比上次见面时尖出来不少的下巴直皱眉。他想得好好的,本打算趁这次机会,正式把叶子璐介绍给他的朋友们,把她带进自己的圈子,可她看起来却没精打采得要命。

颜珂的朋友里三教九流什么都有,叶子璐还在这里见到了梁骁——据颜珂八卦,就是王劳拉小姐曾经要死要活地暗恋过的男人。

梁骁跟上进青年颜珂是完全不同款式的,是个非常骚包的家伙,一亮相就把人的狗眼往瞎里闪,正业上的本事不见得有多少,吃喝玩乐的能耐倒是很能惊天地泣鬼神。

他什么都玩,什么都会玩,风雅的会,不风雅的也会,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能游刃有余地接下去。据说他从中学的时候就跟着他那老不休的爷爷鼓捣古玩字画,在龙城收藏圈里有些名气,出过一本收藏方面的散文集,热爱美食,对全世界各地的美食都门儿清,可见其美其名曰“留学”的那些年里其实都干了些啥。

不管别人的兴趣在哪一个领域,他都能跳出来搀一脚。

叶子璐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神人,然后被颜珂不爽地拎走了。

“别跟他混一块,这烂泥糊不上墙的玩意儿。”颜珂如此这般地评论他的发小。

梁骁好脾气地转过头来,指着颜珂对叶子璐说:“这货毫无情趣,长到这么大,越来越变态,跟他一起时间长了,简直要让他给憋出抑郁症来。”

颜珂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谢谢你了哈,纨绔子弟。”

梁骁一摆手:“不用客气,革命青年。”

叶子璐想起王劳拉那段无疾而终的暗恋,感觉王劳拉跳出苦海是对的,这梁骁,不是良人。

颜珂一直貌似有意无意地揽着叶子璐的肩膀,哪怕别人开他的玩笑,他也随意打个哈哈,不反驳,一脸默认,身上飘来一点淡得几乎有些分不清的男用香水的味道,衬衫是刚熨过才换上的模样,还刻意打扮过,中间的藏的意思叫叶子璐简直如坐针毡。

而就在她被扎得坐立难安的时候,一个年轻女孩似有意又似无意地靠了过来,端着一杯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饮料,这女孩娇柔做作地“哎哟”一声,饮料就往叶子璐身上洒去,颜珂眼疾手快地伸手挡了一把,饮料大部分都洒在了他的袖子上。

他皱皱眉,抬头看见公司前一段时间刚刚在捧的一个小模特詹妮。

詹妮虽然中文名字不详,但确实是个血统纯正的中国人……还是个国产大美人。

如果说电视上出现的那些都是超出了人口平均值三倍标准差水平的小概率美人,但我国人口基数比较大,这种水平的美人依然免不了要烂大街,到不了惊人的境地,那么这位詹妮小姐,显然就已经是超过七倍标准差水平的极限情况美人了。

公司捧她自然有公司的道理,凭詹妮的模样,就算她脑子里只有一坨浆糊,满嘴说的都是天下无双的屁话,大家也会原谅她。

而詹妮不负众望,真的就在叶子璐还没从见到大美人的恍惚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就上赶着跑来说了句屁话。

她看着叶子璐,脸上露出一些微妙的惊愕,对颜珂说:“颜先生,这就是你的新女朋友啊?怎么看起来和辰姐完全不是一个类型的呢?”

詹妮说完这句话,故意捂嘴轻笑一声,扫了叶子璐一眼——唯恐别人不知道她表达的重点不是“类型”,而是“质量级”。

叶子璐暗暗翻了个白眼,连解释一句“我不是他女朋友”的这种话都懒得说,敷衍地笑了一下,把颜珂的爪子从自己肩膀上甩下去,自顾自地去拿了块不知道谁买来的巧克力慕斯吃。

颜珂深知这位詹妮小姐是个什么东西,因此面不改色地说:“小辰又不是我女朋友,她什么类型跟我有半毛钱关系?詹尼小姐不是去上过培训班了么?怎么逻辑还这么混乱,回头我记得给你换个经纪人。”

詹妮:“……”

颜珂不再理会她,抬头找叶子璐:“哎,叶……”

可他不过一句话的时间,一般人连半块巧克力也来不及塞到嘴里,原本站在那里的叶子璐却神奇地不见了……还挟持走了一块蛋糕。

颜珂不知怎么的,心里突然一沉。

作者有话要说:注:来自《因为痛,所以叫青春》的台版宣传海报

☆、第四十三章 最痛苦的事

叶子璐拿着蛋糕,就像个小超人一样,一路飞奔了出去——当年她念书的时候八百米考试如果也有这个速度,就不用厚着脸皮请体育老师吃饭求放水了。

她这样一鼓作气地顺着大街跑到了路口,一口气跑到能拦到出租车的地方,张牙舞爪活像告状一样地拦了一辆车,司机师傅还停稳,她就跳了上去,飞快地报出家里地址,满嘴跑火车地说:“师傅麻烦您开快点,有大流氓追我!”

司机师傅一脚把油门踩了下去,横眉立目地问:“什么?还有这种事?龙城治安怎么越来越差?你报警了么?”

叶子璐一晚上什么都没吃,整个人正饥肠辘辘,她顾不上别的,先剥下蛋糕上的锡纸,一口咬掉了一半,含糊不清地说:“报什么警啊,等警察来了,乌龟都能从这跑到护城河去了,还得被拎到局子里做笔录,净耽误事。”

司机师傅:“……”

他从后视镜里认真地看了这个奇特的乘客一眼,认为这个姑娘不像是被流氓追的,反而有点像是刚流氓了别人急着逃跑的——看那吃相,鼻尖上竟然还沾了一点奶油!

于是司机师傅不肯再跟她说话了,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地开车,等红灯的时候还把挂在胸口的外衣拉链一直拉到了脖子底下,打算用肢体语言向女流氓展示何为“凛然不可侵”。

叶子璐三口两口啃完了蛋糕,吃太快了,冷冰冰的甜食噎得她胸口疼,用力锤了几下才好一点,她扭过头看着飞快倒退的景物,仿佛一个旁观者一样地审视着自己,心说,颜珂可千万别追上来啊。

颜珂要是追上来,叶子璐估摸着以自己的脾气,一定会控制不住,二话不说就会翻脸,但是熊珂对她那么好,她不想跟他翻脸让他难过。

叶子璐把脸皮绷得紧紧的,好像在思考一件特别严肃的事,然而她心里就像是一个热热闹闹的大舞台,什么人什么事都往上挤。

一会是那两年在外地受得委屈,回来以后得到的不公——她一想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就愤怒得不能自已,然而这是外面,司机师傅和她非亲非故,她就算愤怒得想把龙城踩个窟窿,此时也只能铁青着一张脸忍着,忍着。

而忍着忍着,她的思维又会自动跳转别处,总而言之,是一会幻想自己的成功,一会嘲笑自己的失败。

终于,长长的一段路,叶子璐什么都没想明白,除了一点——今天晚上她就不应该跟着颜珂出来。

何苦呢?

她只不过是个狗屁能耐没有的小职员,混进那些个衣香鬓影里干什么呢?果然是自取其辱,怨不得别人。

詹妮说的话,叶子璐以为自己一开始没有当回事,她觉得自己离开颜珂那里的时候,还是非常冷静客观的,可是心里复杂的怒火却好像一个火种,不显山不露水地埋藏着,非要等到吹了风,才会一点一点地以燎原之势着起来。

怒伤肝,自己的肝,这件事每个人都知道,愤怒与焦虑是损己不利人的事。

然而有时候愤怒就像爱情一样,都会叫人情不自禁。

对于叶子璐而言,她可以克制不把火发在外面,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情。

这种愤怒无法通过一句“怎么和这种人一般见识”来缓解,她在心里死命地贬低詹妮,以说服自己和那种胸大无脑的货色不是同一层次的,可是依然于事无补。

按理,人还不应该和狗一般见识呢,难道走在路上的人无缘无故被狗咬了一口,就能心平气和不生气了么?

那是放屁。

但她的愤怒久久无法平复,却是因为其实这里头本就无关别人。

她受到了侮辱,却无法以牙还牙,她受到了蔑视,却无法证明自己。她看自己十分不顺眼,毫无底气,精神上就像是个赤/裸脆弱的小孩子,所以连一丝丝的轻视,都能给她造成致命的伤害。

叶子璐怀着满腔的愤怒和委屈,心里愤愤地想了五六种让詹妮身败名裂的办法,然而一推开自己的房门,又开始满心凄凉起来——她连自己的事都拢不过来,哪还有工夫琢磨怎么害别人?

她近乎麻木地刷开微博,漫无目的地在网上乱翻,带着莫大的恶意去给几个陌生人留了言,还上了人身攻击,这种散发的恶意在一定程度上转移了她的注意力,让她获得了片刻的安静。

可这片刻的宁静,很快被颜珂接二连三的电话打断了。

叶子璐连网页也读不下去了,她只能木然地坐在椅子上,目光盯着屏幕,听着电话铃一遍一遍地响。

接着,仿佛双管齐下一样,颜珂的企鹅头像也跳了起来,再之后,微博页面上闪出了一条私信提示。

叶子璐有那么一两秒钟,是屏住呼吸的。

然后她突然挪动着鼠标,把两个地方的颜珂都给拉黑了,接着又把自己的手机狠狠地摔在了墙上。

叶子璐的手机还是老式的,这一摔,后盖掀开,电池就掉了出来,于是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她做完了这一系列的动作,就像困兽一样地站了起来,在屋里走了几圈,想砸东西的欲望让她的手指都颤抖了起来。

此时,叶子璐不想听见任何人的关心,也不想听见任何人的安慰,她就像是一头陷进了沼泽的食肉动物一样,只想歇斯底里地咆哮和撕咬东西。

以后不和颜珂来往了——叶子璐像是和谁赌气一样,心里下了这样一个决定。

然后她的思路开始往越发诡异的方向跑偏而去——对,她要辞职,离开这个破公司,哪怕去路边摊煎饼,也不给别人打工了,她还要离开龙城,把这一段的经历、那些所有认识的人和事都彻底从她的生活中抹去,到南方去,重新开始,不混出个名堂来绝不回来。

她要衣锦时候才还乡,要把每一个侮辱过她错待过她的人都狠狠地踩在地上,要让那些故意或者无意地错过她的人痛不欲生——管他们到底是不是无辜。

叶子璐想象力有限,但尽管这样,她还是成功地脑补了一出狗血淋漓的豪门恩仇录,可惜这个故事烂尾了——因为她妈妈敲着她的卧室门问:“叶子,什么东西摔了?那么大动静?”

叶子璐冲动地打开了门,打算把她刚刚想出来的“决定”告诉她妈。

叶妈妈敲了门就不在意地转到了客厅里,嘴里絮絮叨叨地说:“你小心一点啊,都这么大姑娘了。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我还以为你要玩得晚一些呢。”

“妈,”叶子璐清了清干涩的嗓子,突然说,“我跟你说件事。”

“干什么,哎你看见我那盒药瓶子旁边的胶囊放哪了么,下午还在这呢——哦!行没事了,我找着了。”

叶妈妈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拿出了自己的几样药,摆在客厅的小茶几上一排,她艰难地喝几口水,咽一样药,表情痛苦,两大杯水才把这些药送下去。

叶子璐到了嘴边的话,就像她妈妈喝下去的水一样,咕嘟一声,掉进了肚子里,连个响都没砸出来。

叶妈妈吃完药,想起这出,问:“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来着?”

“哦,”叶子璐避开她的目光,声气低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她才说,“没事,我本来想告诉你胶囊在那边的干果盒子上面。”

她默不作声地关上了自己房间的门,顺着门坐在了地上,抱住了自己的膝盖手脚冰冷,轻轻地张开嘴,不出声音地说话。

“叶子,人家看不起你呢。”

“人家当你是个自不量力想往上爬的东西呢。”

“人家拿你当想骂就骂、想损就损的玩意儿呢,你是个什么玩意儿呢?”

她蜷缩着坐在地上,坐到腿都麻了,也不知到了深夜几点钟。客厅的灯和妈妈房间的灯都暗了,她这才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把手机捡了起来,装好放在了床头。

叶子璐的心跳慢了下来,她满心疲惫,这会没力气发脾气了,于是开始觉得自己方才那砸锅卖铁似的一出很是莫名其妙。

她把脸埋在枕头上片刻,然后爬起来,激活已经睡眠了的电脑,做了一连串的事。

叶子璐先查了自己的账户存款,然后取出一张纸,大致清点了一下自己收藏的模型,在论坛上开出了一个卖东西的帖子,把她的宝贝们都拍了照片,在旁边注明了装配和参考价格。

最后,她打开文档,写了一封辞职信,凌晨三点半,发给了公司。

做完这一切,她就关了电脑,一仰头靠在了椅子背上,整整一宿没有合眼。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诸位,我本以为这个学期会比较闲,所以冲动地双开了,没想到遇到一个巨变态的老师,天天考试= =鉴于另一篇文已经开V,所以更新要以那边为主,这边不会坑的^_^我得了空就写~

☆、第四十四章 终身伴侣

叶妈妈早晨起得早,基本上每天不到六点就会出去做一些不大剧烈的锻炼,然后顺便带早饭回来,直到叶子璐听见了门响,知道她妈妈已经出去了,才偷偷地从房间里溜出来,钻进卫生间整理自己遗容一样的仪容。

她洗漱完毕后,用最快的速度给自己画了个妆,照着镜子,直到把黑眼圈和隔夜的排泄物一样的脸色都遮掉了,这才人模狗样装出一副精神抖擞的战斗机状,故作镇定地从卫生间里头重脚轻地走了出来。

叶子璐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礼盒,外面珠光宝气,里面是乱七八糟的一坨浆糊——不打开不知道,一打开得吓一跳。

她妈拎着豆浆油条回来的时候,叶子璐正坐在沙发上发呆,听见门响,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样地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该露的八颗牙一颗不少,好像第一夫人接受媒体采访一样无懈可击。

……可惜她妈一眼也没看。

吃完早饭,叶子璐装模作样地穿外衣拿包,假装行色匆匆地要去上班,叶妈妈却突然说话了。

“等等,”她一边慢吞吞地喝着剩下的半碗豆浆,一边同样慢吞吞地说,“你干嘛去?”

叶子璐心里一跳,干巴巴地说:“我?我上班去啊。”

“上班?”叶妈妈拖长了音调,疑惑地看着她,“你上什么班?今天星期天。”

叶子璐:“……”

她先是停顿了一两秒,可惜那一宿没睡的脑壳里除了一颗死机的猪脑之外,基本什么都不剩了,不知空白了多久,她才生锈似的嘎嘣嘎嘣地回过头来:“我……我加班啊。”

叶妈妈把空碗放下,女王似的用下巴尖点着自己对面的小的凳子:“过来,给我坐下。”

叶子璐就二话也不敢说,灰溜溜地把包扔在一边,点头哈腰地坐下了。

“你啊,从小就不怎么机灵。”叶妈妈长叹了口气,不过话音没落,就看见她的宝贝女儿用力翻了个白眼,“翻什么翻,不服啊——编瞎话你就没编圆够,说你笨你还不承认——加班,你那班有什么好加的?以为我不知道,按点上班都没事干呢,整天刷你的微薄玩。”

叶子璐立刻反问:“你怎么知道?”

叶妈妈:“我关注你了,一天到晚你能发个百八十条,都没别人说话的份,所以前两天我又把你屏蔽了。”

叶子璐立刻被一道大雷当场给劈成了只糊家雀,目瞪口呆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女王陛下眼皮底下裸奔多长时间了……更重要的是,人家后来连看也不愿意看了!

“辞职了吧?还不打算让我知道?”叶妈妈问。

叶子璐仍然凌乱着,没来得及反应。

叶妈妈“哼”了一声,继续神棍一样地说:“我就看你那微薄一直嚷嚷着要辞职,祥林嫂似的,早中晚一天嚷嚷三遍,比吃饭都勤,可嚷了半天也没真辞职,怎么现在就忽然忍不住了呢?我再一猜啊,就知道,肯定是昨天出去,谁给你委屈受了吧?”

“妈。”叶子璐突兀地打断她,“你早晨出门让车棚里的黄鼠狼附身了吧?”

“滚蛋,你妈早看透你了,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几颗屎。”

叶子璐:“不是吧,这也能数清!您太有道行了!”

“闭嘴,你哪那么多废话,嘴碎成这样,怪不得老也嫁不出去呢。”叶妈妈好不容易酝酿好知心妈咪的谈心情绪,三言两语已经让这熊孩子给搅合得差不多了,她平静了一下,问,“辞职了,钱够花不?”

叶子璐点点头。

“够花到什么时候?”

叶子璐老老实实地说:“到明年这时候没问题。”

叶妈妈的脸色稍微好了一点,她想了想:“你小时候,天天放学从进门到睡觉,能跟我说一宿,弄得你们班同学祖宗八辈我都神交过了,怎么现在反而都憋在心里,什么都不说了呢?”

叶子璐低头抠着自己的手指,声音闷闷的:“有什么好说的?”

叶妈妈不言声,等着她自己抖出来。她总觉得自己的女儿略微有点缺心眼,心里藏不住话,一根肠子通到底,能憋这么长时间已经相当不错了,一会一定会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全都交代出来。

可是她等了很久,叶子璐依然一声不吭地抠着自己的手指甲。

有什么好说的呢?叶子璐冷静下来,就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她实际是一个非常非常了不起的人,甚至哪怕她受天资所限,并不十分了不起,但有一技之长,从来都踏踏实实,对自己坦坦荡荡,没有一丝愧疚,那么她就绝对不会把一个陌生姑娘的话当回事。

她再一次在别人的目光中茫然失措的同时,也失去了衡量自己价值的能力。

叶子璐一方面心里焦虑茫然、一方面却又无法踏下心来去改变什么,她的心飘在空中,就好像是那些失重的太空人,用尽全身的力气也踩不到地上。

这成了一个死循环,她急于摆脱这种状态,却找不到门路,从而也变得更加焦躁不安,如同被困在了笼子里。

过了不知多久,她才低声说:“妈,您还是别问了。”

叶妈妈哼了一声,心说几年不注意,她还长道行了,学会藏着掖着、报喜不报忧了。

叶子璐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脸:“我都二十六快二十七,奔三张的人了,干嘛呀您,还天天检查作业联系老师等着揪我的小辫子啊?”

叶妈妈看了看她:“真不说?”

叶子璐一瞪眼:“竹签子老虎凳面前也绝对不屈服!”

叶妈妈凉飕飕地说:“哎哟,战士。”

叶子璐站起来:“不跟你说了啊,我要出门一趟。”

叶妈妈问:“干嘛去啊?”

叶子璐丢下一句:“无业游民有四处乱逛的权力!”

然后就“砰”一声关上门,往外走去。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沿着街边漫无目的地走,心里乱哄哄的,始终也静不下来,周末的龙城似乎没有那么的拥挤,人们的脚步也明显慢了下来,这个生她养她的城市让她觉得有些陌生。

那些平时行色匆匆的人心里都是怎么想的?他们会不会也像她一样没有安全感,年轻又愚蠢,看起来一个个都充满大城市的优越感,光鲜而时尚,其实心里会不会也在抓狂地咆哮着自己活得像一条狗?

不知不觉中,叶子璐就走到了她当年的高中母校,似乎十年过去了,围栏与教学楼都看不出一点折旧的痕迹,只有门口的保安换了一批又一批。

正是周末,学校里比较萧条,几个男孩在操场上打篮球,观众台上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观众,叶子璐站在学校的围栏外面,呆呆地看着他们比自己还要年轻、还要愚蠢的表情。

她想起自己像他们一样大——或者更小一点的时候,曾经是多么的胸怀壮志。

那时候每个人都胸怀壮志,他们瞧不起庸庸碌碌的大人们,对成人的世界半懂不懂,却有一种自以为已经了解透彻的自视甚高。

他们的梦想在天南海北,不知天高地厚,所以也毫无畏惧,他们敢大言不惭地重复伟人的话,宣布自己也是“为中华崛起而读书”,或者是在“为往圣继绝学”,理科班的男生有一半想当下一个比尔盖茨或者下一个霍金,再不济的……也会梦想自己将来能赚大钱,娶美女。

叶子璐忽然用手抓住冰冷的铁栏杆,往前凑了一步,仔细地往学校里张望。

她好像一下子明白了这其中是什么在折磨她——学校给他们的永远是正统的教育,他们的儿童时代乃至整个青春期,都在仰望着古今中外伟人的背影。那些励志的故事,像是另一种精神毒品,十几年下来,甚至让他们生出一种自己也属于那些了不起的人的错觉。

可漫长的时间与无边的空间叫这些人凤毛麟角,那些胸怀大志、登高望远的少年终于在长大成人之后还是变成了普通人,回想起来,却没有学会应该如何做一个普通人,即使有人教过,在那个年纪里,又有谁听得进去呢?

普通人听起来那么的卑微、那么的可怜,年轻的灵魂怎么会接受自己的生活只有这样黑白灰的颜色呢?

他们都和叶子璐一样,一方面痛苦地不肯接受一个现实——我特别了那么多年,怎么会是个普通人?

一方面又为这种不堪一击的骄傲心虚,自己一无所长,哪里……就不是普通人了呢?

当他们一无所有的时候,尚且能勉强自己沉下心来,而如果他们不幸,很快小有成就,就会再一次飘飘然、再一次回到那自我意识过剩的少年轻狂时代,而后只要一点点的挫折,就能让人弥足深陷。

这大概……就是那总是去而复返的拖延症吧,叶子璐心里忽然这样想着。

拖延症不像脚气、不像慢性病——那些虽然也很难根治,但是一旦治好了,那就是治好了。

拖延症是一个被按下水面的葫芦,与自我意识如影随行,终身陪伴,随时好转,也能随时复发。

叶子璐心里忽然自嘲似的涌现出一句话——猫改不了挠墙,狗改不了吃/屎。

☆、第四十五章 视听

不知道过了多久,叶子璐才离开了她的母校,沿着钢筋水泥的城市继续慢慢地走。

每一家店都开着门,都放着自己的音乐,摇滚的、古典的、流行的、轻音乐等等混杂在一起,让人也不知道该听哪一家的歌、也不知道在哪一个地方驻足。

她走到一个马路桥下面,看见对面有那么一个衣衫褴褛的老瞎子,戴着个墨镜,镜框跟歪歪扭扭的镜腿用透明胶粘在了一起。

他面前放着两个搪瓷缸子,一个盛水一个接钱,脚底下有一套小音箱,手里拿着一个用破布包着一截的话筒,正在那卖唱。

他唱一会,就放下话筒喝口水,还不忘了摇头晃脑地哼哼几句小调。

那劣质话筒的声音乍一横空出世,立刻横扫了一条街,所有或高雅或低俗的音乐声全部给这不同凡响的现场版给压下去了,叶子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就因为这个,才莫名其妙地站在那里发了好半天的呆。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铃声有点变调,大概是摔的,叶子璐低头一看,略有些重影的屏幕上蹦跶着颜珂两个字,就接了起来。

她一声有些无奈的“喂”话音还没落,颜珂债主一样咄咄逼人的质问就来了:“为什么挂我电话?昨天你走什么?有什么事你说行不行,一声不吭扭头就走,你以为你演电视剧哪你?”

叶子璐:“……”

颜珂一口气嚷嚷完,那边长吁了口气,声音有点沙哑地问:“你哪呢?”

叶子璐:“……”

她走了这么长时间,还真一时说不好自己是在哪,在周围没有辨识度很高的建筑的情况下,只好继续沉默。

颜珂更暴躁了,简直恨不得顺着中国移动的信号爬过去收拾她,可惜坑爹的通讯商居然不提供此类服务!他语气悲愤地控诉着叶子璐:“你竟然还拖黑我!拖黑我!老子这么多年没加过几个好友,你居然……”

叶子璐干咳一声,有些尴尬地编了个烂理由:“没……没有啊,我没事拖黑你干嘛?准是让人盗号了,对了,我跟你说,有人冒我的名跟你借钱你可千万别傻乎乎地给人打过去,我……”

她说到这里,忽然觉得手机的手感不对,本能地轻轻搓了一下,一块……手机身上的某部位就从上面掉了下来,她还没反应过来什么东西掉下来了,手上一轻,后壳裂了一半裸/奔的电池紧跟着,也“啪嗒”一下掉地上了。

颜珂只听叶子璐好像是语气有些惊诧地轻轻“哎哟”了一声,随后通话就断了。

他长到了这个年纪,一直是个尖酸刻薄、以攻击人类精神为乐趣的人渣,可是即使这样,仍然有人前仆后继地围过来,诚心诚意地表示希望争取个被潜规则的机会,这样人神共愤的高帅富还从来没有遭到过被人连挂两次电话、拖进黑名单的待遇。

……更不用说他还是熊的时候,在叶子璐的毒手下度过的无比凄惨的日子。

一时间新仇旧恨全部涌上心头,颜珂不淡定了。

叶子璐看着她碎了一地的“玻璃”手机,尝到了自己头天晚上恶意破坏自己固定资产的苦果,她叹了口气,觉得颜珂一定得气疯了,头顶三花都非得火山爆发不可。她蹲下来,把裂成了两半的后盖以及掉出来的电池全捡回来,到马路对面的便利店里买了一卷透明胶条,坐在了卖唱老人的旁边,把手机粘了起来。

粘完,她也没有再开机,就坐在了那引发小范围内有感地震的音响旁边,百无聊赖地分辨着机器诡异地加工后竟还能听出一点缠绵悱恻味道的情歌。

老瞎子唱了三四首,突然停了下来,把搪瓷缸子递到了叶子璐的鼻子底下:“人家过路的我就不说什么了,你坐这半天,个人演唱会都听一半了,一个子儿也没有?”

叶子璐从钱包里摸了一个钢镚,才要放,突然觉得不对劲:“你不瞎啊?”

老头略微低下头,墨镜略微滑下来一点,他透过墨镜上沿,隔空对叶子璐扔出一个白眼:“我什么时候说过我瞎?不瞎就不能戴墨镜啊?愚蠢的人类。”

叶子璐:“……”

她默默地把一块钱扔进了缸子里,也不知怎么的,突发奇想,又从兜里摸出了另外十块钱来,对老头说:“那什么……我就不问您来地球的目的是什么了,话筒能借我唱几首么?”

卖唱的大概也没有处理过这样猎奇的客户,愣了片刻,觉得自己不吃亏,于是把话筒递给她:“那敢情好,我不干活还拿钱,你唱,唱什么,我给你放伴奏。”

叶子璐就把小方巾解下来,蒙在了眼睛上,她忽然很想有那种什么看不见、耳朵里只能听到一种声音的感觉。

她的心无法平静,好像没有一时半刻轻松。

他们小的时候,都摘抄过那些叫人热血沸腾的名句——像什么“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之类,可而今沧海依然横流,并且时不常地被台风周起来、或者随着海啸扭个秧歌什么的,当年叫嚣的“英雄”却像是被海啸冲垮的民房,几年如一瞬间,就被各种鸡毛蒜皮的小烦恼给淹没了。

站在一个地方,哪怕一动不动,也能听见每个人说话的声音,现实中、网络上,即使明知道那些都是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东西,仍然忍不住去听、去看、去关心,平均十分钟就要刷一次微博,无聊地点开每一条长微博、每一个大图……就好像自己走进了别人的世界一样。

卖唱的老伯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给她播了一首《让我们荡起双桨》,叶子璐的整个耳朵都被音响里发出的劣质又大声的伴奏占据,蒙着的眼睛又看不见眼前来来去去的人,她有种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错觉。

虽然觉得很囧,她还是跟着音乐唱起来,忘词了的地方就跟着调哼哼几句,想起来再接着唱——同时,她问着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她每次遇到挫折的时候,都会喜欢逃进“别人的世界里”?

她唱着小船怎么样,突然就觉得自己也像是一艘小船,浮萍一叶,没着没落,风雨一起,就摇摇晃晃,被命运或者别人推着,悲愤无措、又可怜可鄙地在自命不凡中,就这样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一条与所有人别无二致的平庸之路。

卖唱的老伯骤然发现自己做了赔钱的买卖,旁边那姑娘一开头几句唱得还挺人五人六的,突然就转死亡重金属风格了,梗着脖子直嚷嚷,就是没调,看表情还挺激动。

老伯默默地往旁边挪了一点,有点怀疑这货是从哪个精神病院跑出来的。

嚎完,叶子璐大手一挥:“青藏高原,给我放青藏高原!”

老伯默默地拽住话筒的另一边往回抢:“还青藏高原,你都快把城管嗷嗷来了,给我,不给你唱了。”

叶子璐鸡爪子一样的手又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一把夺下话筒:“干嘛,十块钱就让唱一首?ktv都没你这贵,过去路边点唱机才一块钱一首还有字幕,算便宜你了我还剩九首呢,快给我放青藏高原!”

老伯:“……”

颜珂最后找到叶子璐,是因为梁骁转了一段网上的视频给他看,用手机拍的,上面一个瘦小的姑娘蒙着眼、上蹿下跳地在路边飙最炫民族风,一个衣衫褴褛戴墨镜的老头像蘑菇一样把自己缩在一边,连钱都不好意思收了。

梁骁短信说:“我觉得这疯婆子看起来有点眼熟。”

颜珂就整个人都斯巴达了。

他一脚踩下油门冲了过去,兜了好几圈终于找到了地方,已经有部分群众驻足围观了。叶子璐丝毫也不以为耻,颜珂把车停在路边的时候,见她大概是蹦跶累了,正靠在路桥的栏杆上,在荒腔走板地唱一首老歌。

看不见、听不见,所以旁若无人。

颜珂不知怎么的,没有立刻走过去,那张原本绷得像刚做了拉皮一样的脸上的表情忽然就柔和了下来。

叶子璐一首歌唱完,得到了周围一片起哄架秧子的鼓掌声,这时,一个人走了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拉住她往外走去,那个人的手心干燥而温热,手指有力坚定,非常强势,却并不会弄疼他,叶子璐被他拉着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要挣扎,忽然闻到了对方身上传来的非常淡的男用香水味道。

她就知道了这个人是谁,安静了下来。

……哦,对,他们身后还留下了一个劫后余生一样的卖唱老伯,可怜兮兮地抱着他那钱罐里面多出来的二十块钱,哭丧着脸说:“可算给领走了,强买强卖啊!”

☆、第四十六章 终极奥义

龙城市政建设堪忧,地不太平,叶子璐被颜珂拉着走了几步,脚底下就被坑坑洼洼的地缝绊了一下。

颜珂赶紧扶住她,皱眉说:“你把眼睛上的抹布弄下来,看着路。”

叶子璐:“不摘,我要‘给我三天黑暗’。”

颜珂问:“你有病啊?”

叶子璐:“你又没有药,少废话。”

颜珂一只手叉着腰,看着她无言以对了一会,随后叹了口气,弯下腰,抓起叶子璐的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上来,我车在对面,背你过马路。”

叶子璐迟疑了一下。

颜珂又不耐烦了:“快点,磨蹭什么,我警告你啊叶子璐,别得便宜卖乖。”

叶子璐轻轻地捏了捏他的肩膀,吭吭哧哧地说:“不……不是啊,我不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怕您这个宝马特别系限量版给压坏了么?”

颜珂偏过头瞪她:“你贫不贫,到底上不上来?”

叶子璐二话没说,摸索着爬上了他的背。

颜珂的背一点也不宽阔,大概是车祸伤了元气、一直也没能养上来的缘故,他稍微一弯腰,再加上背着手,后背上的肩胛骨就突兀得跟俩凶器似的。

叶子璐找了半天没能找到一个舒服点的姿势,艰难地环过颜珂的肩膀,忍了半天,没忍住,用各一只手指头戳了戳他后背的骨头,嘴贱:“哎,我说,颜少爷,尊驾是属骆驼的么?”

颜珂正背着她艰难地走着过路桥的台阶——叶子璐虽然瘦小,但是好歹也是个大人,怎么也有八九十斤重,再加上她还很不老实,马猴似的在他背后捣乱,颜珂的额头上欢快地冒出了两条小青筋:“闭嘴,再说话就把你从桥上扔下去,死肥婆。”

“你会成为女性公敌的。”叶子璐淡定地说。

颜珂哼了一声。

过了片刻,只听叶子璐又嘴贱地补充说:“不对,你已经是了。”

颜珂一转身,往过路桥的栏杆上一靠,叶子璐在他背上,就觉得屁股上碰到了一排冰凉的桥栏杆,顿时尖叫一声树懒一样地抱住颜珂:“我错啦我错啦!你你你你你要冷静!我再也不乱说话了,救命啊帅哥!”

颜珂很变态地露出了一个万人迷的笑容,见死不救地好好体会了一阵被当成救命稻草一样紧紧地抱着的感觉,这才哼着国际歌志得意满地往桥下走去。

“你不是挂我电话么?”颜珂这贱人趁火打劫,秋后算账。

“我那不是故意的。”叶子璐大着胆子松开了一只勒着颜珂脖子的手,从兜里摸出她的手机版木乃伊,“你看,它已经粉身碎骨了,我当时说着说着,电池就掉出来了。”

颜珂看着那壮烈牺牲的烂手机,决定暂时勉强接受这个理由,他把这个话题揭过,继续算第二笔账:“你不是拖黑了我么?”

叶子璐:“我冤枉……”

颜珂冷笑了一声,打开自己停在桥下的车门,把叶子璐塞了进去:“你冤枉?”

叶子璐信誓旦旦地说:“比窦娥还冤!”

颜珂:“滚,我怎么不信你那么多聊天工具同时被盗号?”

叶子璐幽幽地说:“如果你把无数只猴子扔在无数个键盘上,给它们无限的时间,它们是可以打出莎士比亚全集的,被同时盗几个号又怎么了?你这个愚蠢的人类!”

颜珂伸手虚虚地掐住她的脖子,磨着牙说:“你再扯句淡试试?”

叶子璐十分配合地伸出了舌头。

颜珂:“……”

他坐在驾驶位上,伸长了两条腿,收回双手抱在胸前。颜珂知道,一个妹子油嘴滑舌到叶子璐这个地步,两个人坐在一起的时候,永远不要期盼她先开口说正经事——可他又实在有些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迟疑了片刻,颜珂润了一下略微有些干涩的嘴唇,轻轻地问:“昨天……咳,你昨天没生气吧?”

叶子璐像是忽然被按下了暂停键,一下就哑巴了,沉默了好一会,她才说:“没,有也不是冲你。”

颜开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那是冲‘那谁’——得,我连她叫什么都忘了,你别理她,那就是我们公司一个小模特,别看她长得挺着急,其实年纪比看着小多了,高中都没毕业就跑出来了,也就刚成年,别跟智力发育不全的小孩一般见识。”

叶子璐镇定地说:“你反应过度了。”

颜珂:“……”

他默默地系上安全带,从车里摸了一瓶矿泉水塞到叶子璐手里,缓缓地把车开了出去。

如果他还是一只小熊,颜珂想,叶子璐是不会和他这么说话的。

她就像是一个蚌,看起来粗枝大叶,一旦敏感的自尊被人刺激到——哪怕是一粒沙砾,都会让她紧紧地把壳子闭上,谁敲也不开。

“我是颜珂。”三条街都开过去了,沉默了半晌的颜珂才忽然开口说。

“我知道啊,要不然怎么就跟你走了?”叶子璐拧开瓶子,随口说。

颜珂扫了她一眼,幽幽地说:“以前,你整天在我面前蓬头垢面,我白天黑夜地在你床上打滚,一头滚进你那乱扔的内衣的事故平均每天发生两到三次,对,你还一下扯烂过我的裤子拉链……”

叶子璐一口水呛了出来,当场咳了个心肝乱颤。

“你说,你还有什么德行我没见过?”

叶子璐捂住胸口,靠在车座上。

颜珂叹了口气:“所以你别老跟我端着行么?你就不能放下你那莫须有的身段,表里如一、一如既往老老实实地当个二百五么?真他妈虚伪——我就受不了你这点。”

叶子璐颤颤巍巍地说:“谁让你受了……咳咳咳……你……咳咳,你才二百五呢!”

颜珂:“我可没蒙上眼在路边鬼哭狼嚎。”

叶子璐:“我也没人不人、熊不熊地在别人家里满地乱滚。”

颜珂沉默了两秒,趁着红灯匀出一只手来,用力在她脑袋上推了一把:“这说你的事呢,少给我顾左右而言他。”

叶子璐:“……”

“不说话?不搭理我?”颜珂斜斜地挑起眼角扫了她一眼,可惜满眼的春光给瞎子看了,“做人要虚心一点叶子璐同志,你不要每天一副你比谁都了不起的模样好不好,你比谁强哪了?哎,打个最简单的比方,你来比较一下咱俩,你说你这人,又馋又懒、脾气又臭,你比我强么?虽然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是那么想的——可是你能不能举例说明一下,你认为你自己比我强哪了?”

颜珂并没有比熊珂委婉多少,他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叶子璐反而闹不出情绪来了,她捂着胸口靠在那好一会,才说:“我至少比你人类。”

颜珂嗤笑一声,把刚上车时候的那句话还给了她:“愚蠢的人类。”

叶子璐无言以对,气得像个葫芦。

颜珂却乐得跟个瓢一样,一伸手,手掌几乎要把她的整个脑袋也盖住,用力在上面揉了揉,把叶子璐的头发揉成了一个鸟窝。

叶子璐绷着脸绷了一阵子,却忽然忍不住笑了出来。

颜珂就好像一根针,一下把她扎穿了,让她身体里那些杂气全都放了出来,她看不见颜珂,却有种感觉,好像旁边的这个人又变成了那只犀利熊——毛茸茸无公害。

阳光慢慢地变得强烈起来,透过车窗打在她身上,人在看不见的时候,触觉反而变得很敏锐,那种感觉叫她想起很多年以前、当她还无忧无虑时,背着书包在傍晚放学回家的情景,那么温暖的日子,既不冷、也不热,悠闲极了,只要在路边买一点小零食边走边吃,她就会觉得很幸福。

她简直已经快要想不起自己那时候的样子了。

叶子璐忽然间好像明白了一件事——那些来源于过去的虚妄的骄傲,以及来自未来的无谓的焦虑,其实都产于脆弱的、被外力一扭就跟着拧吧的内心,它们让她一直都忽略了握在自己手上的这一秒。

可是只有这一秒……那么短,却是这世界上唯一真真正正、没有半分掺水分地掌握在她手里的东西。

它转瞬即逝,却也举足轻重地决定了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四十七章 踮起脚

颜珂没拉着叶子璐四处乱晃,径直把她送回了家,一踩刹车:“到了,你请我上去吃饭,我就不告诉你妈你今天上午去哪鬼混了。”

叶子璐:“……都这个年纪了,还跟家长打小报告,你还有没有廉耻了颜大爷?”

她说着,抬手要去把脸上蒙的东西摘下来,颜珂却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可不像小熊的手,瘦而修长,一点也柔软……可是带着人的温度。

“我说,”颜珂在停顿了两秒钟以后,清了清嗓子,好像有些紧张似的,随后故作镇定地问,“那什么,你要不要试试跟我在一起?”

叶子璐:“……”

车窗依然开着,车载香水的味道似乎淡了很多,似乎是某种花香,又像是掺杂了水果的味道,有种说不出的甜,叶子璐看不见,却能仿佛能感觉到颜珂的眼睛正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这让她猝不及防间词穷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一下不知该说什么好。

谁知颜珂那货等了一会,没等到她回答,就不耐烦了:“哎,问你话呢,痛快点能死啊?”

这一句,就成功地把旖旎暧昧的气氛全给轰得渣也不剩了。

叶子璐没好气地暗自翻了个白眼:“闭嘴,没看见我正思考呢!”

颜珂泄气似的重重地靠在车座上,打开了CD,把车重新开了出去,百无聊赖地绕着小区转圈:“那行吧,你先思考一会。”

十分钟过去了,叶子璐一言不发,又十分钟过去了,叶子璐依然一言不发。

她的脑子里其实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叶子璐承认,她很喜欢颜珂,他们俩也算是患难之交——有从困境里熬出来的革命友谊,可是颜珂的困境已经过去了,重新回到了他光芒万丈的世界,她却感觉自己仍然在原地画圈。

叶子璐从来不知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状态,人是石头么?怎么能不随着外物起落、不因为自己的际遇而喜悲呢?

颜珂身边有很多和他一样的人,从精神层面上,秉承着她多年来一直怀有的不理智的自负,叶子璐并不觉得自己就比别人矮一头,可她也知道……现实并不是那样的。

当她和颜珂在一起的时候,会有无数人直接或间接地过来提醒她,她是一个幻想着变成天鹅却身怀鸭子基因的丑小鸭,她就是个烧火丫头,永远也不会有水晶鞋。

今天有詹妮,明天也许会有玛丽。

到时候她该要如何自处呢?

老也等不到她吭声,颜珂终于后悔了。

他一脚刹车把车停在路边,十分不温柔地推了推叶子璐的肩膀:“我车都快没油了,能麻烦您老快点么,不然我看咱俩得在车里过年。”

听听,这是刚刚向人家表白完的态度么?叶子璐一把把脸上的纱巾扯下来,用一种怨念的目光瞪着他。

颜珂就叹了口气:“我不是催你,也不是逼你,就是你这个人实在是太能思考,整个宇宙就被你的思考以光速丈量过来了,你还干点别的么?我要是再不发出一点人类的声音,我看你就要停留在十六次空间或者M78星云里回不来了。”

叶子璐依然一言不发。

颜珂想了想,忽然说:“我看得出来,回到龙城以后,你可能有些不大顺心,所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是你知道人和猴子有什么区别么?”

叶子璐:“……”

颜珂做了一个从上往下挠的动作:“要是你脸上被蚊子咬了,是这么挠,对吧?但是猴子呢,一般是从下往上挠,所以人和猴子是相反的。”

叶子璐不明所以地眨眨眼睛。

颜珂接着说:“人和猴子相反,还表现在另一个地方,比如有一天,路上突然出现了一只大老虎,你会怎么想?”

叶子璐觉得他不知所云,但是看着他期盼的眼神,也没忍心扫他的兴,于是随口说:“走过去看看谁家的毛绒玩具做得那么逼真。”

颜珂笑了起来:“要是这时候大老虎突然吼了一嗓子,吓了你一大跳呢?”

“啊……”叶子璐愣了愣,“那……找俩人跟我一块去。”

颜珂说:“结果等你们到了面前,一看竟然真是一只大老虎,怎么办?”

叶子璐脱口说:“我嘞个去,跑呗。”

“但是猴子就不一样。”颜珂说,“猴子看见前面有一只大老虎,第一反应是转身就跑,跑一阵子,发现大老虎没追,觉得有点奇怪,这时候一般猴王会找几个小喽啰,让他们去探查一下,等小喽啰回来,报告大王说那是个假老虎,猴子们才会一拥而上,痛揍假老虎一顿——这个顺序跟人仍然是反过来的。”

叶子璐:“……所以?”

“所以人遇到一些很困难的情况时,应该是这个反应,先迎上去,不行再找人帮忙,等确定来人帮忙也实在不行——总有那样的事的,比如让你用脑袋去撞火车,你肯定撞不动对吧——这时候再撤退。但动物和人不一样,动物是先撤退,最后发现对方软弱了、或者被逼得实在不行了才会顶上,这么说你懂么?”

叶子璐抬眼看着他。

颜珂伸手放在她的头上,用力往下按了一下:“我们都想逃避,因为人也都是动物,可是人类站在食物链的顶端,整天自诩是地球主宰,不能就这样主宰吧?多少也得有些不一样才行吧?要是下次你还是碰见什么事了,还是一吓就退,一退就想逃……”

他吊起胳膊肘,做了个猴子抓耳挠腮的动作:“你就被驱逐出人籍了,以后被蚊子咬了脸,记着这样倒着挠。”【注】

叶子璐愣了好一阵子,直到颜珂已经开始反省是不是自己的笑话太冷了,她才忽然笑了起来。

颜珂迟疑了一下,问:“有道理么?”

叶子璐点点头:“非常有道理,颜老师,这要是在给你一台电话,你就已经可以当知心哥哥了。”

颜珂干瘪的自我成就感立刻像气球一样膨胀了,给点阳光就灿烂地得意了起来:“那是,这要是以后,等我有余钱了,我非得再开一个人生讲堂不可。”

太不要脸了……

叶子璐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了,想了一会,还是决定只要微笑就好了。

叶妈妈热情地接待了颜珂,立刻差别待遇地果断把中午饭从煎剩饺子变成了一顿大餐,并且把下午的时间留给了他们,自己拎着包出门看电影去了。

颜珂一直都表现得十分乖巧,等叶妈妈走了以后才故态重萌,大爷一样地霸占了叶子璐的书桌和电脑,用下巴尖一点叶子璐:“小叶子,给朕削个苹果。”

叶子璐:“……”

她默默地忍气吞声了一阵子,削了个苹果。

颜珂鸡爪子十指如飞地在键盘上敲,头也没抬地说:“切成块,穿上牙签。”

叶子璐:“皇上您的龙爪让哪个革命党给剁了?”

颜珂:“快切,别废话,没看见你人生导师正忙着呢么。”

叶子璐把苹果切成块,插了两根牙签上去,重重地把盘子往颜珂面前一放:“吃,养肥了把你烤着吃!”

颜珂厚颜无耻地张嘴:“啊——”

叶子璐:“……”

就在她忍无可忍地想上前镇压一下颜珂的时候,叶子璐发现,颜珂通过一个求职网站打开了一个国际名企的岗位招聘信息。

“你看看这个。”颜珂把笔记本挪了挪。

叶子璐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我辞职了?”

颜珂一愣:“你已经辞啦?咱俩真是心有灵犀。”

叶子璐飞快地把招聘信息扫了一眼,没顾上对他顺杆爬的行为表示鄙视,扎了一块水果慢慢地塞进嘴里,然后在旁边找了个地方坐下,冷静地摇了摇头:“我觉得你还不如让我去你们公司上班靠谱。”

颜珂:“切——”

叶子璐翻了个白眼:“行了我知道了,你们那不招我这种柴禾妞。”

颜珂想了想,屈尊降贵地为她换了个婉转的说法:“不,我的意思是,我们这种时尚产业,一般不大用得着你这种居家朴素省钱款的……不过以后要是有增高广告什么的,我可以给你留着机会……啊!说句实话怎么了!不是你仗着个大欺负我的时候了么小矮子!”

叶子璐把床头的小熊砸在了颜珂背上,颜珂先是惨叫了一声,随后接过那只熟悉的歪耳朵小熊,突然有些怀念起来,顺了顺小熊的毛,亲切地抱在了怀里:“怎么样,这工作不错吧?”

叶子璐迟疑了一下:“够呛,这种公司一般只招名校生……现在经济环境不好,我大概……”

“我说你可以。”颜珂盘腿坐在她的椅子上,两条腿中间放着那只憨态可掬的小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你的工作经验、资历以及能力完全可以进,已经工作过那么长时间,第一学历的作用早就被淡化了,听我的,投投试试,实在不行我给你修改简历。”

“我还是觉得……”

“你觉得个屁,快把你简历调出来我看看!”颜珂是行动派,说完就一拍桌子一跃而起,硬是把叶子璐按在了椅子上,然后他抬手把叶子璐荡在眼前的一缕头发撩起来,动作自然地往她的耳后一约,双手撑在她的椅背上,“该做事的时候就不要幻想太多,但是做完了事,你可以想要更多的东西,有些事看起来遥不可及,但你只有做了,才知道你其实已经准备好了……没准只需要踮一下脚。”

叶子璐背对着他,一瞬间觉得心里特别感动,她好像从来没有见过颜珂这样的人,他大毛病小毛病一堆,吹毛求疵,一张嘴就找揍,又龟毛又臭美,可是他有的时候就像是一根绳子,总是在她觉得最艰难的时候吊下来,拉着她往有光的地方走。

小熊的时候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他并不像童话里带着王冠和水晶鞋、翩翩而来的王子,他身上叫人起不了一点梦幻的感觉,可是当他满身泥土地披荆斩棘、骂骂咧咧地走在前面的时候,却始终牵着她的手……哪怕他刚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他的可恶让人有种异样的温暖感。

叶子璐忽然回过头去,正好对上颜珂的眼睛,忽然很想说点什么。

颜珂却与她对视半晌后,严肃地指着自己的眼角说:“你这里有一颗眼屎。”

叶子璐:“……”

行吧,他果然还是个可恶的混蛋。

作者有话要说:注:猴子的梗非原创,是上课的时候从某个老师那里听来的,来源不明- -

☆、第四十八章 亲爱的王小花

那天在颜珂的指导下,叶子璐连着给好几个名企都投了简历。

她觉得颜珂这事办得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她自己有几斤几两,自己会不清楚么?颜珂对她简直是有点盲目的自信。

可是毕竟别人上赶着帮忙,也算是盛情难却,叶子璐打定了主意,等颜珂走人了,她再好好找找比较符合自己能力的工作,实在要是不行,她就再玩命看几个月的书,考个公务员,也算一条路。

尽管叶子璐隐约知道,她此时正处在一个自我评价的低谷期间,也实在不愿意去纠正——她实在已经吃够了“自视甚高”四个字的苦头。

颜珂临走的时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问你的事,往心里去一点,尽快给我个答复,听到没有?”

叶子璐:“行。”

颜珂脚步顿了一下:“这么着吧,我最近有个项目,估计得去一趟外地,三四个礼拜以后回来,那就定一个月吧,这中间你忙你的,我不打扰你,一个月以后的周末我过来找你,你得给我个正式的说辞。这么久,让你连找工作再安排自己的生活,把那些鸡毛蒜皮都捋顺了,然后好好想想我的事,够了吧?”

听听这计划周密的领导范儿……

叶子璐看了他一眼:“……对,到时候我再向你提交工作进度、预算及决算报表,咱就可以谈待遇签合同了。”

颜珂一转身,恶狠狠地瞪着她:“我看你再给我贫一个?”

叶子璐连忙抬手,做了一个往嘴上拉拉链的动作。

颜珂觉得她总是心事过重,然而却又总能在这样内外交困的重压下保持着某种“不在状态”的精神状态,这样奇葩的人格一方面能在一些时候让他感觉到生命本源的那种坚韧,一方面……又让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于是他最后叹了口气,拎着车钥匙,默默败退,转身下楼了。

颜珂说话算话,这一个月里真的没有在联系过她,叶子璐很快找到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她每天早晨起床,吃早饭的时间检查一下邮件,而后用大概半个小时左右,在网上搜索合适的工作机会,每天或者隔天投一份简历。到早晨九点多躲过早高峰以后,她就出门坐地铁去龙城图书馆,看一上午的书,有时候是一些财会知识,有时候是一些英文专业教材,有时候干脆只是一本她感兴趣的小说或者畅销书。中午在图书馆附近的快餐店里吃完饭以后,十二点半准时坐车去郊区,下午参加驾校训练,直到晚上才能回来。

规律的生活就像是一把标尺,把她的生活框在一个架框里,当年和王劳拉一同学习一同战拖的时候,叶子璐就明白这把“标尺”的作用。

虽然一开始可能稍有些不适应,觉得自己有一点没有自由,咬牙坚持下来,习惯了反而会有种神奇的力量——它能帮助人保持平静的心情、安全感,甚至能让人感觉到某种对自己生活的控制权。

而这一天,就在叶子璐满头大汗、在气得眼冒金星的驾校老师的嚷嚷下半身不遂地挂档的时候,她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

叶子璐还以为是推销的,接起来以后才被告知,对方是那天颜珂逼着她投过简历的几家公司之。

直到放下电话,叶子璐都觉得这件事有些梦幻。

可是她的下一个反应不是欣喜若狂,反而是把自己的脸板成了一块铁板,让谁也看不出半点端倪来——八字还没一撇呢,她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快得了吧,少翘尾巴了,丢人没丢够么?

于是这件事她谁也没说,甚至直到她出门面试的那天,叶妈妈也不知道她面的是哪一家。

对方公司的人事工作人员对她在外地的工作经历非常感兴趣,跟她聊了足足有四十多分钟,并且不加掩饰地表达了对她的好感,最后叶子璐还和公司相应部门的负责人见了面——一个美国老头,态度也很不错,不停地在点头说“impressive”。

叶子璐面试出来,觉得自己脚下有些发飘,心里拼命压抑着那股翻腾的、浓浓的希望,不停地提醒自己,人家还没明确说录用呢,别意/淫了。

可是这很难。

这真的很难,人们总是希望生活中有好的事情发生,然而临到头来又不敢相信,总担心如果自己自信心太满、太志在必得的话,最后的失望会大得让人无法接受。

直到她走上地铁,叶子璐都觉得自己的脸上还是热的。

她期盼却强迫着自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之前的状态,直到三天以后。

叶子璐终于接到了公司的录用邮件,并且提供了一份相当可观的薪水。

看到邮件的那一刻,叶子璐觉得自己应该会跳起来,咋咋呼呼地给每个认识的人都打个电话,显摆一下这个好消息,或者应该立刻跑出去叫她妈晚上别买菜了,等下要出去大吃一顿以表庆祝……可是她什么也没做。

最后,叶子璐只是礼貌而淡定地给对方回了邮件,约定了入职时间,而后给颜珂发了条短信,简短地交代了一下这个信息,表达了感谢。她甚至没有具体说是哪个公司什么职位。

因为叶子璐发现,她心里忽然很平静。

她知道,对方录用她,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在基层的几年工作经历——那曾经叫她觉得所有的努力都白费的地方,曾经叫她觉得自己是个傻子、一厢情愿地做白工的地方,原来……并不是真的毫无用处的。

经历,特别是某些艰苦的经历,对于一个人而言,是一比财富,有的时候看似毫无用处、看似只是自讨苦吃的多此一举,坚持到了头也看不到任何希望,得不到任何结果,却并不代表它就这的是个哑炮。

它也许会潜伏很久,才以某种人们想象不到的姿态忽然冒出来,起到人们想象不到的作用。

只不过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太聪明,太懂得趋利避害、又太溺爱自己而已。

当叶子璐松了口气,终于有闲暇跳出她眼下柴米油盐、担心今天忧虑明天的小圈子时,站在一个局外人的角度来看这件事的时候,她发现,这一切都是她应得的。

如果下一次再遇到同样的困境,叶子璐觉得自己可能会比这次淡定得多。起起落落的次数多了,就不会很大惊小怪。

年轻的人有惊慌失措、迷茫忧虑的权力,因为时间和阅历注定会治愈这一切。

也许等他们老了,就会知道,人这一辈子,要是没有三起三落,那多半就是夭折,不算到头。

在与颜珂约定的时间快要期满的时候,叶子璐得到了这样一份新的工作,她从一个非名校里毕业生、混吃等死一无所长的拖延症患者,经过了漫长的努力,好像终于踏进了传说中的“精英阶层”里……当然,现在“精英”俩字太泛滥,在当今社会里基本上是拿来损人的,可不管怎么说,她的生活层面与刚毕业的时候大不相同了。

她也许没有那么的聪明,成不了霍金爱因斯坦,也许没有什么经天纬地的才华,当不成某个社会上的重要人物,也许没有那么大的魄力,敢顶着经济危机的逆流创业,甚至她无法出类拔萃地变成一个有钱人,说不定终其一生,她都只是个都市小白领,拿着一份略高于城市平均水准的、但相对有安全感又舒适的薪水。

可她已经学会了最重要的事——如何在平凡里优秀,以及如何在优秀里回归平凡。

……并且终于开始思考和颜珂有关的事——简称,终身大事。

就在这时,有人给她发了一封请柬。

请柬来自这几年已经不大联系的“老战友”王劳拉小姐,她就要结婚了。

阔别几年,叶子璐险些已经快要认不出王劳拉了,她的室友原来就一直就很爱打扮自己,也确实是个美妞儿,可是以前,叶子璐总觉得王劳拉的那种“打扮”里面一直有种很乡土的气息,同样的衣服,穿在王劳拉身上,与穿在胡芊身上就是不一样。

人家一直说“人靠衣装”,打扮到了,自然气质就出来了,但直到再次见到王劳拉,叶子璐才知道,那传说中虚无缥缈的“气质”,是真真正正地存在的,并不依托于长相和衣装。

叶子璐被邀请作为伴娘团的一员,一大早赶去新娘家里帮她打扮准备,等新郎来接。

王劳拉的头发被高高地挽起,露出优美修长的脖子,她穿着婚纱,正在对着镜子戴项链。叶子璐忽然觉得,她就像是一个长出了洁白羽毛的天鹅,所有嘲笑过她是丑小鸭的家禽们,都会在这样的她面前瑟瑟发抖。

叶子璐和她聊了几句,才知道当年考不上公务员也考不上研究生的王劳拉、从初级翻译一点一点学起来的王劳拉,现在已经如愿以偿地成了一个同声传译,半年前,她甚至出国待了半年……谁知道在此之前,她只是个连什么叫护照什么叫签证都不知道、无望的暗恋高帅富、又焦虑又歇斯底里的柴禾妞呢?

叶子璐本想和她八卦一下新郎的情况的,可是到了这份上,她忽然不想问了。

这样的王劳拉,她值得最好的,无论最后她选择了谁,那位男同志肯定都是在重围中杀出来,为她所欣赏喜欢的。

☆、第四十九章 文件袋

王劳拉的婚礼非常中规中矩,挺热闹,但热闹得不过分,请婚庆公司协助设计的,没有什么力图创新的幺蛾子。

此外,叶子璐还在婚礼上见到了王劳拉的父母。

他们都是非常典型的上一辈的人,尽管才五十来岁,看起来却已经很老了,身上鲜亮喜庆的衣服反而衬托得皮肤更加黑得发红,露在外面的双手皮肤粗粝,关节突出,给人一种既有力又脆弱的矛盾感——那是操劳一生、从来也没有注重过保养的结果。

叶子璐自打毕业以后就跟王劳拉是室友,两个人一起住了将近两年的时间,她以前从未在王劳拉的案头看见过任何一张他们的照片,也没有从她的室友嘴里听见过任何一句描述父母的言语。

王劳拉甚至把名字也改了——“王小花”,在龙城这样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大城市里,这三个字比掉渣烧饼还土,听起来多丢人啊。

可是现在,王劳拉穿着新娘的礼服,在所有亲朋好友、同事同学的面前,一边一个挎住她的父母,看起来又亲密又自豪。

她终于坦然地接受自己从来处来,往去处去的事实,终于不再以出身和经历为耻。

叶子璐知道,那个刺猬一样拼命维护自己自尊心的王劳拉终于得到了真正的自尊。

这个社会里,可以坦坦荡荡地活着的人实在并不多。

这时,轮到司仪让新郎新娘交换戒指,新郎长得挺精神,看起来人缘也不错,还没到敬酒的环节,就已经先被灌了一圈,上去的时候脸有些红,不知道是因为醉了还是美的。

就在他把戒指套在了王劳拉手指上时,这不胜酒力的新郎突然从司仪手里抢过了话筒,突兀地说了一句话。

新郎的舌头有些大,一个字一个字吐得却十分清晰,他说:“我们家小花……不容易。”

话音才落,年轻的宾客们就一阵起哄,台上的新娘却不知为什么,在这热闹的声音里突然间眼圈一红,眼泪就掉下来了。

那句话就像是一股不冷不热的温水,能慢慢地渗透到人的心里,仿佛一句就抵得上千言万语、千秋万岁。

活出个人样来,对于年轻人来说,哪里是那么轻松的事?

各中酸甜苦辣,是谁的谁知道。

司仪赶紧出来打圆场,好歹没让大喜的日子里一对新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抱头痛哭,趁机插科打诨了几句话以后,他提议让新娘转过身去,把手里的花束扔出去。

而好巧不巧的……在众人重在参与的争抢中,叶子璐不小心被谁的鞋跟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她正打算不凑热闹地往后退的时候,那团花束就不偏不倚地落到了她的怀里。

鲜花上为了保鲜临时喷上去的水珠蹭了她一胳膊,奇特的香味撞了她满怀。

叶子璐吓了一激灵,旁边响起刺耳的尖叫,不知道谁用喷新人的泡沫给了她一下,叶子璐敏捷地往前一弯腰躲了过去:“这谁啊这是?缺德不缺?我躺着也中枪好么?”

原本不认识她的几个年轻人一听更加人来疯了,笑闹着冲她扑过来,等叶子璐杀出重围的时候,已经快被黏糊糊的泡沫缠住了:“别闹别闹,我接个电话!哎哟这跟谁说理去,祖宗们,我求求你们了……”

那是个陌生的号码,接起来以后,叶子璐忙着躲“袭击”,还没来得及答话,对方就问:“请问是叶子璐叶小姐么?”

叶子璐:“嗯,你是?”

对方说:“我是咱们派出所的民警……”

因为这一通意外的电话,叶子璐没能把王劳拉的婚礼看完,她匆匆忙忙地撂下红包,跟王劳拉打了声招呼就跑了——警察打电话说,就她出门的这会时间,家里被小偷闯了,据说是邻居回家的时候看见她家门大开着,什么都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才报了警。

叶子璐一边狂催出租车司机师傅开快点,一边又担心又庆幸——她妈妈是老师,正在放暑假,这阵子身体好多了,所以趁着长假跟朋友出远门旅游去了。

家里除了人,基本就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现金也就是应急用的几千块钱,也没有金银首饰,就连她的宝贝疙瘩笔记本电脑都已经用了四五年了,人家小偷说不定都看不上,其他还有些相机电器什么的……丢了虽然会很肉疼,就当破财免灾吧。

难得她这会心情正好,虽然觉得这事挺晦气,也没太往心里去。

到了家才发现,她家的门锁被人从外面非常野蛮地弄坏了,叶子璐在警察的帮助下清点了财产,可奇怪的事却发生了——值钱的东西一样没少,放现金的钱包被人拽了出来,打开扔在了地上,一打人民币露出了一个角,还有几张掉了出来,点一点,却一块钱也没少,更不用说家里那些连碰都没有被碰一下的电器了。

但她那台破电脑却被人打开了,对方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一无所获之后就走了。

警察也很迷茫,在现场检查了半天,没能检查出个所以然来,只好给叶子璐做了例行笔录之后离开了。

叶子璐送走了警方,一边打电话叫人来换锁,一边琢磨着这件诡异的事。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扭头冲进书房——那反而是被翻得最乱的地方。

书架上的书已经全都被扒拉下来了,尤其是最厚的几本,几乎都被人拿下来仔细检查过,叶子璐小心地踩着凳子爬了上去,掀开了书架上面垫在书地下的丝绒布,刚掀开一点的时候,底下露出和书架同一质地的木头的花纹,直到她把最上面的整张丝绒布都揭下来,全貌才露出来,那下面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小凹槽,外围被人用假冒的木板和双面胶贴上了,不完全掀开的话,看起来就好像下面什么都没有一样。

这是她上中学的时候藏不良漫画和台版耽美小说的地方,早在半年前就被她偷偷清理过了……现在反正没人管她看什么漫画和小说,也就没必要藏了,所以那地方被她放了另一样东西——胡芊曾经托付给她的那个牛皮纸袋。

袋子里面有什么东西,叶子璐没有偷看过。

她的朋友不多,胡芊算一个,朋友愿意相信她,把最重要的东西托付给她,她也不愿意怀疑别人。

只是听胡芊说过,这个好像是和她那后妈有关系的。

这还是叶子璐第一次拆开这个文件袋,她仍然没看里面的内容,只是把原来的袋子拆下来撕碎了,顺着下水道冲了走了,然后把里面的东西当成普通的纸质文件,架在了她包里一些从网上下载下来的财务相关知识打印件里,分别用两个不同的塑料夹子夹好,塞进了包里。

就在这时,她的电话再一次响了。

叶子璐接起来,里面是压低声音的胡芊。

叶子璐还没来得及感叹一下胡芊已经回国了,就听胡芊语速极快地说:“叶子?叶子听得见么?你听我说,我爸前一阵子突发脑溢血被送进了医院,现在还在ICU,不知道他怎么样了。那女人疯了,我现在不知道东西在你那的事是怎么被人知道的,反正你被盯上了,我已经给颜珂打过电话了,他马上去接你,现在开始,除了他以外,任何人你都要留神好么?”

叶子璐沉下声音:“大仙儿,这事我回头必须好好跟你聊聊。”

胡芊深吸口气:“我知道,这回我给你找麻烦了,你放心,叶子,这回我欠你的,以后我给你赴汤蹈火也没二话。”

叶子璐放下胡芊的电话,心事重重地在屋里走了好几圈,最后搬来一张桌子,堵住了门口,想了想,又觉着不放心,往上罗了好几张椅子。

做完这些,她仍然心慌,又从厨房拎出了剁排骨用的砍刀,深吸一口气,像个世外高人一样,正襟危坐在沙发上……大腿上有一把随着她一起哆哆嗦嗦的砍刀。

时间开始过得很慢,这中间颜珂打了个电话过来,说了没有两句话就挂断了——他在开车往这边赶。

叶子璐打开了电视,心不在焉地看着,就在这时,忽然她家的门被人从外面推了一下,撞上了她堵在那里的一大堆桌椅板凳,叶子璐的心也跟着重重地跳了一下,那一瞬间,她的汗毛都跟着炸起来了。

叶子璐握紧了沉重的砍刀的刀柄,清了清嗓子,问:“谁?”

门口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修锁的!”

叶子璐松了口气,站起来,顺手把砍刀放在了电视柜上,打算去开门。

突然,她的脚步顿住了——她家附近一站公交以内的范围里没有提供修锁服务的公司,怎么会来得那么快?

就在她愣神的工夫,外面的人又不耐烦地大力敲了几下门,门口堆在一起的一大堆椅子轻轻地摇晃着:“快点开门啊,不是你自己叫的修锁公司么?”

☆、第五十章 患难

叶子璐抓着刀柄的手背上骨头都泛了白,另一只手则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手机,耳朵里因为太过紧张传来“嗡嗡”的声音。

随后,她定了定神,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门口的人说:“不好意思,稍等,等我把门口腾出来。”

说完,她脱下了鞋,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爬上了一张桌子,故意把桌子角踩出拖地的声音,然后仗着自己比较瘦小,钻到了桌椅中间的空隙里,探过半个身子,勉强伸出个头,顺着门口的猫眼往外看去。

门口不是一个人。

她心里一凉。

那里站着三个男人,叶子璐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反正不是修锁的——没有上门修锁的工作人员大老远地赶来,却连工具盒子都不带一个的道理,何况他们的衣服相对于工作中的工人师傅而言也实在是太过规整了。

她正看着,不知道是不是外面的人发现了猫眼中心黑了黑,那人突然又用力敲了几下门:“快点!”

叶子璐猝不及防地给吓了一跳,脚底下一滑,踹倒了一个椅子,发出一声巨响,她不知哪里来的急智,突然装模作样地叫了一声:“哎哟,好疼。”

不等外面的人说话,叶子璐又对着外面喊:“不好意思,您还得等一下,我刚才不小心把手碰破了,对不起对不起啊!”

她听见门外的人重重地撞了一下门,嘟嘟囔囔地骂了句什么,可是叶子璐无暇他顾,她迅速地跑进自家的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借着水声的掩护,拿出手机报了警——但愿刚才那几个警察同志还没走远。

一个报警电话打完,叶子璐觉得她的心跳太剧烈了,整个人好像都被带动着与地心引力若离若即,走路轻飘飘的,抖得险些连手机都拿不住。

之后她一手拿着砍刀,一手拎着手机,背靠在冰冷的用瓷砖铺满的墙壁上,脑子里终于后知后觉地一片空白。

每一秒都被拉长了无数倍,空白之后,她开始无边无际地脑补,对方为什么去而复返?是因为没找到他们要的东西,所以又特意回来等她回来入瓮么?

她不知道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胡芊他们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更不知道胡芊的后妈究竟是什么来头……以及她究竟要干什么。

因为恐惧和震惊引发的脑子里的麻木很快过去了,她发现自己处在这样一个境地里——狗屁也不知道,偏偏还被牵扯进来了……带着一份她压根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玩意的东西。

“我可真他妈够朋友啊。”叶子璐忽然低低地自言自语了一下,她知道,说不定她现在打开窗户,把那包不知是什么玩意的东西从楼上扔下去,那群人就不纠缠她了。

可是与她那天马行空的伟大思想相对的,依然是行动上的矮子——她连半步也没有挪动,甚至连那个牛皮袋里到底装了些啥都没有去看。

够朋友——她决定保留自己这个优点。

叶子璐心想,哪怕在她觉得自己最一无是处的时候,她都能从自己身上找到两个永恒的闪光点:一个是体重轻,一个是道德素质过硬。

这两样东西对她来说,感情都是同等重要的,鉴于它们和拖延症一样,一直对她不离不弃。

叶子璐决定这事要是过去,她一定得让姓胡的女人赔偿她巨额的精神损失费,至少得吃她一个月,那货不是富二代么?一定要让他们这些无知的富二代见识见识当代吃货的能量。

就在这时,她的电话突然响了,叶子璐本能地一哆嗦,低头一看,是颜珂。

即使此时卫生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她也神神叨叨地蹲了下来,生理心理达成了一致的小心谨慎、鬼鬼祟祟。

“喂……”她小声说。

“我到你家楼下了,你收拾一下东西,我马上上去接你。”

“别!”叶子璐一嗓子打断了他,随后马上把自己的声音降下了两个八度,“你现在千万别上来,愿意等,你在楼下等着我,一会看见警车跟警察一起来。”

她那口气就跟地下工作者接头一样严重紧凑,颜珂不由自主地就跟着她把声音压低了:“怎么了,你在哪呢?”

“我在家里。”叶子璐从卫生间里探出头来,往门口看了一眼,确定那里还没什么问题,这才连珠炮似的说,“我跟你长话短说你可别打断我,提问环节一会再进行,我不知道之前胡芊跟你怎么说的,反正我家的门锁被人从外面撬坏了,警察走了以后我就打电话叫了修锁公司的,可是十分钟都没到就来了一拨人,我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反正肯定不是修锁的,有三个男的,赶着这个时间来的,我怀疑是原本就一直盯着我的……”

颜珂急了,声音也高了起来:“你说什么玩意?你家锁坏了外面还有人,那你怎么还在家里?”

“嘘——别嚷嚷,跟你说了还没到你提问环节呢——你也不知道楼底下有没有他们的人,听我说,把你车开远点,坐里面别出来,他们来之前我就把门用家具堵上了,一时半会进不来……”

这时,大门那里又有了动静,外面的男人不耐烦地用拳头砸门:“小姐,你没事吧?用我们进来帮忙么?”

叶子璐的冷汗让她的手心变得光滑极了,险些把手机掉地下,她赶紧说:“没事没事,真对不起啊,我这有点手忙脚乱,师傅您再等等。”

“什么家具?”颜珂顿了一下,以更高的声音嚷嚷回来,“你开玩笑吧?连你都搬得动的家具,挡得住三个不怀好意的大男人?”

叶子璐弱弱地说:“我做的功是积累的……”

“我操。”颜珂不由分说地挂了电话,他感觉自己都快急死了,楼上那位竟然还敢跟他耍贫嘴,她的拖延症果然有一部分是由于注意力障碍引起的!

颜珂从自己的后备箱里抽出了一支已经落满了灰尘的棒球杆,随便用袖子擦了两下,背在身后,就上了楼。

他一边跑一边打电话叫人,有那么一瞬间,真心后悔自己急急忙忙地一个人跑过来。

颜珂还在创业期,平常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够他忙的,再加上仗着年轻,也不是很注意维持健康,还没有养成中年社会成功人士定期健身房的范儿,去哪又都爱开车,有时候连车都懒得开,甚至会叫司机,再加上伤过一场,元气到现在都还没补回来,别说是让他以一敌三地散发“王八之气”,就连家里电梯坏了都能让他虎躯一震、气喘如牛,好生苦逼一阵子。

他简直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彪悍勇敢过。

叶子璐被他突然挂断电话,立刻知道这事坏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有种感觉——颜珂会跑上来。

她从卫生间的地上一跃而起,把手机往裤兜里一塞,把对方要找的东西塞进一个挎包,斜挂在了身上,然后左寻摸右寻摸,看见了客厅里泡着水生植物的两尺多高的大花瓶。

叶子璐粗鲁地把绿叶全都揪了出来,把水倒干净了,然后咬了咬牙,开始把她堵在门口的桌椅板凳往回拖,一边拖,还没忘了一边配合着声音麻痹对方:“我开始搬了啊,马上就好,别着急……”

就在她剩下最后两张桌子的时候,颜珂上来了,叶子璐紧张得嘴唇发干,听见门外传来对话。

颜珂装王八蛋似的问:“你们是谁?站在这干什么?”

对方迟疑了一会,反问:“你又是什么人?”

颜珂色厉内荏,口气却很冲:“这是我女朋友的家,我来看看她,你们是哪来的?为什么在这堵着门?”

叶子璐的手一顿,但此时,她已经没那个美国时间去胡思乱想,听见颜珂在外面,她不再横冲直撞地拖桌子,咬了咬牙,艰难地把她堵在门口的两张桌子一个一个地给搬了起来,半身不遂地往旁边挪动了一点,又轻拿轻放地撂下,尽量做到悄无声息。

然后她轻手轻脚地靠近门边,用膝盖顶住门,小心地凑近猫眼往外看去。

叶子璐看见那三个站在门口的人同时转向颜珂,看起来几乎就像是把他围起来了一样,那货站在那胡扯白咧,双手竟然还紧绷不自然地背在身后,简直是明目张胆地告诉别人他身后藏了东西——叶子璐一看这惨不忍睹的造型,就知道这颜珂这好人家里养大的乖二代,他肯定从小就没打过群架。

一个男人伸手去推颜珂的肩膀:“兄弟,说话客气点。”

颜珂最不会的就是如何说话客气,立刻如同条件反射似的来了一句:“别碰我衣服,把你们仨打成包卖了也赔不起。”

……拉仇恨妥妥的。

要不是因为一手拿刀一手举花瓶的犀利造型让她没有空着的手,叶子璐此时此刻,面对此情此景,简直想捂住脸。

“我可告诉你们,我刚才上来之前已经报警了,你们别以为自己有多牛,就算不走法律手段,老子也能一个电话弄死你们。”

问题“一个电话弄死XX”这个大招的施放缓冲时间太长,眼下看来,是不可能让他发挥出来的。

叶子璐就看见另外两个男人对了一下眼色,然后突然一左一右地冲颜珂扑了过去。

☆、第五十一章 意外

颜珂其实心里早就毛了,他从小就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好学生,长大了成了个正经八百的生意人,没有对任何人、也没有被任何人使用过暴力——虽然中二的时候不可避免地做过一些愚蠢的大侠梦,打算仗棍子携可乐,浪迹个天涯快意个恩仇什么的,可他现在长大了,十分确定以及肯定,他很不喜欢这种解决问题的方法!

但都到这个份上了,能怂么?

他也没办法,只好硬顶上。颜珂心里悲壮地想,老子今天就是豁出去为红颜了,挨揍就挨揍吧。他抬起一只手,虽然预备好了随时挨一顿胖揍,嘴上却还在那不依不饶地拉仇恨:“我告诉你们,敢跟我动手,今天最好就在这打死我,只要还给我留一口气在,就等着以后老子日你们祖宗。”

兔子急了也要咬人,尽管站在叶子璐门口的这些人都不想节外生枝,可到了这种地步,也终于忍无可忍地要殴打颜珂了。

离他最近的一个人一把拽住了颜珂的领子。

叶子璐就在这时候踹开了门,抬手就把水还没擦干净的大花瓶照着那人后脑勺砸下去了,“咣当”一声,玻璃渣子碎水花,一通乱溅,那位直接就给跪了,半天找不着北,好半晌才晕头脑胀地一摸后脑勺,一把的血。

颜珂只愣了一秒,下一刻就大惊失色地说:“你你你你你出来干什么?男人打架,有你什么事……”

叶子璐从他身上获得了无敌的勇气——今天她算是明白了,要是她也跟着哆嗦了,颜珂这货得在她家门口被人活生生地削平了。

她把藏在身后的砍排骨刀拎了出来,刀柄重重地往木门框上一戳,阴恻恻地看了颜珂一眼:“闭嘴,小贱/人。”

颜珂:“……”

“真当我不知道你们是哪路货色?懒得跟你们计较,还他妈给脸不要了。”叶子璐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发挥超常地发挥着,“都想干什么?绑架?入室抢劫?”

她用力把砍刀往木门上狠狠地一砍:“都活得不耐烦了?老娘在外面混的时候,你们这帮小丫挺的还不知道在哪猴山上扯旗呢!”

颜珂看起来像是受到了人生观层面上的震撼。

叶子璐狞笑一声,反手去拔她劈在门上的刀……坏了,刚才太激动了,插太深,现在拔不出来了。

很多姑娘都说过自己曾经扛着一桶二十加仑的桶装水上五楼的故事,有的姑娘说的是真的——比如王劳拉,有的姑娘则完全是吹的——比如叶子璐。

难为她吹得也像模像样。

刀拔不下来,她就装模作样地用小手指摩挲着刀柄,好像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像叫狗似的冲颜珂漫不经心地招招手:“哦,对了,熊珂,你先过来。”

颜珂:“……”

他迟疑了一下,终于整个人都斯巴达着,移动了过去,就在这时,堵着门口的三个男人之一反应了过来——无论是从气质上还是吨位上,他认为叶子璐都是在忽悠人,哪个出来混的要带这么一根长得豆芽菜一样的黄毛丫头?

被她突然砸人的那一下弄得愣了一分钟,对方已经很丢人了。

于是他搭住颜珂的肩膀,狠狠一捏,把他往后推搡了一下,咬着牙说:“吓唬谁呢?小姑娘,你不分青红皂白,一个花瓶就给我兄弟开了个瓢,这事得说道说道……哎呀我操!”

就他说话的功夫,叶子璐一脚踹在门上,使劲一蹬,“咣当”一下把砍刀抽了出来,一刀就冲着那只按着颜珂肩膀的手砍下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颜珂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劲风”,刀影一闪,厚重的刀背哗啦一下掀开空气,活像个大棒子当空砸下来,一想到这“大棒子”一侧的刃能把他的脑袋劈成个烂西瓜,颜珂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同时,他心里竟然还琢磨着,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剑气!

堵在门口的两人都躲得很快,万万没有料到在这里竟然遭遇到了一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女疯子,场面上的狠话都没来得及撂下,还没点到碰到正题的毛呢,她先不分青红皂白地拿刀捅起来了!

很久以前,颜珂听说过叶子璐英勇地用高跟鞋砸晕了偷她手机的小偷的故事,还以为里面多少有一点艺术加工成分,现在看来,那种事她是真干得出来,绝对干得出来!

他在这血腥吓人、生死时速的时候,严肃地想起了一个问题——以后跟她一起,不会时不常地被家暴一下吧?

当然,这个囧囧有神的想法只在颜珂的脑子里闪现了一秒钟,很快就被理智给压过去了,他连忙扑上去,一把抱住打算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杀人的叶子璐的腰,冒着被她误伤的危险把她拖进了屋里:“行了宝贝,祖宗!行了!”

邻居的门开了,一个上了些年纪的阿姨先是警惕地透过防盗门看了一眼,大呼小叫起来:“哎哟,这干什么!这干什么呢!”

颜珂一边按着张牙舞爪的叶子璐,一边说:“阿姨,这些人是小偷,被发现了就要明抢,刚才的锁就是他们给弄坏的,您赶紧帮忙叫人!”

“什么?”阿姨瞪圆了眼睛,气沉丹田,来了一声气壮河山的狮子吼,“来人啊!抓贼啦!”

阿姨战斗力惊人,一嗓子把楼上楼下街坊邻居全惊动了。

阿姨转身回到自家厨房,片刻之后回来,左手一个擀面杖,右手一个平底锅,以一种“铁甲依然在”的造型雄纠纠气昂昂地打开防盗门,在楼上楼下越来越多的人的围观下英勇地打开了自家的防盗门。

“我还不信了,光天化日下打劫!”这阿姨大概唱过河北梆子,一嗓子吼出来端是个底气十足,跟现场版的《花为媒》似的,“太不像话了!你们一群不缺胳膊不少腿的大老爷们儿,有本事你怎么不劫富济贫去?怎么专找我们平民老百姓欺负?寒碜不寒碜?大妈我告诉你们,我都看不下去了!”

死死地抱着叶子璐的颜珂就忽然明白了,叶子璐同学是在一个什么样的奇葩环境里长歪的。

终于,闹哄哄间,还没来得及走远的警察叔叔回来了。

在众多热心市民的帮助下,两个半坏人被抓走了。

民警同志看了一眼现场的狼藉:“怎么又是你啊?得亏我们还没走远,得罪谁了这是……行了,都跟我们回局里录口供吧。”

叶子璐不动。

颜珂轻轻地推了她一把:“人家跟你说话呢。”

叶大能耐吭吭哧哧地喵了一句什么,卡在喉咙里,谁都没听清。

颜珂:“你没电了?大点声行么?”

叶子璐:“我脚软……”

民警同志:“……”

颜珂:“……”

最后颜珂只好弯下腰:“上来吧,我背你下楼……先把那刀给我放下!”

他觉得自己亏透了,死丫头又没答应当他媳妇,他却都背了她两回了。

等两个人从警察那里回来,已经是下午了,出来的时候,颜珂显然还惦记着方才的事,第一句话就是:“你刚才叫谁小贱/人?”

叶子璐:“……”

颜珂:“嗯?”

叶子璐没骨气地说:“……我,我是小贱/人。”

“这还差不多,”颜珂大爷一抬下巴,“上车,哪去?咱俩找地方吃饭去么?”

“先去我家吧,锁还没修好呢。”叶子璐坐上车,感慨了一句,“你说就为这点钱,人脑袋都快打成狗脑袋了,至于的么?”

颜珂随口说:“你已经超凡脱俗到觉得钱都是王八蛋的地步啦?”

叶子璐:“那倒不是,我还是挺喜欢钱的,可是不是那种喜欢法……大概跟你差不多。”

颜珂心里一动,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什么玩意我跟你差不多?”

“钱啊。”叶子璐说,“你看,我为了钱,努力学习,努力找更好的工作、升更高的职位、拿更多的薪水,你呢,整天起早贪黑猪狗不如地为你那小破公司挣命……”

颜珂:“……”

“但是并不是因为这钱有什么特别大的用途,其实左手给我右手花出去都行,哪怕不是给我自己花的。主要是因为赚钱的这个过程和结果,让我特有成就感,自我感觉特别良好——我费尽心思,就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废柴,能花就能挣,还有一个职位需要我,我能养活自己,还可以买礼物给别人,帮助别人,我很了不起。”叶子璐眉飞色舞地说,“我告诉你说熊珂,我曾经最大的愿望之一,就是有一天我有钱了,然后有朋友过来和我借钱,我二话不说,直接一句话丢过去,‘要多少,给我账号,不用还了’,想想都觉得爽啊!”

颜珂沉默了一会:“你还是想吧,现在看来,你的朋友好像都比你有钱。”

叶子璐:“你闭嘴好么?我那叫大器晚成。”

颜珂就笑了起来。

他突然想起来小时候看《红楼梦》,宝玉提起黛玉的时候,总喜欢用“知己”两个字,那时候他连字也认不全,完全不明白大人说的书里描写的宝黛之间的“爱情”,究竟表达在了什么地方,后来他长大一点,明白古代人说话是很含蓄的,那大概就是在说心有灵犀之类的意思。

而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知己”两个字,才是精髓。

他忽然有种表达什么的想法:“我……”

就在这时,拐角处突然冲出来一辆车,冲着他们就撞了过来——颜珂开车很规矩,从不闯红灯或者超速,甚至不怎么并道加塞,对方明显就是故意撞过来的。

叶子璐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然而她似乎本能地遇见到了危险,突然之间汗毛都炸了起来,但还没来得及回过头去,就听见了一声巨响,刹车声变成刺耳的尖鸣,叶子璐没系安全带,顺着惯性往前倒去。

颜珂扑到了她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

☆、第五十二章 结局

后来叶子璐不记得别人是怎么把她从车里拖出来的了,她拼命地伸长胳膊去抓颜珂,可是别人像拎小鸡仔一样地把她扛走丢到救护车上了。

她最后看见的是颜珂低着头,被夹在撞进去的驾驶座里,胳膊撑在副驾驶的两端,浑身都是血。

周围是一片混乱的人声。

她怎么也够不着颜珂,只好紧紧地抱住自己怀里的东西,直到医院才发现,她手里拿着的是胡芊那份打散的资料包。

叶子璐伤得并不重,就是身上被玻璃渣子扎出了一些大大小小的口子,一条胳膊被撞得脱臼了。

车被撞到的瞬间,颜珂打了方向盘,避开了副驾驶一头,承受了大部分的冲击。

大家普遍认为副驾驶很危险,因为撞到东西的时候,司机会本能地往那一头打方向盘,其实这是没有道理的。

开车有时候和走路一样,如果对面突然冲过来某种危险的东西,人们虽然会本能地躲避,可是如果身边跟着自己的孩子、爱人或者亲人,很多人的第一反应都会是把对方先推到自己的身后。

叶子璐像,颜珂那么怂的一个人,连打架也不会,背着个不到九十斤的妹子走几步都要呲牙咧嘴抱怨人家超重,那么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被生生地卡在凹进去的驾驶舱里,瘦骨嶙峋的后背承受了所有的力,他会有多疼?

会有多疼?

叶子璐坐在急诊室里,一遍一遍地回想方才的事,像傻了一样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地让医生摆弄,谁也不理会,一直在细细地发着抖。

末了,她终于什么也想不下去了,脑子里像是爆炸了一样,翻来覆去都是一句话——颜珂会不会死?

她并不是第一次接近死亡,却永远无法接受它。

它比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更加伤害一个乐天主义者,哪怕是山穷水尽,也有柳暗花明,就算看起来再绝望,也还是有回转的余地的……可除了死亡。

童话故事里说,死亡并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冒险。可那是对死去的人而言,对于活着的人,死了就是没了,一切都结束了的意思。

叶子璐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她不知道自己在急诊室里面坐了多久,不知道黄昏是什么时候来的。

后来年轻的小护士推着她的肩膀,试图让她放松一点,躺下休息一会,叶子璐就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看着她。

“颜珂呢?”她问。

小护士弯下腰,轻声细语地问:“您说的是和您一起送进来的那个人吗?”

叶子璐木然地点了点头。

“对不起,我不清楚,应该还在抢救。”小护士扶着她,想尽量让她躺下去,“小姐,你还是先……”

叶子璐像一块石头一样不为所动地坐在那,然后忽然诈尸似的站了起来:“我要去看他,在哪抢救呢?你带我去。”

护士:“哎,等等……”

“叶子。”

叶子璐听见有人叫她,抬起头,就看见了胡芊。

身后跟着梁骁。

胡芊几乎是气喘吁吁的,出的汗快把她的妆也冲坏了,看起来那么狼狈,她从来都是聪明的、优雅的、游刃有余的,叶子璐没有看见过她这样狼狈。

她看着胡芊,却说不出话来。

有那么一瞬间,叶子璐是怪胡芊的,如果不是她招惹麻烦,如果不是她……这些人家里的人情关系就那么的冷漠么?为什么她父亲还在ICU里,她就能和继母当街上演这种闹剧,双方随时随地准备对簿公堂?哪门子的女儿是这个做法?

哪门子的朋友是这个做法?

叶子璐动了动,她把自己一直随身带着的被血迹浸透了的文件袋拿在相对完好的手上,平伸着对胡芊伸了出去,冷冷地说:“你的。”

胡芊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慢慢的走过去,看起来像是被沾满血迹的文件夹吓着了,抬了一下手,很快地又缩了回去,胡芊在叶子璐面前慢慢地蹲了下来,她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对不起……”

叶子璐漠然地看着她。

梁骁看起来很想说句什么,可意识到自己不大插得上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要不……你们先聊着,我去看看颜珂……”

“我也去。”叶子璐立刻抬起了头,“等等,带我一起去。”

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胡芊立刻抓住了她的袖口,又在叶子璐看过来的时候小声说:“我……我扶着你……”

叶子璐看了她一眼,冷漠的表情终于像是裂了一条缝,慢慢地变了,她停顿了两秒钟,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小声说:“是不是……如果我没有激怒他们就好了?”

胡芊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别哭啦。”叶子璐用袖子胡乱抹了抹文件袋上已经干涸的血迹,没擦掉多少,然后往胡芊怀里一塞,又含糊不清地重复了一边,“唉,别哭了。”

说完,她轻轻地挥开胡芊的搀扶,跟着梁骁往外走去。

这是不对的,叶子璐心里对自己说,怎么能都怪胡芊呢?

她浑浑噩噩,却又异常清醒,行尸走肉似的跟在梁骁身后,然后回想起这些年来,她总是在找理由,总是想方设法地怪别人、怪环境……

“这是不对的,”叶子璐心里木然地想,“如果不是因为我激怒那些人,如果不是因为他要保护我,甚至如果不是因为我接下胡芊的烫手山芋……颜珂跟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呢?他才刚出过一场车祸,心理阴影都还没来得及过去,开车的时候小心得不得了,怎么会再撞一次呢?”

手术室门口,她看见一对打扮得体的中年夫妻正站在那里,女的一直在哭,男的靠在墙上,拍着她的肩膀,大概是颜珂的父母,叶子璐脚步忽然一顿,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

这时候,对方已经看到了他们,颜珂的妈妈大步走过来,一把抓住叶子璐的肩膀,一迭声地说:“小姑娘,你告诉阿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好好的会突然出这样的事故……”

叶子璐看着她通红的眼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胡芊和梁骁赶紧一左一右地拉开了她,胡芊带着哭腔说:“阿姨,对不起,他们是被我连累的……”

等胡芊把话说完,有那么一刹那,梁骁以为颜珂的妈妈会抬手给胡芊一巴掌,她一辈子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连胡芊自己都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可是她没有。

她是个真正高雅的女性,不是自持身份硬端出来的。

最后,颜珂的妈妈只是垂下目光,落到了胡芊手上沾满了血的文件袋上,然后重重地靠在了墙上,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过了不知多久,她才声音沙哑地开口问胡芊:“你说,你这都是为了什么啊?”

胡芊无言以对。

整个医院都充斥着匆忙的脚步,不详的白布和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

颜珂的手术不算失败,可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接下来的一个月,他都没有清醒的迹象。

叶子璐把她的小熊放在自己的床头,期冀着也许有一天,嘴巴贱贱的熊珂会突然在她耳边大骂一声:“老子怎么又变成五短身材了!”

可是没有。

这一次,歪耳朵小熊同病床上的人一样,一直沉默。

那一天,叶子璐去医院看颜珂的时候,隐约听见医生对他爸爸颜先生说:“要做好最坏的准备……他可能一直醒不过来。”

叶子璐脚步一顿,随后转身就走。

当天晚上,颜先生陪床的时候,惊讶地看见和他儿子一起出事的姑娘抱着一只丑八怪小熊走了进来,她把先是小熊安顿在了颜珂的床头,然后郑重其事地从兜里摸出了一张卡,递到颜先生面前:“叔叔。”

颜先生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这是我的工资卡,密码是六个一,连工资再我现在晚上帮朋友做的笔译兼职都在里面,”叶子璐吸溜了一下鼻子,“要不是因为我,他不会伤得这么严重,他要是一直这样,我养他一辈子,我知道您不缺钱,可是这是我应该负的责任。”

叶子璐说完,不由分说地把卡塞到了床头小熊的怀里,然后二话不说,转身就往外跑。

等颜先生拿着卡追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没影了。

他们谁也没看见,原本呆呆地坐在床上的小熊突然自己动了一下,它在原地晃了一会,突然艰难地转过肥胖的脖子,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床上那具多灾多难的身体,过了好一会,塑料眼睛里奇异的光芒才逐渐暗淡下去,变回原本呆板的黑色。

传说每一只床头小熊,都是半夜的时候守护在孩子们枕边的守护神,它们忠诚又勇敢,能轻而易举地打败噩梦,白天的时候,就憨态可掬地坐在那里,好像看着它,就有什么好的事情要发生一样。

又过了半个月,颜珂在他自己的身体里睁开了眼睛。

正是一个周末,叶子璐站在床边和主治医生说话,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她猛地回过头去,手里的笔一下掉在了地上。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久,五分钟以后,叶子璐忽然像个被人抢了棒棒糖一样的小孩,扯着嗓子哭了起来。

颜珂没力气说话,也没力气动,只好用眼神表达他的不屑——行啦行啦,别哭了,都哭成傻逼了,鼻涕泡都出来了喂……

当天晚上,颜珂的妈妈闻讯赶过来,叶子璐已经神奇地和颜珂掐了无数场,一个用语言,一个用眼神。

见到接班的,叶子璐终于一跃而起,拿起一条湿毛巾匆匆擦了擦脸,然后草草地拎出散粉粉饼,对着窗户乱拍一通:“阿姨,那我先走了,还得加班呢。”

颜珂的妈妈有点不好意思:“别太辛苦……”

颜珂用愤怒的眼神盯着她——我都这样了,你不能多陪陪我?

“看什么看?”叶子璐远远地对他挥了挥手,嫌弃地说,“我还得好好工作养你呢,好好当你的小白脸。”

颜珂:“……”

叶子璐不知想起了什么,眼圈一下子又红了,随后,她含泪对颜珂做了个鬼脸,拎起包风风火火地跑了。

于是,那些看起来可怕的、似乎永远也无法战胜的敌人——顽疾、逆境、横祸,终于还是会被生命里另一些更坚韧的东西打败,比如梦想,比如感情,比如正视一切的勇气,或者责无旁贷的担当。

这就是引导一切走向一个好结局所需要的所有的能量。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诸位捧场,拖延症完结,祝妹子们战拖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