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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o are you

所属系列:吃素-雪冬小夜叉

《Who are you?》作者:吃素

文案:

围绕着荆先生和那老师的日常流水账,家长里短,节奏缓慢。

Who are you?这是一个问题。

你是学生,

你是老师,

你是父亲,

你是母亲,

你是雇员,

你是老板。

你是他一个擦肩而过的路人,你也是我生命中无可替代的家人,

你是我和蔼可亲的邻居,你也是她尖酸刻薄的婆婆,

你是他两肋插刀的好朋友,你也是她一生痛恨的仇人。

所以,你是谁?

你是否成为你曾经梦想的模样?

这是一个问题,这也是一个答案。

(01)那老师不是那老师

他做了个梦。

梦里有人跟他说:“你真可爱。”

“那老师!起床了那老师!”

早上六点,尚丽尚女士准时准点地拧开儿子的房门,扯开嗓门儿喊。

被子里头滚动两下,发出濒死一般的声音。每个工作日的早晨对他来说,都无异于一次从生到死的煎熬。

还伴随着美梦的破灭。

“十分钟,再让我眯十分钟……”

尚女士“唰”地掀开被子,直接卷到他脚底下:“什么十分钟!赶紧刷牙洗脸了!要不是等你我跟你爸早吃上饭了!”

接着扯开窗帘,看她儿子像被阳光照到的吸血鬼一样扭曲呻吟,四处找被子而不得,最后拿枕巾蒙脸上了。

“年轻人睡那么多觉干吗,这都几点了?戴维都起来两个多小时了!你这‘二道班主任’还不以身作则!别逼我发火儿啊那老师!”尚女士叮叮咣咣摔摔打打,把吸尘器开到最大,美其名曰“例行打扫”。

“妈……戴维是狗啊……”

听到叫自己的名字,他们家的“戴维”——洋名儿David,牙齿地包天的白色傻京巴“啪嗒啪嗒”地跑进来跟尚女士摇尾巴。

门开着,窗开着,穿堂风嗖嗖吹着。过了十一黄金周,季节已经进入初秋,早间的气温远远不是一套单薄睡衣能抵抗得了的。

“赶紧的那老师!你想看你爸活活饿死啊!”

“那你们就先吃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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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吃两桌饭,像话吗?”尚女士把吸尘器刷头拔下来,一管子杵到他儿子背上,强劲吸力把他睡衣都吸起来了,吸得他皮肉发紧,嗷嗷直叫。

给他折腾清醒了,尚女士功成身退。

她儿子气得在床上直蹬腿,僵尸似的直挺挺地呼啦一下坐起来,踩着拖鞋气呼呼地去洗漱。正刷着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莫名地笑了一下。

“你笑起来很可爱。”

可爱吗?还从来没人说过他可爱。

左瞅瞅右瞅瞅,被自己臊着了。赶紧揩掉眼角的眼屎一边猛刷牙,心想:你可太不要脸了!被一个男的说可爱,至于这么高兴吗?

还高兴得每晚都得梦见他一次?

嘴边牙膏沫还没洗掉呢,尚女士路过卫生间:“别臭美了那老师。”

他崩溃似的抓了一把龙飞凤舞的天然卷,闭了下眼睛。草草洗了一把脸,一边往客厅走一边喊他爸:“章科长!你老婆都给你儿子改姓了,这事儿能忍?!”

章建武正慢悠悠地给一家三口盛小米粥,当老师的儿子胃不好,尚女士就开始每天早上煮小米粥养胃,配煮鸡蛋、小咸菜,主食就很随意了,有时候是油条有时候是发面饼,取决于楼下小摊儿谁家先出来。

“改姓?你妈还想给你变性呢。”

“那老师”并不姓那,正儿八经地姓章,大名章心宥。他每次还要补上一句“立早章,不是弓长张”。

叫他“那老师”,是因为他从小到大一直有个毛病,着急了说不清话就用“那什么、那个谁、那个啥”来代替。平时上课还好,生气了训学生就犯病,学生私底下给他起了个“那老师”的外号,不知怎么着传到他老妈耳朵里,给她乐得,从此就从“小章”变成了“那老师”。

他这一辈儿堂表亲里全是男孩,所以尚女士着了魔似的就想要女孩儿,名字都起好了,叫心幽。等他出生那会儿,据章科长说,尚女士在产床上一边使劲一边喊:“大夫!必须得是闺女!儿子就塞回去!”

侥幸没有被塞回去也没有被送人,把“心幽”改成了“心宥”,用尚女士的话说:“一时心软,对付着养吧。”

一路对付着,就对付到二十八岁了。

章心宥本年度最大的愿望,就是在二十九岁生日之前结束单身,千万不要拖到三十变成魔法师。

吃完饭还不到六点三十,章心宥回屋把书桌上摊得乱七八糟的课本、教材归拢到背包里,戴上头盔,推着自己心爱的死飞准备出门。

尚女士喊:“那老师你不梳头就见人?”

自行车头盔一扣上,唯独把章心宥耳朵两侧的两簇小卷毛露在外头,呼扇呼扇跟小扇子似的。头发早该打理一下了,可是他一直没倒出工夫来。

章心宥气不打一处来:“您儿子自来卷儿随谁您不知道啊?!”

他们娘俩儿都是天生卷发,生长起来十分地无拘无束,尚女士还可以照着韩剧时不时给自己换个造型,章心宥就惨了。年幼无知的时候拉直过一次,也不知道是不是“阿飞老师”手艺不行,那叫一个惨不忍睹——好像在头顶上戴了一顶廉价假发,害他整整用帽子遮了一个多月。后来干脆烫了满头卷儿,像个变形不成功的绵羊。

他倒也很像找个靠谱儿的美发店给自己捯饬一下,只是动辄几百上千的费用实在让人心疼。他一介普通小老师,五年教龄,每个月工资发到手四千块冒个零头,上缴尚女士一千充当“伙食费”,再买两件衣裳看个电影吃个饭,还能剩下啥?

手底下推着这辆AW死飞,勉强一个入门级别,他还攒了大半年的钱呢。

尚女士却很有道理:“随我算你幸运,随章科长你就后悔去吧!”

章科长放下粥碗,低声地抱怨:“捎上我干吗呢。”头顶上毛发稀疏的部分似乎更加闪亮了。

跟尚女士结束每天早上的战斗,章心宥推车出了家门按下电梯。时间尚早,电梯来得很快,门一开,他看见电梯里的人心里就“咯噔”一下。

住十二楼的刘奶奶,大家都叫她“老刘太太”。

这称呼里多少掺杂着无奈和不客气。没人知道她到底多大岁数,七十多还是八十多?似乎她在旁人的记忆里最初时就已经是这幅垂垂老矣的模样,弓着背,拄着老人专用、带板凳的助行拐棍,永远用“你不是好人”的目光瞪着每一个人。

她就站在电梯口,好像没看见章心宥还推着自行车,丝毫没有让一下的意思。章心宥在心里叹了口气,扯出一个笑容:“我等下趟,您先您先!”

老刘太太用枯瘦的手指狠戳电梯键,仿佛责怪章心宥耽误了她的时间。等着她下去了,章心宥再次按亮下行键,翻翻眼睛。这要是尚女士在场,保准就二话不说挤上去了。

尚女士跟老刘太太头两年结下了恩怨,彼此看不顺眼,虽然老刘太太看谁都不顺眼。

老刘太太讨厌人也讨厌宠物,猫狗都不能近身,小区里遛狗的人也自动绕着她走。有一天尚女士跟人聊天聊得欢,没注意就把狗绳放长了点儿,戴维离老太太近了点儿,被她飞起一脚踹在了身上,说它“见我就张嘴,这是要咬人!”

平时走路不利索,这一踢却是力道不小。

那时候是夏天,戴维一出门嘴巴就没合起来过,且不说“张嘴”是不是要咬人,戴维当时都狗龄十一了,老得走路呼哧带喘,满嘴牙没剩几颗,心脏也不好,这一脚差点给它踢上了天国。尚女士气得当场发飙,要不是戴维看着要不行了,她差点就给老太太打了。

可惜章心宥发质随了尚女士,脾气却跟尚女士差得老远。

反正学校离家近,他也不差这几分钟。出门上路,把爱车蹬得飞起,七点还不到,章心宥人已经冲进办公室了。

他任职于自己的母校,安宁市西关区第五中学,简称西五中。是一所公立普通中学,区内排名中上,历史不算悠久,师资得腆着脸才敢说雄厚——尚女士说了:“毕竟那老师这样的都能进去当班主任了!”在尚女士的印象里,班主任那必须得是多年经验的老教师才有资格当的。

初中二年级教职员工办公室在一号楼,三楼尽头的两间。章心宥到的时候,年级组长陈正已经坐在座位上看教案了,见了他就问:“章老师,发言稿不行啊,回头再改改!”

今天下午有期中考试后的家长会,也是章心宥的第一次班主任家长会。

“还改啊……?”

章心宥念书的时候,陈正就是他的班主任。现在他做了班主任,陈正当上了年级组长,正奔着教务处主任使劲呢。年纪比章心宥父亲还大几岁,头顶更光滑,一副老花镜在鼻梁上常年架不住,总往下滑溜。

“你自己写的啥玩意儿你不看看?之前宋老师的稿子写得多好,你连人家一半儿都没有!流水账似的,没有重点,家长知道你要说啥啊?”

章心宥跟要死了似的。身为一个数学老师,一个天然的理科党,他对文字材料恨之入骨,学生时代的八百字作文就能废光他的脑细胞,何况家长会发言得洋洋洒洒小两千?简直就要了他的命!

老陈还在那儿火上加油:“这有什么难的,我手写一个小时都写完了。”

章心宥嘟囔:“您是教语文的啊……”

“那我教你的语文你都学哪儿去了?高中老师教的呢?都让你吃了?”老陈耳朵多灵啊,马上就给他怼回来了:“学生时代就偏科,一直偏到现在,当老师是这么多年了一个发言稿写半个多月,像不像话!”

“改改改,我回头立马就改!”章心宥苦不堪言,借着早自习时间到的理由往教室跑。转身跟教英语的柴明打个照面,俩人不约而同地做了个苦瓜脸——都是写材料困难户,被年级组长批完了说不得还要被教研组长批。

先去洗手间把头发仔细打理了一下,章心宥这才夹着名册来到五班,往讲台上一站,陆续到来的学生们挨个跟他打招呼“老师早”。

初中三年,人生中最敏感的年纪开始了。仿佛出生不久的幼鹿,渐渐开始认识到世界,对一切感到好奇,捕捉所有能接收到的信息。而身体也开始了急速的发育,促使他们急不可耐地想要探知奇境,尝遍新奇的滋味。

懵懂、躁动,青涩又混乱——超不可爱。

章心宥在心里叹了口气,看看表七点半了,打开点名册准备点名。如果不是当了班主任,他其实还可以再晚点上班的。

直到上学期为止,他还只是五班的数学科任老师而已。国家开放二胎,原班主任宋铭铭冒着做高龄产妇的危险,在四十二岁又勇敢地怀孕了。可是妊娠反应太剧烈,孕中期就不得不在家休养,章心宥便“临危受命”半途接了她这个班主任的任务。

操心事儿多先不说,这都初二年级了,别的班主任都跟学生磨合了一年了,到他这还得重新来。别说他不乐意,学生不乐意,家长更不能乐意啊。

所以尚女士才叫他“二道班主任”。

有不少家长跟学校反映:“怎么就不能带完毕业班再怀孕呢?”“年轻老师能行吗?”“这多影响孩子学习啊!”

得亏是他平时在班里人缘还不错,学生对他没什么抵触心理,坏处是班主任的架子端不起来,见着他就嘻嘻哈哈,非得板着脸发火才能听话。

点完名是早读时间,各科课代表收完作业,八点开始第一节 课。章心宥教四、五两个班的数学,今天分别在上午第二节和下午第一节。七点四十不到,他的课代表舒星忆就把作业收齐送过来了。

“有没交的吗?”他问。

小姑娘摇摇头:“没有。”

“行,”他从那一摞作业纸最上面,拿下面前这位课代表的,“我先批你的,你午休提前三十分钟过来。”

“知道了老师。”

他之所为选择她成为课代表的原因,跟其他老师不太一样——是因为她数学成绩太差。其他科目不说名列前茅也基本都在中上,唯独数学一科几乎全班垫底,把她好好的成绩一下子拉低到水平线以下。

这简直就是对数学老师教育工作的否定和羞辱,所以从初一下半学期开始她就成为章心宥的重点关照对象。

“下午家长会,你家长能来吧?”

舒星忆来自单亲家庭,由妈妈一个人抚养长大,对方是典型的职场女强人,据说工作很忙,家长会也只在开学时来过一次。

小姑娘点点头,看着章心宥突然微微一笑,然后说了句摸不着头脑的话:“老师,别怕。”

章心宥脸一热:“我怕啥?”

“我是老师的粉丝,我会支持老师的。”她昂起头,脑后的长马尾跟着她的动作甩动,面无表情地比了个拇指。

“什么时候就成我粉丝了?”被学生察觉到紧张,章心宥觉得很没面子,脸有点红。

“得知您有全套正版JOJO的时候。”

“那就好好补数学,”章心宥故意板着脸,“我替数学感谢你。”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门板之后,隔壁同样第一节 没有课的同事悄悄问他:“那个就是舒星忆?”

章心宥点点头。

是的,舒星忆,以特立独行而闻名的学生,被前班主任宋铭铭列为“刺头儿”名单之一。

(02)后进生与后进家长

舒星忆是个很特别的小姑娘。

班级中对她的评价非常的两极分化,一半觉得她很酷,一半觉得她装清高。唯一的共同点是都不怎么接近她。

她很有主见,话不多,但通常句句切中要害。对任何事都有自己的思考,不会轻易附和他人。即使处于被孤立的状态,本人对此却毫不在意。

上一任的班主任宋铭铭不太喜欢她,自从见了一次舒星忆的家长以后,直接把她和她的家长一同列入了“后进名单”,跟章心宥交接的时候还特意提醒他:“这个学生难搞,家长更难搞!”

虽然是单亲家庭,可是跟宋铭铭以为的不一样,也跟现在很多家长不太一样,这位妈妈对唯一的女儿采用非常西式的开放式教育法。凡事让女儿自己拿主意、自己负责任。

现在网络发达,只要一个微信群家长就能随时跟老师沟通,班主任也能及时跟家长反映孩子的情况。但除了便利以外,也产生了很多其他问题。家长提问了不能装作看不见,班主任觉得被家长占用了太多休息时间;可有些家长看到班主任反馈太详细又不高兴,认为老师不想对孩子担责任。

宋铭铭在这一点上处理得很不错,群内基本只做活动通知,有特殊情况私下沟通,所以五班的家长群很少有七嘴八舌的情况出现。但是也扛不住有些家长就是爱讲话,一点小事儿也要征求意见,所以偶尔聊天情况也是有的。

舒星忆的妈妈就例外了,从不过问女儿在班级里的表现,也从不参与家长群的任何讨论。有时候发了什么消息她不知道,事后一问,人家说太忙,没时间看!

唯一一次因为舒星忆被请到了学校,这位家长面带微笑地把班主任给怼了。

那时候章心宥刚好在场,记忆犹新。

西五中有个规定:上学必须穿校服,但每个月最后一周的周五可以穿便服。章心宥不知道这是不是在“校服抹杀学生个性”和“杜绝校园攀比风气”两种呼声之间,取得平衡的一个办法。而每到这一天,又漂亮又注重仪表的舒星忆都会引起不大不小的骚动。

她的漂亮不是一般的漂亮,是那种可以进偶像团体,然后被媒体用“几千年难得一见的美少女”来形容的漂亮。脱去千篇一律的校服,这样的容貌加上精致得体的穿搭,舒星忆几乎立刻就成为众人的焦点。

久而久之,她有了一个特别的称谓:最后一个星期五的女神。

情书和追求者越来越多,发展到周五早上都有人专门在校门口等着她上学。终于惹得班主任看不下去,上课前把舒星忆叫到了办公室。她今天穿了一条修女风小黑裙,收口长袖,过膝下摆,领口和袖口一圈白,还细心地搭了袖扣、短袜和黑皮鞋——不得不说,她就算现在出现电视屏幕里也丝毫不违和。

并且巧妙地避开了校规中关于穿着打扮的所有违规细项。

章心宥装作改作业支楞着耳朵听宋铭铭说:“舒星忆,知道老师为什么找你谈话吧?”

舒星忆摇头,宋铭铭接着说:“一进校门就引起轰动,除了你可是没别人了。我听说外校的男同学都到校门口来堵你了,你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舒星忆不做声。

“你的本职是学习,怎么老想着打扮、哗众取宠呢?身为学生完全没有一点学生的样子!

“你看看你穿的,花枝招展,在学校里影响多不好!

“再说了,长得好看就不用学习了吗!要不要我给你念念成绩单?章老师在,让章老师给你讲讲数学这次多少分?”

她也就随口这么一说,章心宥干笑一声岔过去了。

“学生除了学习,什么都不要想也什么都不该想!回去写五百字检查,下周一交给我。”宋铭铭喝了一口水,抱怨道,“我必须得跟你妈妈反映一下了。”

舒星忆站哪儿不动。

“干嘛呀?”

舒星忆直视着宋铭铭:“老师,‘学生的样子’是什么样子?”

宋铭铭把水杯猛地往桌上一磕:“你什么意思?”

“我没有违反校规,为什么要写检查?”

“合着我刚才都白说了?老师都说不动你了是吧?”

“老师,我没有奇装异服,没有花枝招展,更没有哗众取宠,我只是按规定穿了适合自己的着装,到底为什么要写检查?”她执拗地问,“‘学生的样子’又是什么样子?”

“你还来劲儿了是不是?行,不写检查可以,给你妈妈打电话吧。”

宋铭铭心想我还治不了你了?舒星忆也二话不说联系妈妈来学校,依然拒绝写检查,不觉得自己错了。

章心宥其实也不觉得她有什么不对。天生长得好看,确实也没有奇装异服,就是穿了一条用心挑选的连衣裙,又穿得比别人好看罢了,这就得写五百字检查,搁谁谁都不乐意啊。

可是她当场就敢对抗班主任这点,别说章心宥,估计宋铭铭也没想到。在此之前,舒星忆在老师眼里一直是个少言寡语又乖巧听话的学生。意外归意外,宋铭铭当即决定必须把她这“气焰”压下去,要不然开了这个头儿以后还得了?

舒星忆的妈妈很快就来了。

看到她,章心宥一下子就明白了:这小姑娘的外貌和性格,果然是有上一代打下的强大基础。妈妈名叫舒月凉,在温婉美丽的容貌下是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住的强大的职业女性气场。听完原委,微微一笑,问了跟女儿一模一样的话:“宋老师,我也不是很懂,您说的‘学生的样子’到底是什么样子?”

宋铭铭脸色一僵,还没来得及回答,她马上又说:“您别误会,我是真的不清楚。她好好念书、遵守校规、也很听老师的话,所以我不是很明白您说的‘学生的样子’具体还指什么?

“您说学生的本职是学习这一点我是绝对认同的。我女儿的成绩其实已经高过我的预期了。老实说我们家不怎么盯她的学习——”她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将打理得很好的中长黑发拢在耳后,“但成绩也不是衡量一个学生品质好坏的标准啊,您说是吗?

“而且‘哗众取众、花枝招展、影响不好’这种形容,我觉得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呢?”舒月凉虽然仍然在微笑,但语气颇令人玩味。

“我女儿长得好看我是知道的,但不能因为她长得好看又穿得好看,就是‘哗众取众’‘影响不好’吧?恕我直言,我认为我女儿的着装非常得体而且庄重。”

到这里,就已经是隐含指责了。

“您说有很多男孩子追求她,所以这是我女儿的错吗?您觉得是她的行为举止造成了这一结果?您为什么不去约束那些男孩子和他们的家长,要他们教育自己的儿子不要去骚扰女同学造成她的困扰?”

宋铭铭一听,这怎么说着就变成自己的错了?赶紧插嘴说道:“舒女士,孩子在现在这个年纪,是最敏感最容易受到诱惑也最容易受伤的年纪,我们要从各个方面教导并且辅助孩子安全度过这段时期……”

“您是想说早恋的问题吧?”舒月凉立刻接上她的话茬,“我不认为她这个年纪尝试一下恋爱有什么问题,我相信她会保护好自己。”

说完她直接看向舒星忆:“妈妈教给你的生理知识你都还记得吧?约定是什么?”

舒星忆回答道:“性行为尽量在十六岁之后,任何情况下都要做好安全措施。”

宋铭铭张口结舌,舒月凉继续说:“检查呢,您让星忆写,那她就得写。但绝不是因为‘花枝招展’‘哗众取众’‘影响不好’这样的原因,而是因为这是在学校,我们还是得听老师的话,以老师的规定为准。”

她特意强调“老师”的规定,而非学校的规定。摆明了就是“您让我们认错我们就认了,但实际上我们并不觉得哪里有错”,一席话把宋铭铭堵得脸都黑了,她又微微一笑。

“宋老师,我非常感谢您给我这个机会,让咱们有一个直接的、面对面的沟通。我知道您找我来反映星忆的情况,肯定是为了她好,这个我特别认同,只是我们家的教育方式相对其他人来说,自由度稍微高一点。

“我是做媒体的,所以我觉得沟通特别重要,尤其在教育问题上。咱们这样聊一下,我就知道您这边的想法是什么,您也知道了我们的想法对吧?毕竟现在时代不同了,教育也不能一刀切对不对?咱们都互相理解,行吗?”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宋铭铭还能怎么办?虽然检查是答应写了,可就是觉得被反将了一军。

母女俩走后,宋铭铭跑到陈正那儿大吐苦水:“陈老师!您给评评理,她刚才那是什么意思?‘我是做媒体的’,这是威胁我是不是?做媒体怎么啦!随随便便就能给人扣个大帽子曝光了是吧?连家长都这样,学生能好吗?学生一旦出问题了,不还是要先找我这班主任问责吗?!”

陈正是一个非常老派的教育者,信奉“严师出高徒、高压出精英”,对西式开放教育不屑一顾,因此对宋铭铭的话深表赞同。

“现在的家长就是太惯着孩子!以前那个时候哪有这么多事,当老师的说一不二,家长都安安心心把孩子交给我们,什么都听老师的,不然要学校干吗?”

这一点章心宥深有体会,他虽然不是调皮捣蛋的类型,但从小到大也没少因此而挨尚女士的揍——不管青红皂白,反正被老师批评了就是他不对,揍完了尚女士还要按着他的头去给老师道歉。

“还什么‘安全措施’?您说这是一个母亲应该说的话吗?咱们说一句不好听的,未成年小姑娘偷尝禁果去打胎的例子不知道有多少!她就一点不操心?!到时候我看她找不找学校的麻烦、找不找我的麻烦?这班主任真是越来越难当!”

舒星忆的这份特别,除了来自她本身,更多的是来自家长和家庭的教育方式。对于学校来说,舒星忆以及她的家长,某种程度上确实有些令人束手无策。

等章心宥自己接手了班主任,他便明白了一点:“每一个‘特别’的学生都是一个潜在的不定因素”。

班主任所要面对的问题不仅仅是成绩的提高,还有学生的安全、心理健康、小团体内的人际关系,在这个年纪,一点小小的矛盾都有可能成为被敌视、孤立、欺凌的导火索,往大了说,可能造成一辈子的心理伤害。所以在老师的角度看来,自然是希望把坏苗头都掐死在萌芽状态最好。

章心宥在跟宋铭铭交接的时候,特意留心过她提过的几个“刺头儿”“后进生”,舒星忆就是其中一个。但通过一年多的作业辅导,章心宥一直觉得舒星忆其实不难沟通——她的疑问很直接,表达认同也非常直接。

正因为太直接又太坚持自我,某种程度上就体现为对教师尊严的挑战和对宋铭铭指导的质疑。

那一句“学生的样子是什么样子”,恐怕真的只是单纯的疑问。

中午舒星忆按时过来找他讲作业。虽然数学成绩不好,可是作业却一向认真,错都错得有理有据。入学时的摸底考试,她数学全班倒数第一。章心宥给她详细做了次测试,大概在小学三年级水平。

据她自己说,一家人数学都不好,小学数学老师又讨厌她,她就更不爱学。容易受老师态度影响这点,接任五班语文的老师也跟章心宥反映过,前班主任宋铭铭就是教语文的,被她请过家长之后,舒星忆成绩单上连原本好好的语文分数都开始下降了。

舒星忆的文字理解能力不错,但很容易钻牛角尖转不过弯儿来,一涉及到数字相关就只能用“特别差”来形容——不是数学,而是数字,她单纯地对数字感觉非常迟钝。这两点加一块儿,做应用题时简直就是灾难。

“这次考试成绩达标了,期末考比现在提高十分,不难吧?”

章心宥给她制定的学习计划力求稳扎稳打,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有一点小提高。

舒星忆咬着笔杆想了想:“我要是提高二十分,您能把《暗黑破坏神》借我吗?”

“不行,那是十八禁。”

“诶——”她拉长声音表示不满,“那JOJO五好啦。”

章心宥并不表示赞同:“我觉得第三部 更好看。”

“不,我喜欢布加拉提。”

轮到章心宥“诶——”了。

虽然网络上有很多扫描版,但章心宥存的是实体正版,死皮赖脸托朋友从台湾、日本凑齐,人肉带回来的,自己翻还得洗手呢。

“可以借,但只能上半部,下半部等下学期。”没等舒星忆再次“诶”,他又补充道,“不可以占用学习时间也不能晚上熬夜看,我会问你妈妈的——”

“Deal!”舒星忆赶紧应下,怕他还有附加。

今天需要辅导的学生多,章心宥愣是没抽出时间吃饭。不光是他,几乎每个主科老师的午休节奏都快得跟打仗一样,不然也不会得胃病的几率那么高,章心宥工作不出三年胃就出毛病了。

更何况,下午家长会之前他还有一节课。下课刚挤出时间按照老陈的指示把发言稿改完,章心宥来不及歇一会儿就回到了教室,开始忐忑地开始迎接家长会的到来。

执教五年,按理说他早就不是新手教师了,可班主任的压力却远比他预料得要更大。陈正和宋铭铭有一点说的没错,“班主任越来越难当”。家家都一个宝贝儿,含到嘴里怕化了,送到你学校里来出了个什么差错,不找你找谁?

“没事没事,家长都见过,怕啥。”他暗暗给自己打气。

“你会成为特别好的班主任。”这句鼓励跟梦里那句“你很可爱”一样,时常在他耳边回响。

章心宥挺起了腰杆儿。就是,怕什么呢?没问题的。

逐渐有学生家长来了,见到章心宥纷纷问好。宋铭铭休假之前的最后一次家长会,向大家介绍了接任班主任,再加上本来就是主科老师,所以基本每个家长都混个脸熟。他虽然还没把家长都记全,但对方一说学生的名字他便立刻能对上号,简短的交谈间给自己增加了不少印象分。

还好,还不错,章心宥暗暗地想,心情逐渐放松了一点。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教室里的座位也快坐满。

正想着,他看到有人从转角走过来。

踩着秋日下午透过窗棱、仿佛被分割成琴键一般投射在走廊上的阳光,又好像是专门为他铺就的地毯,脚步稳健而轻快。

章心宥渐渐张大了眼睛,仿佛听见叮咚的琴音。

应该在梦里才能再见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对方的目光中也透露出惊讶,但很快就理解了。

“呀,原来你是我女儿的班主任,这么巧啊。”

你女儿?

不对,我们班没有跟他同姓的学生啊?

“爸,”舒星忆哒哒哒地跑过来,“你差点迟到。”

“不能怪我,你妈妈只告诉我你在五班,没有告诉我几年级。”

“自己女儿读哪几年级都不知道,你也好意思说是我爸。”

“诶——我以为你小学毕业是去年的事。”

父女俩一来一往呛了好几句,终于想起还没缓过劲儿来的章心宥,舒星忆扯着爸爸的手介绍道:“老师,这我爸,数学也不好。”

来人向章心宥伸出手:“那我重新介绍下自己:我是舒星忆的爸爸——荆寻。”

他微微一笑,眼尾泛起细小的皱纹。

(03)歪理,也是正解

是了,荆寻。

同那一天的自我介绍一样,令章心宥怦然心动的嗓音说出怦然心动的名字——不久之前,他第一次在某个昏暗的酒馆里听到。

十一长假,尚女士和章科长跟着他们单位的旅游团去泰国了。老干部福利,免费。给章心宥眼馋的,他都好几年没旅过游了,更何况还是出国游呢。问他爸能不能多带个家属,尚女士来了一句“你去了戴维咋办啊?”

给章心宥气得,又不敢冒犯母亲大人一家之主的威严,憋着火儿在家里跟戴维大眼瞪小眼儿,连朋友圈都不敢翻。别人天天晒旅游照,他天天盯着戴维有没有便秘。尚女士还火上加油,生怕他看不见似的,成堆地给他发照片儿,让儿子给她P图。P完了问:你爸的花儿浇水了吗?我们戴维吃饭了吗?我们戴维今天高不高兴?

章心宥说你咋不问你儿子吃了吗?你儿子高不高兴?

尚女士说你一个小子咋那么多事儿呢,有能耐你找个对象啊,你跟你对象出去旅游啊!

章心宥气得把语音按掉了。不用上课的大好时光,他却只能闷在家里看剧补番、遛狗吃外卖,连个饭局都没有。翻了一圈儿联系人,手指落在石飞的号码上,最后还是没拨。

算了,疏远就疏远吧,也没什么可说的。

曾经的大学同学兼上下铺,曾经的好朋友,后来不知怎么慢慢就淡了。章心宥能感觉到石飞在有意无意地回避他,虽然还是称兄道弟,但远没有以前那么亲密。

个中缘由,章心宥没问,也没法问,他隐隐猜得到,却从来不去深思。

既不敢,也不愿。

找了一个石飞也在的小群,发了个“都在干啥”的消息,七个人里三个回“在旅游”;一个刚当了爸爸照顾孩子;石飞辞掉学校的工作后自己开了个补习班,这几天正忙的时候——巴姐呢,过了一会儿直接给他回了个电话。

章心宥正瘫在沙发上对着电视看重播无数遍的综艺,寻思着晚上点一份黄焖鸡还是油泼面,要不要来一瓶啤酒。

巴姐说正找人陪我吃饭呢,来吧。

章心宥立刻屁颠屁颠就去了。

巴姐大名乌尔雅,并不是少数民族,尔雅取自辞书之祖《尔雅》——可这个娘们儿却日常粗口连篇,写一篇稿子一半是错字,章心宥一直怀疑她中文系的毕业证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认识十年了,她一直是章心宥朋友里最神奇的一个。

比章心宥大四岁,大学时代通过一次活动相识。念书的时候她带着一支地下乐队全国各地地跑,毕业后进却了杂志社;工作两年觉着没什么意思,拿所有积蓄开了一家酒吧,因为总是骂客人把生意骂黄了;拿着剩下一点钱去旅游散心,在酒吧里跟人聊天聊来个职位,孤身一人就去了陌生的城市进入陌生的行业,没成想做得风生水起,又被现在的老板挖过来,跟章心宥在一个城市了。

可惜两人工作都很忙,平时极少有见面的机会。

章心宥一进门就看到巴姐正坐在酒吧一角,嘴里叼着烟,手边放着一杯酒,噼里啪啦地敲笔记本键盘。

这是一家旧工厂改造的酒馆,上下两层,空间很宽敞,不像酒吧,倒像个工业风大食堂。室外还有个看起来刚开完party的草坪,工作人员正在清理垃圾。

“你找我出来喝酒还工作啊?”

巴姐把半截烟头按在烟灰缸里,冲他笑一笑:“本来就是工作,我们老板还在楼上呢。”

“那你叫我来干吗?”章心宥屁股刚沾上凳子,立马又站起来。

“坐下,”把电脑一合推到一边,巴姐伸手叫服务生:“这不弄完了嘛,他们家烩牛肉做得特别好,来一份。”

给他点了一份烤蔬菜、红酒烩牛肉配黄油蒜香米饭、无酒精莫吉托,给自己又加了一杯啤酒,重新点上一根烟。俩人一个默默吃,一个默默喝,并不怎么说话。

他跟巴姐在一起的时候,通常都是这样。巴姐做事风风火火、干脆利落,但私底下话并不多。虽然个性南辕北辙,章心宥的朋友圈里她也谁都不搭理,却唯独偏爱章心宥,动不动就因为心眼儿太实在被她敲打一顿教做人。

巴姐有着一头短发两条花臂的狂野外型,却有一颗走南闯北练就的七窍玲珑心,犀利通透,人情练达。微信群一响,她看出来章心宥的那点小心思,知道他的小寂寞,却没点破。

“你们怎么都不放假?”吃得差不多了,章心宥问道。

“伺候甲方爸爸呗。”

巴姐吐出一口烟来,漫不经心地回答。她以前做影视广告的AE,直接对接客户、创意、执行、后期,虽然现在升职做客户总监,重要客户还得亲自来,并不比以前清闲。

“什么客户啊,还得你出马。”

巴姐“嗯哼”一声:“我都搞不定,需要老板出卖色相。”

“那该不会一会儿得见着你老板?要不我先走吧。”巴姐的同事和朋友圈跟他这个老师是完全不重合的,章心宥见生人怕尴尬。

“坐着吧,我们老板——”巴姐突然笑了,“值得认识。”

章心宥不太懂,巴姐很认真地思考了下该如何归纳总结。

“这么说吧,目前单身,全公司最想跟他交往的对象NO.1,不分男女。”

“万人迷?不会吧,包括你?”章心宥对这种类型的人并不是很有好感,这世界上哪有什么真正的万人迷?

巴姐哈哈大笑:“不是我的菜!”刚说完,她抻着脖子看向对面通往二楼的楼梯,“聊完了。”章心宥也不认识是谁,只看到下楼的两个人,其中一个个子很高,背影十分挺拔。似乎将客人送出很远才回来,巴姐等了好一会儿,向着门口招手:“寻哥!这儿呢!”

章心宥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那个人径直向着他们走来。章心宥仿佛要将他看清楚一般微微眯起了眼睛。

简单的衬衫,简单的长裤——和并不简单的容貌。

章心宥语文不好,老陈头儿总说“我教你的语文都让你吃了吗”,所以他想不出该用如何华丽的词藻来形容。好看?英俊?帅气?的确是有一副好皮相,但也没有好到天上有地下无的地步,并且已经有了一些年纪。

他只是,令人过目难忘。

灯影摇曳、晦暗不明的酒吧里,却仿佛有光落在他肩头,撇开众生,独独眷顾着他一个;穿过嘈杂的人群和穿梭在酒客与酒桌之间的服务生,稳重而从容。

章心宥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到失礼的地步,男人却似乎已经习惯了,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走近,微微一笑。

“你好,我是荆寻。”

他仿佛是专程为了章心宥而来,并不招呼巴姐而直接在他面前坐下,向他伸出手。章心宥情不自禁地握住,却忘记了松开,荆寻也不提醒,就任他静静地握着静静地看着自己出神。

“老板!”巴姐叫的是荆寻,却伸手在章心宥卷毛脑袋上狠狠揉搓了一把,“荷尔蒙收一收,我这朋友还小呢。”

章心宥被她拉回了神志,脸“唰”地一下涨得通红,低着脑袋把手缩回来,又捋头发又摸耳朵,简直不知道往哪里搁。又侧脸跟巴姐不动嘴唇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都二十八了!”

荆寻扑哧一乐,追着章心宥躲避的视线问道:“小巴的学弟?”

“不不不是!那个,就是她那个时候不是带那个什么,那个唱摇滚的乐队……然后我们学校正好有那个活动,我们就就就——”他讲得颠三倒四,巴姐知道他这个紧张的毛病也故意不帮忙,在一边无声地张大嘴哈哈哈。

荆寻却是听得很认真,前后联系一下就明白了个大概,点点头:“该怎么称呼?”

章心宥这才想起来还没自我介绍,觉得失礼又觉得懊恼:“我、我叫章心宥——那个章,不是那个张!”

荆寻向他投去带着问号的眼神。

“就……不是弓长张,是立早章,然后这个心,这个宥。”自己都被自己的“那个”搞烦了,章心宥干脆直接在桌面上写。

“我是这个荆,这个寻。”荆寻学他,写完了又重新打了个招呼,“你好,叫你心宥可以吗?”

他的目光始终温和,带着一点长辈的温柔,章心宥的手足无措仿佛都被他无声无息地包容;又带着一点同辈的亲近,不曾因为经历过更多的岁月而矜持冷淡。

“你好……!”章心宥放松一点,便不自觉地也笑起来了。

“诶——”荆寻像发现新大陆一般惊喜地说,“笑起来真可爱!”

这一声“诶”,好像在哪儿听过似的呢?

没等章心宥再细想,巴姐敲敲桌面:“说正事儿吧老板,怎么着了?”

荆寻这才慢条斯理地转向他的员工:“不那么容易。”

接下来他们话里的什么“年框”“物料”等等章心宥已经听不大懂了,两手不停地拨弄自己那头卷发,心里不断盘旋着“怎么没好好打理一下再出来”的埋怨。

简单讲完,巴姐又接了个客户电话,出门找清静地方聊去了。荆寻仿佛终于能歇一口气似的,一边抬手叫服务生一边跟章心宥讲:“饿死我了。小巴在我都不敢点饭吃。”

“为什么?”只剩他们俩,章心宥不得不硬着头皮忍着紧张回话。

“你看她刚才对我多凶!”

“你,您不是她老板吗?”

“我也以为我是啊,”荆寻似乎在小巴那里受了很大委屈,终于逮到机会来告状了,“帮我说点好话,不然我发薪水发得很憋屈。”

章心宥扑哧一下笑了,有点羡慕似的:“您公司里的气氛肯定特别好。”

“怎么,”荆寻打趣道,“被你老板欺负了?”

章心宥怪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我老板是校长,平时不怎么见。”

荆寻略带惊讶地问道:“你是老师?”

“嗯,教初中,班主任。”

“天呐,那你的工作真的很辛苦。”荆寻突然皱着眉头正色道。

不笑的荆寻,眉眼之间仿佛充满令时间都缓慢下来的沉静,好像你经历过的一切他都懂甚至感同身受。章心宥突然觉得心里暖呼呼的。

“别人知道我是老师,第一句都说老师多好啊,有寒暑假、又稳定又轻松、过节还有家长上赶着给送礼……您还是第一个说辛苦的。”

荆寻一边听他讲一边缓缓摇头。

“初中的孩子正值叛逆期,很难管吧?人小鬼大,什么都懂一点什么都不精,也不知世事险恶,很多家长也难体谅老师的工作。”

“是啊是啊!”章心宥仿佛找到了知音。尤其是最近刚当上了班主任,同事间的竞争、教学任务、家长的不信任,他还没来得及跟谁倾诉那些扑面而来的压力——没有当过老师的人,怕是不会理解的吧。

永远改不完的作业、写不完的材料、备不完的课,永无止境的家长问答、教学工作审核,章心宥喋喋不休地讲了半天,猛然发觉自己竟然对着一个陌生人一股脑地倒了半天苦水,丝毫没顾及人家到底耐不耐烦听。

“我怎么跟您抱怨上了,”说完了才格外心虚,章心宥觉得自己压根一点人民教师的形象都没有了,“对不起……”

“凭什么觉得累还不能抱怨一下了?人们给教师附加的责任早就大过你们应该承担的责任了。孩子出现问题只知道责怪老师,却从来不反省自己。”荆寻一直在认真地倾听,连上来的餐点都没动一口。

“我们家没有人做过老师,连师范一起毕业的同学,都没有几个还在岗位上,有时候……就不知道该跟谁讲,不知不觉就憋了很多,让您笑话了……”

尚女士是听不得他的抱怨的,一心觉得要承担教书育人的工作,以现在的章心宥来说还远远不够资格,不任劳任怨还要满腹牢骚?那你当初执意要做老师的时候干什么去啦?

连最能理解他的石飞、私交不错的同事,他都忍着没讲,可为什么却对刚刚见面的荆寻如此不设防?

“你刚才说连作业都会给学生布置不一样的,老实讲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细致的老师,你一定会成为特别好的班主任。”

“也不是每一个,就是大致分几个梯度……”比他更认真负责的老师多了去了,被荆寻这样一本正经地夸奖,章心宥反倒愧不敢当了。

荆寻双臂搭在桌面上,凑近了看着他说:“能做你的学生,真的很幸运——章老师。”

章心宥清晰地在荆寻温暖的深棕色瞳孔里,看见自己怔怔地望着对方的模样。

这是他第一次,被人郑重地,深深地看在眼里。

“老板你别这么博爱,男女通吃也不能对我朋友下手啊。”巴姐一手搭上荆寻的肩膀,端起酒杯干掉半杯酒,湿润一下说得口干舌燥的喉咙,“你可大人家一轮呢。”

荆寻对章心宥无奈地笑了:“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巴姐在他俩之间交换几次视线:“说我坏话了?”

“秘密,是吧?”这句话是看着章心宥说的。

章心宥便好像跟他结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联盟一样,光笑不说话。巴姐本来也不甚在意,跟荆寻讲起刚才那通电话,荆寻拿起叉子边吃边听。

章心宥这才注意到,荆寻跟自己讲话的时候,一口食物都没动。

他借机悄悄地观察起荆寻来。

比自己大一轮,那他应该四十岁了。外表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一点,或者说,不像章心宥印象里的中年人。

被衬衫包裹着的肩部线条很漂亮,有点特殊设计的纽扣,解开两颗刚好能看到一点锁骨;偶尔抬起来的手腕上戴着腕表,可章心宥注意到的是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长而利落——没有婚戒的痕迹;手背上随着动作凸起的血管往下延伸,能看到裸露的手臂上,属于亚洲男性的并不过分浓密的汗毛。

汗毛……想摸摸他的汗毛。

章心宥猛地吸了一口气,举起面前的饮料杯咕嘟咕嘟地灌下去,带着冰的莫吉托让他思维清醒了不少。

你想啥呢章心宥!你好猥琐啊!你是不是变态啊!!!

一回神,聊正事的两个人都停下来看他,把他尴尬的:“……有点渴了。”荆寻很十分贴心地给他又加了一杯,喝得章心宥一个劲儿跑厕所。

临走前荆寻告诉章心宥“有空去我们公司玩儿”。章心宥当然知道他也就随口一说、客套一下罢了,可心里却忍不住想“只要巴姐还在,总有机会的”。

那个时候的章心宥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机会”,会以这样的形式出现。

那天晚上巴姐问他:你不是对我们老板心动了吧?

章心宥当场反驳:我是那种轻浮的人吗?

第一,我就算没女朋友,那也不代表要交男朋友啊;

第二,年纪比我大一轮,肯定有代沟;

第三,长得那么帅,肯定不太靠谱儿;

第四,到现在还单身,肯定有什么问题;

第五,长得那么帅还单身,那肯定有很大的问题啊!

巴姐哈哈大笑,说你这歪理哪儿学的?章心宥说这是经过各种恋爱经历总结的经验,虽然不是我自己的恋爱经历吧。

哦,纸上谈兵啊。巴姐也不跟他犟,点点头说:虽然是歪理,但放在我们老板身上,是正解。

(04)家长会上,要听老师的话

“爸,那个是我座位。”舒星忆指给荆寻看,“不要乱翻。”

“爸爸什么时候翻过你东西?”

“你偷拿我漫画。”

荆寻啧了一声:“那也是我买给你的。”

舒星忆不再理他,转而跟章心宥说:“老师,那我结束了再过来。”说完啪嗒啪嗒跑走了。她跟班长和学生代表,会一直留到家长会结束,做完整理工作。

荆寻无奈地从女儿身上收回视线,看着章心宥苦笑。

“我这个爸爸没什么存在感。”

“荆、荆先生……”章心宥一时没想好,是应该叫“荆先生”还是“舒星忆家长”?

一想起初见那天自己跟他抱怨了一堆工作的辛苦,章心宥脸上直发烫,悔得肠子都要断了。这下好,在荆寻眼里他的印象恐怕得跌落谷底了吧!

正想着呢,荆寻向教室里看了一眼,向他微微欠身,看起来有点犹豫,悄悄说道:“第一次参加家长会,不知道到底要做什么,章老师千万记得照顾我。”他的目光里竟然带着一点求助,好像他不是家长而是不知何时会被老师点名的学生。

他在紧张?

他这样成熟稳重的人,竟然会因为家长会而紧张的吗?

章心宥心中涌起一股“此刻他需要我”的热情,郑重地点头:“放心吧荆先生,我会一直在的。”

荆寻这才松了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轻声地说:“幸好是你,心宥——我真幸运。”

不是章老师,而是心宥。

“那我先进去了?”荆寻等他点头,才迈开长腿走进教室,在女儿的座位上坐下,礼貌地跟邻座家长打招呼。然后跟他的女儿一样,成为整个班级里最令人瞩目的存在。

章心宥把满脑子的“为什么我没有去打理头发”“为什么我没有好好改发言稿”“为什么我今天没有穿最贵的那套西装”等杂念用几个深呼吸压下去,把荆寻刚才的眼神压下去,走进教室登上讲台。

他是要对全班四十位同学负责的班主任,是要让四十个家庭信任的教育工作者,这才是他站在这里的意义。

家长会时间不长不短,两个小时左右,章心宥之前的准备工作没白做,整个流程下来很顺利。会后有一些家长留下来跟他单独沟通,有特别爱操心的家长事无巨细问个遍,全部都解答完了又过了快两个小时。

荆寻一直在安静地注视着他。

“荆先生,抱歉让你等这么久。”荆寻没像其他家长一样急迫地找他谈话,耐心地等在最后,让章心宥终于稍稍地放松了一点。

荆寻摇摇头,把桌面上的纸杯递给他:“你一定渴了。”会前给每一位家长都准备了纸杯和水,荆寻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接了一杯新的。

他这么一说,章心宥才发觉自己真的已经口干舌燥。滔滔不绝讲了那么久的话,连一口水都没碰,喉咙干得想要咳嗽——而且胃部开始抽痛。他不再客气,端起来一下子喝干,长长地呼了口气。

“谢谢,真的渴了。”章心宥重新端坐,强迫自己忽略胃痛,“想跟您聊一下舒星忆最近的表现。她成绩一直不错,就是数学,差了一点。”

“不是差了‘一点’吧。”荆寻十分了然。

章心宥笑一笑,翻开手里的文件夹,那里面是每一个需要跟家长沟通的学生的简单备注,舒星忆的那一页则是期中考的数学成绩:“已经能考到七十分了。”

“诶——那很不错啊!”

不愧是父女俩,“诶”的时候语气好像,章心宥暗想,怪不得之前觉得在哪里听过。然后有点不忍心地戳破了荆寻的小惊喜:“满分是一百二,还没及格。”

荆寻“啊”了一声,小声地说“对不起”,仿佛因为没能给女儿继承更好的数学细胞而道歉。

“但是她很努力,每一次的解题都能看出来很用心在做。她可能对数学没有像其他学科那样浓厚的兴趣,但是有克服困难的动力,这点非常好。之前星忆妈妈说过,并不盯她的成绩,可是如果孩子有心在这方面提高的话,我也希望家长能够多多鼓励她。”

荆寻并不说话,只是点头。

“另外有一点,星忆在班级里面——”章心宥考虑了一下该如何表达,“比较独来独往,这可能跟她的个性有关系。我也曾经问过她,她说因为没有谈得来的同学。当然也不是强迫她一定要跟同学搞好关系,只是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很敏感,大部分时间又都在学校度过,如果能有适当的社交是最好的。在家里,希望家长在平时生活中也要多注意孩子的心态变化,能够跟老师及时沟通。”

荆寻转动着手中的纸杯,好半天才开口:“我是个很不合格的父亲。”

他抬头看向章心宥:“您也知道,星忆是由她妈妈一手带大的,在她很小的时候我跟她妈妈就分开了。虽然这么多年一直保持着不错的关系,但其实我一点都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您的话让我很羞愧,我对星忆的了解远远不如您。”

不是“你”,而是“您”。荆寻在这一刻,是把章心宥看做值得信赖的教育者,而不是在酒吧里看到他就结巴的害羞小弟。

意识到这一点,章心宥因为满足感而有些脸红——尤其这满足感来自荆寻。明明心里已经乐开了花,还是得矜持地说:“您家里的情况毕竟特殊,而且这是我的本职工作。”

“您刚才说的我都记住了。星忆妈妈最近因为工作关系要去外地一段时间,所以她会搬来跟我一起住,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请您一定告诉我。”荆寻拿出手机,记下了章心宥的联系方式。

他们之间的谈话倒没有持续多久,与其说荆寻没什么想了解的,不如说对于女儿他根本不知道该从何开始了解。

舒星忆已经等在外面很久,一边叫荆寻等一会儿,一边进来帮忙章心宥擦掉黑板、收掉纸杯,荆寻立刻开始遵循章心宥的教诲“多多鼓励她”,深情地看着女儿说道:“宝贝儿,你已经是咱们家数学分数的高峰了呢。”

舒星忆丝毫没有卖他这个面子:“讲很多次了,不要叫我宝贝儿,很肉麻。”

“你小时候可不是这样冷漠的。”

“娘胎里的事我可不记得了。”

荆寻叹了口气:“你这样去我那儿,后妈会给你脸色看的。”

“跟后妈斗智斗勇不是女主角的重要人生经历吗?”

后妈?

你不是单身啊?

章心宥似乎听见了不得了的事情,心情非常复杂:“您,再婚了啊?”而且看起来再婚对象跟舒星忆关系非常不好。

父女俩一起张大了眼睛看着他,舒星忆那张罕有表情的脸蛋都充满着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神色,最后略带歉意地说:“老师……我们开玩笑的……”

荆寻捂住嘴:“噗。”

因为这件事,一直到回家路上,舒星忆都在跟荆寻生气。虽然女儿生气跟不生气的表现都是一张冷脸,但很明显语气更加冷淡。

“爸爸干吗笑啊?害得我们老师很尴尬!如果因为这样害得我在那老师心里评价变低的话,我不会原谅爸爸的。”

女儿生气的另一个表现,就是对他的称呼从“爸”变成“爸爸”,更严重的时候,她会称呼“父亲”。

“好好好爸爸知错了,买漫画给你好不好?”

“不要,那老师会借我的。”

“……”

荆寻一边转动方向盘,一边抽空看着身边女儿的侧脸:“你很喜欢这位老师?”

“很喜欢,非常喜欢。”

“诶——”

“不要用污秽的大人思想玷污我对老师的感情。”

“没有,只是好奇为什么。”

“老师没有放弃我,所以我也不想让老师失望。”舒星忆看着倒后镜里面的自己,“我要超过那些浪费老师苦心和时间的白痴,成为老师最值得骄傲的学生。”

等待转向灯的路口,荆寻两手食指轻轻敲打着方向盘。

果真是他的女儿啊星忆,继承了自己和前妻月凉外貌上的所有优点——也继承了自己性格中的最大缺陷。

但凡是被自己看中的人,就想要把对方的喜爱全部占为己有。

“可你之前不是还说‘老师都只想要好看的成绩吗’?”

“那老师不一样,反正爸爸不懂。”

这就是“不要问了懒得跟你解释”的意思了,荆寻捡了个别的问题问:“你们老师不是姓章?为什么都叫那老师?”

刚才家长会上真的有家长以为他姓“那”。

“因为老师一着急就会‘那个、那什么’,所以我们私下叫他那老师。”

荆寻仔细一想,还真是。

“这就是你们不对了,怎么能随便给老师起外号——”说到一半,脑海里浮现出那天晚上章心宥的表情,忍不住笑了。

“那老师啊……”还真可爱。

又认真又可爱,会变成双倍的认真和双倍的可爱啊。

章心宥在办公室喝下一袋养胃冲剂,胃部稍微舒服了一点,仰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陈正说他:“家长会工作总结,别忘了写啊。”

“忘不了……”章心宥奄奄一息,跟要死了似的。

能忘吗?

自己最后一刻的表现,简直跟个傻瓜一样,糟糕透了,怎么可能忘记啊。老天开眼,希望那对父女早点忘记吧……!

“陈头儿,我没辙了!”柴明把装着家长会意见表的文件夹往桌上一摔,直接走到陈正桌前,“给祁文超转个班吧!

“之前我跟您反映过这孩子逃课、打架、欺负同学的事吧,父母联系不上,只有一个奶奶。之前上课玩游戏机,叫我给没收了。今天家长会父母依然没来,奶奶来了,刚才见着我噗通就给我跪下了!”

陈正把老花镜摘了,皱着眉问:“怎么回事?!”

“哭着说先把她孙儿的游戏机先还回来,说不还她孙儿就要跟她拼命!”柴明气得,“家长不闻不问,奶奶管不了,一来就下跪!我这班主任怎么管?”

“没收的时候我就跟他说了:让你爸妈来一趟,我把游戏机给你爸妈,这个让他们替你收着,不要带着上学在课堂上玩。人不听,还警告我上下班‘注意点’!”

“才十四岁啊!现在不管以后能好吗?”

章心宥插一句嘴:“他爸妈呢?”

“听他奶奶说,爸爸在南方打工,妈妈就跟别人跑了。是真是假咱们也不知道,反正老太太刚才跟哭诉了半个钟头他妈妈人品多不好,孙子多可怜,”柴明从抽屉里拿出游戏机来,准备给还回去,“这么一跪,好像我把祖孙俩怎么着了似的,以后这学生我还敢不敢管、能不能管?我必须得申请给这孩子转班!”

章心宥一看那游戏机,感叹了一句:“任天堂3DS,好像还是限定版?”

“怎么,贵?”柴明不懂这些。

“贵到不算特别贵,就是挺难买的,有亲戚在国外吧?”章心宥对掌机不是很感兴趣,关注了一段时间但是没买。

柴明来回翻了翻:“他家里条件挺差的,怪不得这么宝贝呢……哦对,”出门儿前跟章心宥说,“他好像喜欢你们班那个舒星忆,这小子认识一堆校外人,挺混的。你可多注意点!”

(05)一家三口,也是曾经的一家三口

“妈!我漫画又缺了好几本——”

舒星忆从房间里跑出来,发现荆寻横躺在沙发上举着《华丽的挑战》第二卷 ,正看得津津有味。“中年男人为什么会那么爱看少女漫画,妈,你是因为这个才跟他离婚的吗?”

舒月凉正在来来回回地收拾行李,这次出差起码要半年,感觉怎么收不完。

“是啊,对漫画的理念不合嘛。”她一边回答一边又把一双高跟鞋放在行李边上。

“乖女儿,迈向成年人的第一步,就是看破不说破。”荆寻慢条斯理地回答,又翻过两页。小型沙发不够他的身高,便将两条长腿交叠在一侧扶手上,看到女儿过来,补充道:“一到十卷,帮爸爸带着。”

“你不是已经看过两遍了?”

“我看第三遍,不行吗?”

舒星忆对他做了个仿佛将拉链拉上去的动作,气哼哼地走了。

“是要给你爸提前收尸啊?”

“看少女漫画的人不会懂,那老师一看就明白了!”

听女儿在房间里面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讲些意义不明的话,舒月凉暂且停下手边的工作,问前夫:“她还蛮喜欢新班主任的,这位老师叫那什么?”

荆寻用漫画盖住脸,发出按捺不住地笑声。

“我们老师姓章!章心宥!不要笑!”舒星忆隔空喊话。

舒月凉耸耸肩:“好吧。”拍了下前夫的小腿,“过来帮忙——这位班主任怎么样?”

放下书,荆寻走到敞开的行李箱,动手帮不善收纳的舒月凉整理行李。

“非常认真的人民教师,懂得为不同进度的学生设计不同的教学方式。也很有耐心,家长会上有问必答,不会敷衍也不会推卸责任,总而言之,是一位对教育仍怀抱热情的年轻人——并且不会因为家长做了什么而迁怒孩子。”

是的,在课堂里的章心宥,完全不是那个见到自己就脸红的单纯年轻人。站在讲台上的时候,是眼里只装着学生的班主任。虽然对工作抱怨多多,该认真的地方却一点没少。

这样的章心宥,倒更让荆寻印象深刻。

“是我的错觉吗?你该不是在责怪我?”

“是你的错觉。”荆寻干脆地说,“我的意思是,他不会因为我做了什么而迁怒星忆,大概。”

“所以你是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做啊,”面对前妻怀疑的目光,荆寻十分冤枉,“他还是小巴的朋友呢我能做什么?”

“你们在别的场合见过面?你没有对老师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吧?”舒月凉盘腿坐在地上,看着前夫一件一件帮她把衣物都叠整齐,合理利用有限的空间,“我们这对父母,还真是会给孩子找麻烦啊。”

舒月凉虽然爽快地怼完了宋铭铭,回头就被妹妹和闺蜜怼了:“你傻呀?你让孩子在学校怎么办?人家是班主任,指不定怎么给星忆怎么穿小鞋呢?你自己一路这么任性长大,当妈了怎么不为孩子想想呢?”

要说不后悔是假的,可是让她忍下这口气她又做不到。

荆寻无奈地强调“都说了什么都没做”,把“我在他心里印象应该很不错”这句,吞回到肚子里去。

“妈,你本来就没错啊,反正我也讨厌宋老师。”舒星忆把装了漫画的纸袋丢在她爸怀里,“但如果那老师因为爸爸讨厌我的话,我会很生气。”

“我的好胜心燃烧起来了。”荆寻说道,女儿回身跟他做了个鬼脸。

“家长会上没有别的收获?”

舒月凉问得随意,荆寻手上的动作却顿了一顿:“能有什么收获?”

前妻并不说话,看着他的眼神却洞若观火。

收拾完行李,检查好水电煤气,舒月凉用备用钥匙锁了门,转手抛给荆寻。把行李装上他的车,一家三口开往机场,送舒月凉赶飞机。

“你们公司最近怎样,我听说威曼在天佐升职了,换了新的负责人过来。他手底下有自己的供应商,你们会遭遇非常激烈的竞争和排挤。”

天佐集团是目前荆寻公司的主要客户之一,舒月凉曾经在天佐任职,对老东家的人事变动情况掌握得及时而准确。

“上次就在跟小巴讨论这个问题,这个家伙很难搞,他对威曼有强烈的竞争意识,虽然级别低一级,但一上来就把几个威曼的老人给调岗了。”

“你当初跟威曼的左右手一起协力他上位,短短几年他又从分事业部总经理提升到整个事业群的高级副总裁。这次的组织架构调整,他虽然title变化不大,却已经得到了能跟首席执行官对话的机会——寇文义要嫉妒死了。”

天佐集团成立十八年,是国内互联网几大巨头之一。旗下有影视娱乐、游戏、技术支持、战略发展、社交、金融、移动、海外等八个事业群,近百个事业部,无数小团队林立。天佐对宣传执行类供应商的选择要求非常严格,因此含金量很足。集团内部对供应商有一个隐形的分级名单,每个等级对应的项目等级,从S、A到E也不同。要进入他们的年度框架协议本身就不易,还要保持续签资格,并且在框架内部升级,简直是难上加难。

荆寻的“未今”,作为一家全部员工不到八十的小型制作公司,从数年前还是一个小作坊的时候,就杀进了天佐的“年框”名单,一路过关斩将,到如今接到的项目一直保持在A级以上。

像天佐集团这样的超大体量企业,每年需要的宣传物料从两万块的口播剪辑到上千万一支的广告片,不计其数,大项目有预付而且结账从不拖款。对于中小型广告制作公司来说,拿到他们家的长期合作无异于一张稳定饭票。

当年荆寻抓住机会,全力协助威曼在被竞品打压得几乎垂死的分事业部打了个翻身仗,成为威曼初期巩固地位不可或缺的功臣。即使不久以后他的职位越来越高,根本不再跟荆寻有直接的接触,“未今”的地位也牢牢不可撼动。

“你当年的决策真是正确又足够大胆,天佐内部全力扶持的电商和社交媒体的需求你不做,接下了快要死掉的互联网影视。”

舒月凉记忆犹新,当年几大网络影视品牌各有拳头产品,瓜分了市场近九成用户,唯独天佐影视门可罗雀,市场定位不准、品牌印象模糊,买个改编都找不到商业合作。荆寻发动自身所有资源,协助天佐影视完成了投资、拍摄、投放,而这一部业界谁都没看好的自制剧,一炮而红。

如果没红,他也得跟着破产。

荆寻笑一笑,说道:“也要反过来想,如果不是一个快要死掉的部门,怎么可能给我这个机会?我看好的并不是这个部门,而是威曼本人的能力。”

不得不说他看人的眼光非常准,威曼咬准机会带领天佐影视一路高歌猛进,从咸鱼变成摇钱树,成为整个事业群最赚钱的部门。经过数次内部调整、合并,威曼如打通关一般,终于爬上了高层。而当初被集团寄以厚望的电商以及社交媒体,一个完全死掉,一个奄奄一息。

“寇文义跟他争这个副总裁没争到,怕是憋了一肚子火呢。”舒月凉又问,“你有没有跟威曼打个招呼试试看?”

荆寻摇头。

“这不是打招呼能解决的问题。而且我跟威曼严格来说算不上朋友,只是合作。如今他的合作对象早就已经不是我和我这个级别的人了,没必要张这个嘴。如果自己搞不定,那只能证明我没有这个能力。”

“可是当初威曼在的时候,他的团队总会卖你一个面子,现在寇文义坐上他以前的位置,按理说你连见他的机会都没有,他手底下的人不知道怎么折腾你呢。”

“两手准备吧,找机会打好关系也试试开发别的资源,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舒月凉点点头,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关于寇文义——”

荆寻看了她一眼,没追问,只是等着她说下去。

“有过几分流言,可信可不信,我也拿不准……”

“怎么了,”荆寻笑道,“吞吞吐吐可不像你的风格啊。”

“算了等我再打听打听吧。”

看舒月凉决定不说,荆寻点点头:“那就等你消息。”

到了机场,进安检前舒月凉跟女儿拥抱了一下,舒星忆说道:“我要去跟后妈战斗了,妈你要早点回来哦。”

“别把后妈欺负太惨。”

母女俩的对话只能让荆寻无奈地苦笑。

一直到母亲的身影消失在闸口那一边,舒星忆才跟着荆寻回家,进门把箱子往玄关一放,插着腰问:“后妈呢?”

荆寻思考了一下,“去买毒药了吧?”说完连外套都没脱,往沙发上一坐,“所有房间随便选,但不可以撒娇说要爸爸的房间。”

舒星忆相当嫌恶:“恶心。”

荆寻有两处房产,一栋还没装修好的别墅,一栋就是现在住的高级公寓。跟前妻离婚时他净身出户,把房子留给舒月凉母女,四年前才又买了自己的房子。

舒星忆选了离他房间最远的一间,开始收拾东西了。

女儿跟他之间,无论如何插科打诨,却始终有一段跨不过去的距离存在。

舒星忆比一般的同龄孩子要成熟得多,荆寻不知道这是否跟他离开她们有关系。明明才十四岁,却已经懂得对任何事情都要去主动思考、主动承担,仿佛时刻表明着:她并不需要一个父亲。

听着女儿房间里传来的声响,荆寻突然问:“宝贝儿,要不要跟爸爸一起去公司看看?”

(06)闵竟和她的意中人

闵竟做未今的AE已经一年了,在她的办公桌上,比笔记本电脑更经常用到的是化妆镜。双面的,一面高清一面放大。她正对着镜子重新夹了一下睫毛,又仔仔细细涂了一遍新入手的TF唇膏。

周六的公司没什么人,她也就不怕被人看到偷懒。比起电脑屏幕上的那份让人烦得要死的表格来说,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荆寻带着女儿来了。

离异的老板第一次带着自己的女儿出现在公司里。不知道这是什么信号?难道说以后女儿要跟他一起生活吗?不会吧,不是听说由前妻来抚养吗?前妻再婚还是怎样?

该不会要她做好当后妈的准备吧。

那也太惨了,十四岁的孩子正值叛逆期,又不服管又难接近,还指不定要跟她爸爸说什么她的坏话。

闵竟都想象得到那得是什么鸡飞狗跳的日子。

尽管,能让她当后妈的那个对象和他的女儿,对她的幻想根本一无所知。

闵竟并不在乎,管他成不成功,梦想总是要有的吧。哪个名人说的来着?万一要成功了呢?

所以不管怎么说,第一次见面必须得留下个好印象。就算当后妈,也得是个让老公站在自己这边的后妈。

她站起来走向卫生间,再次把全身上下都整理一遍。上衣、裙子、丝袜、高跟鞋,全都没问题之后来到茶水间。

冰箱里放着她刚买的原株丰水梨,贵得要死,一颗就要将近十块钱。洗干净切好,整齐地码在盘子里,端到二楼去,在最后一个房间门口停下,敲门。

“寻哥,给你们送点水果尝尝,我们刚才在楼下吃呢,差点忘了你们了~”

英俊的中年男人“哟”了一声,亲自从沙发上起身迎接:“多谢了闵竟。”

“您客气什么——呀,这是您女儿吗?”

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位不同寻常的美少女,抬起脸来说道:“姐姐好。”

虽然在微笑,表情看起来依然很冷淡。啧,这个年纪的孩子果然都很没礼貌,闵竟暗想。脸上却依然亲切地笑道:“哎呀我都是阿姨了!”在男人和少女之间看了看,感叹道,“这个基因啊真是不服不行,眉眼跟您真像,这完全是可以当偶像的美少女呀。”

少女对这个称赞并不太感冒,笑容略有些敷衍。男人倒是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这个夸奖:“是,没什么好继承的,也就继承点我的美貌。”

把闵竟逗得咯咯直乐。

“怎么称呼呀?”

“跟她妈妈姓,舒星忆。”

闵竟又招呼道:“星忆呀,要是在这儿待着无聊,跟姐姐去玩儿啊?”

“不了,谢谢姐姐。”便又低头看书去了。

臭小孩!臭小孩!!闵竟在心里咆哮。

男人这时却已经拿起一瓣梨放进嘴里,瞧着她笑:“嗯~~甜,真棒诶闵竟。”

那笑容让她一晃神,竟然分不清他说的是梨还是自己了。

“原株丰水梨,不好吃我都不好意思给您!那我不打搅您了,我那儿还有活儿呢。”闵竟懂得见好就收,体贴地退出去关上门。

捂住自己发烫的脸颊,几乎要笑出声儿来。

他对我有感觉!一定有!

那个笑容和眼神,不会错的!

她下楼的步伐轻快地要飘起来,耳边仿佛就要听见结婚进行曲了。哼着歌给自己切一盘梨,一出茶水间碰见了乌尔雅和高小林。

一胖一瘦两个女人,风似的从她面前席卷而过。乌尔雅突然站住了回身跟她说:“闵竟,报价周一上班前必须发到客户邮箱了,什么时候改完?”

“一会儿就好了巴姐。”她甜甜地回答道。

乌尔雅点点头,转身追上高小林上了二楼。闵竟抻着脖子探头探脑地看,果然,她们敲响了最后一个房间的门。

贱人!Bitch!闵竟暗骂。

骂完了还不够,还要屏蔽当事人指桑骂槐地发朋友圈。可不是怕了她啊,毕竟乌尔雅还是领导,被领导抓了小辫子总是不好的。

全公司唯一能威胁到她梦想的人,也就是这个乌尔雅了。

“叫什么‘巴姐’,我看是‘八婆’!天天往我寻哥面前跑,不要脸!”一边“咔擦咔擦”吃梨,一边气呼呼回到工位上去,习惯性地先揽镜自照,马上又消气。

等我成了老板夫人,看你还敢不敢让我改报价?!

不不不,都成老板夫人了,还上什么班啊,给他生个儿子,当全职太太。他负责赚钱养家,我负责貌美如花啊。

在闵竟的观念里,女人是不需要奋斗的。

或者说,女人的奋斗目标就是嫁个理想的男人——比如她的老板,荆寻。

四十岁,事业有成,英俊体贴,还没有婆婆!

离异?离异哪里算得上缺点,不是有个说法吗?离婚的男人是个宝,知道疼人。他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再给他生一个儿子,老来得子,还不要爱死老婆呀?

对于现代女性经济独立的说法,和什么“女权”呀“平权”呀这种调调,闵竟是不屑一顾的。男人养女人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所以她才更瞧不上小巴。

天天说她“会议纪要整理不清晰”“报价做不对”, 三万能直接折减,十三万怎么就不能折减啦?总价对不就得了吗?你那么厉害你都自己做了呗?

三十出头了还没有男朋友,抽烟喝酒不说,还有整整两条胳膊的纹身!好人家的男人眼睛瞎了也不会看上她,也就跟那些不正经的小流氓混混算了!

听说她从小就天南海北的一个人跑,没钱了在国外摆过地摊、睡过绿皮火车的厕所、还跟陌生人挤过大通铺——这能是好姑娘干的事儿?

闵竟毫不怀疑地认定:就看她那些花臂脏辫儿的嬉皮和摇滚朋友,小巴绝对是磕过药、吸过毒的!指不定身子都败坏成什么样儿了,生不出孩子的!

闵竟可是相当传统的,女人不生孩子,那还能叫女人吗?

就比如说高小林吧,身高一米六体重一百八,那么胖还不减肥,都四十出头了也不生小孩,还天天咋咋呼呼跟她老公腻来腻去,说什么丁克一族,光养猫狗不养孩子。

猫狗能给你养老啊?

猫狗能伺候你生活起居啊?

这叫没正事儿,还不得把她爹妈给气死!

可要说闵竟想要的人生不靠努力光靠男人,那她绝不同意。

为了吸引男人的努力不算努力吗?

研究妆容护肤、研究服饰搭配、练习表情和微笑,这怎么能不算努力呢?她光美妆博主就关注了几十个,连养生美食都能一口气给出好几套方案来。

她可不是光说不练,从家务整理到烹饪,样样都行。长得也不差,虽然说不上特别漂亮,但也是能让人眼前一亮的美女,再精心化个妆,颜值能直接提上去好几分。

完全称得上入得了厨房出得了厅堂嘛。

她磨磨蹭蹭到现在,二十好几还不结婚,不就是为了找个好男人吗?

虽然又美又贤惠,可闵竟还是个有自知之明的女人。她可没想过要嫁世界首富、电影明星,说老实话,她也不觉得那些人能看得上自己。

在闵竟的能力范围内,荆寻就是她能接触到的最好的人选了。

远的不说,就说近的,放眼整个公司,除了荆寻都是一堆歪瓜裂枣!就她对面那个同是AE的男同事,长得还算凑活吧,可磨磨叽叽像个娘们儿,桌面整理得她这个女人还干净。

另一个老板胡阅颜本来也在她的考虑范围内,可这个男人冷面冷心,压根不正眼看人,一个好脸都没给过她。

呸!好像她稀罕似的。

手机里那个还保持着联系暧昧着的相亲对象“妈宝男”,跟别人比条件尚可,可跟荆寻比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不说别的,就他那个牙尖嘴利的妈,过门后不得把她欺负死啊?

荆寻虽然有个女儿,将来是要牵扯多一点,不过瑕不掩瑜,对吧?

莫名其妙就成了父亲“瑕疵”的舒星忆,正出神地看着小巴的手臂。小巴和自称“瘦姐”的高小林跟荆寻聊完工作,便坐下来把闵竟端上来的梨毫不客气地全吃了。

感受到她的目光,小巴干脆伸出胳膊给她仔细看,跟她说“这是莲花、这是飞天、这是被蝴蝶盖住的年幼不懂事时候刺的初恋的名字”——还被高小林大声嘲笑了一番。

“姐姐,我可以摸摸吗?”

得到许可,舒星忆在那幅飞天上小心地摸了几下。

“疼吗?”她仰着小脸问。

“也不能说完全不疼,反正能忍。”

“我们老师身上有吗?”

这下换小巴哈哈大笑了:“你们章老师那小胆儿,他可怕疼了!手指头扎个刺都得嚷嚷半天。”

刚才她一进门,荆寻就跟舒星忆介绍:“这是你们班主任章心宥的好朋友。”

小巴一个没绷住,一句“我操这么巧”就出口了,说完才想起来赶紧捂嘴。

“你们给老师起外号了不?肯定有,我们那时候都给取。”

舒星忆还有点不好意思:“取了,叫‘那老师’,那什么的那。”

小巴秒懂,又一阵笑。

看她俩聊得高兴,高小林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示意荆寻“来一根?”

荆寻并没有烟瘾,但也跟着她一起来到房间阳台上,靠着栏杆点着了火。高小林也想靠,想了想体重:“算了,出事故算小,还得赔你栏杆钱。”自己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吞云吐雾。

她是老烟枪,刚才因为舒星忆在没敢抽,憋得不行了。

“怎么了?”荆寻问道。

跟随他七八年的老员工,他能察觉到高小林情绪有点低落。

创意总监高小林主管文案策划,从事广告行业近二十年。虽然体重超标,动作却利落。爱穿中跟鞋,咔咔咔老远就能听见。走路带风,爽快干脆,跟小巴合起来自称“未今双花”。常年保持着一头精干的短发,最近因为渐渐增多的白发而烦恼,索性一股脑给漂染成一头灰白。

为了显示对寇文义的重视,区区一个三十万的节目宣传片,“未今”启用了全总监级别。正式提案在下周三,今天去是跟旧识探个口风,情况好像也不太乐观。

高小林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将尼古丁吸进肺里,注视着院子里已经开始发黄的银杏。

“今天提案的时候,对面坐着几个小姑娘,估计也就大学刚毕业吧,比你女儿大不了几岁。”她似乎觉得好笑,“我们讲完方案,他们领导问,你们年轻人是这档节目主流观众,对这种形式有什么感想啊?你猜她们怎么说?”

“‘好土啊’‘太老了吧’,”高小林模仿对方的语气和声调,“你说自己家的节目还没整理好卖点呢,先把别人嫌弃了一顿。”

“这种事咱们这行遇的还少吗,早就该刀枪不入了。”

高小林的表情有点复杂,她摇摇头。

“我不是生气,我很羡慕。”她转过身来对荆寻说,“跟咱们的年龄差了一半,对新鲜事物有天然的接受能力,刺激的、花样儿多的,咱们这些老年人翻遍网络都可能搞不懂的新语言,人家信手拈来。几个年轻人哇啦哇啦讲了半个钟头,我竟然一半儿都没听懂。”

“坦白讲,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在理解方面觉得吃力了。新的一代成为主流受众,成为节目、电影、电视剧的宣传核心,尤其做我们这一行,流行、热点一样不能落,越来越考验我们的迎新能力。”

“阿寻,我们老了。”她用夹着烟的手指戳一戳头,“从这里老去。”

“没人能永远年轻。”

“所以更让人羡慕,年轻的肉体,年轻的脑子。”高小林示意他看向房间里的舒星忆,“你女儿现在讲的话,你确定都听得懂吗?”

荆寻很老实地摇头。

“承认吧,我们这些老家伙,都得要跌跌撞撞才能跟得上他们、跟得上时代了。”

“不是吧,这就认输了?”

“不用激我,谁说我认输了,就姐姐我这体重也不能认输啊!”高小林哈哈大笑,“老家伙自然有老家伙的长处,这么多年的咸盐白吃了啊?”

把烟头捻熄,高小林拍了下荆寻的肩膀,拍得他一个趔趄:“我今天先回了,明天抓着人再开一轮,把这个寇文义给磕下来!”

视觉总监新婚蜜月今天中午刚下的飞机,高小林虽说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这还是把“明天来一趟呗急活儿”的消息给发出去了。

寇文义当然不会靠这一个小广告就能磕下来,只是这个都拿不下来,就连磕下来的可能都被封死了。虽说“未今”也不是失去了天佐这个客户就活不下去,但能够让他们乘凉的树,自然是越大越好。

正往外走,胡阅颜推门进来,俩人差点撞一起。

“瘦姐,怎么着了?”

天佐的新官上任是未今管理层最近的唯一话题,谁都得问一句。

“调整方向,周三之前争取再来一轮。”

高小林冲他挥挥手,往自己办公室走去。胡阅颜点点头也不说什么,看见舒星忆愣了一愣,悄声问荆寻:“这是……?”

荆寻直接招呼舒星忆:“星忆,这是你胡叔叔。”

“胡叔叔好。”

“哎哎你好你好。”胡阅颜仿佛压根不知道荆寻有这么大个女儿一般,一副措手不及的模样。

见胡阅颜站在门口不知道该不该进,荆寻直接跟舒星忆说道:“星忆,去你小巴姐姐那儿玩一会儿,我跟你胡叔叔谈点事儿。”

目送她们俩出门,胡阅颜转头问荆寻:“你女儿……都这么大了?”

“你想想我跟月凉分开都多少年了,十年了。”荆寻在茶桌前坐下,给胡阅颜泡茶。胡阅颜喜茶不喜咖啡,喜红茶不喜绿茶,荆寻便特意在公司里给他准备了上好的九曲红梅。

胡阅颜是他的大学学弟,也是合伙人,未今的实际管理者之一,按照大公司的职能划分,也称得上是执行总裁了。荆寻这几年逐渐退出管理业务,如果不是像寇文义这样会影响公司业务量的事情,他基本不插手去管。

相比温和派的荆寻来说,胡阅颜更冷静果断,条理分明。在员工中少了一点亲切,多了几分威严。

红茶的香气渐渐将两个人包围起来,胡阅颜把能打听到的寇文义团队的消息简明扼要讲了一遍,反正也都不是什么好事情。荆寻专心致志地泡茶,不置可否。

“别急,慢慢想办法。”他将茶杯递给胡阅颜。

这是荆寻一直以来稳定团队的一句话,每当这个时候,都会让胡阅颜觉得“没问题,交给他就好了”。

“你这周不是回家了吗?我好久也都没去看阿姨了,她身体还好吗?”荆寻问道。

胡阅颜是本地人,每个月都回去看看父母。大学念书的时候,荆寻老去他们家蹭饭,特别得胡妈妈的欢心。事业有了起色,忙得没时间去,荆寻也还记得逢年过节给她买礼物。

“好着呢,一跟我置气就出去旅游,一年游了好几回了。”胡阅颜轻啜一口茶汤,“回去待两天,跟我吵两天。”

“又怎么了?”

“还能是怎么。”胡阅颜白他一眼,懒得讲,“老调重弹。”

荆寻了然地点点头:“催婚啊。也不怪阿姨操心,你都三十七、八了,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胡阅颜放下茶杯,定定地望着他,仿佛要将他看透。

“装傻装过了吧,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

荆寻仿佛没听见他的话,慢条斯理地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闻一闻。

“茶怎么样,对你的口味吗?”

胡阅颜好像习惯了他这种态度,也并不追问,没好气地说:“从认识你到现在,你这死德性一点都没变。”

荆寻坦然地笑了笑,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茶桌下面拿出个小茶罐来。

“给你拿回去,剩一半给你留公司了。”

胡阅颜抬眼看看他,没接:“你怎么知道我家里没了?”他嗜红茶,可是忘性大对茶要求又高,偶尔就会断了存货。上次喝了一包高小林的袋泡茶,给他嫌弃得够呛。

“我上哪儿知道你家有没有,全公司就你喝红茶,搁这儿也是你喝拿回去也是你喝。”

他不接,荆寻就一直伸手举着,一副被人委屈了的倔强模样,看得胡阅颜又好气又好笑。

“你这人啊,又无情又可怕。”

胡阅颜拿着茶罐出门,临走前给他扔下这么一句话。

荆寻“呸”他一句:“你有情,拿人东西还骂人。”

胡阅颜关上门,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

院子里传来高小林和小巴的笑声,荆寻从阳台上往下一看,她们俩正跟舒星忆聊天,高小林顺了一包零食走了。

秋天的下午,阳光好空气好,院子里金黄的银杏叶片在她们脚下铺了一层。

舒星忆一向冷淡的小脸上也带着笑,阳光落在她乌黑的头发上闪闪发亮。

跟十年前的那一天一样。

工作的事情处理完,荆寻决定早点回家做饭。

前妻舒月凉什么都好,就是天生跟厨艺犯冲,离婚这么多年,烹饪技能提高的程度只是从很难吃到没有那么难吃。每次荆寻去都得撸袖子做一顿,再加工好几顿的半成品。

跟小巴分开,舒星忆还有点恋恋不舍的,荆寻见状问道:“你们都聊什么了?光聊你们那老师啊。”

今天要不是说公司里有个“那老师的朋友”,舒星忆压根就不打算跟他来。

“没聊什么,聊聊您白手起家的辛苦,珍惜一下自己富二代的身份。”

“诶——”对女儿的揶揄,荆寻也只能苦笑着接受。

未今制作的办公区有上下两层,占地面积大约一千平米。原本是工厂厂房,所以结构非常简单清晰。一层是员工办公区,包括后期部、剪辑部、文案部、AE部、行政部等等,中间穿插了两个休息区、两个卫生间,若干小会议室和茶水间,还有专门用来给熬夜加班的员工睡觉的房间。

楼上是各主管、总监和老板的办公室,一间大会议室、一间影音室。

规模在众多影视广告里面也只能算中下,比它小的不少,可比它大的更多。

“你最近老是挂在嘴上的‘布加拉提’到底是谁啊,是不是又藏了漫画不告诉我。”

“反正不是爸喜欢的灰姑娘系。”

“那也让我看看嘛,有好东西要懂得分享,万一我喜欢呢?”

少女转过脸来看着他。

“爸有讨厌的东西吗?”

荆寻想了想:“宝贝女儿不喜欢我这件事,我就挺讨厌的。”

“我没有不喜欢爸,”舒星忆清澈的眼睛,目不斜视地盯着荆寻,“是爸爸不喜欢我。”没等荆寻回答,舒星忆又说:“我还问过妈,我到底是不是爸的亲生女儿。”

荆寻被梗得心脏病差点犯了:“这还用问吗宝贝儿,看长相不就知道了。”他们父女的外貌,有不需要亲子鉴定就可以判断的血缘承袭特征。

舒星忆看着车窗外,夜幕降临,整个城市开始点起灯火。

而映在倒后镜里的稚嫩脸蛋,却对此不置可否。

说到今天唯一能讨得女儿欢心的,大概也就是晚饭了。

这次舒星忆来,他特意买了个可爱的便当盒给她带饭。虽然嘴巴上没说什么,但冷淡少女却明显地表现出期待来,吃完饭大发慈悲地告诉他漫画的名字,还贴心地提示:“布加拉提出现在第五部 哦。”

晚上八点半,章心宥正坐沙发上跟他爸妈看电视,尚女士一手掌控着遥控器大权,全家都得跟着她看周末的情感纪实,还得发表感想。章心宥于是歪在一边,自己在那儿闷头拿手机打游戏打得起劲。

正关键时刻呢,屏幕上跳出一条微信提示,章心宥“啧”了一声:“谁这么没眼力见儿的。”

也没理,专心打完这一局,还拿下个MVP。

赢了心里舒坦,这才从茶几上抓起个苹果一边啃一边想起看谁发的什么消息。一看不要紧,整个人都从沙发上跳起来了,把啃一半的苹果往他爸手里一塞,跑回自己房间去。

荆寻问他:章老师,布加拉提是谁啊?

章心宥组织了半天语言,先解释一下刚才“手机没在身边”,然后把布加拉提的前世今生仔仔细细介绍了一遍,打字打了好几大段。

荆寻又问:你知道哪里能买到书吗,年纪大了实在是看不来电子版,几页下来眼睛要瞎掉了。

后面配一个哭泣的表情。

章心宥说:是为了星忆吗?

荆寻:是啊,老父亲都快要跟她说不上话了。

章心宥起身在书架查了一下,第五部 ,从第四十八到六十三卷。

荆寻端着半杯酒,站在书房的落地窗前摆弄手机。

一声提示,章心宥回复他:正版不太好买了,如果您真的很想看的话,我可以借给您呀。

荆寻:真的吗???

章心宥:【笑脸】真的,我有。

荆寻这回没用文字,用语音说道: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心宥。

他身后的电脑屏幕上,不知道哪个网站上的《黄金之风》,已经直接浏览了到了最后一页。

(07)中年人与小年轻

章心宥的漫画买回来第一件事先套书套,轻拿轻放轻翻。书柜外面封闭里面防潮,每本书都保存得特别好,多少年过去都跟新的一样。

尚女士老说他:“都多大了还看小人书。”

章心宥就敲敲柜子,说:“妈您可我帮我看好了,这一本本的收藏价值可高了!等到再过二十年,我都能指着它们养老!”

尚女士“嘘”他,“哎唷可了不得,你这买的纸黄金啊!”

话是这么讲,但凡家里有谁家的孩子来玩,尚女士先把儿子房间锁起来。是不是纸黄金她不知道,但要是谁敢把她儿子这点小爱好小财产破坏了,甭管多少钱,那就等着接受尚女士的咆哮吧。

这么多年了,能从章心宥手里借一套漫画出来的人,寥寥无几。可不是他抠门儿,借别的没有二话,借本书能跟你磨叽俩钟头,再写一份保证书让签字画押。

让他主动说“我借你一套”,那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那还能怎么形容?

章心宥却是没想那么多。

他只是想跟荆寻,再有一点接触而已。

他确实很喜欢荆寻,这个“喜欢”当然还不到情爱的程度,甚至也不如朋友之间那么浓厚。还只停留在“这个人让我感觉挺好”的这一步,或者可以说,是“比之前曾经遇见过的人感觉更好一些”。

这世上就是有一些人,会天然地让陌生人产生好感,不断地想要接近他——荆寻应该就是这样的人吧。

章心宥从不回避自己的“心动”,不管是因为什么、因为谁。或许他会告诉自己冷静、别太轻浮、像公式推导一样要一步步来,但他从不否认。

一朵花,一只猫,或者一片玫瑰色的天空,时代很快,每一天都那么匆忙,一生中能够让人觉得心动的瞬间本来就不多,没有理由不珍惜。

他将书仔细地包装好,一本本整齐地码在背包里,还细心地带了两个额外的包装袋,推着车准备走。

“妈我不在家吃饭,走了啊!”

尚女士在沙发上嗑瓜子:“知道,本来也没带你的饭。你带钱了吗?”

章心宥一听,喜滋滋地停下脚步,跟她妈伸手:“没带,给点儿呗?”

尚女士把积攒了一堆的瓜子皮儿扔进垃圾桶,语气里满是失望:“看来不是跟姑娘约会。”

“我不说了人学生家长要借本书吗?!”章心宥白白讨了个没趣,没好气地说。

“那你捯饬半天捯饬得油光水滑的。”

章心宥说晚上不在家吃饭,然后从中下午就开始折腾头发、换衣服,一会儿就出来照一遍镜子。

“这是礼貌,见谁不得捯饬捯饬啊!”

说出来章心宥自己都心虚,说完就跑,怕他老妈看出端倪。

路程不远,骑车大概二十分钟。荆寻本来说不麻烦他跑一趟,自己过来拿。毕竟十五本漫画还挺沉的。

章心宥说没事,反正我周日傍晚也要出去骑车,顺便了。

这话其实不算撒谎,他有个死飞群,每周在一个固定地点聚几个人练练车,可是因为忙,已经好久没去过了。

最主要的吧,他觉得跟荆寻约在外面,能多聊一会儿。

荆寻也不坚持,说那好,我知道有一家餐厅不错,咱们约那儿吧。事先说好,请一定让我买单,不然这书实在不好意思借。

章心宥嘴巴上说不用不用,心里倒是乐意得很了。

按照荆寻发来的位置找了一圈,章心宥很快就发现了那家小店,招牌上写着会员制,里面还有不少老外,他就有点怯生了。离约定的时间还早得很,荆寻似乎也还没到,他决定在外面等一等。

荆寻其实早就到了。

舒星忆今天睡懒觉,所以在家里吃两餐。跟女儿一起少少吃了一点就马上出门,本来以为路上有点堵车,结果并没有,到达约定的地点时整整提前了半个钟头。

没想到章心宥也提前了。

荆寻没有马上下车,而是坐在车里静静地观察着章心宥。

他骑的是自行车?不,好像不是普通的自行车,叫死飞吧,可以玩花样技巧的那种。那老师是个很新潮的小青年呢。

他穿着一件棒球外套,卷边牛仔裤,脚踝部分露出一截蓝灰色粗线袜子,脚上蹬着复古款跑鞋。戴着自行车头盔,两簇卷毛被压在耳朵边上,那头盔一摘下来,一头卷卷的短发就像挣脱了束缚的茅草一般,带着弹性蹦出来。

“嘭嘭——”荆寻擅自为章心宥配了音。有点想要摸摸看,不知道会不会像蓬松的棉花一样。

真可爱。

不是玩笑话,他真的觉得章心宥很可爱,可爱得连对自己的感情都不会隐藏一下。应该说,任何人在荆寻面前微小的情绪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比如闵竟那路人皆知的司马昭之心。

荆寻深知自己的魅力在哪里,并且熟知该如何运用自己的魅力。

这是独独属于年长者的狡猾。

对章心宥来说,自己于他又属于哪种吸引力呢?友情?性?他不知道,反正是哪一种并没有太大关系,在荆寻的人生当中,被人一见钟情以及成为他人的性幻想对象已如家常便饭。

他只是想知道:这个二十八岁的年轻人,会让女儿对他刮目相看的年轻人,到底有哪里好?

你现在对我的热情,是为了工作还是私心?

你今晚在我面前,是班主任还是章心宥?

章心宥推着车,在餐馆门口前确认了一下,悄悄地透过橱窗向里面张望。大概是没有看到自己的身影,又觉得时间还早,暂时觉得不要进去比较好。

他把自行车停在不会阻挡来往行人的地方,头盔挂在车把上,开始对着手机左照右照。

开始荆寻还以为他在自拍,后来才发现是在整理发型。

他应该是自然卷吧,那头卷发看起来是想让卷度更时髦一点而烫过,但是不怎么成功。这点应该让他很在意,仔细地整理了半天才算过关。

然后抻一抻衣服,检查一下鞋子。

放下手机,章心宥靠着自行车一边等待,一边无意识地看着四周。

荆寻约在一家需要提前预约的会员制餐厅,开在很不起眼的非CBD街区,夹在一堆各色小店铺中间,临街的路边还摆满了脏摊儿。

现在是晚饭时间,那些加班的白领或者单纯就是不想做饭的单身男女,纷纷驻足在各种路边摊前解决饥饿。

烧烤、煎炸、煮烫,各色食物的香味即使荆寻闻不到,只消看着蒸腾的热气就能想象得到。

何况就站在附近的章心宥。

荆寻看见他抿了抿嘴唇,又深深吸了吸鼻子。

啊啊,小青年饿了。

他装作毫不在意地样子将视线转向另一边,使劲揉了揉鼻子。掏出手机来看看时间,看看餐馆,又看看食物。很苦恼地挠了挠脸颊。

那表情似乎在说:哎呀可饶了我吧。

荆寻低声呼呼呼地笑了起来。

章心宥想: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呢,吃一根烤香肠总来得及吧?

煎饼啊什么的一个吃下去就差不多饱了,跟人约吃饭要是全程都跟吃猫食似的也很没礼貌,再说很久没吃烤香肠了,光是闻见味儿就馋得要死。

“老板,来两根烤肠,章老师,你要原味还是辣味?”

“原味原味,原味的好吃!”章心宥急忙说,说完了才吓一跳往身后看,“荆荆荆荆先生——?!”

荆寻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温柔地看着他笑。

(08)桥梁与跳板

“那么两个原味。”荆寻跟摊主说道。

“不不不用了、我不吃我不吃真的不吃,荆先生,我不饿!”章心宥连连摆手,臊得脸要红透了。

“啊——?”荆寻已经迅速地付了账,从摊主手里接过两根烤香肠,听他这样讲,略有为难地说,“那,我自己吃两个?”他一手一个举着用竹签插起来的香肠,烤过后溢出来的油脂开始往下滴落,沾上了包裹住竹签下方的廉价纸巾。

“这就有点尴尬了。”荆寻请求一般往章心宥面前递上一根,“就当帮我了心宥。”

食物的诱惑又加上荆寻的诱惑,也不知道是哪个更厉害一点,反正章心宥就放弃抵抗了。

“那、那我就不客气了……”

接过来低声说谢谢,章心宥还不太好意思吃。荆寻倒是毫不在意地咬了一口,发出怀念的感叹:“有多少年没吃过这东西了,刚工作的时候早上没时间吃饭,就在公司附近的便利店买一根鞠愠和两个肉包,撑到中午再去食堂。”

“您以前做什么工作啊?”

“跟现在一样,跑跑腿儿挨挨骂,搞不定客户抱怨连天。”

章心宥哈哈笑起来,让他一见就紧张的荆寻却总是有办法缓解他的紧张。

两人站在路边吃完烤香肠,荆寻率先跨出几步敲开了餐馆的门,服务生认出他是老主顾,亲切地打招呼。

荆寻没进去,抬手叫章心宥:“心宥,来——不好意思,可以帮忙把自行车存放在店里吗?”

服务生略微思忖了一下:“没问题,您给我吧。”说着从章心宥手里接过自行车,从进货通道推进去了。

等他们俩刚坐到座位上,车钥匙也跟着交回来。

章心宥刚才确实担心了一下该把车停在哪里。他用了大半年时间攒钱,车子保养得又整洁又漂亮,特别怕丢。平常他要么抬回家要么放在学校,没有这个担忧。

没想到荆寻连这种细节都考虑到。

“谢谢,荆先生,麻烦您了……”

“这有什么,”荆寻一本正经地说,“代客泊车本来就是他们的服务之一嘛。而且你那辆是死飞吧?好像还挺专业的。”他看出来那是章心宥的心爱之物,“你该不会还可以玩动作?”

荆寻双手做了一个旋转车把的动作,章心宥有些羞赧地低头:“……我学了,可是没学会。”

“幸好你不会,不然我女儿又要嫌弃我了。”荆寻打趣道:“来,看看点什么。”

“什么都行,我不挑食。”

“那再来五根烤香肠?”

章心宥“啊”了一声,又开始摆手:“吃、吃不了那么多!”

荆寻笑得浑身都颤:“你怎么这么好玩儿!”

章心宥觉得自己岂止是“语文不好”,连理解能力和情商都不太好。荆寻当然不会让他继续尴尬,正色道:“肯定不能,如果让我女儿知道了,她要骂死我。”

章心宥这才想起这顿饭是为什么吃,赶紧从背包里把书拿出来:“十五卷都在这儿了,您可别让星忆看见,我答应她期末考试合格了才能借的。”

“怎么感觉咱俩偷偷摸摸干什么坏事儿了?”荆寻凑近了他压低声音说,“我今天也是背着她来的,你也不要告诉她啊!”

章心宥十分认真地点头,荆寻便无声地看着他笑了。离得那么近,章心宥连他的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心宥是单眼皮啊。”他忽然说。

“嗯?”

莫名其妙的一句,没等章心宥说话,荆寻已经叫服务生来点菜了。询问了下章心宥喜欢的口味,点了几份名字听起来就挺贵的菜。

然后小心地把书放起来,说道:“今晚回家就要做功课了。”

章心宥笑一笑:“像您这样的父亲很难得。”

“嗯?为什么?”

章心宥似乎转换到了班主任的身份:“家长会上来参加的家长,通常都是母亲比父亲多,有时候甚至到了变成‘妈妈会’的地步。大概是咱们国家的传统家庭环境造成的吧,很多父亲都忙于工作,没有参与到孩子的教育和成长里来。像您这样为了跟女儿对话主动去了解女儿喜好的父亲——真的挺少的。”

荆寻放下书,并没有因为他的肯定而喜悦,相反有一点低落。

“我跟她妈妈,虽然找到了一种合适的方式来彼此相处。但毕竟是分开的状态,所以在星忆的成长环境里,父亲这一角色自始至终都是缺失的。

“当我发现的时候,她已经长成大姑娘了,让我觉得自己特别有愧于‘父亲’的这个称呼和责任。只希望借这个机会能稍微弥补一下,要不然,我怕她结婚那天都不通知我。”

“我倒觉得您跟星忆之间,关系很亲近啊。”章心宥想起家长会那天父女俩的互动,十分轻松自由。

荆寻笑一笑,不知道是不是章心宥的错觉,他觉得这一笑有些无奈。

“应该是……只能用这样的方式相处吧。”荆寻把一本书拿在手里,封面上是那位叫做“布加拉提”的角色,“所以我很羡慕你,章老师,我连让她信任我都做不到。”

男人看着手里这本书的封面,仿佛想要透过它去看到女儿的内心,然而它仅仅是一本书,给不了他除了布加拉提的角色形象之外更多的信息。

他也许在别人眼中优秀而出色,温和又强大,却始终有一件事是他力不能及的,他也需要支持,也需要帮助。

而这恰恰是章心宥可以做的。

“荆先生——”

恰好第一道菜上来了,荆寻自然地收起情绪,招呼他快点尝尝。章心宥便把后半句话和满腔的热情放回在肚子里。却暗暗下定了决心,要成为荆寻和舒星忆父女之间的桥梁。

这是只有身为班主任的自己,才能做到的事情;

这是能够不再让荆先生露出那样落寞神情的事情。

明明同他无关,章心宥却在这一刻把这件事当成了自己的责任。

人也许不会屈服于他人的强大,却反而会在对方细微的示弱面前,丢盔弃甲。

这一顿饭吃得很开心,餐厅的昂贵也是有道理,服务好菜品也好。再加上用餐的对象是荆寻,章心宥已经许久不曾跟谁聊得这么开心过了。

荆寻懂得很多,无论章心宥讲什么他都能接上话,可是如果夸奖他“您什么都懂”,他又会摇摇头说“不是啊,只是碰巧知道”;碰到自己并不太了解的领域,他便认真地聆听仿佛学到新知识——不会不懂装懂、也不会卖弄学问掉书袋。

“怎么样,这家店口味还好吗?”

趁着服务生去取来章心宥的死飞时,荆寻问道。

章心宥狠狠地点头:“嗯,好!”

“还好,没丢面子。其实我更喜欢家常菜,比如炖排骨什么的。”荆寻自己似乎对这家店倒不是那么感冒,“可是我一想,万一有别的家长请章老师吃过饭,而我就请一碗炖排骨是不是太跌份了?”

说完自己摇摇头:“不行,我一定要挣这个面子的。”

“不会呀,我没有跟别的家长吃过饭,”经过这一餐,章心宥面对荆寻已经轻松多了,哈哈大笑道,“再说我也喜欢炖排骨。”

“真的?”

“真的真的!我妈经常做。”

“不,我是说前一句,”荆寻略略歪着头看他,“我是第一个跟你一起吃饭的学生家长吗?”

章心宥突然就心虚了,嗫嚅着说:“其实……作为老师,尤其班主任,不应该单独跟家长出来吃饭,这样不好,好像,好像……受贿。”

荆寻看他越说声音越小,忍不住要吓唬他:“怪不得刚才你要AA,那万一告到教育局去,你是不是要受处分?”

“是的……”

被他的模样逗乐,荆寻忍不住伸出手在他头上轻轻一拍:“别忘了,咱们可是以小巴朋友的身份认识在先,你是荆寻的忘年交,然后才是星忆的班主任。再说了,”他拎一拎手里装书的袋子,“这可比一顿饭贵重多了,我都没手软。”

这番话好像有点强词夺理又混淆重点,可章心宥心里踏实了不少。

“怎么就忘年交了?我都快三十了!”

荆寻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我看不像,倒像个刚出校园的大学生。”

章心宥低着头看自己的裤子和鞋,有点不服气:“我就是没穿正装,穿了正装可像了。我妈老说我,在古代我这个岁数,儿子都要生儿子了!”

说得荆寻哈哈大笑。

服务生推来章心宥的车,章心宥扣上头盔,犹豫了一下又说:“以后真的不用再请我了……”

荆寻点点头:“我懂,还是要避嫌,而且我相信心宥是对所有学生都一视同仁的老师。”

章心宥不好意思地笑一笑:“这是老师的职业道德。”

荆寻便随口问道:“心宥为什么会想要做老师啊?”

章心宥愣了一愣,思索了一会儿:“嗯……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觉得老师对学生的影响挺大的,念书的时候碰见讨厌的老师就会想‘如果我做老师才不会像他这样’,然后一腔热血地考了师范。

“当了老师以后才发现,很多事情不是我想象中那么简单的……”

荆寻没有安慰他,反而追问道:“后悔了吗?”

章心宥抬头看着他,眼睛亮亮的。

“挫败感和无力感经常有,也总是问自己为什么非要当老师呢?可是成就感也有呀,让我再选一次的话,还是会想要当老师!”

跟章心宥道别后,荆寻回到车里,却并没有着急回家,再度从包装袋拿出几本漫画翻一翻。

看得出来,他很宝贝这些书。套了书套和防尘袋,每一本都跟全新的一样。

对于章心宥来说,他可能还不清楚荆寻这个人在他心中到底是什么角色,是学生的父亲?还是渴望进一步发展的恋爱对象?

或者两者都有。

不管怎么说,可以“暂时”认定你是无害的。

虽然你很可爱,很有趣,但如果别有用心想要利用星忆,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那老师”。

荆寻坦然地,把自己利用章心宥的好感当成接近女儿的跳板这件事,无视掉了。

(09)我要做偶像!

为响应增强青少年体质的号召,西五中课表上在每天的下午第四节 都增加了“课外活动”这一项。但实际上压根没上过,毫无例外地被几大主科占了。这个学期为了应付教育局检查,每周留了一节,同年级2-3个班一起,由体育老师组织,做做活动做做操。

五班和一班、七班一起在周三下午,自由活动的时候章心宥趁这个机会找班里的学生吴英瑶谈话,小姑娘漫不经心地坐在他对面,玩自己手指头。

“吴英瑶,化妆了吧?”

小姑娘冲着他甜甜地一笑:“好看吗?”

章心宥板着脸,敲敲桌子:“老师这是要批评你呢,还笑!”

吴英瑶这才委委屈屈地回答“就化了一点儿”。

“别管多点儿,校规规定就不能化妆。再说你才多大啊,这么小就开始用这些化学用品,对身体多不好。”

“老师,我快过生日了,就要十五岁了,不小了!”

“那也不行!”章心宥严厉起来,“这是第几次说你了?每次你都说下次不化了,这是第几个下次啊?”

吴英瑶不说话。

“这次绝对不姑息,马上去洗脸,回来我检查。”

“哎呀老师~~~我明天肯定不化了!”

任她再三恳求章心宥就是铁了心不同意,吴英瑶万般不情愿地去洗了脸,再次回来的时候简直都要哭了。

章心宥看了她叹了口气,语气放软了一点:“教练跟我反映了,田径训练你已经好几次没去了,为什么不去?”

这才是今天找她谈话的重点。

吴英瑶是为数不多从小升初就打算走体育特长生路线的孩子,因此才进入有田径类名额的西五中。刚入学的时候她妈妈就跟班主任表示:自家孩子脑袋不聪明,文化课不行、艺术细胞也没有,就身体好跑得快,有运动员素质,也不求她将来能拿个金牌什么的,就当个体育老师就行了。

当时宋铭铭还劝,说孩子才多大啊,初中是基础教育,万一课程能跟上,考个文化类大学不更好嘛,再说体育生多辛苦啊。

她妈妈倒是不置可否,说能跟得上那肯定行,但是我们家孩子我知道,跟我一样学不进去,不信您瞧吧。

宋铭铭开始还真是不信这个邪,看吴英瑶也不笨也不傻的,怎么就学不好了?结果呢,小姑娘上课就走神儿,注意力特别不集中,只要能干别的就绝对不听课。宋铭铭还特意嘱咐家长注意一下,是不是有多动症。

可吴英瑶除了学习,其他都挺好。背一段课文死活背不下来,电视剧台词却是如数家珍。脾气也不错,跟同学相处也挺好,体育课表现更是优异。

最后宋铭铭没办法,也就不给她压力了,照她目前的运动素质来说,说不定还能靠体育上个不错的高中。吴英瑶活泼外向,本身对运动也很感兴趣,除了学校给她安排的训练没落下过,篮球、排球也都打得好。

吴英瑶吞吞吐吐地,有话想说又不敢说。

“怎么了,跟老师说说。”

“……老师,我不想练体育了。”

“为什么?你不是挺喜欢的吗?”

“现在不喜欢了,”她抬脸一本正经地说道,“老师,我是女孩子呀。训练这么多把我身体练坏了怎么办?生不出小孩儿怎么办?”

没等章心宥愕然,她又说:“而且我腿都变粗了!再练几年身上都是肌肉,那多难看啊!”

她对于自我审美的意识开始觉醒了。

章心宥没有急于反驳她,问道:“那你不练体育了,有什么其他想法?是要好好学习文化课了吗?”

现在高考已经取消了体优生的加分,按照她现在文化课水平,普通高中的分数线都已经很难达到,更遑论大学了。

没想到吴英瑶给出了更劲爆的答案:“我想好了,我要当偶像!”

“啊?”章心宥真是没料到还有这一说。

“所以我要学化妆、学造型啊!”她似乎早就做了一番准备,开始侃侃而谈。

“现在有这么多的造星节目、经纪公司,我可以报名呀。我都查过了,有好多家经纪公司引入韩国的练习生制度,从小就可以进的,我这都算年龄大的了!

“而且您看咱们国家现在的男团女团太少了,正是加入的好机会呀,我觉得我外型条件比她们好多了,唱歌、跳舞我都可以练呀!我连每天三千米都坚持下来了,肯定比她们能吃苦!

“就算做不了偶像,我还能做模特啊,我现在一米六六,几乎每个月能长一公分,十八岁之前肯定超过一米七了!”

说起形象,吴英瑶确实不算差,身高腿长,比例很好。容貌虽然不是舒星忆那样精致的美少女脸孔,也称得上是清秀。

“为什么突然想要做偶像?”

“不突然啊,哪个女孩不想做偶像,要不您问问舒星忆,我就不信她不想!”说到舒星忆,她语气中现出一种说不上羡慕还是嫉妒的酸溜溜。

章心宥心里开始哀嚎,他特别特别不擅长处理少女之间这种微妙的敌视心理,一句话说错就完了,于是暂且避开这个话题。

“你是认真的吗?跟你的父母商量过吗?”

被章心宥这么一问,吴英瑶又陷入了失落:“我妈笑话我,说我做梦……死也不给我报名。”

稍微思索了一会儿,他十分认真地说道:“好的,老师知道了。无论你将来想要做什么,只要不伤天害理、触犯法律,老师都没有资格反对。做偶像做模特,也都是很好的梦想。”

吴英瑶脸上豁然开朗起来,没等她高兴,章心宥立刻接了一个“但是”。

“在现阶段你还在学校里,就要把你应该做的事情做好。继续训练,好好上课,如果做不到,那老师也很难相信你能把偶像这条路坚持到底。

“另外,既然你说你是认真的,那么老师会找你家长谈一谈,还有经纪公司招生什么条件?都培训一些什么内容?是否收费?收费的话家里能不能负担得起?怎么签合同?合同内容苛刻不苛刻?是一边念书一边培训还是要退学离家等等?这些你都考虑过吗?咨询过吗?”

“……啊?”

大约是没有料到章心宥如此严肃认真,一连串的问题把吴英瑶问懵了。她压根就没想过这些,或者说,压根就没觉得这事儿能成就随口一说。

“我不知道呀,那我再想想吧……”

得到了会继续去训练的保证,章心宥才结束谈话。坐在椅子上把身体一垮,胡乱抓了抓头发:“我的天啊……现在的小孩儿咋想法这么多呢!”

陈正一直在工位上听了全程,“哼”一声:“你都多余说那么多,就该好好批评!这么点就想着当明星,不是做梦是啥?不知道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光想着出名,都是这些低俗节目闹的!”

“陈头儿,现在跟我们那个时候不一样了,打个手板儿叫次家长就能解决了?起码得摸清楚他们为什么这么想啊。”

“年纪这么小能知道什么,还不是受一些乱七八糟的影响!?老师和家长就得帮他们拿主意、防止走歪路!”

章心宥悄悄地撇了下嘴,不跟陈正吵吵。他们俩的理念从十几年前他是陈正学生的时候就不合,现在依然不合。

抻个懒腰,他从窗口往下看,学生们正在操场上三三两两地活动,不太好分得清谁是谁。下意识地找了下舒星忆,才发现她正绕着操场慢跑。

没有小姐妹,没有亲近的同学,虽然也没有受欺负的迹象,但她真的快乐吗?

(10)舒女侠也有心中的大侠

每经过认识自己的人身边,背后都有窃窃私语和不算友好的目光粘过来。

舒星忆知道自己不受同性的欢迎,尤其一年级被宋铭铭找过家长以后,女生们的敌视似乎就更加明显了。

要说不难受的话肯定是假的。

她也想交朋友、跟小姐妹聊天,分享彼此的秘密和喜欢的东西。

她曾经问过妈妈:是我有问题吗?是我哪里做错了吗?

舒月凉这样回答她:想要跟大家打成一片很容易,无论同学说什么,不管你同不同意,只要顺着对方就行了。大家笑的时候你也笑,大家安静的时候你也安静就好啦。

她问道:不同意的话我为什么要同意呢?那不是在撒谎吗?

妈妈说:所以星忆,你是想要对自己诚实而受到孤立,还是要对自己撒谎而受欢迎?妈妈总是告诉你要自己思考怎么做,你就按你想的去做吧。

她很认真、很苦恼地想了很久,苦恼到让在场的外婆跟妈妈发了脾气。

“月凉,跟一个小孩你说这些大道理鸡汤话干吗,她长大了自然就懂了。你让她这么较真儿这么特立独行,万一星忆在学校被欺负怎么办?女孩子要那么个性干吗呀?”

“妈,道理就要从小教的,谁也不是成人那天‘哗’一下就什么都懂了。这不是较真儿也不是特立独行,这是有自己的见解和思考。女孩怎么就不能有个性了,女孩也是人啊!”

“你有个性,你看看你现在怎么样!当初我不让你结婚你非要结,不让你离婚你非要离,自己没老公不说还害得星忆没有爸爸!”

好像就是因为这件事,妈妈跟外婆大吵了一架,冷战了很久。

舒星忆花了很长时间、很多次,自己去体验,最后的结论是用虚情假意得来的“友情”并不会让她觉得珍贵和开心。或者说,比起忍受现在这种孤立,违反自己的意愿去迎合他人更让她觉得难受。

总有一天,会遇到“臭味相投”的人吧?

她心里始终抱持着这样的期待。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并且迅速地超过了她,吴英瑶回头鄙视地“哼”一声,转头蹭蹭蹭地跑远了,她的小姐妹陈萌萌呼哧带喘地跟在后面,眼镜都要从鼻梁上滑下来了。

“瑶瑶、瑶瑶你慢点儿……我……我跟不上你啊……!”

经过她的身边,陈萌萌不好意思地笑一笑。

吴英瑶回头发现舒星忆停了下来,得意地甩甩头发:我可是练田径的,你跑得过我?

舒星忆压根没有注意她的得意,停下来一是因为跑够了圈数,二是因为有东西突然掉在她脚边。

是一本笔记,看起来已经用了很久,不知道被谁丢过来。她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两个本来正扭打在一起的男生瞬间安静下来。

“是你们的吗?”捡起来拍掉灰尘,舒星忆递过去。

长得比较高大的那个想要过来接,另一个赶紧拉住他:“那是我的!”

这两个男生都不跟自己一个班,舒星忆不认识,但很显然他们都认得她。“舒星忆,你可以看看,那女主角是你!”

“不行不能看!我我我还没写完呢!”

“你写了人家还不让正主看看!”高个子男生看起来很习惯发号施令了,秋季校服穿得松松垮垮,一身刻意强调过“老子社会人”的气息。

被他夹在胳膊底下的小瘦子一路被拖过来,脸色不知道是憋的还是急的,满脸通红。

“舒星忆,我叫祁文超,七班的,认识一下!”

“你好。”舒星忆看向另一个,举了一下手里的笔记本:“你在写小说吗?我能看看吗?”

从祁文超手里挣出来,男孩喘了好几口气才说:“不是小说……是剧本……但是……是动作片。”

祁文超夸张地大笑,用令人不快地语气说道:“是爱情动作片吗?啊哟你给舒星忆写成爱情动作片女主角啊!”

“不是那种片子!是古装动作片!是女侠客!”男孩还一张脸蛋更红了,气得攥起了拳头。他还没有舒星忆高,又瘦又小像个小学生,祁文超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

舒星忆并不理睬祁文超,又问“我能看看吗?”得到男孩的首肯便当场翻阅起来。

外景(日)竹林小径

舒星忆与范一杀举剑对峙。

范一杀(恶狠狠地):舒女侠,今日你放我范某一条生路,我范某来日定当结草衔环——

舒星忆(冷冷地):住口。

范一杀: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何故要将范某逼上死路!

舒星忆:为那些惨死于你剑下的无辜冤魂,出招吧。

范一杀(慌忙地):舒女侠且慢!范某也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啊……若女侠肯放过范某的狗命,范某回头便遁入空门日日诵经……!

舒星忆:去阎王爷那里诵经吧。

舒星忆出招。

范一杀死。

虽然格式不算标准,内容也还潦草,但舒星忆简单看完几页,便发现这是一个孤胆女侠仗义江湖的故事。

“我的武功很厉害吗?”

“很厉害哦!剧本的后半部分,我还打算让你……不是,让舒女侠习得更厉害的功法!”男孩兴奋地说道,“虽然会有一点磨难啦,但这样才好看呀!”

“前半部分呢?我的过去是什么样子的呀?”

“那部分故事在家里,在我的电脑上呢……”

“我很想看哎,可以加你的QQ吗?还有,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我叫吕学武!七班的吕学武!”没想到舒星忆会如此感兴趣,男孩喜出望外,立刻将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把笔递给她,“我回家就发给你看!”

舒星忆把笔推回去:“我加你。”

“哎哎哎也好也好!”吕学武拿过本子开始写自己的联系方式。

受到冷落的祁文超特别不高兴,这要不是舒星忆他老早就翻脸了。把吕学武的本子扔出去是他故意为之,一是要引起舒星忆的注意,二是用吕学武的傻逼衬托一下自己的牛逼。

可谁能想到舒星忆看着还挺高兴,这不便宜了吕学武这小子了吗?祁文超把吕学武往旁边一推,差点把他推个跟头。

“舒星忆,交个朋友呗。”祁文超从口袋里摸出个手机来,“也没什么见面礼,哥就送你个新手机,把你那破手机换了吧。”他说得轻轻巧巧漫不经心,手里拿着的却是最新款的智能手机,最便宜的型号也得五六千块。

而舒星忆现在用的,是十几年前遍布满大街的按键功能机,直板型、黑白屏幕,除了打电话发个短信,啥都不能干。

当初舒星忆这手机一拿出来受到不少“同情”,说她没钱买手机倒是有钱买裙子,宋铭铭趁着上课在后门抓谁玩手机都轮不到她。

舒星忆对这个“见面礼”不为所动:“谢谢,无功不受禄。”

她的手机是舒月凉特意选的抗摔扛砸型,手机里只存了父母、老师、学校附近和家附近的派出所号码,仅用于急事呼叫。

干脆的拒绝让祁文超面子上有点挂不住,把手机转两圈揣回兜里,还是按捺下脾气问道:“行,那你说你想要什么吧!给不了就算我输!”

“想要的东西我会自己争取,不用别人。”舒星忆把手往吕学武的方向一伸,淡淡一笑:“写完了吗?”

“写完了写完了!”吕学武赶紧把纸条塞到她手里。

祁文超狠狠“呸”一口:“小娘们,你给我等着!”说完狠狠踹了一脚吕学武,扬长而去。

他这一踹直接把吕学武踹出老远,直接在地上滚了两圈儿才停下。舒星忆赶紧跑过去拉人,一边找附近有没有老师。

“没事没事我没事儿!”吕学武看出她要干吗,连忙坐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道:“别找了,没用,老师根本管不了他。”

“对不起,是不是我连累你了。”拿着那一截纸片,舒星忆充满歉意地说,“他回头会不会找你麻烦?”

“应该,不会吧……”很显然吕学武自己也有这个担忧,“应该”两个字说得特别颤抖。

舒星忆想了想,另撕下一块纸写下一串号码:“如果他跟你要QQ,你就把这个给他吧。”她觉得祁文超这个人暴力又不讲道理,如果自己这里行不通,那肯定要从吕学武这里讨回面子去。

自己不讨人喜欢无所谓,但是因为自己的态度让无辜的人受牵连,那就是她的不对了。

“这也是我的,就是不怎么用。”

吕学武拿过来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我觉得要给舒女侠增加一点冷酷之外的性格描写了!”

舒星忆不是很懂,歪着头露出不解的眼神。

“学武!学武!”

跑道另一边,一个明显身材横向发育的身影正着急忙慌地往这边跑,身后还跟着俩。与其说跟着,不如说没好意思超过他。

小胖子呼哧呼哧跑到跟前:“我刚才看祁文超打你,我告诉你们班主任了!”

“我没事,真没事!”吕学武笑嘻嘻地,转头跟舒星忆说:“舒女侠,这是我发小儿梁薪,他学习可好啦,在一班!”

西五中并没有“资优”“普通”这样的班级区分,但实际上,大家也都默认越靠前的班级学生入学成绩越好。一班对于其余九个班级来说,就是“资优班”的象征。

梁薪见到舒星忆有点羞涩,点点头还不太好意思讲话,他身后的两个人倒是忙不迭地“你好你好”起来。

吕学武接着夸自己发小儿:“梁薪可厉害了,理科次次都全年级第一,他已经开始自学高中课程了!”

对别的都不甚在意的舒星忆,听到“理科第一”顿时目光闪亮:“你数学好吗?”

“好呀,他都满分的!”吕学武代替羞涩的小胖子回答了。

小胖子见状更不好意思了,连连摆手:“我们班学霸是他,我,我文科比较差。“

“学霸”矜持地一笑:“你好,舒星忆同学,我叫张宁傲。”

“我叫李正正!”张宁傲身边的眼镜小孩唰地举手,仿佛错过这个机会就再也没法自我介绍了似的。

舒星忆“哦”一声:“那你数学好吗?”

张宁傲还是很矜持,很谦虚:“单论数学的话,那还是梁薪更——”

舒星忆立刻再度看向梁薪,目光已经满是崇拜:“你可以跟我交换QQ吗?”

(11)最了解我的人

从地铁走到家,十五分钟的距离已经让梁薪浑身是汗了。进房间第一件事先灌下一大杯凉开水,喘了好一会儿,起身打开了电脑。

刚一登录QQ,马上弹出了一个好友申请:“你好,我是舒星忆。”

梁薪还从没想到过数学满分这个技能,可以帮他拿到西五中女神校花舒星忆的QQ。

光校花还不够,还得女神校花。

可能舒星忆自己都不知道,西五中这些迈入青春期、对异性的认知突飞猛进的十四五岁男生们,对她的关注度到底有多大。

她甚至已经成为一个标杆——西五中的男生们会不自觉地拿当红女团偶像来跟舒星忆相比,似乎比不过她便没有资格成为偶像。

“连舒星忆都没出道,她这种长相凭什么可以出道啊!”

越是连毛都没长齐的小男孩,言辞越发尖刻不留情面——批评偶像如是,批评舒星忆亦如是。

“她以为她是谁啊装逼给谁看”“假清高吧私底下说不定多放得开呢”,可是不管褒还是贬,这些风评通通都没有进到本人的脑子里。

舒星忆的内心世界比一般人更加单纯:喜欢的男人类型是布加拉提,崇拜的对象是数学好的人。

比如班主任章心宥,比如理科达人梁薪。

梁薪盯着自己的电脑,QQ一直在蹦,张宁傲问了他好几遍:“舒星忆加你了吗?你们聊什么了?不是就聊数学吧?”

梁薪很无奈,直接截图给他。

舒星忆一个小时之前跟他说了一句:“我去做数学作业了,请保佑我”,从此就再也没了消息。

“哈哈哈哈哈哈请保佑我是什么鬼!”

“真把你当数学之神了?”

“算了我去学习了,数学之神请保佑我。”

梁薪发了一长串省略号。在张宁傲把截图直接丢进班级群的时候,他关闭并退出了QQ。

张宁傲嫉妒了——舒星忆竟然不要他这个名副其实的学霸QQ。

梁薪和张宁傲、李正正,总是被人称作“一班三人组”。但其实经常在一起出现的只有张宁傲和李正正,梁薪只能算附带。

张宁傲人如其名,要强拔尖,很有点傲气。

作为成绩常年霸占着年级第一、区内前十的人来说,他这点傲气值得原谅,甚至应该说是理所应当的。不仅成绩好,还擅长运动,人长得也帅——如果说舒星忆是西五中的校花,那张宁傲无疑就是校草了。

梁薪在理科方面的出色,有一阵曾被他单方面视为竞争对手;考试出来以后发现没有威胁,又被他单方面地视为了“朋友”,有点事儿就要拽着他一起。

理由呢?大概是既不会爬到他的头上,又不会拉低他交友的层次吧。

梁薪有时会想,是不是因为自己的阴暗和自卑,把张宁傲想得有点不堪呢?或许人家没有那个意思呢?

跟他的理科成绩不一样,梁薪是个很自卑的人。

内向、笨拙、肥胖,在很多同学眼里,这三点加起来约等于“恶心”。哪怕成绩名列前茅,却改变不了他“肥宅”的绰号。

说不定什么时候前面就要加个“死”字了。

曾经有人开他玩笑:梁薪你是不是很省交通费?你可以滚着来嘛!

大家便很默契地哈哈哈起来。若是发火,他便又多了一个“开不起玩笑”的缺点,所以只能一笑置之,默默忍耐。

他也不想这么胖啊,走几步路就喘得要死、天气热一点就浑身是汗,别说别人讨厌,他自己都不耐烦。可有什么办法?遗传了父亲的易胖体质,喝口水都会长肉。

所以今天舒星忆的这个举动,他其实烦恼多过开心,甚至有那么一会儿,曾经怨恨舒星忆,为什么要让他再度成为别人议论甚至嘲笑的对象?

“舒星忆跟那个肥宅梁薪加好友啦!”

“为什么呀为什么呀?”

“因为人家是‘数学之神’啊!”

“哈哈哈‘肥宅数学之神’吗?”

他已经可以预见,班级群里现在会是什么样的盛况了。

梁薪对舒星忆的感觉很复杂。

他也曾经偷偷关注过这个以美貌和个性而闻名的少女,既对她敢做敢言的勇气充满钦佩和羡慕,又对她的我行我素避而远之。

“反正跟我不是一类人,远远地看着就好了。”

他一直是这么想的,从来没觉得舒星忆有一天会跟自己扯上关系——并且如此主动热情。

然而不可否认的,他心底里又有一丝窃喜。

不管是张宁傲,还是那些正在嘲笑自己的男生们,一定也在暗暗地嫉妒着他吧。

舒星忆似乎真的只是为了说这一句“保佑”,便再也没有了动静,倒是吕学武,嘀嘀嘀不停地给他弹消息。

“老梁老梁!见过她真人以后,我更有灵感啦!”

“她看了我的剧本,可喜欢了!”

“我一定尽快写完,我们排个话剧吧!”

如果说有谁以另外一种角度在关注着舒星忆的话,那吕学武无疑是最特别的一个——跟思春期和恋爱毫无关联,他只把舒星忆当成一个出色的“原型”。

吕学武跟他从小一起长大,小学时还是同班同学,货真价实的发小。

因为从小身体就不好,总是进出医院,养病的时候唯一的爱好就是看电影,因此立志长大后要从事电影行业,拍真正的武侠片。

从第一次见到舒星忆起,就认定她有“女侠气质”——美艳、冷酷、独来独往、身世神秘、嫉恶如仇!

梁薪问你从哪里看出她嫉恶如仇了?身世也不神秘啊,家长都来过了。

吕学武说这是艺术的加工和想象,你这个理科男懂什么?

梁薪心说你给人家加工成那样,人家能高兴吗?

现在看来,好像还真挺高兴的。

“学武,祁文超没堵你吧?”梁薪想起这件事来。虽然是当时就通知了班主任,可是他自己也知道,老师拿祁文超根本没办法。

祁家的奶奶,为了孙子动不动就来学校下跪。别说老师,连校长都躲着她走。

“还真来堵了,幸亏舒星忆多给我一个号码,我赶紧就认怂了!”

“假号码?”

“真的,她说就是不常用。”

这个舒星忆想得还挺周到,梁薪暗想。

“老梁,张宁傲是不是挤兑你了?”吕学武反过来问他。

“挤兑呗,都习惯了。你都被祁文超欺负惯了,我还能有啥不习惯的。”

吕学武停了一会儿,说:“等我把他俩都写进剧本里,让舒女侠干掉他!”

梁薪瞅着聊天记录嘿嘿乐。

他有时候都不明白,为什么吕学武总是能这么乐观呢?

小学时代因为俩人一个肥胖一个瘦小,还天天形影不离,没少被人嘲笑。

可是吕学武从来不放在心上,左耳进右耳出,还老教育梁薪:你知道你为啥胖?就是把没用的话都听进去还放在肚子里!

说完拍拍胸脯:你别看我个儿小,可是我心大啊!

房间外传来门响,是妈妈回来了,梁薪赶紧把电脑关了。其实爸妈不太管他玩不玩电脑,甚至有时候学习学得狠了还劝他休息一会儿,但梁薪总是规规矩矩地不想让父母多操心。

“舒女侠”做完了今天的作业,抱着笔记本把吕学武发来的半部剧本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看完了,很难得地去找她爸爸聊天。

“爸,拍一部武侠片要多少钱?”

荆寻正在沙发上看电视,屏幕上显示的是他最近整理的各种数据报告。即使已经不经手具体事务,但工作的相关时势热点和风向分析却从来不落下。

“嗯——”他思考了一下,“上千万总是要的,最近几年的大制作已经全部用亿来计算了。”

舒星忆“诶”了一声:“那么多啊。”她的表情并不很意外,应该说当数字超过一定限度的时候反而不会有什么实感了。

“怎么?”

“没事,在想象一部电影而已。”

“武侠片?不是奇幻片吗?”

“为什么是奇幻片?”舒星忆反问道。

“你喜欢的布加拉提,不应该是奇幻类型的角色吗?或者是言情片?”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会想要跟喜欢的二次元角色谈个恋爱吧。

这句颇有点自以为是的话只换来女儿的一个白眼,和不咸不淡的反讽:“爸还真了解我。”

这世界上能让荆寻碰钉子的人,大概只有女儿和前妻了。

“觉得他们是我们生出来的,又由我们一手抚养长大,没什么能逃过我们的眼睛。可是有时候,我们比任何人都不了解自己的儿女,大部分原因就是这种为人父母的自信和骄傲吧。”

荆寻翻开手机,看着这一段话:为人父母的自信和骄傲?

这种感情,他从来都没有。

“您说得很对,”他回道,“我对女儿的了解恐怕还不如她的同班同学。”

“从现在开始也不晚,您有这个心就可以了,我女儿跟你们家星忆毕竟是同班同学,有什么情况比咱们先知道,我也帮您多留意。”

荆寻不得不佩服前妻对他的了解,家长会这种场合,他的确是会有一点“收获”的——例如一两个以“家长交流”为名而交换的电话号码。

“非、常、感、谢——”荆寻一边念一边打字,发送。结束对话之后直接拨了另一个人的电话:“阅颜,在干吗?”

“别问我干吗,直接说你要干吗就完了。”

荆寻低声地笑。

胡阅颜实在是摸清了他的脾性。若说这世界上除了舒月凉还有谁比自己还了解自己的话,大概就只有胡阅颜了。

“为什么你每次跟我讲话语气都这么冲?”

“为什么你每次都来找我撒娇?”胡阅颜丝毫不客气,“因为舒月凉不在是吗?”

“我哪有。”

“没有那挂了吧。”

荆寻并不挽留,只是静静地等待。

几秒的沉默不算漫长,但胡阅颜的妥协来得更快:“你到底要干吗!”

“我们好久没一起喝一杯了。”

“好,喝啊。”胡阅颜堵着气似的,“我常去的酒吧,敢来吗?”

(12)最近的距离,最远的恋爱

明明看到荆寻进门了,胡阅颜就是故意不招呼他,把他晾在晦暗的酒吧门口四处张望。方才等着他挂机的那几秒沉默背后,胡阅颜的眼前几乎浮现出荆寻那令人痛恨的、胜券在握的微笑。

可恨又迷人。

从第一次见面起,胡阅颜就从没停止过对荆寻的怨恨,和喜爱。

他已经忘记了当初是如何喜欢上荆寻的,等到自己发觉的时候早已经泥足深陷。这么多年以来,胡阅颜对自己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别犯贱,别他妈犯贱,别他妈倒贴还犯贱。

圈子里著名的冷面男神、高岭之花,在荆寻面前就他妈是一头分不清方向、只知道朝着眼前的胡萝卜狂奔的傻驴!

他也不懂为什么自己就是放不下荆寻?

明明就是个拈花惹草、四处留情的人渣直男,却总是做出一副“我没有你不行”的委屈模样,把他牢牢绑在身边;一边说着“我们只能做朋友”一边又跟他乱抛媚眼,胡阅颜真怕自己哪天没控制住就把他一刀捅了。

本来长相就够招蜂引蝶的,荆寻还就生生站在灯光最好的地方不动也不打电话,等着胡阅颜来找他。给胡阅颜气的,按键按得都要把手机屏幕按碎了,刚听见荆寻“喂”了一声就吼他:“你不会往里面走几步吗?!”

“我怕你看不见我啊。”荆寻还特别有理,一边跟他抱怨一边又和颜悦色地对来到身边的男孩们说道,“……抱歉我是来找人的,他已经来了。”

胡阅颜一身杀气地走到他面前:“荆寻!”

荆寻早就见惯了他的虚张声势,笑眯眯地全然不受影响,却把其他人吓得还以为遭遇了捉奸现场。

回到卡座里,见胡阅颜回来,座位上的男人便拿起外套起身:“你朋友来了,那我就先走了。”胡阅颜也不挽留,微微点头。倒是荆寻颇为抱歉:“真不好意思,打扰你们。”

男人哈哈大笑,“没有没有,我们今天也没约,碰巧遇见了。”

“下次有机会一起。”荆寻伸出手去,笑容可掬。

俩人一边握手一边就居然就假模假式地客套起来了,看得胡阅颜鸡皮疙瘩掉一地,不耐烦地打断:“要走赶紧走,跟这儿聊个什么劲。”

“行行行,我走我走。”男人似乎很怵胡阅颜,摆摆手走到另一桌,打了招呼就真的走了。

荆寻的目光追着对方看了一会儿,才脱了外套坐下:“又怎么惹着你了……”自己给自己倒酒喝。

“你也不看看什么地方,还‘一起’,一起干吗?开房啊?你那套见谁都要撩一撩做储备资源的习惯能不能改改!”

“客气一下而已,怎么就算撩了。”

荆寻看着胡阅颜不悦的侧脸。虽年已经步入中年,面容却依然精致,岁月沉淀下来的稳重令这份精致愈加充满魅力,吸引着那些毛头小子们蠢蠢欲动。

“那是你男朋友?”看起来很年轻,也就三十出头。

“是又怎么了。”

“你俩没约却在夜店相遇,他还戴着婚戒。”

胡阅颜闻言转过头来看他,冷哼一声:“你的道德水平线都高到这种程度了?”

“我不是怕你受伤害吗?”

“除了你没人能伤害我。”

荆寻便闭了嘴。胡阅颜也不知道是不想让他误会自己还是缓解气氛,没好气地低声解释道:“他是形婚,好几年了。老婆虽然不是拉拉,但也各玩各的。父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话说生了孩子随便离。”

“还要生小孩?离婚对孩子的成长很不好。”联想到自身,荆寻感叹道。

“有什么办法,他也不想生,到头来当个不负责任的爹,对谁都不好——先拖着呗,本来俩人就商量了五年左右就分开。”

“你又骂我,”荆寻自动自觉地把“不负责任的爹”套在自己头上,“你们多长时间了?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

胡阅颜又怼他:“我跟你说这干吗?是要你替我高兴还是不高兴?他又不是男朋友,是炮友。”没等荆寻对炮友发表看法,马上又说:“这几年也就这一个,跟你比不了,天天不重样。”

荆寻把酒杯往桌上一磕:“说话凭良心,我也就年轻的时候浪过一阵,现在老实得要死。”

“你老实?”胡阅颜可不信他这个邪,“你的老实也就是从每天换变成每月换。照顾女儿正经当了几天爹,憋不住了吧?”

“我是被我女儿愁的!用尽办法也讨不到个好来,不知道是只有我这样还是天下所有爹妈都这样。”

“还天下的爹妈呢,你就别跟别人比了,人舒月凉就没这样——谁让你生了孩子还要离婚。”

“我知道,所以这不是在学嘛,这么大的女儿根本不知道怎么跟她相处,周围又没人能让我取取经。”

“你不也是这么大的时候去你父母身边的吗?”

这话一出,俩人同时都沉默了,空气像凝固了一般沉重。

胡阅颜说完立刻就后悔了,后悔得想抽自己耳光。这是荆寻最不想触碰、永远无法愈合的一道伤口。

怎么就说出来了?

胡阅颜想要道歉,却又想这可能不是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能被原谅的事而迟疑,反倒连道歉的机会都错失了。

良久,从荆寻的方向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虽然细小,却似乎将坚冰破开了一道缝隙。

“她跟我能一样嘛?最后一次,下次真的跟你生气了啊。”荆寻闷闷地说。

坚冰噼里啪啦地碎裂,消失无踪,空气再度流转起来。胡阅颜轻轻地松了口气。

“我不是故意的。”

“月凉都不敢拿这件事挤兑我,也就是你吧,”荆寻把酒杯放在嘴边,后半句若有似无,“就仗着我在乎你。”

哪怕胡阅颜知道这个在乎不是他想要的那种在乎,此刻也觉得不能更窝心了。他都已经排在舒月凉之前了,还要怎么样?

“对不起,阿寻。”

听到他的道歉,荆寻转过头来微微一笑:“原谅你了。”

荆寻往后靠在沙发靠背上,歪着头看他,仿佛因为隐藏了巨大的难过而无比疲劳。那眼神又好像在说:因为是你我才原谅的,别人谁都不行。

胡阅颜克制着想要去亲吻他的冲动,放下酒杯拿起外套来:“走吧。”

“干吗,走哪儿啊?”

居高临下地看着荆寻那张帅脸上露出茫然又无辜的表情,胡阅颜难得地笑一笑:“你还真要在这儿喝啊?”

本来就是捉弄荆寻才把他叫到Gay吧来的,不然胡阅颜自己都八百年不来一回。本身就不爱玩,也有了固定床伴,年纪一大把还来这里岂不是等着被年轻人笑话。

荆寻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晃了晃长腿碰一下他的膝盖:“你就折腾我没够儿。”

胡阅颜看他那个无赖的样子,总算是明白为什么一直放不下他。

四十岁的人了,百分之九十九的成熟端庄和稳重可靠之外,总是还有那么百分之一的天真和脆弱抹不掉。旁人看惯了他的百分之九十九,而你却被那只给你看的百分之一而打动。

然后忘不掉。

“请客啊。”荆寻站起来挽着大衣,一脸的小人得志,胡阅颜当然也不跟他认真计较,笑骂一句“德性”。

这就算和好了,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更容易妥协。

“是不是得叫代驾啊,我刚才都喝一杯了。”

“叫什么代驾,走路几分钟到了。”

“酒怎么样,不够好不喝啊。”

一边聊天一边从卡座里移动到门口,荆寻在嘴里叼了根烟,浑身上下摸打火机。抽烟的人大约分两种,一种是有自己特别珍惜的打火机的,一种是只有烟没有火儿的——荆寻就是后一种。

胡阅颜不抽烟,眼见着他要去找人借了,赶紧踢了他一脚:“出门自个儿买去。”

“又怎么了?”

荆寻这一晚上又挨骂又挨踢,简直要委屈死了。

“让你出门买就出门买,别借,不然后果自负。”

想着大概是有特殊含义,荆寻也就不吱声,默默看了一会儿胡阅颜,突然就走过去把他抱个满怀,耳鬓厮磨似的暧昧。胡阅颜被他这一抱搞得心脏都漏跳一拍,“你、你干吗?!别闹!”

以为荆寻跟他抱屈胡闹,就听到男人在他耳边低语:“悄悄地往三点钟方向瞄一眼,你炮友刚才打招呼的那一桌。”

胡阅颜顿了一下,心领神会,装作同他调笑一般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

“看见了?”

“看见了。”

荆寻这才搂着他肩膀走出门。胡阅颜找了个烟摊买了一只打火机,给他点着了烟,没急着解释为什么不让他借火,问道:“是他吗?”

天佐影视新任VP——寇文义。

微弱的火光照着荆寻平静的脸:“应该错不了,那么有特点的一个人。”

“倒是没想到。”

“也不稀奇了,影视娱乐这一块的特别多,跟咱们对接的那些个小经理里面有两三个。”

“看他这大大方方的样子,好像都半公开了?”

“谁知道。”

荆寻吸了一口烟,两人同时沉默了。胡阅颜冷不防把火机塞进他手里:“你可别打不该打的主意。”

“啊,那么明显吗?”荆寻笑起来,“我是考虑让你牺牲一下色相的,不过感觉你年纪大了点。”

“滚鸡巴蛋!”

(13)不一样的夫妻

“牺牲色相”当然是玩笑话,就算不能投其所好,多一点了解的门路也是好的。胡阅颜想了想,说:“我托人打听打听,看有没有机会攒个饭局认识一下。”

荆寻点点头,“叫上我,这种低三下四求人不要脸的事儿我拿手。”

胡阅颜重重地拍了下他的后背:“行了啊你。”

这话实打实有一些心疼在里头。

当年两人一起从老东家独立出来,为了拉客源四处给人打电话、发公司简介、上赶着去比稿、陪标,少不得有一些需要应酬的场合。

胡阅颜一是不能多喝、二是不善言辞,最主要的是根本拉不下这个脸来,要是碰上那种说话不好听的他还压不住火儿。全靠荆寻孤身上阵,挡酒挡骂,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给“未今”攒下了第一批客户。

那个时候星忆刚出生,舒月凉照顾孩子已经很累,荆寻半夜带着一身烟酒臭味不敢回家,怕折腾月凉打扰她休息,只好晚上睡在公司,一吐就吐个半宿。

胡阅颜一面难过一面心疼,一面恨自己为什么就甩不开这点面子。荆寻拍一拍他的脖子,说“这种事我一个人就行了,你有你应该去做的事”,说完就一倒头昏睡得跟死过去似的。

他们心里都清楚,无论表现得多么不卑不亢态度谦和,在客户老爷的眼里都是叫花子。

从那时起胡阅颜就发誓,不管荆寻会不会回应他的感情,他都要陪在荆寻身边,一直到荆寻不再需要他。

总是恨他处处留情,可没有这处处留情左右逢源的功夫,未今也走不到现在。最苦最难的时候,都是荆寻一个人在撑着大家,所有人便都认定了“有荆寻在天塌了也不怕”。

那他自己的天呢?

每逢想到这里,胡阅颜似乎又觉得他那些拈花惹草的浪荡事、逢人就撩的情圣做派,也不是不能原谅了。

回到家已经是十二点以后,荆寻悄悄推门看了看女儿,帮她盖好被子,把小夜灯关掉。舒星忆作息很好,十点左右必然犯困,早上五点半不用叫就会自然醒。而荆寻一向晚睡晚起,最近为了给舒星忆做早餐逼着自己五点就爬起来煎鸡蛋,送女儿上学以后再睡回笼觉。

月凉是怎么一个人把她带大的呢?

两个人还在一起的时候,荆寻跟她一起看那些育儿手册,学会换尿布、冲奶粉、喂奶、哄睡,夜里为了让舒月凉多睡一会儿,女儿哭了荆寻会先爬起来抱起来哄。

然而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在他为了公司忙得团团转的时候,月凉一个人默默地把星忆养育长大,从未跟他抱怨过一句。

关好门,荆寻径直来到厨房,准备给女儿做明天的午饭。手机上舒月凉刚刚回了他的消息,他便直接拨了电话过去。

做他们这一行的,从来没有前半夜睡觉的时候。

“月凉,这么多年辛苦你。”

舒月凉以为他是要讲消息里问的那件事,却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这样一句开场白,笑着问道:“怎么,才几天就应付不来了?”

“没,只是觉得那时候那么辛苦你都没有抱怨过一句,其实我应该——”他停住了话头,笑一笑:“算了,说那些也没用。”

舒月凉了然:“你也一样啊,没日没夜地赚钱就为了让我们过得更好一点,你也没有跟我抱怨过啊。”

明明互相理解,却为什么会以离婚收场?

明明已经离婚,却为什么依然想要依赖对方?

荆寻和舒月凉之间,似乎有着同其他夫妻都不一样的相处方式。

“好了说正事儿,你刚才问我的,就是我走之前犹豫了没说的。”舒月凉打破短暂的沉默,干脆地说道。

无论以前还是现在,她总是能比自己更早地结束迷茫——荆寻暗暗感叹道。

“寇文义是gay?”

“是,不过天佐风气本来就比较开放,这个倒是无所谓。我之前拿不准的,其实是他跟威曼之前的一些传言。”

“他跟威曼?”荆寻惊讶道,“威曼一个笔直得不能再直的直男啊!”

别人不确定,荆寻能确定,俩人毕竟合作过那么久,这种事不是那么容易装的。

“所以都说他得不到回应因爱生恨,谁知道这里面真的假的。不过他本人个性就很乖僻,以前在天佐的时候打过几次照面,说真的,我真想一巴掌把他扇墙上!”

舒月凉极少这么“不理性不客观”地评价别人,这倒让荆寻意外了。

“这么难搞?阅颜还说托圈里的朋友问问有没有能搭上桥的,攒个饭局。”

“阅颜?就寇文义那张嘴,十个阅颜也不行啊。”

“不然他这个级别的人别说吃饭,连见都没机会。”荆寻说,“就这一次,不行就不较劲了,未今也不是缺了这个单子就吃不上饭——我就是挺想会会他的。”

舒月凉沉吟了一会儿,想象了一下仿佛觉得会很有意思:“你们俩,我还真说不好谁更胜一筹。”

“亲爱的前妻,这话我听着可不像夸奖啊。”

舒月凉在电话那边笑得开心极了。

“哦对,说到这想起来了,”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舒月凉清清嗓子说正事,“我这边正好有个需求,回头咱俩找人对接下brief,比稿也就走个形式,这事我能拍板儿。”

她这次临危受命带着新部门去开疆拓土,虽然公司规模远远比不上天佐,好歹名头上也算是个VP了。

“哇,就咱俩这层关系没人怀疑你吃回扣啊。”

“有没有这层关系都得有人怀疑我吃回扣,还不如肥水不流外人田。”

荆寻长长的“嗯”了一声,没回答。

“听着怎么那么不乐意啊?”

“我琢磨着,前妻一朝变甲方,好像更吃亏啊。”

“爱接不接,我这是怕你年底拿不出抚养费了。”

“你看你看你看,你这不是变着花样吃回扣吗?”

舒月凉没理会他的调笑,叫了一声“阿寻”:“……你真的不用给那么多,我们也不缺钱。”

“那是两回事。”

很显然荆寻不想讨论这个问题,“不聊了,等你的brief。”说完挂了电话,挽起袖子开始洗菜切菜。

星忆喜欢吃那种日式蛋卷,但是不要甜的,要微微盐味,还有麻油拌的烫菠菜,不撒芝麻,撒捏得碎碎的干辣椒。因为她爱吃一点点辣,跟她妈妈一样。

他开始打蛋,一圈又一圈,将蛋液打成一个漩涡。

月凉什么都清楚。

清楚地知道他为什么净身出户还要执意支付高额的抚养费,哪怕她从未要求过。

即使在离婚头两年让自己生活拮据到只能睡公司,他也没少给一分钱。胡阅颜不理解,为什么和平分手,荆寻却像一个被没收财产撵出家门的流浪汉。

阅颜永远不会理解婚姻,也不会理解女人,更不会理解一个被女人看透了全部内心而羞愧的男人。

如果连这点付出都没有,荆寻不知道还有什么脸面去面对舒月凉和女儿。

舒星忆带着小饭盒去找章心宥,等他批完自己的作业就在他办公桌上吃了。

章心宥下课后在食堂拎回来的一张薄饼加一勺红烧肉炒土豆丝——红烧肉大概溶在了汤里看不见,味道还是有的。对面的舒星忆把小饭盒一打开,双层日式便当,精致得只在杂志图片上看过,馋得章心宥眼泪比口水先下来。

“你以后不准跟老师一起吃饭!”

舒星忆看着她班主任咬那张薄饼跟咬皮鞋似的,看着她的饭盒眼睛里都是恨。

嘻嘻一笑,夹了颗切好的蛋卷放他饭盒里:“这个特别好吃,老师你尝尝。”

“不吃,土豆丝挺好的。”章心宥仿佛眼含泪光却一身傲骨的烈士。

“我爸虽然数学不好,可做饭特别好,真的,不骗你!”

烈士被“我爸”这两个字破了功,不动声色地屈服了,表面上却还要装一装。

“你爸还会做饭啊……”

舒星忆佯装大人样地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似的:“唉,有一样说一样,虽然优点不多,烹饪还是没话说的。”

“怎么听起来跟你爸爸感情不好似的,”烈士终于自然地伸筷子把那个蛋卷夹起来,“家长会的时候可关心你了。”

不是甜的,淡淡的咸味蛋皮里夹着海苔碎,又软又香。

“也就当着老师的面吧……”少女嘟囔着,自己也将一颗蛋卷塞进口中,大口地嚼着,好像在咀嚼对父亲的不满。

“真的很好吃!”哪怕撇去“荆寻做的”的加分,这个厚蛋卷也能打上一百二。

“好吃吧!明天让我爸多做一点!”

“不不不不用了,”章心宥压下满心期待的“好想吃”,连连摇头,“这样会变挑剔的,对不起我妈。”

少女晃动着长长的马尾,歪着头露出无声的微笑——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跟她的父亲有点点像。

解决完午饭,章心宥也就歇个十几分钟,下一波的学生又该来了。舒星忆收拾好饭盒和作业本,准备去找吕学武完善“舒女侠”的故事。她本来有心要跟章心宥炫耀一番,想想又打住了,觉得因为这种事过分高兴会显得太虚荣,降低在老师心中的印象分。

“对了星忆,上下学尽量不要自己一个人。”章心宥突然说道。

舒星忆低头想了下:“是祁文超吗?”

昨天的冲突经由梁薪告诉了柴明;柴明找了祁文超,这小子丝毫不知悔改,还大言不惭地表示“我就是要把她搞成我老婆怎么地”;柴明又提醒了下章心宥;章心宥思考半天,觉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祁文超真干出什么混蛋事儿那就晚了。

真有那一天,祁奶奶找谁跪都不管用。

“总之小心一些,尽量让你爸爸接你。在学校有老师,出了学校就只能靠你们自己和父母。”

“老师……”

舒星忆不知怎么难过起来,章心宥以为她害怕了:“没事啊,不要怕,如果没人陪你大不了老师可以送你——”

“老师我不怕他,”舒星忆赶紧摇头,微微皱起眉头,“我是觉得……我是不是让老师觉得特别麻烦的学生……”

从不畏惧的少女,垂下头不安地用手指抠弄着饭盒边缘。

“这个么,老师觉得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孩都很不让人省心,你这个程度还远远排不上。再说受欢迎又不是你的错,老师和学校也从不会觉得任何一个学生是‘麻烦’。”

虽然话说得漂亮,但章心宥自己心里也还吐槽了一句“祁文超真的算麻烦”。

“懂了哈?”

舒星忆点点头:“懂啦,放心吧老师,今晚就让我爸来接我。”

这话说完不到两个小时,章心宥刚下课就接到荆寻心急火燎打来的电话:“章老师,我家星忆怎么啦?”

(14)老一辈,上一辈,这一辈,下一辈

“星忆上着课呢,没事啊。”章心宥没课的时候,会定时绕去班级后窗上查看有没有人逃课。

荆寻略松了口气:“她突然叫我晚上去接她,我就想是不是有什么事——章老师,需要我现在就过去吗?”

“啊,是这事儿。”章心宥将原因略微一讲,荆寻愈发愤怒,表示“非常有必要跟对方的家长谈一谈。”

章心宥把祁文超家里的特殊性说明了一遍,建议荆寻回去先跟星忆沟通,他这边再跟柴明沟通,看是否需要跟祁文超本人面谈。

荆寻这才稍稍放松了一点,问道:“心宥,周末你有时间吗?”

章心宥心里突然雀跃起来。

“有、有的,是……有什么事?”

荆寻轻轻笑起来:“还书呀,你忘啦?早知道不跟你讲了。”温柔的笑声里仿佛在说“你个小傻子。”

章心宥面前没有镜子,不然他就会发现自己确实笑得像个傻子。

周六没睡懒觉,章心宥早早就爬起来了,还跟他爸一起看早间新闻,给尚女士惊讶得够呛:“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要小瞧人民教师的觉悟啊。”

“哎呦起个早就叫觉悟了,给你金贵的,一会儿粥好了跟你爸摆饭啊。”尚女士索性就把围裙摘下来,儿子都起来了,多一个人使唤,“一家之主”安心下楼遛狗。

章建武在看本地一档时势节目看得很认真,问道:“心宥啊,你们学校没这事儿吧。”

电视里正在播放一则新闻:西关区一所高中宿舍楼昨天凌晨发生跳楼自杀事件,由于该生平日沉默内向,家长怀疑在校期间遭遇欺凌,正在跟学校讨要说法。

“这已经是本市本月第三起中学生死亡事件,市教育局和领导敦促教职人员加强中学生心理素质建设和心理健康普查,也请广大学生家长加强与未成年子女的沟通。”外场男主播一脸正色地说道。接着跟嘉宾将话题延展到“校园暴力、学生减负、应试教育、教职员工综合素质、教育方法”等等。

章心宥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

自从当了老师,父母对教育、学校相关的新闻就格外关心。孩子在学校出了事,老师肯定脱不了干系,章建武总是担心儿子哪一天就遇上这种有口说不清的事情。

不止他担心,其实章心宥自己也担心。但这种担心并不是在自己,而是在学生身上。

一个人要了解另一个人很难,一个人要了解四十个人更难,一个人要了解四十个还在成长中的人,那就是难上加难。

这些孩子们出生在网络的时代、科技的时代,上一辈需要颠覆观念才能去接受的新事物,于他们而言却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常。当而立之年的人还在犹犹豫豫是否能做一番事业的时候,十三岁的世界级黑客,和十一岁的创业CEO,正在用行动刷新着成人世界的规则,仿佛时刻提醒着世人:我们的时代,已经来了。

他们更聪明,更好奇,懂得更多,选择更多——诱惑更多,压力也更多。

看着自己班上的学生们天真无邪的脸蛋,章心宥时常会想:你们将来,会成长为怎样的人呢?

你们目前所接收的一切,会对你们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你们会成为怎样的一代?

我们这些早出生十年二十年的大人们,是否能跟得上你们成长的步伐?

而我们自己,真的成为合格的大人了吗?

锅里的粥好了,爷俩儿摆好桌子等尚女士回来,左等右等不见人,章建武给媳妇挂了个电话,尚女士不知道怎么气呼呼地:“马上就回!”

回来的时候还多带了一个人:刘老太太家的儿媳妇。

儿媳妇叫白淑芳,章心宥叫她白婶儿,年纪比尚女士小不了几岁。坐在他家客厅里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脸上好像还有被指甲抓出来的伤痕。

“尚丽嫂子……耽误你家吃饭了……”白淑芳忍着抽噎说道,被尚女士大手一挥打断了,“还差一顿饭啊,等他爷俩儿吃完,嫂子给你炒个鸡蛋,咱俩一起吃。”

白淑芳便再度哭泣起来:“嫂子,我真过不下去了……孩子都大了,我真不想忍这老太太了!”

这种婆媳之间的事情,章家父子便自动自觉地不去插嘴,默默地在厨房吃饭,但不妨碍章心宥听了这么一耳朵。

大意便是老刘太太常年让儿媳妇受气,张嘴就骂抬手就打;嫌弃她生了两个孩子都是丫头,从小就不给好脸儿,弄得现在俩闺女过年节的都不爱回家;儿子要是帮腔两句就大骂不孝顺、有了媳妇忘了娘。

今天是咋回事儿呢?老太太有高血压,之前的药不大管用了,大夫给换了新药,早上白淑芳照常给婆婆拿药吃,老刘太太一看跟以前的药不一样,就说儿媳妇要害她,给她吃毒药。在家里骂还不够,拎着板凳坐在小区里接着骂,骂到邻里皆知。白淑芳一看,这成什么了?自己辛辛苦苦伺候一家老小一辈子,在她嘴里就成了谋财害命的恶毒儿媳了?

讲不清道理,还被老刘太太挠了好几下。被遛狗回来的尚女士看见,叉腰帮腔对骂了一阵,把白淑芳拽回自己家里来了。

“这个家有她没我,我回头就跟老刘说……舍不得分开住,咱俩就离婚吧!我自己妈都没照顾过几天,凭什么给她做牛做马啊!”

“你呀,你就是被她欺负惯了,不够硬气!”

尚女士公婆去得早,又跟她老公一样都是老实人,家里面的事全靠尚丽一手操持,果断利落、周到圆融,若是有人说她个不是,婆婆先不乐意。

“她一个老太太,我怎么跟她硬气啊……”

“你家老刘什么态度啊,实在不行,找个养老院吧。”

这话一出,白淑芳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那哪儿行啊?老太太得气得厥过去,再说了,我们也不能落这个口实,这多让人戳脊梁骨啊……”

白淑芳的观念里,“养老院”三个字就等于不赡养爹娘。

“你这就是认识落伍了吧,就咱们这一代人那都得是养老院的命!家家都一个,孩子以后结婚了,下有一个小上有四个老,他们怎么养啊?”尚女士指指自己儿子,“我跟他爸都商量好了,腿脚不行了找个条件好点的养老院,不让小兔崽子操心。”

章心宥一怔,抬头看他爸。章建武一脸苦笑,摇头让他别多想。

尚丽跟白淑芳又讲了一圈车轱辘话,老刘给她打电话哄了一番,看他夹在中间也是两难,白淑芳便抹抹眼泪回去了。尚女士这才一边叹气一边来到饭桌上,端起章建武刚给她盛好的粥碗。

“妈……你真这么想的啊?”

章心宥满脑子都是他老妈那句“不让小兔崽子操心”。

尚丽点点头,爽快地承认了:“我跟你爸现在是还硬实,等到过二十年你再看呢?这还是没病没灾,咔擦死过去都算是享福,到时候对着四个老头老太太,你要养我都不放心给你养。人那养老院护工起码还都是专业的呢!”

“那我就不结婚!工作也在这儿不动了,哪儿也不去,就给你俩养老送终。”

“别跟我来这套啊,你要现在结婚生孩子,我俩说不定还多活几十年呢。我都五十几了别说孙子,儿媳妇影儿还没看见呢,天天对着你们爷俩儿,我都觉得没意思!”

变相催婚立刻让章心宥食不知味,草草地吃完早饭回房间,往床上一躺生闷气。

到底气谁,他自己也不知道。

是气催婚的老妈,还是无法达成母亲心愿的自己?

“你跟孩子讲这些干啥,他天天那么忙,压力不小了。”章建武说道。

“就得给他点压力,学校那么多个单身女老师,怎么就不能处一个呢?你看他那大学同学石飞,人自己开补习班比他忙多了,耽误交女朋友了吗?”

章建武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不再搭腔。

(15)何为爱恋

下午三点,章心宥出发了。路程有点远所以没骑车,改坐公交。同排刚好坐着一位老人,戴着毛线软帽,整个人缩在棉服里,怀里抱着一个写着“某某医院放射科”的塑料袋,靠在车窗上昏昏欲睡。

章心宥便忍不住想:他身体怎么了?他的老伴儿还在吗?他有儿女吗?他回家是自己一个人吗?还是会回到养老院呢?

一旦思考起这个问题来,便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随之而来的另一个问题:他这辈子,会结婚吗?

章心宥对恋爱的觉醒,比一般人都晚了许多。整个中学乃至大学前半学期,都还沉浸在小说、漫画、篮球中不可自拔,就连萌发好感的人也全部来自于平面角色。

以致于他对自己的性取向,直到现在还处于摇摆不定的关口——并非有意逃避,而是还没有一个人让他意识到“何为爱恋”。

我喜欢这个人。

这喜欢令我欢喜,又令我痛苦;

令我强大,又令我脆弱;

令我自信,又令我自卑;

令我美好,又令我丑恶。

他没有交过女朋友,也不讨厌异性,内心便侥幸地认为或许自己只是晚熟一些,是可以同别人一样结婚生子的。

直到他遇见了人生中第一次“怦然心动”。

焦灼、甜蜜、期待、嫉妒,他从来不曾想过,这份复杂的感受会因为一个同性好友而变得如此浓厚。不同于男性之间玩闹的暧昧,近距离感受气息的亲密,让他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感。

然而他终究还是迟钝了一些,对方比他更早察觉到这份异常,先他一步拉开了距离,恢复成“普通朋友”中的普通好友。虽然有失落和遗憾,但终归还没有走到“伤心”的那一步。

这对于现在已经二十八岁,再过两年就要而立之年的章心宥来说,不知道到底算好,还是不好。

如今,他遇见了荆寻。

同大学时代那掺杂着懵懂无知、连友情爱情都还分不清的心动对象相比,荆寻这个人,又浓烈又耀眼。令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感,如醇酒一般的香甜气息,几乎立刻就虏获了章心宥。

虽然离“爱”尚且遥远,但这一份想要不断接近对方的心情,足够让自己明确一些事情了。

自己的下一步该怎么走?未来又将去往何处?父母怎么办?他猛然间发觉,自己已经到了不能不想的年纪了。

有人说,成长总是伴随着离别。

同一段回忆的离别;

同一段情感的离别;

同某一个时期的自己的离别;

同身边常伴之人的离别。

他曾经以为没有这么快,可是自己所要经历的离别却似乎已经在不远处等待着他了。

“荆先生!”

本来以为自己会早到,结果还是没早过荆寻。车还没进站,就看见荆寻在站点里朝着车窗里张望,一眼就发现了他。

“今天准备请我吃什么呀?”荆寻笑咪咪地问。

章心宥坚持这次他请客,不然就AA,总之不能再接受“贿赂”。荆寻笑说我才不跟你AA呢,有来有往最好。

看他这么期待,章心宥反倒有点没底了:“您不是说家常菜吗……?”

仔细一想,荆寻这号人物什么没吃过呀?他自己还会做——章心宥突然想起巴姐老训他的那句:你心眼儿怎么那么实诚啊?他说吃家常菜就真吃家常菜啊?上周请你吃一道菜两三百的会员餐厅,这周你请个拍黄瓜拌豆腐?

荆寻一看章心宥那小表情就知道他心里开始发虚,想必是怕自己跟他客套当了真呢。虽然可以捡两句软话宽慰他一下,可是荆寻偏不。

他觉得章心宥这点小心思值得逗一逗。

“私房菜吗?”

“不,不是”

“本地的私房菜我基本都吃遍了。不过既然章老师推荐的,那肯定特别棒。”荆寻微微点头,“我这人可会吃呢,舌头都养刁了。”

章心宥此时脸上写满了两个字:完了。

“也、也没有那么好……那那那要不您想吃啥咱们再想想?”章心宥捏紧了背包带,后悔没有把小金卡带出来,钱包里的钱不知道够不够。

荆寻想笑又忍住了,“后悔啦?”

“没有,就是,就挺普通的家常菜,我怕不合你的口味……”

“我什么口味啊?”

章心宥摇摇头,荆寻帮他说了:“特别贵的口味?”

章心宥轻轻地“啊”了一声,“……多贵啊?”

看着他装作镇定的模样,荆寻不知道自己是这么就继续忍下去还是直接笑出来?忍着太难,笑出来又怕他尴尬,这样左右为难也是荆寻近年来少有的第一次。

“荆先生,你是……开玩笑吧。”好在章心宥不傻,看荆寻似笑非笑的模样就明白一二了。

荆寻这才叹了口气,“我在章老师眼里就这么不接地气啊,必须餐餐山珍海味鲍鱼熊掌?”

这话一讲,反倒像章心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似的,把自个儿刚才逗人儿玩的事情撇得一干二净了。

“我没啊,我怕荆先生吃过那么多好地方了——”

荆寻把胳膊往他肩膀上一揽,像许久未见的好哥们儿似的:“所以还是觉得家常菜最好啊,走吧!给我说说,那家店最好吃的是什么?”

徒步几分钟,荆寻就没开车。俩人一边聊天一边溜达,经过运动场的时候荆寻停下了。这个体育场是附近的地标建筑,设施齐全而且软硬件都算先进,场馆收费也不贵,所以一到周末就人满为患。

靠街边的是免费篮球场,两个队正在打三对三。

“哦——!”

一个精准的跳投空心三分,两人同时发出惊呼。

“喜欢篮球吗?”荆寻转头问章心宥。

“喜欢啊!从高中打到大学,年级篮球队的!”在章心宥这个年龄段,少年时代因为《灌篮高手》而开始接触篮球的人怕是不在这少数。

“你现在饿吗?”没头没脑的,荆寻问了这么一句。

“不饿啊?”

“走!”荆寻说走,竟然就绕过围栏快步来到入口:“进去看一会儿。”当真就找个空位兴致勃勃地坐下来了。刚坐了不到五分钟,一个看起来高中生模样的少年跑过来问章心宥:“哥们儿,打球儿吗?”

刚打了半场,一个队友临时有事儿跑了。

“我不行、我不行,我就看看我不打!”章心宥连连摆手。

荆寻怂恿他:“干吗不打,去呀!”

“没事儿,玩呗,就半场,来吧来吧!”

少年看得出来他挺想打的,之所以来招呼他也是因为看他穿着一双篮球鞋,面相也年轻,以为他比自己大不了几岁。

“我都好几年没摸球了……”

半场也就十分钟,要不是跟荆寻在场下看着,他还真想去摸摸篮筐。

可是章心宥出门前刚弄好的头发,还打了一层薄薄的定型喷雾,打完球又变成一头鸟窝还满身汗,怎么跟荆寻吃饭啊?他今天为了不跟荆寻显得差异大,特意找了一身深色大衣套在外头,里面是唯一一件正装衬衫加薄毛衣——要不是没有合适的皮鞋,他肯定不会穿球鞋的。

“不怕,先活动活动。”少年直接朝队友喊“有人了有人了!来来来!”

“快去快去!衣服和手机给我。”荆寻向他伸出手,章心宥心一横,把外套脱了。

再推脱就显得又怂又矫情,怕什么,打就打!

十分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身体刚活动开,脸上刚冒一点儿汗,配合也刚磨合好一点——综上所述,输了。

荆寻买好了水递给他:“没事没事,这才一场!”

“太久不活动了,不然刚才那球我能截住。”章心宥愤愤地,简直有点恨十分钟太短。

球场上有人对着他喊:“还来吗哥!”

荆寻帮他回了一声:“来!”说完悄悄指着对方那个蓝色球衣的:“小心他,那小子狡猾的很啊!”

章心宥把薄毛衣脱了。

再十分钟过去,还是个输,荆寻把外套一甩:“我就不信这个邪!”

章心宥看他沿着场边寻摸,径直走过去跟一个下场休息的高个子搭话,两分钟不到拎着一双刚脱下来的球鞋回来了。毫不在乎地脱下名贵的靴子,把脚塞进臭烘烘的旧球鞋里,西裤裤脚裹进袜子,重重地拍了下章心宥的后背:“走了!”

(16)从荆先生到寻哥

这场球,从两个半场打到快两个小时,对手队换了不知道几波,人不够了荆寻就场边四处去拉。

输了,不服,再来一场;

赢了,厉害,再来一场;

章心宥实在累了,下场歇了二十分钟,咕嘟咕嘟喝掉不知道第几瓶水,荆寻还在场上运球呢。中间休息的时候才知道,荆寻大学时是校队,还打进过全国大学生篮球赛前八。

怪不得不但体力好,好胜心还那么强。

到最后让荆寻不得不下场的,是借他球鞋的人实在等不下去要回家了,这球局才算是落幕。

荆寻给一起打球的小伙子们在冷饮铺拎了几瓶饮料,大家也没客气:“谢了叔!下次再一起打啊!”

荆寻跟他们挥一挥手,摸摸心口,低声模仿韩剧里的语气说道:“唉西,竟然叫我叔,早知道不请饮料了。”章心宥坐他旁边呼哧呼哧乐。

“他们比星忆大不了几岁,肯定叫你叔啊。”

荆寻一边唉西唉西,一边拿沾满了灰的脏手把章心宥的头发胡撸个够本儿,章心宥光顾着笑,也不躲,别说什么定型喷雾的事儿了,上身就穿着一件本来以为藏在衬衫里看不见的卡通图案T恤也不在乎。

团队运动是男人之间增进友情的好方式。打这一下午球,比坐下来吃十顿饭都管用。

把外套罩在章心宥头上,荆寻动手把裤脚从袜子里放出来:“吃饭了啊章老师,我现在能吃穷一个国家。”

章心宥早就饿得肚子叽里咕噜,去卫生间简单洗了把脸,两人几乎一路小跑着往餐馆赶,一打眼儿四个大字“装修停业”。

“哎……?”

荆寻把外套搭在肩上,一胳膊搂过了章心宥的脖子稍微用力地勒住:“章老师,你得在五分钟之内解决我的饥饿,不然我就把你的书吃了。”

章心宥早就不怵他了,哪怕被勒得难受也不反抗,抬脸嘿嘿笑:“我真不知道他家装修,不是故意的!”

荆寻的手背刚好在他下巴下面,顺势往上一顶,章心宥就被迫仰着脸跟他对视。荆寻也不说话,默默地盯了他一会儿。

“荆……荆先生……?”

章心宥有多少年没跟人用这样的姿势亲密过,跟荆寻冷不丁这么直接的眼神交流简直要了他的小命儿。

他轻微地挣了一挣,反倒被荆寻加劲儿按住了。

“别动。”

章心宥就不敢动了。

荆寻看了半天,微微眯了下眼睛,轻轻一笑:“好吧,信你。”说完还是搂着人,好像怕他跑了似的。章心宥小心脏突突地跳着,满脸泛红地被荆寻拖着沿街走。

“请我吃这个。”

章心宥抬眼一看,山东煎饼铺。也不管他同不同意,荆寻已经自动在队尾排着了,歪头去看有什么料可以加:“酱牛肉,酱肘子,辣五花,火腿肠……”

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臂,因为衬衫袖子被挽起来的缘故,让章心宥再一次陷入到“想摸摸他汗毛”的幻想中。

荆寻身上微微的汗味,身体靠近身体的体温,在耳边低语的嗓音,对他毫无距离的亲密,这大概是小处男章心宥至今为止最旖旎的刺激了。

章心宥觉得自己变轻浮了,懊恼得要死。

荆寻把手扣在他头上:“想什么呢?”

章心宥使劲儿摇头。

“哪儿烫的头发?”荆寻顺手用指尖拈起一个卷卷问道。

章心宥感受到头顶一簇头发被拉抻,荆寻好像把它捋直了看有多长,再放开让它弹回去;再挑一个卷儿捋直了,再放开——玩起来了。

“我们家附近的美发店……不好看。”不提还好,一提章心宥就恼火。

尚女士有一天大发慈悲说请他烫头,章心宥乐得,心想怎么着也省了好几百块呢。娘俩儿在美发店坐了一下午,烫了个一模一样的“韩式时尚空气卷发”,章科长从后脑勺都分不出来哪个是媳妇儿哪个是儿子。

顶着一个大妈头,章心宥哭着换一家美发店自掏腰包又折腾一回。

“挺好挺好,”他听见荆寻一边笑一边说,“满头小弹簧儿,一般还烫不出这个效果呢。”

“……埋汰我。”

荆寻笑得更愉快了,胡乱地揉那头卷毛。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手指捏了下他单薄的下巴:“排到了!”

又把小处男刺激了一下。

两个人饿死鬼一样把能加的都加了一遍,一人一个超大号山东煎饼,一边走一边吃,回到荆寻存车的地方都快吃完了。

“歇一会儿,送你回家。”荆寻掏出车钥匙打开车门,先把外套丢到后座。

“我等公交就行了,您不去接星忆啊?”

“我倒是想接,人还不愿回来呢。”

舒星忆说想去现场看看怎么拍电影,荆寻说你爸爸的公司拍不起电影,只能拍拍“微电影”。遂咨询小巴最近的拍摄日程,于是一大早就跟着小巴奔赴影棚,不到收工不肯回家。

“快点,上车。”荆寻催促道。

章心宥于是坐进车里,刚好也想跟他聊聊祁文超的事情。

“您跟星忆聊过了吗?”

荆寻点点头,叹了口气:“晚上回家就聊了。她觉得自己这么大了,跟同学之间的这点事情不需要家长出面。但是我跟她妈妈沟通过,我们的意见很一致:需要担心的不是星忆的防范意识,而是那位男同学的侵犯意识!”

舒月凉的原话:这个世界对女孩子、尤其对漂亮的女孩子充满恶意,为人父母,我也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那位男同学!

“她妈妈在这件事情上比我更加激进。”大概是饱了,荆寻暂时把剩下的煎饼裹在纸袋里,拧开一瓶水先递给章心宥,“我们星忆,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章心宥微微一怔,马上就笑了:“您跟星忆问了同样的问题。”

“哦?”

“我们当老师的,说实话,希望每一个学生都乖乖听话不惹事,最好还能考个满分,个个都能上重点高中、考上清华北大……可能吗?如果孩子们不是孩子,那怎么成长为大人呢?

“我只希望每一个学生都能开开心心地走进校门、再走出校门。可以的话,我甚至希望永远都不需要请学生家长,希望在学校里我能帮他们处理好所有的事情,让他们放心把孩子交给我们……”

“我很放心啊。”荆寻肯定地回答,“我跟她妈妈都很放心,因为你没有放弃去了解星忆。”

章心宥笑一笑,却并没有因为这句赞誉而欢喜:“这只是老师应该做的吧。”

这个反应稍微超出了荆寻的意料。荆寻以为会像之前的那些夸奖一样让他害羞而开心地接受——哪怕这个是真心的。

“你是不是给自己标准定得太高了?”

听到荆寻这样问,章心宥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老师的及格标准是什么,反正……我距离还挺远的。”

“那你想要当个什么样的老师?”荆寻倒是好奇了。

章心宥突然特别的不好意思,低头看自己手里剩下的煎饼,捏来捏去:“说了您不要笑话……”

“这有什么可笑话的?”

“我想……当一个能让学生长大成人、无论遇到多少更厉害的老师,回头再想起来的时候,还会觉得‘我们初中章老师很好’的……那种老师。”

他瞧一眼荆寻马上又低头捏煎饼。

其实在他自己眼里,他觉着这个梦想跟别人听到吴英瑶说“我要当偶像”时没啥分别。

遥远,似乎又不切实际。

荆寻半天没有说话,久到章心宥都有点尴尬,才缓慢地说:“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吗?”

章心宥摇摇头。

“做个让星忆觉得好的爸爸。”

荆寻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却仿佛在说这是永远都不会实现的目标。

章心宥并不知道他们父女之间到底为什么有隔阂,自己没有孩子,并不懂得这种感受,他也没办法随便讲什么不痛不痒的话来宽慰荆寻。

“那、那、那我们都……加油呗?”

荆寻转头看他,忍不住乐。把章心宥乐得一阵羞臊,觉得自己特别没有情商,还不如不说了。荆寻又去摸了一把卷卷儿头,“以后那老师要帮我啊。”

“嗯,只要我能帮得上的!”爽快地答应完了,章心宥似乎觉得有哪里不对,想了半天,并不十分确定地问荆寻。

“您刚才,是叫我——‘那老师’吗?”

“有吗?”

“……”

“没有吧。”

“……”

“以我的角度来说,这个称呼特别亲切而且可爱——”

“哪儿可爱了一点也不可爱啊!”

快七点了,路上有点堵。

章心宥心里也有点堵,被荆寻知道了外号,总觉得教师形象又跌落了一大截,俩人差距更远了似的。

“不生气了啊心宥。”

“没生气,要气早气死了,我妈天天叫我那老师。”

荆寻又一阵轻笑,“你跟爸妈一起住?”

“嗯,就在外地念大学和实习的时候一个人住过,回到本地上班我妈嫌租房浪费钱。”说完心里抱怨“还是要月月交伙食费”。

这么一说,章心宥又想起养老院的事情来,看着车窗外因为拥堵而停滞的车流,不自觉地去寻找有没有跟父母年纪相仿的老人。

“荆先生,您想过养老的问题吗?”

他本来正伤感着,突然被荆寻捏着下巴扭过脸来,男人一脸惊诧地说:“虽然我四十岁了,那也离咱们国家平均寿命还差三十多年呢!”没等章心宥解释,荆寻双手拍着方向盘说道:“先是被人叫叔后被人考虑养老,我今天受到的伤害好大啊!”

“我没、我不是说你啊!荆先生跟我是同辈的!”

“别解释,我不听。”

虽然是闹着玩儿的,章心宥还是哭笑不得地哄了荆寻好一会儿。闹够了,荆寻正色道,“我知道你说父母,不过这个问题我恐怕没办法帮你,我没有父母。”

章心宥怔了一下,低声道歉:“对不起荆先生,我不该问……”

他没注意荆寻用的是“没有”。

“没事,你又不知道。”荆寻不甚在意,“我倒觉得现在不用烦恼,你的父母估计也就是随口一说,世事万变,谁也不知道十年后、二十年后怎么样,对不对?

“从现实层面考虑,如果你真的不安,不妨多赚点钱、给父母买点保险之类。

“我多少能理解一点你父母的心情,我只有星忆一个,不会再有其他的孩子了,从我自己的角度来讲,肯定是希望让她有人疼有人爱,不因为自己的老去而给她增添任何负担。

“他们很爱你,所以我觉得重点其实不是住不住养老院,而是你能不能过上让他们安心的日子——结婚,生小孩,身体健康工作稳定,没别的了。”

“我不结婚的……”章心宥嘟囔着。

“别这么早就下定论嘛,谁能知道真命天女什么时候出现啊。”

章心宥突然泄了气,靠着车窗陷入了沉默。

是呀,荆寻跟父母一样,并不知道他为什么不会结婚。

他是直男啊,没有机会的,别妄想了。

别妄想了。

泄气了不过五分钟,激烈运动后的疲劳、饱腹以后的困倦,加上车内的安静和温暖,章心宥睡过去了。

一下子睡了两个小时,醒来的时候天都麻麻黑了。

“这哪儿啊……?”章心宥问荆寻。

“如果导航没错的话,应该就是你家喽。”

章心宥“蹭”一下坐起来,荆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安全带给他解开了:“什么时候到的?!”

“八点多?”

章心宥一看手机,九点了。

“您叫醒我呀!”章心宥哎呀哎呀地抱怨自己“我怎么这么能睡!”

“看你累嘛,我又没事儿。”

“那我赶紧回去了,谢谢您送我,您路上开车小心。”章心宥赶紧下车,跟他挥挥手。

荆寻瞪着他,指指后座:“你不要书啦?”

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章心宥拍自己脑门,一到荆寻面前就啥都不顾了。

“那、那我回去了……荆先生。”

拿好书又告别了一遍,荆寻胳膊搭在车窗上,笑眯眯地说:“就不要叫荆先生了吧?”

“那……荆哥?”

“荆哥,还金哥银哥呢。”荆寻毫不客气地吐槽,“叫寻哥。”

“噢,寻哥。”

这个突然亲近起来的称呼,让章心宥叫一下都要脸红。

“乖,”荆寻满意地笑笑,“下次请你烫头。”章心宥立刻哀嚎“就别提我头发了!”

目送荆寻的车拐过路口,章心宥才转身往家走,越走越开心。

寻哥,寻哥,他让我叫他寻哥。

就这一点小事,让他把方才对自己“别妄想”的告诫,瞬间都给忘光了。

(17)四十不惑

回程路上给星忆打了个电话问要不要去接,小巴说快收工了,一会儿顺路就给她送回去。荆寻于是直接回家,脏衣服扔进洗衣机,好好地洗了个澡。

虽然累,但今天这场球打得着实愉快。

不知道有多久没打过了,以前跟胡阅颜还能约,后来公司慢慢开始忙起来没有时间。好不容易凑够人约一场吧,没有人的体力能跟得上他,一个全场下来就都累得喘不上气。

有什么办法,一起打球的都是年纪差不多的中年大老板,一个个不要大腹便便、满身赘肉就已经很不错了,哪能跟小伙子比呢。

洗去一身汗渍,荆寻抹去浴室镜子的水汽,撸起头发看镜中的自己。

镜中那个面无表情的男人也在看着他。

四十而不惑。

你做到了吗?

三十岁,二十四岁,二十岁,十四岁,九岁——那些时候的荆寻是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吗。

他们看到现在的你,会认得吗?

他们会不会问,你是谁?

水汽渐渐又蔓延上来,镜像变得模糊不清。荆寻擦干身体套上睡衣,去酒柜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家长会上的“收获”之一,发来了没什么营养的问候,他随意应付两句便翻了过去。

孩子们都在同一个班,本来星忆就受到孤立,万一给她带去额外的麻烦就得不偿失了。

习惯使然的处处留情,这次却因为怕影响到女儿而按下了暂停键。

如果要用一句话来形容荆寻这个“习惯”,大概就是那个著名的蝎子和青蛙的故事了——“对不起,这是我的本性”。

端着酒在沙发上躺下,荆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自从女儿住过来,他已经很久不曾有过这样独酌的时间了。

看完一堆新闻、回完没回的消息,顺手点开相册,荆寻看着最新一张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是章心宥歪在一边的睡脸。

为了不吵醒他,荆寻特意把车速放缓开得更平稳。按导航到了终点,熟睡的章心宥发出轻微的鼾声,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卷毛儿头顶在车窗上,似乎帮他缓解了一些玻璃的冷硬。

荆寻帮他解开安全带,拿走了手里一直捏着的半截儿煎饼,把头扶正座椅调低,让他睡得更舒服点。

章心宥伸手挠了挠脸,手就放在脸蛋上侧头继续睡。

荆寻一边笑一边拍了张照片。

再往前一翻,是刚打完篮球俩人一身汗的自拍。章心宥开始还有点羞涩,发现荆寻比V字,自己也比了个剪刀手,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身上的T恤还画着着海绵宝宝。

那老师,太单纯了。

对于荆寻来说,所有能让他一眼看出目的的人都得算“单纯”,包括胡阅颜和闵竟。可跟他们相比,章心宥单纯得像个小傻子,在荆寻生存的世界里根本没有机会遇见的那种小傻子啊。

所有的心情就差拿笔写在脑门上了,根本不需要荆寻去揣测。

他是怎么长大的?

没有挫折,没有黑暗,不需要耍心机,一路平安顺遂。

简直令人嫉妒。

令人嫉妒,又令人向往,心生喜爱。

善良又认真,不用担心他会利用你,不用担心他会反咬你一口。就连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安慰你的那种笨拙,都只会让人想要微笑。

跟章心宥的相处,简直是荆寻这么多年以来难得的放松时刻。

值得珍惜的时刻。

章心宥正躺在床上看他和荆寻的那张自拍。拍完了让荆寻发给他,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荆寻的部分单独裁了一张保存。

还建了个新分类:寻哥。

美滋滋地看着呢,荆寻又发来一张。章心宥看一眼就从床上跳起来了,满屋子乱转,回了他三排叹号。

“什么时候拍的???”

“删了吧求你!”

“寻哥寻哥寻哥!!!”

按道上规矩马上自动自觉地发了一个红包。

荆寻坦然地收了,回一条:“不删。”

“寻哥哥哥哥哥哥——!!!”

“谁让你睡那么死。”

“怎么才能删?!?!?”

快十一点了,章心宥窜出房间到客厅电视柜下面掏出一本相册,又窜回去了。

趴在床上拍了一张一岁生日照传给荆寻,交换他删掉那张傻得要死的睡脸特写。

“真圆。是一年拍一张吗?”可能是看着照片上写的一岁生日照,荆寻问道。

“嗯,一直到大学去了外地。”

从章心宥百日开始,每年过生日尚女士都带他去拍一张生日照,大学以后不在家里过生日了才中断。

“五岁的有吗?”

“……那个不给看。”

“哦。”

又一张自己的丑照出现在聊天屏幕上,穿着海绵宝宝T恤用奇怪的姿势去追地上的篮球,自带动感模糊。章心宥想死了:“这又是啥时候的拍的?!到底拍了几张啊!!!”

“你猜。”

“七岁的行吗?”七岁他要上小学了,所以那天尚女士特意给他穿了整齐的小套装,精神得很。

“不要,就五岁。”

荆寻咬死了不松口。怕是一下子就猜到五岁生日照肯定有特别,不然不会捂着不给看。其实就算不发又能怎样呢,再丑也不是裸照,荆寻也就是玩心起来又闲着没事,蒙他几张照片看看——即便真是裸照,他又没在眼前怎么确定荆寻删没删?

可是章心宥想跟荆寻聊天,不想失去这个趁热打铁的机会,他怕今晚过去了,明天以后各忙各的,说不准就一句话都说不上了呢?

章心宥一咬牙把五岁的那张发过去了。

荆寻在沙发上笑到打跌。

五岁的章心宥,头戴流苏假花,抹着两个大红脸蛋,小嘴唇涂得红艳艳,穿着一件粉嫩蓬蓬裙,拈起裙角对着镜头歪着脑袋摆pose微笑。

其实不只是五岁,他上小学之前每年过生日那天,尚女士为了实现“生女孩”的心愿,都给他穿裙子。

小时候又不懂事,妈妈让穿啥就穿啥,留下了一生的污点。

荆寻不负期待地回了三排“哈哈哈”,接着两个字:“存了。”

下一句:“好了太累了,睡觉吧。”

“不带这样儿的啊!!!”章心宥哪里肯干,砸了一堆表情包,表示自己再好欺负也有脾气的。

刷了一整屏,冷不防刷出一张照片来。

比现在的自己还要年轻的荆寻,穿着一件圆领T恤和卡其色长裤,手里卷着一本书,倚在讲台旁边微笑。

凭良心讲,即使章心宥带着好几层的好感滤镜,看到那时候的荆寻也——特别土。可他还是好看,与现在的他全然不同的一种好看,青春的脸蛋轮廓分明,神态肆意潇洒。

那微笑里有一点放荡不羁,一点不屑,一点冷酷。

看得章心宥心脏突突地跳。

“这么土的照片都给你看了,公平吧?”

“这是多大的时候啊?”

“二十岁,大学的时候,星忆的妈妈给拍的。”

他们那个时候就遇见了,真好啊。章心宥不由得羡慕,恨自己没有早生了几年,徒增一点“君生我未生”的哀怨。

“那我也存了。”

荆寻很不客气,把章心宥那张五岁照又发了一遍,说:“晚安,小美女。”

章心宥一边在聊天框里佯装生气,一边在床上忍不住激动地滚了好几圈,因为“小美女”而甜了一晚上。

在片场泡了一天的舒星忆,回来又累又饿,趁着洗澡的功夫,荆寻在厨房给她煮鸡蛋面。胡阅颜一个电话过来,说寇文义那边有进展了。

“巧了,我朋友跟他有过一点生意上的来往,圈子里也都知道,互相应酬得还不错。答应了有空一起吃个饭。”

胡阅颜说的“我朋友”,也就是上次见过的那位炮友。

“嗯,那不挺好?”用长筷子拨弄着汤锅里的面,荆寻直觉他还有个但书。

“寇文义一听说是影视制作的朋友,就问是不是荆寻——他知道你。”

这倒是出乎荆寻的意料。

“别误会我啊,我要跟他认识我还费这个劲吗?”

胡阅颜轻声一笑:“跟我解释什么,关我屁事。”说是这么说,语气却是开心的。“我是怕他因为威曼冲着你来啊,我朋友说这个人脾气特别古怪,睚眦必报。”

“这点我倒是有准备。”荆寻一手拿电话,一手关火,把面条挑出来放进冰水里:“就是不知道他是报什么仇?”

胡阅颜不懂他在讲什么。

“没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了再说。我先给星忆煮面了啊。”

放下电话,荆寻磕开一个鸡蛋。

——寇文义啊寇文义,你是要报威曼的夺位之仇。

再磕开一个。

——还是不爱之仇?

搅拌,下锅。

——我很期待啊。

(18)七人小组

舒星忆最近很忙。午休做完辅导也不跟章心宥一起吃饭了;每周的课外活动也不自己一个人跑步了,拿着小本子跟吕学武碰在一起完善“舒女侠”的故事。

吕学武大概也没想到舒星忆会这么喜欢武侠,不要求加恋爱戏却要多加一点打戏,舞刀弄枪上山下海都没问题。

“你去片场啦?!我也想去!下次可不可以带我去!”吕学武还没去过货真价实的拍摄场地,管它是不是拍电影呢,先感受下气氛也行啊。

舒星忆点点头:“那我问问我爸。”

吴英瑶在一边翻翻白眼,小声儿说“多了不起似的”。

舒星忆跟吕学武凑在一起,经常还要加上梁薪这个发小儿;梁薪一来呢,张宁傲和李正正就时常一起出现;张宁傲一来呢,不知为什么吴英瑶也跟着来了,那自然少不了她的小姐妹陈萌萌啊。

这个莫名其妙的小组合,人莫名其妙的越来越多。

舒星忆头一次也被惊着了,疑惑地问:“为什么这么多人?”

梁薪:“……学武最近身体不太好,阿姨让我多看着他。”

张宁傲:“我看看数学之神干吗,电影我也懂一点。”

李正正:“嘿嘿嘿我跟张宁傲老铁啊!”

吴英瑶:“我跟张宁傲说话又不是冲你来的!”

陈萌萌:“我……我跟瑶瑶一起的……”

吕学武倒是蛮兴奋,甭管什么原因,头一次这么多人对他的剧本感兴趣,七嘴八舌地乱提意见他也不生气,笑眯眯地特别有耐心。

“你脾气真好。”就剩他们三个的时候,舒星忆说。

吕学武嘿嘿一笑:“同学这么久,大家难得聚在一起不容易呀,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呢。”

梁薪当时没说话,晚上回家给舒星忆发了一条消息:“舒女侠,谢谢你。”他受吕学武的影响,也称呼舒星忆为舒女侠。

“怎么啦?”

“学武从小身体就不好,一直请假,除了我以外没有朋友,还总被祁文超欺负。最近他每天都特别开心,所以谢谢你。”

隔了一会儿,梁薪的屏幕上出现舒星忆的回答:“我也很开心,也谢谢你们。”

梁薪突然意识到,难不成吕学武也是舒星忆的第一个朋友吗?

不不不,应该不会的。

西五中的女神校花,追求者一大票,独来独往那也应该是谁都瞧不上,怎么会没有朋友呢?

章心宥下了课刚迈进办公室,就听见柴明一声吼:“你这些东西到底从哪里来的?!”

祁文超吊儿郎当地站在他面前,满脸不在乎。章心宥往柴明桌上看了一眼:霍,新款笔记本电脑,游戏机,手机竟然有三部,还有一大叠现金。

“我爸给我买的,咋了?犯法啊?”

柴明大骂“胡扯”,“我都问过了!你爸还在外地呢,上哪儿给你买这些东西!”

“我靠自己挣的行不行!没偷没抢!”祁文超梗着脖子跟他对喊。

把柴明都气笑了:“自己挣的,你哪里挣的?三天没来上课去挣钱了是吧?行,你告诉我你哪儿挣的,我去核实,先不说谁敢雇你这个未成年,真要是你挣的老师当场给你道歉!”

祁文超眼睛一翻,一边抖腿一边晃,当没听见。

“全部没收,要么叫你家长来解释。”

“凭什么!你有什么权利扣押学生的东西!我去教育局举报你!!!”祁文超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压根没把班主任放在眼里。

别说班主任,校长站他面前也没有威慑力——学校,在这个孩子的眼里已经不具有任何人生意义,只是一个混日子的地方罢了。

该说的都说遍,道理也讲不动,柴明便放弃了说教,挥挥手道:“别说了,叫你家长来一趟,这些东西我必须搞清楚来源。”

祁文超当场骂了一句带器官的粗话。

这一下整个教职员工办公室都要炸了。柴明气得脸色铁青,拳头握了半天咬牙忍着没揍上去:“祁文超今天你就在这儿罚站,动一下你这些东西都别拿了。等你家长来了咱一起到校长室去。”说完把柜子一锁,摔门出去了。

章心宥知道他是抽烟去了,再不抽一根,他估计忍不住要抽祁文超了。章心宥拖了一把椅子,在祁文超面前坐下。

“祁文超同学,我是五班的班主任,你应该知道我要跟你谈什么吧。”

祁文超白他一眼,不搭理。

“同学之间的交往应该有个度,能不能做朋友要看双方的意愿。舒星忆同学已经明确表明不想跟你有来往,你的行为已经构成骚扰了。”

被舒星忆拒绝以后,祁文超变本加厉,在校园里见到舒星忆就喊一些不干不净的话,他一喊,就有人跟着瞎起哄。舒星忆还扛着没跟章心宥说,要不是章心宥亲眼看见了指不定得持续到什么时候。

“我又没动她,我有言论自由,爱说什么说什么!”

“你连最基本的礼貌都没有,还谈什么言论自由?”章心宥板起脸来,“你说的那些话是一个中学生该说的吗?你根本就不懂得尊重别人,所以她也不想跟你做朋友。”

祁文超轻蔑地一哼:“她就是瞧不起我!她有什么好嘚瑟的啊不就长得好看点家里有点臭钱吗?她凭什么瞧不起我?!你让她给我等着!”

章心宥沉默着,盯着他不发一言。

曾经学过一点的青少年心理学告诉他——他眼前站着的,也许是一个自卑的孩子。

急迫地想要用一切手段向其他人证明:我很厉害,我很强大,有话语权,我将站在更高的位置上,我将比你们所有人拥有更多。

“你当着我的面还敢威胁我的学生,我最后说一次,请你不要再接近舒星忆。我跟你谈话就是希望你知道这其中的严重性——你再继续骚扰她,就要为此付出代价。”章心宥对自己班级里的学生从来没用过这么严厉的口吻。像祁文超这样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刺儿头学生,整个学校都算进来他工作这么多年也没见过几个。

“我、不、怕,有能耐抓我坐牢呗!反正我才十四。”

稚嫩的脸蛋上清清楚楚写着什么叫做有恃无恐,那理所当然的模样,让章心宥觉得心惊,心凉。

一个还没有明确是非善恶观念的孩子,却已经懂得用“未成年人”来当自己的挡箭牌了?

下午第二节 课的时候祁文超处分出来了,记过、通报家长、停课两天反省检讨,后两节课也没上就被他奶奶领走了。现金和其他东西到底哪里来的最后也没搞清楚,祁家奶奶只说“我孙儿绝不会干坏事你们不要栽赃”,学校也不可能真的扣下这些私人物品,一个不少地给他们拿回去了。

柴明这一整天都没个好心情,晚上拉着章心宥下饭馆,一边喝酒一边吐苦水,喝到快半夜才回家。

等章心宥洗完澡上床已经十二点,却没什么睡意。

想来想去给荆寻发了条消息,说了下祁文超停课反省的事情。荆寻直接把电话打过来,毫不客气地说道:“这样的学生就应该直接退学!”

“九年义务教育,不能退的……”

发觉到章心宥情绪有点低落,荆寻问道:“你怎么了?”

“也没啥……就是有点无力感。”

“嗯?”

“我那个同事,为了改造这个学生付出了不少努力,可最后还是没多大用……一想到以后是不是还会有这样的时候,就觉得很无奈。”

“心宥啊,不是所有的努力都会有回报的。”

“我知道呀,所以才会觉得无可奈何啊。而且我……还不止一次的——”他说到一半停了,低声恳求道:“寻哥,你现在可以不要以学生家长的身份听我讲吗……?”

“嗯,讲吧,我现在只是你寻哥。”

荆寻温柔的声音鼓励了章心宥,继续说道:“我不止一次想过——幸好这个学生不在我的班级,幸好我没做他的班主任……我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得比柴老师好……我觉得——这不是老师应该有的想法。”

一方面夸下海口说要做学生们回忆中的好老师,一方面却又对害怕面对棘手的问题学生,章心宥对这样的自己很失望。

“这不是很正常的吗?心宥,为什么你觉得老师不应该有这种想法?”荆寻惊讶地问。

“就是,老师不应该这么自私……”

他的声音透着不自信和一点点难过,仿佛这点“幸灾乐祸”玷污了“人民教师”四个字。

“你呀,我就说你给自己定的标准太高了。”荆寻叹了口气,语气说不上是安慰,似乎还带着隐隐斥责,“你不要因为做了老师,就觉得自己能拯救所有的学生。心宥,这不是负责,这是自大!

“如果老师能解决学生所有的问题,那要家长做什么呢?”

他的语气似乎把章心宥吓着了:“对不起……荆先生……”

荆寻一愣,忍不住笑了:“怎么又‘荆先生’了?我不是指责你,心宥。教师这个职业具有一定的特殊性,可是也没有神圣到能做每个学生的救世主啊。会想要逃避自己觉得困难的事情,这只是代表你是一个普通人。对这点觉得羞耻,我倒觉得可以证明你不是会轻易被困难击倒的人。”

章心宥琢磨了一会儿,支吾了一会儿,很不好意思地低声说:“寻哥,我知道你在安慰我,但其实……我没太懂。”

荆寻没有解释,而是说:“怪不得你数学好,老天很公平的。”

“这个我听懂了!你说我理解能力差!”章心宥叫道。

声音太大,被起夜的尚女士听见了,隔着门大吼“半夜不睡觉是不是又打游戏呢?”给章心宥吓一跳,捂着手机喊:“妈呀!要把你儿子吓死了!”

荆寻在那边听了一场清清楚楚的母子吵架,笑得不能自已。他这一笑不要紧,章心宥把刚才的难过劲儿给忘了,想起这一幕却害臊了好几天:年近三十还因为睡觉晚挨老妈的骂,好像个长不大的妈宝男。

然而祁文超停课,却让舒星忆遭遇了更加严重的骚扰。

他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舒星忆的电话,打电话打得舒星忆不得不关机。还找人把她的QQ给盗了,给所有好友发消息“我爱祁文超,我要做他的女人”。

这已经不是对舒星忆的执着,更像是一种宣战。

不听我的话,我就要让你不得安宁,你能把我怎么样?

“真的会有黑客收钱帮忙盗QQ吗?”吕学武不解地问道。

虽然很快就把账号找回来了,但是留下的余波仍未平息。荆寻和舒月凉甚至在商量给舒星忆转学,遭到了女儿的强烈反对才暂时搁置。而学校里的七人小组聚在一起的时候,话题依然围绕着停课结束后也没来上学的祁文超。

“当然有啊,只要有钱什么都做得到。”李正正推了下眼镜,笑咪咪地说。

“那不就更奇怪了吗?祁文超家里条件很不好唉。他自己整天嚷嚷说,他爸爸在外地有家庭了不管他了,以后出人头地还要报仇什么的,他奶奶只靠养老金养活他。去哪里买那些手机、搞那么多钱啊?”

“对啊,我听说他出手可大方了,随便就给女生送手机呢。”吴英瑶说的还真不是舒星忆,祁文超在校外有不少“女朋友”,送手机这件事他洋洋得意吹嘘了很久。

张宁傲皱了下眉头:“该不是偷的吧……”

李正正摇摇头:“其实想拿到那种东西不难啊,做‘任务’就行了。”

几个人都不明所以,李正正反倒惊讶了:“不是吧?最近很流行的那个app,大家都在玩的‘星愿’啊!你们不知道吗?”

吴英瑶说道:“我知道呀,我在玩啊,可是哪有什么任务能换手机啊!”

“那是你还没有升到高级,赚到足够的星币,可以自己发布任务也可以接取高级任务,到时候想换什么都可以哦!”李正正转头看了一眼舒星忆,突然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就算你想找人让祁文超消失……也不是不可能!”

(19)朋友

“真的假的?!”张宁傲对此充满怀疑。

“反正现金、手机什么的真的有,”李正正也不打这个包票,只说什么都有,“不然大家干吗都狂刷任务,升级赚星币,那能干的事儿就多了去了!”

梁薪皱了下眉头:“我是下过这个app,可是没觉得哪里好玩就卸掉了……开发公司会奖励这么贵重的东西吗?”

“怎么可能是开发公司呀!”李正正一副“你们太天真了”的模样,“当然都是玩家发布的啊,有人花两万星币求五百字命题作文,有人一万星币求张情侣头像,还有人直接拿人民币求英语试卷全对!不过奖励越好肯定任务越难做就是。”

“哎呀,这不就是悬赏吗?”吕学武一拍大腿。

“差不多,那种高悬赏的任务本来就少,基本都是什么帮忙解一道题啦,做一下作业啦,带个人上分啦这种鸡毛蒜皮。”

“切,都是小学生在玩吧,连作业都要别人给做。”张宁傲似乎忘了,自己也才脱离小学生称号不过两年而已。

“所以说,像宁傲和梁薪这样的高材生,赚分赚钱赚星币,都很容易的!”

梁薪摇头:“我不行,我学习时间一少成绩就会下滑的……”

“哎呀你们这样的大学霸,少几个小时不还是第一吗?是吧宁傲!一起玩儿呗,”李正正的主题已经完全从祁文超转移到了这个系统有多好玩,“咱们这个组合一起,覆盖各种类型任务,肯定赚得比别人多、还比别人快!”

吕学武蛮头疼地想了半天:“可我还得抓紧改剧本呢……”

梁薪说:“得看看学完了有没有时间,不能耽误学习。”

舒星忆还是她用来拒绝祁文超的那句话:“我就算了吧,想要的东西我自己会争取的。”

吴英瑶又撇嘴又翻白眼,不屑地用口型说“装模作样”。李正正看了她一会儿,笑眯眯地说:“舒星忆同学还真酷哎。”

自由活动结束的哨声响起,话题就此终结。几个班各自整队的功夫,吴英瑶趁机转头跟李正正说道:“晚上加我好友!带我!”

李正正悄悄比了个OK的手势。

张宁傲跟着哨声跑了几步,列队的时候站在李正正身边低声问道:“那里面,真的什么都能换到吗?”

祁文超的旷课逐渐增多,好几天都不来上学,似乎对舒星忆也失去了兴趣。没有他的骚扰,舒星忆明显心情好了很多,荆寻和舒月凉也把女儿转学的计划就此搁置。

“最近心情不错?”

章心宥看着正在整理作业本的舒星忆,竟然前所未有地在轻轻地哼歌。

少女歪头一笑,有一点害羞:“嘿嘿,很明显吗?”

“交到朋友了吧,每天看你们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密谋什么呢?”

“秘密!”舒星忆甩了下长长的马尾。

“哦——”章心宥看她磨磨蹭蹭欲语还休,明明就一脸很想说的表情,于是体贴地假装板着脸敲敲桌面:“别瞒着老师搞什么小动作啊,那漫画可就不借了。”

一个假装严肃,一个就假装为难。舒星忆继续整理那一叠已经整齐得不能再整齐的作业本:“也不是什么小动作,我们在写剧本呢……”

“剧本?你们这是要搞大事情啊,什么类型的剧本?”

“武侠片,一个女侠客除暴安良的故事……”舒星忆逮着最上面那本作业的小折角抚来抚去,就是不敢去看章心宥的脸。

章心宥直觉这还不是重点。

“女侠客——?”

舒星忆抿着嘴唇不说话。

“用什么武器,叫什么名字?”

“用双剑,叫……”

章心宥支楞着耳朵勉强听见了后面微弱的“舒女侠”三个字,舒星忆整个脸蛋都红透了。

“以你为原型写的?那我可得看看!谁执笔啊?什么时候能看?”

早就应该料到章心宥会有这个要求,舒星忆突然间后了悔,转身冲出办公室在门口说:“还没写完呢写完再说!”

马尾又一甩,人影不见了。

“那到底是给我看还是不给我看啊……”章心宥到底也没弄懂她什么意思。

柴明在对面听了一耳朵,抻着脖子隔着一摞摞作业本跟章心宥说:“是跟我们班的吕学武吧?我知道这事儿。”自从祁文超不来学校以后,他整个人看着都精神多了。

“跟你说了?”

“没,我是看他们最近老聚在一起拿个本子涂涂改改的。那孩子从小身体不好,特别爱好文学。本来去年家长说让他休学一年养身体,可是他实在喜欢学校,就一直拖到现在。”

“都要休学了?那是什么病啊?”

“先天性心脏病,小时候手术过一次,说是再大一点还得手术。”

“天啊,那很严重了啊。”

柴明点点头,“吕学武自己倒是很乐观,就是没什么朋友,有个发小儿还在别的班。”

章心宥大概能理解了。

孤独的少年少女们第一尝到“朋友”的滋味,想必从心底里感到开心吧。独来独往特立独行的舒星忆,内心也依然有对友情的期待、因为开心的事情而想要分享的兴奋,同所有十四岁的少女一样怀抱着普通又雀跃的小心思。

两个班主任这么一合计,无论舒星忆还是吕学武,交个新朋友都不容易,所以只要没涉及到不纯异性交往、没影响到学习,就不干涉了。

又到周末,章心宥还想着上一次跟荆寻打球的事儿呢,没想到人电话就来了,给他乐得火速收拾东西就往外跑。可能是上回把篮球瘾打出来了,荆寻这次特意定了个好点的室内球馆,带上全套装备和换洗,两个人一整个下午都在球框下挥汗如雨。

“身边能跟我一起打球的也就是你了。”打完个全场,荆寻撩起T恤下摆一边擦汗一边感叹,若隐若现地露出一点腹肌。

想摸。

“冷静啊章心宥,不要犯罪!”章心宥一边灌下半瓶水一边这样告诉自己。幸亏是刚打完球,可以用运动解释脸上的红晕和粗重的喘息。

荆寻压根没注意他的心思,继续说:“以前能一起打球的人啊,现在好像都把球放进肚子里了。”

章心宥只顾着拿眼角偷瞄那起伏的腹部,心不在焉地回答:“嗯,毕竟年纪大了嘛。”没成想,冷不防被荆寻捏住一边耳朵,恨恨地说:“臭小孩会不会说话!”

“疼疼疼死了!寻哥!”

荆寻索性把T恤撩到胸口,露出完整而分明的腹部,抓着章心宥的手掌往上一按,强迫他摸了两把。

章心宥的心脏瞬间蹦得砰砰响,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到手上去了。

“这种时候应该夸我锻炼得好才对!知道吗?”

章心宥皱着脸蛋一个劲儿“吱吱吱”,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 “知道了”,被荆寻把那颗卷毛脑袋胡撸了好几把,完了在脑门上使劲儿弹了个脑瓜崩儿。

“呜啊!”

这一下是真疼,弹得章心宥眼泪都要出来了,捂着脑门“嘶哈嘶哈”疼半天。

“啊,太使劲儿了?”荆寻当然不是真生气,就是闹着玩儿忘了收住力气。赶紧把章心宥脸蛋捧起来,“我看看。”

章心宥手一拿下来,脑门上一块儿红。

“疼吗?”

简直就是明知故问,章心宥眼眶里都水汪汪的了,还忍着摇头:“不、不疼。”

荆寻不知道想什么呢,半天没动。

“寻哥?”章心宥脸被他圈在手掌里动不了,那直盯盯地看着自己的眼神,好像随时会亲下来似的躲都躲不开。

荆寻当然并没亲,轻声说“sorry”。对着那块发红的皮肤吹了两口气,拿瓶冰镇矿泉水往他脑门上一按:“镇着,冲澡去。”

章心宥乖乖地把水瓶搁额头上来回滚,跟在荆寻身后往淋浴间走。

高大的男人把毛巾随意地搭在脖子上,T恤因为汗湿而贴住了脊背,垂下的手臂上浮现出起伏的血管。还有一直被他心心念念的,被打湿的汗毛,汗湿的小腹,运动后肌肤的温度——荆寻身上的每一个细节都像发光似的,强烈地吸引着章心宥,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掌,不断在脑海中回想着刚才荆寻皮肤上的触感。

天啊,摸到了,真的摸到了!

“冷静啊章心宥,冷静!”

荆寻回头“啊?”章心宥才发现不小心说出了心声。

“被我弹傻了啊?”荆寻一边笑一边把章心宥推进了淋浴间,自己在他隔壁,窸窸窣窣脱掉衣服拧开了水龙头。

章心宥除了让自己冷静已经干不了别的了——现在满脑子都充斥着色情的想象:“荆寻在洗澡”“荆寻的裸体”“荆寻的那个什么和那个什么”。

越想越邪乎,赶紧开水阀洗澡,一着急没看清楚冷热,一股冷水浇下来给自己冻得哇哇大叫。荆寻听见章心宥这边稀里哗啦跟打仗似的,惊得直敲隔断玻璃:“你干吗呢心宥?”

等他洗完,荆寻连头发都吹好了,穿着换好的衣裤坐在椅子上喝水。

章心宥第一个念头是后悔:出来晚了,人都穿上衣服了;第二个念头是:你还要不要脸;第三个念头是:下次早点出来。

“多少斤?”荆寻明目张胆地打量着他的小身板。

章心宥扭扭捏捏地把还没擦干就套上身的T恤往下抻一抻,下意识地要挡住自己的小内裤:“一百……一百二十多……”

作为身高176左右的成年男人,他胳膊腿儿一点肌肉都没有,身材实在算不上标准。

“瘦得跟小鸡仔一样,过来。”把章心宥按在自己的座位上,荆寻拿毛巾把卷毛头包住擦干,拿起吹风机:“帮你把后面吹干了。”

章心宥原本是想要客气一下的,可荆寻手指往他头发里一插他就放弃了。

这种机会哪那么容易有啊章心宥!别客气了!

不但帮他把头发全部吹干,荆寻还用自己带的发蜡给他稍微整理了发卷儿:“怎么样客人,荆老师的手艺还不错吧?”

章心宥心潮澎湃地享受着荆寻的服务,透过镜子跟他对视,装模作样地点点头:“挺好,下次还点你!”

荆寻意味深长地笑起来,俯下身凑近了他说:“那老师,你刚才是跟我开了个黄腔吗?”

章心宥瞪着眼睛,脸唰地一下就红了,支吾了半天愣是没说出一句“我没有”。

“不如一会儿就点我两个钟,带我吃个饭?”荆寻更是打蛇随棍上,特别诚恳地建议道,“可不要煎饼。”

一直到收拾完出门坐进车里,荆寻还在笑,笑得章心宥臊得半天缓不过劲儿。

“不闹你了,”荆寻想起正事来,问道,“星忆最近在学校怎么样?前几天还问我能不能带同学去片场,她交朋友了?”

“嗯,一个叫吕学武的孩子,听说两个人在写武侠剧本。”

“怪不得——哎等等,吕学武,是男孩子?!”荆寻立刻吊起了一颗心。

“放心吧,不是就他们俩,一大群呢。再说我们两个班的班主任都看着呢。”

“那也得警惕,”荆寻不满地说:“谈恋爱这方面我跟她妈妈意见特别不一致,还这么小谈什么恋爱,上大学了再说吧!”

章心宥哈哈笑:“这就是父亲跟母亲的不同吧,是不是觉得女儿的男朋友都该枪毙?”

“不是我说,光是从长相上,就没有谁能配得上我们家星忆。”荆寻大言不惭地夸了女儿又自夸,“毕竟父母的基因在这里。”

“寻哥——”章心宥犹豫再三,决定说实话,“你好自恋啊。”

荆寻特意把后视镜翻下来照了照:“不该自恋吗?”

“幸亏星忆这点不像你。”

“你怎么知道不像我?哎我说章心宥你可以啊,点我两个钟就敢怼我了?”荆寻不依不饶地要他“请客吃点好的”。

他俩现在也算能互开玩笑的熟人了,章心宥嘴巴上抱怨他斤斤计较,心里可是乐意至极的。可惜刚一开上马路荆寻就接了个电话,有急事必须得马上回公司。

章心宥只好饿着肚子回家,尚女士也没给他留饭,自己可怜巴巴地煮方便面吃。可他还是高兴,高兴得脸上都要笑开花了。

他这一下午,过得太刺激了。

从精神到肉体,又看又摸的,感觉把荆寻的便宜占了个够。躺到床上根本睡不着,思维如脱缰野马一般直接就往不可描述的方向去了。又寻思着总让荆寻约他也不太好,自己怎么着也要主动一点。

“寻哥,下周一定请你吃饭。”想了想,又补了个“晚安”。

等半天荆寻都没回,章心宥怀着一点失落把手机塞进枕头底下,过一会儿就看上一遍。可惜直到睡着也没等来回复。

正当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盯着手机屏幕的时候,距离他近半个城市的一家日式餐馆里,二楼的小包间,荆寻正朝着坐在面前的男人伸出手,微微一笑,说:“初次见面,寇总,我是荆寻。”

(20)闭嘴,婊子

寇文义这个人,第一眼看上去倒没有什么刻薄之像。年纪同荆寻相仿,面容俊朗,气度贵气,举手投足之间带着高位之人的倨傲。

只是甫一见荆寻,充满考量的目光里便暴露出一些情绪来。

荆寻面上神色恭谨,不动声色地在心里将他同威曼做了个对比。

原想需用得上七八分力气,现下看来可以省下一分了——越是这般拿着脾气抬着性子的主儿,应对起来越是省心。

“这也太突然了,哪有饭局提前一个小时才通知的?”胡阅颜从朋友那里得到了消息就马上通知荆寻,自己也手忙脚乱地准备出发。

“能松口给这个机会就不错了,谁让咱们有求于人。”荆寻倒觉得正常得很,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见过最多的就是爱端架子的大老爷。

餐馆门口一见,胡阅颜惊了:“你这一身就来了?”

荆寻直接从篮球馆过来的,明显刚洗过澡还一身运动装。

“我有什么办法,刚打完球,哪有时间回去换衣服。”路上还得紧急安排小巴帮他把舒星忆送回家。舒女侠上周去了片场,这周去公司了解后期流程,要不他哪有时间跟章心宥打球。

“你就不能现买一身!?”

“我疯了啊,至于吗?”荆寻相当平静地反问胡阅颜。

“阅颜,从现在释放出来的信号来看,不要抱有太大的希望。他临时起意,咱匆忙应邀,没毛病,先别把姿态放得太低。他都已经是冲着我来的了,我也不一定非得给他这个脸吧。”

“你这话里有话啊,是有事儿瞒着我吗?”

荆寻叹口气:“我跟威曼之间有什么可瞒的,怕的就是里面那位跟你一样想得太多!”

胡阅颜愣在当场:“听你这意思,他跟威曼……?!”

“就是因为没得手,一直惦记才麻烦呢。”荆寻已经拎着运动包往里走了,胡阅颜还没消化过来似的追在后面。

“他好歹一个堂堂大集团VP,会因为这点儿事迁怒别人?”

“我哪儿知道,看这顿饭怎么吃了。”

荆寻甚至都做好了自己伸出的手会空着没人理的准备,好在寇文义没这么小家子气,轻轻一握,说了句:“久仰啊荆老板。”

他身上飘来男士香水的味道。

“哪里,您过奖了。”荆寻说完介绍了下胡阅颜,“这位是我的合伙人,胡阅颜。”

寇文义微微挑眉,“也是盛和的朋友吧?”

荆寻看了眼寇文义身边的人,转头问胡阅颜:“阅颜,给正式介绍一下?”

没等胡阅颜开口,对面的人先微笑着开口了:“在下厉盛和,做投资相关的,跟寇总合作过几个项目。”

“阅颜经常提起你,上次匆匆忙忙的也没好好打个招呼,这次就算正式认识了。”荆寻面不改色地撒谎。胡阅颜心里暗骂他“王八蛋”。自己什么时候在他面前提过厉盛和了?还经常提起?

“是嘛,那敢情好了。”厉盛和看着倒是出乎意料地高兴,止不住地拿眼睛看胡阅颜。“寇总还说呢,早就想见见荆先生了。”

“那得跟寇总先道个歉了,我这一身臭汗的刚打完球就来了。刚在门口阅颜还说我呢,怎么都没换身衣服。”

“没关系,荆先生在我们FEG里面也是鼎鼎有名了,”寇文义淡淡一笑,“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啊,怪不得威曼那么赏识。”

作为客套话来说,这称赞可够敷衍,但要是作为嘲讽,就实打实话中带刺了,说得荆寻跟威曼之间仿佛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荆寻却仿佛没听出来,十分认真地说道:“要威曼赏识可太难了,他这人要求忒高,没折磨死我。”说完自己又笑了,“不过这也有好处,打磨得流程顺溜,东西也瓷实。”

“荆老板倒是挺自信。”

“应该说对我的团队有自信吧。”

上了菜,做东的厉盛和倒上酒,招呼几个人先喝了一杯。从餐馆特色到杯中物闲话了几句,暂时就放下了公事儿。寇文义看看胡阅颜又看看荆寻,突然笑了:“今天这饭局可挺有意思的啊。”

不顾三个人询问的目光,寇文义直接面对荆寻问道:“荆老板,大家都是明白人我就不饶弯子了:你是直的吗?”

没想到他这就当面问了,胡阅颜和厉盛和微怔,不约而同地互相看了一眼,又望向荆寻。荆寻略一思考,不以为杵地笑笑:“目前为止还是直的——怎么,天佐的供应商考核都得询问性向了?”

“今天只单纯跟圈里朋友吃饭,出了这个圈儿就是另一回事了。谈别的干脆就散了吧。”寇文义毫不客气地说。

言下之意,没有这层关系凭你怎么能跟我说得上话。

厉盛和赶紧打圆场:“以后合作的机会多着呢,工作咱们以后再慢慢谈,今天就当是认识个朋友。”但寇文义可不打算领这个情,慢悠悠说道:“盛和,咱俩也算朋友了,我今天可是看着你的面子来的。你跟胡先生和荆老板之间到底怎么回事,能不能说清楚?”

“这是怎么个意思……?”厉盛和不明所以。

“寇总要问这个就没意思了,”荆寻神色如常地夹起一片鱼生吃了,“不想谈别的,也不能挑拨离间啊?”

“上次在酒吧,看你们俩都跟胡先生挺亲密的,还以为你们仨是一起的呢。”

胡阅颜和厉盛和的脸色都变得不太自然,只有荆寻被逗乐了似的,还一边乐一边吃——没办法,他饿了。

果然如此。

那天厉盛和确实是跟寇文义有约,寇文义当时还没把荆寻的人和名字对上号。等厉盛和跟他提起胡阅颜和未今这件事,他便把一切都联系上了。误会了荆寻的性向,同时避无可避地联想到了跟荆寻交往颇深的威曼。

荆寻不知道寇文义到底是不是对威曼求而不得因爱生恨,不过他因为威曼瞧不上自己却是板上钉钉的。

慢吞吞把嘴里的寿司咽下去了,荆寻喝了一口茶:“寇总要不也加入?闲着还能凑一桌麻将呢。”

胡阅颜瞪他一眼,轻声斥责:“还开玩笑呢。”

荆寻又挑一筷子芥末章鱼搁嘴里:“多好啊,我这孤家寡人的一下子给我俩伴儿,求之不得。”说完了招呼服务生,很不客气地加了一份刺身,真就是没住嘴地吃来了。

以胡阅颜对荆寻的了解,这厮是看出来寇文义打算白涮他们一趟,干脆就随了他的心意,给你也找点不痛快。

厉盛和抬眼看胡阅颜,低头又微微一笑,说:“阅颜和荆先生是二十年的老朋友了,关系不是一般人能比的,这个不用误会。”语气有点落寞,也不知道说给寇文义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寇文义不置可否,一笑置之。

既然说不谈工作,索性就讲讲玩乐。寇文义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话题渐渐偏了向,往下三路去了。全是男性的场合开开黄腔倒也正常,只不过全场就荆寻一个直男,听着多多少少有点像性骚扰,不太舒服。胡阅颜虽是此道中人却从不风流,笑得也有点尴尬。

荆寻仔仔细细地听了一会儿,一副虚心讨教的模样刨根问底,寇文义也亲切地有问必答还会举例说明:饭局没过一半,荆寻已经在举例里面用各种花式跟在座所有人上过床了。听得胡阅颜绷着脸直咬腮帮子,荆寻倒是若无其事地就着gay圈的艳情韵事吃了顿饱饭。

虽说是厉盛和做东,但这顿饭也不能真让他请,胡阅颜前脚出去结账,厉盛和后脚就追上去了。荆寻穿好外套,开门做了个请,寇文义却在包房门口回身站住了。

“一晚上没聊什么正经的,下次跟荆老板单独喝一杯如何?”

“这么说,您是打算下次再聊正经的?”

寇文义轻飘飘地一笑,缓缓地伸手拉住了荆寻运动服外套的拉链,一点点往下,“唰”地又给拉开了,露出里面单薄的T恤。

“那得看荆老板什么意思了,”寇文义手指点点他的胸口,一声哂笑:“你这样的‘直男’,我不讨厌。”

“是不是对威曼也说过这话?”荆寻任他的手指在胸前移动,微笑着问道。

寇文义一声哼笑。

拿手背拍了拍荆寻的面颊,粗鄙,轻佻,蔑视,而且下流:“我跟他的事儿,轮得着你来问吗?”

荆寻反手把包间门关上了。

扯着寇文义将他按在门板上,一手扣着两手,一手捂住了他的嘴,温柔而和煦的笑容没有一丝改变:“那该由谁来问呢,小婊子?”

(21)暴虐的杂种

饭局之前,寇文义曾经设想过荆寻会有什么反应,是当场走人还是隐忍?不管哪一个,都是自己想看的。他很了解自己的恶趣味,“看不惯我却又不能拿我怎么样的憋屈样子”是他最好的下酒菜。

可寇文义独独没料到会有这一幕。

身材和力量上的差距让他压根动弹不得,荆寻死死地掐着他的两颊,两只手掌完全阻隔了他的呼救和挣扎。

“呜——!”

两腿之间被荆寻的膝盖狠狠顶住了,痛得寇文义夹紧了双腿。

“我这个人,怎么讲呢?”荆寻的笑容仿佛长在脸上似的,语气不疾不徐,“虽然对男人没什么兴趣,但如果可以爽一下,我也不介意试试。”

膝盖离开了寇文义的腿间,对方急促呼吸的热气喷在荆寻手掌上,因为疼痛和恐惧而眼眶泛红,看得荆寻愉快地笑了。

寇文义对荆寻的了解,来自曾经跟未今合作过的员工和威曼。无一例外是讲他英俊有礼,亲切温和,工作时严肃专业、私下里又风趣幽默。

荆寻发脾气?没有的没有的。

荆寻使用暴力?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

那眼前这个荆寻又是谁啊?还是说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这顿饭吃得确实有意思,长了不少见识。”荆寻继续说。

如果不是现在这样的境况,荆寻的嗓音是寇文义很喜欢的,低沉悦耳,有一种令人沉醉的魔力。

然而这把动听的嗓音此时却吐出无比下流的脏话:“想要让我操,就自己把屁股洗干净趴好,如果一定要惹火我,我也不介意现在就把你肮脏屁眼儿捅烂——刚才学到的叫什么来着,‘名媛’‘母角马’?”荆寻看着他的眼睛,啧啧摇头,“你不是,你是母狗。”

寇文义眼睛瞪圆了,发狠似的挣扎,又被荆寻毫不客气地用膝盖顶在胯下。

“这玩意儿你也没用,废了算了。”

寇文义活到这么大,何曾受到过这样的羞辱。他在职场也好、Gay圈也好,哪里不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谁敢给他脸色看?

看他疼得直不起腰,眼泪都滚下来了,荆寻心情大好,放开了捂着他嘴巴的手掌。寇文义一边喘息一边咒骂:“荆寻……你他妈——!”

荆寻一耳光抽在他脸上,抽得他耳朵嗡嗡直响。

“想好了再开口。”

连着被抽两次,寇文义老实了。

荆寻也没有直接扇脸,在太阳穴附近,估计是觉得一会儿出去了不好交代。寇文义一丝不苟的头发早就乱了,盖在脸上倒有点楚楚可怜的意思。

“你……你不想想会有什么后果吗……?”寇文义这句质问,哆哆嗦嗦地一点都听不出气势来。

荆寻吃吃地笑,是那种听到了特别好笑的事情根本没法忍的笑。一手捏起了寇文义的下巴揉了两下,然后隔着裤子握住了他的性器:“啧,摸别人的这个玩意儿真恶心。”

寇文义现在是真怕了,浑身抖得跟筛糠一样。荆寻低下头去,他便本能地缩起肩膀去躲避这个可怕的男人。温热的鼻息拂在耳边,轻轻地问:“寇总要把我怎么样?告我性骚扰还是人身伤害?不管是哪一条,您是不是得先走出这个屋子再说啊?”

寇文义半天不敢说话,荆寻见状轻呼一口气,“别这样,寇总刚才不是还跟我说单独喝一杯吗?我就跟您开个玩笑嘛。”说完抓了几下他的屁股,像个流氓似的拍一拍,把他放开了,“您不会当真吧?”

得到自由的寇文义胡乱地整理了下头发,眼睛发红地瞪着荆寻撂下一句狠话:“你他妈给我记住!”

结果手还没碰上门把,就被荆寻抓着头发往后一扯,一把掼在地上。惊呼还没出口,男人高大的身影压下来再次捂住了口鼻。

“你是真欠操。”

呼吸不到空气,寇文义被憋得直蹬腿,荆寻从桌上捞过还剩一半的清酒,捏着他的鼻子灌进嘴里去。寇文义一边咳嗽一边哭地被他灌进半瓶,马上嘴巴和鼻子又被捂住了。荆寻兴味盎然地看着他挣扎,一直看到他憋得快要翻白眼了。

“在我面前要听话,懂礼貌,记住了吗?”

寇文义用仅剩的理智呜呜地点头,用全身表示臣服。荆寻反复确认了几次,终于把手放开了,两臂撑在他身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哭得一塌糊涂的脸。

“荆……荆寻……饶了我吧……”寇文义呼吸着久违的空气,两手颤巍巍地抓着他的袖子,“我道歉……对不起……我都听你的……”

求生的本能告诉他,现在的荆寻,没有道理可讲,没有条件能谈。

他是一个暴虐的杂种。

他压根不在乎两人的社会身份以及走出这个包间以后的后果,就只是一个单纯的,低级的雄性动物。只要能让对方臣服,无论暴力还会性交,他什么手段都用得出来,并且以折磨对方为乐。

他将寇文义当成了一个可发泄的对象,一个发泄起来不会有愧疚感的对象。

“别哭嘛,”抓起纸巾帮他擦去鼻水、眼泪和酒水,荆寻像哄小孩一般抚着对方的头发,“你乖乖听话,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了,好吗?”

寇文义忙不迭地点头。

“我并没有很生气,就是不大喜欢有人用那种口气跟我讲话。以后注意就没事,来,起来。”

荆寻站起来整理好衣服,头发,长舒一口气。寇文义爬起来离他很远,暂时没敢动。

“起来!”

荆寻一声冷喝,吓得寇文义一哆嗦,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却发现两腿都是抖的,裤裆里一片湿——刚才的窒息,让他失禁了。

那片冰凉和尿骚味,让寇文义当场崩溃。

他这辈子情感上最大的挫折,就是追求威曼失败;事业上最大的挫折,是跟威曼竞争失败。可即使如此,他依然是圈里风风光光想睡谁睡谁的女王,一个集团事业群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管。虽然他恨透威曼,可唯一能做不过就是内斗时使绊子,把他留下的团队都换了自己的人,遇到这个据说是当初威曼倚重的功臣,趁机羞辱他一番而已。

偏巧长相还对胃口,能睡了他再把他睡服了不是更好。

可谁能想到这个看起来风度翩翩的男人,内里却是一头不折不扣的禽兽,短短几分钟之内就把他侮辱到失禁?

寇文义现在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他只知道他尿了裤子,而有人看到他尿了裤子。

这件事传出去,就算他把荆寻整死,就算有人同情他被羞辱、被殴打甚至差点儿死掉,可留在旁人记忆里最深刻只有一个:寇文义失禁。

寇文义这一辈子,就毁在失禁这件事上了。

日料店门口,胡阅颜一脸怒容地沉默着,厉盛和小心地道歉。抢着付完帐,他把胡阅颜拉在一边小声地说话,求了半天,胡阅颜脸色一点缓和都没有。

“我不知道他会这样……对不起阅颜。”

“你道歉有什么用?”胡阅颜看也不看他,“他会道歉吗?”

“那……那你要我怎么样?”厉盛和好话说尽,无奈地恳求道,“你说,我一定做。”

“你什么都不用做,不关你的事。”奈何胡阅颜并不给他这个机会。

厉盛和咬紧牙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绷不住了。

“他有什么好值得你这么护着他?!他拒绝你吊着你这么多年一点回应都不给!你还喜欢他?!我跟你在一起四五年了,养一条狗都养出感情了!我他妈在你这铁石心肠里还不如一条狗?!”

“你现在跟我谈感情?我们当初说好的不谈感情,你自己答应的你忘了吗?!”

只上床,不说爱,谁先动情谁就输了。所以胡阅颜一直强调他们是“床友”,似乎比“炮友”好听那么一点点,可有什么区别呢?

厉盛和端详了他许久:“胡阅颜,我算明白了,他荆寻是个混蛋,你他妈的也是个混蛋!”

胡阅颜不为所动,冷冷地说:“那你就不要跟混蛋在一起了。”

包间拉门“哗啦”一下拉开,荆寻抱着寇文义急急忙忙跑出来。寇文义把整个脸伏在他肩上一直发抖,腰上盖着他的运动外套。

“好像是突然肠胃绞痛,我把他送回去,你们俩先回吧!”

“我跟你去。”

胡阅颜转身跟在他们后面往外走,厉盛和忍不住拉住他手腕,哀求道:“阅颜……!”胡阅颜头也不回地把手抽了出来。

寇文义有司机,荆寻没让胡阅颜跟来,让他找代驾帮忙把自己的车开回去。一边把钥匙塞给他一边低声说:“你对厉先生好一点,干吗老跟人发脾气?”

胡阅颜刚跟厉盛和吵完,本就心烦意乱,荆寻又来说教,心里那股火儿一下子就压不住了。

“你要我对他好一点?荆寻,你他妈有资格对我说这话吗?!”

发脾气是为了你,明知道我心里有你,还好意思叫我对别人好一点?胡阅颜一把抢过钥匙,根本没找代驾径直就上车了。

荆寻急得赶紧叫厉盛和:“厉先生厉先生!他喝酒了!”

厉盛和迈开长腿追上去,幸亏胡阅颜开车不熟练倒车半天没倒出来,给他机会拦住了。胡阅颜也没有气到失去理智无视他撞过去,下了车摔上车门掉头就走,也不知道要去哪儿。

厉盛和跟荆寻摆摆手,表示他会跟着,放心吧。俩人不得不将来时的同伴交换了下,互相照顾。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小雨。

十月底的秋天夜里,空气中冷得能看到呼吸的白雾。

雨水打湿了胡阅颜的面颊,沉默地跟在他身后的厉盛和的头发,和后座上荆寻身边的车窗,映着他面无表情的脸。

雨水很公平,为什么感情却不是。

(22)谁是杂种

荆寻第二天上午十点多才回到家,舒星忆正趴在客厅桌子上写写画画,见他回来停下笔叫了一声“爸”,大概想问他“昨晚去哪儿了”,但又忍住了没问。

“饿了吗乖女儿,爸爸买早点了。昨晚有事没回来,一个人害怕了吗?”

荆寻一边把楼下面包店刚出炉的餐包摆出来,一边解释了跟没解释一样的说。

“我都十四了……又不是小孩。”

利落地弄了个简餐摆好,荆寻招呼她吃饭:“你先吃,爸爸要冲个澡。”

舒星忆撕开还热着的面包,一股奶香味扑鼻而来——却掩盖不住父亲身上浓烈的烟味、酒味和香水味。

荆寻关上浴室的门,先没急着脱衣服。靠在洗脸台上翻了一会儿手机,在满屏幕寇文义昨晚的狼狈相里面挑几张给他发过去,并且丝毫不觉得自己卑鄙。刚要放下又拿起来,翻到章心宥发的那条“晚安”看了半天,放下去洗澡,还是没回。

昨晚上寇文义一路都在哭哭唧唧,把荆寻哭得心烦气躁。司机见多了老板带男人回家的场面,全程静默装作看不见。

一进门寇文义自己就往卫生间里跑,反锁了门在里面一边脱衣服一边大哭。荆寻溜溜达达地满屋子看了一遍,从酒柜里挑出一支酒打开了。

等寇文义出来的时候,荆寻就跟在自己家似的,喝着酒,抽着雪茄,听着音乐,在沙发上拿书看。等寇文义看到书皮,吓得脸都没有血色了。

“寇总喜欢这种玩法啊?”荆寻敲敲封面,笑容看起来有点邪恶。

全黑的封面有只有一对桃型的臀部,被抽打得布满鞭痕。书里什么内容一目了然,本来是寇文义学了一点皮毛用来跟那些小鲜肉增加情趣的。

可到荆寻这里就不是情趣,是上刑了。

“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现在在寇文义眼里,荆寻就是一尊瘟神,请得来,送不走。

“还能干什么,跟寇总喝一杯啊。”荆寻倒也没追问什么玩法,把书扔在一边,向他举起了酒,“给寇总伺候高兴了才能走啊。”

“我不用,你现在就走吧……!”

“哦,寇总今晚上尽兴了吗?”

“尽、尽兴了!”

荆寻又“哦”,站起来作势要走,一抬手,一个酒瓶就在寇文义脚边炸开了,溢出的尖叫还没过去,被荆寻掐着脖子按在沙发上。

“可我他妈的没尽兴。”

这一句“没尽兴”,就整整折腾了寇文义好几个小时。被灌下一瓶半的红酒,寇文义很快醉得迷迷瞪瞪,酒精麻痹了他的神志,忘掉了恐惧,任性娇气地本性便暴露无遗。

“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凶……!还打我……!”四十左右的男人了,半裸着坐在地板上又哭又闹,“我就想睡你一回怎么了?!你不都让威曼睡了吗?!”他现在就是认定威曼跟荆寻有一腿,说不定还是威曼拒绝他的原因。

荆寻一耳光又抽过去。

“你有种打死我!!!”

酒精麻痹了神志的同时也麻痹了痛觉,寇文义张牙舞爪地扑上来要还手。被荆寻轻轻松松掀翻在地,折一个跟头,他索性就坐在地上抱着荆寻的腿不撒手。

荆寻把酒淋了他一头一脸,寇文义仰着脸让他浇。

“没喝够是吧?”荆寻又开了一瓶,“脱了。”

寇文义洗完澡穿了一身浴袍,到现在也跟没穿一样了,索性就腰带一扯扔一边去,大喇喇地敞着两腿坐在荆寻脚边。

“张嘴。”

荆寻把酒慢慢地从他头上往下倒,寇文义不但张着嘴,还伸出舌头去接,酒水往哪边挪他就跟着往哪边动——玩出情趣来了。他乐意,荆寻就不乐意了,拿手捏了他下颌问道,“是不是想吃点别的?”

寇文义盯着他胯下,缓缓地舔了下嘴唇。

水一冲到后背,疼得荆寻“嘶”地一声。对着镜子一看,背后好几道指甲挠出来的血道子,隐隐泛着红。

酒味来自寇文义,香味却来自女人。

荆寻到底是还是对着男人提不起性致,对这个状态的寇文义更提不起来,在他嘴巴里射了一次,高潮的一瞬间脑子里出现的还是女人妙曼的曲线。于是把嘴边还带着他精液的寇文义扔在地上不管,一边出门打车一边给很久没联系的红颜知己打了个电话。

“你倒是想起来找我了?”红颜知己丹姐堵着门不让他进,欲擒故纵。“半个多月不联系,想打炮儿找我了,你好意思?”

荆寻倚在门口笑,也不回嘴。

“晚了,屋里有人了。”

“那你叫他走嘛,”荆寻语气软软地撒娇,“我想你了丹姐。”

“呸,我不想你!”丹姐转身往屋里走,门却给他开着。

关门声几乎是跟荆寻的拥抱一起到来的,粗暴又充满欲望,一口咬上丹姐雪白的颈子,一手扯下她睡裙的肩带露出半边丰满乳房,直接抓了上去。

“小兔崽子你疯啦……唔……!”说这话的时候,人都已经给扔到床上去,内裤也给扒了。丹姐比他大一岁,认识的时间比胡阅颜和舒月凉还长。荆寻受她不少照顾,一直被她小兔崽子、小混蛋地叫。

“你他妈……又不是小伙子了……怎么这么能折腾……啊!”

天然而浑圆饱满的胸部丝毫没有因为年纪而下垂,随着荆寻的动作而在他眼前摇晃。双手抓住了揉搓着,用跟动作相反的温柔语气跟她说下流话。

“不能折腾,怎么伺候丹姐呀?”

打过一炮,把用过的安全套打个结丢进垃圾桶,荆寻熟门熟路地开冰箱拿水,回来丹姐已经把烟点上了。往床上一靠,丹姐抬腿跨在他身上,轻轻拍了一下脸蛋,“说,最近干吗去了?”

寇文义拍他要挨揍,丹姐拍却是要被吻的。

“月凉出差,女儿来了,抽不开时间来。”

本来也不是真的生气,丹姐“哼”一声也就算是原谅他了。

“你儿子呢,不是从国外回来了?”

“哪儿还能顾得上他老娘啊,带外国同学旅游去了,说是搞什么调研,我看就是玩儿去了。”

丹姐的孩子高中起送到国外念书,现在已经大学了。她年纪轻轻时就跟有妇之夫生了孩子,对方一看是个男孩也就认了。可惜只认孩子不认娘,直到现在那男人换了三任老婆也没轮上她,她也想开了,说这是当小三的报应,算了。

虽然扶不了正,男人在钱财方面倒是大方的。给买了别墅买了车,她自己弄点生意也帮忙打点关系还入了股,她就知足了。感情方面倒是跟荆寻类似,蓝颜知己缺不着、渴不了。

“你这一身酒怎么弄的,这哪儿是喝呀,是进去打滚儿了?”

不问还好,一问荆寻就委屈极了,抱着她一把细腰脸贴在胸口上:“丹姐,我今天差点儿被男人给睡了!”

丹姐一阵哈哈大笑:“要搞你屁股啊?”

“你管是屁股还是老二,不都一样是睡吗?要吓死我了。”

“哎哟‘还吓死你了 ’,我还不知道你?对你有意思的谁都不放过,睡男人还不是早晚的事儿。”

“什么叫早晚的事儿,阅颜跟我十多年了我也没动过他好吗?”

“那是你心里还在乎他这个朋友。你跟谁能长久?当年一门心思地收了心去结婚,跟我们全都断了联系,还有了孩子,结果才几年就离了?”丹姐从鼻孔里喷出烟来,像要吐火的龙,“我问你,如果有一天胡阅颜死活要离开你,又是重要的伙伴又是多年的老朋友,你敢说你不会为了留住他跟他上床?”

荆寻不言语。

如果说胡阅颜和舒月凉了解二十岁以后的他,那么丹姐了解的不仅是二十岁以后,还有二十岁以前的他。

那个最根本最核心,无论穿上多少层皮,都改不了的那个荆寻。

“知道你这叫什么吗?‘渴爱症’——这是病,得治!”

“‘可爱症’?我是很可爱啊。”荆寻大言不惭地说。

“要不要脸啊。”丹姐抬起腰来,越过他把烟屁股按在烟灰缸里,回身点了一下他的鼻子:“你啊,你是个不要脸的小杂种——老了变成老杂种。”

荆寻嘻嘻地笑,上手就把她薄薄的蕾丝睡裙从前面给撕开了,两个乳房跟着她的尖叫一起跳出来。手摸到湿滑的腿间,找到缝隙将手指插了进去。

丹姐向后仰着头,发出愉悦的呻吟。

“小杂种今天就干死丹姐。”舌尖含住乳头,荆寻轻声说。

女人因为沉浸在爱欲之中而闭上了眼睛,无暇他顾,看不到荆寻在欲望之中过分冷静的眼神。

是呀,他必须得承认,小时候的荆寻,一直是个爹娘都不要的杂种。

(23)最后一点良心

如果按照词典里的名词解释,那么三岁到十四岁之间的荆寻,是“孤儿”。

亲人只有外婆,九岁以后,连这个亲人也没有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外婆也不知道——唯一的女儿跟恋爱对象去了外地,一年后抱着孩子回来,却死也不肯说孩子是谁的。放下孩子就立刻出远门找工作,再回来的时候却只剩一堆骨灰。

听说是打工的晚上,遇到流氓误伤。

上世纪八十年代,不知父亲是谁、母亲又遭横死的孩子,周围总会围绕着许多流言:“他妈搞破鞋被捅死了”“听说在舞厅里当小姐”“爹是蹲监狱的”。放飞想象的同时又对这个可怜的孩子报以一丝同情,只是这同情在流言蜚语中显得微不足道。

外婆孤身一人抚养他,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撒手人寰。无父无母又没有亲戚愿意收养,荆寻便被送进了孤儿院。

他在那里一直成长到十四岁,才第一次拥有了父母。

领养他的家庭原本有一儿一女,女儿已经十七岁,儿子十五岁,是再婚家庭后同父异母的姐弟。儿子中考完放假跟同学一起出去玩,不幸出了车祸。痛失爱子的母亲几乎精神失常,家人稍不注意就跑出家门在街上游荡,见到年龄差不多的孩子就哭着跟在身后,不知有多少次被别人家报警后从派出所领回来的。

那时的荆寻刚好又跟她的孩子有几分相似,就这样被带回了家。

养父本身并不同意,只是为了安抚几近疯癫的妻子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养母虽然倾注了所有的爱,却并不是对他,而是对想象中的儿子。而家里突然多了一个不认识的弟弟,让原本就因为继母而跟父亲不和的女儿,反对得更加激烈。

不知明天在哪里的生存环境教会了荆寻一件事——怎么让别人喜欢自己。

幼年时同情他的长辈和邻居,班级里心软的小姑娘;孤儿院里脾气不怎么好的阿姨,常来的志愿者;冷淡的养父,对自己怒目而视的继姐——在什么人面前该露出什么面孔,这份能力逐渐变成了他的本能。

但荆寻从不抱怨。

从小到大的生活让他明白,抱怨没有用,也不会有人听。他倒是经常会感谢从未留在记忆里的亲生父母,给了自己一副天生的好样貌,让他在讨人欢心这一点上走了许多捷径。

他亦抛弃了廉耻。

自私自利、薄情寡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只要能将利益最大化,他会毫不在乎地放弃体面。哪怕那个孤苦的过去,但凡有需要的时候也可以用来博得一份同情与怜悯。

他丝毫不觉得如此活着有什么不对,直到遇见舒月凉。

她自信,坚强,独立,不受他的蛊惑;她又温柔,敏感,纯真,能安抚他的焦虑。

跟她求婚,是荆寻这一生中最正确的决定。现在看来,跟她离婚,恐怕也是最正确的决定,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舒月凉。

洗完澡查看手机,寇文义气急败坏地问他“你到底要怎么样”,荆寻却不着急回了。晾了两三天,寇文义先绷不住,假公济私地找未今要求汇报那个三十万的小宣传片。

荆寻坦然地带着几位负责人去了,隔着一堵墙,那边在汇报,这边按着寇文义的头让他跪在地上给自己口交。

寇文义今天打扮得很精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西装口袋里还折着手帕。一脸羞愤地把荆寻的性器含在嘴里,一边舔一边控制不住地自己勃起了。

荆寻顺势踩了上去。

等到两边都“汇报”完,寇文义也隔着裤子在他皮鞋底下射了,荆寻干脆利落地拉上裤链,留下一句夸奖:“舌头很好。”

工作的事情不提,那一晚荒唐事也不提,寇文义也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气不敢气,恼不敢恼,让荆寻看得十分愉悦。

寇文义这个人,比意料中更加脆弱又胆小,典型的外强中干——若是小时候跟自己生活在同一条街上,怕是撑不过三天就给揍进医院里去了。有那么多卑鄙的手段可以使,他却因为顾虑太多而全然没有办法,像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老鼠一样吱吱叫。

他总是问“你到底要怎么样”,说实话荆寻真的不想怎么样。事已至此,合作的事情已经不需要担心,除此以外他这个人除了能给荆寻找点乐子并没什么大用。

“乐子”找了几次,寇文义见他没有别的行动,胆子便渐渐大了起来,总想着能跟他发生点别的,愣是将两人这点龌龊事变成了你情我愿的勾勾搭搭。有一次见面故意拿着架子去得晚,荆寻没有生气,等他推门进去的时候人已经在床上跟女人干得火热了,寇文义立即如同抓到老公出轨的正宫娘娘一般大吼大叫,觉得自己被“背叛”了,听得荆寻哭笑不得。

荆寻倒是不介意试试跟男人睡,可是他介意跟寇文义睡。虽然长得不差,却叽叽歪歪烦得要死,看到那张动不动就使脾气的脸荆寻总是手比鸡巴动得快。

等到再一次想起来约章心宥打球,都要十一月底了。

章心宥接到他电话的时候还有点不敢确认:“寻哥?”

“干吗,不记得了?”荆寻打趣道,“总不能因为上次我没回消息,就觉得我把你要请我吃饭这事儿给忘了吧?”

说得好像是章心宥错了一样。

小青年儿向来不懂得怎么正经反驳他,忙不迭地说“没忘”,周末赶紧就拎着包准时赴约去跟他打球。

其实打球是次要,荆寻就是想看看章心宥。

当寇文义出现,荆寻跟同性有了性爱方面的接触,他便开始审视起身边这几个人来。他有时会将在自己腿间吞吐的那张脸尝试着替换成另胡阅颜或者章心宥,可通常在想象中的一瞬间就会觉得难以忍受——他可以毫不在乎地玩弄寇文义,将他当成一个体验新鲜的性爱对象,用完即弃也不会有愧疚。

可放在这两个人身上,却仿佛是一种亵渎。

荆寻对别人看得透彻,对自己也一样,这怕是他的最后一点良心。

胡阅颜于他而言,已经如同舒月凉和舒星忆一样成为近似家人的存在。胡阅颜总是说,“能伤害我的只有你。”可在荆寻看来,如果真的跟他走到要用身体来维系彼此的那一步,那恐怕才是对胡阅颜最大的伤害,且无法挽回。

而章心宥,像是个透明的,可爱的小动物,跟他相处会心情愉快没烦恼,逗他开心自己也开心——而当自己浑身戾气的时候,荆寻甚至会避免跟章心宥接触。

说白了,他对章心宥的这一点珍惜,也就相当于猫咖里的猫,能用来调适一点微小的情绪罢了。

章心宥在场上跑得满头大汗,终场了坐在他身边喝水。

“寻哥,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啊?”

“是呀,饿得。”荆寻毫不掩饰地回答,他基本没怎么上场,打了一会儿就在场边歇着。

章心宥一听这俩字儿就嚷:“哎呀我都说了我没忘了……!这么小心眼儿呢?”

荆寻一边笑一边揉他脑袋上的卷毛。

“是心情不太好,章老师哄哄我呗?”

“怎么哄?”

荆寻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番:“把你不高兴的事情说出来让我高兴高兴?”

章心宥微微张着嘴:“这也太坏了……”说完便低下头去反复捏手里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

“看来是真有事儿啊。”

章心宥不吱声。

荆寻并不是无缘无故这样问的。

舒星忆每天都会跟舒月凉远程聊天,很多不会跟他讲的话却会毫不隐瞒地跟母亲说。前两天无意中听了墙角,女儿十分气愤地跟妈妈说:章老师被校领导穿了小鞋!我要去举报!

(24)委婉的对抗

“穿小鞋”这个词,是舒星忆从吕学武那里学来的。

他们这个七人小组虽然还是七人,却分成了两拨。一拨是舒星忆、吕学武和梁薪,继续鼓捣他们的剧本;另一拨是李正正带着张宁傲和吴英瑶,天天琢磨着怎么在“星愿”里面刷任务赚星币,听说张宁傲通过App里面加的任务QQ群,给自己赚了一套好几百块的游戏皮肤。

给吴英瑶急的:“李正正,你什么时候给我介绍进去啊?”

“你这等级也不够啊……审查可严格了,差一点儿都不行。”李正正也很无奈。

App里发布任务的板块严禁人民币交易,可是拦不住聪明的玩家们改用其他方式啊,大量QQ任务群充斥其中,官方天天抓天天有,就跟游戏里的打金工作室一样,永远抓不完。

“那个群……靠谱儿吗?”梁薪虽然不跟着玩,却对他们现在正在做的“任务”忧心忡忡。

入群要有等级截图,星币截图,还要拿学生证、身份证做视频认证?作为一个游戏衍生的任务群是不是有点没必要啊。

“当然有必要啊!”李正正扶了下眼镜,仿佛一个准备解答学生疑问的导师。

“涉及到陌生人之间的交易一定要有保障,等级和星币是第一重,视频认证是第二重,介绍人是第三重,不然万一完成了任务对方不实现承诺怎么办?越是需要认证复杂的群,任务越难,奖励也越好啊。”

“你们说……祁文超那些手机什么的……是不是也是这样来的呀?”陈萌萌问道。

“怎么可能,他能干什么呀?准是偷来的!”吴英瑶白了她一眼,换了个甜美的神情看身边高挑的男生:“他又不像张宁傲是大学霸!”

对这样的赞美,张宁傲只是谦虚地一笑,却把目光不经意地看向舒星忆。

舒女侠压根没有理会他们之间的交谈,正看着吕学武在笔记本上给自己设计第五套戏服——巴姐拜托公司的同事给她搜了一大堆各种电影里侠女的图片素材,从胡金铨到徐克,从概念图到定妆照,她把这些一股脑儿地发给了吕学武,看得他眼花缭乱又兴奋不已。

不过今天舒女侠兴致不高,眉头微皱看着有点生气。

“咋啦?”吕学武问道,“觉得这个不好看?”

舒星忆摇摇头,“不是,我刚才想别的事儿了。”她忽然转身问梁薪:“你们班主任是不是特别凶?老爱骂人?”

梁薪一愣,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就被张宁傲抢了先:“你说陈老师吗?他是很严格的。”

年级组长陈正,也是一班的班主任。

“他批评你啦?不对,他不教你们班吧?你想知道哪方面可以问我,我跟陈老师挺熟的。”

舒星忆草草地说“不用”,不知道是不想继续话题还是不想跟张宁傲继续话题,就这么没头没尾地结束了。西五中的校草,资优班的学霸,这么长时间都没能舒星忆混熟络,心里格外不是滋味。

晚上在QQ小群里,梁薪问舒星忆是不是讨厌张宁傲?

舒星忆很干脆地说:“有一点儿。”没等梁薪问为什么,舒星忆已经把理由说了:爱炫耀,总喜欢指手画脚。

梁薪对着屏幕苦笑:因为他想要引起你的注意啊,没想到造成了反效果。

张宁傲这个人,也许是第一名当习惯了,被老师和同学众星捧月地供着,对自己的魅力有点自信过头,凡事都想要发表点意见——对吕学武的剧本提出了最多“修改建议”,为了表示专业还捎上一大堆谁都没听过的编剧技巧、导演名字。

吴英瑶崇拜得要死,舒星忆却丝毫不卖他这个面子,直截了当地说:背了挺长时间吧?你说的那些我都不懂,但我觉得吕学武写得挺好。

舒星忆不在乎他说的对不对,她在乎的是张宁傲为什么随随便便就否定了吕学武辛苦写的剧本。这跟剧本是为谁而写没关系,而是对别人心血的不尊重令舒星忆感到不快。

从此就不再待见张宁傲。

吕学武还是那副大咧咧的模样,反倒安慰起舒星忆来:“别生气,反正咱们也听不懂他说啥,改也没法改哈哈哈哈。”

“听得懂你也不要改,就照你的意思写。”

舒星忆同吕学武两个人,私下从交换剧本意见开始,到分享彼此的兴趣喜好、日常琐事,虽然还不到无话不谈的程度,但已经算得上好朋友,并且是会互相维护的那种好朋友。

“对啦,你今天为啥要问陈老师啊?”梁薪想起这回事来。

“他人怎么样?”

“严是严了点,还挺负责的吧。”

“我觉得他特别针对我们班主任!!!”

舒星忆一下子发了三个叹号,这对西五中的冷面女神来说简直激动得不能再激动的语气了,把梁薪吓一跳。

“为啥这么说?”

“他最近老是批评我们班主任,太不正常了!”

“陈老师是年级组长啊,那可能是你们班主任哪里做错了?”

“不是!就是针对!连我们老师骑自行车上班也要批评,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没有前因后果的,梁薪也不知道算不算过分,可是舒星忆这个火冒三丈的口气,到底是有多在乎她班主任啊?

吕学武突然冒上来说了一句:“哎呀这就是‘穿小鞋’呗!”

具体怎么“穿小鞋”,舒星忆哪里能知道呢。她也就是在讲作业前后遇上几次陈正批评章心宥,听了那么一耳朵罢了。

荆寻试探着一问,没想到章心宥的情绪马上就低落下来,张了张嘴,好像不知道该从哪里说,末了来了一句:“……当老师好难啊。”

荆寻没追问,却做出倾听的姿势来。

事情也不算复杂,教务处给所有班主任下了任务,唯独章心宥没有完成。

任务也不难,副校长的亲戚开了个培训中心,教务处主任就拍个马屁,要各班班主任动员学生报班。后来发现报名率还是不理想,干脆要求每个班必须得报两个学生,最低两个课时,西五中的学生还给优惠价。

这么明显的假公济私,没人乐意干,可也没人敢不干。有传言说现在的校长就要进教委,接着副的升正,教务处主任就是下一任副校长。区区普通教师拂逆“圣意”,以后的日子还想不想好好过了。

可章心宥的五班一个都没报——他托人查了下培训中心的任课老师资质和费用,简直就差在门口上写着骗钱了。

从站上讲台到现在,章心宥对这一职业的认知不断在刷新。从最初的震惊、失望到习惯,早就过了什么都不懂的单细胞阶段。老师首先是个普通的人,也有各种各样的心思;老师也有办公室政治,也有职场潜规则,也有勾心斗角恶性竞争,也在教学之外还有很多想都想不到的任务——老师是辛勤的园丁,也是无奈的蚂蚁。

动员家长给孩子报名,不是一件难事。

有条件的家庭现在谁不给孩子报辅导班啊?冲刺班、加强班、突击班,各种阶段有各种名目,就怕给孩子报得晚了报得少了,清华北大的名额就被被人抢了似的。

章心宥就算看不上教务处主任滥用职权的行为,可仔细一想,报谁家的不是报。

是啊,报谁家的不是报,那也不能挑个任课老师连教师资格证都查不着还敢大言不惭说自己资深的报吧?上头差陈正来问,他说需要报的学生都报完别的班了,时间冲突没法再报了。

他选择了一种委婉的对抗。

章心宥从来都没想过去做什么反抗霸权一个斗士,也不想做一个无畏的牺牲者,他只想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做一个对学生有帮助的老师。

仅此而已。

“少俩人没报也就少挣个千八百……也不差这点儿钱吧。”

荆寻暂时没讲话,听他把那个矿泉水瓶捏得咔咔作响。

“根本就不是钱的事吧。”

“归根结底还是钱的事。”章心宥不知怎么就执拗起来。

两个人说得都对,也都不完全对。章心宥会做出这样的选择老实说荆寻一点都不吃惊,就算他跳起来义愤填膺地说去举报主任也在意料之中,不然他就不是荆寻认识的那个章心宥了。

你这一点还没被磨平的天真,到底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呢?荆寻想。

可是无论多么委婉,对抗就是不听话,在某种体制下这种对抗根本就不该存在。章心宥自己也明白,虽然说着是钱的事,但还有一部分是权的事。

“现在怎么找你茬的?”

“也没啥……就多安排点任务,挑挑刺呗。”

有一科数学老师病假,本来代课人选早都定了,突然就换成了他;下个月区教委办的西关区教学技能大赛,给他下了死命令必须要拿个名次回来;连骑死飞上班这事也得批,理由是身为教师不遵守交通规则给学生带来不好的榜样,害得他最近几天改坐公交。碰上堵车迟到,好,再批。

别说评优评先进了,年底绩效考核他都得垫底儿。

“无论是作为学生家长还是朋友,我都应该支持你的决定。但是心宥,相信你比我更清楚,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而是以后会有很多次。”

以后你要怎么办?

章心宥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挺着呗,能挺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再说也不是所有校领导都这样,好领导也很多啊。”他还强装开心地笑一笑。

荆寻看了他一会儿,一把搂过来使劲儿拍打着脊背:“我们心宥辛苦,今天寻哥所有的钟都给你了。”

章心宥给他拍得一直哎呀哎呀,忍着笑说:“我不敢点,你那么贵……”

“说得好像你点过似的。看看,盘靓条顺,理应贵一点的。”荆寻大大方方展示了下自己,“给你教师优惠价,想想吧,今天都要干吗?”

章心宥低头冥思苦想,荆寻看着他冥思苦想。

小朋友,你马上就会知道:有些事熬到最后才放弃,跟一开始就放弃,唯一的区别只不过是让你更绝望罢了。

(25)幸运儿

跟荆寻打这场球,算是章心宥近期唯一的放松活动。接下来多一个班的课要备、参加比赛要做课件和视频、教研活动要写稿——别说打球,他连睡觉的时间都得压缩,熬得黑眼圈都出来了。

尚女士看着心疼,连连问“你们学校是多缺人啊咋就可一个人使唤呢”。章心宥语焉不详地带过去了,得罪领导的事一个字儿也没提。代课也就一个月,参赛虽然准备时间长但比完也就拉倒,熬一熬总能过去的。章心宥依然乐观,小鞋这东西嘛,穿一穿也就习惯了。

“章老师,您这卷子不能印了,重出一份吧。”

章心宥正在食堂吃午饭的时候,突然接到印刷室的电话。他给的内容是今天准备留的作业,好几个晚上才搞出来几套,哪还有时间重新出了?

饭都没吃完就跑到印刷室去问,说教研组抽查,觉得他留的内容不合格,不能用。章心宥又去问教研组长,什么内容不合格?组长说我跟你们年级组长反应过了,他应该要找你谈话了。

到这地步,章心宥差不多就明白怎么回事了。教研组长又补一句:章老师你这个问题有点严重啊,下次集体备课的时候咱们要讨论讨论。

章心宥说行,我知道了。回头就去找陈正,没等他开口,陈正就说:“不用问了,重出吧。”

“陈头儿,总得给我个理由吧。”

陈正把电脑屏幕往他这边一转:“你看看,你出的这是啥?‘战士受到毒牙技能攻击,每秒钟损失150点血,持续12秒,身上同时存在法师的增益——’增益什么玩意儿?”陈正一时没念出来,章心宥回答说“buff”。

“这是重点吗?”陈正把眼镜一摔,使劲儿戳屏幕,感觉再使点劲儿屏幕就要裂了。“什么‘每秒钟恢复自最高血量5%’‘何时回复满血’,你一个正正经经的数学老师给学生出这种题目,这不是鼓励学生玩游戏吗?!像话吗?!有你这样当老师的吗?!”

其实章心宥这么出作业,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自打执教以来,最困扰他的就是怎么提高学生的学习热情。他年轻又外向,上课风格比较活泼,平时跟学生也谈得来。有些孩子直接就跟他说:老师,课本太无聊了,我看不进去。

这些十三四岁的小孩儿,正是什么都感兴趣、在教室里坐不住的年纪,能静心学习的没有几个,写二十分钟作业能要他们的命,可是打上俩小时游戏保证连头都不带抬一下的;历史人物记不住几个,二次元角色和明星却能如数家珍。

于是章心宥有意识地去研究这些孩子们平时关注什么、玩什么看什么、上什么网站、聊天有什么新习惯、有什么热点能跟当前的课程联系起来,把他们感兴趣的内容融到题目里,有时候是动漫,有时候是游戏,有时候是时下流行的电视剧和综艺节目,让每个孩子都能轮上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那个讲台距离学生不过几尺,距离很近,但也很遥远。

哪怕一两个词也好,章心宥希望学生明白,老师不是站在远远的高高的地方俯视着,有一个老师在努力地去理解他们,理解他们的世界。

“陈头儿,一整套卷子里就这么几道题,是希望他们对学习内容产生兴趣。别的内容我也出过,咱学校组织看的爱国电影我也放进去过啊。”章心宥知道解释也没用,可他还是得解释。“动漫、游戏、爱豆,这一代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跟他们说不准看不准玩根本没用,能想出一百八十个法子偷着看偷着玩,还不如想办法好好疏导——”

陈正毫不客气地打断:“疏导?看给你能的,你这就叫疏导了?”

“起码让他们觉得做题不枯燥,玩游戏、看电视的时候也能想一想,运用学到的知识能不能玩得更好点?学习不也就有动力了吗?”

章心宥觉得,老师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让学生对“学习”这件事本身,产生兴趣。他对学生最常说的话就是:“无论你将来做什么,永远别对吸收新知识感到疲倦。”

“你这就是本末倒置!这么干他们玩游戏、追明星不是更有理由了吗?!连当老师的都不管你让家长怎么管?本职工作都做不好,你这老师还想不想干了?!”

陈正劈头盖脸一阵骂,告诉他月末总结必须好好检讨,以后再也不准出这种作业,老老实实按照辅材出题,教研组要不定时抽查。这还不是结束,周末的集体备课章心宥又被点名批评,备课组批完了教研组再批一次。

章心宥工作这么多年,头一次被这么大张旗鼓地批评,情绪简直低落到谷底。荆寻特意来电话问问情况,听他连说话的劲头都要没有了,赶紧晚上来附近找他吃饭。

可章心宥啥都不想吃,坐在车里手里捏着几张宣传单,反复折来折去。

陈正说:“几个课时的问题,有什么不好解决的。”说完塞给他几张印着补习班电话的宣传单,意思是叫他将功补过,这事儿也就拉倒了。

“你打算怎么办?”

章心宥缓缓地摇头,不说话。

“是不是以为这次小鞋穿就穿了,挺过去就没事?”荆寻叹口气,“侥幸心理了吧?”

章心宥转头看他——自己还真就是这么想的。他觉着这种事也不会总有的,校领导也得看看影响是不是。可他忽略了在这件事里面,他不光是一下子得罪了两个领导,还可能让一个领导因为拍马屁不成功、“办事不利”而得罪了另一个领导——领导在自己的领导面前,也是要将功补过的。

“到底是你们教务主任追责,还是副校长直接授意,其实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投名状,你到底肯不肯纳。现在已经不是下达任务这么模棱两可的事,而是就要逼着你立刻表明态度。”

章心宥还是不说话。

“心宥,的确很多领导不是这样的,但你倒霉碰上了这样一个领导。教育系统又不像私企,可以随随便便就跳槽,你总要想想以后的日子怎么办。”

章心宥手里那几张宣传单都要被他折烂了。

“身为你的学生家长,我应该非常感谢你这么为学生考虑。可是从朋友角度来讲,也许你会觉得我在泼你冷水,我真的觉得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你没有必要僵持。”荆寻从他手里拿过宣传单抚平,稍微看了看科目,“我可以帮星忆随便报一门,反正她目前什么兴趣班都没有。”

后半句惹恼了章心宥,抢过宣传单揉成一团:“寻哥!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

他瞪着荆寻怒吼的模样,分明都要气哭了。

没想过他会跟自己发脾气,荆寻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章心宥吼完自己也愣了,狠狠握着因为纸张硬度而充满棱角的纸团,扎得他手心疼。

“对不起……”章心宥低着头不敢看荆寻,“我知道寻哥说得都对,也是为了我好……”他摇头再摇头,头上的卷儿都跟着晃:“我不是为了让谁帮我补上这两个名额……我就是觉得,这不对。”

“当然不对了。”荆寻说道,“没有人说这种做法是对的。首先你根本就没有做错什么,你没义务去拍马屁,校领导也不该滥用职权,那个开补习班的亲戚也不该走这个捷径——然后呢,你去那个领导面前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这么做不对’,要他承认错误吗?”

荆寻的语气不疾不徐,既没有着急也没有嘲讽,平平淡淡地讲述事实。

“心宥,我是商人,我只能帮你权衡利弊,剩下的你自己考虑。在妥协和不妥协之间,想想你真正想要达成的目标是什么。”

章心宥怎么可能会不懂呢。就因为懂了,才会这么困惑挣扎。

“心宥啊,这不是常有的事情嘛。”

朋友们知道这件事以后,说要揭发教育腐败者有之,大骂这种领导干不长者有之,庆幸自己没有遇上这等龌龊事者有之,最多的则是“这也不算太过分啊”。

“也不过管你要俩报名费充充门面,以后生源多了不就用不着了嘛。这也不算损失学生利益对不对,找谁教不是教,没有教师资格证也是正规大学毕业的。”

“就是,这也不算啥徇私舞弊啊,别太上纲上线了。就跟让大伙儿帮忙投票转发一个性质,也就帮帮忙的事儿。更夸张的你都没见识过,这算啥啊?”

“不说教育系统,只要事业单位都得有点这种‘任务’,全国都这样,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说得好像私企没有似的,走个方便谁不乐意,排队买包子碰上熟人还能插个队呢。”

“你可是有正式编制的老师,有多少人十几年都等不来一个名额,这么大点儿事儿忍忍得了。听说你们学校来年扩招还要加高中部,到时候得要招多少老师?编制名额肯定不够,你就偷着乐吧!”

“我至今还没编呢……”

“心宥去的是他母校,以前班主任就是他年级组长,咱们这里面最早有编制的就是他。”

“怪不得怪不得。”

你是幸运的,只不过这幸运中多了一点小委屈便哭天抢地,你是有多不知足啊?

别人都不觉得怎么样,为什么偏偏就你受不了?

你怎么就那么特殊那么清高呢?

章心宥看着群里消息一直蹦,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石飞没有参与讨论,只是打了个电话过来:“好久没聚了,咱俩一起吃个饭吧。”

(26)适合与不适合

石飞直接找到学校,等他下班在附近的馆子点了两个菜。

他们俩确实很久没见了。

有时候群里聊什么事情也聊得嗨起,偶尔会私下讨论吐槽,就是没见面。章心宥不知道是不是两个人都在刻意回避,反正谁都不提,连一句“改天见面聊”都不说。

因为荆寻而明确了自己的性向以后,章心宥把自己对石飞的感情做了一次整理。

他可以确定,在友情之外,他喜欢过石飞。

至于对方是不是也一样喜欢自己,他其实不太敢确定。单凭个人感觉,他觉得是有的,只是石飞比他更早意识到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暧昧,及时地拉开了距离,让章心宥的“喜欢”成为“喜欢过”。

大概是心里装了别人了吧,章心宥面对石飞的时候反倒坦然了些——即使不用刻意疏远,我们也只能是朋友了。

“累吧?”虽然是问句,石飞语气里却都是肯定。

章心宥笑一笑:“那怎么办,自己选的。”

“又给你别的任务了吗?”

“暂时没有,以后有没有不知道了。”

两人一边吃饭一边聊工作,很自然地就聊到各自的学生身上去了。也只有在这个时候,章心宥才能从最近的疲劳紧张中觉得缓解一点。

“从以前念书的时候我就觉得,你特别适合做老师。”石飞说,“很有责任心,又有耐心,性格好又开朗,对物质没什么欲望。学生们跟你亲,什么话都讲,他们无形中减少了很多压力。”

章心宥一愣:“不是吧,我刚才不是一直都在抱怨吗?”

“全班都被你点过一多半儿了吧,能把那么多人的情况都记清楚,也不怪你比别人累。谁家父母关系不好、谁跟谁闹别扭这事儿你都要注意,当四十个人的保姆,你不累谁累?”

“学生心理得健康嘛……”

“你这么想,家长这么想吗?他们只想让孩子成绩好看。其实我从以前就想说了,成绩和功课以外的问题,你真的就别管了,该交给家长的就交给家长。学生们太依赖你也不是好事,不出问题的时候不会感谢你,出了问题第一个找你。”

“当老师的都这样啊,没办法,孩子交到你手里,一整天在学校,老师不管谁管?再说了,心情好了才能好好学习啊。”

这些小鬼们平时让他操心得要死,可是能让他感受到最多支持和动力的,却也还是他们。

谁更加懂事了一点,长高了一点,上课认真了一点,成绩好了一点,光是这些积累起来的“一点”,就是章心宥努力的回报了。

石飞叹了口气:“所以你也是最不适合当老师的那个,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总有一天你会扛不住的。”

章心宥塞了满嘴的食物使劲嚼,鼓着腮帮子不说话。

“生气啦?”

石飞看他那个样子好玩,给他饮料杯里倒满,继续说:“除了学生的问题,还有办公室里那些弯弯绕绕,你个实心眼儿能搞明白多少?教育系统没比其他单位干净,这回这事儿我知道你肯定还是不会往上报。领导一天不走,你就得穿一天小鞋,以后的日子越来越难过。”

章心宥一口接一口的吃,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对方。石飞对他的了解恐怕比父母还透,对这个职业也不像其他人一样有着天真的幻想。

“实在不行,就辞了到我那儿去吧。”

章心宥“啪”地把筷子使劲儿一撂:“这就撺掇我辞职了?!我怎么了啊我就得辞职?!”

他嘴里塞满了饭菜,一生气说话口齿不清还往出喷饭粒儿,看得石飞一边乐一边给他递纸巾。

“我不是撺掇你辞职,这不就是给你想条后路嘛。我这一个班顶多十几个人,用不着你天天坐班,假期又多压力又小,挣得肯定比你现在多——我刚开这补习班的时候让你帮宣传你也没答应,要避嫌,总不会真有一天辞职了也不来吧?”

“凭什么我就得辞职啊!”

“没说你一定辞,我是说——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就当没听见。”反正章心宥好哄,所以石飞的解释也相当敷衍,“好久没见过你这样了,特别怀念。”

章心宥瞪了他一眼。

石飞放在一边的手机突然开始震,亮起来的屏幕上显示着一个漂亮女生的头像。简短地讲完,没等他说啥,章心宥开口问道:“女朋友吧,有急事咱就散了吧,反正也吃完了。”

石飞顿了一下,笑了笑:“……也没什么急事,这不过几天去外地拍婚纱照嘛,问我订哪天的机票。”

“要结婚了?没听你说啊!哪天?”

“没有没有,最近有空就先把婚纱照拍了,日子怕是得明年再定呢。定了还能不通知你们,我不要礼金了啊?”

章心宥点点头,指指账单龇牙笑:“那你请客吧,反正你明年有礼金收。”

“本来也没想让你掏钱。”石飞拿过账单,却没急着叫服务生,抬头看了下把饮料一口喝光的章心宥,问道,“心宥你……不打算找个女朋友?”

章心宥把杯子放下,斩钉截铁:“不找。”

“为什么?你还不结婚了?”

“反正现在不找,更不用谈结不结婚了。再说了,现在哪有心思……”

石飞沉默了一会儿,淡淡一笑,语焉不详地说了句“也是”。

吃完饭,章心宥又回学校加班。之前的作业卷子不能用了,他得尽快重新出。

当老师之前,他看了许多“怎么当好老师”“如何与学生沟通”“如何让学生爱上学习”之类的文章;也去听著名教师的课、去跟前辈取经;当老师之后,他发现这些基本没用。

学生不一样,家长不一样,遇到的问题也不一样,他必须得一点点摸索出适合自己的方式。在陈正看来“不正经”的作业试卷,就是他尝试且比较成功的方式之一。

有的学生甚至会很期待“下一次章老师的卷子出什么”而在班级群里引起讨论,每次作业完成度都很高。他几乎能肯定,五班期末考试数学平均分会比期中考有一个不错的提升。

舒星忆还一本正经地跟他说:老师,我的数学都有提升,肯定全年级的平均分都被拉高了。

想到万一有人问“章老师你们班这次成绩不错啊”,他就能理直气壮地说“我教得好呀”,让陈头儿也看看,教学生不能一味靠骂靠高压了。章心宥也不是神人,他也会骄傲也会得意,都一路幻想到教室里坐满其他老师来听自己的公开课的情景了。

可现在呢,就到此为止了吗?

如果他完成了领导的名额任务,是不是就没事了?

卷子出到一半儿,章心宥突然想哭。

所有人对他的规劝都历历在目,被作废的卷子也还在电脑上,他帮不知道是哪两个的学生省下这点钱避开这个补习班,真的有意义吗?值得吗?

万一他哪一天真扛不住了,前功尽弃不说,受伤害的还是学生。他可以辞职一走了之,学生怎么办?明年就初三了,要中考了,难道还让学生再换一次班主任?

如果真的从学生的角度出发,他更应该从长远考虑,而不是逞一时之勇不是吗?

“呜……”

可能是晚饭吃得急,又喝了太多冷饮,他的胃开始疼了。翻抽屉找冲剂,却只翻到个空盒,这几天太忙忘记买了。

更想哭了。

荆寻发消息问他干吗呢,他说加班,荆寻立刻就把电话打过来了。

“都几点了,怎么还加班?不能回家做吗?”

“能……回家就不爱加了,老想着睡觉。”

荆寻低声问:“心宥,是不是还在生气呢?”

章心宥刚要说没有,就被荆寻的“对不起”堵回去了。

“其实我很高兴,我女儿的班主任是一个这么正直的老师,我想跟其他所有家长说,章老师是值得我们信赖的老师,也是学生值得学习的榜样。可我自以为从社会人的角度帮你分析了一通利弊、自以为做了最好的选择,却忽视了你自己的内心和价值观,我很抱歉。”

章心宥嘴巴一扁,眼泪马上就要出来了,赶紧吸了下鼻子。

荆寻十分敏感地察觉到异样:“怎么了?”

“没,没有,我,我就是有点胃疼,老毛病了。”

“有药吗?”

“喝完了,没事,我喝点热水就行了。”

“还热水呢,热水真万能啊。”荆寻仿佛有点生气,“平时喝的什么药?”

章心宥说了个冲剂的名字,荆寻又问管不管用,哪里产的。

“就这样还不回家?”

“再一会儿就走,我把这张卷子出完。”

“行吧。”荆寻也放弃了劝他。

挂上电话章心宥才想,荆寻其实根本没说错什么,却还特意打电话来跟他道歉,自己竟然连个正经的回应都没给。一边自我厌弃一边又想哭,胃也似乎更疼了。

隔了二十多分钟,荆寻又来电话:“心宥,出门拿药。”

(27)一盏灯火

不会吧,不是吧?

章心宥冲到校门口,荆寻正拿着一盒药站在墙边,见到他先皱了一下眉:“怎么不穿外套?”

他着急下来,哪里还顾得上穿外套。

“快点,去车里。”

荆寻的车在街对面,本来是想把药给到他就走,看章心宥眼圈红红委屈巴巴的模样便又改变了主意。被车厢内的温暖空气包围住,章心宥的眼泪马上就要滚出来,被他自己吸了下鼻子眨眨眼硬给憋回去了。

“也不用特意送一趟啊。”他看着手里那盒药,就是他常备的那一种。

“没特意,顺便的,跟朋友谈完事儿刚好路过个24小时的药店,”荆寻向他一伸手:“给钱,20块,省得说我贿赂人民教师。”

章心宥一愣,两手摸裤袋:“……我、我没带钱包,等会儿我去拿!”说完转身要开车门,被荆寻一把拉住了,“先欠着吧。”

章心宥“哦”,低头攥着那盒药。

“心宥啊,你——”荆寻侧头看他脸,一看吓一跳:“怎、不是、怎么哭了?!”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睁大的眼睛里滚落,啪嗒啪嗒掉在药盒上。

“跟你开玩笑的心宥,闹着玩儿的!”

荆寻这么一说,章心宥连声音都憋不住了,手掌捂住眼睛哭出声来。

“没事……寻哥……我知道……所以……没事……我就是……我不是难受……”

语无伦次的,他说不明白,荆寻也听不明白,干脆就让他哭完。

章心宥也没法说明白。他知道荆寻是开玩笑的,就是这个玩笑,让他心里蓦地一松,眼泪就没绷住。很多情绪混杂在一起,堵在心里,让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连日来的委屈,对自己坚持的怀疑,荆寻的理解和歉意,生理上的痛苦,荆寻的关心和如往常一般让自己放松的玩笑——章心宥哭着哭着就忍不住笑了,笑自己竟然在哭,也笑心里终于轻松了。

“又哭又笑的,吓死谁了。”荆寻递过纸巾,章心宥一边笑一边擤鼻涕,眼泪还在淌,荆寻索性把一整盒纸抽都给他了。

哭完神清气爽,开始不好意思了。章心宥红通通的眼睛看荆寻:“寻哥……你可别说出去啊。”眼角还有点湿,荆寻伸手给他抹去了,轻声问:“怎么了?”

章心宥摇摇头:“……就是,最近事儿太多了,堵得慌。现在没事了,真的。”

“你们肯定都觉得我特别天真,但其实我都懂……这都不是第一次了……帮领导家小孩去补习,连我在内去了四个老师;指定去那谁家亲戚开的网店消费,那化妆品都不知道哪儿产的,四位数一套!用得我妈脸上直过敏!关系户在附近开的饭馆,动不动就组织我们去聚餐——我哪次也没拒绝啊!”

“……但是这回性质不一样,这不是掏点钱就完了,这回让你报俩学生,下回就能报八个!我也不是说就觉得他们一定教不好,但凡正规点的都没问题!真的!我不是要当这个出头鸟,也不想跟谁对着干……”

“我就是想……怎么着也不能从学生身上下手……”

“寻哥,我就是不问家长直接报俩名字上去,学生都不带怀疑我的——可是我以后就没法拍着胸脯说,‘老师从来没做过对不起你们的事’!”

说白了,章心宥是不想让自己对自己失望,对章老师失望——他怕自己一旦放弃一次,底线便会层层降低。

“嗯,我明白了。”看他又开始抹眼泪,荆寻认真地回答。“是我没有站在你的角度去思考问题,以后不会了。”

章心宥猛劲儿摇头,“不是,寻哥,你没有错,是我固执,他们都这么说的。”

“他们?”

“我同学,有一个连后路都给我找好了,让我辞职了就去他那个补习班。”

荆寻哈哈哈地笑。

“我希望……有人能理解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虽然有点傻……”

如果说领导的一点手段令他无奈和委屈,身边人的劝导却令他如坠深渊。

为什么会觉得这是正常的?

为什么会“大家都这样”?

为什么会说“你实在大惊小怪”?

这件事也许很小,但它就是不对啊!

曾几何时,大家都会赞同的那一边,就变成绝对正确了吗?

荆寻伸长了手臂揽过章心宥的肩膀,将他朝自己的方向拢过来摇晃:“我们心宥才不傻呢,这不是傻,这是有坚持。”

章心宥羞涩地垂着头不敢看他:“反正小鞋也不能老穿……我好好教课,把学生教好了不就得了?我觉得领导也不会那么小心眼儿光盯着我一个人……”

荆寻笑一笑,问道:“还准备加多久啊?这个时间公车地铁都没了。”

“再半个钟头就回……”

不用绞尽脑汁花式出题,老实讲章心宥其实轻松了不少。带两个班,总不能光可着自己班照顾。两个班近八十个学生,他给每个人出一道适合的大题就是八十题,多几题就翻几倍,天天出神人也搞不完,只能折中,分期分批各种方式轮完一遍,隔几天再来。

现在出完作业得先通过教研组,想搞花样也没得搞,反倒省心。

“可是你还胃痛。”

“好像也不痛了?”章心宥摸摸胃部,可能是哭完以后压力也释放了,他嘿嘿一笑。

“那就听寻哥的话,回家吧。”荆寻扣上安全带,“去拿外套和背包,我等你。”

章心宥眼睛眨了眨,听出这是要送自己回家的意思,天人交战了一番决定不跟荆寻客套了,“哎”一声开门下车,荆寻还撵着补上一句“别忘了钱包啊那老师”。

章心宥的满头卷毛随着他一路小跑颠来颠去,瘦削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校门里。

你能扛多久呢?荆寻想。

他其实是专程过来一趟,说顺便只是怕章心宥有负担。

他想看看这个小青年是不是这么快就有妥协的迹象——到底是想盼望着他坚持下去,还是劝他趁早放弃,或者只是想看着他被压垮的一瞬间?

荆寻自己也不知道。

他确实曾经觉得章心宥天真了一些,但却不曾嘲笑过这种天真。这世界上有如自己一般在泥泞中成长起来的卑劣之人,也有在阳光下长大的正直之人,每个人用自己的方式生存着,或许他有一些嫉妒,却没有嘲笑的资格。

如果可以,他也想活得这么天真单纯。

章心宥没有多么特殊,没有多么伟光正;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平凡的,二十八岁晚熟青年,不起眼的初中老师,在或许有一点小争执却幸福而温暖的家庭长大,以诚待人,永远心存善意;以为自己对人性之恶已经有所准备,却发现最可怕的并不是敌人,而是不知何时已经被同化了的同伴。

这一次波折过去,他便会成为集体中的异类,如果排斥最初是从顶端开始,那么很快会逐渐往下渗透,终将会将他这一个不和谐的音色,一粒磨人的砂,一点点地驱赶出集体之外。

你做好准备了吗?心宥。

荆寻喜欢他那一点天真。

他不是一张白纸般单纯无邪,而是在歪曲的规则之中想方设法地保有自己的一点坚持,即使会被别人嘲笑。

而荆寻又痛恨这一点天真。

为什么他还能将前方的路想象得如此美好?这一次小小的试探已经让他如此难熬,为何还是看不清周遭已经变成一片泥沼?

章心宥如同一盏微弱的灯火,执拗地风中燃烧着细小的火苗。

荆寻第一次离这样的一盏灯火如此之近,可以帮他燃烧得更旺,然而更加短命;也可以选择无情地扑灭,让它变得跟自己一样;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冷眼旁观看着它忽明忽暗。

你要怎么做呢,荆寻?

(28)解散的七人小组

再次坐上副驾的章心宥看起来开心多了,喋喋不休地讲他参加比赛打算要讲什么内容、学校最近有什么有趣的事情,顺便夸一下舒星忆的数学在稳步提高——虽然有点缓慢。

他说,荆寻就听,他笑,荆寻也跟着笑,绝不冷场。

“寻哥,等我忙完,还能一起打球吗?”到了家门口,章心宥问道。

“打球啊——”荆寻皱着眉头想。

见他犹豫,章心宥以为让他为难了,连忙说:“你要是也忙……那就算了,我就是问问!”

荆寻摇摇头:“我的意思是,你想干点别的也成啊。”

“别的……什么呀?”

“你可以想想嘛。”

章心宥很认真地想,一边想一边嘟囔:冬天户外运动都挺遭罪的,两个男人聚会除了运动吃饭还能干啥呀?

“想不太出来……”

“想不出来?”

“想不出来……”

小青年儿的眼睛里充满求知。

荆寻仿佛略略有些失望,长叹一口气:“好吧,那就还是打球吧。”

“不是寻哥,你想干吗我也可以配合啊!”章心宥见不得他对自己失望,可说完又觉得有些底气不足,“……太高端的可能不行。”万一荆寻搞些什么高尔夫啊赛车啥的,他想配合也配合不了啊。

指望章心宥张口就往荤了去怕是这辈子都够呛了。荆寻虽然生理上目前对依然他没什么欲望,或者说根本下不了手,可是逗他好玩儿这点却乐此不疲。

看荆寻一个劲儿乐,章心宥这才反应过来了,眉头皱起来:“寻哥,又闹我呢。”

装着生气似的下了车,被荆寻放下车窗叫住了。

“心宥,虽然每天我都去一次学校,但见不着你也说不上话,你最近可能日子不好过,只要有什么想跟我说的,随时可以打我电话,好吗?”

章心宥握紧背包带,感觉眼眶又有点热。

“嗯,谢谢寻哥。”

“快上楼吧,早点睡觉。”

章心宥朝他摆摆手,目送着他离开才跑进楼道里去。回家先把那盒药从背包里掏出来摆桌上了,荆寻送的,哪儿舍得吃啊?看着就能治百病了!

虽然被喜欢的那老师夸奖成绩有提高,但舒女侠最近并不是很开心。

她的好朋友吕学武,在差两个月就要结束初中二年级学习生涯的时候,因病不得不办理了休学,目前正在住院准备手术。舒星忆和梁薪去探望他的时候,这位瘦小的好友虽然躺在病床上脸色青白,却依然兴高采烈、乐观开朗。

“不用担心,手术以后就好啦!”

舒星忆去看床尾挂着的病历卡,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名字、年龄和诊断结果:先天性心脏病。

“你不在,每天都很无聊。”

“他们都干吗呢?”这个“他们”自然就是其余四个了,“虽然咱仨是一伙儿的,可是一时听不见他们叽叽喳喳还有点不习惯呢!”

“你不在,就聚不起来了。”

舒星忆跟吕学武要好,他不在,舒星忆和梁薪似乎就没有了聚在一起的理由;舒星忆不出现,张宁傲自然也不出现;张宁傲不出现,也没吴英瑶啥事了。

“张宁傲天天跟李正正在一起研究任务什么的,不过最近上课不专心,最近都挨老师批评了。”

说到李正正,舒星忆突然问梁薪:“你跟李正正熟悉吗?”

“虽然一个班……但不是很要好,他总跟张宁傲在一块儿。”不知道她问李正正干吗,但舒星忆似乎并没有继续讨论的意思,“哦”了一声就此打住。

“舒女侠跟吴英瑶没有变得关系好点吗?你们同班哎。”

舒星忆笑一笑,摇头。

“哎呀也是,你应该挺烦她的吧,她老针对你。”尤其是张宁傲在场的时候。

很意外的,舒星忆还是摇头:“不烦啊。”她习惯性地晃一晃马尾辫,说道:“她人不坏,挺逗的。”

梁薪和吕学武均是一愣,互相看了一眼同时陷入了沉思:舒女侠的心思真是捉摸不透。不得不说,有点怪啊。

其实舒星忆的想法特别简单。吴英瑶对她不太友好,并不代表吴英瑶这个人不好。老实说,看不上自己的人多了去了,舒星忆倒觉得她把所有心思都放在脸上,一点不藏着掖着,有时候看着还挺乐的。

吕学武重重地叹了口气抱怨道:“真想去上学啊,在这儿天天可没意思了,还不能上网。我都在脑子里把剧本排成电影了!”

“我下次带漫画给你吧,上次推荐的你看了没?”

就着漫画这个话题,俩人又热火朝天地聊开了。梁薪插不上嘴,却并不抱怨,始终安静而包容地看着两位朋友。七人小组里,虽然跟张宁傲同属一班,但梁薪始终将自己看作是吕学武的发小,甘愿在吕学武和舒星忆身边做个沉默的配角。

并不知道自己被“情敌”评价“挺逗”的吴英瑶,逃了周末的训练课程,此刻正在跟陈萌萌逛学校附近的饰品店,试了好几个发圈。

“瑶瑶,你也开始梳马尾了?是不是学舒星忆啊!”陈萌萌看着她把新发圈绑在头上,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因为日常跑步和其他训练的关系,吴英瑶一直把头发编成辫子紧紧地盘在脑后。

“谁说的?!”吴英瑶把眼睛瞪得溜圆,毫不客气地对小姐妹发火儿:“谁说我学她?!全世界那么多绑马尾的都是学她啦?马尾辫是她家专利呀?!”

陈萌萌连忙“我错了我错了”地让她消气,悄悄地吐了下舌头,心里想:“还不是因为张宁傲说过喜欢梳马尾的女生?可张宁傲还不是因为舒星忆?”

吴英瑶选好了个蝴蝶结,还特意举在陈萌萌面前让她细看:“她那个是红的,我这个是蓝的,还比她的飘带长,有珠花!比她的好看多了!”

“那你干脆不要选蝴蝶结不好吗?”这话陈萌萌可没敢说。

买完新发圈,吴英瑶心情也变好,俩人一人一杯奶茶,有说有笑地往车站走。

冷不防被人从面前拦住了:“小姑娘,你俩是西五中的吗?”

吴英瑶差点被珍珠噎死,抬头刚想怒骂,一看对象又生生憋回去了:五大三粗的俩爷们,一个光头一个带墨镜,墨镜后面还露出半截刀疤,一身横肉眼看就要把身上的皮夹克撑爆了。

”干、干吗呀?”俩小姑娘被盯得直哆嗦。

光头挤出个笑容来,拿出手机给她们看一张照片:“这位同学认识不?”

祁文超。

祁文超可能不认识她俩,但他这张脸可是西五中全校皆识。

自从上次被处分以后,祁文超来学校跟逛菜市场似的,隔三差五来一回,想来来想走走。学校和老师也完全放任,就等着再熬一年他毕业,双方都解脱。

“我们班没有这个人……”

“是你们学校的吧?”

“不……不知道……”吴英瑶不敢说认识,怕他们还有后话。

墨镜男一直没说话,突然吼了一句:“别撒谎!这小兔崽子就是你们学校的,还能不认识?!”

陈萌萌当时手里奶茶就掉了。

“你吼啥啊,你吓着人小妹妹怎么办?”光头呵斥同伴一声,转头又跟她们俩和颜悦色地说:“别害怕小妹妹,这位同学犯了点错,你们可不要包庇他,要是看见他或者他找你们了,就给哥哥打个电话,好不好?”说着掏出两张印刷粗糙的名片,一人发一张。

等到俩人走了,吴英瑶才敢仔细看上面印的什么:

“全信联合——不良资产追踪管理,快速回收就在全信”,

“金泉金融——小额贷款校园贷款,一秒到账就找金泉”。

客户经理:王某某。

吴英瑶看得一头雾水,并不明白什么意思。回家就撕成碎片扔进了垃圾桶。

在医院一直待到吕学武的妈妈回来,舒星忆和梁薪告别好朋友一起往车站走去。今天是周末,又有同学陪着,所以没让荆寻接送。

“李正正跟张宁傲……很要好?他有私下联系过你吗,那个什么群的事情?”

沉默了半路,舒星忆又提起来,似乎一直在犹豫应不应该说、怎么说。

梁薪有点意外:“没有啊?他又问你了?”那个吴英瑶死活没攒够资格、后来干脆放弃掉的“高级任务群”,似乎已经脱离“星愿”APP独立成为一种特殊的交易方式了。

舒星忆点点头。她不知道李正正是如何知道她常用的那个QQ,不过既然祁文超都能查到她的电话号码,QQ这种东西只要想查也不是那么难——只是这种行为令舒星忆觉得反感罢了。

“哎呀舒女侠不要这么高冷嘛,大家一起玩呀。”

“宁傲其实人不错的,不过如果你烦他,那我就不告诉他,嘻嘻。”

“我知道有很多跟你一样喜欢JOJO的人哦,你不打算交几个新朋友吗?”

无论是他对拉舒星忆入群的执着,还是这种莫名其妙的劝诱口吻,都让舒星忆很不舒服。

“该不会还是为了张宁傲吧?”

“不知道。”

“那……不然我上学后问问他?”

“不用,反正我都拒绝了,没事的,谢谢你。”舒星忆并不吝啬在梁薪面前露出好看的笑容,朝他摆摆手:“车来啦,拜拜!”

目送着舒星忆上车,开远,梁薪转身往反方向走去。他其实跟舒星忆并不在一个车站坐车,只是因为听说了她被祁文超骚扰过的事情,便默认自己有责任要送她。

虽然这段不短的路程让他这个胖子委实辛苦。

梁薪其实对李正正也没什么好感,只是他跟舒星忆一样,都不是会在背后随便讲人闲话的人,所以有些话他也没说。

平时看起来是张宁傲的小跟班,可其实李正正不但聪明而且鬼点子多,很会拿捏张宁傲的心思,很多时候不是张宁傲差遣他做什么,而是他撺掇张宁傲去做什么。

就拿最近流行的这个APP来说,梁薪老觉着如果他不这么张罗,张宁傲也不至于这么沉迷。可是虽然同班,私下里却没多少交情,梁薪也不想管这个闲事儿。

“这么多?”

麦当劳里,张宁傲对着手机屏幕问。李正正吸了一口可乐,推了下圆圆的眼镜片:“是呀,毕竟是迷你iPad嘛。不过这种任务也只有你这样的学霸能接,群里除了你谁都不行。”

那是一整套试卷,不知道是几个顽劣学生做不下去的作业。

什么英文作文啊、数学解题啊、阅读理解啊,从初一到高中的各科题目,简直是专门为张宁傲准备的。他给自己换过游戏皮肤、游戏币、电子书阅读器,甚至现金。

张宁傲哼一声,“谁让他们学习那么差,不过以后我不接‘任务’了,没时间学习班主任又要骂我。等寒假再说吧。”

“那多可惜呀,你现在积分这么好,”李正正惋惜地说,却也没做更多挽留:“不过算啦,听你的。”他再次推了下眼镜,笑嘻嘻地说。

(29)洪流

章心宥的小鞋依然穿着,庆幸的是暂时没有更小的给他套上。区教委的青年教师职业大赛一过,负担就又少了一点。

说是整个西关区的学校都派老师都参加,但其实也就公立学校响应得比较积极,再刨去有些特殊情况参加不了的,最后规模不是很大。参赛一共二十五人,比了两天。西五中两个老师参加,一个语文一个数学,都进了前十,章心宥还拿了个第四,相当不错的成绩。

带队的是陈正,一直板着个脸的面容上当天总算是有了点笑模样,拿着证书拍照发给领导,仨人赛后还一起公费下了顿馆子。

吃完另一个老师回家,陈正和章心宥一路,坐地铁回学校。马上要月考了,他俩各自都有工作需要加班。

“区里第四,挺好的成绩,年底还能试试评个优。”

就算不提补习班事件,工作这么多年来陈正也没少批评章心宥。他的理念是“正因为你是我曾经的学生就必须更严格”,所以这一句夸奖算是非常难得了。

“……不扣钱就行了。”章心宥早就对年底考核不抱啥希望了,心里盘算着表现好点儿让领导把不听话这事忘了得了。

陈正不做声,隔了一会儿说:“过年上领导家串个门,表示表示。”看章心宥沉默,他又继续说:“明年校长进教委,副的变正,少说又是十来年,干好本职工作,轻易别较劲。”

章心宥深吸了一口气,沉闷而污浊。

“您以前也不是没较过劲……”他低声地说。

还是陈正的学生的时候,寒暑假补课还没人管,陈正也没少跟学校杠过收费的问题。只是那个时候章心宥的关注点不在费用而在能不能放假。

陈正一愣,烦躁地撸了一下没有几根的头发:“那时候跟现在能一样吗?”

刚到了一站中转站,地铁上涌入许多人,两个人被挤开在两边,一时间没人说话。摇摇晃晃地到了站,到了学校门口,陈正又问:“刚才说的记着没?”

“嗯。”

“参赛心得别忘了写,还得有讨论会呢。”

“嗯。”

对他敷衍的态度不太满意,但陈正什么都没说。

章心宥不愿意去猜想陈正这么在意这件事,是不是担心即将空出来的教导主任的位置,会因为自己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学生而落于旁人。

他曾经以为,以陈正这么对人对已都严格的性子,应该是最讨厌这种腌臜事的。

到底是什么不一样了呢?

晚上回家,章科长和尚女士正在里里外外、一床接一床地倒腾棉被。见他回来了支使一句:“儿子,下个方便面!我跟你爸都没吃呢。”

章心宥一边应下一边换鞋,到厨房烧上水了问:“这是要干啥啊?”

尚女士把一床许久没用的被子抖开:“你大舅,刚查出来肝癌。”

章心宥这才发现,母亲眼眶微红,怕是刚哭过了。

母亲的老家在千里之外,跨了两个省。两个哥哥都在当地,好几年见不上一次面,没想到这一见就是因为治病。

“一查出来就晚期了,听说咱这有家医院治疗肝癌特别好,来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办法。你大舅刚强一辈子,天天嚷嚷得了癌症绝对不治,真得了这一天自己才知道害怕了。”

“我大舅……六十多了吧?”

“比我大十岁,六十五了。你二舅头两年刚切完三分之一的胃,我们老尚家这几个……说不定啥时候就轮到你妈我了。”

“别瞎说!”没等章心宥说啥,章科长先不乐意了。

尚女士赶紧就此打住,说起收拾棉被的事情。

“你二舅一家也来,俩表哥也订机票了。你大舅妈好几年前糖尿病,又做了心脏搭桥,家里也没啥余钱了。我寻思也别让他们找宾馆了,就在咱家挤一挤吧。那啥,那老师啊……要不你上同学那儿待两天?”

“啊?”

“来这么多人,我估计也挺影响你备课的,你大舅情况都这样了,估计也没有几天,就只能委屈委屈我儿子了。”尚女士指示丈夫把茶几推开,找地方放钢丝床。他们家七十多平的两居室,一下子要住三家七八口人,勉强不打地铺。“石飞那儿行不行啊,要不你们学校的教师宿舍呢?”

石飞那儿肯定不行,学校宿舍更不用说了,好几个老师等着排号呢。但他还是一口答应下来:“行,我一会儿就问问。”

煮完了面,一家三口在厨房对付着简单吃了一口。

“这人一老,病就找上来了。你大舅这一走,剩你大舅妈一个人可怎么办?自己在老家吧,就怕哪天倒家里了都没人知道;让儿子回老家呢,谁挣钱?”

章心宥这个表哥在上海的外企,一个月三万多块,三年前刚给家里二老换了房子,又交了手术费。因为母亲的糖尿病,这几年在饮食上还格外注意,老往家里寄一些海外的补品什么的。这一回父亲肝癌晚期,就算说保守治疗吧,也都是用钱的地方,哪儿敢辞职?

章心宥这一代赶上了独生子女政策,家里基本都一个,大舅家除了表哥没别人能帮着分担了。

“跟我表哥去上海不行吗?”医疗方便又在亲人身边。

“行倒是行。可是你想想,六十多岁的人了,所有亲戚朋友老同学都在老家。到了上海人生地不熟,儿子上班了就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出门分不清方向,不会坐地铁,她脸皮儿薄还不敢问路;现在哪儿哪儿都是电子设备,老花眼屏幕都看不清楚,这不蒙圈吗?”

章建武喝光了面汤,抹一抹额头上的汗:“咱们年轻那时候,谁能想到二三十年以后是这样啊?”

尚女士能背下家里所有人的身份证号、工资卡号,记得所有亲戚的生日、电话,分得清谁和谁之间隔着几个人的血统和关系,自称“女士”且不许别人叫自己“大妈”,却始终搞不定智能手机上那仅有的几个按键和图标之间要怎么联系;章科长学会用电脑联网玩扑克下象棋,甚至能用一指禅敲一份简单的材料,但要是文件没有保存在桌面上就永远找不到。

他们代表不了所有的老年人,可他们或许是大多数老年人之一。

时代的洪流裹挟着所有人,飞速而毫无偏袒地冲向下一个折点。有人徜徉其中,有人全力抗拒,有人甚至想要站在这股洪流的最前方,而有人光是想要跟得上步伐就已经竭尽了全力。

章心宥一抬头,发现他老妈的发根露白了,老爸的头发也更少了。是啊,这不是当然的吗?自己都已经快要三十岁了,就要一步步地迎来各种无奈的离别。

他甚至就要在不久的将来,也要跟表哥一样站在这样两难的境地。

他能做得比表哥更好吗?

他能为父母做得更好吗?

他能为学生做得更好吗?

他能成为更好的章心宥吗?

(30)还不够

章心宥在群里喊了一嗓子:“求一张床铺!十天到半个月!有偿!有偿!”说明了一下原由,大家便纷纷开他玩笑问怎么个有偿,身体还是心灵?

石飞私下里问他:“我们培训班有宿舍,不过得下周能空出来一个,能等不?”

能等是能等,但章心宥不想再麻烦石飞,老觉得有点别扭。

“我先找着,也有可能下周我大舅他们就回去了。到时再说。”

“行。”

小巴直接说:“姐这儿有个空房间,来不?”

小巴在这个城市工作也没几年,一直租房住。她对房子要求比较高又不肯合租,一个人住一居室,塞一个章心宥没问题。可是章心宥一是觉得男女不太方便,二是小巴肯定不会跟他收钱,他一个不会做饭不会打扫的主儿,没啥可报答的实在太不好意思。

来回问了半天也没定下来,章心宥暂且就搁置下。先备课,再出题,下周四、五月考,活儿还多着呢。

虽然是小考吧,可是无论是学生、家长还是老师,都是一次成绩的检验。对于班主任来说,要关注的不仅仅是自己那一科,谁的英语需要提高、谁的物理还有上升空间;谁不能抗压需要温柔的鼓励,谁倔脾气要激将法才合适——他全都得记在小本本里,哪怕简单的一句话,说错了也是要影响情绪的。

整个班看下来,舒星忆居然算是除了数学外基本不需要操心的学生了。

备课到一半,荆寻发来消息。先是甩了那张五岁的“心宥小美女”,然后问他:“找房子为什么不问我?”

年底了,各大公司的物料需求一窝蜂的来,未今基本处于每天都在加班的状态。加上重要客户的年终盘点和第二年的合作开发,所以荆寻来公司也来得比较勤。

舒月凉发来的项目需求差不多开始拍摄筹备了,AE方面是小巴亲自负责的,荆寻偶尔会询问一下进度。

小巴问章心宥来不来住的时候刚好被荆寻听去了。

“是不是又怕人说‘章老师利用学生家长关系牟取私利’啊?”荆寻打电话问。

章心宥“嘿嘿”笑。

荆寻干脆地说:“那我跟星忆说让她转学吧。”

“寻哥,能不能不闹我了……”

“我这有个空闲的小房间,明天晚上来看看吧。”

章心宥吐出一连串儿的“不”字来:“那不行寻哥,我我我怎么能住到学生家里去呢?那太那个什么了……!”

“那什么啊那那那,”荆寻毫不留情地吐槽他的口癖,“放心吧,不是住我家。明天我把星忆送到家再去接你。”没等章心宥回答就挂了电话。

章心宥哪里料到会有这种展开,一晚上又兴奋又紧张得没睡着觉。第二天下班,荆寻果然已经等在外面了。

“你们下班都这么晚啊?”

“也不是啊,最近忙嘛,还有好多材料要写。周报啊、教研任务啊,可多了。”

一提写材料章心宥就一脸苦相,把荆寻看乐了:“老天是公平的嘛。”

没跟荆寻拌嘴,章心宥留意着他开车的方向,问道:“寻哥,在哪儿啊?远吗?”

“还能卖了你啊,放心吧不远。”

荆寻开车就直奔自己公司去了,停在离未今不远的地方。

未今所在的创意园区,是原有国企工厂大院拆迁改建而成,工业区跟职工家属楼也就一墙之隔。如今工业区纷纷被出租给一个个小企业主,但家属楼里多数还住着当年的国企职工。有不少在另一边工作的员工图个方便,就干脆租了这里的房子。

荆寻走上三十二号楼的三楼,拿出钥匙打开了左边的房门,打开门灯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来吧,看看。”

这是一间普通的一居室,五十平米左右,装修老旧而朴素,但供暖很好,收拾得很干净。物品也齐全,基本是拎包入住的状态。卧室里甚至枕头和被子都还在床上,洗手间里还有梳洗用品。

“这是……有人住着的?”章心宥打开衣柜,里面还零散挂着几件外套。

荆寻点点头。

“谁啊?”亲戚,还是朋友?是暂时不租了还是如何?为什么东西没有收走?

“我。”

章心宥惊讶地回头,荆寻从客厅的冰箱里拿出两瓶矿泉水来,一边递给他一边说。

“刚跟星忆妈妈分开时一直租房住,公司在哪儿我就住哪儿。买了房子以后,偶尔加班或者懒得开车就在这儿过夜,所以就一直留着没退。”他打开衣柜下面的收纳箱,里面是叠好的床单被罩:“星忆没来之前我经常住这里,得说是我的秘密基地了——除了你,没第二个人来过。”

所以,这不是就荆寻家了吗?!还是没有别人踏足过的家!

章心宥突然间仿佛有随手用零钱买彩票中了头奖的感觉。

“那……我得——”

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荆寻打断道:“这里闲着也是闲着,借你住刚好。”

“不行我不能白住……”

“你想用什么补偿?”

章心宥立刻想起来朋友们调侃他的那句“身体还是心灵”,脸色马上红得有点不太自然,怕荆寻看出端倪一个劲儿地拿手整理头发。

荆寻接着说:“我不缺钱,那老师除了数学以外还有什么技能?”

章心宥想半天,很诚恳地回答:“……没有了。”

荆寻倚着衣柜装模作样地思考一会儿:“那用身体还吧。”

“……”章心宥看着荆寻,鼓起勇气吞吞吐吐地说:“寻哥,你是,跟我开了个……黄腔吗?”

荆寻大惊失色:“你好色情啊心宥!想什么呢?!”捂着嘴巴后退几步,“看你长得这么清纯思想为何如此下流?!”

要不是说完自己笑了,章心宥根本分不清楚他说的是真还是假。

说说闹闹的就把这事儿岔过去了,章心宥也算是半推半就地应承下来。回家就收拾了换洗衣物,第二天拿了荆寻放在门口地垫下面的钥匙就住了进去。

厨房的炉灶上放着清洗好的煮面锅,橱柜里是干净的新碗筷;热水壶旁边放着未开封的瓶装水和马克杯;卫生间里备用厕纸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即使一时间忘记更换也没关系;书桌上更换了一台护眼台灯,台灯下面放着章心宥常备的胃药——很多地方跟昨天看的时候有些微妙的不一样,只不过章心宥暂时还没发现。

他只顾着感受这个房间里那些曾经属于荆寻的气息和痕迹,仿佛第一次进到喜欢的少女闺房的小伙子一般,想象着对方如何在这里生活而兴奋异常。想少了觉得浪费,想多了又觉得自己亵渎,一边天使一边恶魔似的把自己搞得甜蜜而焦灼。

荆寻晚上来了一趟,站在门口没进来,问他吃没吃饭、习不习惯。末了又意有所指地来了一句:“别做什么奇怪的事哦。”

章心宥已经有一定的免疫力了,反问道:“什么奇怪的事?”

“大多数男人都会做的事啊。”

“那是什么事?”

荆寻没捞着便宜,拿食指敲上他的额头:“行,有长进。走了,锁好门。”

见他毫不停留地走下楼梯,章心宥扒着栏杆探头喊他:“寻哥!”

荆寻抬头“嗯?”

“没事……就,谢谢你……”

荆寻微微一笑。

“很冷,回去吧,有事叫我,我在公司加班。”

章心宥一直听着他的脚步声走出老旧的楼道,才回身关门,蹦着到床上抱着枕头来回骨碌。

他的寻哥,怎么那么好啊?

要是能跟荆寻谈恋爱,让他怎么着都行啊!

回到公司,小巴正在茶水间泡咖啡,荆寻顺便要了一杯。小巴一边等水开,一边拿眼神一直瞄荆寻。

荆寻知道她有话说:“怎么着?”

小巴慢悠悠地:“老板什么时候跟我们心宥这么熟了啊?”

荆寻帮他找了房子这事儿,无论是章心宥还是荆寻都第一时间就通知了小巴。虽然说知道章心宥跟荆寻之间还有一层老师和学生家长的关系,但这种进展还是令小巴有些意外。

她太清楚荆寻,也太清楚章心宥。

这两个人即使有交集,若非一方主动否则社交圈是不会重合的。

那么,谁主动?

“男人嘛,打个球吃个饭不就熟了。”

“您把我挖来的时候可没说上赶着帮我找房子啊。”

“你还用我?你上南极我都不担心你能冻着。”荆寻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再说这不应该的吗?你的朋友,我的朋友,星忆的老师。”

水开了,小巴把滤纸垫好,放进磨好的咖啡粉,一圈圈地倒进热水。

“我们心宥可是好孩子,您别欺负他啊。”

“这话说的,我就不是好人了呗?”

分成两杯,拿出奶和糖,让荆寻自己随意加,小巴自己端着一杯清咖啡施施然往外走:“这得看哪方面,老板是好老板——”

“行行行,后半句不用说了。”

荆寻苦笑着放了两块糖,慢慢搅拌着深色的液体,对小巴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不以为杵。她也只能点到为止,再说深了与谁都没有好处。

是啊,心宥是个好孩子。找了一圈却独独没有找到自己头上,真是避嫌避到底了。越是如此,荆寻越是非得让他避不开。

更喜欢我一点吧。

更多一点。

“寻哥,您需要宵夜吗?”

闵竟悄悄地出现在门口,拿着手机问他:“我们准备点宵夜,给您带一份吧,您看您都加班好几天了,都没好好吃饭。”

闵竟将波浪长发松松地挽了个髻,鬓边留出来的两缕头发呈现着恰到好处的美妙弧度,搭配了小珍珠耳钉和同款锁骨链;款式简单的毛衣配厚呢半身裙,脚上是今年流行的高跟短靴。

无论何时都妆容精致,永远看他眼神温存。

他想起刚才章心宥隔着栏杆低头看他的模样。

她的眼神,和他的眼神,投射出相似的内容。

对,喜欢我,更喜欢我。

我想要的还远远不止这些。

“真是……要不是闵竟我都忘了吃饭这回事儿了。”他抿了一口咖啡,叹了一口气。

闵竟略嗔怪地看着他:“您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那么不会照顾自己啊。”

“单身汉,凑合活着吧。”他指指闵竟的手机,“帮我点个鸡蛋三明治。”

“哎,好。”闵竟心满意足地离去了。

荆寻一口气喝掉咖啡,往办公室走的时候跟胡阅颜打了个照面。

“怎么还没走?”胡阅颜问他。

“我还想问你呢,怎么又来了?”胡阅颜的工作内容比他多很多,最近熬夜也比他厉害。“我最近来这么勤就是想让你休息的,不是让你今天在家睡觉吗?”

“有个项目今晚彩排,我怕现场出问题。”

“总监不是在吗?”

“他忙不过来。”

荆寻咋舌:“哪个项目,我盯,你回家。”

“你怎么盯,全程都是我跟的你盯有什么用。”

“胡阅颜!”荆寻连名带姓地叫,“你能不能听我一次话?”

见他真有点生气,又确实是担心自己,胡阅颜心里一暖便略略地放缓了语气:“好了好了,我回还不行吗?”

荆寻便立刻回去拿了大衣和车钥匙:“我送你。”

自从上次饭局后跟荆寻发了脾气之后,胡阅颜到现在还没机会跟他独处,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荆寻倒是已经被他骂惯了,心大无比,一边开车一边叨叨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叫他注意身体、有什么工作能放就放。

胡阅颜心想,算了,跟他置什么气呢,他这个德性一辈子都改不了。倒不如说应该改变的是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把心思从这混蛋身上抽走呢。

这句话他跟自己说了无数遍,问了无数遍,答了无数遍。

荆寻改不了,他自己也改不了。

真要追究起来,恐怕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相遇。

“行了别磨叽了,你话一多起来跟个老娘们儿似的。”胡阅颜毫不客气地怼回去。

“你这是性别歧视啊,既歧视了男性又歧视了女性。”相处这么多年,他一张嘴荆寻就听出什么风向。

“我谁也不歧视,就歧视你。”胡阅颜白他一眼,揭过这一篇去,“还没问你呢,寇文义那边怎么搞定的?”

“牺牲色相呗,说到做到。”荆寻一脸委屈巴巴。

“跟你说正经的呢。”

荆寻叹口气,并不想多提:“都让他给挤兑成那样了,我一声没吭,还不得给点好处啊?”

胡阅颜回想起那顿饭,确实是鸿门宴一般吃得无比难受。

“早知道还不如——”

“打住打住,胡总,这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了啊,”荆寻一本正经地教育他,“又不是第一回 了,当我是黄花大闺女呢。”

胡阅颜一边笑一边说他“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晚上交通顺畅,不到半个小时把胡阅颜送到了家。

“到过年前闲不下来,咱们都不是大小伙子了,你也别跟着熬。”胡阅颜下车之前嘱咐一句,荆寻又说他“歧视老年人”。

“神经。”胡阅颜甩上车门走了。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给他发了条消息:我要睡了,你也早点回。不一会儿收到回复:“嗯,就走了。”

荆寻的办公室里,闵竟给他买的三明治正孤零零地放在办公桌上。不知名的路边停车位上,荆寻从后座打开一半的车窗往外弹了半截烟灰。

低看寇文义一边给他口交一边撸着性器自慰,用嘴唇和舌头不遗余力地伺候着他挺立的性器,时不时用泛着水光的眼睛勾引他。

荆寻唇角一挑。

按住寇文义的头猛地压下去,将性器整根从嘴里顶进喉咙,荆寻发出满足的低吟,全然不顾对方痛苦的呜咽和挣扎。

他把车窗整个摇下来,望着远处霓虹闪烁,将最后一口烟雾吐向夜色中。

冷风灌了进来,他毫不在乎地重新点了一支。

“还不够。”

(31)一无所知

章心宥搬出来的第二天,大舅就到了。

母亲跟两位哥哥嫂子家长里短地叙旧,哪怕刚才还在走廊里悲伤垂泪,在大舅面前都十分默契地不去提肝癌这件事,就仿佛是换一个地方进行了久违的团圆。

表哥们还在打趣章心宥叫他“心幽表妹”。

大舅看起来除了消瘦一点,跟一个健康的老人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即使看不到,名为癌症的恶魔已经扎根在他的身体里,留给他和亲人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章心宥不知道自己还能看大舅多久。

还能看父母多久。

跟大家一起吃了饭,章心宥一个人坐地铁逛荡回去。刻意经过未今的门口,想着不知道能不能见荆寻一面。

未今的两层办公楼里灯火通明,玻璃窗里人影闪动,可是他分不清哪个是荆寻。来回走了两圈,听见头顶有人叫他:“心宥!”

荆寻在二楼的阳台上扶着栏杆正往下看,旋即出现在一楼入口,帮他刷开了门禁,笑话他:“鬼祟得跟个小耗子似的。”

章心宥戴着毛线围脖,裹着厚重的黑色羽绒服,被冷风吹得一直缩着脑袋,蹦蹦跳跳地直跺脚。虽然见了荆寻但是还不太敢进,觉得打扰人家工作不好。

“我就路过……看你在不在。”

“进来吧,喝点热水再走,看你冷的。”荆寻转身就走,章心宥便不得不紧跟在他身后,一边穿过走廊一边好奇地看着这个他从未接触过的行业。荆寻走上二楼指了下小巴的办公室,说道:“小巴办公在这里,不过今天不在。”

章心宥不知为啥心里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对荆寻的心思怕是在小巴面前藏不住。

两人前脚刚进荆寻办公室,闵竟后脚就体贴地端上两杯热咖啡来。章心宥捧着杯子暖着自己被冻僵的手指,不骑自行车以后就总是忘记戴手套和帽子。荆寻伸手捂住了他两个耳朵,被冰了一下:“怎么不戴帽子?”

“忘、忘了……”

荆寻的手掌大而厚实,干燥且温暖,覆盖上去触碰到了章心宥的脸颊,手指拢住他的耳朵轻轻按压,让它尽快恢复正常的温度。

同性恋者的章心宥尚且沉浸在这旖旎心跳中没缓过神儿来,并没有去想应该身为直男的荆寻为什么会对同性有如此暧昧的举动。

玩闹似的揉了下他的脸蛋作为结束,荆寻问:“怎么啦,是不是找我有事?”

“没事啊,就路过。”

要说没事是真没事,章心宥就是从医院回来心情沉重,再加上住的地方离荆寻公司这么近,巴望着能看他一眼就好。

“心情不好吧?是不是学校又出事了。”

荆寻总是能一眼就看出他的心事。

章心宥不懂是荆寻太敏锐,还是自己不善于隐藏情绪,或者说不善于在荆寻面前隐藏情绪?

“学校没什么事,去看我大舅了。”他摩擦着有一点点烫的杯壁,“爷爷奶奶走的时候我还小,什么都不懂,现在……就开始有点害怕。”

荆寻眼前的章心宥,像个忧伤的垂耳兔。

这个小兔子在还未察觉之间,嘴巴上总是死守着“教师与学生家长”之间的距离,却已经无意识地开始想要靠近荆寻,伤心了,难过了,就想去荆寻这里寻求一点安慰。

是呀,他的寻哥一直温柔、成熟又体贴。

值得信赖,值得依靠。

你丝毫不曾防备过我吗?荆寻不禁这样想。

不只是他,章心宥活到这么大,有防备过任何一个人吗?是该说他成长生活的环境太好,还是他被人保护得太好?

“害怕面对这种生离死别吧?”

章心宥默默地点头。

是啊,你在充满温暖和关爱的家庭里长大,不曾尝过分离之苦,不曾有过抛弃之痛。

光是这一点还未到来的分别,就已经让你如此忧心忡忡,接下来的几十年你会经过无数的分离,你要怎么过?当亲人爱人全都一个个离去,你要怎么面对孤身一人的日子?

刚出笼的小兔,还没离开过父母的小兔,在你安全的笼子之外,这世界的残酷你又认识了几分?

荆寻动手烧水,一边等水开一边拿出茶罐来。

他茶几上备了一套茶具,原本只是为了给胡阅颜泡茶。后来想闲着也是闲着,就老是买点奇奇怪怪的茶煮了尝尝。

“心宥,这是必然的。”

章心宥抬头看了他一眼,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没说。

“当你活到我这样的年纪,也许会迎接更多——生离死别。”这几个字一出口,章心宥如同雷击一般微微一颤,他似乎没想到荆寻会如此直截了当地讲出这个可怕的词来。

“我……我知道……”

章心宥望着他的眼睛里,有点震惊还有点无助。

你知道,我也知道,我知道你期待我说一些温柔而无用的话去宽慰你。

但是心宥,这些事你早晚都会经历,那些悲痛你早晚都会懂。

烫杯,放茶,冲泡,分杯——虽然胡阅颜爱喝红茶,但压根没这么讲究过,是荆寻特意学来给他看着高兴的,只不过嫌麻烦,能省的步骤就省了。

把章心宥手里温掉的咖啡抽走,把茶杯放在他面前。

“心宥,在我能记起来的,第一次迎接亲人的死亡,是在九岁的时候。”荆寻端起茶杯轻轻摇晃,茶香扑鼻,他仿佛在观察澄澈的茶汤,又仿佛只是单纯地陷入回忆。“是我的外婆。”

没有料到他会主动讲起自己的事,章心宥出神地听着。

“虽然严厉又爱唠叨,犯错的时候也打得很痛。但现在想起来,连那些痛都很怀念。”他饮下一口,似乎对这次的冲泡很满意,“毕竟是我唯一的亲人。”

“唯一……?”章心宥很惊讶,惊讶得难以理解。

“啊,现在当然不是了,我有星忆了嘛。”荆寻解释道,“我应该说过,我没有父母吧?”

章心宥猛然想起来了,他曾以为荆寻父母早逝,原来那个时候说的‘没有’,是真的没有。

“外婆去世之后,就在当地的孤儿院长大;十四岁时被领养,养父母对我也还不错,只是原本家庭里的姐姐不太欢迎我,上了大学后慢慢就疏远了——所以对我来说,分别已经是人生的常态。”

短短几句话里,信息量实在太大了,章心宥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反应。

“我知道你很恐惧,无论疾病还是衰老,总有一天你要面对父母的离去。你已经长大成人,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家庭和儿女,他们再长大而你也逐渐老去,我们都是这样一代代出生死亡的——你会习惯的。”

荆寻用温柔的语调,说一件世人皆知的常理,不知为何听在章心宥耳朵里格外的冷漠。他好像在告诉章心宥,这甚至不是一件需要被安慰的事。

章心宥直觉有哪里应该反驳,可却又想不出来。

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章心宥怔怔地盯着眼前的茶杯。荆寻喝完了一杯茶,再续上一杯,短暂的安静过后,低声叫他:“心宥。”

章心宥抬头看他,看到如往日一样的微笑,温暖又令人心动。

“寻哥,我是不是……太脆弱了?”

荆寻歪着头,笑意更深:“脆弱不好吗?”

“当然不好了,一点抗压能力都没有……”

“你不需要有这样的抗压能力,”荆寻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不是好事。”

“不是好事”,这当中包含了多少自己活到这么大从不曾经历过的苦难,章心宥猜不出来。

喝了两杯茶暖和过来,章心宥怕耽误荆寻工作就告辞了。

荆寻问他:“周末会有时间吗?”

“明后天月考,可能要花点时间判卷子,还不知道呢。”

“啊月考,”荆寻有点为难地说,“我该不该问星忆考得好不好?不会被她讨厌吧。听说她那个小男朋友住院手术,最近心情不太好。”

章心宥噗嗤一笑:“不是男朋友啊,再说星忆只是数学差一点,其他科目都很不错啊。”

“随便啦,我们家的准则就是只要她高兴就好。”荆寻送他到门口,顺手揉了一把卷毛:“希望你也是。”

心情似乎更加沉重地回到家,章心宥看着这个荆寻曾经住过的房间,想起他说过的寥寥几句经历。轻描淡写里面到底藏了多少事情呢?

章心宥这才发现,除了是舒星忆的父亲、小巴的老板之外,自己对荆寻根本一无所知。

“寻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告诉我多一点你的事情吗?”发完消息他有点忐忑,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像在打探隐私。

可他实在太想知道荆寻的一切了。

“也没什么特别的啊。”荆寻回,“想知道什么?”

(32)荆寻爱谁

章心宥第二天是顶着一对黑眼圈去监考的。

他问荆寻:你的爸爸妈妈,没有留下什么吗?照片啊、信物啊之类。

荆寻哈哈哈笑,说有啊,我啊。

但没有说现在的名字是在更换身份证的时候自己改的,反正以前的名字也没有任何意义,可以毫不犹豫丢弃。

他问荆寻:孤儿院里是不是孩子很多,有没有人欺负你啊?

荆寻说打架是有的,男孩子嘛。

但没有说自己十二岁的时候就把同龄人的鼻梁骨用砖头砸断;没有说初中的时候曾将水果刀捅进别人的大腿。

他问荆寻:养父母对你好吗,他们会不会偏心?

荆寻说不会不会,只不过姐姐不大高兴,趁他睡觉时泼凉水,毕竟她在青春期嘛。

但他没有说在高一暑假的时候,把继姐带上了床。

他问荆寻:那你从大学就开始自己养自己了吗?

荆寻说也不算啊,头两年的学费都帮我付的了,生活费也给很多啊。

但他没有说那个时候混迹于各大歌舞厅,一边兼职卖酒一边帮外国人找大麻,一边挣钱一边游走于花丛中,有人为他欢笑,有人为他割腕。

然后他遇见了舒月凉,像一个分水岭,将他的人生从二十岁前到二十岁后分隔开来。二十四岁结婚,二十五岁舒星忆出生,三十岁离婚。

章心宥没问为什么离婚,不能也不该,也轮不到他问。光是二十岁之前的荆寻,留给他消化的内容就够多了。

荆寻似乎并不把那段过去当回事,说着说着自己还会笑。可章心宥明白,在荆寻当时的年纪他一定笑不出来,他也一定有很多很多说不出来、不想说出来的痛苦记忆——甚至黑暗的记忆。

讲台下的学生们在埋头答试卷,章心宥揉了揉眼睛,悄悄打了个哈欠。

他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更多关于荆寻的事,然后呢?他能怎么办?

他应该同情荆寻吗?他有什么资格去同情荆寻呢?

一个在幸福的家庭里长大,没有饿过一顿冷着一天的幸福年轻人,怕是无法感受到荆寻少年时代万分之一的艰难。他怎么好意思去高高在上地给予同情?

他有更了解荆寻吗?有,却似乎又没有。知道得更多,不知道的也变得更多。

章心宥问自己:了解他,你想要什么?

他想要对荆寻有用,想要让荆寻喜欢上自己,想要让荆寻爱上自己,想要成为荆寻生命中的另一个分水岭。

他想要让荆寻像遇见舒月凉那样,成为拥有“遇见章心宥”之前和之后两种人生的人!

周五下午考完试,学校没组织统一阅卷,任课老师各自批完卷子登记分数等等,要在周一之前交到教务处。

章心宥忙了两天,赶在周日回了一趟老家。熟悉的电梯口下面贴了一张撕了一半的寻人启事,章心宥仔细一看:是老刘太太。

回家一问他妈,尚女士说道:“不是老年痴呆,就是离家出走。前些日子把你白婶活活气住院了,你刘叔一生气说了点不好听的话,提到养老院啥啥的,老太太一听,得,自己走了。”

“那怎么办,这么冷的天再冻坏了!”

“冻是没冻坏,摔了一跤把腰摔伤了。让好心人给送到医院去,昨天晚上你刘叔就接到通知去了,没啥大事儿,躺躺就行了。”尚女士一边说一边麻利地打包,怕他自己不会做饭吃不好,准备了酱牛肉、腌菜、包了许多饺子冻上给他带着,嘱咐他给借住的朋友也送一份,是个心意。“这人老了老了,怎么净给儿女添麻烦。”

二舅感叹道:“别说人家了,你寻思咱们这岁数还年轻呢,过不了几年也就跟这老太太一样了。”

表哥和章心宥都不乐意了:“瞎说啥,啥时候也不能觉得你们是麻烦啊!”

回去之前又去了一次医院,虽然才隔了几天,大舅仿佛就少了几分生命力似的。章心宥出门就去医院的体检部问老年体检有什么项目,打算带爸妈查查。

晚点给荆寻打了个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在公司,想给他送点饺子。荆寻倒是答应得痛快,说就在你那儿吃吧,我把星忆送到医院就过来。

吕学武做完手术可以探视了,她跟梁薪约好了今天去。

过了两个小时不到,荆寻就已经挽着袖子站在他厨房里下饺子了。章心宥在旁边笨手笨脚地切牛肉切不动,荆寻自动接过刀来,把肉块换个方向:“横着纹理切,好切也好吃。”

说完嚓嚓嚓下刀,轻快而利落,一片片酱牛肉薄厚均匀地码在盘子里。

章心宥摆完筷子和碗就彻底帮不上忙,站在厨房门口愣愣地看着荆寻。

男人今天穿着烟灰色的鸡心领长袖针织衫,领口和撸起来的袖口里露出里面的白色衬衫,深色长裤裹着修长笔直的腿,站在蒸汽缭绕的厨房里娴熟地操作着料理台。

“寻哥,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荆寻听见忍不住笑了,“这就叫什么都会?”

“反正比我强多了。”

“你会数学,还会教数学,这不就是比我强的地方?”饺子已经好了,荆寻盛出来让他端出去,“而且强很多。”

章心宥并不觉得有什么说服力。

两盘饺子,一盘酱牛肉,一碟肉丁辣酱,一碟腌苏子叶,一碟酱油醋,一碟蒜泥,加上荆寻带来的一提啤酒,刚好摆满了客厅里小饭桌。荆寻迫不及待地夹了一个饺子送进嘴里,一边烫得不行一边夸好吃。

“我啊最不会做饺子,馅儿拌不好、皮儿擀不匀、包也包不严实——索性就不做,买着吃。可是外面的饺子就是跟家里包的不一样,”他又夹起一个给章心宥看,“看看这个馅儿,一个顶俩了!”

“我妈做别的一般,就是包饺子好吃。这个馅儿你爱吃吗?”章心宥一看他喜欢,开心得不得了。

荆寻一直点头,转眼三五个已经下肚了:“这里面是加了什么,我只能吃出酸菜、肉。”

“我妈叫油梭子,就是猪油渣,我二舅和我妈都爱吃,但是不是说不健康吗,所以吃得少了,偶尔才做。”

“怪不得这么香,我小时候也吃过,外婆包过。”

荆寻一提小时候,章心宥就不知道怎么接茬儿了。荆寻见状举着罐装啤酒跟他碰了一下,笑道:“我都不在乎了你在乎什么。”

章心宥猛地喝下小半罐啤酒,抿抿嘴唇:“就是觉得自己……过得特别幸福。”

“幸福又不犯法。”

是啊,幸福当然不犯法,可是幸福中长大的我,却不能感受你的过去啊。

章心宥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现在的感觉,焦躁,忧虑,他仿佛离荆寻从未如此遥远过。

荆寻,在他眼中如此出色成熟的男人,经历无数苦难才蜕变成今天这个模样,而自己光是因为学校的一点小小压力就叫苦不迭,那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追得上荆寻呢?

“一想到你什么都会,是因为什么都要自己一个人来,就……”

荆寻歪着头问:“心疼你寻哥?”

章心宥看了他一眼,马上又把头低下来,不好意思说“是”。

“那简单啊,以后对我好点就行了呗。”荆寻十分愉快地说,“比如饺子什么的多来几顿。”

“……就这么点要求啊?”章心宥噗嗤笑了。

“急什么呀,日子长着呢,记得你这句话就行了,别不承认啊。”

就这样把“心疼我”的感情,变成了“你说要心疼我”的承诺,而章心宥并未发觉有什么不对,用满脸郑重与真心回答“我不会忘的”。

饭桌上的饺子与牛肉一扫而光,酒也喝得见了底,荆寻上个卫生间的功夫,不胜酒力的章心宥就歪在椅子上睡着了。整张脸都红扑扑的,一边睡一边发出轻微的鼾声。

荆寻把他抱到床上,章心宥迷迷糊糊地睁眼叫了一声“寻哥”,荆寻说“你睡吧”,他就嗯一声继续睡过去了。

给他盖好被子,荆寻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静而长久地注视着另一个人的睡着的样子了,上一次,竟然也是看章心宥。再往前,是舒星忆,再再往前,是舒月凉。

通常来讲,被这样注视着的都是荆寻。那些人都如同章心宥一般,不同程度地疼爱着他。

他喜欢被人疼爱;

他喜欢被人疼爱到再怎么索取都不会停止给予他爱;

他喜欢向疼爱他的人单方面索取,无休止地索取。

虽然索求无度,但他绝不想伤害章心宥。

这只小兔,掩盖不住地喜欢他,掩盖不住地想要对他好,掩盖不住地想让他也喜欢自己,并且因为不得其法而焦虑不已。

荆寻自己呢?他很喜欢章心宥,甚至比之前更加喜欢章心宥,只是这个喜欢依然不是章心宥想要的那种喜欢。

章心宥想要他爱,胡阅颜想要他爱,闵竟想要他爱——那荆寻爱谁?他不知道,他甚至察觉不到自己心里到底有没有这种情感。

把厨房整理干净、碗筷洗好、垃圾装走,荆寻悄悄关好门,走在冬日的寒夜里。

手机上传来消息:爸,我回家了,跟同学吃过饭了。

他回:好,爸爸还要加会班。

然后拨了电话给丹姐。

加什么班,他现在只想做爱。

刚刚居然有那么一瞬考虑了一下寇文义。他轻轻地笑起来,哪天心情好的时候,倒不妨试试睡了他,尝尝男人的屁股到底什么滋味。只要这厮别那么吵,不然睡他之前恐怕忍不住先揍他一顿。

荆寻心中隐隐升腾起一股暴虐的快意来。

他不会轻易伤害谁,但他也毫不在乎会伤害到谁。

(33)惊弓之鸟

月考成绩出来以后,章心宥这么多天的压力总算是放松了一点。

西五中除了期中期末,其他小考成绩是不排班级名次的,他自己偷摸着算了一下,五班都排进年级第三了!宋铭铭那个时候的平均分一直维持在年级四、五,他这二道班主任总算没丢脸啊。

当然,也不是说他接班短短半学期就成教育之神了,人宋铭铭好歹也是个老牌教师,经验比他丰富不知道多少。这次试题没有那么难是原因之一,第二就是有部分同学超常发挥,老实讲离前面那俩资优班还差得远呢。但也说不定,五班真就保持这个劲头儿直到期末呢?

别的不说,单就数学这一科目没给两个班拖后腿,就让章心宥起码稍微松了口气。不但不能拖后腿还得有显著提高,这才是他身为科任老师的目标。

从初一到初二这一年半,他自己翻翻历次考试成绩单,老实说还是有点小得意的。这两天一直有家长拿到成绩以后给他发感谢短信,就算多少有点对班主任的吹嘘和客套吧,溢美之词看得章心宥都尴尬——可还是架不住从心里感到高兴。

穿个小鞋算什么呀?看我章老师以逆流而上!逆风而行!逆袭得分!

章心宥脑子里开始回放曾经看过的各种热血教育题材的动漫影视剧,自己给自己鼓舞得士气高涨。

陈正看起来也挺高兴,前学生章心宥没再让他操心,现学生状态也回来了。张宁傲之前状态略有下滑,这次分数又上去了,稳稳当当的第一,把张宁傲给叫到办公室来详细讲了一下卷子,最后还特意表扬了一番。张宁傲不知为何有点沉默,陈正以为他还在乎自己之前的批评,便和颜悦色地宽慰了几句。

明年的中学生理科竞赛,他和梁薪都是一定要去参加的。张宁傲的目标是本区一所重点高中,家里一直希望他能拿到保送名额,那所高中竞争及其激烈,所以除了分数以外其他各项奖励也是能有就有,能多就多。

“宁傲啊,你是咱班的学委,一定要给一班起一个带头作用,做一个好的榜样,期末考试之前可千万不要放松,知道吗?”

“知道了老师。”张宁傲捏了捏手里的卷子,鞠个躬。

走出教师办公室,张宁傲几乎要把卷子团成一团了。咬牙切齿地不一边嘀咕一边闷头往前走,也不看路,不小心跟对面撞上了半边肩膀。

“……喂!”舒星忆揉着疼痛的肩头,微皱着眉头看着他。

“对不起舒星忆,不好意思啊没看见!”赶紧道歉,张宁傲匆匆忙忙跑走了。

舒星忆歪歪脑袋,觉得他有点怪,不像平常那个张宁傲。往常他遇见自己总是找话题能聊几句聊几句,这回怎么跑得比兔子还快。

不行啊舒星忆,你怎么跟你爸一样自恋了。

少女使劲儿一甩头,仿佛要把来自爸爸的这部分甩出脑海一般。

章心宥这边有个学生已经在等着了,舒星忆刚要往前,却被吴英瑶快了一步,冲过来插到她前面去了。舒星忆也不说话,安静地排在她后面看手里的卷子。

等了一会儿,听见有人“哎”了两声。一抬头,吴英瑶一边斜着眼睛不知道看哪儿,一边好像漫不经心地问:“那个谁……吕学武。”

“嗯?”

“手术了啊?”

“嗯。”

“挺严重的呗?”

“嗯。”

“哦。”吴英瑶一直也不看她,转过身去给她个后脑勺:“随便问问。”

沉默了一会儿,舒星忆说:“咱们考试的时候手术的,成功的话就跟正常人一样了,休养完就能继续上学。”

接着补了一句,“随便说说。”说完继续看卷子。

俩人跟没这回事儿一样,安安静静地排队,讲完卷子吴英瑶拧身儿就走了。

“这次考得不错,最近很努力了。”

得到章心宥的夸奖,舒星忆格外高兴,却依旧没有表现出来,一本正经地说:“老师教得好。”

“别拍老师马屁,期末跟老师打的赌我可还没忘呢啊。”

“我也没忘,为了布差拉迪我也不会忘。”

舒星忆对着他摆了个JOJO立,把章心宥逗乐了:“没跟你爸讨论讨论布差拉迪?”

舒星忆折起试卷,果断地摇头:“我爸才不关心我呢。”

“怎么会呢,你爸爸经常——”章心宥想说“经常问起你的情况”,话到嘴边又停住了——除了祁文超那次,荆寻似乎没再问过他关于舒星忆的事?

章心宥便改了口:“你爸爸还是很关心你的,特意问过我你喜欢的漫画,他还去找来看了。现在不是也天天接送你上下课吗?”

“是怕我出事儿了跟我妈没法交代吧。”少女冷冷地说道。

虽然察觉到舒星忆不太待见荆寻,原本想着是因为父母离婚、父亲长期不在身边造成的,但现在看来,一起住了这么长时间没有一点改善,估计是还有别的原因。

但他不敢再往深了问。

章心宥身为班主任,还有很大的不足,对家庭造成的学生心理问题,尤其是女生心理问题一直都是他的弱项。

男生他还不打怵,仗着自己也是从那个年纪过来的,很多情绪和心思他可以理解得到,沟通起来很容易。可是女生呢?隔着性别与年龄,什么话该问什么话不该问,他没有信心把握好这个度。

在这一点上,虽然有时候观点有点偏颇,但宋铭铭做得还是比他强。而且人家有婚姻生活有孩子,大儿子正好就是跟学生一样的年纪,能看出来的问题比章心宥多多了。

舒星忆走了,章心宥的士气也冷落下来——热血教师的路还长着呐,章老师,加油吧。

“瑶瑶你问了吗?”

一人拿了一瓶酸奶,陈萌萌和吴英瑶俩人沿着操场一边溜达一边聊天。今天阳光不错,中午这会儿不太冷,很多学生都出来活动活动。

“当然问了,你不去就得我去啊!”

陈萌萌推了下眼镜,缩了下脖子:“我不行……我不敢跟她说话……”

“有什么不敢的呀!她又没有三头六臂。”小姐妹的胆小让吴英瑶相当不屑,“说是都手术完了。”

陈萌萌叹一口气,“太可怜了,我在网上查了,开胸手术特别吓人——”她比了胸口的部分。“而且他还是两次!”

“可不是嘛,我就说他怎么那么瘦,肯定身体不好。”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能上学,上次还说要排话剧演来着,我还挺想看看他写完的剧本呢。不能再聚在一起聊天了真不习惯。”

“等他好了就没事了啊,说是手术完跟正常人一样呢。”

“那他不得留级了吗?说不定来了咱们都毕业了。”

吴英瑶仿佛没有想到这一层,一边发愣一边使劲吸酸奶,直到喝完最后一滴:“那没办法,反正我也不像你,谁稀罕跟他们聊天啊,要不是张宁傲我才不去呢。”

陈萌萌悄悄地撅了下嘴巴。基于对吴英瑶的了解,陈萌萌决定有些话还是放在肚子里不说了,反正她永远嘴硬不会承认。

“瑶瑶,你说那俩黑社会的人,咱要不要告诉老师啊?”

上次被截住问话的事情,因为是半途逃了训练所以吴英瑶没跟家里说。这几天放学都提心吊胆的,就怕校门口有人堵着。

一想到那俩人,陈萌萌现在还打哆嗦。

“没事儿……吧,他们长那样也不可能在学校附近老转悠,再说咱们全穿校服他们认不出来。哎你可千万别说啊,不然我妈得骂死我!”

“你说祁文超到底犯啥事儿了?”

吴英瑶扁扁嘴,“我看呀,他肯定要进少管所了——哎!张宁傲!”

远远地看张宁傲和李正正往教学楼拐角走,没听见她的招呼,吴英瑶便把酸奶瓶往陈萌萌手里一塞,蹦蹦跳跳追过去了。

她对张宁傲,就跟张宁傲对舒星忆一样,逮着机会就跟对方制造“咱俩都这么熟了”的假象。只是张宁傲不像舒星忆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很乐于接受女生的崇拜和仰慕,尤其像吴英瑶这样开朗好看又不讨厌的,一来二去假象就成真相了。

“……现在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吴英瑶走近了,发现张宁傲不知道在急什么。

“哎呀你别急……我帮你保密。”

保密?

“你保密,那群里其他人呢?”

“那就更不知道了,除了我,没人知道你提前做过……!老师还表扬你了,就不要担心了!”

做过什么?那几个字李正正压得很低,吴英瑶没听清。而李正正马上就发现了她,开朗地打了个招呼:“吴英瑶!来找宁傲呀?”

张宁傲猛地回头,宛如惊弓之鸟。

(34)对国王的憎恨

周末例行回老家,尚女士又给带了一堆吃的,还特意问章心宥“你那朋友喜欢吃啥妈给你们做”。荆寻也完全没有客气,说还想吃上次的饺子。

大舅的治疗还在做最后的努力。他已经开始消瘦,食欲减退,却还是急切地说:大夫,求你再试试别的药吧,我还想活。

尚丽当场就转身到走廊里嚎啕大哭。她的大哥做了一辈子硬汉,从未低头求过人、从未怕过谁。可是谁又能忍心、谁又有资格苛责他怕死,告诉他“不要做无谓的努力”呢?

有人一心求死,有人却想活活不成。

章心宥默默地抱着妈妈,不断抚摸她颤抖的脊背。尚女士哭完便冷静下来,抹干眼泪重新振作。即使死亡已经近在眼前,可只要大哥还有一丝求生的意志,家人就绝不会放弃他。

“妈,您跟我爸,可千万不要离开我。”章心宥红着眼圈说道。

尚女士拍了拍儿子的脸颊:“傻孩子,别怕啊。”她擦完眼泪使劲擤了下鼻涕,便又是往日那个精神抖擞的尚女士了。

“咱不能因为总有一天都要死,还怕得不活了?”

荆寻跟上次一样的时间到来,挽起袖子下厨房。

“这次我可不能喝了,”章心宥一见他拿酒出来就苦着脸说:“上次都喝断篇儿了。”

“没啊,我叫你你还答应呢。”

章心宥根本不记得有这回事:“那不就是喝断篇儿了嘛!”

荆寻“啊呀”一声,“那我自己喝呗?”

看他寂寞的样子章心宥哪里能忍心,犹犹豫豫地接过一罐:“那,那我少喝点?”

对付章心宥,荆寻压根什么手段都用不上,一个眼神就让他投降。

“今天看起来挺高兴啊,心情不错?”

章心宥嘿嘿一笑,把月考的事情说了,还特意夸了下舒星忆。荆寻一边吃饺子一边说,完了完了,星忆更看不上我了,没什么能强过她的了。

“你跟星忆有矛盾吗?我一直看你们相处挺好的啊……”

荆寻哈哈哈一笑,“小时候可能不太明白我跟她妈妈分开的事情,长大了开始懂了,又是青春期,没矛盾倒还奇怪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荆寻婚内出轨?所以星忆记恨这个爸爸?章心宥摸不着头脑,肥着胆子问了一句:“外……遇了?”

“你猜~”荆寻一笑。

这就摆明是不想说,章心宥赶紧就撤了,猜不着也不想猜。心里却觉得这就是正确答案了——像荆寻这样的男人,一个外遇都没有好像也挺奇怪的?

他的寻哥英俊多金,温柔又善解人意,应该有很多女人喜欢吧。那他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结婚?游戏花丛中不想结婚?不不不,寻哥……应该不是这样的男人……吧。

章心宥思维就飘开了。被荆寻一句话拉回来:“我听说你们老师,尤其班主任之间竞争还挺激烈的,班级成绩跟工资挂钩的?”

“别的学校不知道,我们学校要是一个班连续两三次垫底儿,那班主任就得扣钱了……”章心宥暂时还没这个担忧,宋铭铭基础打得好,抓分数抓得严,末尾三个班级轮换始终没有五班,柴明的七班倒是在里头。这次月考倒数第二,把他苦得够呛。

“那你最近又是得奖又是提分的,得有点奖励吧,同事不眼馋啊?”

“有啥奖励,不追究上次的事就是最大的奖励。”

荆寻啧啧摇头,“……我都想劝你辞职了。对了,你大舅怎么样了?”

“保守治疗吧,让他不难受为主。”

“你也不要太难过了,你的父母现在还很健康,你还能陪着他们很久。”

章心宥没说话,举起手里的酒咕嘟喝下一大口——明明说了少喝点的,荆寻敏锐地发觉到,他好像给自己壮胆。

“寻哥,你之前跟我说,我们都是这样一边长大一边迎接上一代的……离去,”章心宥没有办法像荆寻那样轻描淡写地说出“死”这个字来,“我们会习惯的。”

他看着荆寻的眼睛,荆寻正在静静地等着他往下说。

“寻哥,我没办法习惯。”

“我想了很久,不管我活了多长时间都没办法习惯。”他摆弄着手里的啤酒罐,一边想一边说,“想到我妈,我爸,我的长辈亲人,他们每一个人离开我我都会难受得要死,哭个三天三夜死去活来,大概时常想起来还会哭吧。

“因为……我很在乎他们,活着的时候有多在乎,不在的时候就有多难受。这种难受……是不会习惯的。”

他会好好的爱他们,然后去好好承受失去他们的痛苦。哪怕这痛苦一次比一次强烈,一次比一次带走更多他人生的一部分,他也绝不会去“习惯”。

这种事怎么能习惯?只要他永远会在心里装着一个人,就只能一次次忍下离别之痛,就永远没办法习惯离别。

“我觉得寻哥你也不是真的习惯,你只是忍着吧。”

荆寻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微微一笑,并不作答。喝酒,吃菜。

连同那一瞬间翻涌起来的恨意一起从喉管里咽下去,仿佛它从不曾出现过。

今天没让章心宥喝多,喝完两罐就专心吃饭,荆寻也早早地告辞回公司。

已经十二月,冷得要死却还没下过雪。穿过家属楼小区来到办公区,小路上全是被风吹落的枯叶,踩在靴子底下发出干枯碎裂的声响。

荆寻又笑了一声。

他怎么忘了呢?章心宥跟他是不同的。

他想要被疼爱,因为他不曾被好好疼爱过;

他习惯分别,因为没有人曾停驻在他生命中。

方才那一刻,他在章心宥面前陡然发觉到自己竟然如此的——贫穷,而章心宥富足得如同国王,令他充满抬不起头来的憎恨。

荆寻更惊讶,自己竟然藏有憎恨这么强烈的感情。

他遇到过的大多数人都拥有着比他更温暖幸福的人生,他或许羡慕,却从未恨过。人没办法自己选择出身,所以恨毫无意义。

人多奇怪。

不会轻易付出好感,却总能随便地滋生恶意,并且理所当然。

恨他一帆风顺,恨他年轻有为,恨他女友比较漂亮,恨他午餐比自己贵了两块。

而荆寻此刻,恨章心宥毫不自知的炫耀,恨章心宥字字如刀的指责。

你不被疼爱,你也不疼爱别人,所以你不得不习惯,不然你还能怎么样呢?

可他同样也知道章心宥从未炫耀也从未指责他,章心宥是无辜的,他以为的炫耀和指责,同他的恨意一样,源自于他心中的卑劣。

荆寻深深吸进一口冰冷的空气,冻得胸腔都隐隐发痛。

如果他也跟章心宥在一样的环境了生活,他会成长为现在的荆寻吗?

“啧,没意义。”

他马上就打消了这种假设,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想来做什么呢。荆寻快步走进还没装上路灯的小径,仿佛要逃离章心宥的领地。

周一的早上,与往常无数个的周一没什么不同,拥挤的上班族地铁,丧而又丧。

在西五中教职员工办公室里,传出了两个消息。

第一是有人看到旷课多日的祁文超参与不法活动被抓进了派出所;

第二是西关区教委举报邮箱里收到一份举报信,直指西五中某些校领导滥用职权,署名是“西五中一名普通的数学老师”。

章心宥一大早就被叫去了校长办公室,厚厚一叠举报信劈头盖脸砸下来。

“你他妈是不是以为学校不敢开除你——!!!”

(35)什么是正确

章心宥怔在当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正副校长、教导处、德育处、政教处、年级组长、党支部……所有领导几乎都在,把章心宥一个人团团围在中间。

“我……我怎么了?”

“装什么装?!敢做不敢认啊?!”副校长指着他的鼻子骂,校长冷着脸看着,一言不发。

一个要进教委的人管辖的学校出了这种事情,他的责任比谁都大。一级一级往下追究下去谁都脱不了干系,这封举报信就跟捅了马蜂窝一样。

“学校哪里亏待你了?你要往学校头上泼脏水、污蔑校领导?!”

“我早就说这个年轻老师不安分,老想搞点事情……!”

“这太过分了,真的太过分了,这是造谣啊!”

章心宥捡起一张举报信迅速看了一遍,这才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

信里列举了章心宥曾参与过的各种“为领导行私人方便”的学校任务,尤其最近开设的课外培训班强制报名事件,“引起众多班主任反弹,却碍于领导淫威敢怒不敢言”——描写细致情感充沛,浏览下来唯一感觉就是西五中已经成为某些校领导的后花园。

加上署名“一位普通的数学老师”,用脚趾头想第一个“嫌疑人”就是曾抗旨不遵的章心宥了。

“这……不是我写的……”哪怕这封举报信真的写得特别好。

可是在场的人谁信他?谁能信他?这封信一曝光,各位校领导的前途以及西五中的名声,都将蒙上一层阴影。调查、流言、处分将接踵而来,毫不夸张地说,他们都没有未来了。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这件事不是章心宥做的,他们也需要一个背黑锅的人来承担起所有责任——至于真凶是谁,现阶段而言反倒不重要。

章心宥有口难言地被骂了半个小时,骂了个狗血淋头,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也没有人相信他的解释。他上午的课不得不临时调整,挨个领导找他谈话,连办公室都不准回。

“领导,真的不是我……我真写要么就实名要么就匿名,犯得着这么半遮半掩地往我自己身上引吗?”

“好哇,那你说说,为什么一说‘一名普通的数学老师’就会想到你身上,你自己心里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吗?那么多个数学老师怎么就偏偏冤枉你了?你不好好想想?”

话题从“是不是你”到“为什么是你”然后到“为什么认为是你”,最后还是回到培训班报名事件上。

这是什么,蝴蝶效应吗?

如果当初你不那么做也就不会有这种事情了,说来说去还不就是你自己的问题?

听了好几个小时的车轱辘话,章心宥从激愤到麻木到饿得胃疼,只想快点去食堂。好不容易挨到中午,领导们总算放过他了。没别的,领导也要吃饭。

刚一回办公室,满屋子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

好奇的,感叹的,同情的,还有谴责的。

食堂里已经啥都没有了,章心宥从抽屉里掏出仅有的俩小面包,就着热水吃了,柴明从隔板后面给他扔了俩巧克力派,接着人从旁边滑着椅子过来了。

“听说了……不能是你吧?”

章心宥叹一口气,“我要敢写我直接实名举报了,还什么‘普通的数学老师’?”

“也是,这指向性太明显了。”

不知道从谁那里传出一声阴阳怪气地:“哎哟章老师还有什么不敢的啊,您多正义啊。”

“可不……多为学生着想……”

“敢情我们这些老实巴交的班主任都干着些为虎作伥的勾当。”

柴明拍拍他手臂,朝他拼命使眼色“忍耐点”,悄没声儿地滑着椅子回去了。

章心宥苦笑一声。

他不忍还能如何?站起来跟这些同事们打一仗?

这些同事里,有人谨小慎微见了领导就低头哈腰,但兢兢业业教了二十多年书,领着微薄的薪水从不抱怨,桃李满天下;有人刻薄又爱讲闲话,可生病受伤都没落过一节课;有人抠门爱占便宜,发根签字笔都想多要一支,却会在大雨时怕学生出事趟着污水用自行车把学生一个个送回家;有人被害妄想症觉得所有人都想背后阴他,却会自掏腰包给贫困学生买辅材。

他们只是完成了领导的任务,便因为这一封莫名其妙的举报信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很多人都知道这不是章心宥干的,可是那又如何呢?

这一封“正义”,仿佛一道沟壑,将他们和某一位老师划清了界限——在不知道对方是谁的时候,章心宥便成为了这个代表。

正义,未必会带来正确。

而谁又能定义什么是正确?

陈正吃完饭回来第一件事,又把章心宥叫出去了,没等他张嘴呢就先说:“行了,知道不是你。写得声情并茂的,你哪有这文字水平。”

章心宥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个事儿吧,还没闹那么大。‘里面’有人给拦下来没往上报,看见了直接就给学校发过来了,看看怎么处理。学校下午商量个办法,你照着办就是了。”

“里面”——这大概也是“校长能进教委”的理由之一吧。

“我?我照着办……?”章心宥指着自己鼻子。

“也不能让学校太下不来台吧,顶多就让你写个公开信消除消除影响。”

那是公开信吗?那是公开检讨信啊!

“可是不是我啊……为什么要我写?去查查谁写的让他自己写啊!”

陈正烦躁地捋光溜溜的头顶:“你怎么听不明白呢?!现在是谁写的重要吗?!这影响已经有了不得有人有个交代?你不写等着处分你吗?!”

“凭什么处分我?!不是我干的我为什么要背这个黑锅?我不写我也不该背这个处分!”

陈正气得说不出话,指着他一个劲儿“你你你”。

“要是认为我哪里违纪,上报教育局,查,查出来是处分还是开除我都认,查不出来,什么处分我都不认!要是你们有能力给我造出点违纪来,那就试试!”章心宥从来没跟陈正用这么大声说过话,可他现在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他也好,其他的老师也好,为什么要为自己没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而始作俑者却一副受害人的姿态?

“陈头儿,退一万步来说,那封举报信哪点写错了?”

准备铃响,俩人谁都没动,直到章心宥说了一句“第一节 我的课”,陈正摆摆手,“去吧”。

他听见陈正在身后一声沉重的叹息。

不管什么原因,他知道陈正还是想护着他的,可是这种维护的意义在哪里?

临时调课,下午两节连上,章心宥站在讲台前看着一张张稚嫩的脸蛋,便把憋闷稍稍压了下去。至少,他作为章老师的意义还在这里,未曾改变。

到下班学校领导都没有再找他,莫名其妙地清净起来。

柴明因为祁文超的事情倒是跑了一趟教务处,警方给学校来电话询问情况,柴明去做了个说明。事情不算严重,打架斗殴闹出了轻伤,团伙里面只有他未成年,最后只是叫家长领回去给当面道个歉,听说家里条件不好就连医药费都没有出。

“现在是轻伤,搞不好哪天就是人命了。”柴明回来哀叹,“跟社会混子在一起,能有好儿吗?”

“他上哪儿认识的那些人?”章心宥问道。

“那还不容易,现在小孩最热衷的什么你知道吗,各种社交软件!有些你听都没听过,就连QQ都能有百十来个胡乱加的群,天天聊得比家人还亲!”

是啊,没见过面的人竟会比亲人还更了解自己的好恶,从不会强迫自己做不想做的事说不想说的话。章心宥在少年时代也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对自我的认同与周遭所有人事物格格不入,大多数人都曾有过这样的阶段吧。

“……要不要提醒下学生?”

“提醒也没用,这个年纪就是越不让干什么越想干!”柴明愤愤地敲几下键盘——祁文超这个事情他得写材料汇报,总结经验教训不说还要自我检讨没有当好这个班主任。

俩事儿搁一起,西五中确实有点面上抹了灰。

刚到下班时间,石飞和荆寻一前一后的发来邀请,问晚上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给章心宥可惜的:“寻哥,你晚了一步,我答应别人了。”

“好你个章心宥,外头有人了?”

章心宥嗤嗤乐。

“那我预约明天吧,有点事儿跟你商量。”

章心宥好奇了,荆寻能跟他商量的事肯定是跟舒星忆有关的了,舒星忆最近没看出有什么问题啊?

(36)真心与假意

晨间点名之后,章心宥还是提醒了下小孩儿们注意网络与线下安全,别贸然加入什么奇怪的社交团体,最后啰嗦一遍“打游戏不要超过一个小时、别再被窝里偷着看小说、周末再追更新、劳逸结合适度放松”。底下此起彼伏的一阵阵“是”“知道了老师!”

也不知道真能听进去多少。

这一天算是安稳的过去,学校那边没再找他,怕是正商议怎么处理后续。章心宥索性也不管不问,晚上下班到未今门口发个消息,荆寻便出门跟他一起回家。

“寻哥,你晚上跟我一起吃,星忆怎么办?”

荆寻一进门就在厨房洗洗涮涮,准备晚饭。

“最近我一直加班,也就没顾上在家做饭,所以接完她就顺便找个饭馆简单吃一口。”荆寻一边回答一边把一头蒜放进章心宥手里,“剥了。”

“哎。”章心宥老老实实地站在他身边剥蒜。

荆寻在锅里放少量油,把蒜蓉和辣椒粉下锅炒香,加洋葱,放洗干净的花蛤和虾翻炒,添水煮成汤底。水开后加入两袋拉面,再加豆芽和白菜叶,煮好了放一片芝士和葱碎,关火焖几十秒。

“啊啊啊好香——!”

章心宥馋得直打转,荆寻按着他的脑瓜顶给他按住了:“为了你想吃的这一口,我特意去翻了两集韩剧。”

问章心宥想吃什么,章心宥寻思一会儿说想吃韩国那种小锅煮的拉面,看起来很好吃。荆寻自然不能只是烧水煮了拉倒,各种配菜没少买,有吃有喝煮了一大锅。

章心宥围着他身边一直嘿嘿嘿,“谢谢寻哥~”

荆寻把锅子端到饭桌上,一掀盖子,章心宥使劲儿闻了一大口,掏出手机来拍个照发个圈:“幸福!”

“贤惠吧,想娶回家吧?”

荆寻给他挑了一筷子面放进碗里,又盛出几颗花蛤和虾。章心宥已经习惯了他偶尔的不正经,抿着嘴唇忍不住笑,肥着胆子点头说“想娶,嫁我呗”。

“追都不追就想让人嫁你,像话吗?”

章心宥心里突地一跳,听不出他真心还是假意。抬眼看荆寻,对方已经没事儿人一样把碗递给他,叫他快点吃。

吃了个小肚溜圆,章心宥抹抹嘴,这才想起正事儿来:“寻哥,你要找我商量什么啊?”

荆寻本来就没怎么吃,放下筷子问道:“星忆那个住院的朋友,你知道吗?”

章心宥敛去了笑容,点点头:“我也是才从星忆那里知道的。”

舒星忆今天情绪非常明显的低落,讲作业的时候一问,才知道吕学武心脏手术后出现并发症,情况不怎么乐观。

“那个孩子写了个以星忆做原型的武侠剧,她想还原一下场景和角色,问我能不能帮她拍几张照片给朋友作为鼓励和支持。女儿难得求我帮忙,我一想既然服装、道具、灯光、场景都要准备,干脆就多花点钱拍一支短片。”

这些东西章心宥完全不懂,只能点头说“那很好啊”。

“这孩子的剧本里,很多角色都是身边朋友,所以我想能不能请这些孩子出演,我们会签正式的演出合同支付费用。另外因为是武侠题材,主要角色拍摄过程中可能会有一些碰撞,还需要吊威亚,我怕有些家长会不同意。”

原来如此,章心宥低头思索了一会儿:“需要几个人?会不会有安全问题?拍摄会耽误学习时间、需要请假吗?”

“几个人需要等编剧和导演看过剧本决定要拍哪一部分再说;安全问题不用担心,不会有复杂的动作也没有危险的道具,场景尽量在棚内解决,拍摄时间会压缩在两天以内,赶在孩子们放假的时间——主角会有一点前期的动作培训,但也不会太难,毕竟时间比较紧张。”

“这样啊……或者我可以跟柴明,就是吕学武的班主任商量一下。有些学生可能会趁机找借口就逃避学习,另外如果人数太多,不光是家长,学校方面也会有问题。”

“星忆说过也就他们那个七人小组而已,最好我们直接跟学生和家长沟通,不过有涉及到别班的学生,我不知道是否应该也咨询一下对方的班主任?”

一班的那就是陈正了?现在这个时机,自己跟他谈怕是会起反作用吧。

荆寻观察着他的神色,试探着问道:“怎么,是不是让你很为难?”

章心宥摇摇头,欲言又止。举报信这事儿他本来不打算跟荆寻说的,他不喜欢稍微有点不如意就忍不住去找荆寻抱怨一番的自己。

“我现在……有点尴尬。”事已至此,章心宥也就不隐瞒了。

听他讲完,荆寻看了他一会儿:“怎么不跟我说?”

“也不是什么大事,还得让你担心……”

“我现在就不担心了吗?”叹了口气,荆寻说道:“很明显有人故意把矛头指向你,为了什么目的你清楚吗?”

章心宥摇摇头。

“我不了解你们的职场规则,但也不外乎两种:一是看你不顺眼,二是看不过去借机举报但又不想引火上身。无论哪一种,倒霉的都是你。”

“谁我不听话来着……”章心宥无奈地笑一笑。

“能查出来是谁吗?”

“不好查也没法查,咬死了不承认的话也没有办法。而且……”章心宥垂着头看碗里剩下的浑浊的面汤,“我觉得不知道的话比较好。”

无论对方出于何种目的,是追求公平正义还是仅仅想要嫁祸他人,对方都已经把这个黑锅指向性地扣在了章心宥头上,从一开始就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这个人并不在乎章心宥会有什么遭遇,甚至可以说就是希望他有什么遭遇。

换做以前,章心宥或许还会不甘心,会想要找出这个人同他争辩一番。

我怎么惹到你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可是他现在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件事唯一的意义就是证明章心宥早已经成为一只破坏规则的出头鸟,西五中这个鸟群开始排斥他了。

到底是哪一只鸟,并没有多大意义。

“但起码靶子不会只有你一个,而且不管这封信的内容多么正确,都不能抵消他嫁祸给你的这种卑劣行为。”

章心宥现出为难的神色,吞吞吐吐地说:“我懂……但一旦知道了以后……恐怕没办法用平常心面对他,还不如不知道。”

跟一个敌视自己的人共事,无论是装作若无其事还是剑拔弩张,都不是章心宥擅长的。

他毕竟不是荆寻。

“那你们学校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还不知道,组长说让我写公开信消除影响。”

荆寻笑一笑:“你肯定不干。”

“当然了!”章心宥此时理直气壮了起来,“不是我写的我才不背这个黑锅呢!我一公立学校在编教师,他们还能诬陷我是怎么着?我就不答应!”

荆寻被他逗乐了,不知道是赞叹还是无奈:“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章心宥想不出还有别的选择也不愿做别的选择:“那如果是寻哥你的话,你会怎么办?”

如果是我的话,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

但荆寻当然不会这么讲,稍微思考了一会儿说道:“如果是我的话,不是我做的却想让我扛下责任——也不是不行,但不能白扛。”

章心宥一愣,这是跟学校谈条件的意思?

荆寻看出他的疑问,微微一笑,“所以我不是老师,我是商人。这是我的方法,不适用于你。所以心宥——”他正色道,“你真打算这么硬扛,不考虑其他的出路?”

章心宥突然笑了。

“寻哥,你跟我同学讲了一样的话。”

石飞昨晚找他,认认真真地问他要不要来自己的培训班工作。

他的培训班刚租了新的办公地址要扩大规模,正在招聘培训教师。带着章心宥去刚装修好的三层写字楼参观了一圈,硬件条件相当不错。石飞同样不知道举报信的事情,而章心宥已经想象得到朋友们会有什么反应,所以也就打定主意不说了。

你在西五中小鞋穿不完的,认真考虑一下其他的出路吧,石飞说。

刚好碰上培训班里的一个补习老师来看教室,石飞就拉着他一起聊了一会儿。

对方非常年轻,大学毕业刚两年,但做老师的时间几乎跟章心宥一样长。毕业之后就在石飞这里成为正式职员,教初中英语。别看人年纪轻轻,却是一对一课后补习里的明星老师,一个月薪水不知道比章心宥高出多少。

“我从来就没想过考编也不想进学校,我太清楚自己了,压根承受不了那份压力。”得知章心宥还是班主任,他不由得感叹道,“我很喜欢老师这份职业,但是要我对几十个孩子、甚至他们的家长负责,那我可做不到。”

他很早就为自己规划好未来的发展途径,比起相对稳定的公立学校老师,他觉得补习班的环境更适合自己,做得舒心就常驻,不舒心就走人换个地方。

“我觉得像你们这样的老师都太辛苦了,也很值得敬佩。一个人要面对那么多学生,压力大工作强度也大,付出和回报不成正比,我真的受不了。”

“本来呢,是有点灰心的,可是他这样一说……突然就感觉受到鼓励了。”章心宥想起来还有点不好意思。

荆寻很难得的露出不是很懂的样子:“你确定他在鼓励你吗?这不是在劝你换个轻松点的工作吗?”

“话是这么个意思,确实压力很大也很累,几十个孩子各有各的问题,天天手忙脚乱还得应付领导应付家长,可是——他做不来的事情我做到了,还是把小孩们教得挺好的啊。”章心宥害羞地露出一点小小的得意来,那些莫须有的问责和黑锅仿佛都不值一提了。

“我就觉得……我还行,还不到放弃的时候呢!”

章心宥咧嘴开心地一笑,笑容闪亮。

闪亮得让荆寻莫名其妙的,想看到他沮丧。

(37)黑洞与黑洞的女儿

在确定要拍短片的第二天,舒星忆和梁薪放学后特意到医院去了一趟。吕学武发着烧,状态不是很好,但听到这个消息依然开心得不得了。

“我可以去现场吗……我要在那之前好起来,我想去现场……!”

“当然可以啊,”舒星忆说,“我爸爸说,片尾还会打上你的名字,编剧——吕学武。”

病床上的少年发出虚弱却兴奋的欢呼。

“你有没有最想拍哪一段?”

“枫树林……还有月夜缉凶……”

“我也喜欢月夜缉凶,屋顶上那一段我爸爸说可以吊威亚,这样就能拍轻功了!”舒星忆说着张开手臂,做了一个准备飞檐走壁的姿势。

把梁薪吓了一跳,他才知道原来舒星忆的肢体语言也可以这么丰富的。大概她不是不想表达,而且没有碰到想要表达的对象吧。

“可以吗?可以拍这一段吗?”吕学武心都要飞到那个场景里去了。

舒星忆笃定地点头,坐回小凳子上:“我把你画的服装设计图给爸爸了,他们说会最大限度的还原哦,过几天就可以看到定妆照了。”

“那个……可以不用完全还原啦……”吕学武连连摆手,很不好意思地说:“因为我不是专业的,所以要听导演的意见……”

两个人叽叽咕咕地讨论了半天,仿佛已经在拍摄现场运筹帷幄了。

他们探视时间不能太长,所以荆寻就等在车里,一边等一边回复各种群内消息。这支短片由他自掏腰包又亲自担任制片和AE,需要联络沟通的事情多如牛毛又细碎无比,仿佛回到创业初始一人多用的时代。

那个时候星忆才多大?小小的一个小婴儿,躺在母亲怀里咿咿呀呀地看着他笑。

现在却连一个好脸色都懒得给他了。

刚放下手机,就看见舒星忆从停车场入口走进来,身边照例跟着那个胖乎乎的,身上的校服要比他女儿宽出两倍的男孩子。

“以前是个小瘦子,现在换个小胖子,”荆寻“啧”了一声,“审美怎么一点儿都不像我啊。”

舒星忆拉开车门,荆寻立刻切换为温柔的父亲,关切地问道:“怎么样,吕学武好点了吗?”

舒星忆沉默地摇摇头。荆寻用膝盖想也知道这种问题也就是问了好听,基本等于白问。

“别担心,会好的。”

这句安慰也基本属于白说。

出了停车场,荆寻问梁薪:“这位小……小同学你家在哪里,叔叔把你送回去。”他差点儿就脱口而出“小胖子”。

“不用了叔叔,就到公交站就行,现在时间还早没关系的。”

“真的不用?”

“真的真的!您在前面那个站点把我放下就行。”

车一停,梁薪赶忙道谢,一边背书包一边吭哧吭哧往外挪,甩动胖胳膊胖腿儿一摇一晃地追赶要出站的公交车。荆寻看得忍不住噗嗤一乐,换来舒星忆狠狠地一记眼刀。

他便赶紧换个话题:“我昨天跟你们班主任商量过了,如果涉及到其他班级的学生,他会想办法帮忙协调。”

“章老师?”舒星忆立刻有了回应。

“怎么,不愿意?”

一向耿直干脆的少女低声犹豫道:“我不想给老师添麻烦……”

“怎么可能,你们老师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舒星忆转头盯着父亲好一会儿:“为什么说得好像跟我们老师很熟的样子?”

“很熟啊,吃过饭打过球。你忘啦,爸爸跟章老师可是在家长会之前就认识了。”荆寻轻飘飘地将中间过程一语带过,而让他刻意跟章心宥变得“很熟”的初始目的——女儿舒星忆本身——却似乎早已经被他抛诸脑后了。

“为什么我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老师也从来没跟我说过……!”

这是什么感觉呢?

舒星忆发现自己胸中燃烧着的,是讨厌的父亲和自己喜爱的老师背着自己偷偷变得要好,仿佛被老师背叛一般的,少女的怒火。

荆寻同样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有一天跟亲生女儿因为一个晚熟青年而争风吃醋。

“说?跟你说什么?星忆,不要让章老师为难。你都说了不想给他添麻烦还想要老师怎么做?因为跟爸爸关系好而对你特殊对待吗?你应该知道章老师不是那种人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十四岁的少女一时还无法找出恰当的理由去反驳父亲的刻意曲解,只能任由这怒火在心中徒然地燃烧。

“所以你这个当爹的到底什么意思?”

晚上没去公司,在家里跟导演组电话会议的时候,荆寻接到了前妻“兴师问罪”的电话。他不得不暂时离席,去酒柜给自己倒了杯酒,顺便瞄了一眼女儿的房间。

“不是吧,这就跟你告状了?心眼儿真小。”

舒月凉在电话那边咯咯地笑出来,“也不知道谁心眼儿小,挤兑女儿干吗,你明知道她什么意思。”

荆寻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仿佛想让前妻好好地体验一下自己的无奈。

“我也很奇怪了,我还不是为了想跟她搞好关系想多了解了解她?宝贝女儿那么敬佩的老师我当然不能怠慢——正常来讲也不该是这个反应吧,到底有多瞧不上我这个爹?”

“你想要她什么反应?在她心里可是觉得,自己最尊敬的老师居然不知不觉被爸爸给抢走了,输掉了一场战争。”

荆寻一边晃动着酒杯里的冰块,一边发出意义不明的低笑。

“这还真是没想到。我啊,四十年来的十八般武艺在自己女儿面前全是狗屎,没一样派的上用场。”

“因为是你的女儿啊。”舒月凉并不同情他这份哀怨,加重了那个“你的”,幽幽地回道:“别人的十八般武艺,在你面前也派不上用场,不是吗?”

荆寻呷了一口酒,轻声笑道:“哎呀呀饶了我吧。”

“好了讲回正事,听说你要给星忆拍一支短片?大概什么时候?”

“看进度吧,前期至少也要准备十天半个月。你那边的项目也差不多同期,是不是能抽时间回来一趟?”

舒月凉这边的项目,现场盯片未必需要她亲自来。但有女儿这支短片同时进行,荆寻便觉得她还不如自己回来一趟。

“我也是这个意思,等你这边的排期和rundown吧。”

“嗯,我尽快定下来。”

等着舒月凉先挂电话,荆寻听见她叫自己:“阿寻。”

“嗯?”

“我明白你很想了解星忆,但是呢……我觉得这事急不来,等她长大了以后很多事情自然就会理解了。所以章老师这边我还是那句话,我们不要做给孩子添麻烦的父母。”

舒月凉的意思是:不要做出什么会让星忆受到牵连的事。

舒月凉当然想不到章心宥的性向会让他对荆寻产生特殊的情感,也不是指荆寻以往拈花惹草的暧昧行为,单纯是从她和荆寻这一对不合常规的家长的角度而言。

毕竟有自己顶撞宋铭铭在先,不管传说中的章老师是否公平正直,她都不想让唯一的女儿再次处于不利的境地。

却恐怕也想不到自己歪打正着了。

“哇,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人啊?”荆寻喊冤。

舒月凉淡淡地抛出个可怕的词来:“你啊,是黑洞。”

让所有努力都失灵,贪婪地吸收周遭的一切,却永远填不满。

“黑洞”的女儿绷着一张小脸坐在章心宥办公桌旁边,等老师给她讲完作业。

“怎么了?吕学武同学情况很不好吗?”章心宥以为是吕学武的病情给她造成的影响。

舒星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颇为幽怨。

“老师……为什么不告诉我。”

章心宥一愣。“啥?老师不告诉你什么了?”

“跟我爸爸的事!”

章心宥一口气没上来。仿佛干坏事被抓了个现行,脸上烧得慌——他若是没有对人家爸爸有什么私心也就罢了,偏偏他有。

“我,跟你爸,没啥事啊——”

“我爸说你们是好朋友。”

章心宥这一口气呼出去了,“这个事啊,其实我跟你爸之前——”

“我知道,”舒星忆皱着眉头,低头把作业纸卷来卷去,“我是说……老师不要被我爸给骗了。”

“老师有什么可骗的,”章心宥笑道,荆寻从来没以朋友的名义请他额外关照过女儿,“骗”一说何从谈起,反倒是自己因为那点不可说的感情一心想要越过老师与家长的界限。“你不喜欢爸爸?跟爸爸之间有矛盾?”

抛开私人关系,作为班主任的章心宥更希望他们父女的关系能有所缓和,让学生的青春期少一点不稳定因子。

舒星忆抬起头看着他,缓慢地摇摇头:“是爸爸不喜欢我。”

“怎么会呢你爸爸他——”

舒星忆突然抬高了音量,一字一字重复道:“爸爸不喜欢我!虽然那时还小,但我记得的!”

(38)三问

荆寻到底做了什么事让女儿记恨到现在,章心宥并没有从舒星忆那里得到答案。她不想说,章心宥就没敢再深问,问了也没有能帮助对方解开心结的信心。

“反正他最会骗人了。”舒星忆十分认真地叮嘱道,“老师,你要小心点,最好跟他绝交。”

“绝交”两个字特意咬得很重,章心宥也只能干巴巴地笑,说“我知道了”。

下午,章心宥又被“请”去了教务处。

学校态度十分强硬,处分就一条:写公开检讨,不然停绩效,什么时候写完合格什么时候恢复。说是绩效,其实是包含了基本工资之外的所有薪金,停完了他连两千块都拿不到。

可章心宥也很强硬:不写,不接受处分。

“领导,说过很多遍了不是我写的,我不背这个黑锅。真要处分我那就处分吧,我也有投诉的权利。”章心宥心想,反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还就不信了,教育局是你家开的?

几位领导先拍桌子再苦口婆心,红脸白脸轮番上,却没想到章心宥平日看起来循规蹈矩不惹事儿,此时却梗着脖子跟学校硬碰硬,死活不低头。

陈正也在场,可是陈正一言不发,只是板着脸沉默地看着昔日的学生。等领导们训完话,跟章心宥前后脚从教务处离开。下班铃声一响,才跟章心宥说:“章老师,留一下。”

章心宥早就料到总会有这么一谈,“嗯”了一声该干吗干吗。

陈正工作比其他班主任更多更细碎,晚上九点多查完学生宿舍才离校,章心宥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陈老师,又最后一个,还不赶紧回家陪老婆?”

门口的保安跟他们打招呼,陈正顺便说:“我们门口吃个饭,一会儿回来拿车,别锁门啊。”他那台小电动两轮,搁外面不锁都没人偷。骑了不知道多少年,修了又修还跟宝贝似的。

“去吧去吧,等你们。”

陈正领着章心宥找了一家饭馆,一荤一素一个凉菜,两碗米饭,一壶免费满天星。陈正想跟他喝点酒,章心宥没干,说你还骑车呢别喝了。

过了饭点儿人不多,菜上得很快,陈正说:“吃吧。”说完掰开一次性筷子,互相刮了刮筷子上的毛刺,才慢吞吞地夹了口菜。

章心宥就等着这句话,闷头就吃了一整碗。一边吃还一边想,这手艺跟我寻哥比差远了。陈正又给他加了一碗,章心宥也没客气,心说幸亏没饭前谈,不然估摸着得气得吃不下去。

等章心宥放下筷子,陈正细嚼慢咽不慌不忙地才吃了一半儿。

一边吃一边问:“你工作几年了,四年还是五年?”

陈正不可能忘,平时训起他来一张嘴就是“你站讲台都五年了这点儿经验都没有”?明知道这一点,章心宥还是回答道:“算实习五年了。”

陈正点点头,“真快,当你班主任的日子一晃都过去十多年了。你那个时候还真不算捣蛋的,就是这个语文,太差了!都担心你考不上大学。”

章心宥笑起来,却没有搭腔,知道陈正也不是真的想要叙旧。

“你现在也是班主任,明白多不容易了吧?”看到章心宥点头,陈正又说,“说实话,你表现比我当年好多了。我刚当老师头两年,比现在脾气大多了,学生们都怕我,不爱学,成绩上不去。我没少挨训,差点儿就不想干了。

“那会儿也不提倡什么素质教育、个性教育,我也不懂,反正学不好就骂,急眼了就打。家长哪像现在动不动就闹学校?那时候找一次家长多丢人的事儿,抱着腿哭不让找家长,找了打得更狠。”

“可不是,”章心宥说,“语文成绩垫底儿您给我妈打电话,回去给我揍得满地打滚儿。”

陈正笑得头顶仅剩几根的头发垂落下来,赶紧又捋上去了:“你那是次次都垫底儿我才打的电话。”

“谁能想到你以后也当老师了呢,还教得挺好。学生对你评价都不错,说章老师很负责,该严厉的时候严厉,该活泼的时候活泼。听你的课特别有意思,学习也有积极性,做作业也不烦——知道不,你教的班级每次考试我都特意查算平均分。”

章心宥摇摇头。

虽然不知道这个,可他知道陈正特别在意自己的工作。自打进了西五中,刚开始教学的那几个月,陈正恨不能天天坐在教室后面盯着他上课,下了课意见就来了,受到的训斥比念书时候还多。

这是这么多年以来,陈正第一次如此正面地、全面地夸奖他。

以往听哪个老师夸一句,自己还没得意起来呢,陈正都得先不咸不淡地泼点冷水。

“别的老师问我:听说章老师是你以前的学生?提高很快,挺不错呀!我听着心里都骄傲。”喝下一口半温的茶,章心宥又给他续上。

“有时候不服老也不行,年纪大了跟不上时代了。学生说的啥都听不明白,人家也不愿意让你听明白,管得严了不行松了也不行,作业多留点也不行,不让学校补课就得花钱去补习班,你说图个啥?”

说着说着似乎又要激动起来,陈正赶紧打住了话头,看向章心宥。

“很多东西跟你当学生那个时候不一样了,我总说你们珍惜现在吧,出了学校进社会你们就知道念书多好了,没人信。”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终于说到了正题。

“这事儿很不公平,你也很委屈,我都明白,非常明白。但是……咱们都得适应。”

适应,适应什么呢?章心宥不愿意去明白。

“在一个集体里面,上下左右都是限制,有时候是难免受点委屈,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咱们得往长远了看是不是,你这样杠下去吃亏的不还是你吗?咱不谈别的,就谈点实际的。你投诉有多大把握不给你压下来?要不有关系他们敢开这个培训班吗?一使劲给你调到下面区县乱七八糟的学校,想回回不来你咋办?

“你年纪也不小了,把爹妈放在这儿你不担心?”

陈正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你要是真决定辞职,那就当我没说。问题是——你辞吗?”

他可能不懂章心宥,但是他懂章心宥的理想。

哪怕天天抱怨一万遍好累啊好忙啊小兔崽子们好难管啊,发誓下辈子绝对不当老师了仿佛下一刻再也不会站上讲台的人,也是那个费劲心思研究方案、一边嘟嘟囔囔加班一边想办法让每一道公式都能被学生愉快地吸收的人。

章心宥是个仍有很多缺点的老师,但章心宥也是个出色的老师。是个不会轻易放弃的老师——无论对学生,还是对他自己。

“你走了,你学生咋办。再换一个班主任?”

章心宥低下头,数碗里剩下的饭粒,好半天没讲话。

“知道你不愿意写,你也不用写,写也写不好。”陈正从他那已经磨秃皮的人造皮革挎包里掏出几页纸,放在章心宥面前,“都给你写完了,签个名就行。”

在电脑里写完打印的,字数没有三千也有两千八,行文一看就是陈正的手笔。陈正比章心宥他爸强,很早就学会打字,还能做简单的PPT和发邮件。

章心宥就那么垂着头看第一页,看了得有十几分钟也没翻第二页,慢慢抬起头来问:

“老师,是我错了吗?”

下了地铁快十一点,章心宥慢慢地往家走。经过未今的时候给荆寻拨电话,荆寻按掉,直接下楼来给他开门。

“吃完饭了?”

“嗯。”

本想约章心宥一起吃饭,听说被年级组长留住了,荆寻就料到是因为这事,特意告诉他回来的时候上来一趟。把他带到办公室沏了一壶玄米茶,把茶杯放手心里捂着。

“什么结果?”

章心宥从背包里掏出那几页纸递给荆寻。

那篇检讨分三个部分,第一部 分澄清举报信内容完全不属实,子虚乌有,举报人章心宥因教学问题与学校产生摩擦,听信不实之言给学校造成了不良影响;第二部分展开全面的自我检讨、自我审查,同时请广大师生严格监督;第三部分歌颂学校和校领导,列举各位领导清正英明大小事迹,感人肺腑,字数是前两部分之和。

“你写的?”荆寻惊讶道。

章心宥轻轻一笑,“我哪有这文笔,别人写好了让我签字。”

把检讨扔在茶几上,荆寻说道:“心宥,真的辞掉吧。”

章心宥咯咯笑起来:“别这样呀寻哥。”

在荆寻意料之外,他脸上并没有失意之色,反而有种淡然的坚定,仿佛早就已经拿定了主意。

“你要签?”

章心宥喝下一口茶,暖呼呼的让胃里很舒服,帮助他说出在心里反复咀嚼了很久的话。

“不,我不签。”

提到父母的时候,他已经开始犹豫了,陈正再提到学生,他都已经开始要说服自己“不然就忍下吧”。

直到他看到那封“检讨信”。

“与其让我签这封检讨,我宁可承认举报信是我写的。”至少举报信的内容是真的。

“我刚才还想,拼着抹黑自己也要留在学校,为了好好教学生,忍辱负重委曲求全,章心宥是个多伟大的老师啊,我都被我自己给感动了。”

“可这一次之后呢?我这次妥协了,下回再有同样的事怎么办?”

章心宥问,老师,是我错了吗?

陈正说,你没错,是有些领导走偏了,可谁让他是领导呢?

章心宥又问,这能是最后一次吗?他们正不回来,我就也得往偏了走?

陈正板着脸,咬紧了后槽牙。

章心宥继续问,陈头儿,您一定要当那个教务处主任吗?

陈正爆发了,跟他吼道:我还不是为了你好吗?!你以后在学校怎么待?领导给你小鞋穿你把脚丫子削没了也脱不掉!你能把他靠走还是他先把你撵走?你自己不会掂量吗!

章心宥说,我知道,我掂量了,我啥都没有就一个小老师。可就是因为我是老师,您懂吗?我之所以成为这样的老师,是因为您当初就是这样教我的!

“我知道,有很多老师不用像我这样也一样教得出好学生,也没有让学生损失什么也不会让领导不高兴。可那不是我啊……”

“章心宥就只能做到这样了,”他自己摇摇头,看荆寻,“他就只能当这样自私的老师。”

荆寻看了他一会儿,张开手臂:“来。”

章心宥一愣,脸上一红,“干吗呀……我没事我又不哭。”

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往荆寻的方向倾斜。

“来!”荆寻加重了语气,命令似的说。

章心宥欲语还休地抱过去了,等荆寻的手臂在自己身后收拢,他脸贴着荆寻的胸膛,吸着荆寻身上的气息,哪曾想到会有这样的待遇,激动得要昏过去了。

“你特别棒。”

荆寻抚着章心宥比自己瘦一圈的脊背,由衷地说。他怀里这具躯体带着坚韧的能量,带着荆寻从未拥有过的能量。

在他以为章心宥那委婉而贫弱的抗争即将结束的时候,在他以为章心宥即将沮丧难过来向他寻求安慰的时候,晚熟青年却用意想不到的坚持平定了心中的动荡。

对未曾降临的离别忧心忡忡仿若世界即将倾塌的那个章心宥,明明还在荆寻的脑海里。

这一盏灯火,拥有一根弱小却始终顽强的内芯,持续地燃烧着。发出一点微光,一点微热。

这样的内芯,荆寻很想据为己有——他想保护章心宥,却同时产生了想要伤害他的冲动,想看他难过的样子以满足自己蠢蠢欲动的卑劣欲望。

可又觉得章心宥的哭泣会让自己心疼,久违的心疼,久违的因为某个人而察觉到自己仍活着的事实。

对一个人产生如此复杂的情感,在荆寻的生命中有且只有一次——是他察觉到自己爱上舒月凉的时候。

“最坏的情况,会变成什么样?”荆寻轻轻拍打着小青年的背部。

“想办法让我自己走,要不就调走呗。”这估计已经不是最坏,而是最可能的情况了。

“哦哟,”荆寻很久没揉过他的卷毛了,趁机揉了个够,“调到周边还好,万一调到哪个连电都没有的山沟沟可怎么办?”

胸口传来震荡,透过衬衫能感觉到呼吸的热气。荆寻听章心宥呼哧呼哧笑,“寻哥别咒我呀。”

“别走。”

荆寻好听的声音让这两个字充满煽动力,从头顶低沉地传下来,听在章心宥耳朵里,一直连到心上。像一把鼓槌,把他的心鼓敲得咚咚作响。

他差点以为荆寻在表白。

“你走了我们星忆就要哭着喊着跟章老师一起走,她要走我们就要跟着搬家,一起搬到没有电的山沟沟里去住。”荆寻放开他,重新给他倒上一杯茶。

怎么可能是表白,你傻了吗。章心宥笑话自己。

“哪有那么夸张……”章心宥用茶的热气掩盖自己的失望和脸红,“嗯,对了寻哥,你说起星忆,我还有个事儿想问你。”

“什么?”

“星忆说你讨厌她,还说虽然那时候小但是她记得。你做了什么……让她觉得你不喜欢她的事吗?”

荆寻正给自己倒茶,倒完了晃一晃茶杯,闻了下香气,才慢悠悠地问道:“她跟你说的?”

“嗯。”

荆寻抬眼看他,摇摇头,“没印象了。小孩子总是爱把事情夸大,再说我那个时候又年轻,不懂怎么做个爸爸——而且现在照样不懂,所以大概哪里让她误会了吧。”

“我想也是,哪有爸爸不爱自己的孩子啊。”

荆寻笑一笑,说“是啊”。

待了半个小时,章心宥要赶回去备课就告辞了。

荆寻送他到门口,章心宥犹犹豫豫地问道:“寻哥,你跟别人也……这样么?”他收拢手臂,因为害羞而潦草地做了个抱抱的动作。

“我疯啦,又不是外国人。”荆寻不满地说。

“那那那你——”

“永远支持你的意思。”荆寻拍了下他微红的脸颊,“我在你的立场上,未必会做到你这样。寻哥帮不了你什么,只有鼓励了。”后半句是绝对的实话。

章心宥“噢”了一声,把淡淡的失落藏起来了。“那我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家噢。”

“嗯,走吧。”

目送着章心宥一路小跑穿过没灯的小径,还不忘回头跟他挥手。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荆寻一边笑一边关上门。

一回身,发现胡阅颜不知道何时静静地站在他身后。

(39)少年和少女

“吓死人了,”荆寻笑着抱怨道,“一点动静没有,你飘过来的啊。”

胡阅颜已经穿好了大衣,是正要回家的样子,手套刚戴了一只。听见老友的调侃依然面无表情,只是一边看着荆寻一边把另一只手套慢慢戴好。

“谁啊?”

荆寻一副“你不知道吗”的样子,立刻又做恍然大悟状:“哦,之前来的时候你都不在。星忆的班主任,还是小巴的朋友,认识很久了。”

“跟谁认识很久了,小巴,还是你?”胡阅颜是不会让他语焉不详一语带过的。

“当然是小巴了,跟我才几个月。”

胡阅颜一点点走近他:“为了那支短片的事来的?”

“那倒不是,学校里有点别的事找我商量。”

“跟你商量,商量什么?”胡阅颜跟他脸对脸,“能以拥抱做结束?”

荆寻无奈地一笑:“那我抱过你呢——”

胡阅颜揪着他衣领猛地把他按在墙上,恶狠狠地对他说:“荆寻,那小青年对你有意思我不信你看不出来!要不是当你是朋友我他妈老早就睡你了!你说你是直的,行,你要再胡撩一个就别怪我不客气,小心你屁股!”

胡阅颜在章心宥的眼睛里,看到了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神情。对于荆寻的求而不得,没有人比他更熟悉。

几乎鼻尖对鼻尖了,荆寻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笑个屁,以为我不敢啊?!”

荆寻抿着嘴忍着笑一个劲儿摇头,看胡阅颜生气了赶紧解释道:“不是这个意思,行行行我知道了!听胡大人的话!”

胡阅颜说了好几遍“你能不能给我正经点”才放开他,整理好衣服绷着脸嘱咐道:“早点回家!”

看胡阅颜转身欲走,荆寻叫住他:“阅颜。”

“干吗?”

“——你要睡我,那小心屁股的也该是你啊。”

“你他妈——!”胡阅颜抬腿要踢他,荆寻一面笑哈哈一面飞快地转身跑了,一点四十岁男人该有的样子都没有。

可胡阅颜知道,自己连他这一点都爱。

回到办公室的荆寻,发现茶几上的检讨书还在,章心宥权当扔掉了没有拿走。他捡起来再度浏览了一遍,将上面出现的几个名字端详了一阵,收在了办公桌抽屉里。

午休的时候,吴英瑶正举着手机自拍。她是典型的网络一代,要不是手机内存太低不得不经常删,所有这个年纪爱玩的软件她能挨个玩过去。

好不容易找的角度和光线被一片阴影挡住了,吴英瑶抬头一看,舒星忆两手插着校服衣兜站在她课桌前。

“干吗?”

“有时间吗,聊两句。”

陈萌萌一双大眼睛叽里咕噜地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

“没有,忙着呢。”

“给吕学武拍个短片,你能演个角色吗?”

“……”

她不回答,舒星忆就安静地站着等。最终还是吴英瑶先绷不住,站起来甩甩马尾跟陈萌萌说:“萌萌咱去小卖部吧。”

昂着头绕过舒星忆往走廊不紧不慢地迈步,声音也不紧不慢地跟过来:“来吧,聊吧。”

舒星忆轻轻一笑,转头跟上去了。

确认了短片要拍哪一场需要哪些角色,舒星忆得到的任务是说服这几个角色原型参加拍摄:吴英瑶、张宁傲和梁薪。

梁薪不用说了,早就沟通好了会给予任何支持。吴英瑶呢,希望她能看在吕学武的面子答应帮忙,至于张宁傲,爱来不来吧。

虽然对荆寻心存隔阂,但舒星忆对于爸爸慷慨解囊帮自己实现愿望这件事依然很感激。从妈妈和小巴那里得来的信息,这支片子紧急安插在未今每年正忙的关卡,每一秒的时间都是用钱砸、用人力压缩出来的。

足见荆寻对这个女儿的要求有多么重视。

他很爱你,妈妈说。

事实上,荆寻几乎对她向来有求必应。想学什么、想玩什么、想吃什么、想买什么、想参与什么,只要开口荆寻必然想办法完美的完成。在金钱上亦从不吝惜,舒星忆满十三岁的礼物就是一张随便刷的信用卡副卡;从小到大拥有的奢侈品比一般的白领还要多,电子产品年年换新,经常是去年的还没怎么用荆寻就把今年的又送来了。

对培养下一代消费观念的不同,让舒月凉跟他生了不少气,可荆寻从来都是你说的我听着,我送的你收着。

就连对舒星忆应该念什么学校,两人还爆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争吵。荆寻认为应该让女儿上国际私立,高中出国;舒月凉则认为大学之前的教育一定要在国内并且是公立,至于大学出国与否看舒星忆自己的想法。

两个人似乎都有自己的道理,最后荆寻让步到“大学一定要去国外”。

舒月凉不置可否。以女儿的个性来说,她要干什么不干什么,真未必是荆寻能左右得了的。

舒星忆自己对未来还有很多的不确定,所以也不急于去判断父母谁的建议更好。至少初中这三年,因为章心宥的存在,让她对能上西五中充满了感激。

然而对于妈妈的那句“他很爱你”,却从不轻易表示肯定。

荆寻对她永远和颜悦色,没有发过一次脾气说过一次重话;言必称“我们星忆”“宝贝女儿”,钱夹里永远放着自己的百日照;无论去哪里永远记得第一时间问自己要什么礼物——任谁看都是最完美的父亲。

可是,舒星忆却感觉不到,荆寻是自己的“爸爸”。

“时间还没确定,角色大体就咱们几个了,其他都找演员。我课后没有补习班所以可以参加练习,但是你有训练,所以决定参加的话,需要家长签同意书——张宁傲那边,梁薪去说了。”

一路走到小卖店,舒星忆将目前情况简单介绍了一遍。吴英瑶没什么表示,陈萌萌倒是激动坏了,扯着小姐妹的袖子使劲儿摇:“去呀去呀去呀当然去呀!”

“时间紧,不能耽误咱们期末复习,所以你家里如果同意的话这两天就告诉我吧,我爸爸会跟你的家长约时间面谈。”舒星忆买了瓶饮料,付完账往教室走:“等你消息吧。”

吴英瑶还是不咸不淡地“哦。”

等舒星忆都走出老远了,吴英瑶脸上才漾开一抹笑容,止不住地越来越明显,明显到收都收不住。跟陈萌萌俩人手握手对着欢呼,兴奋得原地直蹦哒。

“我要拍戏啦!”

舒星忆和梁薪放学后又去了一次医院,吕学武刚睡着,他俩也就没有打扰,跟吕学武妈妈聊了一小会儿就离开了。荆寻今天没来,约好了再晚点来接她,舒星忆一看时间还早,就约梁薪在附近吃她想吃的披萨。

梁薪不太好意思,但又想要陪她到荆寻来,腼腆地答应了。

舒星忆掏出手机看导航,在街对面的商场地下找到想吃的薄饼店。梁薪略惊讶地问道:“哎,你有智能机呀?”

还是超贵的那种。

“嗯,很少带,我妈不让我带到学校。”也就是最近拍摄短片这件事,跟舒月凉报备过以后才开始随身带着智能机和平板电脑。

舒月凉在这方面对她管束很严,一是怕被荆寻惯出过度奢侈的习惯和攀比之心,二是怕太沉迷网络对视力和颈椎不好。内容方面她倒是不太担心,舒星忆受自己影响,兴趣爱好比较老派,一般同龄人爱玩的东西她反倒不太感兴趣。

走了十几分钟到薄饼店,梁薪已经呼哧带喘。肥胖的身体往沙发座里一瘫,卸下书包,先把面前的柠檬水一饮而尽。舒星忆于是很体贴地点完餐叫服务生先上饮料。

“我我我背了一部电脑,所、所以……”梁薪忍不住为自己的失态解释。

面对西五中女神校花,他直到现在还是不敢直视对方,总觉得能跟舒星忆走得这么近是占了吕学武的便宜。

“为什么要背电脑?”

梁薪一边擦汗一边把那部厚重的笔记本电脑掏出来:“我在学编程。”

“编程?为什么?”这两个字在舒星忆眼中只有一个含义,就是“复杂到永远不懂”。

“就觉得应该懂一点网络和代码方面的知识,毕竟现在哪里都是网络嘛……”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过我才刚开始学而已,还什么都不会呢,只能做点小游戏。”

“小游戏?你做了吗?可以给我看看嘛?”

“就……很简陋很粗糙的那种……”

虽然这么说,梁薪还是半推半就地把电脑打开了。舒星忆干脆就坐到他身边去,好奇地盯着屏幕,在梁薪的指导下试玩那个只有三个颜色的对战小游戏。

“好厉害!你以后要做这类的工作吗,游戏开发呀,程序员什么?”

“嗯……其实我……我想设计机器人。”

梁薪本来不想说,可是不知为啥就说出来了。

这三个字顿时让舒星忆微张着嘴巴,充满了惊讶:“科幻片里的那种?还是人工智能?”

梁薪嘿嘿一笑,解释道:“像很多工厂流水线上的机械臂,也算是机器人的一部分啊,现在家里还有扫地机器人、仓库有搬运机器人,还有智能机器狗之类,机器人离我们很近。

“不过我想做的是更加未来用途更多的机器人,你听过波士顿动力吗?我特别喜欢他们的四足机器人!仿人机器人最出名的阿西莫你一定认识,日本本田公司的,上过很多新闻。虽然是大型仿人机器人但是它能大步跑步哦!不要小看跑步,越大越难保持平衡,跑起来很不容易的!

“我们国家有全国大学生机器人大赛,所以我希望能考上有机器人研究所的大学……”

一讲起来就滔滔不绝,梁薪一边讲一边展示自己收集的各种图片和资料。等舒星忆都沉默半天了才发觉自己兴奋过头,急忙打住:“对不起,我说太多废话了……”

“没有啊,我觉得你好帅。”舒星忆摇头。

“啊?”

有生以来第一次被这样评价,梁薪的自知之明让他很难不怀疑舒星忆在拿自己开玩笑。

“真的,你很帅。”舒星忆笃定地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喝了一口可乐,低头看杯子里面的气泡,“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可我还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也没关系啊,反正、反正我们还年轻呢。”梁薪此时特别埋怨自己怎么嘴巴那么笨,不会说点好听的安慰人。

“我好像从来都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也不知道自己将来能干吗。”

“嗯……我虽然是这样规划的,可是未来的日子那么长,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一定会坚持呀。所以,我觉得你……就慢慢来嘛。你不是很喜欢看漫画吗?看漫画也是兴趣啊……”

舒星忆看着他着急安慰自己的模样忽然一笑,“谢谢你。”

这一笑绽放在西五中校花常年冷漠的漂亮脸蛋上,别提有多甜了,甜得梁薪突然觉得心脏砰地一跳。他眨了两下眼睛,看向电脑屏幕上的机器人图片定神。

“啊对啦,我今天找吴英瑶说过了,你找张宁傲了吗?”

“唔?啊,找了找了!”梁薪借住收起笔记本塞书包里的动作,故意不去看舒星忆。“他说得想想,不一定,因为他最近特别忙。”

“哦,随便他吧。”

“我觉得……张宁傲有点怪怪的。”

舒星忆咬着可乐杯里的吸管看梁薪。她对张宁傲并不感兴趣,只不过既然梁薪起了话头,她就听这么一耳朵。

“之前成绩下滑被老师说过,后来这次月考又是第一,可是总感觉他有什么事似的,每天皱着眉头,脾气也变得特别不好。”

张宁傲虽然傲气,但为人开朗礼貌,再加上成绩和外型摆在那儿,又是学委又是年级代表,在班级里人缘还是不错的。

“我俩上同一个加强班,但其实他都好几次没去了。我还看见他跟初三的女生在一起……我们班主任都找他谈话了。”

“早恋呗?”

“我觉得不是……”梁薪心说,张宁傲喜欢的可是你啊,一般女生哪能入得了他的法眼。“反正就是不太对头,跟李正正还是总在一起,可感觉也不是以前那么好了。”

“不好怎么还在一起?”舒星忆不懂。

梁薪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违和感。张宁傲对李正正态度很冷淡,甚至有点不耐烦,可李正正还是一如往常的笑嘻嘻,下课了就往张宁傲身边凑,放学了也依然是俩人一块走。

“你担心他?他跟你又不好。”

梁薪摸摸脑袋笑一笑,“毕竟同班嘛……他人也不坏的。”

点的披萨上来了,两人暂时将注意力放在食物上。

刚烤出来的披萨香气四溢,切割好的六块长方形,整齐地摆放在木托盘上。拿起来还有点烫,舒星忆一边吹一边小心地往嘴里送。

偶尔偷看几眼对面的梁薪。

他正认真地品尝着披萨上的馅料,珍惜地把指头上的酱料都舔掉。

这个外表平凡无奇有点自卑的小胖子,谁能想到他同样有着惊人的天赋、远大的志向,和天然的善良呢。

咔兹咔兹,薄薄脆脆的饼体咬在嘴里发出好听的声音。

梁薪真的好厉害,又帅又厉害,我要怎么才能也这么厉害?舒星忆想。

咔兹咔兹。

舒星忆……长得漂亮,又有个性。如果我有张宁傲一半帅就好了。梁薪想。

咔兹咔兹。

少年和少女,人生中某些奇妙的变化在各自的心中,悄然地开始。

(40)为人父母

组内过完吕学武的剧本并且参考他的意愿,结合了一下拍摄难度和后期的工作量,导演最后定下的内容就是“月夜缉凶”,时长暂定一分钟到一分半,拍摄时间两天。

确定了要拍这一段,调整剧情出脚本、分镜、气氛稿;召集服化道和武师开会、定场地、排动作;跟吴英瑶和梁薪的家长面谈签合同,角色没有打戏且只需要半天到场,所以隔了一天张宁傲也答应了——细细碎碎无数的事项,仰赖着荆寻出色的协调和把控能力,《月夜缉凶》按照排期表忙碌而有条不紊地推进着。

他仿佛一张行走的关系网,谁也猜不到他手里攥着的哪一条线上,拴着的是三教九流、士农工商的什么角色。

晚上九点多,荆寻跟导演去棚里看置景。灰尘弥漫的影棚里,一排假屋顶已现雏形。

《月夜缉凶》发生在古代城镇内,导演稍微调整了一下叙事结构,减少台词,以追逐和武戏为主。但碍于主演几乎全部非专业又时间紧迫,只能采取某些取巧的办法。放弃实景,增加后期特效,多特写,少全景。

“杨哥,拍摄前得有两天动作排练,搭景赶得上吗?”

“放心,赶得上。”

“谢了杨哥,帮了大忙了。”

业内数一数二的美术老杨拉下口罩,拍了拍荆寻的肩膀,“荆老板跟我开口一回,只要不要这条命那怎么都得出手。”

“要你命干吗,连个存折都没有。”

已婚男人哈哈哈笑起来,笑完又感叹:“唉……谁能想到你荆寻,有一天也会为了女儿劳心劳力。男人当了爹啊就是不一样。”

“谁说不是。”

“我家也是女儿,现在还小。一想到她以后结婚嫁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子,我现在就来气。哎,你说你闺女要是谈恋爱被欺负了怎么办?”

荆寻淡淡地说:“把那小子腿打断。”

老杨笑得直咳嗽,重新把口罩戴上了:“为人父母啊,说实话,就跟重新做人了似的。”

荆寻一声轻笑。

“我自己做人什么样,我都不记得了。”

章心宥自从拒绝了背锅的提议之后,学校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一如往常。但是他知道,陈正也知道,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终结,而是开始——针对他的那项“处分”将会在不远的未来用他无法回避的方式降落到他头上。

那就接着吧。

这么想着以后,心都变宽了。章心宥趁着周末去看大舅,顺便回家把死飞骑出来了。管什么口头批评啊,虱子多了不怕痒!

大舅入院十多天,身体每况愈下。虽然还不到最后关头,但死神已经站在他的脚边了。表哥一边托人打听国外的最新药,一边咨询有没有好的临终关怀医院,希望至少能让父亲走的时候不那么痛苦。

可是这种事还得避着老一辈人,就连表哥自己也还没拿定主意。

“我爸自己还抱着希望,我不能比老头儿更早放弃。”

端着售货机里的咖啡,大表哥声音嘶哑地说。他最近熬得很厉害,眼睛里都是血丝。跟公司办理了停薪留职,打算陪伴父亲到最后一天。二表哥和章心宥都默默地点头,想不出合适的话来安慰他。

一旦出了治疗病房,仿佛就告诉所有人“我们已经对你的生命不抱希望”,“不孝顺”这三个字就得绞缠着大表哥的终身——中国人总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能喘气儿,砸锅卖铁也得治”。

一方面希望他们的离去平静而安详,一方面又希望他们能留在自己身边哪怕多一秒也好。

章心宥不知道,哪一种选择才是真的为了亲人更好。

“大舅妈……以后怎么办啊?”章心宥问道。

“跟我回上海,必须。”大表哥干脆地说道,“这事儿没得商量。要是不想跟我们一起住,宁可再帮我妈单租一个。我跟媳妇儿也商量了,她也能理解。”

他已经有了一个谈婚论嫁的女朋友,两人年纪都不小了,还想着要孩子,最好是俩。

“钱不够了吱声啊。”二表哥说。

“放心吧,为了这一天早就存着了。都是独生子女一代,没办法。”

是啊,独生子女一代,没有人可以为自己分担什么,就连父母的老去都要想着不给孩子添麻烦。章心宥想,两个表哥都早早地做好了未来的准备,无论为自己还是为父母。

那他呢?

他现在这个高不成低不就、连学校都要待不下去的中学教师,要怎么办?

他长这么大,人生中唯一的目标就是“要做一辈子老师”,从来没想过其他的规划。他努力了,成功了,并且坚持着。

作为老师,他想要不愧对每一个自己教过的学生,可是作为儿子呢?

“婆媳之间怎么相处还得看老公,别强求,”二表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教育大表哥:“咱们自己跟父母住时间长了还不乐意呢,更何况是别人家的姑娘——啊对了心宥,你还没对象呢?”

“啊?我?没有啊,我年轻我着什么急。”不懂话题怎么就到了自己身上,章心宥仗着自己最小,大言不惭地说。

“哎呦你还年轻呢?都快三十了!不指望你结婚,你谈个恋爱啊!”

“学校那么多女老师就没有看上的?女学生可不行啊,咱不能犯法。”

“对对对!”

俩表哥在挤兑章心宥这方面一直统一战线,给他闹得:“烦死了不跟你们聊了!”便借口匆匆逃回家里去。

从医院回家拿车,尚女士顺便把棉鞋找出来给他塞包里:“过几天下雪更得冷,穿厚点。下雪就不要骑车了,容易出事知道吗?”

“知道了。”

“你住那儿供暖好不好?晚上睡觉冷不冷啊?”

“好,特别热,放心吧。”

“小菜儿什么的先别带了,你骑车也不好拿。过两天你爸开车过去给你送一趟。”

“还送啥啊?”章心宥坐厨房里吃新蒸的包子,一边吃一边说道,“我再回来取一趟不就得了?”

“也看看你住的地儿,好放心。”尚女士坐饭桌边上看他儿子吃饭,不忘往他碗里夹包子:“吃个西葫芦鸡蛋的——早上没有妈叫你起床,迟到了没有?”

“我上闹表了,没事儿。”

“唉……自己也不会做饭,这么大个人了,可咋整……”

“妈——我能照顾自己,放心吧。”

我那一向干脆的妈为什么变啰嗦了——章心宥想。

吃了饭,检查一圈车子,章心宥刚要推车出门,尚女士追过来非要把手套给他换了,“那个薄,你现在骑得远了戴厚的。”

章心宥心知反抗无用,乖乖地站那儿让尚女士把厚的那双给他套上。

“嘶……!妈,你手咋这么砂?”章心宥把他妈的手捉过来放到眼前看,那手上干燥得过分,皮肤皲裂,他摸上去都划得皮肤疼。

“冬天了就这样,在家经常干活洗手,没事。”

“那你擦点护手霜啊!”

“油乎乎的不爱擦,哎呀春天就好了。快走吧,再晚了天黑了!”尚女士给他推出了门。

章心宥站在门口半天没动。

他妈妈的手上,何止是粗糙皲裂的皮肤呢,还有茧子,和老人斑。

十点多,荆寻特意往家里的座机打了电话,看女儿平安回家了没有。

舒星忆和吴英瑶开始在武师那里接受动作指导,放学的时候跟吴英瑶和吴妈妈一起去武馆,结束后由闵竟送她回家。

“晚饭吃了吗?”

“吃了,跟闵竟姐姐一起。”

“好,爸爸要晚点回,你做完作业早点休息。”

“知道了爸爸。”

荆寻最近忙得脱不开身,没法接送,本来想拜托小巴,但小巴手上活儿也太多,最后闵竟自告奋勇地说自己顺路。

顺不顺路荆寻不知道,但闵竟不敢亏待星忆是真的。

“没想到……你还是个好爸爸。”

一杯酒递过来,荆寻放下手机,一饮而尽。对方又自动添满,坐到他身边去,亲昵地倚着他的肩膀:“那句话怎么说的?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呜!”

荆寻掐着对方的脸颊拖到自己面前来,盯着那张惊惶的脸孔慢慢地说:“这个令人恶心的说法不要在我面前提,好吗?”

“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简直像乱伦一样,荆寻不懂这句话到底动听在哪里,还那么多人喜欢。

看着对方忙不迭地点头,他才缓缓放开手劲,捏着下巴强迫对方张开嘴,露出微笑。

“这么久不见,打算怎么招待我,寇总?”

(41)太多的突然

寇文义出差参加某文娱论坛,今天下午才回来,开机第一个电话就打给了荆寻。荆寻也爽快应邀,还提前告诉酒店醒好了他爱喝的红酒。

寇文义心中便越发得意,想胡阅颜一往情深二十年有什么用,荆寻这阅女无数的花花公子还不是要被自己拿下了?在这样骄傲地不断渲染下,连那糟糕至极的第一次会面都被他无意中添加了罗曼蒂克滤镜,变成一次狂野激烈、与众不同的相遇方式。

曾经在荆寻那里遭受的屈辱,都因为这个男人即将成为自己的囊中物而转化为无比的成就感。

你这个谁都搞不定的野蛮人,最后还不是落在了我的手心里?

“我对荆寻来说是最特别的”——世上几大错觉怕是要多了一项。而罪魁祸首本人永远会体贴地加深这种错觉,从不揭穿。

荆寻对寇文义,谈不上喜欢还是讨厌,主要目的还在于好玩有趣可利用。用暴力摸着寇文义反弹的底限,用一点柔情安抚崩溃的情绪。打完巴掌给俩甜枣,又仿佛是“因为你寇文义才给”的甜枣,带着一种无意且不自知的温柔,藏在粗暴下流的雷霆手段里。

寇文义便觉得是自己于无形中掌控了荆寻,潜移默化地,用一种从未有过的低姿态,收服了荆寻这个暴君。

他只有对我才这样,无论暴力还温存,所以我是特别的——寇文义如中了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将两人的关系极尽浪漫化,让他对荆寻的欲望逐渐从睡一睡发展到恋一恋。

寇总虽然过惯了被人伺候的日子,手段不能说怎么好吧,床上却很放得开,为了博荆寻一笑什么花样都肯玩。光这点“奉献”精神也足够荆老板给上一点甜头了。

如果不是刚才说错话,荆寻大概今天真的会把寇文义给操了。

“荆寻……”两股战战地从浴室出来,寇文义委委屈屈地拢着睡袍看他。

荆寻一笑,招招手,“过来。”

寇文义迈着小碎步挪过去,刚到床上就被搂过脖子一个深吻,吻完了,怨气也没了,小心翼翼地抱怨:“荆寻……疼。”屁股里塞着玩具模拟性交,被荆寻撞得太深差点拿不出来,肛门被性玩具粗暴摩擦,红肿得火辣辣地疼。

如果不是因为荆寻,他哪里受过这种罪?

荆寻拧了一下他的屁股,“小惩大诫。”

下面不能用,那就用上面,寇文义乖巧地在他胯间低下头,像往常一样给他口交。

偶尔用湿润的眼睛带着媚气勾引荆寻。

寻哥。

他脑海里突然响起章心宥的声音来。

章心宥的眼神,其实比寇文义更加直白。

寻哥,我喜欢你,请你也喜欢我吧——他的眼睛一直在这样说。

他还说,我不放弃,我还可以坚持。

那你可以坚持地喜欢我吗?荆寻想问。

你那强韧的内芯,可以用在我身上吗?

我可以得到它吗?

荆寻一直不懂,一个被家人疼爱着的晚熟青年,章心宥的勇气是从哪儿来的?章老师的明天以至于未来,几乎已经露骨而残酷地摆在他面前了,为什么还可以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章心宥明明是害怕的,不甘愿的,可为什么这恐惧还不曾打倒过他?

光是维持着现状,就已经让我面目全非,你为什么可以坚持得住?

荆寻也已经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想看着章心宥就此被打败,还是希望他能做到自己做不到的事,亦或是亲手把他击溃,好结束这种令人恼火的情绪?

晚上并没有回家,荆寻一大早回去跟女儿吃了早餐,送到武馆,又回到公司去。

高小林一边抻着懒腰一边招呼他:“老板,饿啊!”她一向没有按时吃三餐的习惯,大周日的早上被迫跟客户来公司碰头会,一开开到中午,饿得前胸贴后背。

“走着,别给我们瘦姐饿死了。”荆寻都没上楼,等高小林拎了外套叼着烟又一起回到车里,在附近的餐馆停下,专门请她吃饭。

高小林正餐吃完换上咖啡,倚着沙发一瘫:“自从我来了未今,不知道胖了多少!加班太多宵夜吃太多,这得算工伤啊。”

“用奖金补上来。”

高小林竖起个大拇指:“痛快人。”

“忙到年前吧,过年好好休息,年后晚点儿回来。”

高小林不置可否,看着餐厅玻璃窗外带着枯色的绿植,叹息道:“真快呀。”

荆寻以为她说今年,便打趣道:“年纪大的人才觉得时间过得快。”

她比荆寻还要大两岁,正正经经的七零后。

“我们都走过大半辈子了,多可怕。小时候的事儿,有时候还像昨天似的,可回过头来一看,我竟然都四十多了。”

“按现在的标准,老年人了。”

高小林发出算不上动听的笑声,因为没来得及染露出黑色发根的灰白头发跟着乱颤。看荆寻回完一条消息,她盯着两人的手机怀念地说:“我记得特别清楚,小时候有个邻居下海经商一夜暴富,一台大哥大搁手里,天天攥着歪歪歪?一万多块啊,八十年代一万块是个什么概念?”

“能买房了。”

“那时候还分房呢,买什么房啊——大哥大没用过,中学的时候好不容易磨叽我爸给买了一台寻呼机,挂腰上顿时觉得自己社会人了。”

荆寻想着画面就笑了,“用过,那时候最装逼的一句话就是‘有事呼我’。”没人给他买,他从别人手里抢的。

“后来能用上手机了,直板机不行,得翻盖,挂人电话显得帅气啊!后来零几年的时候,老公从香港给带回来一台苹果机,往出一拿都惹眼,可给我嘚瑟坏了——智能机啊,多牛逼。

“过了没几年,满大街都是智能机,全世界都是大数据,从IT时代跨到DT时代,”高小林用手掌轻轻做了一个拂过空气的动作,“太快了,阿寻。

“这个时代跑得太快了。”

荆寻知道接下来才是她想说的话,于是静静地看着高小林。

“我们这一代人经历了经济和科技爆发式的前进,对于我们再年长一点的那一代,这就是科幻世界来了;可对于我们的下一代呢?这就是非常普通的日常生活呀!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那都是生活在上个世纪的老古董了。

“我们跑得慢一点,就要被碾过去了。”

她喝了一口咖啡,调整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

“你知道我最近经常在害怕什么吗?就好像……一个朋友,你曾经特别期待他来,等他来了开始跟他一起前进,可是你渐渐发现你跟不上他了。从走、到跑、到狂奔,你需要竭尽全力才能跟上他的影子,而这个朋友,他会越来越年轻越来越快,直到把你远远地甩开。”

荆寻似乎已经隐隐地发觉到她想要表达什么了:“活得越久,这种感觉就会越强烈,但你跟我都不会成为被甩开的人。”

高小林摇摇头:“仅仅是不被甩开是不够的,阿寻,对我来说,远远不够。”

远远不够。

是啊,他自己也一样对某些东西感到远远不够。

“我已经四十二岁,我不允许自己只是跟在后面跑。剩下的时间,我必须要到更前面的地方去,到能看到今后十年甚至二十年的地方去。”

荆寻的手机里消息一直在跳个不停,但他没去看。

“小林,”他放弃高小林叫熟了的绰号,说道:“我知道你跟我聊这些,就代表你已经下定了决心,但我还是得试试劝你留下来。未今的未来一直有你的一部分,我希望你能从各方面再好好考虑一下是否真的要这么做。”

高小林轻轻一笑,“我明白你想说什么,已经四十二岁再去挑战一个新的领域从新人做起,到底值不值得?我觉得值。我的人生里,无论放弃生育还是放弃职位,靠的都不是能得到什么,而是‘失去这些我是否能够承受’?

“能,那就没什么好怕的,得到的多不多够不够,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

荆寻看了她半天,把头往后一仰,“后悔请你吃这顿饭。”

“别这样啊阿寻!”高小林嘎嘎地笑,“我又不是马上就走,肯定等你找个够格接班儿的我再离开啊,这点职业道德还是有的。”

“离职?高小林?”胡阅颜蹙起眉头来看正在给自己泡茶的荆寻,“你答应了?”

“有不放人的理由吗?留是肯定要留的,但小林的个性你也不是不清楚,提出来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跟高小林谈完,处理了一堆拍摄事宜,荆寻立刻挤出时间找胡阅颜沟通这件事。

高小林跟随荆寻已经八年,是现在未今里除荆寻和胡阅颜外最老资格的员工,无论是专业能力、管理能力都无可替代,她的离职将是未今不小的损失。

“跟金钱无关,这是她对自己人生的规划,未今以后的发展不能给她提供这个空间。”

“她说了要去哪里吗?”

荆寻摇摇头,把茶杯放在胡阅颜面前:“有意向的去处,云计算与人工智能方面的互联网科技大厂,她也在努力准备,还不能确认。”

胡阅颜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总监的位置怎么办?”

“想听听你的意见,创意部有一个小林比较看好的孩子,年纪不大,很有想法,但管理上可能有点欠缺,还需要一点培养的时间。如果你我有其他人选,也可以再参考。”

“嗯,我想想吧。”

“不用急,小林会优先这边的工作交接,新总监不到位她不会走的。”

胡阅颜叹了一口气,疲惫地按着太阳穴:“偏偏这个时候。”

未今正在考虑业务调整,虽然胡阅颜一直对此持保留意见。

并不是发展遇到瓶颈,而是荆寻有更加长远的考虑。但转型一定伴随着失败的风险和阵痛,对于已经走过十年且稳步上升的未今制作来说,这样的调整到底值不值得,荆寻也一直在犹豫。

跟高小林不同,他是老板,他要为所有的未今员工负责。

胡阅颜相信荆寻,但也明白他的顾虑。或者说正因为知道这一点,才不希望荆寻因此再背负更多的重担。当年的未今是如何走过来的,他一刻都没有忘记。

“拥有的多了,就变胆小了……”透过红茶的热气望着虚空,荆寻说:“在早些年未今还没稳定的时候,反倒什么都敢做。”

“那时候不管怎么都是饿,当然愿意豁出去试试了。”

“……是啊。”

一旦吃饱喝足,就连满汉全席都失去了吸引力,更何况,前方也未必是满汉全席。

可是荆寻,你真的吃饱喝足了吗?

“你也不要焦虑,不管怎样,我会——一直在的。”胡阅颜直直地看着他。

荆寻收下这个承诺。正经不过两秒,抬起半边身子摸摸屁股:“哎哟总觉得屁股开始疼了。”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成功地把胡阅颜“气”走,荆寻哈哈哈笑完,独自饮下半壶茶。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点想见章心宥。

确认了拍摄日期,荆寻收到闵竟的简单rundown,顺便报告了一下舒星忆已经安全到家。他便将表格分别发给了舒月凉和章心宥。

舒月凉回复“马上订机票”,章心宥直接打来个电话,哆哆嗦嗦地:“寻、寻哥,我我我好像把你家电路给烧了!”

荆寻几分钟之后就出现在一片漆黑的房间里,章心宥抱着手机拎着一个插线板站在玄关,屏幕上的光映着小青年战战兢兢的脸。

他本来就是想找个由头见章心宥,没想到等来了这一出。

“怎么这么大的醋味?”

“我想煮点醋水除除水垢,没想到水太多扑出来了……一下子全黑了,哪儿哪儿都不好使……”

荆寻嫌弃自来水水垢太多,所以一直喝瓶装水。只是平时住在这里的次数少,因此没有准备饮水机。章心宥来之前,他特意买了一箱1.5升的瓶装水放在厨房柜子底下,近来又是下饺子又是煮面,用得比较快。

章心宥没在意这种事,觉着什么水都一样,热水壶烧了几次自来水以后出现厚厚的水垢,他看着闹心,才想用点醋烧一烧。

水放多了,一煮开就扑出来把插线板给浇了。灯开不着、插座不好使,章心宥心想这下完蛋操了,把电路搞坏了。已经晚上七点多,物业下班又找不着修理工,自己蹲在黑黑的房间里愁得要死要活。

“咋办啊寻哥……”

荆寻咋舌,“电路烧了,估计得把墙凿开修吧。不知道得花多少钱,老房子了还不太好弄。”

章心宥一脸的愧疚和绝望。

“章老师一个月挣多少钱?”

“全额……四千多。”

“啊,四千。”荆寻点点头,“俩月工资大概够了吧。”

章心宥也跟着盲目点头。钱的问题还是小事,他觉得对不起荆寻,人家免费把房子借给他住,反倒给住出毛病了。

荆寻轻呼了一口气。

举着手机走到楼道里,伸长手臂打开墙顶上布满灰尘和小广告的老式电表箱,找到对应的房间号,把落下的总闸推了上去。

突然亮起的房间把章心宥吓了一跳,“咦?”

只是漏水触发了断电保护,总闸下落。荆寻笑得腰都直不起来,要不是刚才一直憋着,他从“凿墙”就要开始笑了。

坐在飘散着淡淡醋酸味的房间里,收拾完地上的水渍,荆寻还没笑完。一边笑一边吐槽章心宥的九级生活残障。

“还‘凿墙’……天啊,心宥你还真信。”

章心宥被他笑得脸上一阵烧:“我也不知道电表箱在那儿啊……跟我家的不一样。”二十八的人了,断电居然都不知道去检查一下电表箱,这说出去比真凿墙还丢人。

笑完心里一阵轻松,荆寻此刻简直要喜欢死章心宥的没心眼儿。

“今天回家了?”看到放到角落的死飞,荆寻真佩服他没有电梯扛上扛下也要骑。

章心宥点点头,“给我妈买一支护手霜送回去了,她手上都起刺了……还有老人斑。”

“你妈妈……多大年纪?”

“五十五了。”

“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给我买护手霜,”荆寻张开手掌看自己的手,笑着叹息:“再过十年我也该有老人斑了吧?”

“……”

“你的母亲有个好儿子,我就完蛋啦,看星忆对我的态度以后大概要‘孤独死’。那时候你如果还记得寻哥,别忘了定期来看看我活没活着。”

“寻哥,你为什么老是这样?”

“嗯……?”

张开的手指间,露出章心宥蹙起的眉头。

“你为什么总是会这么轻松地讲这种话?是,人会老会死,可是听在……听在在乎你的人耳朵里这是多难受的事情,你不知道吗?

“你可能觉得这种事在所难免谁都避不开,可该害怕还是害怕啊,你这么说难道要我哈哈一笑回答‘怎么可能呢’,当个玩笑就算了吗?

“就算你自己不在乎,可你身边的人会难受得要死,你不能要求他们也不在乎……

“一点都……不好笑。”

荆寻把手放下去,章心宥的面容因为一点愤怒和一点悲伤,而显得格外难过。

他知道,这指责里“在乎你的人”,并不单指章心宥;

他也知道,章心宥的难受,并不单纯因为自己。

章心宥直直地看着他,就像胡阅颜一样。

荆寻将手掌抚上他的脸颊,晚熟青年不知道是对自己突然地发脾气还是荆寻暧昧的举动而有点不知所措,低头喃喃地说:“总之,以后不要这样讲了……”

所以章心宥看不到他的寻哥,眼里聚起并不冷静的情绪。

荆寻的手抚到他脖子后面,只要轻轻一拢,纤细的颈子就能被他握在手里。

他胸中涌起一股复杂而汹涌的怒涛。

你竟然敢指责我,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

你在乎我,所以你才指责我吗;

你希望我怎么做,珍惜那些在乎我的人?

在乎我的人太多了,我珍惜不过来;

你拥有的东西太多了,把它们给我一点好不好?

不不不,不要一点。

全给我吧!

他突然很想亲吻章心宥。

想掐着他的脖子在他惊讶的时候吻他,粗暴地对待他,让他哭,看他哭,让他哭着求自己“寻哥你对我好一点我把什么都给你”。

最近的“突然”是不是有点太多了。荆寻问自己。

他对章心宥,产生了情欲。

(42)欲望

“老师,拍摄的时候你会去吧?”舒星忆把收好的作业本放在章心宥桌上。

“嗯,我去的。”章心宥刚吃完早餐包子的最后一口,喝口茶顺下去,“训练是不是很苦?”他看到舒星忆校服袖口里露出的黑色护腕。

舒星忆稍微思索了一下:“就跟上老师的课一样呀~”

章心宥拿着水杯想半天,“……这是夸还是贬我竟然听不出来。”

少女开心地笑起来。

“当然是夸奖,虽然有点辛苦,但是非常有趣,完全不想下课的那种有趣!”舒星忆做了个剑指,看着章心宥目光一凛,压着嗓子说道:“等着被我帅到吧,老师。”

把章心宥看得发怔,她自己先不好意思,晃着马尾辫跑了。

章心宥放下保温杯——少女刚才的眼神,隐约能看到她父亲的影子——摸了下颈子,皮肤上似乎还残留着荆寻手掌的触感。

昨天晚上的荆寻,并不是章心宥熟悉的那个“寻哥”。

“好,那以后不说了。”

荆寻的手掌不轻不重地抚摸着他的脖子。从发尾一直向下,直到T恤衫的领口内两公分,如此反复。他摸得太久了,以至于迟钝如章心宥,也察觉出这举动有多么暧昧。

哪个男人会这样触摸另一个同性?

心跳逐渐加速,章心宥不敢抬头去看荆寻,只低低地叫了一声“寻哥”。

“嗯?”

对方回应他的声音里似乎还带着笑意,却又似乎跟往常不一样。到底怎么个不一样,章心宥却又说不出来,本能地缩了缩脖子。

荆寻在他颈后那条筋脉上用力一掐。

章心宥又疼又惊,“哎呀”一声缩起肩膀抬起了头,对上微笑的荆寻的目光。

“寻哥……你是不是,生气了?”

颈后的手掌稍微调整下角度,抚上了他的脸颊,“当然不,我们心宥关心我,干吗生气。”荆寻收拢手指,捏了下脸蛋。手指有意无意地碰过章心宥的嘴唇。

“生气……我也不道歉,不可以老说这种话……”被他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章心宥避开荆寻的目光,却还是鼓起勇气小声儿地说。

荆寻低低地笑出来,声音醇厚温柔:“好,听你的。”拇指指腹点了下嘴唇作为结束,手掌从章心宥脸蛋上收了回去,“我回去了,自己注意安全。水电有什么问题都不要紧,你别出事就好。”

荆寻一走,章心宥深呼吸了好几次都没平定心跳,把刚才被手掌摸过的地方碰了几次,越发地觉得荆寻今晚不对劲——他看着自己的眼神里充满攻击性,在温柔微笑的中和下呈现出难掩的……欲望。

所以荷尔蒙才这么不要钱似的拼命释放吗?对着身为同性的自己?为什么?

章心宥面红耳赤的同时,终于也意识到,他的“寻哥”,并非只有往常展现给他的那一面亲和、可靠而无害。荆寻作为一个对同性异性都充满吸引力的男人,必定有着自己未曾看到过的更多面孔。

而那些被他隐藏起来的面孔里,必定如同今晚一样,包含着几分危险的气息。

那么荆寻,到底是怎么看待自己的?

再过一阵就要实景排练了,在没有被各科老师占用的课外活动时间里,舒星忆就拿来比划动作。有人偷看也不在乎,反正特立独行惯了,被别人侧目也惯了。

“不标准啊,师父可不是这么教的。”

吴英瑶好像路过似的,有意无意地随口一说。舒星忆并不反驳,反而重新端正了一下姿势,又看了她一眼:是这样吗?

吴英瑶把她的手臂往上推了两公分:“这才对。”

舒星忆点点头,“谢谢。”在肢体语言方面,吴英瑶确实比她更有天分。

一向单方面没有给过对方好脸色,吴英瑶没想到她会跟自己道谢,把一点得意和不自然隐藏在云淡风轻之下,微微昂着小下巴,撂下一句“没事儿”就走了。

“瑶瑶,要不……你跟她一起?”陈萌萌看了两次她们训练,知道她俩的角色有不少对手戏。

“不去,”吴英瑶果断地拒绝,“我跟她又不熟。”

陈萌萌无声地撇嘴。心知肚明她就是拉不下这个脸来跟舒星忆改善关系,仿佛这种如同背叛一般的妥协丧失了自己一贯的态度和立场,会崩坏了自己的人设。

中途碰见梁薪,吴英瑶停下来问“看见张宁傲了吗”,小胖子摇摇头,反过来腼腆地问她舒星忆在哪儿,“我给她送数学笔记”。

看着梁薪一路小跑的胖乎乎背影,陈萌萌扯了下吴英瑶的衣襟,“他俩……不是谈恋爱吧?”

“你想啥呢?!舒星忆又不瞎。”

吴英瑶是典型的颜控,便理所当然地认为舒星忆也一定是。就算不是,也犯不着撇开大帅哥张宁傲跟个数学肥宅在一起吧?要是西五中女神校花就这个择偶标准,她觉着自己这一年半吃醋都白吃了,假想敌都白树了。

让吴英瑶遍寻不着身影的张宁傲,趁着活动空隙去了趟图书馆,扫视了一圈后径直走向某个座位:“学姐,给你,我都充满电了。”他把一个崭新的移动充电宝放在桌上。

被称作学姐的女孩摘下耳机,放下手里摊开的漫画,把充电宝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甜甜地一笑:“哎呀你还真买了个新的呀,都说不用了。”

“那怎么行啊,学姐好心借给我的却让我弄丢了,必须赔偿。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颜色,就买了个粉色的,觉得跟你比较搭。”

西五中校草的笑容和甜言蜜语,让年长一岁的女孩满脸绯红,“这个比我原来那个好多啦,特别贵吧?我都不好意思了,放学我请你喝饮料吧?”

“我课后得上补习班呢,都好几天没去了,再不去我妈该骂我了。”张宁傲礼貌地拒绝,并没有多做停留便告辞离开。

下楼后的张宁傲已经完全敛去脸上的笑意,看也不看等在楼下的李正正,冷漠地径直向操场走去。

李正正毫不在意,笑嘻嘻地追在后面问:“给她了吗?”

“嗯。”

“不愧是校草,这任务除了你没人能完成~下次咱——”

张宁傲猛地站住回过头,把李正正吓了一跳。

“下次、下次、还有多少个下次?!你每次都说最后一次,到底哪一次是最后一次?!”少年英俊的脸上此时写满怒意:“如果不是你骗我做那套偷来的试卷!我怎么会做这种下三滥的事情!”

李正正扶了下眼镜,轻轻一笑。

“怎么能说是骗呢,我也不知道那是偷出来的啊。再说了,只不过要你送出个充电宝怎么就下三滥了?你在女生里人气高,对你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嘛。”

“我从来不跟那种不学好的女生混在一起!你知道别的同学怎么讲我吗?!万一被老师知道了挨批评的是我不是你!”

李正正不为所动,好整以暇地把两手插进校服口袋,漫不经心地晃动着身体看着操场,脸上的笑容丝毫未 变,说出的话却让张宁傲的表情当场冻结在脸上。

“可是不做也不行啊……万一试卷的事曝光了,别说保送市重点,你以后的前途都完了。”

对于没有多少法律常识的少年来说,尚无法分辨这话是真是假。然而光是“无法上市重点”这一条已经足够对他形成致命的打击,更遑论“以后的前途”呢?

张宁傲抖动着嘴唇,仓皇地辩解道:“我……是你让我做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的明明是我,我连试卷长啥样都不知道,里面的题目我一道都没看过呀,做完整套的可是你,靠这个拿了高分的也是你啊!”

张宁傲说不出话来,李正正侧头往他身后一看,欢快地打了个招呼:“梁薪!舒星忆!”

舒星忆依然跟他俩保持着距离,只有梁薪一个人呼哧带喘地走近:“宁傲,我正找你呢。加强班老师让你赶紧去上课,不然她就给你家里打电话了。”

张宁傲家教严格,撒谎旷课这种事是绝对不允许出现的。

调整了下脸上的表情,张宁傲回身故作镇定地回答道:“去,今天就去,下课咱俩一起走呗?”

梁薪怔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搔搔头:“我……我今天去不了,我跟老师说调到周末了,放学跟舒星忆同学去排练……”

“哎?跟舒星忆一起呀?”李正正插了一句,瞧了一眼舒星忆,别有用意地“嘻嘻嘻”起来,“你好福气呀数学之神!”

梁薪垂着圆圆的脸蛋尴尬地笑,舒星忆似乎因为这一眼察觉到了什么,冷淡的面容笼罩上一层不悦。

“那……我先走了,你们也赶紧归队吧,要下课了。”梁薪追上等在一边的舒星忆,两人一起朝着活动区走去。

“真有意思,明明跟咱俩是一班的,怎么非要跟舒星忆一起走?宁傲呀,你说……他俩是不是谈恋爱了啊?要不然为什么舒星忆跟你这么疏远跟他走这么近?舒星忆什么毛病啊?”

“你闭嘴!”

被吼了一句的李正正乖乖照做,再也不说一个字。而将目光钉在远去的梁舒二人身上的张宁傲,他脸上的愤恨和怒意,恐怕连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针对拖自己进入泥潭的李正正,还是趁着自己无暇他顾时趁虚而入抢走心爱女孩的梁薪?

亦或是被一个死胖子的区区数学天赋蒙蔽了双眼,看不到自己光芒的舒星忆本人?

隔了两天,估摸着章心宥快要下班的时间,荆寻打了个电话过去,等待忙音的时候从一万个可有可无的理由里面随便找了一条,打算约他吃饭。

不知自己在面对章心宥的时候,是否还会怀有同样的欲望?

那天晚上,从被自己折腾得疲累不堪的丹姐身上起来,荆寻光裸着上半身在酒店高层套房的窗台上坐下,一边看着女人因熟睡而起伏的曲线一边点燃了香烟。

他所做的唯一克制,就是没有当时当场就在章心宥身上实现这个欲望。

身后的玻璃窗外是几乎俯瞰了整个城市的灯火,窗内却是一片昏暗。

香烟的火光于明暗之间,映照着烟雾后他淡漠而平静的脸孔。

丹姐说他今晚像个野兽,在他弄痛了自己双乳的同时亦毫不客气地尖叫着在他背上留下抓痕,他便仿佛被激怒的狮子一般,把她从里到外啃噬了个干净。

如同他想要对章心宥做的一样。

他看到了章心宥的惊惶,他还想要看到章心宥的反抗;

他会残忍而凶狠地去压制他的反抗;

他还想要看到章心宥不服输的挣扎,再还之数倍的残忍和凶狠以看到他最终的臣服;

他想要将这仁慈富有又乐观的国王,压在自己身下无助地哭泣和求饶;

他再还以最温柔的怀抱和最甜美的蜜语,让这可怜可爱的俘虏成为自己忠诚的信徒。

“……寻哥?”

章心宥半天才接电话,荆寻逗了他一句:“怎么着,还生我气呢?”

“没,当然没……哪会呢,”为了表示没生气,章心宥还“嘿嘿”笑了两声。“我那个、那个什么,学校有点事儿……”

荆寻便把要约他吃饭的事情果断地吞回肚子里,“行,那我们稍后再聊。”章心宥真就匆匆忙忙地挂掉,连荆寻打电话来什么事情都没问。

这是章心宥第一次着急挂他电话。

小青年儿的声音不对劲。

他实在太不会撒谎了,想要隐瞒什么,又想要在荆寻这等人精面前隐瞒什么,恐怕得要下辈子才能学会。

是那天晚上并没有刻意隐藏起来的情绪,把他吓着了吗?

寻思了一圈,荆寻觉得原因应该不在自己身上。小青年儿面对感情虽然羞涩甚至有点胆怯,但从不逃避,反倒是感情以外的事情经常报喜不报忧,不想给人添麻烦。

晚上七点多,章心宥骑着车的身影绕过办公区和居住区隔断的那一片绿化,出现在荆寻视线中。一看见那辆熟悉的车,章心宥却停下了。荆寻也不着急,下了车倚在门边静静地等。章心宥一看躲又躲不掉,磨蹭了一会儿垂着头一步步走近。

躲什么呢,荆寻想,你又能躲到哪儿?

一旦对谁产生欲望,荆寻便从来不会压抑。他要做的只有一个,实现它。

随着章心宥的接近,荆寻终于发现哪里不对了——小青年儿的右半边脸上贴着医用纱布,纱布下隐隐透出消毒药水的痕迹,和淤青红肿。

章心宥咧嘴一笑:“撞桌角——”

“当我傻啊,”没等他说完就被荆寻打断,伸手轻轻扳过他的脸仔细端详:“蒙别人可以,蒙不了你寻哥。”这种击打伤,从小到大他曾经无数次留在别人的脸上。

他没着急问怎么伤的,安静地等章心宥组织语言。这种情况下,沉默往往比询问更有力。

等了好半天,章心宥才轻轻地说:“寻哥,当老师……好难啊。”

(43)肮脏的心

对于老师来说,总会遇到几个让人头疼的学生,也总会遇到几个让人更头疼的家长。

章心宥最怕的有两种:一种是把老师当成皇帝的,另一种是把孩子当成皇帝的。前一种怕老师对孩子区别对待而拼命讨好,但凡有个节假日都能写一篇千字长文发到群里,把班主任歌颂得天上有地下无,看得章心宥满脸尴尬;后一种则理所当然地觉得所有孩子、所有老师都必须围着他家的小皇帝转,胆敢让宝贝孩子受一丁点儿委屈能理直气壮地谴责你三天三夜。

章心宥今天碰上的是后一种,不谴责,直接动手。

这个小皇帝叫王晶磊,今天用玩具弩弹牙签扎女同学,还拿手机录视频直播,看人家痛得哭出来他咯咯直乐,嚷嚷着给他刷礼物,他继续扎。那玩具弩弹力很大,牙签就像箭一样直接扎进皮肉里去。章心宥把他拎到办公室一顿狠批,没收工具和手机,训了整整一节课。这孩子一不高兴,干脆跟别班的住宿生从宿舍楼后窗翻出墙,找了个黑网吧玩去了——怕校内老师看见,还特意脱了校服找了个远点的。

可没等章心宥挨个网吧找着他呢,自己先回来了,浑身是土,脸上还带了块青——黑网吧里鱼龙混杂,一言不合跟别人起了冲突,打不过逃回学校来了。

章心宥本来就因为欺负女同学这事儿要求他父母过来一趟,然而还没等他开口,王爸爸一见到儿子脸上有伤,立刻咆哮着问“是不是老师打你了?”

王晶磊大概是对章心宥的批评很有怨气,扁着嘴没出声儿否认。就这么几秒钟的迟疑,章心宥还没反应过来呢,连一句辩解都来不及出口就被一拳砸在脸上。

章心宥当场就被打懵了,眼冒金星地栽在地上。

等其他老师把暴怒的家长拉开,章心宥不知道挨了多少下,祖宗八辈都被骂个遍。讲完前因后果,把跟王晶磊一起逃课的学生找来对质情况,连监控都调出来看完,这位父亲才终于相信章心宥没有对他宝贝儿子动手。

但也仅此而已。

如果你不批评我儿子,我儿子怎么会逃课呢?他不逃课就不会挨打啊,所以原因还是在你这个老师身上啊。什么?我儿子欺负女同学?小孩子之间闹着玩怎么能叫欺负呢,再说我儿子这么善良怎么会欺负同学,肯定是那个同学有问题啊!

归根结底,我儿子没错。

“没跟你道歉?!”

章心宥摇摇头。别说跟他道歉,掰扯到最后还指不定谁给谁道歉呢。

“你们学校就是这样保护老师的?!”荆寻说完马上就反应过来,“——因为挨打的是你,所以就当没事了是吧。”

“没有没有哪能呢,”章心宥还笑,“校领导都来了,劝了半天呢,再说闹大了对学生们也不好……”

荆寻毫不掩饰地报以一声嗤笑。

如果说荆寻的人生让他秉持着“人性本恶”、对所有人都不吝以恶意揣测,那么章心宥便是相反,对所有人都不曾以恶意揣测。

你早晚有一天会被这种天真给害死——面对这样的章心宥,荆寻心疼的同时又生出一种愤怒来。

“所以这就白打了?明天还得当成没事儿人一样去上课?”

“……给放了一天假。”

荆寻简直不想说话。

“也不是所有家长都这么不讲道理……我工作这么多年才碰上这一个。我自己也是经验不足,人宋老师就没遇上过这种情况……没事,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那么多家长里面有个把过分的,几率也不能算高是吧?”

章心宥拼命想要减淡这件事带来的冲击,却不知道是对荆寻,还是对自己,好像这样脸上的伤就不会疼了一样。自我安慰一般叨叨了半天,荆寻没有任何回应,他自己也说不下去,声音便渐渐归于沉默。

而沉默里却总会酝酿着更为激烈的情绪。

“没别的了?”荆寻问。

“……”

“你对这种处理结果满意?”

“……”

“不觉得委屈?”

荆寻问出这一句,章心宥终于憋不住喊了一声“我怎么不委屈啊!”

“我……!”他的胸脯剧烈起伏,装了满腹想说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我”了半天红了眼眶:“当初想过会苦、会累……可没想过会挨打呀……我妈都没这么打过我当然委屈了……!我哪儿做错了我为什么要挨打啊!”

更委屈的是,他对荆寻上次的表现怀抱着“他或许有一点喜欢我”的幻想,满心以为会得到荆寻极尽温柔的安慰,但荆寻没有,话里话外还在指责他的应对不够妥当。

好像章心宥这个人,根本就不会成为荆寻欣赏的对象。好失败啊,作为老师很失败,作为男人也很失败——他跟面前这个男人,似乎距离越来越远,委屈也变成了双倍。

荆寻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把小青年抱在怀里。

“委屈你就说啊。”

章心宥本来一点都没想哭。有难过、有失望,然而更多的是愤怒,恨不能当场再打一架。可荆寻一句话和一个拥抱,他的眼泪就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我也想还手来着……可当着学生的面,老师跟家长打起来那叫怎么回事啊?想报警……学校不让……说一点小误会闹那么严重干吗……”

“大家都说‘不是你的错你就忍忍吧’‘谁没碰上个极品家长’‘当老师的不都是这样嘛’……为什么当老师的就一定得这样啊?为什么没错的却要忍啊?我不明白……”

“最让我难受的还是学生……白操心了……”

跟宋铭铭交接的时候,她跟章心宥提过一嘴王晶磊比较调皮,被家长惯坏了,但脑子不笨,学习上稍微严格一点成绩就上去了。在宋铭铭的眼中,他并不如舒星忆更棘手。然而章心宥发现这孩子最大的问题是缺乏同理心,想干吗干吗,完全不顾及其他同学的感受,经常单方面跟其他同学产生冲突。

所以他没少在王晶磊身上费劲,从行为到成绩都管束比较多,没想到却因此换来了怨恨。直到最后一刻,这孩子一句不情不愿的“我也没说老师打我呀”就把这件事情翻篇儿了。

今天见到家长,章心宥总算明白为什么一直以来的谈心、批评在他身上都不起作用——他是另一个版本的祁文超。

这让章心宥对身为老师的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我哪里还没做到?是不是我的方式不对?我是不是还是不合格的班主任?

“当老师为什么这么难……我知道做什么都很难,可老师真的太难了……”

荆寻还是没有安慰他,只是短暂地回答了一句:“是啊,太难了。”感受着这具躯体的震颤,半边脸颊贴着章心宥的卷毛,手掌拢着他的后脑轻抚。

“……以后一直……都会这样吗?”

荆寻思索了一会儿,把章心宥从怀里放开,捧着那张受伤的脸蛋斩钉截铁地说:“不会。”

章心宥因此而抬脸望着他。

章心宥是典型的单眼皮,眼皮儿又很薄,张大眼睛看人的时候,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纯真,一颗眼泪要掉不掉地在眼眶边缘滚动,衬得他的眼神很无辜。

我即将要破坏这纯真,打碎这无辜了——荆寻想,章心宥明明是相信着、期待着他的安慰的,明明是等着他以年长者的经验来告诉他:一切都会过去的。

是的,一切都会过去,只是会以另一种方式。

“——会越来越难。”

章心宥的眼睛在问:为什么?为什么?!

“人生就是这样啊,一个难关接一个难关,一个痛苦接一个痛苦。不过到最后你会发现……其实痛苦就只有一个,仅仅一个。”

章心宥似乎一时没懂。

“痛苦这种东西看起来各种各样、有小有大,可是每当你遭遇比前一次更加痛苦的事情的时候,便会觉得:以前的那些都算得了什么呢?

“心宥,你应该最有体会了,不是吗?”

因为这句话而翻涌起来的回忆,让章心宥紧闭的嘴唇不断颤抖着,忍耐着泪水。

“所以痛苦其实不是叠加的,而是覆盖的。”

荆寻慢慢地讲,用低沉而温柔的声音,讲残酷的话。

“一辈子就是这样,当你感到快乐的时候,通常用来缓冲下一次痛苦——不到你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你都不知道自己会经历多大的痛苦。”

荆寻仔细地盯着那颗泪珠,直到它滚落下来,无数颗泪珠再滚落下来——仿佛看到一个希望的破碎。

章心宥紧闭双眼,脸蛋在他手掌中因为抽泣而颤动。荆寻将他拢在怀里,让他靠着自己肩膀放声大哭,并逐渐用力地拥抱他,甚至在他头顶留下轻吻。

荆寻从未如此心疼,又从未如此兴奋——一件美好事物被破坏的心疼,和亲手破坏这美好事物的兴奋。

回家的时候舒星忆刚洗完澡,一边擦头发一边对着视频复习动作,她最近又要做作业又要训练,经常睡得很晚。荆寻倚在门边问:“你们班里今天是不是有个学生被章老师批评了,下午还逃了课?”

舒星忆从椅子上转过头来,狐疑地点了点头。眼神在说,你怎么知道,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听说这小子不是一般调皮,是不是欺负过你?”

舒星忆耸了耸肩,不置可否:“是挺讨厌的,不过没搭理他。”这回答里面很显然或多或少包含着一些不愉快的经历。

“怎么个讨厌法,有过激的行为吗?”

“当然过激了!恶搞同学还晒照片录视频,还直播!人家越难过他越高兴,讨厌死了!”

“……直播?没人投诉吗?”

“投不投诉不知道,反正今天是被章老师抓着了,听说批评得特别厉害,大快人心!”

你们是大快人心了,你们班主任遭殃了——荆寻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女儿对面,接过她手里的毛巾帮她擦头发:“这事你早晚得知道,我觉着还是现在就告诉你。要不然一时冲动了,到时候还是你们班主任承担责任。”

“你们班主任”这几个字让舒星忆皱起眉头来,等荆寻简明扼要地把经过讲完,少女的脸色从惊讶到愤懑,差点儿要从椅子上跳起来,被她爸爸极有先见之明地用毛巾按着头顶压回去了。

“他就是个混球!他怎么能对老师……!”

“看吧,就是怕你这样。”荆寻按住女儿因为气愤而发抖的双肩,“我知道你很维护章老师,也很想要为他讨回公道,爸爸也是。我之所以提前跟你说,就是要提醒你——无论你多想为章老师抱不平,你都要考虑到自己的所做作为会不会给他带来麻烦。

“你是他的学生,在学校里发生的任何事情他都是第一责任人,你明白吗?”

舒星忆一言不发,怒气让她鼻息粗重,漂亮的脸蛋上布满寒意。荆寻清清楚楚地看着女儿眼中跟自己越来越相似的神色——他的女儿,在想要破坏某些东西的时候拥有跟他同样的冷酷。

你太像我了。

比我想象中更像。

荆寻放开手,毛巾滑落到女儿肩上,但少女不以为意。

“——所以就这么算了?”

就连这压抑着指责的反问都跟自己一模一样。

“打人的也不是你同学对吧?你报复人家也没用,还会把火引到你老师身上。这是章老师和那位家长之间的事,是大人之间的事,小孩子就不要掺和了。”

舒星忆一声轻哼。

“早点睡吧,别给老师惹事。你妈妈过一阵就回来了,别让我跟她告状啊——把头发吹干,不然感冒还会头痛。”

荆寻关上房门,听见女儿在里面不知道拿什么砸了下书桌,发出一声巨响。

他并不认真地叹息道:“……以后可怎么嫁人。”

回到书房,荆寻这才发消息软言软语地宽慰了一通章心宥。同时从通讯录里翻出两个号码,前缀是“家长会”——因为不想给女儿造成麻烦才把联系的频率保持得刚刚好,既不疏远又不过界,不然的话,他早就挨个睡过去了。

仔细斟酌了下词语,给其中一个发了一条消息。

“——我第一次听说有这种事,这真的是跟咱们孩子同一个班的学生吗?!您是家委会的,这件事属实吗?!”

对方很快就回了消息:怎么了星忆爸爸,什么事情?

他将这件事情用最能挑拨对方神经的方式描述了一遍,对屏幕上不断跳出来的叹号和震惊感到很满意。

什么事情?也没什么,看中的小青年被人欺负了有点生气。

我这个人心软啊,同时心还有点脏。

(44)一点信息

北方冬天的早上五点,天还黑着。

吴英瑶刚做完伸展,开始慢跑。即使有武打培训,她也不曾中断过身为体育生的日常锻炼。虽然也不是没有抱怨,但吴英瑶依然每天准时地出现在学校操场上。

教练经常激励他们的一句话就是:坚持下去!你会跑得更快!你会让所有人都追不上你!

吴英瑶却在心中腹诽道,谁都追不上,那本姑娘要怎么嫁人啊?可说归说,真要跑起来她又不想输。

一边调整呼吸节奏一边跑,她忽然听见什么东西落在地面的扑通一响。朝来源望过去,一团人影正攀上院墙。落地后拍去双掌的尘土,躲在墙根下捡起刚才扔进来的背包,掏出西五中校服迅速地套在裙装外面。

切,是那个女的。

吴英瑶并不愿意提起她的名字,比提起舒星忆还不愿意——种种迹象表明,这个来自初三的女生最近与张宁傲走得很近,甚至有他们正在交往的传言。当然这种谣言吴英瑶是不会信的。在她心中的对应等级里,张宁傲断然不会选择“这个女的”。

然而这并不影响她讨厌她。

两人在行进路线上一瞬间的交错,对方警惕地看了她一眼,身影消失在女生宿舍里。

夜不归宿,肯定是出去鬼混了!宿管都不查的吗?吴英瑶只恨自己此刻没拿着手机拍下来当证据给张宁傲,只能狠劲儿地翻了个没人能接收到的白眼。

除了舒星忆和王晶磊,初二五班没有人知道他们班主任今天“病假”缺课的真正原因。舒星忆克制着愤怒,努力不让自己的视线飘向那个依然沉迷直播的始作俑者,脸色冰冷得令人退避三舍。

“麻烦你跟师父说,我今天晚一点去。”

吴英瑶已经最快速度收拾好书包,没想到舒星忆比她更快,问道:“啊?你要干啥去?”

“有点事儿。”

吴英瑶特后悔自己问了这一句,仿佛自己竟然对情敌舒星忆付出关心一般——还被热脸贴了冷屁股,超没面子。“随你便,不去拉倒!”马尾一甩,要比舒星忆甩出更潇洒更高冷的弧度。

“不是不去,是晚点儿,谢谢你。”

舒星忆一如往常,认真地道了谢,转身便向门口跑去。

她跑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一班找梁薪。

梁薪连桌面上的书还没收完,见舒星忆来了,顶着包括张宁傲在内的一众男生们艳羡的目光忙不迭地往书包里胡乱地塞:“稍等会儿,我马上就好!”

今天是一起约好了要帮吕学武在武馆录视频的日子,如果他精神头不错的话,能视频一会儿就更好了。

“我今天要一个人去办点事。”

“哎?你……你自己?”

“嗯,所以你先回去吧。”

舒星忆的身影立刻就离开了一班的门口,梁薪连句“你自己小心点”都没来得及说。

他敏感地听到了身后细小的、幸灾乐祸的嘘声,“完啦完啦,数学之神这么快就被甩了啊!”“天涯何处无芳草啊梁薪,别灰心。”可比起这些,梁薪考虑的是舒星忆要去做什么、是不是有风险——毕竟祁文超对她的骚扰并没有过去太久。

在梁薪的印象中,舒星忆本身就是会引起他人觊觎的存在。

“梁薪。”

“安慰”的话还没听完,舒星忆又折了回来,少有地露出欲言又止的犹豫神色。

“如果你要跟我一起的话,可以帮我保密吗?”

吴英瑶怀揣着对舒星忆今天份的不满,跟陈萌萌一起急匆匆向校门口走去。今天她妈妈有事没来,只能自己坐公交去武馆。眼看着车要进站了,却突然把陈萌萌往站牌后一扯,没等对方问出“怎么了”便一脸惊恐地做出“别说话”的表情。

陈萌萌顺着她的眼色悄悄往外看了一眼,马上就把脖子缩了回来。

“是他们!”

被威胁的惊恐、被吓掉的奶茶、印刷粗糙的名片、“做错了事”的祁文超——本来已经被遗忘在她们记忆中的“黑社会”光头男,此刻正靠着一辆半新不旧的面包车,在街对面朝西五中方向张望着。

“不是来找我们的吧?”

“不能不能,他找咱们干吗啊……找也是找祁文超啊!”

“那他不会认出咱俩吧?”

“那么多穿校服的,他哪能记住啊……”

话是这么说,可俩小姑娘谁都不敢迈出一步,哆哆嗦嗦地拼命将身体缩小,恨不能当场隐身。吴英瑶急中生智,掏出手机按开了拍照模式,将摄像头伸出站牌,通过手机屏幕上观察街对面的情景。

“……他拦住一个学生,咱们学校的!”

“我知道她!老缠着张宁傲的那个女的!早上我看见她了……!”

几乎是反射性地,吴英瑶按下了拍摄键。

“录啊瑶瑶,换摄像模式!”陈萌萌竟然有点兴奋起来。

镜头里面,光头男跟女孩交涉了一番,并没有过多的肢体动作,女孩犹豫了一会儿,垂着头钻进了打开的车门中,光头男随后开车离去。

“他们认识啊……亲戚?”

“你信啊?说不定是援交呢!”吴英瑶晃晃手机,“等我把她这些黑料都告诉张宁傲!”

《月夜缉凶》进入了最后的细节确认阶段,荆寻坐在投影仪前跟导演开了几波会,去了一趟影棚,赶在天黑前去跟章心宥一起吃晚饭。

昨天哭成那样,荆寻对他着实不放心。

章心宥眼睛还很肿,头发也是乱的,纱布下面的青紫更加严重,透着一夜无眠的疲惫。荆寻几乎可以肯定,他一整天都没吃饭。

“寻哥,”章心宥接过荆寻手里买来的菜和水果,还开心地笑:“买这么多啊!”

“还笑得出来?”荆寻熟门熟路地换鞋挂起大衣,挽起袖子直接进到厨房,把青提和奶油草莓洗了装盘递给章心宥。接着把袋子里的鱼倒出来,从壁挂上摘下那个章心宥一直都不知道干什么用的刮刀开始刮鱼鳞。鱼铺老板收拾得虽然利落,却不够彻底。

章心宥直接就站在边上吃起来,一边吃一边不好意思地说:“哭一下就行了,也不能老哭啊。”

“想了一晚上?”

章心宥点点头。何止是一晚上,从昨天到今天,他睁着眼睛一直都在想这件事,想着想着记起荆寻的话,便又难受得哭了两场。

这是他执教以来,最受打击的一次。

不是来自领导的压迫,不是来自同事的排挤,甚至不是来自于家长的蛮横和无礼,也不是脸上隐隐作痛的伤痕——

而是来自学生的敌视,来自他最想看到每一个人都能比之前更好而拼命为之付出的学生,来自他能够抵抗所有压力、被他视为动力源泉的学生。

今天是王晶磊,明天呢?后天呢?是不是还有人也像他这样怨恨着我?

我的方式真的对吗?

我真的适合做老师吗?

“然后呢,什么答案?”

章心宥看着盘子里鲜嫩欲滴的水果,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极尽无奈地,忧伤而老成。

荆寻忍不住侧头,看小青年微垂的脸庞。

“不太好的答案……

“头半宿我想的都是不做老师了,不做老师多轻松啊?然后就想不做老师做什么呢?就像你说的,做什么都很难……人生也是越来越难、越来越痛苦,谁也不知道明天怎样。

“想不明白活着有什么意思,越想越绝望。可是又不能去死,那就只能想办法让自己开心点。所以我反过来一想啊,既然都已经这样了,那还是得做自己喜欢的事才能开心,对吧?

“我想来想去,活到这么大我最开心的时刻什么样儿?结果还是当老师的时候。”

荆寻手里的动作一停。

章心宥并未察觉,继续说道:“所以后半宿我就在想:像昨天这样的事儿也是小概率事件。我教了几年书带了这么多班这么多学生,才出了这一回而已。 要是因为这一次就对自己失去信心、对其他学生失去信心,那对他们太不公平了。

“我也不可能让所有学生都喜欢,总得有几个讨厌我的,要不也不正常啊!

“再说,更过分更奇葩的学生和家长有的是,网上一搜一大堆。要都像我这样有点挫折就不想干了,那就没人当老师了是不是?”

“所以说这也不算答案,就是该做啥还做啥呗。”说完自己嘿嘿笑,“寻哥,我是不是特别没魄力……?”

荆寻继续手上的动作,声音里带着温柔的笑:“怎么会呢,应该说这就是我们心宥的魄力。”

手底下一条鱼的鱼腹被他刮得稀烂。

章心宥并没注意到,拨弄着盘子里的草莓,有点不敢去看荆寻。

“我还以为你要批评我呢……都这样了……还连个辞职的胆儿都没有。”

荆寻笑。“你的胆子……可比我想得大多了。”

“嗯?”

“我说你光顾着自己吃,也不说给我一个。”荆寻转头微微张嘴,“啊——”

章心宥赶紧擦手,指尖间拈起一颗草莓凑近荆寻。男人不知道着急还是没看清,将水果含进口唇的同时将他的指尖也含了进去,一口咬下去。

章心宥“哎”了一声。

荆寻仿佛充满歉意地挑挑眉毛,舌尖将草莓卷走,舔了一下他的手指:“饿了。”说完将章心宥赶出了厨房,“出去吧,我要煎鱼了,油烟很大——这条不新鲜了。”那条被刮得乱七八糟的鱼被他提起来扔进垃圾桶。

章心宥出去了,荆寻却并没有急于下一步,缓慢而仔细地冲洗着手上的鱼鳞,冲了很久。

我们心宥,我们心宥啊。

你为什么就不知道害怕不会绝望?

你为何就不能让我再品尝一次你的害怕与绝望?

荆寻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件围裙来套上了,端着盘子出来的时候章心宥差点有他俩在这儿过日子的错觉。“外婆以前经常做,是我特别喜欢的做法,长大后自己怎么也做不出那个味道来,对付吃吧。”

不到一掌长的小鲫鱼,先煎再炖,汤里加番茄酱调味,大火收汁,咸香四溢。章心宥本来就不挑食,以荆寻的手艺来说“对付吃”也不过是谦虚谦虚,头一低下去就再也舍不得抬起来。

荆寻吃得并不多,更多的时候在帮他剔除细小的鱼刺,将鱼肉堆在他碗里。

“明天上班怎么跟学生解释啊?”

“就说骑自行车摔的呗。”章心宥口齿不清地说,“寻哥你可别说跟星忆说啊,保密到底。”

“你觉得能骗过我女儿吗,像我一样聪明的女儿?”

“死不承认不就得了,用班主任的威严打压一切怀疑论分子!”吃得八分饱,如同回了血条的战士一般,章心宥都有心情开玩笑了。

荆寻本来也没打算让舒星忆因为这件事去打扰章心宥,如果要装傻干脆两人都装到底。

“明天看到那个学生会不会不舒服?”

“当然会了,脸还会更疼呢!”章心宥没拿筷子的手摸摸纱布,一脸苦相。“那也没办法,谁让他还是我学生呢,忍着呗。”

荆寻点点头:“是啊,毕竟是学生。”

吃过饭,检查了一下章心宥的伤,荆寻拉着他下楼去诊所换药,开了一点口服。章心宥干脆又去买了人生第一支粉底液,企图让自己明天出现在学校的时候不要太吓人。

“我就不上去了,你回去早点睡觉。”荆寻抬手把章心宥被胶布粘住的几根卷毛拨开,顺势捧住了脸蛋:“昨晚肯定没睡好。”

“寻哥,昨天——”你是不是亲我了?

章心宥想问这句话,又觉得万一是自己痛哭时产生的错觉那该多尴尬?

“昨天我就应该让你把伤口重新处理一下,你们校医给太草率了。这几天会超痛,忍着点。”

章心宥把问题憋了回去,点点头:“嗯……谢谢你寻哥。”

“有什么好谢的,这声哥总不能白叫吧。”荆寻把他抱在怀里拍了拍脊背,“有任何事情记得第一时间告诉我,不要瞒着我。你瞒又瞒不住,还白白叫我担心。”

这个拥抱很长,很依依不舍。长到比那个若有似无的发顶之吻更意味深长,长到让章心宥隐隐地察觉到了一些东西。

章心宥闭上眼睛深深地闻了一下他外套淡淡的熏香味,紧紧地回抱了荆寻——如果不是错觉的话,那他是不是可以传递更多信号给荆寻,告诉他“我喜欢你”?

(45)刮骨刀

“心宥,我得提醒你,视频这东西传播很快,被别的家长看到是一定会找到学校去的。”荆寻轻揉了两下软乎乎的卷毛说道。

“那也没办法,这事儿发生在五班,我就得负起责任的。”章心宥最近似乎一直在“那也没办法”。

“上楼吧,记得吃药。”再长的拥抱也有结束的时候,送走荆寻,章心宥一直看到他车尾灯消失在转角,冻得蹦蹦跳跳地才往楼里走。

手机在口袋里响起来,竟然是他爸爸章科长。

“我在你这小区里了,几号楼来着?”

荆寻今晚哪儿都没去,谁都没找,直接回了家。

他觉得自己需要一个人好好想想,想想章心宥,想想他自己,再想想自己究竟要从章心宥这里得到什么?

这一盏小小的灯火,注定不会如他想象中一般冷却了——哪怕熄灭,都会再度顽强地点燃起来,于强风之中摇曳闪烁。

微小的亮光与温暖,却足以灼烧荆寻。

是自己已经习惯了阴冷,还是离得太近?荆寻不知道。

他突然想起一个成语来:飞蛾扑火。

荆寻被自己逗笑了,名为荆寻的这只飞蛾也未免太过阴险,翅膀也太大了。可再阴险的飞蛾也抵抗不了火光的诱惑,不由自主地被章心宥吸引是事实,忍着被灼伤的痛也要去触摸也是事实。

他很想看看,章心宥眼中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荆寻毫不讳言自己的存在和现在的行为,对章心宥而言是危险的,可是他也万万没有想到,章心宥对他而言,同样是危险的。

如同一把锋利而不自知的刮骨刀,一层层刮去他经年累月生长覆盖起来的面目。

切了点水果敲开了女儿的房门,看到舒星忆的课桌上正摊着数学作业本,荆寻提醒道:“可别干什么给你们老师添麻烦的事。”

舒星忆支着头并不看他,用手里的笔一边敲打着作业本一边问:“那给您添麻烦成吗?”

“对父亲来说,女儿做什么都不是麻烦。”

舒星忆赞叹的“哇哦”里并没有多少真情实感。

“——所以你是真打算干点什么了?”

女儿终于从作业上抬起来头来,打量着他:“怕啦?”

“没,有点期待。”荆寻插了块苹果放自己嘴里:“别严重到让你妈骂我就行。”

“您不说,我不说,我妈怎么知道?”

面对女儿试探,荆寻回了一个微笑,父女俩算是在一个不那么好的事情上达成共识。

“为什么对你们章老师那么在意,长得也不是特别帅吧?”对他的问题,女儿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冷冷地反问一句“是你们大人的思想都这么龌龊,还是只有爸爸您一个人?”

“都这么龌龊。”

女儿显然对父亲抖的这个机灵不感冒,暂时放下了手机说道:“第一次考试完老师跟我谈话,我直接说‘我的数学成绩不会好了’,你知道老师说什么吗?”

舒星忆的脸上现出由衷感激的微笑:“老师说,‘不需要你的数学成绩有多好,只要你觉得学数学这件事没那么糟就行了’。”

荆寻几乎能想象当时的章心宥,是用什么表情什么语气说这句话的。

是啊,这不就是章心宥风格的回答吗?前进的动力不是有多好,而是“还不坏”,无论如何遭遇都能说服自己“还不是最坏”,他仿佛一个乐观的阿Q;无论摔得多惨都不放弃爬起来,又仿佛一个盲目的战士。

不管荆寻如何去定义章心宥,这个晚熟青年都做出了自己做不到,不愿做,亦不敢做的选择。

这一点儿无法被写进英雄传记的平凡勇气和微小坚持,令他妒恨,令他心折。

章科长奉尚女士之命,来给儿子送新买的保暖内衣和一堆吃食,该问的还没问,就被章心宥脸上的伤给惊着了。章心宥企图用没能蒙混过荆寻的那一套说辞蒙混他爸,可章建武也许不清楚击打伤与摔伤之间的区别,但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在撒谎。

“没什么大事……就是误会,您可别告诉我妈啊!”章心宥支支吾吾避重就轻地讲了个大概——他跟荆寻倒是神奇地在“瞒着母亲”这一项上不约而同地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章建武看了儿子半天,没说信还是不信,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老师不好当,你选了这一行就得有准备——但真要是太难了,咱也不要硬挺。”

作为一个典型的不善表达的沉默父亲,章心宥明白这是爸爸实在太心疼他了。

当初得知儿子立志要成为教师的时候,章建武只有一句话:做就好好做,不要半途而废。章心宥累出胃病的时候把尚女士心疼得要命,章建武也只是淡淡地一句“干啥都一样累”,然后给他买好胃药。

“我知道,没事儿。”章心宥咧嘴笑,不小心牵动伤口疼得他“嘶”地一声。

“你大舅那里这几天你就别去了,要不等你妈走了再去。”章建武又叹气。“也瞒不了几天,你元旦怎么也得回家一趟。”

“那就说学校有事儿……”

“住人家这里时间太长也不好,等你二表哥元旦后回去上班,你就回家吧。”看出章心宥有点不愿意,章建武问道:“不是你学生家长吗?传出去也不好。”

“我知道……放心吧爸,我知道分寸。”

章建武点点头,没说什么。把拿来的东西按老婆吩咐一样样码进冰箱,什么时候吃什么能吃几顿都仔细交代清楚,一边码一边问:“这怎么还有炖鱼呢?”

用保鲜膜细心地裹在盘子里,冰箱门里用过葱姜蒜一样不少,一看就不是外卖。

“啊,这不我受伤了嘛,朋友来看看我,顺便做了个饭。”章心宥一阵心虚,不知道老爸如果继续追问的话该怎么回答。谁来做饭?房主。为什么给你做饭?照顾我。给你房子住还得照顾你?

——这么一说岂不是得了人家更大的好处,传出去更不好了。

“石飞吗?”

“不是……他哪会儿做饭啊。就那个,巴姐的朋友。”

章建武“哦”了一声,并没追问。“那石飞——你俩不怎么联系了?以前你俩放假总在一块儿,这两年都不来家里了。”

“哪有时间啊,都工作了我忙他也忙。再说他还得忙着结婚的事……”

“结婚?石飞吗?”章建武惊讶地说。

“是啊,他不都谈了几年了吗?也该结了啊。”不明白了为什么父亲为何反应这么大,章心宥一头雾水地点头:“过一阵出国拍婚纱照了。”

章建武没说什么,沉默地把东西放好,关上冰箱门。“我就先回了,你这个伤记得好好擦药。”

“嗯,没事,两天就好了。”

“有事不要自己扛着,给爸打电话——有什么事想跟爸说,就说,我不告诉你妈。”

章心宥满不在乎地答应着,嘻嘻地笑:“知道了爸,这是咱爷俩儿的秘密!”

上班后第一堂课,章心宥刚往讲台上一站就收获无数惊呼和“老师你怎么了”“老那你还好吗”“谁欺负你了那老师”等义愤填膺的问候。

章心宥眼眶瞬间就有点湿,用一句“什么老那我怎么就出家了”的玩笑话给岔过去了,不让学生多问。中午刚过,他办公桌上就多了一堆云南白药、红花油、跌打药膏、卡通图案的创可贴,饼干蛋糕和牛奶……章心宥看了想笑又想哭。特意拍了照片给荆寻,显摆自己昨天那番话是有道理的。

痛与快乐一比九十九,怎么能因为那区区的百分之一就放弃其他百分之九十九呢?

荆寻:这就高兴了?

章心宥:这还不值得高兴啊!老感动了!

荆寻:小样儿,嘚瑟。

荆寻:星忆问你什么了吗?

章心宥:问了,我就说摔的啊,她就告诉我骑车小心一点,还给了我一瓶跌打油。

荆寻:嗯,那就好。

章心宥兴高采烈地上课去了。荆寻翻翻手机,舒星忆那张从来不用的信用卡今天突然开始了大额消费,加一起超过了一万块。

荆寻并不打算过问。他想看看,这个对自己而言最熟悉又最陌生,最亲近又最疏远的少女,到底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又到底跟自己有几分相似。

就在章心宥满心欢喜地以为这件事已经翻篇的时候,却在第二天迎来了意想不到的展开。早上还没点名就被请进了校长室,里面三个家长带着一个孩子齐齐看着他。

孩子他认识,五班的,被王晶磊弄哭的学生之一。

家长里面两个是家长会上都见过的,另外两个章心宥不认识。

见他脸上受了伤,孩子家长客套地问候一句,校长抢在章心宥前头回答“意外摔的”。家长也不追问,直奔主题:“章老师,我就直说了,我女儿在学校被同学霸凌,身为班主任您不该道歉吗?”

没到章心宥说话,学生先不干了,“妈!老师把他都批评了!”

“你别说话!”吼完自家女儿,把孩子袖子拉起来看手臂上的血点,接着吼章心宥:“章老师您看看,这都出血了!孩子回家都没告诉我,要不是别的家长看到视频了我都不知道我女儿在学校天天过这种日子!”

把手机一掏,保存的视频播放出来往校长面前一搁。女儿的尖叫声和主播嘻嘻嘻的笑声混杂在一起,立刻让在场的人都皱起眉头来。

“都是有孩子的人,你们看得下去吗?!”

另一个家长接过话头:“这回不是我家孩子,谁知道下一个是不是?老实讲,让我女儿每天跟这样的学生一起上课,我很想问问你们学校怎么为学生安全和身心健康负责?”

“是不是觉得我们家委会不是只帮学校干活的杂工,就可以完全忽视我们的存在?”

“没错,而且我不知道老师和校领导有没有注意到,这个学生在视频里完全针对女孩子,这是什么心态?家长是怎么教育的?”

“这种行为太可怕了,这孩子长大了可怎么得了?”

在场的几个大人你一言我一语,不断地将这件事的后果推到越来越严重的高峰。

章心宥张嘴刚说了一句“身为班主任这事我确实有责任”,马上就被学生家长举手叫停。

“您别跟我说没用的,我就一句话:我要见这个学生的家长,听到他们的道歉和保证!”

尽管校长不想再经历一次王晶磊父亲当场狂暴的恐怖,却也无法熬过三个家长咄咄逼人、不达目的誓不休的轮番攻击,光是章心宥道歉显然不能平息她们的愤怒,没办法只好再次给王晶磊家长打了电话。

对方非常干脆:不来,不道歉,敢碰我儿子跟你们学校没完。

这个回复令在场家长的愤怒再次升级。为了不耽误孩子上课,家长把学生先放回了教室,第一节 没课的章心宥理所当然地被留了下来。

老实说,最近被投诉被批评被殴打,现在他都有点麻木了。一边接受着家长们的指责一边想:寻哥,你说的真对啊。

“您说得太对了,果然什么样的家长教出什么样的孩子,班主任也不作为,如果我们不来学校都不知道后果会有多严重。”

他看着这条消息,意有所指地说:“可能有什么不方便的理由吧。”隔了两分钟又不咸不淡地补上一句“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

接着点开另一个对话框:“心宥,伤口好点了没?”

没等待回复就关闭了手机,他知道,章心宥现在并没有时间回复他。

(46)请赐我一吻

中国人,总逃不开“关系”二字。

无论是用血缘还是金钱,这两个字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笼罩了天南海北所有的中国人——更何况是一个小小的普通公立中学。

公立,这两个字某种意义上就成为关系战场的土壤。

校长不想惹下麻烦,某种关系决定着他的升迁,他便要维护这段关系脆弱的平衡;副校长也不想惹下麻烦,毕竟校长的升迁决定着他的升迁,他的升迁决定着他的关系如何铺开;不管头顶两位进退如何,底下的一众小领导早就做好了在新的关系网下生存的准备。

这张网并不大,只是覆盖在了金字塔的顶端。

“这事确实是我们校方的责任,班主任监管不严,我们一定好好检讨,再也不会发生类似事件,请各位家长一定放心,我们也会接受家委会的监督。”两位校长找理由各自遁去,留下一个主任应付三个家长。

章心宥在这关系之外,亦在这关系之中——这只小出头鸟被网眼儿套住了,成为最好的攻击对象。

“章老师我一直对您印象很好,您做班主任以后我们都特别配合您的工作,但这回真的太让我失望了。”

“我明白您的工作也很辛苦,一个人得管那么多学生,但咱们不能有特殊对待吧?我还怎么让女儿安心在班级里上课?”

“我不知道您是怎么跟对方的家长沟通的,我这两天都在观察,这孩子的行为根本没有任何收敛!您看看!他这直播里都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对自己的行为一点反省都没有!”

怎么沟通的?沟通得还挺用力的呢——章心宥感受着脸上隐隐作痛的伤想到。

见不到对方家长,训够了章心宥,又叫王晶磊来当面道了歉做了保证——虽然不情不愿吧。正当这场风波也即将以一种不情不愿的方式结束时,一位家长的疑问又让这件事有了奇妙的转折。

“章老师,我看您这伤……不像是摔的呀?”

荆寻知道章心宥为什么对学生隐瞒被打的原因,也知道他一定会吃下这个哑巴亏,而西五中也一定会欢天喜地地让他吃下去。

而这个真相,恰恰是这次事件最最关键的冲突:章心宥从受害者变成了加害者的帮凶。

一旦这个冲突被掩盖下去,等家长找上门来,担责任的除了章心宥就没别人了。

所以不管学校和章心宥在乎的是什么,反正荆寻都不在乎;章心宥能忍下这口气,荆寻不能,也不允许章心宥去忍下。

只可惜他既不是女儿被欺负了的苦主,也不是家委会成员,只不过是一个“偶然”得知这件事的“热心家长”。

这也足够了。

几天来,他将一个担忧女儿是否同样被欺凌而心急如焚,四处搜罗信息,在众位家长身后默默支持、时刻关注事态进展的老父亲,诠释得十分完美。

接着就需要一个合适的人在合适的时候将真相捅出来,把章心宥摘出来。

电话是在下午响起来的,他接起来直接问道:“完事了?什么结果?”

“哎呀扯皮一上午,累死了。那孩子家长来了,大吵一架,混乱得很。现在王爸爸就是拒不道歉,说话很难听,什么‘还不是你们不管好自家丫头来招惹我儿子’,这边家委会要联合所有家长要求给那孩子转班,现在就是杠上了,学校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和稀泥不给个态度。”

“想到了,不过我不担心,您这卧底大记者都出马了,那还不是要什么态度给什么态度。”

“荆老板这骂人不带脏字儿的功夫倒是比我还像搞媒体的。”

他低低一笑:“班主任呢?”

对方叹了口气:“他真挺不容易的,碰上这种家长、这种学校真是没处说理,搁我早就不干了。本来吧,我们还觉得是不是他太年轻了不懂得处理这种矛盾,但是今天一看,学校方面压根就不支持他的工作,只要家长不闹怎么着都行——学校管不了家长,只能管他呀。”

“这里确实有点原因,我倒是能再提供给你一点信息。”

“哟,敢情荆老板您这还藏着料呢?不够意思了啊,你说你都找上我了,还不给交个实底儿?”

“不确认的事情,我怎么敢随随便便交底儿啊。你们这些网络媒体笔杆子都脏得很,尤其碰上教育和医疗,就总想搞个大新闻。”

那边不以为杵,笑声十分愉悦。“笔杆子脏,总好过有些人心脏~你透这些消息给我不就是想让我搞个大新闻吗?”

“新闻大不大我不管,必要的效果达到了就行,别糟蹋了难得的素材。”

“你这可就是骂我了,我什么时候糟蹋过素材、达不到效果了?你也别藏着掖着,还有什么料赶紧交出来,我这多少天没开张了。”

“稍后发你,够你挖点好东西的。”

挂上电话前,对方压低了声音调笑着问道:“家委会的那位是您新目标?我说我是你的媒体朋友,来帮忙跟进这件事的,还瞪了我好几眼呢。”

“兔子不吃窝边草,这点原则还有。”

电话那边再次传来并不相信的笑声,说了一句“有进展我给你消息,饭别忘了请”便挂了电话。荆寻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那两张“难得的素材”——章心宥已经遗忘的“检讨书”。

从古至今,从官方到民间,从童谣传唱到小报印刷,“舆论”的方式无论如何变化,都是蛊惑人心煽动情绪的好手段。

在这个人人都是自媒体的时代,几乎成了最好的手段。

荆寻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无论是肮脏的笔杆子还是肮脏的心,他们都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份肮脏,然后愉悦地使用它。

“寻哥,真被你说中了,今天两边的家长都来学校了。”

章心宥应该是刚一到家就给荆寻来了消息,荆寻看了一眼没回。

不是不想回,是没时间。他此刻正在离西五中所在片区的派出所里,手里拿着一部正在播放视频的手机,面对一位暴跳如雷的父亲和他不知悔改的儿子,身边坐着默默垂泪的舒星忆。

桌子上一字排开两把巴掌大小的玩具弩,合金小弩箭八支,其中三支隐约带着血迹。

手机里播放着直播视频的回放,未成年人主播稚嫩的笑脸,一边欢快地说着“搞哭校花说到做到,礼物刷起来啊老铁们”一边向镜头展示着玩具弩,“换成合金的了,看清楚了啊老铁们,六不六?”

屏幕上的弹幕刷过一堆起哄叫好的评论,似乎唯恐他食言。同今天上午家长们展示给校方看的视频内容没什么不同,主播依然是王晶磊,只不过弩箭攻击的对象换成了舒星忆。

直播内容差不多二十分钟,荆寻沉默平静地看完,把手机关掉,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小孩儿闹着玩儿有那么严重吗?这小丫头还还手打我儿子了呢,还敢报警闹到派出所来,你们不就是想讹点钱吗?”也许是经历了一上午的争吵和是不懂事的儿子再次惹下祸端,王父已经十分的疲劳和不耐烦。“说吧,要多少钱!”

舒星忆扯着荆寻的袖子,抽泣着小声叫:“爸爸……”

王晶磊坐在椅子上依然一脸的满不在乎。

一边的女民警对王父的态度很不满意。“我刚才给小姑娘看过伤了,扎进去那么深!消毒的酒精棉上全是血,膝盖上都磕得青青紫紫的,小孩子闹着玩也过分了啊!”

“那你要我们怎么着啊,给我们抓起来判刑啊?你判啊!我就看看咱们国家的法律能给他判几年!”

本该调解的民警倒跟王晶磊爸爸吵起来了,荆寻站起来说道:“民警同志,我想跟我女儿单独谈谈。”

父女两人被留在调解室里,荆寻查看了一下舒星忆的伤口,在她面前蹲下来。

“怎么回事?”

“他爸爸打了章老师,现在他又打了我,就这样。”

荆寻笑一笑:“这就是你的方法?钓鱼加苦肉计,也太简单粗暴了吧。”

花大笔的钱给王晶磊刷礼物,并要求他将下一个直播对象定为自己,“况且他才十四,以你现在的伤情,除了道歉和赔偿不会有更加严重的惩罚了。”而且膝盖和腿上的青紫,根据荆寻的推测应该是武打训练时留下来的。

舒星忆不置可否,只是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道:“我只知道,打了不能白打。”

“那你想让爸爸怎么做?”

“您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女儿的脸上还带着泪痕,神情楚楚可怜,语气却如往常一般平静冷淡,一点儿都听不到哭腔。

我的女儿,你在试探爸爸能为你做到什么程度吗?

荆寻端详着这张能看出与自己血脉相连的脸蛋很久,点点头,说:“好。”

晚上近十一点,章心宥迎来了深夜拜访的荆寻:“你说你还没睡,就过来看一眼。”荆寻似乎没打算多待,拉开餐桌边上的椅子没脱外套就坐下了,“学校出了什么事,需要帮忙吗?”

“不用,没事。反正我都被骂习惯了,”章心宥毫不在乎地说,“有个家长——不是家长,说是媒体的?不知道怎么知道王晶磊爸爸对我动手的事情,这就炸了,把校领导全炸出来了。”

说完叹了一口气:“其实学校跟王家长哪有啥特殊关系,就是不想闹大。一听‘媒体’两个字,我们校长脸都白了,关键时刻要是被写了这个那个的,还能往上走嘛。”

“活该,本来最无辜最憋屈的就是你——”荆寻拿手指点点他:“你该不会要求他们继续隐瞒其他家长吧,这很难瞒得住啊。”

章心宥抓了抓头发,很无奈地笑笑:“王晶磊毕竟还是在五班,如果有学生知道了我被他爸爸打了,想要报复他孤立他怎么办?这影响的不只是个别学生,还是整个班级的环境。而且我是不赞成他转班的,他这个性格,重新适应一个集体很难的——”

荆寻用一种看怪胎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别这样啊寻哥,我也不是菩萨,我可是咬着后槽牙这么说的。”章心宥苦着脸摸摸脸上的纱布,“但我也是老师啊……只要他还是我的学生,我就得为他考虑吧。”

荆寻隔了半天,摇摇头才说,“不,你还是个菩萨。都这样了还想着做个好老师。”

章心宥又笑,很开心地笑。

“寻哥,今天那些小屁孩们一个个的变着法儿的关心我,我就觉得什么都值了!教师这一行真的很难,跟医生一样经常费力不讨好。可是同样的,也是最有成就感的职业啊!”

他指着柜子上摆着的药膏,展示给荆寻看。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了似的,眼睛里发着光。

“我这一辈子不知道要参与到多少个孩子的成长过程中,虽然只有三年。你永远不知道他们以后会经历什么事、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也永远不知道这青春期之间的三年会对他们造成多大的影响,所以这三年多重要啊!”

“寻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成为合格的老师,还老抱怨天天累得跟狗一样,可是我跟你说——”章心宥仿佛不好意思似的低了头,再抬头时满脸骄傲。

“一想到我干着这么重要的事情,我就觉得自己可了不起了!”

他大概要打算睡觉了,换上一身洗得起毛的套头睡衣;应该刚刚才洗漱完毕,但没好好擦脸,还有一点干掉的白色牙膏沫残留在唇角;笑的时候抽动脸上的伤,表情还有点难看。

可他是发着光的。

仁慈,富有,正直又宽容的国王, 他拥有的那个国度多好啊。

他的光穿透了荆寻,穿透他的层层面目。几乎要杀了荆寻。

荆寻伸出手,捏住了章心宥的下巴。

国王,请施舍我一吻吧。

章心宥觉得下巴被捏得一紧,荆寻的脸孔凑了过来,神情似曾相识。

“寻、寻哥?”

荆寻的手指蓦地放松,食指敲打了一下他的嘴角:“牙膏没擦干净啊,了不起的章老师。”

章心宥哎呀一声,跑进卫生间照镜子,拿毛巾一阵狠擦。荆寻在外面毫不客气地笑,笑完起身:“看你没事我就放心了,回了。”

章心宥拿着毛巾出来:“寻哥,你手咋了?是不是破了?”刚才在他手上似乎看到了血迹。

荆寻已经拉开了门,瞄了一眼指骨上的脏污,轻轻一笑:“不是我的。”

(47)有其父必有其女

在章心宥因为荆寻的关心而脸红心跳,抱着被子满床打滚儿的时候,荆寻在车里找出已经用掉一半的湿巾,慢慢地擦去指骨上残留的血迹。

对方的鼻骨应该没断吧,很久没实战过了有点拿不准轻重。

隔了这么长时间再一次看到人类的血从鼻孔里涌出来染红半张脸,喷到地面上星星点点,这景象竟然让他有点怀念。

只是当着未成年人的面就挥出拳头,确实有点不像个大人会做的事,这点他没有比王晶磊父亲好几分。

“父亲为保护女儿做出过激行为,可以理解。”他那冷静狡猾的律师赶过来之后只讲了这一句,荆寻便了然于胸地笃定他们父女俩不必在派出所过夜了。

出来第一件事不是找地方吃饭,而是先去买一包湿巾。不过比起手上已经干掉的血渍,荆寻优先处理的是鞋子上的脏污。

“给我一张,”坐在副驾上的女儿张着右手说道:“我打了王晶磊一耳光。”

父女俩安静地各自擦手。

“第一次打人吗?”

“嗯。”

“什么感觉?”

“有点爽快。”

短暂的沉默过后,车子里开始响起低低的笑声。明明不是应该笑的场合,父女两人却一个比一个笑得开心。

“不要告诉你妈,她会杀了我。”

“您不说,我不说。”

“成了,回家。”

荆寻再度张开手指仔细地看,不知道是看擦没擦干净,还是看刚才触碰过的章心宥的残像。

他问自己:你曾经有过哪怕一天,一刻,一秒钟,曾为你自己的存在而骄傲过吗?

没有,一次都没有。

如今他特别想要知道,在章心宥的眼中,自己是什么样子?

王晶磊今天请假,章心宥终于不用咬着后槽牙上课了。中午又是最后一批去食堂,跟陈正碰个正着。自从检讨书事件以后,即使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这对师徒也已经鲜少交流。

一前一后地打完餐,俩人沉默地共坐一桌,在空荡荡的食堂里吃出一种状似亲密的疏离感。

“王晶磊这个事儿,你怎么想的?”陈正突然问。

章心宥想早吃完早走人,正塞了满嘴油乎乎的扁豆丝,于是赶紧把饭菜囫囵咽下:“能怎么办,以后多管着点呗。转班对他也不太好,毕竟都初二了。”

家长之间互不相让,没人想要听章心宥的意见。万一真闹大,最后头疼的还是章心宥。

陈正一时没说话,章心宥以为他只是随口一问的时候,年级主任又冷不防地说:“听我一句劝,家长最后协商咋办就咋办,你先别张嘴。”

章心宥抬头看陈正,陈正依然不紧不慢地吃饭。

“我是他班主任,我得为他这三年负责任。”章心宥一时没好气,打开保温杯灌下一口茶。

他曾经的班主任,他如今的陈头儿,什么时候变成了逃避责任的一把好手?

“你这班主任只为他一个人负责吗?”

“我没这么说呀……”章心宥一时没懂。

“纠正不了他的行为和态度,万一害别人在五班待不下去要转班,你怎么办?还是你能保证这事是最后一次?”

章心宥语塞,这个问题他还没细想,却依然辩解道:“那……那我也不能遇见有问题的学生就让人家转班啊?”

“问题不在这。你能这么考虑很难得,我很能理解。但对另外的家长来说,她能理解吗?你反对王晶磊转班,人家会觉得你站在他那边了,那她女儿以后被欺负人家不找王晶磊,就找你。你是班主任,你要为所有学生负责,这一点错都没有——我只是希望你张嘴前想清楚,这个‘所有’,你能做到几分?”

陈正始终低头专注在餐盘里,细嚼慢咽,并不理会章心宥因为自己的话而停下了筷子。

章心宥看着自己的老师几乎快要掉光了头发的头顶,还有手指尖没来得及洗掉的粉笔灰——陈正从不用粉笔夹——明白了他要提醒自己的是什么。

问题根本就不是谁要转班,转不转班,他的责任不在这里——而在自己对学生和家长说出的每一句话。

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靠一腔热血得到解决的。

想起昨天晚上对荆寻洋洋自得的那番话,章心宥仿佛在温暖的美梦中被一阵凛冽的寒风吹醒了。

你骄傲的到底是什么?

你自以为的忍辱负重?

“你们看我是一个多么负责的教师”的自我催眠?

你骄傲的根本不是你做了什么,而是你以为你做了什么!

“那……如果是老师你,会怎么办?”

章心宥这一问,陈正就知道他听懂了,抬头说:“没那么多两全其美的办法,身为班主任,有什么想法、什么办法跟家长都沟通一遍,家长的想法你也得听听。”末了又补充道,“这事儿哪个老师看法都不一样,我能怎么办,也不是你就能怎么办。班级是你自己带,你自己最清楚。”

陈正吃完了,收起餐盘,拿着自己的保温杯准备走。

“我会好好想想的——”章心宥看着他的背影说,“谢谢老师。”

陈正没回头,只是跟他摆摆手。

章心宥盯着自己的饭菜好一会儿,再次吃进嘴里已经是冷掉的了,却依然大口大口地吃完,抹抹嘴就往办公室走。今天下午没课,可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从自己的得意中冷静下来,从业五年的章心宥再一次清楚地看到,路还很长,要从现在就开始做梦还太早了。

舒星忆和梁薪并排坐在公交车上,去医院看吕学武。

“伤口是不是很深……一定很痛吧?”梁薪担忧地望着舒星忆的侧脸,“我一直看着直播,太吓人了……”

少女摇摇头:“不会,只是看起来吓人罢了。”

“你怎么确定他一定会上钩啊?”

“不确定啊,就是觉得这种方法成功率最高——他以前就看我不顺眼了,既然有这个机会就让他报复一把呗,还有钱拿。”

“可是,这对你来说多危险啊……”

舒星忆一脸严肃地告诉他“我要报仇”,具体是报什么仇梁薪没敢问,又不能放着她自己胡来——他深知舒星忆一向说到做到,想法比吕学武更天马行空,胆子比他们几个人加起来还大。

“不会呀,不是有你吗?”舒星忆丝毫不以为意,“原本我都不知道派出所那么近,而且你是不是在网上也帮我报警了?”

梁薪不好意思地笑一笑:“网络啊短信啊110啊,都打过了——怕你真出事,那后来怎么样了?”

“我爸爸揍了他爸爸,他说要告我们。”听得梁薪“啊”了一声,引得好几个人回头看。舒星忆满不在乎地笑笑:“放心吧没事的,我爸特坏,他找的律师也特坏,肯定能逍遥法外。”

远在机场接舒月凉的荆寻,毫无预兆地打了个喷嚏。

理科学霸梁薪一时间竟然搞不清“逍遥法外”到底是贬义还是褒义,也搞不清舒星忆父女之间的感情算好还是不好。

“那王晶磊今天没找你麻烦吗?”

“他今天就没来,听我爸说家委会的家长都找到学校去了,可能怕闹大了吧。”舒星忆当然并不知道自己那个“很坏”的爸爸在背后做了什么,她只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无论是帮章心宥打回去,还是帮自己试探荆寻——是啊,她不仅是为了章心宥,更是为了自己。而荆寻也看出了她的试探,给了她想要的,就像以前一样。

而自己对荆寻的感觉也像以前一样。

正常的,普通的父女之间应该怎样?舒星忆不知道。也不知道问题是出在荆寻那里,还是自己这里。舒星忆有时会觉得自己太贪心,也有点对不起为自己付出那么多的妈妈。明明已经给了自己足够的爱和陪伴,为什么自己依然对父亲这个角色有执念?

“对了,手机还给你。”

舒星忆回过神来,把梁薪递过来的手机塞进包里。她为了注册直播平台特意买了一部新手机和卡,面不改色地写下那些以自己为主角的评论让梁薪照着发出去。

“梁薪,我是不是也很坏啊……”

她看着手机,低声地问道。无论是这一场有计划的“钓鱼”,还是对父亲有目的的试探。多年以前的那件事,虽然只剩一个模糊的记忆,但感受却自始至终都清晰地刻在她心里。那个令人不安的想法,也如影随形地陪伴她长大。

“你不坏啊,这么做一定有非做不可的理由吧?”梁薪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问:“我就是觉得……太危险了,划不来。”

舒星忆歪着头看他,慢慢地说:“梁薪,你不能因为女生长得漂亮就觉得她不坏,你这样以后会被骗的。”

梁薪瞪着眼睛,脸涨得通红,说“我不是”,又说“你不是”,想想觉得不对又说“我不会”,最后一句都没说完,“哎呀”一声放弃了。

“你……是认真的啊?”

“认真啊,你这样真的容易被骗。”

“不是,前一句……”

“对啊,我就是漂亮啊。”

舒星忆大概没有想到,在对容貌的自信这一点上倒是跟她爸爸如出一辙。

等在机场出口的荆寻,在舒月凉走出来的第一时间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

“欢迎回来,我亲爱的前妻。”

定下拍摄日期,舒月凉也同时订了回来的机票。一边活动着有点僵硬的颈椎,一边打趣他:“今天还能当一下亲爱的前妻,明天就是可怕的客户了,是吧荆老板。”

荆寻配合地打了个哆嗦:“哇,一下飞机就搞得气氛这么紧张,我干脆再把你送回去得了。这次回来待几天?”

“一个星期,把两个片子都跟完就回。我同事后天飞过来,酒店订了吧?”

“早订完了,你过年不能早点回来吗?”

“看公司情况吧,怎么——跟星忆相处得不好?”

荆寻把行李放进后备箱,扣上安全带发动了车子才回答:“这个问题让我都不知道‘前妻’和‘客户’比起来,哪个更可怕了。”

舒月凉咯咯地笑:“这么说看起来还不错。”

“知道你要回来,头一天晚上就把行李收拾好了准备回家,你说老父亲伤不伤心?”

“老父亲是不是要再叹一句我本将心向明月?”舒月凉撑着头悠哉悠哉地看着他,“这很公平嘛,天底下没人能治得了你,你闺女能呀!”

荆寻哈哈一笑,“这话我倒觉得是夸我呢,叫做‘有其父必有其女’!”

人在医院的舒星忆打了个喷嚏,梁薪关切地问道:“是不是着凉了?”

“没,大概有人说我坏话。”

俩人在熟悉的病房里并没有找到昔日的小伙伴。吕学武下午情况突然恶化,转去了ICU。

(48)舒月凉

闵竟泡好了咖啡,整理好仪容,这才把咖啡放在托盘里端到二楼去,敲开了荆寻办公室的门。

“谢谢闵竟,又麻烦你。”荆寻接过来一杯杯放在各人面前,把托盘还给她。

闵竟接过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这不顺手了嘛,您看您连杯子放哪儿都不知道。”说罢指指楼下,“我一直在楼下,离得近,这种小事儿您叫我一声就行了——星忆今天来不来,要不晚上我接她去?”

“不用不用,不折腾你了。星忆昨天就回她妈妈那里住了。”荆寻转头跟沙发上的人介绍:“这是闵竟,这一阵子公司忙分不开身,她一直帮我接送星忆去武馆。”

“什么叫折腾啊这不就顺路的事儿嘛,再说我还特别喜欢星忆,我俩相处得特别好~”闵竟站在荆寻身边,也朝对方笑一笑,“那我就不打扰了,有事儿叫我就行!”

转身下楼,没回工位,到卫生间对着镜子给自己打气:“没事,你比她年轻一轮呢!”

舒月凉在沙发上跟胡阅颜相视一笑,低头往咖啡杯里放了一块糖:“看着都替他尴尬。”

“谁说不是。”

“嘿!”荆寻手机铃响,接起来之前还喊冤:“挤兑我干吗啊,我又怎么了?”胡阅颜趁他接电话低声说:“你倒是知道说你呢!”

荆寻不能回嘴,拿眼神瞪他,一边说着电话一边下楼了。舒月凉忍不住笑出声。

“招蜂引蝶的能力几十年如一日。”

“都是给他惯的,”舒月凉说道,“尤其是你。”

胡阅颜不讲话,低头泡茶,似乎默认了。

时光跨越二十年,他与他眼前的舒月凉,仍然心照不宣地站在荆寻的左右——荆寻既是他们的连接点,亦是他们的分界线;谁是友情谁是爱情,有时候泾渭分明,有时候又界限难辨。

胡阅颜不曾在舒月凉面前认输,舒月凉也从未在胡阅颜面前自傲,两个人保持着应有的距离,适当的敌意,和平等的尊重。这奇妙的关系从荆寻与舒月凉相爱、结婚、生女、离婚,直到二十年后的今天,都未曾有过改变,稳定得简直变态。

“真亏你能在他身边待上二十年,还没把他勒死。”

“快了,最近时常要克制不住。”

看,还有这偶尔的同仇敌忾。

舒月凉能成为荆寻的妻子,胡阅颜并不感到意外。

彼时的她,特立独行、不按牌理出牌,在少女的一派天真里混杂着成人的世故与冷静——如今的舒星忆简直就是二十年前舒月凉的翻版。

她和包含自己在内的众多荆寻追求者都不同,她和他势均力敌,旗鼓相当——她爱着荆寻,却从不迷恋他。当其他的追求者,包括胡阅颜自己在内,纷纷随着荆寻的音乐起舞之时,这份近乎冷酷的理智却让舒月凉独立于众多情感的漩涡之外,让荆寻成为那个在身后苦苦追求的人,也成为让荆寻可以依赖的存在。

哪怕在离婚十年后的今天。

至于他们为什么离婚,胡阅颜没有问过,也觉得不需要问。“婚姻”这两个字,本就不应该跟荆寻沾边。

“天佐那边,寇文义你们搞定了没有?”

胡阅颜倒茶的手略略一顿,点点头:“糟践了荆寻一整顿饭。”

舒月凉稍微一想就想到原由了,咯咯笑,“我怎么一点儿都不觉得他可怜呢。”

所以你才不会被他牵着鼻子走,而且整整独占了他十年。不论以前还是以后,能够被荆寻称为“妻子”的人除了你不会再有别人了。

胡阅颜从不否认自己的嫉妒,而唯一能够令他安慰的,也就只有“最亲密的友人”这个位置。于他而言,这恐怕是最好的位置了——不曾得到,就不会失去。

他不是舒月凉,他没有能力给荆寻留下儿女作为牵绊,也没有勇气在得到后又彻底失去他。

“月凉,motion board好了,下来看一下。”

听到荆寻打电话,闵竟立刻抱着笔记本也凑到后期那边,眼睛却盯着二楼的楼梯,看舒月凉蹬蹬蹬地下楼,将黑发简单地扎了起来。

闵竟并不觉得她有多漂亮,勉强算在好看那一挂里吧。

精致的妆容也掩盖不了她脸上被岁月留下的痕迹,但本人似乎不以为意,笑起来也压根不在乎是不是会让眼尾的纹路更明显。

身材高挑细瘦,在宽松的衣裤下几乎看不到曲线,根本没有几分女人味儿。

女人味儿,到底什么叫做女人味儿?在一部分人眼中这个本身就代表性别歧视的词汇,对闵竟来说却是对女人最大的赞赏:妩媚,玲珑,温婉,柔和,所有能用在女性身上的夸奖集合起来,那就是女人味儿。

这个不够美又不够女人的舒月凉,到底用什么吸引荆寻的?

年逾四十依然在职场打拼,职位比男人还高——果然女人太强势了,就一定是以离婚收场。男强女弱才能家庭和睦啊,不会哄老公、不会跟老公撒娇的女人谁敢要?累了一天回家还要看女人脸色,日子怎么能过得长久,又不是养小白脸。

看看她女儿,简直跟她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为了你这片子熬了好几个大夜,得意思意思了吧?”荆寻转头问舒月凉,“甲方爸爸们到了现场,好歹要给点表示的呀。”

“懂,宵夜我请了。”

后期部门传出一阵欢呼,七嘴八舌地要吃这个吃那个。

荆寻补上一句:“谁来统计一下,挑贵的点!”见闵竟举手,又说:“闵竟喜欢那个牌子的三明治是吧?来它十个。”

“寻哥,我是说我来统计,我爱吃也不能吃十个呀……”状似不满地嗔怪里面,却包含了更多欢喜——他连我爱吃什么都记得呢!

闵竟觉得自己的用心没有白费。她总是在保洁阿姨之前打扫他的办公室,清理他的烟灰缸,帮他把挂在衣架上的替换衣物送去干洗;所以她同样记得他爱喝的咖啡的口味,记得抽什么牌子的烟,记得他爱看的那几本书,记得他喜欢什么类型的电影,记得他爱穿什么牌子的衬衫,记得他常系的那几条领带。

她为他们梦想中的家庭做好了无数准备,比如毫不重复又营养均衡的一日三餐;比如婴儿室里布局和装修;比如老公每天应酬的西装衬衫和外套——甚至如果他身上出现陌生的香水味该如何柔软又不失体面的应对。

似乎她迈入婚姻所准备的一切都找到了目标,那就是成为荆寻的妻子。

闵竟不相信爱胜过婚姻,但她相信自己深爱着荆寻,如果这都不能证明自己的爱,那她简直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能称之为爱了。

荆寻爱她吗?

她觉得即使还不是,那也很快就成为爱。她坚信他给过她的眼神和话语中,无不表达着她在他眼中的特别,这是其他所有人都不曾有过的殊荣。

把项目最后PPM了一次,结束后舒月凉闲着跟高小林聊天:“没想到这是最后一次跟你合作,阿寻特别舍不得你。”以前在天佐的时候就经常有合作往来,再加上荆寻这层关系,俩人也算是老相识了。

“舍不得也得舍得,再说了,”高小林指尖夹着一根烟,跟她老板传递了一个语重心长的眼神:“人生不就是取舍的过程吗?对吧老板。”

“突然哲学。”舒月凉笑着说,“但我支持你,有机会有条件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不要放过。”

荆寻在一边“天呢”:“听不下去了,一个已经离开我的人鼓吹另一个人离开我。”扔下她俩在会议室,自己上楼找胡阅颜去了。

“我还真佩服你的勇气,换我我做不到。”

“单身带着孩子又做到了管理层的女人,这么说我可招架不住啊。我们家俩人有猫狗没孩子,谁先死谁先埋,没有后顾之忧。”

舒月凉大学一毕业就跟荆寻结婚,然后马上有了孩子,直到女儿断奶才开始工作,比一般人晚了两三年进入职场。离婚的时候星忆也不过四岁多,还在上幼儿园。有多少次是在星忆的小床边上完成的工作,有多少个夜晚是靠红牛与黑咖啡支撑到黎明,她已经记不清楚了。

“也没你想的那么难,感觉好像一眨眼她就这么大了。”现在回头想起往事,舒月凉并不觉得艰难,更多的是怀念。

高小林透过会议室的玻璃墙看了一眼楼上:“一个人这么辛苦,后悔过吗?”

“后悔是这世上最没用却最有毒的情感。”舒月凉说,“我从不为自己做过的选择后悔。”

不顾父母反对跟荆寻在一起,又不顾他们的反对跟荆寻分开;不顾荆寻的反对执意找工作还是7X24小时的传媒行业,又不顾女儿的依恋为了争夺职位去外派半年。

舒月凉这前半生,不知道做了多少次别人认为她一定会后悔的选择。

“所以你能理解我。”高小林与她默契地一笑。

两个在若干个人生节点上都做了截然不同的选择的女人,拥有的却是同样的义无反顾。

再有两天就实拍,舒星忆已经开始棚内彩排吊威压,十一点左右才收工回家,经常困得在荆寻车后座里就睡着了。

“宝贝儿到家了,上楼睡去。”舒月凉把女儿拍醒,下车前又跟荆寻确认了几句工作的事。舒星忆没等她,自己拎了书包睡眼惺忪地往楼上走。

看着女儿走进单元门,荆寻叫住了马上要下车的前妻:“月凉。”

“嗯?”

“你——”荆寻似乎在犹豫,但还是问了:“后悔过跟我结婚吗?”

舒月凉看着他好奇地笑:“今天小林问我后悔离婚吗,你又来问我后悔结婚吗,怎么了这是。”

“没有,就是突然想起来问问。”

“以前怎么不见你问?”

荆寻想了想,孩子气似的回答:“以前不敢呗。”

“那你现在敢了?”

荆寻不做声。

也许女人都敏感,但他的前妻一定是女人里面更加敏感的。

“阿寻,你明明可以再爱上一个人的。”舒月凉答非所问,只是加重了“明明可以”几个字。

“我当然可以啊,我只是没碰上——”荆寻后半句想说“只是没碰上你这样出色的”,然而舒月凉没有给他这个避重就轻的机会。

“你可以,但是你不敢。”

两个人谁都没有看谁,双双看着车前窗沉默。来往的车辆轮胎压过减速器,伴随着起伏的灯光发出一阵阵声响。小区里的路障和减速器比荆寻搬走的时候多了很多,大概是这里的孩子越来越多了吧。

后面有车经过,荆寻的SUV有点挡路,舒月凉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对他说:“如果再选一次的话我不会嫁你,但我从没后悔过。”

正如她当初那一句“我们离婚吧”,那样的坚决和毫不迟疑。这一段感情当中,舒月凉永远知道她想要什么,知道她要放弃什么。

你呢,荆寻,你要什么?

荆寻不知道,或者如舒月凉所说,他知道,但他不敢。

手机震动,是章心宥发来的消息:寻哥,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想跟你谈谈。

你发现了什么?荆寻想,是这一件,还是那一件?

他回了两个字:现在。

你也应该发现了,无论是这一件,还是那一件。

(49)想睡你

章心宥没想到荆寻回得这么快,他本来是想明天下班后在外面找个地方,跟荆寻正式地谈一下。荆寻说马上就要开始拍摄,再见面就得在现场了。

今天收到王晶磊的请假申请,说家里有事需要请假一星期。王晶磊父亲也避不见面,电话不接信息不回,似乎想用这种方式彻底躲过这次风波。

学校本想趁机息事宁人,大家都各退一步就这么算了,结果又有人在王晶磊的直播频道里看到他再一次故技重施,对象还是五班的同班同学。虽然他的账号很快就被封停,但视频以及评论依然被保存下来提交给家委会。

章心宥这才明白,为何一向态度强硬的王父突然沉默——这件事闹大了。他碰上一位更加强硬且手段野蛮、不计后果的父亲,一件本可以在校园内、在学生之间平息的冲突,升级为成年人之间社会资本的比拼。

然而这件事却巧妙地避开了章心宥,被“某位媒体朋友”连同其他事件,用一种“出口转内销”的形式被带到他面前,直到学校找他谈话之前他都不知道舒星忆和荆寻都被牵涉了进来。

他一直在思考如何跟双方家长深入沟通,如何处理王晶磊转班与否的矛盾。

不希望王晶磊转班是真的,不希望再有学生受到伤害也是真的;没信心能管束王晶磊的行为是真的,再一次发生这种事不知道该怎么跟学生家长交代也是真的。

如果没有陈正的那一番话,他可能依然沉浸在自我牺牲的满足感里沾沾自喜,压根就没考虑解决问题的办法。现在事情果然发生了,他怎么面对舒星忆和荆寻?王晶磊的父亲低头,可问题就不存在了吗?这一次过去了,下一次怎么办?

他没有答案,也没有人会给他答案。

“看你好像情绪不太好,是不是出事了?”舒星忆今天心情明显非常低落,趁着中午讲作业,章心宥想问问她是不是被王晶磊欺负了。

“吕学武进重症监护室了……到今天还没有好转。”

章心宥“啊”了一声。

这事他听柴明提起过,吕学武感染并发症以后的恢复情况一直不好,在ICU里依然持续恶化,如果这两天还不能有好转,那可能就要做最坏的打算了。

“老师……我帮不到他,一点都帮不到。”

十四岁的舒星忆,第一次体验到无能为力的焦灼与沉痛。她有生以来最好的一个朋友,此刻躺在病房里靠着仪器艰难地维持着生命,而她却什么都不能为他做。

“我想快点把他写的剧本拍出来,可是我爸说这已经是最快了……”

章心宥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如果换成自己,他可能比眼前的这位少女还要更加低落。这不是干巴巴地说两句“别放弃希望”就能够被宽慰的情绪——这个“希望”在吕学武身上,在医生身上,甚至在虚无缥缈的命运、奇迹上,却唯独不在她的身上,除了祈祷,她做什么都无法抓住这希望的一丝一毫。

“老师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可以出院,也不敢安慰你说他一定很快就好了,但我相信他至今都在努力地想要活下去、想要回到你们身边来,医生和他都没有放弃,我们也不要轻易放弃。

“如果不能为他做什么,那就把自己能做的事情做好。把他的剧本拍好,把你学到的功夫用好,然后当你拿着这部微电影给他看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是你能努力做到最好的,那就不辜负你们的友情了。”

章心宥看着少女的眼睛,轻轻地问:“好吗?”

舒星忆点点头,沉默而郑重。

“还有一件事,老师想问你——王晶磊……是不是也直播欺负你了?”

舒星忆一怔,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件事,随即反问道:“老师听谁说的啊?”

“你别管老师听谁说的,视频我都看见了,怎么不跟老师说啊?是不是伤得很厉害?”

“没事啊,我就是哭一哭捞点警察叔叔的同情分,再说都放学出校园了,有点事儿还得去麻烦班主任……那我那便宜爸爸还不如没有呢。”舒星忆在吐槽自己父亲这件事上倒是理直气壮,且不遗余力。

“那也要告诉老师啊,你和他都是我的学生,学生之间的问题就是老师的问题。”

“这也不是您的错啊……”

章心宥无视了她的笑声嘀咕,又问:“你爸爸……也没让你告诉老师?也没说别的?”

舒星忆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没啊,他应该跟我说什么吗?”

章心宥摇头:“没事,我会找你爸爸谈谈的。”

“老师,这事儿你就不要放在心上了。我根本不care,我爸也根本不care他爸,过去就过去了啊。”

章心宥被她逗乐了:“英文好洋气的咧。你俩不care,我可care了呢。”

舒星忆不会明白章心宥为什么在意,何止她不明白,荆寻也不明白。

“所以你叫我来,是想知道为什么这件事我没告诉你?”

荆寻歪在小沙发里一脸疲惫,《月夜缉凶》拍摄在即,再加上舒月凉的案子,他这几天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章心宥又心疼又愧疚,大晚上的还让荆寻跑过来给他兴师问罪,顿时杵在旁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就不告诉你。”荆寻腿伸得老长,坐没坐相地就差躺地上了,猛一看也不知道谁被谁问话。“都闹进派出所了还得找班主任?她爸又没死。”

语气平平淡淡的,可是却听得章心宥心里直突突。

“不是这个意思……”

荆寻看了他一会儿,把腿收回来坐正一点,拍拍沙发。老房子客厅面积特别小,所以荆寻买的沙发也不大,章心宥坐过去俩人之间就没什么距离了。

荆寻头靠在沙发背上,视线里是章心宥的卷毛和略有些紧张的侧脸:“心宥我没生气,我就是累了。我和星忆都不想给你添麻烦,就这么简单。”

章心宥身体微微地前倾,似乎用这种方式拉开与荆寻之间暧昧的距离。

“寻哥,我上次说要为王晶磊负责,不同意他转班……那个时候你是不是刚从派出所回来?你一点都……不想责备我吗?还是说,我让你觉得是个只会说漂亮话却什么都做不到的班主任,已经不想再信任我了?”

荆寻非常认真地思考了半天,坐起身子来:“对不起,心宥,我没懂。”

章心宥转过身来,严肃地说:“我一边说着不希望王晶磊转班,可是一边又拿他没有办法。这已经有两个学生出事了,下一个呢?我觉得自己为他好了,可是站在你们这些受害者家长的角度,我怎么保证受害学生的人生安全呢?我压根就没有想好怎么处理这种情况……!”

他越说越激动,盯着荆寻问:“你那天晚上,是不是就已经对我失望了?”

荆寻恍然大悟一般,轻轻地“啊”了一声。

我的天呐,我的那老师,你还能更善良一点吗?“我们这些受害者家长”,可我不是受害者家长,我的女儿跟我一样狡猾又诡计多端,而我呢,我连一般的家长都不是啊。

我同我的女儿之间充满试探与不信任,我没有想起来责备你,是因为我根本就没担心过她。

我从未对你失望,可你如果知道这些,你会对我失望吧?

荆寻呼呼地笑起来,乐不可支,把章心宥笑懵了。然后笑生气了。

“寻哥!”

他不知道荆寻为什么笑,是笑他想得太多还是小题大做?或者是后知后觉?无论为什么,他都觉得这不是可以笑的理由。章心宥忽地一下站起来,其实他也不是要干什么就是表达一下自己的愤怒,被荆寻一把抓住了手腕。

荆寻不笑了,把他手腕攥得生疼。

荆寻笑什么呢?他笑自己原来在章心宥面前隐藏的如此之好,笑这个晚熟青年依然以为自己是多么负责的一个父亲,为他差点儿失控的破绽自顾自地脑补了那么完美的理由,完全不懂得他现在心里想什么。

那老师,这个受害者家长想睡你。

想操你。

就凭你这小身板我保证两分钟就能扒光你的衣服,压着你的腿,操得你嚎啕大哭。

我想把迟迟不愿与另一个同性发生的行为通通用在你身上,我甚至不愿为此做一点多余的练习,我格外期待一个于你我而言都充满生疏与青涩的第一次。

这样我的所有欲望和我带给你的粗暴与痛苦,便都有了合适的借口。

你以为我是谁,我是什么人?我他妈的能是什么人呢?

“心宥,你是太小瞧我还是太高看我啊。”荆寻手上稍微放松一点,把他拉回到沙发上坐下,“你既然能对那个臭小子负责,那我当然相信你也可以为其他学生负责。况且这件事你本身就已经处理得很对很及时,是对方的家长不讲道理,那我也不跟他讲道理就好了——责备你干什么呢?

“我没有那么是非不分,也没有那么……爱女心切。”

章心宥埋着头不说话,觉得自己在荆寻面前就没有一次不丢脸的时候。荆寻放开手,把他的脸转过来看看还没好的伤,“还疼吗?那臭小子怎么着了,转不转班啊?”

“不太疼,好多了,他不转班还不知道……”提起王晶磊,章心宥又问:“请假了,他爸爸也不见人,寻哥你干啥了?”

荆寻靠回椅背上去,眼睛看天花板,“他干了什么我就干了什么。”

“寻哥你手是不是破了?”

“不是我的。”

这场景电光火石般窜进章心宥的脑海:“他干了什——寻哥你打他了?!”转念又一想,“不对啊不是在派出所吗?派出所里怎么能打起来呢?警察不管吗?”

“脾气上来了还得分场合吗?”荆寻撑着头看章心宥的反应,“警察管啊,可我也有些肮脏的手段能逃脱法律的制裁。”

“都见血了……那得打成啥样了……”

“你寻哥是怎么长大的,从小打架没输过。”荆寻不经意地晃晃手腕,仿佛在回忆那天揍人的手感。他自然也有别的方法去报复对方,可那天就是想动手。像小时候一样,粗暴又原始,简单直接地发泄情绪。

章心宥两手插进卷发里揉搓,再度自责起来:“星忆肯定是伤得很厉害……早知道我就……唉我怎么……”

荆寻又看乐了,也去伸手揉他脑袋:“你怎么不想想我或许是为你打的呢?”

那几拳里有三分是为了舒星忆,七分却是为了章心宥。

他想要在章心宥身上实现更加暴力的行为,却不能忍受别人染指他的小青年。

章心宥整个人都停住了,“寻哥,你不要闹我了,你哪是那么冲动的人。”

荆寻又把他脸拧过来,凑近了看,不知是看他还是让他看自己:“心宥,我就实话实说吧,你寻哥不但经常冲动,而且非常野蛮粗暴,没有礼数没有教养,都不知道自己能干出什么事儿来。”

他离得太近了,章心宥几乎屏住了呼吸。荆寻那么好看,他怕自己一时鬼迷了心窍忍不住亲上去,说话都开始结巴了:“打、打都打了……还……还要干什么啊……”

荆寻微微一笑:“想跟你睡觉。”

(50)两人的一夜

章心宥盯着荆寻看了很久,下巴在他手里微微地点了点:“你是说晚上在这这儿睡是吧?我给你找牙刷。”

说完把他手拿开,起身上储物柜里翻。

荆寻在身后“哎呦哎呦”,“可以啊那老师,都不上当啦?”

“谁姓那啊?一次两次就行了我还老上当?谁还不是个老油条了……!”为了掩盖害羞,章心宥声音格外响亮。

“又生气,一天到晚的跟我生气,那我走得了,回办公室盖着小毯子冻一宿,谁还没个薄脸皮儿了?”

章心宥走过来靠着门框看他,一脸“你还行不行了”的表情。

荆寻呵呵乐,自己从他身边挤过去,在卫生间的储物柜里掏出个旅行用洗漱袋,打开看里面是一整套洗漱用品;衣柜里用防尘罩挂着的是一套换洗西装,角落里的手提袋装着全套家居服和内衣裤、酒店用拖鞋。

看来以前真没少在这儿过夜。

章心宥坐床沿上一边刷手机,一边听荆寻在卫生间里哗啦啦洗澡,一边想:明明是自己借住人家的房子,原主想睡一觉还得跟他打申请。

转念又一想,倒是还有种请求同居的错觉。

“心宥,吹风机放哪儿了?”

章心宥一抬头,不得了,荆寻围着浴巾裸着上半身就出来了——身材好不好另说,关键是一看见他的肉体,章心宥脑子里之前对他的种种意淫和幻想仿佛全他妈化成了实体,呼啸着一涌而出。

章心宥赶紧端着手机四处找吹风机——这还是荆寻留下来的,章心宥用完就随手一搁,没有个固定地点。他在家里跟尚女士共用一个,并没有拥有自己“独立吹风机”的权限。

荆寻也不管头发还滴着水,抱着胳膊看着他满屋子转圈儿,看得可开心。

吹完头发换上衣服,荆寻站在床边问:“你睡里边睡外边?”

章心宥表情淡定,目不斜视:“都、都行。”

“去,里边去。”

章心宥一骨碌爬到里面去,盖上被子,目不斜视。等荆寻掀开被子往里面一躺,他连呼吸都不会了。

“关灯了啊。”

章心宥“嗯”。

关灯之后并没有陷入完全的黑暗,荆寻的手机一会儿一亮,他不得不一次次拿起来回复那些琐碎又急切的消息。

这种暂时“没空搭理你”的沉默倒让章心宥悄悄地放松了一些。现在而言,同睡一张床真挺折磨他的,不在意吧不可能,反应过度吧又引人怀疑,可是要说“这么痛苦那别睡一张床吧”,他也不干。这么好的机会,也不是想有就有的啊!

喜欢直男可真难啊,他不禁想。有时候问自己喜欢荆寻哪儿,他也说不上来。开始就是有点儿心动,怎么还就心动得没完没了呢?

章心宥觉得荆寻的吸引力太大了,大到好像在拽着自己不断向他靠近,跟他近一点、再近一点,直到完全投入他的怀抱,跟他融为一体——天呐,好色情的形容。章心宥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这种感觉,又甜蜜,又危险,却明知道危险也情难自禁。

他知道荆寻藏着可怕的一面,偶尔这可怕的面目会露出一点狰狞来让他看到,却让他更想探究荆寻的全部。

到底会有多可怕?

“睁着眼睛想啥呢?”

章心宥被荆寻在耳边的一声低语吓得浑身一哆嗦,气急败坏地喊:“寻哥!”

荆寻笑嘻嘻地缩进被窝,一副流氓脸孔,“让我来看看今晚是哪位小娘子?”

章心宥被他气的,又羞的,粗声粗气地问:“怎么地,你娘子还挺多的?”

“不多不多,一三五男,二四六女,周日休息——毕竟咱有这样天然的美貌是不是。”

老不要脸!章心宥心里一算,妈的,今天周三。荆寻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察觉了故意的?不管哪种,都够坏的了。

“生什么气啊,我不美吗?”

“美,”章心宥在被子底下踹了他一脚,“刚才有个事儿忘了问你了。”

“嗯?”

“那个记者,是你找来的吗?”学校找他谈话,就是特意警告他“把嘴巴闭严实了不要对媒体乱说话”。

荆寻很坦然地承认了:“对,我找的。踩着学生利益和老师的脑袋升迁,这么顺遂不大好吧。”现在“肮脏的笔杆子”应该在选择性地跟学校谈条件,把章心宥摘出去则是荆寻给她的条件。

章心宥不说话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高兴了?觉得我自作主张?”

“也不是……就,心情挺复杂的。我也希望有人曝光他们出一口气,可是真有事了吧,又觉得对其他的老师——太残忍了。”随之而来的口诛笔伐,往严重了说可能把所有人都淹没。尤其是陈正,他的老班主任能置身其外吗?陈正的那一点私心就罪无可恕了吗?就能抵消他几十年兢兢业业的教师工作、抵消他带出来千千万万的学生吗?“我也曾经同流合污过,没有人是心甘情愿做那些事情的。”

荆寻想了想,问他:“那如果我说,你想让这件事立即停止,我就可以让对方不再跟进,你会怎么选?”

章心宥支起身体来,转头看他,“真的假的?”

“假的。”

“……”

“如果是真的,你觉得到此为止就够了,是吗?”

重新躺回被子里,章心宥小声嘀咕:“我知道,你一定又说我天真。”

“没有,你只是没有我这么自私。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我不是想曝光黑幕,只是打击报复——因为他们让我在意的人不好过。”

在意的人?章心宥心里一动,觉得是在说他,马上又被自己否定了:哪可能呢,你把人家女儿放哪儿了。

“那这打击面也太广了。”

“你管呢,我心眼儿小,我乐意。再说你以为你们领导没点儿招吗?”

章心宥气结,一翻身不打算搭理他了。荆寻在后面拍他肩膀:“咱俩也算是一起睡过觉的关系了,进派出所那事儿,千万帮我跟星忆她妈保密啊。”

章心宥自动忽略了前半句,闷声儿问:“星忆也这么说,为什么啊?”

荆寻叹气:“我前妻会弄死我。”章心宥没搭腔,他又说:“我听见你说‘活该’了啊。这不是怕她在外地担心吗?打理分公司本来就很辛苦了,女儿跟着不着调的爹还要额外操一份心,没必要。”

他对前妻还是这么的关心,又一直没有再婚,会不会复合呢?

“寻哥……我能问个问题吗?”

“想问我们为什么离婚吧。”荆寻笑,“很多人都问过,没事。”说完自己想了一会儿:“是啊,为什么呢?”

“不是啊,我想问你为什么没再婚……”是没遇到合适的?还是就不想结婚了?

荆寻沉吟半天,轻呼了一口气。

“我不适合跟别人组成家庭,哪怕我曾经那么渴望过。”

也许是黑暗给了他倾吐的欲望,也许是倾听的对象是章心宥,他慢慢地,斟酌地,试探性地,开始面对自己不愿面对的那部分。

“这应该也是我为何离婚的答案。我学不会做别人的丈夫和父亲……我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合格的,月凉很好,星忆也很好,唯独我不好。”

“你……你出轨了……?”

荆寻噗嗤嗤地笑:“我说一次都没有,你信不信?但是不出轨的男人,就是好男人了吗?”

章心宥无言以对,却又不想看到荆寻贬低自己。

“可是……家庭也有各种各样的,并没有什么合格丈夫、合格父亲的样本吧,只要家人觉得好,不就好了吗?”

“你是个生长在幸福家庭里小孩,不会理解有一个无法结成亲密关系的家庭成员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而且这个人还与你的生命密切相关,永远逃离不开。”

“无法结成亲密关系……?”这过于学术化的字眼让荆寻的语气冷漠下来,而这种冷漠却又是在剖析他自己?奇妙的冰冷感围绕着章心宥,他仿佛为了冲淡这种冰冷而辩解道:“可星忆是你的女儿,这不是天然的亲密关系吗?”

荆寻半天没有说话,在他想要转头去看的时候突然被对方伸手狠狠揉了几把头发:“你还是别问了,再问我要伤心了。”

声音里带着笑,却带着一种拒绝,切断了与章心宥进一步的交流。

是我没结婚没小孩,所以我不能理解?还是因为我家庭幸福?不论哪一样,都让章心宥有些气闷。

因为没经历过,就失去了被他信任的机会,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

“话说你这发型,到底为什么要烫成这么卷啊?”荆寻跟没这回事儿似的立刻转移了话题,抓他的发卷儿玩。

“从小烫到大,习惯了呗。”章心宥郁闷地回答。

“从小就烫?”

“我妈照着电视里小童星给我烫的。”

“谁?”

章心宥百般不乐意,但还是说了:“……秀兰.邓波儿。”

荆寻笑得想让章心宥拿枕头把他捂死。

本以为荆寻在身边,自己这一宿就要睁眼到天亮,可是后半夜真的困劲儿上来挡不住,再加上荆寻也不正经聊天,聊着聊着就气他,章心宥一边生着气一边就睡过去了。

倒是荆寻毫无睡意,看着章心宥翻跟头打把势的往他身边一窝,找个舒服姿势睡得直呼呼,捏脸掐鼻子也没多大反应。

今晚不小心说得太深了。

荆寻希望他不要理解,却又渴望他理解——理解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还能获得他的喜爱。

你能吗,心宥?

我让月凉失望了,让星忆失望了,我也会让你失望的。

可你如此坚韧又强大,你可以不失望吗?

当章心宥毫无防备地睡在他面前的时候,荆寻反倒失去了那些粗野狂放的欲望,就想仔细地看着他。很久以前,他也这样看过舒月凉,看过舒星忆。那个时候他比现在的章心宥还更年轻,他也曾以为自己不会让她们失望的。

早上迷迷糊糊地被闹钟叫醒,章心宥闭着眼睛回忆昨天的美梦:他梦见荆寻亲他,还亲的嘴唇,亲了好几下,跟真的一样。

舔着嘴巴特别猥琐地了品了品,爬起来上厕所。尿到一半,觉得不对,转头看见荆寻在刷牙,一边刷牙一边看他,视线有往下移动的意思。

“啊——!啊啊啊——!!!”章心宥大呼小叫,赶忙转身拿脊背对着他,尿还没尿完,裤子提不上,尴尬死了。

荆寻漱口,把牙刷放回去:“吓死我了,一惊一乍的。”

“谁吓谁啊!人吓人吓死人!你怎么在这儿呢!”

“我怎么在这儿?我这么没有存在感的吗?”荆寻惊了,“早知道昨天晚上对你干点什么,是不是就能记住了?”

章心宥惊魂未定,终于想起来昨天荆寻是在这儿住的。主要是一觉醒来身边没人,脑子里只有春梦还没转过弯儿来呢。

“那那那那你快出去吧我这都……这都出不来了……”

荆寻阴恻恻地:“最好站都站不起来。”

一波三折的尿完,章心宥走出卫生间地跟荆寻说:“多大仇啊还带咒人阳痿的——这啥?”

“来自另一个次元的朋友:煎蛋饼,谢谢。”荆寻把装着早餐的盘子往桌上一放,“洗个手,来跟它认识一下。”

章心宥瞬间又欢天喜地了,从昨天到刚才跟荆寻生的气,瞬间都烟消云散。自从自己住以来就一直食堂、路边摊,在家吃一顿可口早饭好像都是八百年前的事了,更何况还是荆寻做的呢。

美美地吃了一顿,临出门前荆寻还塞了个小饭盒在他背包里。“沉吗?我看你冰箱里有点半现成的菜,家里拿来的吧?你一直也没吃,我随便弄点,你对付吃。”

给章心宥高兴坏了,“您那手艺随便弄也是美味呀,我得带着敬畏之心去吃。”

“小嘴儿甜的,一点小事就乐成这样。”荆寻照着他脑门弹了一下。

“你自己跟我说的,人这一辈子活着就是一个难关接着一个难关,那不就得紧着让自己多开心点?难事儿多,那让开心事儿也多呀!”

荆寻瞅了他一会儿,赞赏地点点头:“不愧是人民教师,时时刻刻灌鸡汤。”说完跟新媳妇似的一直送他到楼梯口:“骑车小心点。”

四舍五入就同居了两天,章心宥一整天都喜滋滋。要不是荆寻叮嘱他“骑车小心点”后面又加了句“加油吧秀兰.邓波儿!”那他会更喜滋滋。

下午舒星忆来拿作业的时候,还特意问他:“您跟我爸谈了吗?”

“当然了,你爸都答应我了,甭管在学校内外,以后有任何事都得告诉老师!”章心宥一本正经地扯淡:“你也得答应我,知道吗?”

“那要是我跟邻居小孩打一架也得告诉您啊?”

章心宥一瞪眼:“怎么还会跟老师抬杠了呢?跟邻居小孩打架找你爸切,再抬杠给你加作业了啊!”

少女吐了下舌头,一溜烟儿跑了。

“这点怎么跟她爸那么像呢……”

章心宥正吐槽着,政教处来人挨个办公室通知:所有班主任,立刻放下手头工作来阶梯教室开会。

走到半路,章心宥遇上眉头紧锁的柴明。

“我这班主任真他妈别干了,祁文超那个小兔崽子,闹出人命,二进宫了!”

(51)第一个“我们”

祁文超将一位中年男子推下楼梯,导致被害人脑出血,发现时已经完全失去意识,送医后抢救无效死亡。前脚市公安局来人调查情况,后脚学校赶紧就召集班主任开会,要求进一步加强班级管理。

会后特意留下章心宥和柴明俩难兄难弟,耳提面命管着点自己班里。再出事甭管因为谁因为什么,第一个先拿班主任开刀。

“祁文超具体怎么回事,警察问什么了?感觉还挺严重的,刚才会上说都成立专案组了?”章心宥跟柴明干脆没回办公室,找个僻静地方说话。

“这事儿大了我跟你说!”柴明一肚子苦水没地方倒,“祁文超说是加了个什么任务群,完成任务就有奖励,等级越高奖励越好,他以前那些钱呀、游戏机啊都是这么来的。”

“什么任务给小孩儿这么多钱啊?”章心宥有点不信,那新款笔记本都顶他仨月工资了。

“你说什么任务——”柴明加重语气,意有所指。

章心宥瞬间就明白了:“我操不是吧?!”

“打架斗殴,人身伤害,到后来打断手指头、敲断胳膊,还都明码标价的呢。”

“那那那那他哪儿找的这途径啊?!”

“我哪知道,再深了警察也不跟咱们说啊。还在调查中呢,这是人家给我介绍情况时候说的,再多没有了。”

“听着怎么跟黑社会打手似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走上江湖路了?”

柴明一声冷哼:“可不嘛,还老拿未成年当免死金牌,也不知道谁教他的!这回好,该进去还是得进去。”

“这肯定是有人唆使啊,校外那些‘社会人’什么的。”

“对,警察还问我,有没有学生沉迷一款叫星愿的App……这些小孩儿玩的东西你比我熟,你知道吗?”

章心宥心说这话怎么这么不中听呢。

“我知道啊,我还下过呢,玩了几天删了。”一般学生们中间流行什么他都会去看看,零零后的网络用语他能懂八成,“社区、交友、视频聊天、角色扮演什么的好多功能都塞在里面,整体风格眼花缭乱的——”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拍了一巴掌。

“那里面有一个特别重要的版块就叫星愿,玩家可以在里面发任务接任务,带过关啊、给点星币啊,天天有玩家在里面刷!你说任务群是不是就这么来的?”

柴明一脸茫然:“是吗?是模仿这个啊?”

章心宥并不觉得这只是简单的模仿,很有可能是有意识地从App里延伸到外,利用更加灵活、隐蔽的形式完成更高难度的“任务”,星愿板块也许被当成一个“拉客”平台。但这种群组多如牛毛,隔着网络又怎么监督谁谁谁完成了任务、完成得好不好?或者就是本地的?线下认识的?

“行了别想了,交给专业的查吧。咱就管好这些小屁孩儿得了……唉我都没信心管了,真的,不想干了。”

“这又不是你的错,”章心宥赶紧安慰柴明:“家庭教育没跟上,你也没办法啊。我班里那个王晶磊我也管不了,还挨了顿揍,那能怎么办?硬着头皮教呗。”

俩人齐齐叹气,也不知道该谁安慰谁。

下午的自由活动章心宥特意抽了半节课,调查下班里谁玩过这款App,谁加过这种群。一问,还真不少,只是基本都属于游戏内资源交换,没有特别过火的。但现在几乎百分之八十都转向了另一款手游,没什么人鼓捣星愿了。

吴英瑶举手:“老师,我想加,没加进去!”

大家一阵哄笑,她急急辩解道:“不是,那个群级别可高了,不是高级玩家进不去的,还得有介绍人呢!”

章心宥心里一惊:“介绍人?谁介绍你的?”

“一班的,李正正!”

果然,被自己猜中了——是线下认识的。章心宥暂时没有在课堂上详细问,转而说了一下祁文超的事,班里一阵惊呼。他趁机严肃提醒学生们注意网络和线下安全,禁止加入任何类似任务群。回办公室以后,单独跟吴英瑶谈了谈。

“那群现在还在吗?”

“不知道,早就不玩那个了,”吴英瑶一向是沉迷得快清醒得也快,看她的说说和QQ空间,隔一段时间就换个自我介绍求kkk。前一阵是语C,现在据说出圈了,专心致志在某小视频App上增加粉丝。“反正当时李正正和张宁傲玩得挺嗨的。”

“除了介绍人,还有别的要求吗?”

“有啊,星愿等级得够,还得视频认证,有身份证的手持身份证,没的手持学生证。”

章心宥气不打一出来:“就这么暴露个人信息你还要进?”

“网络年代……个人信息早就不都暴露光了嘛……再说我不是没进吗。”小姑娘撅嘴低头玩手指头。

再多的吴英瑶也不知道了。章心宥放她回去,措辞半天,编辑了超长的说明情况发在家长群里,请家长们多多注意。

最近轮到章心宥值安全周,放学了往楼梯拐角一站,监督学生们不要放学就随意撒欢儿,企图少走楼梯直接翻栏杆。

舒星忆从他身前经过:“老师,拜拜~”

“等会儿,”章心宥叫住她,“你们当时那个七人小组,没人拉你进任务群吗?”

“有啊,就李正正,被我拒绝了。”

“为什么?”

舒星忆言简意赅:“烦他。”

章心宥:“……好吧。”

刚要走,舒星忆又回头:“老师,后天就正式拍啦,你可别忘了。”

“忘不了,我得现场看到你们安全拍完。”

舒星忆再次跟他摆摆手,稳稳当当地走下楼梯。学生们都走完了,章心宥赶紧找还没下班的陈正,把从吴英瑶那里了解的情况跟他说了。

“听起来李正正应该级别还挺高的,听说您班里第一的张宁傲也在。具体这些孩子到底交易什么,我们班那个学生没进去,也不知道。”

陈正皱皱眉,半天才说一句:“行,我知道了。”

“我觉得这些群背后可能没那么简单,是不是有人在把控着……”通过吴英瑶的描述,章心宥觉得这些群的模式跟臭名昭著的“蓝鲸游戏”和传销组织很类似,涉及到的违法犯罪行为很可能多种多样。

“张宁傲一直品学兼优,是我们班尖子生,能惹出什么事儿?你管好你自己班就行了……人警察又不是吃干饭的。”

看陈正有点不高兴,章心宥讪讪地就此打住。

吴英瑶一走出校门就开始拿手机拍视频,全然没有祁文超事件带来的紧张感,陈萌萌忧心忡忡地问:“瑶瑶,李正正他们那个群不会也干什么不好的事儿吧?我怎么这么后怕呢,幸好你没进。”

“怕什么呀,张宁傲都在里面能有什么不好的?那都是高端的任务群,祁文超那就是社会上的人渣!”

说起祁文超,陈萌萌突然想起来:“瑶瑶,那个刀疤男的事你跟老师说了吗?”

吴英瑶一怔,显然是忘了,马上又安慰好友似的辩解:“跟老师说这干吗啊?老师又不是警察。祁文超都抓起来了, 跟咱们也没什么关系。”

陈萌萌还是不放心,刚要说什么,被快步追过来的舒星忆打断了。

“吴英瑶,我跟梁薪去医院看吕学武,麻烦你帮我跟导演说一下,就晚半个小时。”从医院打车到影棚不太远,而且她进不了ICU,现在去医院只是从吕妈妈那里打听一点他的消息。

吴英瑶没像往常一样答应,犹豫了一会儿。

“怎么了?”

“我……我也想去医院看看他。”

舒星忆张大眼睛看了她一会儿,什么都没问,只是点点头:“嗯,走吧。”

在地铁里晃荡了四十分钟,吴英瑶第一次见到吕学武的妈妈。坐在ICU外的长椅上,执着地看向病房的门。看到梁薪和舒星忆来,布满愁容的脸上才现出一点笑容,招呼他们在身边坐下,给他们拿小糕点。

得知吴英瑶也在短片里出演了重要角色,吕妈妈眼里又泛出泪光来,跟她说谢谢:“谢谢你替学武圆梦,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机会看到”。

吕学武的状况依然没有好转,还在持续恶化。

就要开拍了,吴英瑶只是觉得应该来看看吕学武,最好能给他一点鼓励。

可她现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怔怔地盯着来来往往的人,听舒星忆跟吕妈妈说话,偶尔还能听见抽泣声,不是吕妈妈的,就是长椅上其他家属的。

吴英瑶这才意识到,原来她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吕学武了。

她感受到一种可怕的惊慌。

那个瘦瘦的,却总是笑嘻嘻的男孩子,跟她并不是多要好的朋友,只不过是有过短暂聊天的普通同学罢了。然而死亡却像一把巨大利刃,将她惯常的生活风景生生切去了一块,带走了吕学武。

她纵然可以像往常那样若无其事地生活着,可一回头,她总会想起有一种可怕的变故,将会随时随地地带走她身边的一切。

十四岁的吴英瑶,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了这种无望和无助。

她甚至开始后悔今天的决定,或许就不该来。

“阿姨,请你告诉他我们就要开拍了,一定要等我们,一定要!”临走前,舒星忆对吕妈妈说。

吴英瑶看见吕妈妈哭了,然后又笑。

她又想:幸好今天来了。

出了医院,梁薪回家,吴英瑶和舒星忆坐出租车去影棚,一路上沉默无言。直到快要看到影棚的入口,吴英瑶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我们一定好拍好啊。”

这是吴英瑶第一次对她用“我们”。舒星忆转头看了她一眼,懂了:“嗯。”

吴英瑶突然对舒星忆这点挺满意,不想让她问的,从不多问。

章心宥把发到家长群的消息又贴给了荆寻,荆寻只回了一个“OK”的手势图标。这两天他一直忙着拍摄的事情,再次见面已经是在片场了。

星期六早上四点半,章心宥按荆寻叮嘱的“有多厚穿多厚”,全副武装地出现在未今制作门口,坐上剧组的车,在黑漆漆的天色中颠簸一个多小时到达《月夜缉凶》拍摄地。

(52)噩耗

拍摄基地共计十二个棚,前后四排,《月夜缉凶》组在D1。总面积大约两千两百平米,文戏武戏共置景三个。章心宥跟着剧组的人从小门进去,进入视线的是挑空十多米的巨大密闭空间,进门左手边是卫生间、准备室,二楼服装化妆室。一个古代二层小酒馆看来是第一场场景,场工正在来来回回的布线、调灯光。

“老师!”

最先看到他的是吴英瑶母女和舒星忆,俩小姑娘神采奕奕地楼梯上跟他打招呼。把他拉进化妆室非要让他看自己化妆,吴英瑶妈妈一边跟他聊天一边举着相机“咔擦咔擦”给女儿拍照。

章心宥也想拍,又觉得不好意思,忍着了。

“章老师好!”休息凳上坐着个小胖子,一见章心宥便像个肉丸似的弹起来跟他问好。

“你是梁薪吧?这么早就来了?”

“哎哎哎是的,我没什么事就早点来了,拍点照片给学武看看。”

“嗯,跟你们班主任说过了吗?”

“说了说了,我们就几个文戏镜头,不耽误时间也没有安全问题。”

章心宥在别班学生面前还得端着个班主任的架子,点点头,说:“那也注意安全,这两天有什么事儿随时找我。”

“化妆老师、化妆老师,演员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放在桌上的对讲机突然响起,把章心宥吓了一跳,“化妆老师”不慌不忙地拿起来回答:“还有一个小时。”

“好的收到,早餐已经到了,服化老师们先来吃饭。”

章心宥的手机同时响起来,荆寻问他在哪儿呢。过来找他的同时,带着制片助理给演员们把早饭送过来了。

“走,咱们外面吃。”为了方便说话,荆寻把口罩拉到下巴上。

他一身厚重的羽绒服,脚上蹬着棉靴,头上还戴着一顶毛线帽——与往常那个精致有型的荆寻大相径庭,看得章心宥十分新鲜。

“笑什么笑啊,快吃饭。”

导演组的早餐直接摆到监视器桌上了,荆寻迅速地打开两份盒饭,让章心宥坐在离取暖器近的地方。

“不是,寻哥,你这样显得挺年轻的。”

“闭嘴,我本来就年轻。”荆寻才不吃他这一套,把场工刚盛好的汤放在他面前,“暖水杯带了吗?”

章心宥一愣,两眼不明白,荆寻叹气:“就忘了嘱咐你一句,用我的吧。棚里会越待约冷,不多喝热水不行,胃疼也告诉我,给你备着药了。”

章心宥低头扒饭,这份细致入微的体贴让他小心思胡乱地转。荆寻可没他这么闲,对讲机一会儿一响,这一顿饭没怎么吃消停。

吃完饭荆寻塞给他一个口罩:“去里面转一圈,口罩戴好。”

防雾霾带阀门的口罩,皮筋勒得章心宥伤口疼耳朵也疼,不想带吧荆寻还不让,到了里面章心宥就明白了——搭景的粉尘太大了,四处都是灰。

“万一烧烟饼,能活活把你呛死。”荆寻补充道。

围着布景拍了好些照片视频,章心宥好奇宝宝似的这儿看看那儿看看:“古装片都这么拍的吗?屋顶上打来打去都是假屋顶啊?”

“当然有真屋顶也有真打,看创作需求。威亚吊起来是有一定危险性的,俩小姑娘就算想上真屋顶我也不能干啊。”荆寻拿着激光笔扫了一下屋顶,有美术人员正瓦片上做标记,“两分钟不到的短片又不是电视剧,搭全套房屋多不划算,而且时间也来不及。”

“这得多少钱啊,”章心宥一个不留神就问出来了:“这短片拍下来得好几万吧?”

荆寻看着他神秘地一笑。

章心宥决定不问了,省得起仇富之心。荆寻把他送回到监视器前边,还仗着关系给他介绍一下导演——章心宥转身用手机偷偷搜名字,人还是上过院线口碑相当不错的新派武侠片导演呢。

化妆、布光、走戏,九点多开拍,开拍后荆寻就把细碎的工作移交给助理,专心地看监视器。章心宥坐在后排也看得津津有味,举起手机就没停下过。

“你就是舒星九?”监视器中,小酒馆里,吴英瑶饰演的吴家山庄吴三小姐问道。

独坐一隅的舒女侠舒星忆略略一偏头,没有回答。

两人的造型更偏向老派武侠电影,从妆发到服装都摒弃了现代古装偶像剧的仙气飘飘,格外有一种复古写实的味道。舒星忆英气逼人,吴英瑶则有七分俊俏三分娇憨。在镜头里那么一看,居然还真挺像那么回事。

可惜那个天天喊着要当偶像、不断发自拍发视频的吴英瑶,居然怕镜头——一开机就紧张,“你就是舒星九”这六个字都说不顺溜。

“没事没事,咱们缓缓再来。”副导演在一边安慰她,舒星忆则继续默默地掏剧本看。

“你女儿这点可以啊,完全不怵镜头。”导演对荆寻说。

荆寻嘿嘿一乐:“本色出演。别说镜头,你把她放悬崖边上拿刀抵着脖子还是这个冷脸。”

导演哈哈大笑。荆寻回头问章心宥:“是吧班主任?”

“别瞎说,我看就在你面前这样。”章心宥声音小却毫不客气,“哪有这么说自己闺女的。”

“怎么向着她说话呢,她在你面前说我好听的了吗?”

这话听起来好像撒娇一样的争宠,章心宥支吾了半天一时不知道怎么回他,心说他就不怕别人听出来不对劲?

所幸导演没理会,专心盯着监视器:“说真的,星忆长相很高级,有一张电影脸。你不如考虑一下让她在娱乐圈发展吧?不开玩笑,再加上你的资源就比一般人好发展了。”

荆寻不置可否:“这个我真做不了主,看她自己吧,而且还有她妈妈那一关呢。对手戏这个小姑娘呢?”

“身体协调性比你女儿强,动作戏一点不含糊,不过长相在小花里面不算有特色的,包装一下还可以吧。”这一条不太好,导演亲自过去说戏,回来后又问荆寻:“你这是随便问一下,还是给自己公司做准备呢?”

“随便问。未今转做内容这个事情还要谨慎一点,年后我或者阅颜还要出去考察一下,嘴上说容易,执行起来风险大得很。”

“别人不好说,你可没问题。十多年了你这资源早就攒够了,多少业内大佬一提荆老板都要给几分薄面。”

荆寻哈哈一笑:“可不敢把自己这么当回事。”

章心宥听得一头雾水,也不敢随便跟荆寻搭话,瞪着两个大眼睛滴溜溜转老往他脸上瞄。

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午饭依旧在监视器桌上解决,盒饭加热汤。导演先吃完找摄影去了,荆寻问章心宥:“觉得无聊了没?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反反复复的,不如看电视剧好玩吧。”

章心宥摇摇头:“哪会呢,还没看够呢。寻哥,你们以后也要拍电影啊?”

“还要看市场,水深,不趟好了不敢过。”荆寻把保温杯里的热茶倒了一杯放在他面前,“先把准备工作做好了再说。”

“我就觉得吧,你想要干什么事儿,就一定能成。”章心宥笃定地说。

荆寻看了他一眼:“怎么说?”

“就是稳扎稳打,特别靠谱儿的感觉,而且看得还特别长远。”章心宥无不羡慕地说,“不像我,老是脑子一热,冲动完了就蒙圈。”

荆寻笑一笑,抽出一张纸巾给他擦去嘴边的油渍:“那就看看我能不能借你吉言,把想干的事儿,都干成。”他将重音放在后半句。

这个晚熟青年恐怕还不知道,荆寻想干的事情里,还包括了自己。

下午刚过,张宁傲也来了,跟梁薪一起坐在化妆镜前粘头套。李正正依然跟在他左右殷殷勤勤,仿佛一个助理。

即使同班每天都见面,但梁薪已经很久没有同张宁傲说过话了。

张宁傲最近变化很大。

以前他虽然傲气,但脾气还不错,开朗阳光又是学委,班级活动都参与得特别积极,俨然一班的“一哥”。

然而现在镜子里的张宁傲,寒着一张脸不言不语,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梁薪几次想找话题聊天,都被他冷淡地用“嗯、哦”终结。

“那个……宁傲,你要是有什么事,要跟陈老师说啊。”梁薪妆效简单,先化完了站在后面看张宁傲,有些犹豫地说,“陈老师可担心你了,他都问过我好几次——”

“你烦不烦!”张宁傲粗暴地打断他,“管好你自己得了胖子!跟陈老师和舒星忆关系好就了不起了?”

梁薪没料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笨嘴拙舌地涨红了脸。别说他了,连工作人员都吓了一跳,刚巧副导演喊化完妆的演员下去,梁薪便赶紧借机下楼了。

等张宁傲也化完妆,服化组人员下楼候场待命,趁着就剩俩人的时候李正正才放下手机说道:“你跟人家那么凶干什么呀,越凶越可疑。”

张宁傲瞪着眼睛,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你到底瞒着我什么?!那个初三的学姐退学了!你们对她干什么了?!”

“什么叫我们对她干什么了,我什么都没干呀,充电宝是你给她的,我哪儿知道别人对她干什么了?”

“那是因为你让我给的,都是你拿回来的!让我借口把她的弄坏了把你拿回来的送她!我根本就没想认识她!”

李正正嘻嘻一笑:“那当然啦,如果不是你这个大校草,一般人也没这么顺利不是?”

张宁傲忽地站起来,抓起背包往他怀里一塞:“我不干了!这‘几个’你自己想办法!我不跟你们同流合污!”

李正正似乎已经习惯他这个态度了,不慌不忙地说:“我是没关系呀,反正现在退出有什么后果你自己想呗。试卷不是我做的,充电宝也不是我给的,学姐退学也不是因为我。”

“你……你就是想看我跟祁文超一样下场对不对?!”张宁傲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我们进任务群的事陈老师已经找我谈了,我不信他没有问过你!”

“祁文超那种小角色、暴力狂,进去是早晚的事儿,跟咱们能一样吗?”李正正掂了掂怀里的背包,似乎在确认重量,戳了下眼镜抬头跟他又一笑,“陈老师问我又怎么了,咱俩早就商量好怎么说了不是吗?你要是出卖我,就不会还带着这些东西啦!”

他站起来看着张宁傲:“你出事,我未必会出事;但我出事,你就一定逃不了~”明明比对方矮了将近十公分,脸上依旧笑嘻嘻,这个十四岁少年用活泼轻松的语调发出冷酷无情的恫吓。

张宁傲整个人像被钓钩钓出水面的鱼,竭力地鼓动腮帮子呼吸却呼吸不到氧气。

“哎呀放心啦,我没事你就没事!你怎么不想想玩了这么久,你都捞了多少好处了?”

门外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两人谈话,梁薪跑得呼哧呼哧的:“宁傲,导、导演让咱们下去了。”

张宁傲和梁薪在群像戏里各有几句台词,无外乎:“你真是舒女侠?”“那位可是吴家山庄吴三小姐?”“好功夫!”“哎呀这位客官!”等等水词儿,配上点表情动作,不算太难。

吴英瑶渐渐也进入状态,所以下午拍得比较顺利。荆寻还跟章心宥商量说,如果收工早就请孩子去吃一顿。

直到梁薪接了一通电话。

今天下午一点,他的发小儿,舒星忆的第一个好朋友——吕学武,他的年龄永远停在了十四岁零五个月的这一天。

(53)不酷的舒女侠

梁薪拿着手机,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吕妈妈在电话那边强忍着悲痛安慰他,告诉他千万不要过来,“你和星忆,都等阿姨电话,阿姨安排好肯定通知你们。”

他哆嗦着回了一个“好”。心里想着不能哭不能哭,但眼泪就是止不住,抹了半天妆都要冲没了。舒星忆和吴英瑶还在走戏,他深吸了一口气跑到监视器前面,找章心宥。

“老师……”

章心宥和荆寻都回头看他,梁薪鼓着胸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出什么事了?”章心宥轻声地问。

“刚才……阿姨来电话,学武……学武……”梁薪怎么也说不出“不在了”这几个字,但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监视器前的气氛陷入了凝重,荆寻把他招呼过来坐在自己身边,搂着他轻声安慰了好一会儿。章心宥跑到门外给柴明打电话,吕学武的家长刚好也通知了学校,确认了消息。

“应该……告诉星忆吗?”梁薪抽抽噎噎地问。

章心宥还在犹豫的时候,荆寻果断地说:“告诉她吧,她有权利知道。”说完拿起对讲机:“小演员们到监视器前集合一下。”

不明所以的孩子们围了一圈,舒星忆看着哭泣的梁薪,神情瞬间凝固了。

她猜到了。

“刚才梁薪同学接到了吕妈妈的电话,吕学武同学今天情况突然恶化,抢救无效,已经……离开了。”荆寻的视线在小孩们身上逐一扫过,最后停在女儿脸上,女儿也正在看着他。

吴英瑶小声地抽了一口气,连张宁傲漠然的脸上也闪现惊讶的神色。谁也没有想到,曾经短暂相处过的鲜活生命,就这样被带走了。

这也许是他们生命中,第一次经历的逝去。

舒星忆将目光移到章心宥身上,仿佛在请他确认。哪怕她明知道没有人会拿这件事撒谎,即使荆寻也不会。

“七班的班主任柴老师,也接到家长的通知了。”

舒星忆再去看梁薪,眼神像求救又像怒号:你快说呀,快说这是假的呀!

然而比她更不想相信这个消息的梁薪,早就已经承受不住这个噩耗,蹲下去嚎啕大哭。

舒星忆一言不发地转头就跑,章心宥叫了一声想追,被荆寻拦住了:“别去,让她自己待一会儿。”

章心宥不放心,又叫吴英瑶:“去看着她点儿!”

“哎?我……我去?”吴英瑶指指自己。

“你们俩最熟了,你去合适,快!”

谁跟她熟啊!吴英瑶一边腹诽道一边不情不愿地追过去了。荆寻叹了一口气,拨通了舒月凉的电话:“过来一趟吧,她现在可能需要你。”

舒月凉正在另外一个现场盯自己公司的片子,因为跟女儿的拍摄重合,所以她原本是打算第二天拍武戏的时候再来看看。接完荆寻的电话,她便立刻就开车往这里出发。

荆寻这边则召集主创说明情况,万一主演不能继续完成拍摄,那么无论演员还是场地等都需要重新规划,他们要尽快出一个备案。

“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吧”——章心宥一边听他们商量一边想。

人生中第一个好朋友,终究没有来得及见上最后一面,也没来得及看到俩人共同参与的作品,无论对离去的那一方还是留下的那一方,都将成为一生的遗憾吧。

吴英瑶追到外面找了半天,才在隔了两排的A区找到舒星忆。呆呆的站在墙角,一动不动地望着地面。吴英瑶犹豫一会儿,回去把大衣拿过来,披在舒星忆身上。

戏服很薄,一会儿就被冻透了。

“哎。”

刚想走远点儿,她听见舒星忆叫了她一声。

“女侠是不是不该哭,哭了就不酷了?”

不酷的舒女侠,就不是吕学武笔下的舒女侠了。

吴英瑶低头看自己脚上的靴子,带着精致花纹,听说是导演根据吕学武喜欢的风格让服装紧急订做的。

“干吗要管酷不酷,想哭就哭……”她小声地回答,“你是舒女侠,你不也是他好朋友吗?”

吴英瑶看到舒星忆慢慢地蹲下去,肩膀和脊背不断地颤抖,渐渐从抽泣到抑制不住地痛哭。

原来冷面校花舒星忆,也是会这样放声大哭的。吴英瑶想,她其实也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啊。

两个拍摄地距离很远,路上还堵车,舒月凉花了将近三个小时才赶到。

“星忆?”在化妆室见到女儿,她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舒星忆正在补妆,舒月凉走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手,用力地握了握。“还好吗?”

见到母亲的瞬间,舒星忆又差点控住不住眼泪,但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忍住了:“妈,我现在不能哭,不然妆又要花了,我已经耽误大家很长时间了。”眼眶已经湿了,她赶紧拿纸巾按了一会儿,跟化妆师道歉。

“妈妈知道,妈妈只是想告诉你,”舒月凉把女儿的手放在自己脸上,“你做了一个很负责的决定,无论对别人还是对自己。对你的朋友来说,你也是个很好的朋友。”

“真的吗?”

面对女儿小心翼翼的反问,舒月凉给出笃定的回答:“真的。所以即使你现在非常非常的难过也要坚持,把难过变成动力,把你要做的事做得很好很棒。好吗?”

舒星忆抿抿嘴唇:“嗯!”

舒月凉转身看看其他小演员:“阿姨也代替星忆跟你们说一声谢谢,谢谢你们帮助她、包容她。等拍摄完毕,阿姨再让星忆好好感谢你们。”

不想打扰他们准备,舒月凉稍微寒暄两句就退出来了。荆寻正等在门外:“这就完啦?也不说抱一抱安慰一下?”

舒月凉关上门,径直往楼下走:“那你怎么没抱?还要特意叫我过来一趟?”荆寻脚步一顿,她下了几级回头仰视着他,“跟谁都可以有一个拥抱的人,为什么唯独不敢抱自己的女儿?”

“你生气了?”

“你说呢?”

荆寻不说话,舒月凉也并不打算持续这种对峙。

她知道他一定会退让,如同之前所有对峙、争吵的瞬间,他从不会与她争论输赢,他默认她所有的指责。

自认为冷静理智的舒月凉,却经常觉得自己在荆寻面前,几乎变成了一个泼妇。

他越是无声,她就越是觉得恼火。

你为何连理由不肯讲一个?

胡编乱造也行,口出恶言也可,为何你偏偏要沉默?

“我怕抱她会哭,既然她决定继续拍完,就不要影响她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来的情绪。”舒月凉解释到,迅速转移话题同时强迫自己转移心情,“是不是班主任也来了?你带我去招呼一下。”

“来了,监视器那边呢。”荆寻快走几步超过她,带着舒月凉来到导演这里,“心宥!”

舒月凉目光敏锐地看了他一眼。

“这是星忆的班主任章心宥章老师,”荆寻熟稔地帮两人互相介绍,“这是星忆的妈妈舒月凉。”

“您好章老师,真是不好意思现在才有机会见您一面。”

“没事没事,听寻——”话到嘴边赶紧打住,章心宥握住舒月凉伸出来的手:“听星忆爸爸说,您最近一直在外地。”

在舒月凉面前,章心宥又是家长会上的那个班主任了,而舒月凉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单独跟班主任交流的机会。两个人把荆寻晾在一边,聊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舒星忆。

直到荆寻帮两人换了一遍热茶,舒月凉接过来递给章心宥:“真的特别谢谢您,周末还得加班看着这些孩子们。”

“嗨没事,我来这儿看看也挺好玩的。”

舒月凉喝了口茶:“听说你跟小巴是好朋友?我们刚才还在一块儿呢,另一个片场里。”

“是,认识快十年了。前一阵还吃饭来着……”章心宥想起来又补上一句,“那次就碰见星忆爸爸了,特别巧。”

荆寻轻巧地接了一句:“缘分。”

“甭套近乎了,跟你有缘可不是什么好事。”舒月凉毫不客气地白了前夫一眼,对章心宥充满诚意地建议,“用亲身经历告诉您,我们星忆一点都没随他,一点都没。”

“继续说,咱俩也很久没有互相抓着头发打一架了。”荆寻搓搓手,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真要打。

“什么时候抓头发了,不都是噘着嘴吐口水吗?”

章心宥一边听他俩斗嘴一边跟着乐,一边心里泛着微微的酸。

这一对过去式夫妻,依然有着旁人无法插足的亲密与温柔。

比起荆寻来,舒月凉更干脆直接,带着职场人特有的冷静和女性的敏锐。与她交谈的这几十分钟里,章心宥时刻紧绷,终于体会到了一点当初宋铭铭的感受。舒月凉对女儿的成长和教育有着自己坚定明确的态度,她的不反驳,并不代表认可。而她同时又坦诚聪慧,思维敏捷言语活泼,令人即使紧张却不会对她心生反感。

她的长相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美女,但年轻时一定也靓丽动人。五官组合起来透着一股英气,即使年纪让她的脸颊不再如往日一般饱满,笑起来却依然明亮爽朗。

大概只有这样的女性,才能虏获荆寻的心吧。

舒星忆补完妆了,即将要开始下一条的拍摄,舒月凉起身去近距离地看女儿表演。

“吓人吧?”荆寻凑过来问章心宥,“我前妻一来,我都紧张。”

章心宥缩了下脖子:“有点儿,看问题特别透,我经常想不到那么深……”

荆寻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拿两根手指比了比自己眼睛,做了个“watching you”的动作。

被他那个怕怕的表情逗笑了,章心宥问:“你们家是不是你地位最低啊?”

“这种事看出来就行了,不要特意提醒我。”荆寻伸手把他口罩拉上去,“闭嘴。”

章心宥笑得两眼弯弯,好歹冲淡了一点整个下午的沉重。

舒月凉给女儿拍现场照的间隙,若有若无地,看向他们的方向。

(54)真真假假

第二天又是早上四五点,章心宥打着呵欠上了剧组的车。昨天因为舒星忆而进度延迟,原定晚上七点结束的拍摄,一直持续到十一点。回家睡了不到三个小时,他连脸都没洗就出门了。

熬了一上午,章心宥几乎是闭着眼睛吃完的午饭。荆寻看不下去了,把他塞进自己车里,座椅放平,又从后备箱里找了条毯子:“睡一会儿吧,现在调灯光,开拍得两点以后了。”

“那……那开拍你叫我,我还得随时跟主任汇报……”

张宁傲和李正正的戏份都没拍完,顺延到今天了。陈正挺不高兴,怕耽误学习时间,叫章心宥随时督促赶赶进度。

章心宥嘴巴上答应了,心里却想:这也不是我能定的。

结果这一觉睡过了头,再张开眼睛都四点了。抱着毯子回到棚里,跟荆寻抱怨:“寻哥你怎么不叫我啊?”

“又没什么事儿,多睡会呗。”荆寻拧开自己的保温杯,倒了半杯热茶给他。

监视器前除了导演和荆寻,又多了舒月凉和一个新面孔——长得很不错的男人,看了他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似乎不想跟他扯上什么关系。

第一排已经没位置了,章心宥老老实实在荆寻身后待着,又把剧本和分镜翻出来看拍到哪个镜头了。一天下来,所有的演员都已经把剧本背得滚瓜烂熟,更别提闲闲坐在一边没事干的章心宥。

几分钟的片段,着重讲述两位女侠月夜追缉凶徒的故事。

临近宵禁,快打烊的小酒馆里,江湖上盛名在外的舒女侠舒星九,遇上了吴家山庄爱武成痴的三小姐吴瑶。吴瑶当场要与她分个高下,舒星九被逼无奈只好应战,却不想碰上朝廷通缉的头号要犯歹人扁索。于是二人暂时放下比斗,齐心协力追缉扁索,并相约来日再战。

吕学武笔下的舒星九与吴瑶,基本对应了生活中舒星忆和吴英瑶本人的个性甚至关系。张宁傲则是一位博学多才、相貌英俊的贵公子,一心爱慕舒星久,李正正是他的好友;而梁薪化身一位温厚老实却聪明绝顶的客栈老板。

由于篇幅所限,为了让他们能同时出场,导演将梁薪调整为酒馆老板,张宁傲和李正正为酒馆常客张公子、李公子。

找了半天没找见,章心宥问荆寻:“寻哥,拍到哪一个了?”

“补拍昨天酒馆的群像戏。”荆寻看他在分镜本上一个一个画叉,好笑地说,“你甭找了,导演刚加的,还怕漏掉吗?”

“不是,我怕主任问我……张宁傲和梁薪是他们班里的尖子生,可宝贝了,几点拍完几点回家,随时查岗,一点不能马虎。”

荆寻撇撇嘴,“那个小帅哥是不是喜欢我家星忆啊,然后吴英瑶小姑娘喜欢他?所以对星忆还不太服气?”

章心宥嘴巴张很大,一脸“你是怎么看出来”的表情。

“这种小屁孩的感情傻子才看不出来。”

章心宥满脸复杂,“你说我傻……”

“你不知道?”荆寻更惊讶,“你班主任你都不知道?”

“我知道吴英瑶对张宁傲有好感,哪知道张宁傲对星忆——唉大家都叫他俩校花校草,所以有点受影响了吧?”

“你这话说的,好像我们星忆就不值得他喜欢似的?尖子生怎么啦,我们星忆还瞧不上呢。”

看荆寻一副忿忿不平的模样,章心宥就不懂了:“不是你到底是希望他喜欢星忆还是不喜欢啊?我没整明白,你还想让星忆谈个恋爱是怎么的?”

“我不希望她谈恋爱,但我希望人人都喜欢她,不冲突啊?”

头一排座位上的人齐齐转头,嘘声四起——导演、舒月凉,和章心宥还不知道名字的男人。

“看看,自己就这个德性,还希望星忆也像他!幸亏没随他。”

“二十多年了,天啊,一点都没变过。”

“二十年?我看他四十年都这么过来的!”

“服了服了,这么自恋又自私的人真是第一次见。”

舒月凉干脆拿手机示意,手指一直在屏幕上滑:“我说您老手机里的情人通讯录,划拉五分钟不带停的能划完吗?”

荆寻面不改色:“小瞧我,最低十分钟。”

舒月凉说不过他,一摆手作罢。只有章心宥盯着荆寻的后脑勺苦苦思索,这半真半假的话里,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张宁傲和李正正的戏份终于拍完了,卸了妆就可以回家。

最近被李正正搞得心弦紧绷的张宁傲,被昨天痛哭的舒星忆感染了似的,对延期拍摄增加戏份一口就答应了下来。虽然荆寻说会按照合同增加费用,但最主要的,还是在拍戏的这两天里,他不用想别的。

他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不对,可是不到最后关头,他绝不想让老师和家长知道。

家里条件普通,并非大富大贵或有权有势之家,除了成绩,他没有任何可以倚靠的资源和人脉能为自己的以后铺路。如果连这一条独木桥都被砍断,那他以后的人生简直没有任何指望能够出人头地了。

万一再背上违法的污点,别说出人头地,连整个人生都完蛋了!

可是最后关头……又在哪儿呢?说不定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事儿,说不定大家都犯过这种小错误,说不定——无数个说不定,一种“又不是只有我一个、我不会这么倒霉”的侥幸始终萦绕在他的脑海里。

上楼刚进化妆室,吴英瑶拿着手机向他甜甜地一笑:“张宁傲,能不能借充电宝给我用用?我看你包里有——”

“你干什么翻我包!?”他头皮都绷起来了,一声大喝把吴英瑶吓得浑身一哆嗦。

“我没翻啊,你包没拉拉链……我就瞄见了一眼……”

张宁傲一步跨过去把书包拉好,紧紧抱在怀里。

“不借就不借呗……说得好像我偷你东西似的……”

吴英瑶很委屈,又很不满。本来她最近因为全身心都放在拍戏上,已经不怎么去关注张宁傲了——与其说她喜欢张宁傲,不如说张宁傲的帅和出色理应让她喜欢——这种喜欢如同一种多余的兴趣,遇上更能吸引她注意力的立刻就分崩离析。

李正正赶紧在一边打圆场:“不是不是,宁傲不是那个意思,误会了误会了。”

“我带了,我借你。”舒星忆刚进门,不想看他们吵架,于是从自己包里翻出新买的充电宝递给吴英瑶。吴英瑶飞快地接过去,一直拿白眼儿翻张宁傲,梗着脖子等舒星忆补完妆,两人双双下楼吊威亚去了。

“你能不能别这样啊,反正这几个也是要‘送人’的,你给吴英瑶不就得了,她还那么喜欢你。”趁没人,李正正再次教育他,“态度这么明显,惹人怀疑还不够吗?”

“你别管!”张宁傲咬着后槽牙低声说。

“快到期限你交不了差,我当然不管你。”

张宁傲闻言瞪着李正正,抓紧了怀里的书包,仿佛恨不能砸到他的脸上。后者却全然不把他的愤恨当做一回事,甚至还有点享受的意味。

吊威亚是个辛苦活儿。看电视里主角们上下翻飞、衣袂飘飘、仙气脱俗,但只有吊过的人才知道个中滋味。一套威亚衣穿在身上勒得腰、胯和腿根都很疼,初学者吊上去要保持平衡都很难,万一再恐高滴溜溜直打转,那简直就是灾难。

两个小姑娘的戏服里面穿好几层,垫了不少软垫,即使如此头几天也还是疼得走路都龇牙。所幸她们掌握要领都很快,空中做完一套完整标准的动作已经不在话下。

俩主演已经习惯了,倒是把地面上的家长们看得一惊一乍的。章心宥的心随着她俩一上一下,都提到嗓子眼儿了。

吴英瑶比舒星忆早拍完,像明星一样得到剧组准备的一大束捧花,庆祝戏份杀青,把她开心得不得了。回家前跑过来举着充电宝找舒星忆:“谢啦。”

“充好了?”舒星忆还有一个单人镜头没拍,要比她晚点儿才能走。

吴英瑶欢快地一笑,掏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刚才张宁傲跟我道歉了,还送了一个给我——我可没弄混啊,刚才你这个插着我的手机呢。”

张宁傲还从未这么低眉顺眼地跟她讲话,顶着一张帅脸求她原谅的可怜模样立刻就让吴英瑶软下了心肠,满心欢喜地收下对方的礼物。

舒星忆还在调整威亚,点点头说:“行,直接扔我包里吧。”

等到她最后一个动作完成,已经是晚上十点了。章心宥也跟着学生一起撤退,回家洗洗涮涮,倒在床上给荆寻发消息:“还没拍完啊?”

“补一个反派特写,马上就完。”没等他回,荆寻又说:“给我留门。一会儿还得回公司一趟,不想折腾回家,累。”

章心宥蓦地精神了:“我等你吧。”

“别等,你睡,钥匙放在地垫下面。”

说是这么说,可章心宥一想到他会来就睡不踏实,把下午大家调侃他的那些风流韵事在脑子里轮番想象。想到最后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毕竟自己跟荆寻之间还没到能够去烦恼这些的地步呢。

迷迷糊糊不知道几点,听见开门声。

“寻哥……?”章心宥刚问出口,卧室的灯就被打开了,突然的亮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也把他给照精神了。

刚认识了一下午的人,手还没从开关上拿下来,冷冷地看着他。

章心宥看清楚了,想起来了,这个男人一下午都坐在荆寻身边。

他叫胡阅颜。

(55)一层窗户纸

章心宥整个人都是懵的。他怎么进来的?他为什么来?寻哥呢?

“呃……你、你好?”不管为什么总之先问好吧,虽然情况有点诡异。

胡阅颜似乎也并没料到床上还有个人,眼中闪过不可置信的惊异,然而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问,生硬地回一句:“你好。”

语气并不友好,眼神似乎想把章心宥烧穿了一般。

“那个……我是暂时借住这儿,您……您有什么事……?”

对方完全不打算回答他,章心宥接下来就不知道说什么了,在被窝里手足无措,脑子始终搞不清现在的状况。

“阅颜?”荆寻的声音从外面打破尴尬,也解救了章心宥。

胡阅颜转身就走,章心宥松了一口气,赶紧爬起来胡乱在睡衣外面套了个外套,扒着门框探头往外看。

“你怎么在这儿?”荆寻拽住胡阅颜的手腕。

胡阅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说晚上不回去,我想你可能会在这里过夜。以为这里你很久没住过,是不是连被子都没有——看来是我多虑了。”

他跟荆寻脸对脸,一字一字从牙缝里挤出来:“这.里.什.么.都.不.缺。”胡阅颜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扔在桌子上,“这东西以后不用存在我这里了吧。”

一甩手冲出门去了。

荆寻追出去在楼梯口截住他:“阅颜!”

“不要叫我!”胡阅颜吼道,“荆寻,你是不是还要说他只是你女儿的班主任?!说你对他没有任何想法?!还是说只要对你有意无论男女你都不想放过?!”

荆寻不说话。

“直男?你?”胡阅颜指着他,笑了,“你让我以为我是跟你最亲密的同性,让我以为你只要对男人产生哪怕一点兴趣第一个考虑的肯定是我……

“盛和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不信,现在我信了——连他妈寇文义都可以爬上你的床,唯独我不可以?!荆寻!你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我在乎你。”荆寻回答得十分果断干脆。

“放你妈的屁!这种在乎我不要!”

胡阅颜从来没这样不顾风度吼叫着说话,最后一个“不要”已经破了音,胸膛剧烈地起伏,红着眼眶几乎要哭出来了。

他很想哭,他只是不想在荆寻面前哭。用手指按住眼角,胡阅颜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转身离开,不然他不知道他会掐死荆寻,还是掐死自己。

还有可能上去掐死那个数学老师。即使他知道章心宥何其无辜。

可是人嫉妒到了极致,还会去管谁无辜不无辜?

荆寻没有追,拨了电话给厉盛和——原本以为自己永远不会用到他的号码——对方睡得正熟,却一听到“胡阅颜”三个字就马上清醒,连理由都没问就爬起来找人了。

回到楼上,章心宥已经等在客厅里,两个大眼睛惴惴不安地盯着他。

荆寻重重地在沙发上坐下,满脸疲劳,好像已经累得不想讲话。相顾无言,沉默的时间越长就越是不好开口,章心宥错过了发问的时机。

荆寻叹了一口气:“想问什么,问吧。”

“你们俩……是……”

“二十年的朋友,兄弟。”

“他对你——”

“爱情。”

荆寻的直截了当,反倒让章心宥不知道该接什么了。他们刚才的争吵在深夜寂静的楼道里传来,即使隔着几层楼梯也能被耳朵捕捉到。

他的寻哥,可以接受同性,甚至他已经接受过同性了。

那天晚上他说过的“一三五男”,和片场里众人对他的那些调侃,去除玩笑的成分,内核应该都是真的。

那荆寻对自己呢?到底什么想法?他又知道自己对他是什么想法吗?

他知道,肯定知道。

自己在荆寻面前怎么能藏得住一丝一毫的心思?

“所以以为我金屋藏娇了。”荆寻偏着头看他,似笑非笑,“你不问问谁是那个‘娇’?”

章心宥抬头看他,反问道:“寻哥,这是开玩笑的,还是认真的?”

没等荆寻回答,他又说:“很多事情不是一句玩笑就能带过的——不管是玩笑还是认真,我都不想知道。

“也不想当那个‘娇’。”

荆寻在这一刻明白,章心宥并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陷入混乱,或者说他即使理不清搞不懂谁和谁之间的关系,却始终知道他想要跟自己发展成什么关系。

不想以玩笑被试探真心,也拒绝成为玩笑。

那么下一步呢?

由谁来走?

你,还是我?

荆寻拍拍膝盖站起来:“太晚了,快休息吧,你还要上班。”这层形同虚设的窗户纸暂时还是别捅破,再给双方一点儿思考的时间吧。

荆寻走了,章心宥没留。等脚步声渐行渐远,锁好门,重新滚上床,睡觉。

不同于疲于周旋的荆寻,不同于悲伤难抑的胡阅颜——他睡了一个好觉。

《月夜缉凶》进入后期时间,荆寻便嘱咐服装组把小演员的戏服清洗干净,当礼物送给他们。本来打算让舒月凉帮忙,送到学校去交给章心宥,但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找了不忙的一天,估摸着章心宥快下班的时间自己去了。

荆寻一边开车一边暗自嘲笑自己:从什么时候起,他要见谁,还需要找一个合理的借口了?

离西五中的大门还有十几米,就看见章心宥骑着他那台死飞从校门里出来,旁边还跟着个骑电动车的老头儿,俩人飞快地转个弯不见了。

荆寻想都没想,稍微加速跟了上去。

章心宥哪里知道身后还跟着个尾巴,一路骑一路看,跟陈正专心致志地搜索目标。

学校里好几个住宿生集体夜不归宿加旷课,教务处赶紧发动老师到周边网吧、游艺厅、电影院,甚至酒店去找人。

有了祁文超这个前车之鉴,西五中可不想再出个大新闻了。

章心宥本来下午请了两节课的假,趁着爸妈都不在的时候去医院看大舅,聊天还没聊完呢就被陈正一个电话从医院叫回去了。

四五个老师地毯式搜索,整整在学校附近搜了俩点儿,最后在某个学生的小视频更新里发现了关键信息,在一个新开的KTV包间里把人堵住了。刚要松口气,就听陈正在外面喊:“你给我站住!跑什么跑!”

章心宥也没看清是哪个,反正拔腿就追。他没有陈正认学生那两下子,谁跑追谁就对了。

被追的小孩儿想要横穿街心小公园,没见过这阵仗也是慌不择路,脚下一崴顺着景观水池的下坡就骨碌下去了。

跑是跑不了了,还得喊“老师救命!”

水池没多深,顶多到腰,但冬季的水面结了一层薄冰,没被淹死但能给冻个半死。章心宥没时间考虑,直接蹭下去站水里,托着学生让他爬上去。等陈正过来,章心宥已经自己一路趟着冰水找入水台阶上来了。

“快快快,快回家换衣服!”陈正赶紧撵他回家。

冷风一吹,牙齿直打战,章心宥感觉半条命都没了。一想到还得穿着湿掉的裤子骑车,另外半条也要没了。

“心宥——!”

一转头,看到荆寻在马路对面喊他:“过来!”

章心宥迟疑了一会儿,倒不是想到那天晚上,而是寻思着自己这一身湿淋淋的外加一辆自行车,不太好意思弄脏荆寻的商务座驾。

“章!心!宥!”他的犹豫似乎让荆寻生气了,头一次连名带姓的叫他。“给我过来!”

章心宥从未见过荆寻生气,更没惹过荆寻生气。也从来不知道荆寻生气的时候,表情是这么吓人的。

这一下给晚熟青年震住了,立马老老实实推着车小跑过来。荆寻把人从前门塞进去,利落地放倒后排座椅,死飞从后备箱塞进去。

扔一条毛毯在章心宥身上,:“湿衣服赶紧脱下来。”

“现在……?”那不光着了吗?章心宥想坚持到回家,蒙着毯子没动。

“快点!”

章心宥立刻手忙脚乱地开始解鞋带、脱裤子。湿掉的外裤、秋裤粘在一起很难脱,空间又狭窄,荆寻开了一路,章心宥就脱了一路,下车的时候就在毛毯里就穿了一条小内裤。

章心宥还寻思下车怎么最快速度奔跑到楼上,结果一抬头就傻眼了:这是哪儿啊?

荆寻把车门一关:“我家。”

(56)刀与酒

荆寻把他留在车里独自上了楼,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干净的裤子、拖鞋和浴衣。裤子肯定是荆寻的,章心宥穿上裤脚还得折上两折。

跟在荆寻后面一边打量着四周的各种豪车,一边走向停车场电梯,章心宥一边想着该不该问他为什么要带自己回家。

“明天上课有什么一定要回家拿的东西吗?”

还没问,荆寻先开口了。

“呃——也不是一定要回家,但——”

“那就别回了,星忆在她妈妈那儿。明天我送你上班,刚好还有好几套戏服需要你带过去。”荆寻倒是毫不客气地专断独行起来。

这算是理由吗?章心宥想。算了,不回就不回呗,还能把我卖了?

电梯直升到十七层,荆寻也不看身后的章心宥,打开智能锁推门换鞋,径直往室内走。章心宥小心翼翼地不敢说话,帮他不回头的寻哥看锁没锁门。

仿佛知道他心里想什么,荆寻回身看章心宥站在门口不肯动,小狗护食似的一直担心地盯着门把手说:“过来吧,自动的。”

章心宥颠颠跑过来了。

荆寻直接把他送进浴室,干净衣服搭在架子上。已经存了一半热水的浴缸里,水龙头还在哗哗放水:“好好泡一会儿,暖和过来再出来。浴巾用哪个都行,内裤在这儿,新的除过菌了。”

“谢、谢谢寻哥……”

看章心宥缩手缩脚的模样,荆寻到底是不忍心再跟他摆脸色,伸手在头上狠狠地揉了一下:“跟我还计较那么多。”抬起他下巴把脸上已经粘不住的纱布撕下来,“很久没上药了吧,不听话。”

别说上药了,章心宥经常一整天连脸都不洗。

“寻哥,我——”

“有话出来再说,去。”荆寻把他撵进去,关上门。一直到听见章心宥在里面窸窸窣窣脱衣服,迈进浴缸里还被热水烫得“哎哟”一声才转身离开。把小青年的衣服一件件放进洗衣机,再打开冰箱看看有什么材料可以做晚饭。

荆寻很清楚,章心宥心里藏不住事也藏不住话,那天晚上悬而未决的一切,他是一定会跟自己整理明白的。

晚熟青年对很多事都懵懵懂懂像个少年,却唯独最知道自己要坚持什么。

半个多小时的热水澡把章心宥泡得每个毛孔都舒张开了,浑身熨帖,脸蛋通红,像个煮熟的虾子一样带着热乎气儿出来了。

荆寻忍不住“噗嗤”一笑——他刚做了一盘油爆虾。

看章心宥有点发干的脸颊就知道他什么都没擦,领回浴室里把洗脸台上的护肤一二三指给他:“做个精致的小男孩儿,不要只会用大宝。”

章心宥想起自己洗手池上有且只有一种,加一起只要三十九块八的大宝男士洗护套装,小声嘟囔:“大宝怎么啦,大宝可好了,一瓶能用全身。”

其实他刚才已经偷摸地擦了荆寻的身体乳,一边擦还一边想:这下跟寻哥身上一个味道了。立刻觉得自己干了一件特别色情又下流的事儿。

章心宥这几天一直在回想从初相识到现在,荆寻对他那些体贴和暧昧的瞬间——是荆寻对他爱慕的回应,还是故作不知的本性与习惯?

像自己这样暗恋着他的人还有多少,他都知道吗?

荆寻在章心宥心中的面目突然模糊且遥远了起来,让他看不清抓不着,仿佛往日的种种,都只不过是这个男人无数个随手给予的温存之中的一个。

然而当荆寻头发蓬乱地跟他出现在同一个卫生间里刷牙的那个时候,他真的以为自己是可以的,是有机会跟他的寻哥继续发展,甚至交往的。

哪怕章心宥从来没觉得自己能比得过舒月凉——现在又多了一个胡阅颜,这两人无论是从哪方面来说,跟荆寻的羁绊都是自己赢不了的。

可是即使要死,他也要死个明白。

一边吃油爆虾一边打量比自己家客厅还大的厨房,章心宥扒完了一碗米饭。荆寻不饿,开了一瓶啤酒,把他吃得吮手指的吃相当下酒菜。

“想参观就参观,没有上锁的房间也没有藏尸体的冰箱,随便看。”看章心宥吃完了蠢蠢欲动的模样,荆寻就知道他想干什么。

章心宥“嘿嘿”一笑,心想不看白不看,谁知道自己以后还能不能有机会再踏进这个家?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客厅,主、客卧室,储物间,衣帽间,两百多平米的公寓不能算大,可一个人住确实是奢侈。逛了一圈,章心宥溜进了荆寻的书房,简洁分明充满男性气息的空间里,书架上却塞满了少女漫画——《美少女战士》《彼时彼女的故事》《skip beat》……有些太老或者太新的,章心宥根本听都没听过。

“星忆看的?”

荆寻慢悠悠走过来跟在他后面,章心宥趁机问道。

“我看的。”毫不意外的在章心宥脸上看到惊诧,荆寻耸了下肩,“大叔爱看少女漫画又不犯法,你这是偏见。”

“不是……为、为什么啊?”

“浪漫啊,”荆寻随手抽出一本来,“女主角们得到爱的方式各种各样充满想象力,无论中间多少波折,结局都是美好的——我喜欢这样的故事。”

这么一说,似乎又带着一点悲伤的意味,章心宥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生硬地转移话题:“这个又是啥?”书桌上放着两个长方形银色花纹木盒,盒面上一串外文是章心宥没见过的名字,只能认出DELBEN。

看起来就贵贵的。

荆寻打开木盒,拿出两把一模一样的长刀,放手里转了两下:“做我们这一行,防身的东西总要准备一点。”

章心宥惊呆了:“做影视广告这、这么危险的吗?”

问完的一瞬间,看荆寻的表情就知道自己又被骗了。

“小傻子,说什么都信。”荆寻转手递给他一把,让他拿着玩儿,“香槟刀,刚买来还没用过。”

整把刀非常有重量感,刀身是上宽下窄的流线型,并没有开刃,木制刀柄上戴着弧度优美的护手。

“香槟刀是干什么的?”

“顾名思义,开香槟的啊。”

章心宥一脸“你又诓我”的表情。

荆寻没解释,拎着刀往外走:“来。”从橱柜里拿出两支高脚杯,又到冰箱里抽出一瓶香槟酒,用餐巾擦干冷凝水,去掉瓶嘴的封口和铁丝。

左手托着瓶底微微倾斜,将瓶口向着客厅,右手握着香槟刀沿着瓶身上下微微比量,接着迅速地往瓶口方向一滑。

“砰”地一声,香槟瓶口连同木塞一起飞了出去。

荆寻马上将冒出断口泛着泡沫的香槟酒倒进杯子。整套动作一气呵成,看得章心宥目瞪口呆,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信了?”递给他一杯酒,荆寻问。

章心宥连连点头,“信了信了!”

“关于来源还没有确切的说法,不过一般都认为跟拿破仑时期的骑兵有关。老百姓为了迎接凯旋而归的士兵们而送上美酒,于是马背上还手握着缰绳的骑兵们便直接用手里的军刀削开香槟庆祝胜利。

“现在如果只是想要开香槟的话,家里的王麻子菜刀都OK,只要够沉。但开刃以后要用刀背。

“像这种一比一比例还原军刀的香槟刀,只是表演和收藏用罢了,不是特殊场合谁会拿它来开酒。”

荆寻一边介绍一边擦干净滴落到地面上的酒,捡起带着木塞的瓶口,“开了你就得喝完啊,你以为白开的。”

章心宥举着酒杯,觉着这酒的味道已经不重要了:“那寻哥你——是有很多特殊场合了?”

荆寻,与刀,与酒,组合在一起,是最大的诱惑,也是最大的危险。

荆寻把沾了酒的刀身拿餐巾一擦,刀尖一转抵着章心宥的脖子,冰凉的触感让小青年微微瑟缩。

“一刀开一瓶酒,一刀宰一个小羊羔儿——你说呢?”

章心宥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不说话,荆寻笑一笑,收了两把刀搁在一边,打开了客厅里的音响。

没听过的前奏缓缓响起来,章心宥喝了一口酒,问道:

“寻哥,我喜欢你这件事,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57)刀与刀

荆寻盯着那两把香槟刀,暂时没有回答。

这两把刀原本是买来跟郊区别墅的储酒柜一起做装饰用的。他并不嗜酒也不收藏,稍稍储存一点只是为了朋友来玩的时候随时有喝的。另外临近年会,刚好做个开场表演给大家助兴,为此专门练了许久。

胡阅颜总是说他喜欢鼓捣这些炫技的东西引人瞩目。

没想到,今天这一刀削开了香槟酒,也破开了窗户纸。

他曾经设想过章心宥会如何试探着开口,比如“寻哥你会跟男人交往吗”“你有没有对谁有好感”“你对我感觉怎么样”等等等等。

却没想到章心宥这一句话把所有该说的都说了——这个晚熟青年总是让他在想不到的地方出乎意料。

可是仔细想想,章心宥不是一直如此吗?

看起来软软糯糯、善良可欺、单纯好骗,却无论何事都始终固守着自己认定的那一点坚持,执拗得令人生气。

“你喜欢我……?”荆寻重复道。

章心宥转动着手里的酒杯,看看荆寻又低头看看酒,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羞涩的笑,不如说是自嘲:“你该不会现在还要问我,是哪种喜欢吧……”

看,连给你打太极的余地都没有,决不允许模棱两可的模糊答案。

“好吧,”荆寻端着自己的那杯酒,到沙发上坐下,“很早。”

章心宥面色羞赧:“……有那么明显吗?”

“你说呢?”

章心宥抬头,看着荆寻的脸:“那,那,那你觉得……讨厌吗?”

虽然主动打出一记直球,却依然紧张得舌头打结。放在以前,荆寻可能会为了欺负他而回答“讨厌”,看他难过再回“骗你的怎么会呢”,然后饶他一句“寻哥你又闹我”。

可现在荆寻做不出。那天晚上章心宥已经向他证明了,在这种事情上,他拒绝玩笑。

荆寻摇了摇头,轻声地说:“不。”

“那你——喜欢我吗?”马上又补充了一句,“就是我喜欢你的那种喜欢!”

看来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荆寻想,也对,临阵退缩也并不是章心宥的风格。

“在这之前你能不能先回答我几个问题?”他没直接回答,歪头示意沙发,“一定要站那么远说话吗?”

“不讨厌”虽然不等于喜欢,起码让章心宥稍微松了口气,挑个离荆寻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了。音响里换了歌,邓丽君独一无二的嗓音开始流淌在空气中。

如果没有遇见你,

我将会是在哪里;

日子过得怎么样,

人生是否要珍惜——

“为什么喜欢我?”

面对荆寻的问题,章心宥抿着嘴唇不知道怎么回答。不是他没有准备,而是他自己也说不清:“长得好看,很体贴,人也好——”说完迅速看了荆寻一眼,又被自己否定了,“有时候也没那么好……”

荆寻哭笑不得。

“这种事情,怎么能说明白的呢……”章心宥嘟囔着。

“那在我之前,有喜欢过别人吗?”

又让荆寻出乎意料的,章心宥竟然点头了:“那时候……还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现在想起来,应该是喜欢的。”

“谁?”

“大学同学,非常要好,寒暑假总来我家玩儿。”回忆当时,章心宥依然会觉得那是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无论是大学生活还是石飞。“虽然模模糊糊的,但我们两个应该互相都有感觉。他比我更敏感一点,可能不想发展成其他的关系,慢慢就拉开距离了。我当时还特意找书看,翻杂志,以为自己有毛病……”

荆寻一边喝酒一边听,一边看章心宥的侧脸。对晚熟青年来说,无论是以前的心动还是暧昧的瞬间,都没有任何需要向对方隐瞒的地方。

“现在还联系吗?”

“联系啊,就普通朋友呗。偶尔吃个饭聊聊工作,以前的事都不提。”

荆寻轻叹一口气:“真是问你什么就说什么。”

“别人我也不说啊,这不是你在问吗?”章心宥惊讶道。

“我问你就说?也够实诚了。所以你还没来得及谈个正经的恋爱,就遇上我了?”

章心宥一听,脸上立刻迷茫起来:“你的意思是……跟你在一起还要求有恋爱经验的?”

荆寻摇头哈哈笑,感叹章心宥总有办法用自己的直线思维打破他的弯弯绕绕。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怎么分辨我是不是一个——值得你喜欢的对象?”

章心宥张着嘴思考了一会儿:“值不值得……还有标准啊?”

“有啊,每个人都有。”荆寻理所当然地说。

章心宥一时之间踏入了陷阱,似乎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

“如果那天阅颜没出现,你是不是还不会跟我挑明?”

“我——”章心宥摇晃着杯子里的液体,似乎觉得有点为难:“毕竟还是星忆的班主任,跟学生家长发展出恋爱关系……不太好,所以原本是打算等星忆毕业了再跟你说的。”

“星忆毕业?那不是还得一年多吗?!”荆寻震惊地问,“这一年多你打算干吗啊?”

“培养感情啊!”

“培养一年多?我都能结婚生个二胎了。”

“那我不是不确定你是直的还是弯的、也不确定你对我是不是有感觉、也不确定你的感觉是不是喜欢吗?”越说声音越大,感觉俩人几乎要吵起来似的。

“我对你的感觉是不是喜欢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啊!”

荆寻突然靠过来,章心宥觉得他那张帅脸一下子近在眼前,近到能数清楚他的眼睫毛。

嘴唇上微微一热,下唇还被嘬了一下。

“现在知道了?”

章心宥舔了一下嘴唇,用耳语一般的低声问:“你是不是亲我了……?”

“是呀,你的初吻被我拿走了,二十八岁,第一吻。”荆寻的低音犹如ASMR。

“不伸舌头就不算初吻。”章心宥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双唇,吐露爆炸性的发言。

“哇,看不出来你可真是个——”“小色鬼”三个字还没有出口,荆寻就被欺身而上的章心宥堵住了嘴巴。

晚熟青年只有理论,没有实践。狠狠撞上来,牙齿磕得荆寻嘴唇疼,他手里的酒杯不知什么时候放在一边,两只手紧紧攥住了荆寻的衣领。

章心宥这把新刀,破开了荆寻的城池。

荆寻顺手就将他揽在怀中,一手抱着腰,一手轻捏着下巴,引导着章心宥的舌尖在口中追逐。章心宥并不结实的小身板此刻变得十分乖巧,柔软而安静地躺在他的怀抱中。

心跳倒显得聒噪了。

荆寻一伸手就能探进去摸到小青年光滑的腰际,他便毫不客气地这么做了。章心宥发出撒娇一般的鼻音,有样学样地亲他,摸他。

这一声鼻音刺激了荆寻。

章心宥身上穿着他的套头衫,他的内裤,他的家居裤——仿佛整个人都打着“荆寻所有”的标签。

“嗯嗯——?!”章心宥被荆寻突然的深吻打个措手不及,几乎来不及呼吸。男人高大的身躯压着他倒在沙发上,解开了系带长裤的绳结。

章心宥几乎没有抵抗,只在喘息间求救一般叫他的名字:“寻哥……!”

荆寻稍微撑起上半身去看章心宥的脸,小狗一样水汪汪的眼睛里映着自己写满欲望的脸,胸脯起伏着大口地呼吸。

“你会跟我……在一起吧?”晚熟青年满怀希望地问他。

这句话让荆寻冷静下来。只要他回答“是的”,自己便能把对章心宥的所有幻想都实现。无论是温言软语的缠绵,还是粗暴下流的性爱。

然后呢?

持续不断地让对方失望,也让自己失望,他将再一次重复以前的错误。

荆寻握住章心宥的手,将他的指骨放在唇边亲吻。

“不,我们不会在一起。”

(58)坏男人

章心宥仿佛没听懂,茫然地问:“为什么?”

你喜欢我,我喜欢你,你单身,我单身,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他的指骨上传来荆寻温热嘴唇的触感,跟刚才吻他的感觉是一样的,温存而充满爱意。

荆寻把他的手背贴在自己脸上摩挲:“有时候,喜欢不一定就能在一起。”

章心宥自然不会满足于这似是而非,相当于什么都没说的答案。收拢五指扣住了荆寻的手,重复道:“为什么?”

因为我会伤害你。

“喜欢也未必就一定要在一起啊。”

荆寻感觉到手掌上的力度暗暗加大,似乎是章心宥与自己之间无声的角力。

“喜欢却不在一起那干吗?”

荆寻一笑:“很多事儿啊,跟‘干’字有关的都能干。”

老流氓!章心宥脸上通红。又气又羞,恼恨他在这种时刻还有心情讲这种下流话,不知道他的寻哥往日那些礼貌优雅又贴心的行为是不是都是装的?

“你跟喜欢的人……都这么说吗?”

荆寻亲了他的手背一口。

“不,我跟不喜欢的人也可以这么说。”看着章心宥的眼睛慢慢睁大,又接上更加残酷的一句:“还可以这么做。”

章心宥不说话了。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人身几何能够得到知己。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所以我求求你,

别让我离开你。

邓丽君的歌谣,在空气中温暖而抒情地流淌。

章心宥想,如果我这样说,眼前的这个男人会答应我吗?

不,不会。

他曾经以为,荆寻是能够实现他任何要求他的“他的寻哥”,现在他知道,荆寻是偏偏不会实现他这个最强烈愿望的冷酷恶棍。

荆寻是黑色的,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却明知道这一点依然让人无法自拔的,标准的坏男人。

“除了在一起,什么都可以做——这是四十岁男人的恋爱观吗?”章心宥轻声问道。

“不,只是我的。”

啊,真可恨啊。连这种“我就是这么随便”的坦率都可恨。

“我可以骂你吗?”

荆寻将手从章心宥手里抽出来,把他的手指抚平,怜爱地贴在自己脸上:“可以,你还可以打我。”

真可恨啊!

章心宥抽回手掌,盖住自己的眼睛:“……你明知道我不会打你。”

荆寻又去亲他的手背:“对不起,心宥。”

“是不是有很多人像我这样喜欢你?”

“大概吧。”

什么叫大概?一个自己,一个胡阅颜,或许另外还有多少个是荆寻自己都数不过来的?

“你每一个都喜欢?”

荆寻听得出来,小青年已经难过得快要哭了。

“当然不是,只有你。”

章心宥沉默了一会儿,喊道:“我不信!”

晚熟青年可爱得让荆寻真想马上把他拆吃入腹,“是真的。”然而自己只是挪开他的手,把他拢在怀里,亲上他潮湿的头发。

荆寻家里的沙发足够大,但躺上两个成年男性还是很挤。章心宥窝在荆寻的臂弯里,心里乱成一团,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得到回应了,这回应却令他欣喜之后又极度失落。

“寻哥……那你要我怎么办呢?”

爱我。

荆寻几乎要脱口而出了——像当下,像此刻这样爱我,永远爱我。

“我不明白,你说你喜欢我,却又不会跟我在一起……所以你只是想要我跟别人一样,远远地看着,或者只是当个,当个……那种朋友……?”

章心宥说不出“炮友”这个词,他的认知里这个词从来不会跟自己发生关系。

荆寻低低地笑,章心宥听他在耳边说“天呐。”

“不跟你在一起,是因为我很珍惜你——现在你可能不懂,以后就会懂了。”

章心宥寻思了一会儿,突然抬头问:“这意思是跟我在一起就是不珍惜我了?那你跟我在一起会怎么样,玩弄我吗?”

荆寻盯着他好半天没说话,章心宥只觉得自己被抱得越来越紧。

“对,玩弄。”从生理到心理上。

明知道他的意思只是玩弄感情,荆寻依然在脑海里将他用自己的方式“玩弄”了一百八十个花样——直接导致自己勃起了。

从吻到抱,还抱了这么半天,现在才硬邦邦荆寻都觉得自己变矜持了。

章心宥察觉到有个东西顶着自己,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那是什么。老实讲他自己也是有那么一些兴奋的,毕竟荆寻的吻实在太美妙。

只是从生理上的反应来看,他输给荆寻太多了。

这就要发生关系了吗?

明明说了不会在一起,但还是可以发生关系?破了处男之身的同时就等于失恋?要跟寻哥亲热,就要像他身边那些情爱对象一样,只上床,不谈爱?

在章心宥脑袋里百转千回的时候,荆寻不轻不重地在他耳垂上咬了一口,迅速地起身跟他拉开了距离,拍拍他的大腿:“睡觉去吧,我们俩都冷静一下。”

章心宥从沙发上坐起来,摸摸被咬得发烫的耳垂:“我挺冷静的……”

荆寻拿了个靠垫抱在怀里,下巴朝自己被挡住的那个部位微微点一点:“我说‘我们俩’。”又赶章心宥,“快走,我的理智只能坚持十秒。”

客房已经被荆寻收拾好了,章心宥关门往床上一趴。隔了半个钟头又出来问正在厨房吧台喝剩下香槟酒的荆寻:“‘你们俩’都冷静了吗?”

荆寻噗地一笑。

把他招呼过来,在吧台和自己两臂之间围住:“看到你就不太冷静。”

章心宥干脆抱住他,头往他肩头一蹭,闷声说:“寻哥,我追求你行吗?等星忆毕业了再考虑我们要不要在一起,行吗?”

“你已经追到我了,”荆寻说,“只是不在一起而已。”

“不在一起叫什么追到啊?”

荆寻两手托着他的脸,低头看:“让我喜欢上你就是追到了。”

“我不——”

荆寻直接用嘴巴堵住他的话头。

这个吻细腻绵长,温柔无比,章心宥完全舍不得结束,对方离开的时候又追上去亲住,笨拙地索吻。

食髓知味了。荆寻想,这可怎么办,都不知道谁比谁更色了。

亲完了又抱住,荆寻抚摸着使劲儿撒娇的章心宥的后背,轻声细语:“你早晚会懂的,并不是在一起就会快乐。”

尤其是跟我。

章心宥一下子从他胳膊底下钻出去了:“这种事,我并不想懂!”啪嗒啪嗒跑回房间,“砰”地关上门。

晚熟青年的小脾气也很可爱,荆寻再一次意识到自己也有恋爱滤镜。

直到第二天早上上班,章心宥还是闷闷不乐,下车前不死心地问荆寻:“寻哥,你不会跟喜欢的人在一起,那会跟不喜欢的人在一起?”

“我不会跟任何人在一起。”捏捏他的脸,荆寻回答道。“满意吗?”

“谁会满意这样的答案啊,我宁可你说不跟我在一起是没那么喜欢我!”

荆寻一愣,没等问为什么章心宥就打开了车门。他不愿意让荆寻送自己到校门口,还有两公里的距离就下车了。

荆寻把他的死飞搬下来,看着他背着书包一蹬车就溜远了,堵着气连一句“我走了”都不肯说。

“啧,又忘了。”荆寻看着后备箱里打包的戏服,倒也没有多少真遗憾。

章心宥刚到学校,就被拎到教务处不咸不淡地谈了几句话,说什么“最近事情很多,知道你承受了不少压力,不要影响教学质量”“学校理解你有教育热情,好好带班,不要剑走偏锋”。

到底是褒还是贬,章心宥愣是没听出来。反正大意就是你老老实实干活儿,一些事大家都不提了,翻没翻篇儿看你表现。

他不知怎么又想起荆寻来,恨恨地想:到底怎么办?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干吗非得模棱两可,说一句准话能死吗?!

中午吃过饭,章心宥抽出点时间来,洗了块小抹布擦车。

看到别的车友弄了个酷炫的夜光轮,他也想试试,又怕颜色选不好太扎眼,就先网购了几卷夜光胶带,先贴贴看效果。

“哇,老师,你怎么买粉色的啊?这么少女!”吴英瑶跟陈萌萌一起闲逛,蹦蹦跳跳地过来蹲在他身边,拿他的胶带玩。

“那是赠的、赠的!谁要贴粉色的,想要拿去。”章心宥赶紧把那个粉色胶带塞她手里。

“真的啊?那我不客气了,嘿嘿嘿!”

章心宥放下手里的抹布,问道:“舒星忆最近情绪怎么样?老师也不太方便问。”

拍完《月夜缉凶》,吴英瑶跟舒星忆一起去参加了吕学武的告别仪式。章心宥提前一天跟柴明一起去吕学武家里慰问,没跟舒星忆碰上。在学校试探地安慰了几句,舒星忆就说没事,他便也不好再问了。

女生心理疏导,一直都是他的短板。

吴英瑶扯手里的胶带,“就那样呗,反正是要低落几天的。老师你也不要问她,这种事老师安慰不来的。”

“嚯,你很懂?”

“反正有人可以安慰她的啦,老师不懂少女心。”

章心宥一脸问号。正要细问呢,张宁傲匆匆跑过来叫:“吴英瑶!”

“章老师好,我……我找吴英瑶有点事儿……”

“去吧去吧!”章心宥一挥手,俩小孩迅速地跑开了。

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没等吴英瑶少女含羞地问“找我干什么”,张宁傲就满脸焦急地说:“那个充电宝,你能还给我吗?”

(59)胆小鬼

舒星忆和梁薪参加吕学武的告别仪式,吕妈妈把儿子写过的剧本整理了一个大纸箱,要跟遗体一起烧掉。

“这是他生前最喜欢鼓捣的东西,我想让他在那个世界里也能开开心心干自己喜欢的事。”憔悴的母亲抹去眼角的眼泪说道。

“阿姨……可不可以留一本给我?”舒星忆看着那一箱子封皮各色各样的手写剧本,想起了她跟吕学武的第一次见面。

你在写小说吗?能给我看看吗?

不是小说,是剧本,动作片剧本!

“当然可以啊,你别觉得忌讳就行。”

舒星忆摇摇头,在箱子里找出那本当初被祁文超扔在自己脚边,后来曾在他们七人小组里流转写下了各种桥段和脑洞的笔记本。

她把这个本子放在书包里,并不经常看,却一直揣着。

“舒星忆!”

吴英瑶在门口跟她招招手,不知为什么面色不虞。舒星忆过去了,才发现她身后还站着张宁傲。

“上次不是借了你的充电宝吗?我好像还错了,咱俩换一下。”吴英瑶气鼓鼓地说,但这气却是朝着张宁傲发的。

“错了吗?”舒星忆并不常用充电宝,除了拍戏那几天就没再拿出来过。

“肯定是错了!请你赶紧把那个还给我!”仿佛等不及,张宁傲举着自己手里的充电宝急忙说道,“看起来一模一样,很容易就搞错了,这个不是我的!”

“这个你不是送给吴英瑶了吗?”

吴英瑶嘴一撇,小声嘟囔一句,“谁说不是,给完了还带往回要的……”

“你别管,总之把那个给我!”张宁傲似乎有些气急败坏,声音很大,把吴英瑶吓了一跳。

舒星忆想一想,说道:“那我问问我爸爸。那天我还有一个镜头没拍完,化妆姐姐的手机没电就借我的用,收工后太累我们俩都忘了,就谁都没拿。”

张宁傲跺脚:“怎么能这样!”

“那个是有什么特殊的吗?我赔一个新的给你可以吗?”

“不可以!只能要那个!”

舒星忆皱眉思索了一会儿,为难地说:“找回来的几率不太大,当时组里多少人你都看到了,我也以为是我的就没在意……”

“不管怎么样请你一定找到还给我,我只要那个!”张宁傲把手里的这个塞给舒星忆,头也不回地跑了。

“怎么回事?”舒星忆问吴英瑶。

吴英瑶看着张宁傲的背影一脸不屑,“长得帅有什么用,小气鬼!给别人的东西还后悔!”

送出的礼物被收回,也让吴英瑶收回了对校草张宁傲的最后一点迷恋。

舒星忆看看回到座位上对小姐妹噼里啪啦数落张宁傲的吴英瑶,又看看张宁傲消失在一班的身影,眼珠子转了转,拿出手机给梁薪发了一条消息。

放学后,两人在人少安静的茶餐厅里,舒星忆从书包里掏出两个相同的移动充电器放在桌面上,问梁薪:“你能看出有什么不同吗?”

章心宥的大舅经过了几期化疗,身体虚得不行,情绪也不好,开始强烈地想要回老家。最后一家人商量,决定拿了专家会诊的治疗方案,回去养养身体再继续。

二舅一家跟他们一起走,临走时跟尚女士决定,今年兄妹三人连带着家属,都聚到大哥身边去过年。

“你二舅他们都走了,你也该回来了。”把大哥二哥送上车,章家三口人总算聚在一起吃了顿饭。看见儿子脸上尚未褪去的“骑车摔的”淤青,尚女士把章心宥好一顿数落,话语中却是满满的心疼。

“嗯,我就搬回来。”章心宥想了想,点头答应了。

荆寻来电话的时候,他正在左一堆右一堆地收拾东西。

“我想你了,你想不想我?”

拒绝别人的是这张嘴,说着甜腻情话的也是这张嘴,章心宥没好气地回答:“不想!”

荆寻“诶”了一声,“好难过,明明不久前才帮你熨过内裤——”

净胡扯,他们家的烘干机衣服拿出来都没褶子,要什么熨烫?

章心宥大喊一声“啊”,他刚好正把内裤塞进行李袋,隔着电话脸涨得通红:“你这是、你这是性骚扰!”

荆寻轻轻地笑,“实话实说就性骚扰了……在干吗呢?”

“收拾,大舅和二舅一家都走了,我——我要回家住了。”

这下轮到荆寻沉默了,过了许久,章心宥听见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要是留你,你会不会答应我?”

男人的语气低落到近乎可怜,听得章心宥立刻就要心软了。

“……你留我又不跟我交往,我不要金屋藏娇。”

“你才不是娇——”荆寻立刻说,“你是我最喜欢的。”

章心宥低声说:“那又有什么用……?你又不肯跟我在一起。”

“所以你就不允许我继续这样喜欢你?”

这一问,反倒像在委屈地抱怨章心宥了。

“打算什么时候走?”

“今晚。”

荆寻又轻叹,“好吧,那起码让我送你回去吧。”这句话说完不到一个钟头,他就出现在章心宥房间里整理行李了。

“唉,我上一次给别人整理还是星忆她妈妈,为什么我惨到要为每一个离开我的人收拾行装?”

章心宥并不理会他的自怨自艾,毫不客气的反驳道:“什么叫我们离开你,是你自己不允许我们靠近。”

都没在一起过,谈什么离不离开?

荆寻看了一眼章心宥,难得的点点头,“说得也是。”

章心宥行李并不多,都是衣物日用品罢了。尚丽问他什么时候到家,她要准点儿做饭,另外到楼下说一声,让章科长去帮他拿行李和自行车。于是章心宥赶紧关好了水电煤气,连最后一顿饭都没跟荆寻在一起吃。

“心宥——”一路沉默,到了小区门口,荆寻停了车才叫章心宥一声。

章心宥转过脸来看他,男人爱惜似的抚摸过他的卷毛,掌心在脸颊上恋恋不舍地停留。

“你以后,一定会喜欢上别的什么人……但是,可不可以晚一点?”

章心宥不明白,到底谁才是被拒绝的那一个?

他“啪”地解开安全带,迅速地靠近荆寻,搂过对方的脖子亲上嘴唇。荆寻回以同样热烈的吻,一直吻到章心宥从喉咙里难耐呻吟。

“寻哥……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到底哪里不行啊?”

荆寻捧着他的脸,晚熟青年炽热的眼神几乎要烧穿了自己的理智。

“我不是好人,心宥,我会伤害你……”

然后你就永远不会再喜欢我了。

“你不跟我在一起就不是伤害了吗?!”章心宥抓着他的领口摇,被荆寻吻得气喘吁吁,让这斥责看起来既像抱怨又像撒娇。

不知道是因为对方太过可爱还是想要堵住他的嘴,或者两者皆有——荆寻再次深吻下去。

章心宥被亲得浑身瘫软,口袋里手机响了很久都不愿去接。

章科长问他还有多久到家,自己要下楼接他。

章心宥眼神还黏在荆寻身上,支支吾吾怎么也不愿意说出“马上就回”。荆寻听出来了,摇了摇头,示意他“快回家。”

“我以为这种相爱却不能在一起的狗血情节只有电视剧里会有……没想到被自己碰上了。”挂了电话,章心宥委屈巴巴地说。

荆寻在他额头上印下一吻。

“以后你会懂的。”

“你老说以后以后,谁知道这个以后什么时候来啊?”

荆寻不说话,只是从后座把自行车给他搬了下来。章心宥便越发不恼恨他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理由。

“寻哥胆小鬼!”

扔下这么一句,章心宥拎着行李推着车就跑了,留下荆寻暗自苦笑。

章科长正在楼下徘徊,看儿子回来了便上去接过他的行李,往章心宥身后看了一眼:“谁送你回来的?”

“啊?”

“你骑车哪能这么快。”

“哦,朋友开车送我回来的。”

“哪儿的朋友?”

章心宥不明白为何父亲今天格外刨根问底,但还是老实回答:“就借我房子住的学生家长,巴姐的朋友啊。”

章科长点点头,不再追问。

上了楼,一开门尚女士就数落爷俩儿:“下去这么半天才接到人,你俩都够慢的了!快洗手吃饭!”

(60)乞丐

未今赶在元旦后的第一个周末开了年会。荆寻从不吝啬员工福利,包了个豪华场地,当晚几个大奖就开出去几十万,所有员工加上相熟的导演、演员、各个合作方,越闹越嗨。

荆寻规定管理层必须有表演,他用跟章心宥炫过的“马刀开酒”给每一桌开香槟,引得阵阵尖叫。像胡阅颜这样脸皮薄的,年年雷打不动就一首歌完事——今年连歌都不唱了,开完奖就走人。

“阅颜好像不太高兴?”

舒月凉因为吕学武的事情,担心舒星忆的情绪而推迟了回分公司的日期,今天就带着女儿来凑个热闹。听她这样问,荆寻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主持人说胡总今天身体不舒服,大家也玩闹在兴头上没人关注。

只有荆寻知道是怎么回事。

“荆寻,我有没有资格要一个回答……?”

胡阅颜在沙发上几乎哀求一般看着荆寻。

他好几天没来上班,没有任何消息,打电话也不接,厉盛和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荆寻担心他出事,就直接找上了家门。

他们手里都有对方家门的备用钥匙,只是从未用过。

胡阅颜似乎在等着荆寻来,一动不动地疲劳而颓废,看着他进门、换鞋,走到自己面前抽走手里的酒杯。

他平时连小酌一杯都少有,这几天却突然跟酒亲密了起来,不大的茶几上摆满了空酒瓶。

“我的回答一开始就给你了。”

荆寻把茶几上的酒瓶收走,在厨房里翻了半天,煮上一点小米粥,又调了一杯蜂蜜水放到胡阅颜手里。

“你在乎我,但你不会喜欢我,对不对?”

“我喜欢你,只是不是你想要的那种喜欢;我在乎你,只是你不想要这种在乎。”

胡阅颜嗤笑了一声,也不知道在笑谁。笑过后却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阅颜,我——”

“为什么是他?”胡阅颜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倏地睁开双眼直盯盯地看着他,“你喜欢年轻的?可爱的?听话的?”

他确实年轻可爱,可是一点都不听话——荆寻叹了一口气,并不打算回答。他们两个人都知道,“为什么不是我、我哪里不如他”这种问题毫无意义,与其说是胡阅颜想死个明白,倒不如说是对荆寻的责问。

因为荆寻没有反驳,他默认了章心宥的与众不同,与他从前那些流水一般的情人们的不同。

不是一时兴起,亦不是金屋藏娇。

“我在片场的时候就应该意识到,你看他的眼神跟当初对舒月凉是一样的……你会跟他在一起?你怎么跟自己的女儿交代要跟她的班主任谈恋爱?他要怎么跟自己的学生交代要跟她爸爸谈恋爱?!”

“阅颜!能不能别这样?”

“别吼我!”胡阅颜把手里一口未动的蜂蜜水甩在地上,四散的玻璃渣和水珠溅在荆寻脸上,“我他妈还不知道我现在什么样子吗?!”

丑陋,嫉妒,愤怒,极度的崩溃和失控,用所有最恶毒的语言攻击别人,试图为自己的失败寻回一丝丝颜面,和对方的同情。

“我这二十年来都这么下贱不堪!追着你这根咬不到的胡萝卜转圈!你还指望我现在能理智平静地祝你幸福吗?!

“我就想问问你为什么!?我在你心里还不如一个认识几个月的数学老师?!他知道你喜欢吃什么、穿什么、知道你头痛时要吃什么药吗?!

“二十年……荆寻,就算是一个肥皂泡你也不能这么毫不留情地就把它戳破……这个肥皂泡支撑了我二十年!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胡阅颜将脸埋在手掌里,凌乱的头发随着他的嘶吼而颤动。

荆寻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哭,或许他心里的痛苦早就超出了哭泣能够发泄的程度吧。

在看着别人因爱他而不得的痛苦中,除了满足感,荆寻同样也品尝到了连绵不绝的自我厌恶,和难过。

原来你还有心啊,荆寻。

“我不会跟他在一起,也不会跟任何人在一起——再去重复上一次的错误。”他坐到胡阅颜身边,轻轻地抱住了对方瘦削的肩膀。

他生命里重要的人寥寥无几,胡阅颜就是其中之一,某些时候甚至超过了舒月凉和舒星忆。

“可你对他动心了,就像当初你对舒月凉那样,对不对?”胡阅颜抬起脸来看着他——并没有哭,可是那张脸上的表情却比哭还心碎一万倍,“你会对另一个同性动心,但那个人永远不会是我,对不对?”

荆寻默然。

胡阅颜难以忍受地抓着他的领口摇晃:“……你连寇文义都可以睡,却唯独不会碰我一下!?我在你眼里还不如那个家伙吗?这就是你在乎我的方式?!”

荆寻攥住了他的手腕:“不然呢,你希望我像对待寇文义那样对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好啊!”胡阅颜挣开他,直接把他按倒在沙发上,“把你对你的情人们做的事情对我也做一遍,来啊!”

一瞬间的惊讶之后,荆寻任他扯开了自己的衬衫,扣子崩到地上。胡阅颜胡乱地去吻他,荆寻躲开,胡阅颜便去咬他的脖子。

“阅颜,我可以跟你睡。”

由着他啃咬了一会儿,荆寻淡淡地说,胡阅颜因此而停下了动作。

“拥抱,亲吻,做爱,什么都可以——像我对其他人一样;然后也像我对其他人一样——一拍两散。”

“所以你要我二选一?”

荆寻凝望着好友近乎绝望的双眼,慢慢地说:

“阅颜,我从来都知道我不是好人,自私又薄情,可即使这样的我在世上也有完全不想失去的人——你就是其中之一。

“无论我说过多少次‘你甚至比月凉还重要’,你是不是从来没信过?家人、朋友、兄弟,这三个全都是你、也只有你。这二十年来我身边来来去去多少个人我自己都记不住,可我从来没想过把你也放到那些人里面去,以后的二十年、三十年也一样。

“在这段关系里我永远都不会背叛你,也永远都不会离开你。如果有必要,我甚至可以为你去死——难道对于你而言,这段关系不是你想要的形态,它就毫无价值吗?”

胡阅颜跟他对视良久,慢慢地起身,疲劳地靠在沙发上。

“荆寻,你总是这样……总是把选择题丢给别人,总是让别人去选你想要的那个选择……”

胡阅颜已经不记得有多少次下定决心:干脆就这么撕破脸睡了他,以爱人的身份相处哪怕一夜,即使最后老死不相往来,也好解了这段无望的相思。

可他做不到,他贪恋荆寻的信任、依赖,贪恋荆寻身边那个谁也取代不了的位置。相交二十年,他根本不敢想象没有荆寻的那一天。

这份有恃无恐,又何尝不是自己给予荆寻的?

“阿寻,这次你来选吧。”胡阅颜轻轻地,像他们最亲密的时候那样,叫他“阿寻”。

“要么跟我在一起,要么我离开你,离开未今。”

“寻哥,一起唱个歌呗!”闵竟站在台上拿着麦克风,大大方方地邀请荆寻,引得台下一阵起哄。

荆寻毫不扭捏地上台跟她对唱一首《甜蜜蜜》。

舒星忆从小巴那边跑过来,往舒月凉身边一靠,说:“这是要给我找后妈的节奏?”

“谁知道呢,怎么,不是你喜欢的类型?”

闵竟今天一身裸粉色小礼服,温柔又性感,与荆寻站在一起倒是十分合衬,连看着对方的眼神都含情脉脉。

舒星忆撇撇嘴:“估计她也不会喜欢我。”

“你别欺负后妈啊,给你爸爸一点面子。”

“关我什么事啊,他找一年轻的我还高兴呢,省得我给他养老。”

舒月凉拍了下女儿后脑勺:“给你爸爸一点时间,他很努力去了解你了。”舒星忆却完全不买账,“十几年都没了解,还要多少时间?与其了解我,还不如多了解一下他自己吧。”

后半句只是气话,却没想到一语中的。

舒星忆手机亮了,来电显示“数学大神”。舒月凉看了一眼:“哟?”没给妈妈调侃的机会,小姑娘找个安静地方接电话去了。

唱完了《甜蜜蜜》,荆寻又跟同事喝了一圈酒,到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出门时闵竟正在等着。

“寻哥,你今晚上是不是喝太多了?”

“有点儿,没事,高兴嘛。”

闵竟从小挎包里拿出一盒药来,是经常上电视的保健品:“吃点这个,酒后保肝,我今天特意给你准备的,就知道你一定喝不少。”倒出几粒来放在荆寻手里,适时地递上矿泉水。

“我天,闵竟你是多贴心呀,找老婆就该找你这样的!”

荆寻一句无意撩拨的话,却触动了闵竟的心弦,给了她莫大的鼓舞。

今天是她的决战之日,她不想再等了。

到未今一年来的接触、靠近,她做足了准备功课能攻破荆寻这座城池。他看自己的眼神、他对自己说的话,无一不表明“你对我来说是特殊的”。

谁能比她更了解他的喜好啊?

谁能比她更会照顾他的日常啊?

谁能比她更关心他的生活啊?

没有了,只有她闵竟!

她整整一年的时间,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荆寻身上,全心全意地看着他、爱着他,不断地将自己修炼成配得上他的贤妻良母。就连以后面对继女舒星忆的种种困难和苦楚都做好了预设,将自己放在忍辱负重、慈爱无边的女主角剧本里,去努力获得荆寻的感激和宠爱。

闵竟并不否认自己有些投机,她对一个男人的爱或不爱,一直以来都建立在他能否带给自己想要的生活这个条件上。可是她也绝不否认自己对荆寻的爱,已经超出了她对之前所有交往对象的总和,哪怕荆寻没有了现在的财富与地位,她依然愿意成为他的妻子。

“寻哥……我有点儿话,想跟你说。”

过了十二点,舒星忆困得不行,舒月凉四处找荆寻能不能早点走。他们一家三口开着荆寻的车来的,约好了晚上一起回。坐等右等不见人回来,电话也没接,只好动身去找人。

问了一圈说刚才去阳台了,还没推门,就见闵竟双眼噙着泪跑出来,招呼也没打直接下楼去了。

荆寻靠着栏杆,两手插着裤袋,面无表情地在寒冷的夜色中重重地吐出一口哈气。

舒月凉隔着一道半开半闭的门扉看着自己的前夫,“走?还是——你再玩会儿?”

荆寻摇摇头,“走吧,该走了。”

舒月凉没喝酒,回程她开车,到了自家楼下再让荆寻找代驾。

“星忆,你先上楼,我跟你爸聊点事。”

舒星忆“哦”了一声,揉着眼睛下车了。目送着女儿打开门禁,舒月凉将视线调回到前夫身上。荆寻往后靠在椅背上,垮着肩膀,一副破罐破摔的模样。

最近想要跟他“谈谈”的人,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阿寻,你以后都要这样过吗?”

荆寻连一句“我怎么样过”都懒得说,面对舒月凉,这句话就是毫无意义的明知故问。

“我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管你跟谁交往,你的同事、客户,哪怕是胡阅颜……随便谁都行,我就问一句——你对章老师,是不是认真的?”

舒月凉问完便等着荆寻的答案,但荆寻依然沉默。

然而这种沉默,就已经给了舒月凉答案。

“我无权阻止你的恋爱,也无权阻止章老师跟谁谈恋爱,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好也罢,坏也罢,你们之间的关系发展会给星忆带来什么变数吗?你对别人如何我不在乎,为什么要去招惹星忆的班主任?”

“我不会跟他在一起。”

“这不重要,”舒月凉立刻反驳道,“重要的是你作为父亲,章老师作为班主任,能不能做到两个人的事两个人解决,完全不波及到星忆?”

“他会的。”

“那你会吗?”

“我就这么不值得相信?”

“你自己觉得呢?”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沉默已经让舒月凉感到厌烦了。

“阿寻,你已经四十岁了,你这样过了四十年,难道以后的四十年也要这样过?像个乞丐一样,乞求每一个经过你身边的人给你一点爱情,而自己什么都不想付出?!”

(61)失意之人

“感情被掏空的时候没有人会留在你身边,所有人都会向前走,没有人会陪着你原地打转!到头来你能留下什么?能留下谁?阿寻,你要这样过一辈子吗?”

舒月凉并不等他的回答,“砰”地关上车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荆寻打开手机找代驾,却又在对方接单的时候取消,开上马路将油门踩到了底。

闵竟一边走一边哭,单薄的小外套根本挡不住深冬的寒风,细跟高跟鞋踩在马路上歪歪斜斜。她想不透,对荆寻告白的成功率即使没有十之八九,也该有十之六七——怎么也不该是零啊?

她小时候很认真地梦想过自己会嫁入豪门,有一个疼自己爱自己的霸道总裁老公。但稍微大一点闵竟就明白,小说和电视剧就是现实中做不到的梦,于是她将这个老公的标准界定到看起来有点高却又能够找到不少目标的程度。

闺蜜团经常说她好高骛远,爸妈也担心她都二十八岁了还没有一个谈婚论嫁的男朋友,可闵竟自己不急,一个女人要托付终身的对象,怎么能随便挑呢?

她不在乎别人说她不够独立、不是现代新女性,那跟她有什么关系呀?她就是想要做全职太太、想要相夫教子,为此做过的努力不亚于那些女强人!

哪怕这些努力最初并不是为了荆寻,然而在荆寻出现以后,便不再有其他的理由了。

她能给荆寻做上一个月不重样的早午晚餐;能为他搭配每一天的内搭和外穿,亲手将他每一件衣服都浆洗熨烫得舒服平整;能生病时寸步不离——能将全部身心都放在他的身上。

可是这些梦想在今晚全都化成了泡影。

他说他对自己只是同事之间的友好。

他说让你误会很抱歉。

他还说感谢你的喜欢,只是目前没有考虑再婚的事情。

闵竟哭着蹲在地上。

她失去的哪里只是一场恋爱呢?那一句“误会”让她的所作所为都成了一个笑话,一场一厢情愿自以为是的独角戏。

她又恨,又无助,又委屈。

如同这世上千千万万的失意之人、爱而不得之人一般,所有的付出与情感没有被接收的地方,像雾气一样无论多浓厚终会烟消云散。掏空的部分得不到填充,不知道余生还有多少可以再去付出。

熟悉的套房门口,寇文义一脸吃惊地看着荆寻,尴尬地拉上大敞四开的浴袍,很明显里面什么都没穿:“你……你怎么来了?”

荆寻推开他,反手关上门。来了好几次的房间里,并不止寇文义一个人。

“不是……我、我以为你不来的……”

荆寻没说话,转过脸看着另一边只穿了一条三角裤的陌生年轻人,对方毫不在意地展示着漂亮的肌肉和身材,眼神里既有挑衅,也有挑逗。

荆寻在年会上开酒的视频,不知道转了多少手被寇文义看到了。发回给荆寻问他:“人家也想喝你开的酒,老地方,我开好房间了。”荆寻没搭理,他便委委屈屈地抱怨了几句,随手约了个小鲜肉来玩。

快要提枪上马的时候没想到这个祖宗杀过来了。

荆寻轻轻一笑,无视寇文义径直朝着那年轻人走过去,一把捏起了他的下巴:“多大了?”

年轻人的单眼皮让荆寻想起了章心宥。

“二十五。”年轻人清脆的回答里,骄傲又带着一丝兴奋——荆寻的外表与荷尔蒙实在太具有迷惑性,他便以为这个充满魅力的男人对自己比寇文义更感兴趣。

荆寻向他露出一个微笑,手掌滑向对方的后脑,轻轻揉搓,嗓音低沉地鼓励道:“帮我脱。”

年轻人受到蛊惑一般,伸手去给他解领带。

“X你妈的,荆寻你他妈别太过分!”寇文义扔过来一个靠垫,砸在荆寻背上,又跟小鲜肉喊:“烂货,把手给老子拿下来,我看你敢脱?!”

年轻人眼睁睁看着面前的温柔男人瞬间换了一张脸孔,眼神阴鸷,声音冰冷:“等着,别动。”

荆寻转身朝寇文义走过去。手掌掐着他的脖子一路拖到卧室扔到床上,解开皮带放手里折了一折,没等寇文义反应过来就一鞭打了下去。

寇文义被他抽得鬼哭狼嚎,翻来覆去地打滚,想往床下跑又给抓回来绑在床头,接着抽。

皮带弯折出的弧形,正反两面皆可缓冲一下落在皮肉上的痛感和印痕。如果直接用皮带扣的那一端,以荆寻的力道寇文义早就皮开肉绽了。

不是怜香惜玉,而是衡量了利害之后选择了最平衡又能达到目的的手段。

成年人的世界里,哪有那么多浪漫。

撒了一会儿气,荆寻匀了一下呼吸:“想喝我开的酒是吧?”

寇文义一边哭一边摇头,荆寻哪管他喝还是不喝,回身在茶几上抄起了冰桶,顺便拿皮带指了指客厅里的年轻人:“我是不是说了,别动?”

年轻人衣服留在卧室,披着毛巾吓得瑟瑟发抖,逃也不是不逃也不是。

他只不过是听闻寇文义在圈内的花名和阔绰,想来蹭点关系和零花钱。自诩见过不少淫乱的场面,荆寻的到来,他以为不过就是多个人玩儿。看样子也是个老板,模样还比寇文义强上好几倍,很是他的菜,何乐而不为?

他看着荆寻把酒倒进冰桶,酒瓶往地上一砸,连酒带冰水浇了寇文义一身。

浇完了继续抽。

这个至今为止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如果法律允许的话大概能毫不在意地把人打死吧?

不知道是寇文义坚持不住了还是荆寻打够了,他终于停了手,在沙发上坐下,向年轻人命令道:“倒杯水。”不远处寇文义低哑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年轻人端着水杯战战兢兢,生怕他手里的皮带落到自己身上。

荆寻看着着实好笑,反倒觉着年轻人有点可爱。

他只是一腔憋闷无处发泄,刚巧寇文义给了他这个机会,一句粗口让他在操和揍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只是一句气话就惹来一顿抽打,这大概是寇文义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

“在哪儿工作?”

“模特……还没签公司……”

荆寻把皮带扔到一边,揉了揉他的脸:“别害怕,我还没对他以外的人动过手。”

小模特略略松了口气,却又不敢走,怕荆寻翻脸,怯怯地问:“哥,那……那我陪你……?”

荆寻拍拍大腿,他犹豫了一下坐了上去,被荆寻揽在怀里,脸贴脸地看着:“吓着了?”

小模特先摇头,又点头。

荆寻亲了他一下:“不怕。”说完再亲一下。

一边亲一边哄,小模特很快就抛弃了恐惧投入到情欲里,使劲浑身解数回应荆寻。

荆寻的手顺着他的腰身往上走。

手掌下的肌肉无论是线条还是触感都很好,皮肤也滑腻紧致,看来平时很注重管理,哪像章心宥,干巴巴的身材就值一瓶大宝;吻技也不错,舌头灵活得像条蛇,哪像章心宥,就知道上牙咬。

小模特很快就勃起了,气喘吁吁地跟他撒娇:“哥……哥我想要~”

“叫寻哥。”

小模特甜腻腻的嗓音贴着他的耳边叫:“寻哥——”

荆寻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突然不想听别人叫他“寻哥”了。

小模特眨着眼睛不明所以,荆寻松开手,捏了一下他的嘴唇:“下去。”到底是懂得眼色的,小模特顺从地跪在地上,解开了他的裤链。

口技跟寇文义不相上下,很棒,还不忘时不时向上看去跟荆寻的眼神缠绵。

荆寻把领带扯下来,蒙住了他的眼睛在脑后打个结,按在自己胯下。小模特便以为这是什么情趣的玩法,分外卖力地吞吐起来。

这双会让他想起章心宥的眼睛,突然也不想看了。

(62)真正的理由

梁薪上完周六的加强班课程,跟舒星忆一起回了家。舒月凉准备了饮料、水果和零食送进房间,便贴心地不再打扰两位小朋友。

第一次来异性朋友家,还是女孩自己的房间,梁薪紧张得站不敢站坐不敢坐,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正拘谨着呢,舒星忆拎着个工具箱进来:“梁薪,快帮我腾地儿!”

梁薪赶紧手忙脚乱地把她书桌划拉开一片空间,舒星忆从工具箱里挑出个锤子来放手里掂了一掂:“这个行吗?”

“太沉了吧,一不小心会砸碎的。”梁薪在箱子里挑选了一阵,“先用螺丝刀试试。”说完将充电宝从包里掏出来。

舒星忆面不改色地跟张宁傲撒谎,转头就找了梁薪研究这个充电宝——她对张宁傲虽然并无兴趣,也不关心他最近的变化,但她直觉这个东西有问题,与其说是好奇,不如说是有一种天然的警觉。

张宁傲没从她手里拿回充电宝,气急败坏却什么办法都没有,也就不再跟他们来往。

在餐厅里,两人仔细对比了两个充电宝,若不是事先做了AB区分,从外观上看上根本分不出来。就是某个品牌的百元级产品,从重量到插口,连外壳上的花纹都差不多。梁薪拿回家对比了半天,也还是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外面看不出,那就看里面,舒星忆果断地决定暴力拆卸。

怕硬砸破坏里面的元件,梁薪决定从接缝的地方下手看能不能撬开。先拿舒星忆自己的那个练手,前后左右都试了一下,上了不少工具才拆开。

里面是一块连着插口的电路板和电池,包材、少量小配件。

“原来充电宝里面是这样的啊?”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

梁薪用同样的方法拆开了张宁傲的充电器“B”——如果说区别的话,就是这个比较好拆,顶部使劲一撬就撬开了。他进而把整个外壳都去掉,电池也分离开,眉头微微一皱。

“一般的充电宝里……不会有这个吧?”

梁薪手里那块长得不太一样的电路板上,嵌着一个卡槽,卡槽里正插着SIM卡。

“WIFI吗?这种充电宝现在有吧,还有存储功能的。”

梁薪摇摇头:“那为什么外观要做成普通的充电宝,把卡槽隐藏在电池下面,不想被人发现?”舒星忆想了想,打开笔记本,“搜吧。”

关键词“充电宝、卡槽、SIM卡”并没有找到什么特殊内容,梁薪又加了个词“伪装”——紧跟着跳出来的东西令人脸色发白,两人不约而同地捂住了嘴巴。

舒月凉在厨房犯愁不知道该做点什么招待女儿的好朋友,哀叹自己在厨艺这方面跟荆寻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就听见舒星忆房间那边突地打开门,噼里啪啦一阵响动。

她探头一看,俩小孩穿好了外套在门口着急忙慌地穿鞋。一声“哎”还没叫出来,女儿头也不抬地喊:“妈,我们急事儿,出去吃!”

舒月凉只来得及嘱咐一句“晚了记得打电话”,人影就已经不见了。

荆寻约章心宥晚上吃饭,借口是“孩子们的戏服忘了给你”,地点在他们第一次单独见面的那个会员餐厅。小青年蹬着车轮不知为何发着莹莹蓝光的自行车,远远地骑过来。

荆寻依然坐在车里注视着他。

那个时候的自己满脑子只想着怎么利用他跟女儿打好关系,却万万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爱上这个小青年吧。

章心宥在餐馆门口四处张望了一下,很快就看到了荆寻的车。

荆寻下来也不问他,直接去买了两根烤香肠,一人一根儿,拿着进饭店了。

“你是不是以后跟我见面都得板着脸生着气啊?”荆寻问。直到他点完了菜章心宥都没说话,拿手背擦擦吃香肠蹭在嘴巴上的油,闻言瞪了他一眼。

荆寻突然笑了。

这才是他的心宥的眼睛,谁都代替不了。

昨晚在小模特的嘴里射了一次,荆寻便失去了再进一步的兴趣,塞给他一点现金打发走了。寇文义在床上跟要死了似的哼哼唧唧,哪怕身上的浴袍帮他隔离了不少鞭打,皮带印子看起来吓人也不过是皮外伤,比那些玩SM的重不了多少。

但荆寻看出来他被自己的喜怒无常吓着了。对于这朵温室之花而言,偶尔换个情趣口味玩玩可以,无法掌控又暴虐的情人实在超出他能承受的范围了。

这也不能怪他,荆寻向来是需要发脾气的时候才想起来找他,温柔的面貌都留给别人了,典型的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

无所谓,反正荆寻也腻味了。

“我不生气,我是要划清界限。”

“阶级斗争已经到了这么严峻的地步了吗?”边等上菜边调侃,荆寻的视线始终没离开过章心宥。小青年今天没戴自行车头盔,换了一条已经起球了的针织保暖宽发带,包住了耳朵和半个脑袋,卷毛儿从脑袋瓜顶上肆无忌惮地支棱出来。

土了吧唧的可爱。

“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章心宥严肃地补充道,“我无产,你资产。”

可爱爆了。

“还有,这顿饭我请客。”

“那你这无产阶级看来还挺有钱的,我能不能再换个贵点的地方?”

章心宥梗了一下:“那、那不行,你这菜都点了。”

荆寻想劝自己,干脆就放弃挣扎吧,跟章心宥好好享受一段久违而短暂的美妙时光不好吗?就像若干年前与月凉那样,将全部身心都放在一个人身上。

然后让他也看清楚自己的真面目,对自己失望至极,是吗?

“干吗突然要请客,是打算跟我吃最后一顿饭吗?”

章心宥没否认。

荆寻又追问:“不在一起,以后就连饭也不能一起吃了?”

“用什么名义吃?”章心宥反问道,“家长和老师?好一点的朋友?”

“无论哪一个都是真的,为什么要分那么清楚?”

好像知道他会有此一问,章心宥挺直了腰板回答:“我身为班主任,不应该因为某位学生突然多了个后妈而产生抵触情绪吧;我身为好朋友,也不应该因为某个大哥交了女朋友而想要往他脸上泼咖啡吧?我做不到,因为我没办法在你面前,喜欢你的同时又强迫自己不那么喜欢你。”

说得仿佛绕口令,没等荆寻笑出来,章心宥一字一字地继续说:“我知道有些事情不用分得很清楚,但有些事就一定要。”

已经上菜了,可两个人谁都没动筷子,就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

荆寻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在章心宥面前是什么样子,有没有暴露出不能掌控对方的焦灼,被戳破真实意图的羞愧和恼怒——

和有可能会失去章心宥的恐惧。

他突然意识到,章心宥和舒月凉有同样的特质:在他们决定要放弃荆寻这个人的时候,都那么的绝然和果断,不肯多被蛊惑一秒钟。

“好,”荆寻点点头,“至少让我好好享受这顿最后的晚餐吧。”

几个小演员的戏服加一起好几个手提袋,饭后荆寻照例把他送回家楼下,“该不会下了这个车,你就要跟我割袍断义、一刀两断了吧?”

章心宥转头看他,很认真地说:“寻哥,就算我说不怕被你伤害,你也不考虑跟我试试吗?”

“心宥,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你会失望的。”

“你在我想象中什么样?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失望?”章心宥在根本性问题上向来执拗,“你说你没有办法跟别人结成亲密关系,却可以发生一切亲密行为,是想告诉我你一定会出轨是吗?”

荆寻没有回避:“是。”

“所以如果我回答没关系你可以出轨,我一定会原谅你,我们就可以在一起吗?”

“你会这样回答?”

“不会。”章心宥同样不回避,“可能有人会这样说,但肯定不是我。”

荆寻笑一笑,“我知道。如果真的让你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才真是罪无可赦了。”

“所以……真正的理由是,我一个人的感情,对你来说是不够的,对吗?”

荆寻发现在章心宥的眼神里,现在就已经开始对他失望了。

别这样看着我。

荆寻没有回答,径直吻上章心宥的嘴唇,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寻哥,为什么你总是在不想回答关键问题的时候亲我?亲完了我就满足了吗?”章心宥摇头,“我很贪婪,不但想你亲我、跟我做爱,而且只跟我一个人,对我来说爱情就是排他的,独占的,不允许有其他人存在的。

“所以寻哥,真正的理由……其实是你并没有那么在乎我吧。”

(63)刽子手

等了很久,章心宥听到荆寻低声反问:“你这么认为的?”

他声音里的悲伤显而易见,让章心宥连点头都不忍心,沉默地看着车窗。

“因为给不了你们想要的在乎,所以我的在乎就他妈的不值钱,是不是?”

章心宥第一次,听见荆寻爆粗。

“你们”——还有谁?可章心宥不敢问,也不想问。明明前一刻还在跟荆寻生气,却马上就被对方的气势压制住了。

荆寻靠在椅背上,似乎在抑制自己不要继续暴露更多而选择沉默。

“寻哥,这种事要么零,要么百分百,如果你无论如何都不想跟我交往,就应该允许我跟你割袍断义、一刀两断吧。”章心宥垂下头,捏自己的手套,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说,“也不要再说想我、喜欢我、在乎我了。”

荆寻自嘲地笑笑,“我连对喜欢的人好的资格都没有了。”

章心宥半天没说话,在荆寻打算缓和一下气氛的时候,小声地说:“你不觉得,这对你喜欢的人来说——挺残忍的吗?”

越来越喜欢,却又不能在一起,又无法喜欢上别人,这不是折磨又是什么呢?

荆寻无言以对,他似乎听到章心宥在告诉他:“如果这是你在乎的方式,那也太自私了吧。”他可以对任何人都冠冕堂皇,却唯独对章心宥拿不出这个底气。

“我回家了寻哥”,把几个包装袋费劲地挂在自行车上,章心宥推车要走,又转回来仿佛做最后的告白。

“寻哥,我没谈过恋爱……我就知道我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我也不知道你要多少喜欢多少爱才可以,我能给你的就我自己这一份儿——还不是全部,我爸妈、我学生,连我家狗都得分点儿。我还不能保证能喜欢你一辈子,因为我也没信心能让你喜欢一辈子啊。

“两个人能遇见、能互相喜欢,还是俩男的,这就够不容易的了,我就想好好把握好好珍惜……以后老了想起来也不后悔。

“你要是……改变主意了,就给我打电话。我说完了。”章心宥并不等荆寻的回答,也害怕荆寻的回答。荆寻握住车把拦在他面前,单手揽住了他的后颈微微用力,似乎在竭力压抑着什么。

“心宥,相信我,你不会想要看见我那些——不够好的东西。”

两个人脸离得很近,近到章心宥在荆寻眼中发现了一些自己从未在这个男人身上发现的情绪,一些自己以为他不会拥有的情绪。

紧张,不安,烦躁,和拼命的克制。

章心宥伸手抓住了男人的袖子,也不知道是谁不想让谁走了:“我是因为觉得你好才想要跟你交往,可要是只想看见好的不想看见坏的,那我谈什么恋爱我去信个教拜个神不好吗?!

“到底是我不想,还是你不想?!”

两人还待争执,只见章家的老狗戴维气喘吁吁地小跑过来,冲着陌生人荆寻哑着嗓子嗷嗷叫。章建武一手拎着便利店的塑料袋,一手牵着狗绳,静静地站在戴维后面。

梁薪和舒星忆盯着桌面上已经零件分离的“充电宝”,谁也不说话。舒星忆拿起手机打字:“现在安全了吧?”

梁薪点点头。

那块伪装成普通移动电源的物品,是一个集合GPS和监听功能的定位装置。搜索网店,能跳出一大堆类似商品。外观和功能大同小异,大致上有微型隐藏式和伪装式两种,下载相应App,用流量卡实现定位和录音,而用电话卡拨打号码则可以实现实时监听。虽然商家宣传是车队管理、私家车防丢、维护老人小孩安全,但评论十有八九是用来捉奸和防小三。

“连App都是买了商品后才给下载方式,肯定都是私下开发的。要确定是哪一家的App跟这个设备相通,恐怕还得多花点时间。”

梁薪看着电路板和电池以及SIM卡,拿出纸笔来说道:“咱们先来整理一下现在的情况。”

“首先,定位和监听功能是大概率会有的,其他未知。”梁薪在纸上写下“定位+监听”,在附近又画了个问号。“有些还会窃取使用者的数据和隐私,但目前从现在这些比较简单的元件来看,初步目测并不具备远程数据传导的功能。”

梁薪充分发挥了机器人爱好者的知识储备。

“那么最坏的情况,假设这块充电宝在给到吴英瑶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运作,那么对方现在已经收集到最近几天之内你、我、吴英瑶的录音,以及定位轨迹。

“虽然现在卸下SIM卡和电池,会停止监听和定位,但根据网络上最基础的功能说明:恐怕之前的记录并不会消失,并且会在咱们破坏电池的瞬间发出设备失灵的警报。

“所以很有可能这个监听器在我们手中并且已经暴露的事实,张宁傲已经知道了。”提到这个名字,梁薪皱了下眉头,有点为难地说,“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舒星忆也感到奇怪:“他要追吴英瑶也不用这个手段吧。”

“你说张宁傲是送完了又要回去的,那是不是还有一种可能,他开始并不知道这个东西到底是干什么,后来知道了才慌里慌张要拿回来?”

“那应该就不是他自己买的,是别人给的?让他转交给吴英瑶?所以是有人针对吴英瑶?”舒星忆顺着他的思路往前捋。

“现在什么都没法肯定,但需要提醒一下吴英瑶,看她最近是不是惹到什么人了。”

“那这个怎么办,交给警察还是老师?”拿起桌子上的电路板,舒星忆问道。“我觉得应该报警,这种行为太恶劣了。”

面对这个问题,梁薪很是犹豫:“那……会影响到张宁傲吧?万一他只是被人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呢,他现在争取保送市重点呢——要不然,还是先问问他到底谁给的?”

舒星忆不以为然,“他学习那么好,随便考哪个重点不行?”

“我觉得对他来说问题可能没那么简单……他从来不允许自己比别人差,也不允许自己身上出现一点污点。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有可能一辈子就毁了。”

舒星忆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心眼儿太好了吧?他跟你不是竞争关系吗?”

梁薪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是觉得万一没那么严重呢?要不这样!咱们这两天看看张宁傲的反应再做打算。”

“他的反应?”舒星忆一时没懂。

“如果他是受人所托,这事儿暴露了总会通知他的吧?如果他不知道,那有两个可能:一是他们关系并不太好,那人不告诉他让他背锅;二就是他从头到尾都被骗了。”

“关系不好为什么还帮忙送东西给吴英瑶……或者就是他自己要对吴英瑶干什么呢?”

梁薪闻言摇头:“张宁傲傲是傲了点,他人不坏的,而且吴英瑶本来就对他挺有好感,不至于的吧。我觉得他是被忽悠几句就——就卷进来了。”他没好意思继续说“张宁傲特别不经夸。”

梁薪恐怕没想到,他对张宁傲的分析和整件事的猜测,竟然八九不离十。

“好呗,那就听你的。实在不行就交给老师……不过我觉得你们班主任肯定会包庇他。”舒星忆因为章心宥的事,一直对陈正没什么好感。

梁薪干笑,不知道该说什么。

惊惶多过尴尬的告别之后,章心宥跟在父亲身后上楼,章建武开门进屋,给戴维添了点水,脱了外套坐在沙发上,从便利店塑料袋里拿出白酒放在小桌上,拧开了瓶盖。

他有高血压,尚女士不让多喝,一天三钱当解馋了。

今天尚女士姐妹团聚会,出去吃饭唱歌不知道几点回来,他便趁机想多喝几口。章心宥从厨房拿出酒杯和切好的酱牛肉,放在父亲面前,帮他倒满了一杯。

章建武端起来一饮而尽。

章心宥再倒满,他又一口喝干。连喝了三杯,章心宥不敢倒了,他也不催,看着空杯坐着。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

章心宥不知道父亲在那里站了多久,听见了多少。然而从进门到现在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从没想过这一天的到来会如此快、如此突然,即使他曾经在心中设想过很多次,要在什么时机跟他们说“我不喜欢女孩子,我没法结婚”。

尚女士大概会一边哭一边挥舞着拖把杆揍得他满地打滚儿,骂他是不是脑子坏了,老爸会拦着她让她冷静,然后看着儿子默默叹气。可无论经过什么样的波澜,无论经过多长时间的拉锯,章心宥相信他们最终会对他让步。

因为章心宥有一对深爱着他的父母,不忍看到他有一丝不幸的父母。

然后呢?

他轻松了,他们怎么办?

是的,章心宥恐惧的从来不是怎么说出口,而是说出口以后怎么办。

这秘密如同一块巨石,说出来的后果就是将它从自己身上转移到家人身上。从此背负着巨石前行的人不再是他,而是爱着他的双亲了。

他不知道如何对父母开口的秘密,那父母又有谁可以诉说?

章心宥从未如此恨过,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个异性恋。他甚至想过,如果三十岁前还没遇上喜欢的人,就干脆一辈子不谈恋爱,单身的理由总是有的。然后光杆司令直到终老,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去。

那也好过现在,连一个撒谎的机会都不给他,咣当一下把这个事实砸到了父亲面前。

章建武自己倒了一杯酒,推到了儿子面前。章心宥一口闷了,隔了一会儿,火辣辣地从胃里窜上来,烧得他眼泪都出来了。

抹了一把脸,却怎么也擦不干,眼泪还是一直淌。

“是你对象吗?”

章心宥听见父亲在问。

“……没在一起。”

“你跟石飞,是这关系吗?”

章心宥使劲儿摇头,“我……跟谁都没开始过。”

章建武又不说话了,自顾自地倒酒。

“爸,对不起。”

这一句“对不起”,似乎轻飘飘如一片雪花,又似乎沉重如千斤铁锤。章建武喝下小半瓶酒,低低地说:“……没什么可对不起的。”

“爸,别喝了。”

章心宥想抢他手里的酒瓶,被章建武躲开了,“你进屋去吧,爸自己待会儿。”章心宥缩回手,站起来往房间走,又听父亲说,“先别告诉你妈。”

“嗯。”

刚关上房门,就听见尚丽拿钥匙开门的声音,大嗓门快乐地喊:“章科长,带我们戴维出去溜达了吗……老章你干吗呢!你给我放下!趁我不在家撒欢儿呐?!”

老爸陪着笑,说“一点、就喝一点”,老妈说“你家一点儿是半瓶啊?”

章心宥隔着门,听老两口之间争吵的日常。而他即将变成一个刽子手,要将这平凡美好的生活斩得四分五裂了。

慢慢坐在地上,把毛线发带拉下来死死地捂住眼睛,章心宥努力地不让自己在奔涌的泪水中哭出声音。

(64)一个答案

“师兄回复我了,他觉得问题不大,你那边呢?”收到梁薪的消息,舒星忆看了一眼正在跟张萌萌叽叽喳喳为期末考犯愁的吴英瑶,难得地露出泄气的神情,回复道:“还是没想好怎么开口,我怕她不信我。”

昨天俩人合计了一下,舒星忆认为除了提醒吴英瑶之外,在这段时间里也不要坐等,虽然监听的对象不是自己,但万一有人要对他们不利呢?于是梁薪决定联系论坛上做信息传输的师兄帮忙,看有没有办法能破解,再抹掉这几天的记录,说不定还可以反追踪到对方的位置。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舒星忆在一起久了,平日谨小慎微的梁薪变得越来越胆大。

“首先我们得确定这台设备的型号,再确认用的是什么App,在哪里下载。”

“很复杂吗?”

“这个外型的‘充电宝’装置卖家应该不多,找到同类型号的即可。”

舒星忆想都没想,“这个简单。”搜索网店,找到外观相似的产品,豪气地全部下单。却在“谁来通知不知情的吴英瑶”这个问题上犯了难。

梁薪跟她不熟,舒星忆呢,相当于没熟。

“张宁傲给你的充电宝有问题,有人在监听和定位你的信息,你要小心一点”,这些信息要怎么传达?说到什么份上?吴英瑶会信吗?会信到什么程度?

继承了父亲容貌优点的舒女侠,却并没有继承父亲舌灿莲花的本事。

磨磨蹭蹭到了午休,舒星忆和吴英瑶被章心宥双双叫去了办公室,拿出两个手提袋:“这是你俩的戏服,说是给你们留下做个纪念,其他几个人的我已经给陈老师带过去了。”

吴英瑶开心得要死,舒星忆却万分不客气地说:“我爸神经病啊,直接给我不就得了,干吗还要麻烦老师?”

“这不是还有别人的嘛。”章心宥把“她爸”从自己脑子里赶走,赶紧转移话题,“马上就期末了啊,你俩都收收心,吴英瑶先把女团啥的放一放,舒星忆你保证数学能提多少分来着?”

俩小姑娘扁着嘴巴“哦”了一声,蔫了吧唧地回教室了。

“哎,舒星忆——”

舒星忆正想着怎么跟吴英瑶张嘴,却先被对方叫住了。

“那个片子……什么时候能看看?”

“好像已经有粗剪了,精剪和调色还得等几天。我爸说会挑几个镜头先调色,发给咱们看看。”

吴英瑶顿时又开心起来,“那你可得第一时间发我!”

“嗯。”舒星忆点点头,借着这个机会说道,“刚好有个事儿问你。你最近……没有遇上什么奇怪的人吧?”

吴英瑶一叉腰:“你啥意思?”

“其实昨天我跟梁薪发现——”

“舒星忆!”话刚说了半句,张宁傲在身后突然出现,钳住了舒星忆的手臂,“我有话跟你说!”

俩学生离开,章心宥继续翻看电脑里的任务列表。临近期末考,他又面临一堆要写的材料和总结、要应对的检查,一个头两个大。以前到这个时候他还会期待下奖金啊职称啊,今年呢,都不知道能不能有钱过年。

王晶磊始终没来上课。家长给学校来了电话,说是不满意西五中的教学质量,初二五班的环境也给孩子带来不好的影响,所以决定转学。章心宥不知道是不是荆寻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也不知道那个记者跟学校之间到底达成了怎样的协议,只知道他这个曾处在旋涡中心的班主任如今仿佛局外人一般,连王晶磊要转学这事儿也是陈正通知的。

然而现在“被出柜”这件事又成为一个新的打击,继续压得他无法呼吸。

章心宥明确自己的性向太晚,跟石飞之间的暧昧与疏远,夹杂在热闹的大学时代和繁忙的新手教师生活之间,让他没有时间精力为这段模糊的感情伤怀,他也没有真正尝过“同性恋”三个字带来的阻碍和压力。

这块巨石不但砸在父亲面前,又何尝不是再一次砸在他自己的背上。

来不及去食堂吃午饭,也没有胃口。章心宥忍着胃疼一边喝冲剂一边改作业,收到小巴的消息:“你怎么样?”昨天晚上在床上坐了半宿,章心宥给小巴发了条消息:“巴姐,我被我爸发现了。”

虽然从来没问过,但章心宥知道她早有察觉,只是看破不说破。而这简单几个字,通透练达如小巴,转瞬间就明白是“发现了什么”。

章心宥回了一句:“没事,找机会再跟我爸谈吧,现在先忙完考试。”

“等你有时间了,咱俩见面聊。”

章心宥知道她想说什么。得知对方是荆寻的时候,小巴在重重的叹息之后陷入长久的沉默,似乎带着悔意说道:“我那天真的不该让你来。”

来不来又有什么关系呢?没有那天也有第二天,只要他还是舒星忆的父亲而自己是舒星忆的班主任,该发生的早晚会发生。

“我真没事儿巴姐,反正……也不会在一起。”

小巴“呸”了一声,“没先睡他几回却白白出了个柜,你值不值啊。”

章心宥有点心动却还嘴硬:“不是我的我不睡!”

发了个点赞表情,小巴话锋一转:“心宥,不是当事人我没法说什么,寻哥跟你之间还关系到很多其他人。最近因为工作关系一直跟凉姐在一起,她特意跟我聊过你,开始我以为是因为星忆,现在又觉得可能跟寻哥有点关系。

“凉姐是个非常敏锐的人,寻哥对你这点儿事连我都能看出苗头,更何况是她。作为星忆的母亲,无论你们在不在一起,我相信她可能比你父母还更关注你们之间如何发展。”

章心宥不禁问自己:是他把恋爱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还是只有他们之间的恋爱才这么复杂?

他好像从一个漩涡里跳出来,又进入到另一个漩涡里了。

“舒星忆,对不起。”

找了个僻静地点,张宁傲垂着眼睛跟她道歉,舒星忆没应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我知道你跟梁薪发现了,那个……那个东西是我拿错了。那本来是,是——”他仿佛非常的难以启齿,反复咬牙,面颊上的肌肉不断紧绷,“是我妈妈的东西。”

“你妈妈?”

“她跟我爸在闹离婚,因为我爸爸他在外面——那个……你明白的吧?”张宁傲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子,不愿意再继续往下说了。

舒星忆点点头“哦”了一声,“难怪你最近状态不好。”

“我发现以后本来是打算悄悄拿走销毁的,才一直放在背包里。之前跟吴英瑶发脾气觉得很过意不去,所以才想要弥补一下的。没想到……给错了……我妈已经知道这事儿被发现了,骂了我好几天了,请你千万不要再说出去了好吗?这本来就是……不太光彩的事情。”

似乎一切都说得过去,舒星忆一时间没办法分辨真假,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了。

“求……求求你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也不是要对吴英瑶怎么样!”

张宁傲几乎要鞠躬了,把舒星忆吓了一跳:“我知道了,我不会说的。但是我们几个人的录音和其他信息,可以请你删掉吧?”

“这没问题!我已经跟梁薪保证过了,我可以从妈妈那里借手机过来,当着你俩的面删掉!”

舒星忆点点头,“那就好,不过我觉得你最应该跟吴英瑶道歉吧。就算她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这种东西放在她身边那么长时间,万一被人利用了不是很危险吗?”

“你没有告诉她吧……?”张宁傲问道。

“还没,不知道怎么说。”舒星忆甚至有点松了口气,她还真不晓得怎么跟吴英瑶解释。

“我会认真跟她道歉,也拜托你一定要保密——如果传出去,就好像我做了什么坏事一样!那我的一辈子就毁了!”

“我不会说的。”舒星忆再次强调,“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我骗了你还拆了那个‘充电宝’——多少钱,我赔给你。”

张宁傲摇摇头,说道:“不用了,我本来也是要弄坏掉的。”

“不行,那是两回事。我按照网上的价格给你红包吧。”舒星忆直接掏出手机来,要他的QQ。

张宁傲顿了一下,慢慢地抬头,“舒星忆,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

“为什么……你当时宁肯赔钱,骗我说丢了也不想还给我?你是觉得那个充电宝有问题,还是我有问题?我就那么坏吗?在你眼里,我比梁薪差那么多吗?”

听起来是好几个问题,但其实是一个问题。少年不解的神情里还有些陌生的情绪,说不清是什么含义,令舒星忆一时语塞。

“没事,我就好奇,随便问问。”张宁傲突然一笑,报出一串数字等舒星忆加了,摆摆手:“走了,舒女侠!”

张宁傲跟等在走廊门口的李正正会和,一起往教室走。

“她信了吗?”

“嗯。”

“哈哈哈,我就说这么解释肯定过关!”

张宁傲停下来看着他,眼里有冰冷的愤怒:“我可是第一次这么低三下四!还要说出编排自己父母离婚的谎话!”

从自己嘴巴里说出“求求你”这种话简直是他人生中的耻辱,更何况还是对着一直对自己爱答不理的舒星忆!

“跟我生什么气啊,还不是因为你做了让她起疑的事。”

“那是因为你没有告诉我那是个——”张宁傲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是个窃听定位器!”

“我不知道啊,我也不知道你从哪里听说的。再说你要回来就不用完成任务了吗?”

“你——!我不想去犯罪!”

李正正不解地看着他:“你哪里犯罪了?你只不过给了‘她们’一个‘充电宝’啊。再说,你也不是第一次了,也没出什么事儿啊。”

“反正我不会再做了!”

“随你,而且舒星忆要是说漏嘴,我可不管你哦。”

张宁傲不再理他,快步走回一班。梁薪见他进来赶紧问:“你们聊过了吧,解决了吗?”

张宁傲没回答,挤出一丝笑容,故作轻松地反问道:“你先回答我,你俩是不是在恋爱呀?”

梁薪愣了一下,马上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没有的事!她就是、就是只有我一个朋友而已,不知道找谁商量,所以才找我的……”

“你都去过她的房间了呢。”

“那那那是因为……外面不太方便。”

张宁傲“哈哈”一声,语气有点怪:“是呢,不太方便呢。”

说完便没有继续谈话的意思,坐在座位上开始看书。梁薪没等来他跟舒星忆交谈的结果,倒给自己闹了个大红脸,讪讪地转过身去。

李正正看完了热闹,不一会儿手机上收到一条消息。

“我的任务,还差几个‘名额’没有完成?”

李正正转头一看,却只能看到张宁傲盯着书本一动不动的侧脸,和被他的手指攥得皱成一团的书页。

章心宥晚上加了会班,却有点不敢回家,在楼下磨磨蹭蹭,骑车转了好几圈。

养好了腰的老刘太太大晚上的依旧精神矍铄,坐在小卖店门口跟店主数落儿子儿媳不孝顺,要把她送养老院。自从上次离家出走摔伤,他们家谁还敢提这事?

看章心宥经过,眼睛瞪着他,也不知道是说谁:“什么养儿防老,都盼着我们这些老的赶紧死掉呐!一辈儿不如一辈儿!越年轻越完蛋!”

章心宥心说见了鬼了,走过路过还得捡个骂?

“心宥。”章建武带着戴维站在不远处,估计是看见老刘太太不怎么想过来。父子俩找了个长凳坐下,干巴巴的问了几句是不是忙、晚上怎么吃的,便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寒冬的夜晚很冷,并不适合露天闲坐,但两人暂时都没有回家的意思。

“一点都,不喜欢女孩吗?”章建武抱着怀里的戴维,一下一下给它顺毛。

章心宥盯着眼前的死飞发光的轮胎,脑子里闪过荆寻,又闪过石飞,最后定在荆寻的脸上。犹豫了一会儿,老实回答:“……没喜欢过。”

“试试,万一能碰上喜欢的呢,这事儿也说不准。”

“爸——”

“你不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章心宥活到这么大,第一次见到父亲大声说话的模样。他得是多么不孝的儿子,才将父亲逼到了这个份上?

章建武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好一会儿不再说话,再度开口的时候刻意放缓了声音。

“爸不是在逼你,感情是能培养的。”

可是性向没法改变啊。

“你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章建武声音愈发低,“给爸妈一个机会。”

机会?

到底是什么机会?

家庭幸福圆满的机会?

还是不被世俗指责的机会?

章心宥不知道,可是他难道就能因此去埋怨父亲吗,埋怨父亲为何不能给他支持、去帮他遮风挡雨、扛下世人的眼光?

“爸,我能答应你,不跟男的在一起。”章心宥停了一会儿,又继续说,“但也不想骗女孩子。”

章建武嘟囔了一声“怎么能说骗呢”,对话便又一次因为沉默而中断。

“那个男的是不是借你房子住的学生家长?”

章心宥因为这个问题而惊讶地看向父亲。“是……爸怎么知道的?”

“上次去那儿给你送东西,看见了。”章建武又补上一句,“前几天,是不是他送你回来的?你们俩——到那个程度了吗?”

想起那一幕,章心宥脑子轰的一声,无地自容。

看到儿子跟男人拥抱接吻的父亲,当时到底是个什么心情?

“没有的,我们是……还没开始,就发现,不太好。”章心宥不知道这样说是不是会让父亲心情好一点,“以后也不会在一起了,我们——不合适。”

荆寻跟谁会合适?他要多少的爱才会觉得满足?

章心宥不知道谁能给他答案,他只知道,自己不是那个答案。

(65)从来没有

荆寻走进办公室的时候,胡阅颜正在等着他。

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是将近十天之前的事情了,除了瘦削一点,胡阅颜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与精干,只有荆寻看得出他眼中挥之不去的阴霾。

“上次的问题,可以给我答案了吧。”

——要么你跟我在一起,要么我离开你,离开未今。

荆寻没有回答,像往常一样坐下来给他泡茶,上好的九曲红梅只喝掉了四分之一。

“如果你没有答案那我来帮你选——我买了一周后的机票,短期内不会回来了。”

荆寻这才抬头看着他,满眼的无奈,而胡阅颜面不改色地与他对视,毫不示弱。煮水的水壶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一点点有热气冒出来,弥漫在二人之间,渐渐看不清对方的脸了。

“阅颜,你不能把工作和感情混在一起。”

“你都能,我为什么不能?”

“未今现在什么情况你不会不了解吧?小林年后就会离开,我们也要开始着手公司重组的事情,有那么多的事情等着我们处理,你现在要扔下一切说走就走?”

“不是我们,是你。”胡阅颜丝毫不为所动,淡然地说。

荆寻重重地叹气,“你可以不要这么任性吗?”

“你可以任性,为什么我不可以。”

胡阅颜似乎铁了心要跟他对着干,说什么都是错。意识到这一点,荆寻选择暂时沉默。胡阅颜也不催,看着他将水倒入茶壶,重复他重复了一万次的步骤。

红茶的香气飘散开来,荆寻泡好一杯放在胡阅颜面前,但对方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如果我选择跟你在一起,你就不会走了是吗?”

这个假设并没有让胡阅颜高兴,反而发出一声饱含着自嘲的冷笑,“所以说到底,你为了公司才会迫不得已‘委身于我’,公司比我更重要,对吧?”

“那你要我怎么样?我说了我不会跟任何人在一起,我也永远不会背叛你,你还要我怎么做?”

荆寻不懂:章心宥也是,你也是,你们到底想要我怎么样,为什么你们怎么都不会满意?

“怎么,现在变成我在逼你了?你不要总是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胡阅颜毫不相让,“今天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选的。

“你难道真以为,会有人丝毫不计较回报地陪你一辈子,让你予取予求?我承认,咱们俩之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所以我得到报应了,二十年来一场空。”

虽然情绪有些激动,但胡阅颜仍然在克制,克制着自己的悲伤和愤怒。他像个熟悉的陌生人,让荆寻再也无法从他身上得到任何想要的回应。

“阿寻,现在该你了。”

荆寻看了他许久:“未今是我们共同努力的成果,你一定要用这种方式来惩罚我吗?”

“我没有惩罚任何人,我也没有资格惩罚谁。要罚,也是罚我自己——你难道就不曾想过,如果不是因为爱你,我凭什么跟你一起成立未今?”

“你可以不考虑我,那未今的其他人呢?你一走了之就不为他们考虑吗?”直至现在,荆寻仍然不肯相信自己如今已经不能再说服胡阅颜了。

“二十年了,我今天第一次认为应该要为我自己考虑。”

胡阅颜吐出一口气,打算结束谈话。

“我手上的事情已经整理差不多,会尽快发邮件给你。我的那部分股份,请一分不少的结算给我。”

“你一周后就要走,流程不会那么快。”荆寻闭上眼睛,放弃了。

“那就有多快走多快。”胡阅颜拿起大衣走到门口,仿佛想要留下一句告别。

“阿寻,至少我要感谢你,二十年了,总算肯对我说了一句实话。”说完便关门离去,给荆寻留下一杯自始至终都没有动过一口的茶。

刚刚关上门,胡阅颜听见里面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他停了一秒钟,压抑住想要推门进去的冲动。他知道,再进去他就没信心出来了。

胡阅颜在心里对荆寻说了一声“再见”,快步走下了楼梯。

张宁傲的一番道歉似乎让舒星忆和梁薪的各项准备都显得多此一举,尤其是手里多了好几个当时用加急寄过来的“充电宝”。舒星忆心想买都买了,自己留着玩儿吧。梁薪把其中一个换成微型电池,改成方便携带的大小,装上手机卡跟她试验了一下功能,其他全都拆了销毁。

只不过期末考将近,梁薪忙着复习,这个活儿只能舒星忆自己干了。

“花那么多钱买的,拆了多可惜啊?”隔着QQ,梁薪都替她心疼她的钱。

“我怕我克制不住安在谁的身上。”在“充电宝”内安装已知号码的手机卡,通过下载的App拨打号码,可以如单方面通话一般清楚地听到对方的实时语音。舒星忆在自己手机上听试验录音,回想起实时监听的效果还觉得很可怕。

“呃,我觉得你不会这么干……”

“你把美少女想得太好了。”没了梁薪,美少女选择简单粗暴的物理伤害——抡起锤子砸。砸完最后一个,舒星忆才有空回复,“我现在就特想给我爸装一个,看看他天天都干吗。”

梁薪满脑子省略号:“你跟你爸关系不好吗?”

“不好,特别不好,不想给他养老的那种,一想到还得过一段寄人篱下的日子就心烦。”

“你妈妈还要走吗?”梁薪很惊讶,考完试然后家长会,然后就放寒假,然后就过年,舒星忆妈妈还要把她自己留在本地吗?

“走啊,很快就走了,今晚都没跟我吃饭。”

“再有三天我就得回分公司去,本来因为星忆已经多耽搁了很久,再不回去不行了。”舒月凉点完了餐,双手拢了拢头发,向对面的人充满歉意地笑,“在孩子考试前夕离开,又不能参加家长会,我这个妈妈不太合格,是吧章老师?”

章心宥稍显局促,又尽量不让自己看起来很局促地坐在咖啡店卡座里,跟舒月凉共进晚餐。

下午接到舒月凉的电话,说自己依然无法参加家长会,希望能有个机会跟他聊聊关于星忆的一些情况。章心宥本可以拒绝,也应该拒绝——他直觉这次谈话不单单是关于舒星忆,不可避免的会牵扯到另一个人——所以他又不想拒绝。

“也不是,每家都有每家的情况嘛。”

“今年二月中才过年,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公司才放假,我实在是没有办法。”直接从工作场所过来的,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她端起桌上柠檬水一口气喝下大半杯。

“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今天找您来就两件事儿,一是星忆,二是荆寻——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你们俩的事儿,我只能说女人的直觉吧。”

该来的总会来,章心宥想。他迎着舒月凉的目光,沉默地点点头。

舒月凉又笑了,却带着点无奈。

“咱们俩之间或许有些尴尬,我又一向被人说咄咄逼人,聊什么都像在谈判。但我请章老师千万不要这样想——作为星忆的母亲,我单纯地只是跟您交流一下孩子的情况。”她停了一会儿,抬眼看章心宥,眼中有一种既温柔又苦涩的神色。“作为他的前妻,您可能是我唯一的倾听者,唯一能让我将阿寻的某些部分,倾诉给你并且希望你了解的人。”

这回答多少令章心宥有点意外,他看得出来舒月凉在斟酌语句,考量如何正确地表达。

“直到现在我依然很悲观地认为,他可能一辈子都要这样过了。那这世上恐怕再没有一个人能让我分享这些事,或者说能分担这些事。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个,我希望自己也能过得轻松点儿,这个重担赶紧给别人吧。”

若是闵竟在场的话,会觉得面前这个女人在炫耀吧?什么重担,不过是将“只有我知道的荆寻的一面”换个说法罢了。但章心宥不这么认为,舒月凉慎重的口吻,意味着有些事她真的埋在心里很久,渴望倾吐出去。

服务生上餐了,章心宥的肉丸意面,舒月凉的泰式海鲜炒饭,一份沙拉,两杯拿铁。舒月凉选择的餐厅比荆寻亲民得多,咖啡简餐,晚上人也不多,餐点上的很快。

她拿起餐叉叉了一只炒饭里的虾,想起什么似的又说:“章老师放心,不是很可怕的事,他没杀过人也没放过火,也不是什么变态——”把虾放进嘴里,想了想:“应该不是。”

章心宥噗嗤笑了,气氛因此而轻松了不少。两人开始一边吃饭一边谈起舒星忆,讲自己也从小数学不好,娘俩曾因为一道数学题吵了半宿又愁了半宿最后自暴自弃的事。

章心宥发现舒月凉真的跟常规意义上的家长区别很大,她对舒星忆的教育和看法在许多传统父母看来简直不可理喻,有些地方连章心宥都觉得是在“教坏孩子的边缘试探”——除了某些违法行为,她鼓励舒星忆尝试任何她想要尝试的事物,但又拒绝为舒星忆的行为负全责。理由是无论你多大,你自己的选择就要自己买单,六岁的时候作为老妈给你承担百分之八十,十四岁的时候就麻烦你自己承担百分之八十吧。

可能真的很饿,舒月凉很快就吃完自己那盘炒饭,又追加了一份水果。等待的时间里一边喝咖啡一边说。

“母亲呢,是跟着孩子一起成长的,我没学过做妈妈,也不喜欢别人来教我怎么做妈妈。谁也没规定当妈的就一定要如何如何,可以随便议论我,但不要想着改变我。星忆当了我的女儿,那就没办法,算她倒霉。”舒月凉对此仍然十分的坦然。

不得不说,她这种自我且果断干脆的行事方式极大地影响了舒星忆。

章心宥无法也无意在如何教育下一代上与舒月凉争高低,仅仅作为讨论,说道:“在我的职业范畴里,我也认为做老师是没有固定标准的,每个老师都有自己的风格。但实际上那些没有量化的标准依然客观存在——怎么做会让孩子心理更健康,怎么做更有助于成绩的提高,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教育方法论。”

舒月凉耸耸肩,不置可否:“若有一天她在某个领域取得成功,我兴许会得到赞美,认为这有一部分是我与众不同的教育的成功;倘若她臭名远播,那么我也会被千夫所指,认为母亲从小带坏了她。有一些无法量化却客观存在的标准,在我看来有时候仅仅是为了减少被指责的几率而已。”

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按照自己的方式活着,成为这个女人魅力的一部分。看不惯她的很多,然而被她吸引的也一样多吧。

就连章心宥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舒月凉虽然少了些温和亲切,但依然令他心生好感,甚至有些敬佩。不难想象年轻时的荆寻,是如何为她所倾倒的。

也不难想象十年后的荆寻,是如何被她抛弃的。

吃完了饭,对话似乎也该进入到下一个话题——荆寻。

“章老师,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尽可以问。只要我知道的,有问必答。”

章心宥放下手里的咖啡杯,犹豫着开口:“舒女士,我是个男的这点您不意外吗?”

舒月凉睁大了眼睛:“我从没怀疑过你的性别。”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看着章心宥因表错意而涨红的脸,舒月凉哈哈笑起来。

“我懂我懂,明白你想说什么。”她一边笑一边招呼服务生为两人续杯,似乎准备迎接更长的谈话,“这么说吧,放在阿寻身上就没什么可意外的,全宇宙都可以成为他的狩猎对象。”

章心宥哑然失笑。

“那……您跟他分手,是因为寻哥他,他——”

章心宥没好意思说出来的,舒月凉心领神会地帮他说了:“出轨,是吗?

“确实,无论以前还是现在的阿寻,看起来就是个会今天结婚明天跟情人幽会的花心丈夫,说不准婚宴上还要单独开出来两桌给前女友——说实话,我们结婚的时候他就被人这样问过。还有人打赌,看他能坚持几天才开始外遇——不是几年,也不是几个月,是几天。”

虽然舒月凉是笑着的,但章心宥却笑不出来。

新的咖啡被端上来,舒月凉轻声地道谢,再度与章心宥目光交接。

“章老师,我可以非常笃定地告诉你——从我们确定恋爱到离婚,这十年里,”舒月凉敛去了笑容,一字一字认真地说。

“阿寻他没有一天,一刻钟乃至一秒钟背叛过我们这段关系。从来没有。”

(66)他和她的往昔-上

“没有出轨的话,那……”

“你这个眼神,跟我妈当时真的一模一样。”

看着章心宥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舒月凉先是微微一笑,又略带不解地蹙起双眉。

“人们总是把出轨当成婚姻甚至恋爱中的头号敌人,而其他似乎都可以忽略不计,也是我不太理解的原因。反过来讲就好像这个男人只要不出轨,离婚的理由就不够充分似的。”

他对你那么好,又没外遇又没家暴,你作什么呀?

孩子都四岁多了,你忍心让孩子从小就没有爸爸,单身家庭对孩子伤害多大你知不知道?

是,当初妈是没看上他,一个孤儿,要啥啥没有,男女关系还混乱,可结婚后人家又不乱搞又会疼你,赚钱养家还帮你带小孩,你跟他到现在十指不沾阳春水,房子有,车也有,你毕业了没上过一天班,要什么给你什么,你还哪里不满意啊?

你这个年纪离婚带小孩,上哪里去找荆寻这么好条件的男人啦?

得知自己决定离婚的时候,母亲的指责依然言犹在耳。

“我、我以为……既然都结婚了那肯定是冲着一辈子去的呀,要是小毛病的话——”

“就忍忍呗?”舒月凉又帮他接了下半句。

章心宥倒不是争辩,虽然自己没恋爱结婚,但想起自己爸妈那也不是没有互相忍让的时候啊,他们现在也很幸福啊?

舒月凉说:“你这个年轻人想法倒是挺保守的。”话锋一转,又问道,“那什么算小毛病,什么算大毛病?有人觉得对方出轨无所谓我不需要他全部的爱,有人觉得他爱我疼我可是睡觉打鼾声音大到不能忍。在我看来,出轨跟睡觉打鼾一样不分上下,没有谁是不可原谅的,也没有谁是需要忍耐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只有当事人才知道值不值得,幸不幸福,外人也不过凑个热闹罢了。

“很多人好像觉得一段婚姻坚持得够久才够负责,我觉得我应该负责的是,当初决定跟他分担以后生活的一半而结婚的决定,不是别人的一张嘴。”

章心宥想到她刚才说的那句话:那些没有量化但客观存在的标准,通常只是为了减少被指责的几率。

舒月凉单手托着下巴看他,带着一点调侃:“章老师,不会走进传统婚姻的你,这样想未免有点狡猾吧?”

站着说话不腰疼,章心宥仿佛听见了她的潜台词而有点害臊:“呃……对不起。”

舒月凉哈哈笑起来:“你真老实,干吗要道歉?”说完叹了一口气,“要说为什么离婚,真正的理由不是他不够爱我们——

“而是太想爱我们。”

舒月凉第一次见荆寻,是在大学二年级。那一年,香港回归,她刚好二十岁。

作为校报骨干,她从九六年年尾就开始筹备一系列主题报道。临近七月,最关键的一篇里却还差着一个人物采访没完成。对方是往来香港和美国之间做了十年贸易的美国商人,敏锐的嗅觉让他发现了中国大陆正在觉醒的市场需求,转而将目光投向了内地。

舒月凉通过一位在本地新闻频道做主播的学长看到了这个老外的一段采访素材,可惜老外觉得校报这种媒体不够分量,他并不想为了“对政治和经济毫无研究只有一腔热血的中国学生”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

几次被拒,报社里的学姐告诉她:“你不如去学生会宣传部找荆寻想想办法?听说他常跟金融街那些老外来往,说不准有能牵线的呢。”

荆寻?舒月凉听过这个名字,算不得风云人物却似乎人人都知道——总是伴随着各种令人玩味的传言和不同的女人的名字。

“不过我得提醒你,可千万别‘有去无回’。”学姐意有所指地笑。

舒月凉全然没放在心上,直接去敲开了宣传部的门。荆寻并不在,一个冷淡寡言叫胡阅颜的人接待了她;而等荆寻找到报社,她却又不在,回来的时候拿到了荆寻留下的电话号码。两个人似乎总是在错过,一来一回在电话里联系,几经波折,才在采访前夕见上一面。

荆寻帮忙约到一位同那位商人关系很好的中间人,给舒月凉争取了一个小时的采访时间。作为答谢,舒月凉请他在附近有名的西餐厅吃晚饭。

隔很远她就看到了荆寻,荆寻也看到了她,互相迎着对方的目光慢慢走近。

当时的荆寻有一头略长的黑发,年轻英俊,身材高挑笔挺,穿着九七年最时髦的夹克和长裤,按照那个时候老一辈人特别喜欢夸奖小伙子的说法:“好像港台来的明星。”

“你好,我是荆寻。”

握住对方伸来的手,舒月凉并未想到以后的某一天,这双手会为她戴上结婚戒指。

这一顿饭出乎意料的有趣,所以舒月凉没有拒绝荆寻饭后去迪厅的邀请。那个年代不但迪厅火爆,国内摇滚也遍地开花。能唱会跳的荆寻,几乎没有什么舞曲能难得倒他,兴致来了还可以冲上舞台吼一曲《垃圾场》。

舒月凉也爱唱,就是有点跑调。但她不在乎,摇滚嘛要的是个态度。

疯玩了一晚上,荆寻送舒月凉回宿舍,问她:“还能再约你吗?”

舒月凉讨厌这种讨巧的问题,毫不客气地反问:“老虎想不想吃你,是你决定的还是老虎决定的?”

荆寻一愣,马上就明白了,露出开心的表情:“好,我懂了。”

他毫不掩饰对舒月凉的好感,像花孔雀一样展现自己全部的魅力去吸引她。当时的舒月凉同样追求者众,更有好事的人猜测:荆寻多久会成功?他和她之间到底算谁征服了谁?

“她征服了我。”荆寻曾毫无迟疑地回答。

对于他和他的追求,即使听过那些流言蜚语也并没有让舒月凉对他多几分猜疑和考察,顺其自然地跟他越走越近。她的恋爱观简单且坚定——合得来则爱,爱不了则断。人这一生不可能完全不失败、不失意、不伤心,她要做的,是当那个决定要不要吃的老虎。

七月一日的晚上,她跟荆寻一起在学校礼堂看回归仪式,目光闪亮地说:“我要去香港。”

荆寻马上回答:“好,我陪你啊,什么时候?”

“马上。”

荆寻笑她:“你瞬间移动吗?”

舒月凉也笑,没回话。虽然不是瞬间移动,但舒月凉以最快的流程给自己办了一张港澳通行证,然后给他打电话,“走啊,去香港。”

荆寻愕然,“这么快?”

他没想到舒月凉行动如此迅速,更没想到她竟然不是随口说说。

等再次见到她,是在半个月后学校附近的烧烤摊。舒月凉一个人提着行李转车转船,踏上了在电影里看了许多次的土地,去亲眼看看港片里的旺角、铜锣湾、维多利亚港,一直待到停留期限的最后一天。

荆寻看着摊在自己面前的一大堆照片,和一肚子兴奋的舒月凉,说:“什么时候,你的生活里才会有我的一部分?”

他的眼神寂寞又有点悲伤,让舒月凉觉得他仿佛是被自己无端抛弃了一般。二十岁的荆寻,有着远超同龄人的老成持重甚至狡猾,偶尔又露出没长大的孩子心气儿,要跟她讨个“你到底跟不跟我好”的承诺。

“你真想跟我在一起?”

“我发誓,绝不三心二意,”荆寻对自己令人诟病的四处留情心知肚明,“连暧昧都不会有。你要去哪儿,我就跟你去哪儿;你想做什么,就带着我一起。”

“民政局,去吗?”舒月凉用酒杯磕了一下破烂的矮桌桌面,直视着他。

别说不到法定年龄,那个时候大学生还不允许结婚呢。

荆寻站起来严肃地说:“舒月凉,我在认真的跟你说话,如果不想答应你可以拒——”

舒月凉也站起来,揽过他的脖子,送上一吻。

“我对人生没什么计划,下一步走哪儿我也不知道,甭管香港还是民政局,都看心情。你就回答,敢不敢吧?”

傍晚的路边摊烟火缭绕,人声鼎沸,但舒月凉依然能听见他的回答:“敢。”

他们交往的消息第二天就传遍了校园,不知多少男男女女因此而买醉消愁,更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他们撕破脸皮分手的那一天。可是这段连当事人自己都不确定能走到哪里的感情,竟然平安地度过了整个大学时代,一直走到了结婚。

连契机都非常的具有戏剧性。

毕业前夕吃散伙饭,在歌厅喝到东倒西歪、口齿不清的大学生们跟另一拨同样东倒西歪、口齿不清的客人,因为谁都说不明白的原因打了起来。

上一刻还在泪流满面互诉衷肠,排解分离之痛,一下秒就骂声四起、酒瓶乱飞,头顶灯光闪烁、耳边音乐激昂,好似一场群魔乱舞。

荆寻的战斗力舒月凉是见过的,可是打群架谁也不知道从哪儿就能伸出个拳头来,他本身喝得也不少还得护着舒月凉,混乱中就被人按在地上了。

舒月凉心头火起,抄起一把塑料椅子就飞了出去。

“阿寻,干死他!”

荆寻跟打了强心针似的,翻身起来逮着一个往死里揍。

不出二十分钟听见了警笛声,骑在不知道谁的背上打得正酣的荆寻,被舒月凉扯着后衣领趔趔趄趄往包厢里跑,塞进桌子底下。

荆寻抱着膝盖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好像醒酒了似的,盯着她的脸看。

看着看着就咧嘴笑,笑着笑着就出了声儿。

“你笑屁啊,别出声啊!”舒月凉头发乱成鸟窝,妆也花了,是不大好看。荆寻还笑,舒月凉气得去捂他的嘴,已经来不及了。

民警从桌子底下把他俩揪出来,跟打架的两拨人男女分开往警车上带,荆寻突然回身用尽全身力气向她喊。

“月凉,嫁我啊——!”

别说舒月凉,全场都愣了。有好事儿的民警还低声问车里学生:“他喊谁呢?”

舒月凉遥望着他那张没比自己好看多少的脸,微微一笑,也喊:“好啊——!”

(67)他和她的往昔-下

虽然已经交往了几年,但舒月凉没想过荆寻会跟她求婚,她甚至没想过荆寻这辈子会结婚。在那短短几秒钟里,她只问了自己一个问题:以后的每一场群架,你愿意跟他一起打吗?

愿意。

于是这段不被看好的感情,继续往前踏入了不被祝福的婚姻。舒月凉的妈妈几乎要跟她断绝母女关系,连朋友都说“你恋爱谈谈也就算了结什么婚啊。”

拿到结婚证的那天,荆寻站在马路边哭了。

他说月凉谢谢你,我有家了。

舒月凉后来问他,你跟谁学的在那种场合求婚?

荆寻说,我在桌子底下看着你,想起你扔过来的那个椅子,觉得你真好,真强大。想拉着你的手不松开,我就求了。

舒月凉听了一阵笑,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能打,很有安全感?

荆寻没笑,很认真地回答:“是的。无论你去哪儿,记得带着我。”

他说我会努力的。

那时候的舒月凉并不知道,荆寻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他们摆了简单的酒席,交换了一对拿着当时所有积蓄买的戒指,从此从恋人变成了夫妻。

对于舒月凉来说,这一道仪式甚至这一纸结婚证,并没有让自己的人生角色有什么改变。从荆寻的女朋友变成荆寻的妻子,仅仅是让她愿意跟荆寻分享或者承担的那部分人生多了法律层面的意义。

“但对阿寻来说,不是这样。”搅动着温热的咖啡,十几年后的舒月凉,略过了他们相爱的过程,直接从结婚这部分讲起。

章心宥不愿错过她讲的每一个字,闭上嘴巴静静地听着。

“结婚,代表着我跟他组成了一个家庭。家,在他的概念里,一定且必须是每一个家庭成员最美好最温暖的地方——因为在他的记忆里,别人家都是这样的。哪怕看见谁家的小孩犯错被妈妈打,他都觉得羡慕,觉得那小孩真幸福,生气了还可以离‘家’出走。

“而他作为一个家里的丈夫、父亲,他要做到所有丈夫应该做的事,所有父亲应该做的事。”

从大三开始荆寻就开始了实习,在传媒公司积累经验的同时也偶尔捡几个漏儿,把公司看不上的小项目谈过来,再去外面找人做。

他脑子灵活又人脉广阔,八面玲珑,理解能力又强,天生是吃这碗饭的人。逐渐有了固定客户,毕业后马上就跟胡阅颜支起了一个小摊子——名叫未今。舒月凉于是没找工作,帮他处理公司内外的零碎琐事,直到怀孕。

“你想要现在生孩子吗?”舒月凉问。他们俩还没有房子,收入也不固定,要增加一口人无论经济还是精力都将会增加很大压力,而这个压力在现阶段几乎都在荆寻身上。

“月凉,你想要给我生孩子吗?”荆寻握着她的手,有点胆怯地问。

舒月凉弹了一下他的脑门,“什么叫给你生?这是咱俩的孩子!”

荆寻搂住她:“那我要从现在开始想名字了。”

从那以后,荆寻开始了即将成为父亲的准备。孕期营养、怀孕40周、孕期禁忌、孕期百科,去书店搜集所有相关资料拿回来啃,啃完了孕期啃哺乳期,看完了产妇护理看婴儿护理;换个采光好通风好更安静更安全的房子,要带独立的婴儿房,打听哪里的妇产医院条件更好,甚至提前去约了有名的通乳师。

舒月凉说你疯啦,这才几个月啊?

荆寻一边装婴儿床一边回答,等到孩子出生可能还缺得更多呢!

“章老师,你觉得一个合格的丈夫和父亲,应该怎么做?”

章心宥用自己有限的人生经验不甚确定地回答:“呃……养家,给老婆孩子一个好的生活?会赚钱,疼老婆,爱孩子……?就,就这些吧……”

舒月凉歪头想了一下,用指尖轻轻敲击桌面:“有一段时间,阿寻的一天是这样的:早上五六点星忆醒了,听见哭声他会总是马上爬起来去换尿布、冲奶粉——为了能让我多睡一会儿。

“7点左右准备早饭和星忆的辅食,从我们在一起以后就是他在做饭,说我做出的东西能毒死人所以不准我动手,直到现在我的烹饪水平都一塌糊涂;

“吃完早饭换我看孩子,他会去一次附近的市场,买当天新鲜的水果和蔬菜,因为他去公司有时要一整天,所以午饭也会提前做好半成品放在家里——多数时间都是他从公司赶回来做;

“晚上只要不是特殊情况一律不加班,晚饭之后带星忆去楼下玩,回来给星忆洗澡,洗我们所有人的衣服,因为孩子还小,衣物不但要手洗还要高温消毒。

“如果有工作就熬夜做,第二天只要星忆一哭,无论几点还是第一个爬起来,周而复始,一直持续到他为了尽快多赚钱而扩大业务。”

章心宥惊呆了。他知道荆寻是个体贴而细致入微的人,却没有想到会到这个地步。

“他不但赚钱养家,还分担了一多半我的工作量,那些当初不看好我们的人一个个都闭了嘴——包括我妈。”

可是说这话的时候,舒月凉并没有一丝一毫骄傲的神情。

“可他还是觉得,做得不够。”

为了早点买属于自己的房子,他几乎一整年连轴转,把自己的每一分钟都安排得满满当当。连高烧都舍不得拿出时间去医院,怕传染母女俩而每天睡在公司。

舒月凉因为不想一直做家庭主妇,所以一边带星忆一边写点稿子,星忆上幼儿园之后她就找了正式的工作开始上班了。所以她劝他无数次:“我也在赚钱,等星忆上小学再买房子完全来得及。我们也不需要那么好的生活条件,过得去就行了。”

“早买比较便宜嘛。”他只是这样安慰她,然后把赚来的每一分钱都花在妻子和女儿身上,在自己能力范围内享受最好的生活。

而这个“最好”,是永远没有上限的。

舒月凉很不解,别人家吵架总是因为老公不顾家,而他们家吵架却是因为老公太顾家——无论她强调多少次“足够了”“没必要”,或者”求你别再勉强了”,可荆寻从来都是听着,道歉,但不改。

舒星忆小时候并不经常哭闹,而是悄无声息地淘气。精力充沛花样百出地闯祸,像个安静的哈士奇,舒月凉一天要忍八百次不去揍她。

然而从她出生到离婚后十年的今天,荆寻别说打骂,连一句责备都没有,永远叫她“爸爸的小宝贝”,永远和颜悦色,永远满足她所有要求。

舒月凉觉得自己跟女儿变成了荆寻侍奉的菩萨,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想要什么马上就有,不想要什么荆寻就天天琢磨你应该需要什么。

“那也……总不能因为他太重视你们离婚吧?”章心宥越听越不懂。

理解他的疑惑,舒月凉笑笑:“他为了我跟星忆付出了他的全部,甚至是——他能想得到的全部。”

“爱一个人就自然而然地想为她做更多吧?”

“是啊,你为他做了一件,他回报你十件;你想为他做得越多,他就为你回报更多,哪怕他一直在做超出自己能力极限的事——”舒月凉突然敛去了笑容,说道。

“这不是爱,是牺牲。”

“他认为一个合格的丈夫和爸爸就应该这样做,少做了任何一点,就不够‘爱’我们,哪怕他在面对我们时,明明精疲力尽却依然要强颜欢笑——不然就会像他从小到大身边那些来了又走的人一样,算不上真正的家人。”

将喝剩一半的咖啡杯放回到碟子里,舒月凉看着章心宥的眼睛说道:“我跟星忆,把他压垮了。”

舒月凉觉得荆寻跟自己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越来越陌生,她仿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丈夫在一点点为她和女儿逐渐走向崩溃,却无力阻止。

她焦躁不安,总是因为一点小事对荆寻生气,再陷入自责。

舒星忆四岁半的时候,银杏叶金黄的某个秋日,从公园洗手间出来的舒月凉,看到不知为何大哭不止的女儿,和手足无措、慌到连一点笑容都挤不出来的荆寻想,结束吧。

看到舒月凉摘下来的戒指,荆寻什么都没问,好像知道这一刻早晚会来。

“月凉,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这么多年,舒月凉只见荆寻哭过两次,一次是结婚,一次是离婚。

(68)寻哥,再见

“很难想象吧,一个情场浪子的内里有一个奉献型的人格。”

章心宥盯着渐凉的咖啡,在脑子里消化舒月凉刚才的话:“那他一定是很想要个家,很在乎这个家了……”

“是的。”舒月凉斩钉截铁地承认,“他在乎这个‘家’在乎到超过我和星忆的地步。”

章心宥疑惑地“什么?”“我不是很懂您的意思……”这个家,不就是舒月凉和舒星忆吗?

舒月凉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没有直接回答,慢慢地说:“我大致可以理解他的想法。觉得只有家人才可以让他无条件、不用计较利害的付出,不用在情感上害怕得失和背叛,让他从以往那个颠沛流离的境地里挣脱出来。

“他爱我,他也爱着星忆——这一点毋庸置疑,只是不是用荆寻的方式。

“他用一个完美丈夫的角色爱着他的妻子;用一个完美父亲的角色爱着他的女儿。”

章心宥有一点明白了,却还忍不住为荆寻做辩白:“可他认定的妻子,也只有您啊。他对别人不会这样的……”

“正因为是我,他才在乎得这么用力,用力到他只记得我是他的妻子,是他女儿的母亲,忘记了我是舒月凉——忘记了我也爱着他。

“我相信他会为了我上刀山下火海,却并不是想要去看他上刀山下火海的。”

舒月凉觉得自己和女儿像被荆寻用玻璃罩子罩起来,还是防弹玻璃,看着他在外面赴汤蹈火,回来一身是血还永远挂着微笑告诉你“我爱你们,我没事,不要担心”。

她已经看不到荆寻在笑容背后的其他情绪,他隔绝了所有的交流。

舒月凉并不感动,她觉得悲伤,痛苦,甚至愤怒。

“结婚,是他的自救,离婚,是我的自救。”舒月凉说,“再不分开,先崩溃的那个人是我。”

她看着对面沉默不语的章心宥,轻轻一笑:“是不是有点难以理解?”

有人肯为自己无止境的付出,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一件事?于是同她当初结婚时一样,决定离婚的舒月凉,又一次成了众矢之的。

章心宥摇摇头:“换成我和我爸妈就能理解了,如果真的很爱很爱一个人的话,痛在他的身上还不如痛在自己身上……真的为自己付出了那么多又无法回报,是很难过的一件事……”

舒月凉轻轻吐出一口气:“谢谢你的理解,我把这些说出来自己也轻松了很多。还有一个原因是——离婚这十年来,他跟二十岁相比,唯一的成长就是私生活变成有选择的放飞,即使他在乎你,但这些事他不会说。”

章心宥干笑了两声,“可……寻哥他已经把我拒绝了,”说完自己嘟囔,“这还不如不在乎呢”。

舒月凉听了忍不住哈哈笑:“说实话,我倒觉得他进步了!他会考虑到如何不伤害你了。”

章心宥突然抬头,认真地说道:“舒女士,这点我真的不能理解:就好像说只要对象是他,这段感情就一定要以伤害做结束?可有没有觉得受到伤害是我决定的,不是他决定的啊!”

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声音有点大,又赶紧道歉。

舒月凉不在乎地微微摇头,她好像明白荆寻为什么喜欢章心宥,也明白他为什么不敢跟他在一起了。

“章老师,他今年四十岁,已经算是过完人生的一半了。”

不懂为什么话题突然转到这里来,章心宥不明所以地“是呀?”

“在他二十出头的时候,还有信心有勇气,要脱离他厌恶的那个自己,要过他想要的生活,他迈出这一步并为之努力了十年——结果是,失败了。或者说他认为自己失败了。

“这十年里他留下的痛苦远远比我更多,他能回忆起来的也只有痛苦,要让他再一次踏出这一步,真的没有那么容易。再给他一点儿时间,好吗?”

走出咖啡店已经九点多了,章心宥蹬着车在街道上穿梭,情不自禁地把目光定在一个个与荆寻年纪相仿的男人身上:他急匆匆的想要赶去哪里?他会是谁的丈夫?谁的父亲?他这么晚回家是加班吗?家里有没有人在等他回家?

临别前,他犹豫着问舒月凉:“分开的时候您依然……爱着他,是吗?”

舒月凉不否认,“即使现在我也爱着他——用另一种形式。感情里女人总是比男人走得更快一点,他现在更像是我的弟弟,甚至是我的另一个孩子,他想泥地里打滚儿还是河里游泳都不关我事,我们之间的路早就不再重叠了。”

上车之前,舒月凉又说:“章老师,我虽然说了再给他一点时间,但不是让他对你予取予求的意思,千万别被牵着鼻子走,他被某些人惯坏了。”

多么强大又冷酷的女人啊,章心宥想,无论是对寻哥,还是对她自己。若是荆寻为了自己付出所有,他恐怕会开心得想要炫耀得全世界都知道,而明知道荆寻痛苦也舍不得离开他吧?

可他有这个机会吗?

未今公司依然灯火通明,跟舒月凉分开后章心宥没回家,他格外想见荆寻。

不知道那些过往的话,他虽不甘心却依然会安静地接受荆寻的拒绝。可现在他知道了,他想当面问问荆寻:他说的不够好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不是舒月凉,不能跟他结婚,不能成为法律意义上的家人,他也不需要荆寻的牺牲,就连争取一个开始都不行吗?

“对,不行。”

在章心宥曾经住过的房子里,瘫在沙发里的荆寻看起来疲劳且不耐烦。

财务和法务再三跟荆寻确认胡阅颜是不是真的要离开未今;高小林年后必定离职,可新总监上任还没适应自己的新角色,跟老同事摩擦不断;闵竟没有做任何工作交接就提出了辞职,对接的客户抱怨连连——荆寻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烦心了。

无论在乎的还是不在乎的,这些人好像商量好了似的一个接一个离开他。拼命想要靠近他的章心宥,现在却是他唯一想要远离的对象。

如今的荆寻,未必能像之前一样控制好自己对章心宥索求的程度,他怕自己会像诅咒一样吞噬了对方。实际上,从他意识到对章心宥特殊的情感之后,就已经不再游刃有余了。

章心宥倚着门,手里反复捏着自己的手套,像个被老师罚站的小学生,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会被罚站的那个。“是不是因为……你还很爱星忆妈妈?”所以已经不想再对另一个人认真了?

这问题却换来荆寻的一声嗤笑:“月凉怎么把我说得像个忍辱负重的悲情英雄,我看起来是那么深情的男人吗?”

“她告诉你我离婚的时候很难过,那她一定没有告诉你,我连一句挽回的话都没说。”而是跟随着舒月凉,毫不犹豫地摘下了婚戒。

荆寻看章心宥微微张大了眼睛。好,如果你想知道,那就全部都告诉你吧。

“月凉她早就发现了——发现我并没有那么爱她们。”

没有原生家庭的庇护,荆寻总是得花费一些心思来取得想要的一切。长到二十岁,他已习惯了与任何人随意地建立关系,收割完想要的价值再随意地切断它——他变得很有自知之明,不奢望与谁发生羁绊;他又阴暗地以己度人,将每一个人都想象成如自己一样的混球,不觉得会有这么一个人能让自己乐意去结成一段亲密的关系。

他用这种方式将自己人生中的风险全部转嫁到别人身上。

直到舒月凉的出现。

她跟现在的章心宥一样,带着令荆寻倾慕且着迷的强悍与坚韧。喜欢就坚定的喜欢,想走哪条路就绝不转弯,总是能找到想要前进的方向,一点一点地往前走,从不会止步不前。

他们总是会变成更好的自己。

荆寻在求婚的那个晚上才明白,他一直以来都渴望着这样的一个人,引领他,支撑他,在往后的人生里可以互相交付一切。

他有多么习惯可以随意切断的关系,就有多么痛恨这样的关系,他不想要一辈子这么活着。

他想救救自己。

他们结了婚,有了孩子,荆寻拼命去创造一个幸福圆满的家庭,或者说他认为应该幸福圆满的家庭。他不想愧对舒月凉,不想辜负她的爱和信任,更不想让她因为自己表现得不那么好而失望。

他太清楚舒月凉了,她的喜欢很坚定,但从不将就。

可荆寻从没想过,他期待这一份家人的亲密,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份亲密。它意外的沉重又尖锐,甚至令他恐惧。

舒星忆的降生,让这份恐惧到了极致。

“第一眼见到自己的孩子,所有的父亲都应该高兴得落泪,是吧?”荆寻缓缓地摇头,“我没有,我害怕她。”

这太奇怪了,他亲生的女儿,他曾万分期待的女儿,他跟自己最爱的女人生下来的女儿,为什么他竟然不感到开心呢?他难道跟那对扔下自己的父母是一样的吗?

荆寻不肯承认这是自己的真实想法。他想着,新手父亲要有一个适应的过程。

可是这个过程比他想象得更加漫长和艰苦,且从未到来。

“我总是盯着那个婴儿床里的小东西在想,这是我的孩子,与我血脉相连的孩子,我永远是她的父亲,她的一生都将与我连在一起。”

切不断了。

他问自己,这不是你想要的吗?你怕什么呢?

“将来的每一分每一秒,无论距离远近,我的生命永远被她分割了一半,她的任何事情我都要负责到底!可我根本不知道怎么负责!我不敢让她哭,不敢让她不高兴,我害怕她会问我家的爸爸为什么没那么爱我?

“月凉不一样,她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母亲,把我甩开了。我不但做不了父亲,也做不好丈夫,我不想让她说出‘不需要’,不想让她对我失望,不想让她觉得我做不到!我以为只要坚持得够久我就会变得跟月凉一样,变成一个合格的父亲,一个合格的丈夫。

“你知道那天,星忆为什么哭?”

章心宥愣愣地摇头。

“那几天正是银杏最好看的时候,公园里很多人。月凉去了卫生间,星忆沿着满地的银杏叶跑来跑去,一会儿就跑远了,我应该追上去的,但是我没有。”

荆寻淡淡地说着不得了的话。

“不一会儿她跑回来了,好像被什么吓着了一边跑一边哭,要来找我抱抱。

“可我一下子把她推开了。”

小小的舒星忆,乌黑的头发上还带着一片银杏叶,瞪着大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突然陌生的父亲,跌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那才是我面对她最真实的反应。从那一刻我就明白,我只是用看起来很爱她们来掩盖我没那么爱她们的事实。”舒月凉应该早就发现了,他只能一辈子活在那些轻浮的联结之中,离婚是她给他的解脱。

荆寻说完,静静地看章心宥。

“爸爸讨厌我,虽然那个时候我还小,但我记得的”——章心宥突然想起了舒星忆说过的这句话。眼前的荆寻,甚至还带着一丝浅笑,等他的回应。

“你想让我说什么呢寻哥——没想到你是这种人?我的确是没想到,你说的跟星忆妈妈说的,并没有什么区别。

“不是这种亲密关系让你沉重,是你自己让它变得这么沉重!除了你自己,没有人想让你当完美丈夫、完美爸爸,这世上哪有什么完美的模板?没有那么爱就没那么爱,做不好就做不好,你为什么总是把简单的事情搞得那么复杂?”

荆寻笑了,“简单,你觉得简单?”

“不然呢,一遍又一遍地掩盖真实想法和说一句实话,你觉得哪个更复杂?你怕她们离开你,可最后她们还是离开你了,结果有区别吗?”

“对,没有区别。”荆寻爽快地承认了,“所以我们为什么还要在一起?”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章心宥激动地吼了回去,荆寻冲上来把他按在门板上:“那你告诉我,你要我怎么做?我他妈的还要怎么做你会满意?!”

“我想跟你在一起,不是想要‘满意’。”章心宥一字一字地说,“就是想.跟.你.在.一.起,理解这件事有这么难吗?”

荆寻不知道是生气还是无奈,掐着章心宥的脸,说道:“心宥,你怎么就不明白……你真的从来都不听我的话,从来都不听。”

而你也总是爱上那些不听你话的人。

“寻哥,不明白的是你。她们离开你,不是因为你不够好,是你自己把她们推开了,你从来没把她们当成真正的家人,你不肯相信她们——就像现在,你也不相信我。”

荆寻看了他很久,微微地点头:“对,我不信你。”

章心宥闭上眼睛,扁着嘴抽动着嘴角,努力不让自己哭。深吸一口气再睁眼,眼圈儿都是红的。他把荆寻双手拿下来,用手背飞快地抹了下鼻子。

“我懂了,以后不会再打扰你了。”

寻哥,再见。

(69)最怕的事

再有三天,西五中就要放寒假了。

考完期末考,阅完试卷登记分数,在出成绩和放假之间的几天西五中正常上课,做下个学期的课程预习。家长会头两天发成绩单,开完家长会才放寒假。

是不是要下雪了啊,章心宥盯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想。今年冬天的雪格外吝啬,快过年了还没真正下过一场,倒是气温一天比一天更低。

自从上次分别以来,他跟荆寻之间再无联系。好像突然之间就将所有过往都一刀切割了一般,连与舒星忆的对话中都不再出现她的父亲。

这次的家长会,恐怕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吧。

“老师,您找我呀!”吴英瑶敲敲门,蹦蹦跳跳地进来了。

然而章心宥并没有为恋情神伤的时间,期末繁重的工作已经快把他打趴下了。抱着胳膊打量了吴英瑶一会儿:“胶带玩得出神入化的,考试考这个吗?”

吴英瑶嘿嘿一笑。

自从发现章心宥给她的胶带是夜光的,就拿来贴书包、贴外套、贴手机、贴运动鞋,早上天不亮出来训练,远远看去仿佛一个粉红火柴人在蹦蹦跳跳。

章心宥敲敲她的成绩单:“就算是体育生也得要文化课成绩的呀,你这成绩将来能上高中吗?是不是拍过一次电影这心就飘了,不在学习上了?觉得自己能当明星了?”

“我没有……”吴英瑶心虚地回答。

拍戏的时候被导演和武指夸奖说动作戏特别好,是当打星的料,小姑娘便觉得自己一只脚已经踏进娱乐圈,分分钟就要出道的。

“这个寒假必须补课,听见没有?”说完拿出一张时间表来,“这个你一张,我一张,明天家长会我再给你妈妈一张,按照这个学习计划走,我在线查你进度,听见没?你放心,我都跟你们教练对过了,跟训练时间不冲突。”

吴英瑶看着满满登登的表格欲哭无泪,“不是吧老师,那我都没有娱乐了……!”

“现在想着玩儿,早干吗去了?要知道你这么不收心,我都后悔让你参加拍摄!”章心宥在计划表上签字,“回去吧,把舒星忆叫过来。”

“老师,我还有个事儿——”吴英瑶磨磨蹭蹭地说,“下午我得早点走……”她的训练一向是在保证基础训练的前提下,根据文化课的时间调整而调整。

“怎么了,什么事?”

“寒假咱们学校闭馆,我们得去西关体育馆登记,去那里训练。我照片交错了,得重新去办一张进馆证,他们今天下午两点就不办了。”

章心宥查了下今天的课表,下午都是自习,吴英瑶的训练本来是在后两节课开始。看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什么时候学习和训练的心能跟你要当偶像的心一样啊?去吧。”

舒星忆来的时候虽然依然面无表情,但实际上信心满满。两手平摊,问章心宥要东西。章心宥往她手上拍了一张成绩单,小姑娘看了看,微微一笑揣起来,还伸手。

章心宥接着从办公桌底下拎出一袋漫画来,兑现跟舒星忆关于期末考数学单科提高二十分的奖励:“不准弄脏了,不然跟你没完。”

“谢谢老师!”舒星忆从没笑得这么开心过,宝贝似的抱在怀里,兴高采烈地往教室走。

“什么好事儿啊舒女侠?”

走廊上碰见张宁傲,似笑非笑地跟她打招呼。舒星忆干脆停住脚步问他:“之前说过当面删除我们的信息记录,你没忘记吧?”

“没忘啊。不过手机我妈每天都得用,借出来不方便,我本来想开家长会趁着大家都在的时候——不过没想到咱们两班家长会时间岔开了。”

“……”

看舒星忆不高兴,张宁傲有点为难地说:“删记录多简单啊……可你不是信不过我吗,非得要看着我删——”

没等说完呢,陈正开门打断了他俩,“张宁傲干吗呢?快点进来。”

陈正最近心情不错。他的两个得意门生这次成绩都很好,张宁傲牢牢占据着年级第一,区内名次进了前五,梁薪年级第三,区内前二十,相当给他长脸。

张宁傲依然是这次家长会的学生代表,发言稿陈正亲自改过三回,一边改还一边挤兑章心宥:“初二学生的稿子都比你的强!”

章心宥两眼一翻,把键盘敲得山响。本想拿上次家长会的发言改改凑数,没想到被陈正发现了,给他一顿好批。

把改完的稿子给张宁傲,陈正又问:“英文演讲比赛准备得怎么样了?”

“刘老师帮我改了一遍,我在练习呢,班主任放心,我一定拿个好名次!”张宁傲恢复了开朗上进的优等生模样,让陈正很是欣慰。

“不能止步市里的名次,全国性赛事咱们就往全国使劲。获奖证书越多越好,保送分越高越好,知道吗?”

“是!”

除了中考成绩,获校级优秀干部加一分,市级优秀就是一点五,省级就再多零点五——总之德智体三方面分数越高排名越靠前,择校也就越靠前。每个重点高中保送名额就那么几个,全市加起来也不过几十。更何况张宁傲的理想学校是最抢手的,去年给整个西关区的名额就俩,可见竞争有多激烈。

“学习计划老师也看过了,非常不错。一定要保持下去,不要松懈,有任何需要老师支持的地方随时都可以找我。”

张宁傲灿烂地一笑:“谢谢老师!我还有跟其他同学的互助学习、公益活动计划,一定让寒假过得有意义!”

张宁傲一走,办公室里的赞叹声此起彼伏。

“组长,这孩子长大是个人物啊,现在都知道做公益了,大人都少有这样的觉悟!”

“成绩好长得也好,人还积极,要是家境再厉害点,真是赢在起跑线了——”

“他们家是普通家庭吧,真要保送市重点,国外游学、欧洲夏令营这种活动估计很难负担。”

陈正摘下眼镜擦了擦,“自己不努力家庭条件再好也不行。要我说啊,是龙是凤那都是自己磨炼出来的,长成什么样的人,全在自己!”

并不知道被这样夸奖着的张宁傲,收敛起脸上的笑容回到教室。李正正看着他进门坐好,拿出手机给他发消息。张宁傲瞄了一眼亮起来的屏幕,没回。直接拿着卷子到对方座位坐下,摊开说:“改错题。”

李正正稍有点意外,“哦”了一声也找出卷子来。还没铺好,就听张宁傲低声问:“代替‘充电宝’的任务我也完成了,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吧?”

“这我可不确定,我就是个传话的啊。”

张宁傲抬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咬了咬腮帮子,想说什么但是忍住了。隔了好一会儿才又问:“把人叫去那里干吗,不是什么危险的事情吧?”

李正正依然一脸茫然且无辜,“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个传话的啊!”

张宁傲没抬头,笔尖却把试卷划出一道破痕。

章心宥下班没急着回家,陈正约他在附近饭馆吃饭,说“吃完还有事儿”。他也没问什么事,有气无力地夹一筷子油腻腻的茄子往嘴里塞,满脑子却想着班主任期末上交材料清单,食不知味。

班主任工作总结、后进生帮扶计划总结、班主任专题小论文、家长会记录与总结、本学期教学质量自查、班主任培训总结——大大小小二十来项,足够让他魂飞魄散。

“班主任”三个字在这个时候格外沉重而且凶残。

“这回五班成绩还挺好的,有提升了。”

“嗯,还行。”

章心宥也不是谦虚,老实讲他觉得还能更好点的。

“保持这个状态好好带到初三,带出一届毕业班就有经验了,学校不会亏待好老师的,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不要带着情绪。”

“嗯,好。”

陈正说什么,章心宥就应什么,不反驳也不辩解。

他累了。

人人都有自己的道理,又都觉得自己的道理最正确。想改变别人,又不想被别人改变,来来回回仿佛一场无止尽的拉锯战。

章心宥最近经常想:人在什么时候,才会觉得自己已经成为想要成为的那个人了?十年后、二十年后回头来再看看现在的自己,会后悔还是会欣慰?

他又想起荆寻。

舒月凉说“再给他一点时间”,可需要时间的真的是荆寻吗?没有能力让荆寻信任、接受,也许需要时间的那个是自己才对。

“想啥呢,吃完歇会儿就走吧。”

大约是工作性质所致,俩人吃饭都特别快,转眼两碗饭扒拉进肚。陈正从旁边椅子上拎起一袋高级白酒礼盒和一袋药,章心宥扫了一眼,写着美洛昔康。

“下雪了?”推开门,零星的雪花飘落在眼前。章心宥伸手接,雪花融在手心里凉凉的。“总算过年能看见点雪了。”

陈正却不这么想,急忙戴好帽子手套,跨上电动车:“那快点儿吧,一会儿下大了不好走了。”

“到底上哪儿啊陈头儿?”

“跟我走得了。”

俩人一个电动车一个自行车,迎着纷飞的雪骑了将近半个小时,从冷飕飕骑到了大汗淋漓。陈正熟门熟路地拐进一处陌生小区,停在二十三号楼下,拍拍身上的雪走进电梯厅。

“拿着。”陈正把白酒礼盒交到章心宥手上,按下电梯,药袋塞进挎包,“一会儿不用你说话,领导说啥你就听着。”

“领导?哪个领导?”章心宥一头雾水。

走出电梯的陈正按响其中一户的门铃,应门的是一个章心宥不认识的中年女人,热情地招呼一声:“哎哟这不陈老师嘛!快进来!”

陈正满脸笑意,把章心宥往里一推,“这是校长夫人,快打个招呼!”

不是吧。

章心宥探头一看,果不其然,坐在客厅沙发上端着茶杯看电视的,不是副校长又是谁。

吃完晚饭,荆寻洗了点水果切好,敲开了舒星忆的房门。母亲回去工作,悲惨美少女不得不再一次开始“寄人篱下”的生活。

舒星忆正趴在书桌上看漫画,一边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还显示着相关的搜索。

“漫画哪儿来的?”看着熟悉的封皮包装,荆寻明知故问。

“那老师借我的啊。”

“没嘱咐你点别的?”

“告诉我不要蹭脏了。”舒星忆很小心地翻页,珍惜地看每一格。

“没别的了?”

舒星忆抬头疑惑地问:“还应该有什么?”

“……寒假学习计划之类的。”

“有啊,你要看吗?”

“不看,给你妈妈看吧。”

舒星忆嘟囔了一句“那还问什么”,干脆地不搭理他了。荆寻帮女儿关上房门,自嘲地笑了一声。

是啊,你还想问什么?是你自己把他推开的。

你明知道你爱上的人都果断得令人痛恨。

荆寻从未想过在四十岁的时候,在他以为自己已经把余生都定了性的时候,会冒出一个章心宥来,让他动摇,让他混乱,让他久违地再去想要拖住一个人的手。

那天晚上,章心宥一定是哭着回去的。如果他想,他可以很轻易地追上去,挽留他,说我们在一起吧,然后说我没那么好,请你不要对我失望。

章心宥会很开心,会对他掏心掏肺,就像他一直以来期待的那样。

然后呢?他曾经做过的努力失败了,他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保证章心宥不会离开他。

荆寻陷入了一个死循环,无论这样还是那样,他跟章心宥似乎只有这一个结局——而这个结局,现如今就这样被他亲手提前了。

他哪里是不信章心宥呢,他怀疑的是他自己。

怀疑这个名叫荆寻的人,到底还剩下几分真情实感是可以倾倒出来的?

“爸。”

刚跟法务开过一轮会,舒星忆敲开他的书房,抱着外套跟他报告,“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

荆寻看看表:“天都黑了还下着雪,要去哪儿?”

“去见一个朋友,见完就回来。”

“谁啊,小胖子吗?”

舒星忆不满地皱起眉头:“说了多少次了!他不叫小胖子他叫梁薪!”

“好好好,梁薪梁薪,”荆寻扶了下额头,最近烦心事够多了,他实在没什么心情跟女儿拌嘴:“什么事啊明天不行吗?我还有工作不能送你啊。”

“不用你送,我又不是没腿!”舒星忆更干脆,关上门就往玄关走。

荆寻追出来:“你起码得告诉我去哪儿、几点回来吧?你出事了我怎么跟你妈交代?”

没想到这一句触及了舒星忆的爆点:“我自己跟我妈交代行不行?!要不是怕没法跟我妈交代,你压根也不想要我这个女儿吧?!”

荆寻深吸了一口气,将满心的烦躁压制下去,控制自己不要跟女儿发脾气,“星忆,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有什么愿望是爸爸没有满足过你的?”

“是!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爸,是我不配当你女儿!”

“舒星忆——”

女儿转过身来面对他,认真地问:“爸,你知道我考试考几分吗?!知道我是哪一科课代表吗?!知道我除了看漫画还喜欢什么吗?!知道我有没有不良习惯?!知道我身高体重、鞋子几码吗?!”

荆寻一个都没法回答。

“别的同学抱怨爸爸管得太多我都好羡慕——你从来不责备我,因为你从来就不关心我!”

荆寻万万没有想到,身为孤儿的自己曾经有过的想法,竟然在女儿身上重现了。

他最怕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不要这个时候才觉得是我爸,我不想要这样的父亲!”

(70)小雪前夜

章心宥被陈正又往前推了一步,把他手臂往上抬:“快把东西放下吧!”

校长夫人嘴巴上客气着“哎呀小章老师来就来吧还带什么东西呀”,手上却行云流水般把礼盒接过去了。

“不是,我——”章心宥想说“这不是我拿的”,话刚起个头就被陈正岔过去了:“章老师老早就想来了。我听副校长说你们就要去三亚过冬了,这年前就没机会拜年了嘛?没办法就赶在今天打扰了——没耽误你们吃饭吧?”

两人被热情地请进客厅在沙发上落座,还得到两杯刚沏好的茶。一席客套话聊了没有五分钟,章心宥就明白这次拜访的目的了。陈正这是带着他来给副校长示好加拜码头:以前的事您大人大量别计较,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章老师太年轻、很不懂事,以后得多听校长的指导。

“您以前批评得都对,他就应该多多接受批评,这对他来说都是好事!

“这回五班成绩不错,这就是批评起作用了,是吧校长?”

陈正当着副校长的面给章心宥一阵责骂,副校长反倒当起好人来叫陈正不要太苛刻,又叫章心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

章心宥硬着头皮听着,让他忍下站起来走人的冲动的,还是陈正。

年纪相仿却比自己父亲苍老很多脸;只能吃药打针控制的严重的关节病;节省到差一块钱也要每天骑破电动车上下班而放弃地铁——和那瓶起码得有四位数的白酒礼盒。

陈正知道章心宥铁定不会低这个头更别提上门送礼,于是才直接诓了章心宥“生米煮成熟饭”。

不管什么原因,陈正还是想护着他在以后的日子里别那么多小鞋穿。

他知道,陈正对他的要求比谁都高,期望比谁都大,对他的悖逆比谁都生气,对他的惩罚——又比谁都心疼。

一杯茶添了一回水,意思传达到,陈正就带着章心宥告辞了。

下楼的时候,雪已经在地面下了薄薄一层。

“陈头儿——”

“来都来完了,不要说那些没用的。又没让你干啥,该教课教课就得了。”陈正料到了章心宥忍到出门,就要对自己讨个解释,干脆先拿话怼过去。

“我是想问那白酒多少钱……!”章心宥一边戴上手套一边没好气地说,上次去荆寻那儿把手套落下一只,不得已换回旧的,今天骑着特别冻手。“回头我给你……干吗要你花钱。”

陈正看了他一眼,“成绩上去了比啥都强。”完了又补一句,“年底奖金都没有,你还有闲钱呐?”把章心宥噎得半死。

出了小区门他俩一个往左一个往右,章心宥问:“您不走这边啊?”

“这离我家近,十几分钟到了。”陈正电话响,一边接一边挥手告诉他先走吧。

章心宥又一阵生气:早说我是不是能坐公交地铁来啊?这还得生骑一个钟头回家!屁股都疼了!忍着气说一句“那我走了”就蹬上了车。

骑了不到十米,被陈正追上来喊住:“等会儿!你们班学生出事了!”

夺门而出的舒星忆,直接打了一辆出租。到了地方就看见外套背面带着一个硕大荧光粉红心的吴英瑶,正在一辆保姆车前玩自拍。

跟荆寻因为“小胖子”而吵起来的时候,哪还有心思澄清今天见的人不是梁薪而是吴英瑶,或者说澄不澄清也没什么区别,反正他也不关心。

只要这个女儿从前妻那里完完整整地来,完完整整的回,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舒星忆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会突然对父亲发脾气。

荆寻待她不好吗?好啊,有求必应,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好了。可舒星忆始终记得,年幼时将自己一把推开的父亲,看着自己的眼神。

像在看一个可怖的陌生人。

荆寻的慈爱与无微不至的关怀,更像是某种完美的表演,充满距离感。

舒星忆曾经很认真地想过,自己或许与荆寻没有血缘关系?亲生父亲另有其人?她的父母年轻时说不定有什么说不出口的秘密?

她这样问妈妈的时候,舒月凉哈哈大笑,笑得喘不过气。然后告诉她说,不用亲子鉴定,你去照照镜子就知道是不是亲生的。

她跟荆寻真的很像,眉眼的轮廓、说话的语气,无一不在提醒他们之间浓厚的血缘。

那为什么爸爸不爱我?

我做错了什么?

是不是因为我,爸爸妈妈才离婚?

年幼的舒星忆很难不这样想。今天的争吵,反倒让她窥得一丝荆寻的真面目,觉得“这才是爸爸真正的想法”,也让多年来的疑问开始接近答案。

“吴英瑶?”

三百六十度自拍的吴英瑶听见舒星忆的声音,回过身来带着一丝嗔怪地说:“你怎么才来啊,都要迟到了。”一想到是自己有求于人,赶紧又颇不自在地打了个圆场,“我是说……再晚回去家长该担心了。”

舒星忆没在意,盯着她的粉红色挑染:“你把头发染了?”

一说这个吴英瑶就来劲了,娇俏地拨了拨头发:“好看吧?”

“就为了试镜?上学怎么办?”

“一次性的,回去洗个头就没了!”

不惜跟班主任撒谎提前离校,美发、美甲、化妆、买新裙子,为的就是把自己从头到脚打扮一遍,参加某偶像大剧的试镜。她还别出心裁地用夜光胶带贴了百褶裙和鞋子,为了在表演才艺的时候有特殊效果。

舒星忆看了周围一圈,问道:“到底哪个组在这种地方试镜,不是骗人的吧?”

地点又偏又暗的城乡结合部,是舒星忆从没来过的某某路某某街,转角一栋小小的五层办公楼几乎全部黑着灯,连个便利店都没有。

“剧组试镜肯定要保密啊!万一有明星粉丝追过来怎么办?”吴英瑶指指身后的保姆车,“看见没?这是保姆车!里面肯定是有明星的!”

“那你从哪儿知道的消息?”

“他们主动找我的啊!”

参加《月夜缉凶》拍摄的时候,因为不属于商业项目没有保密协议,所以吴英瑶没少发现场小视频。持续的更新让她狠狠涨了一波粉丝,就要迈入网红的行列了。

一个自称艺人经纪的号就找上了她,说看了她发的视频觉得很不错,刚好他们在挖掘新人,同时有个偶像剧女主的少女时代也在选角,成人期扮演者可是当红的某某某呢。

这一问可把吴英瑶乐坏了,刚想说我有兴趣,结果艺人经纪又问:我们没有找到另一个女孩的联系方式,请问你可以帮忙吗?

敢情不是找她啊。吴英瑶“啪”一下就把手机扣桌面上了,气完了直接回:不知道,不认识。

艺人经纪于是话锋一转,说:我个人其实觉得你更合适,无奈导演不同意。不如这样吧,你们俩一起来,让我跟导演也有个交代,到时候我让你多试几个镜头,就算不成也绝对能争取个其他角色,好不好?

吴英瑶心想,当然好,这种机会怎么能放过?

这边一口成交,可另一边她又犯了难——拉不下脸来求舒星忆跟她一起去。就算开了口,可人舒星忆爸爸是干吗的呀?想捧自己女儿还不分分钟就拉赞助攒个剧当第一女主角,她能看得上这种机会吗?

烦恼了好几天,艺人经纪天天催,说最后期限来不了就算了,不知道多少人等着试镜机会呢。眼看着到手的鸭子就要飞了,吴英瑶没办法还是硬着头皮找了舒星忆。

“我对试镜没兴趣,但我可以陪你去一趟。”

虽然对这个没听过的经纪公司和某剧组持怀疑态度,可舒星忆还是答应了。

她怕自己不去吴英瑶也要去,万一真出事岂不是要后悔死。想来想去就跑一趟罢了,回头等不吵架的时候再拜托爸爸打听一下这个公司好了。

当两个少女踏上办公楼入口的台阶上时,并不晓得她们的班主任章心宥正朝着这个地址飞驰而来。

“我班上的?谁啊?您听谁说的?!”

“张宁傲,说你们班的女生去啥啥公司参加个什么试镜,他从别人那儿听说是骗钱的,不知道该找谁就给我打了电话!”

“吴英瑶!肯定是吴英瑶!”

试镜?!章心宥一想除了她没别人了,“我说今天怎么跟我请假要早走!有没有地址啊我给她整回来!气死我了!”

章心宥重新猛劲儿登起了死飞,车轮在雪地里迅速地划出一道不断延伸的曲线。

跟他隔着半个区,身边不再有任何一个人能倾诉的荆寻,在家独自憋闷了许久,还是不得不拿起电话拨打了女儿的号码。一个成年人,总不能跟小孩子置气吧。

他按下拨打键,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却是:“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71)蓝色的灯火

吴英瑶感到一阵眩晕,迷迷糊糊地想要伸手摸摸头,却发现两手被宽胶带捆在了背后。

她甚至少了一只鞋。

转头看向身边,舒星忆双眼紧闭,脸颊红肿,嘴巴被胶带封了好几圈。头随着保姆车行驶中的摇晃在车窗上轻轻碰撞,松脱的马尾辫让长发散落在脸颊上。

为什么啊?怎么会这样的呢?吴英瑶疑惑地想,到底发生什么了?

按照地址找到了艺人经纪的“工作室”,吴英瑶心情雀跃地敲开了门。她并不知道艺人工作室应该什么模样,本就不多的警惕心在看到里面有个摄影用的白棚时就完全被打消了。

大约五十平左右的房间,播放着节奏明快的电音,在白棚之外还有简单的灯光、摄影器材,除了来应门的艺人经纪,另外有两个人正在书桌后面玩手机。

“哎哟等你们好久了,快来快来!”

吴英瑶这时反倒紧张害羞起来,站在门口扭扭捏捏不知道该怎么办。舒星忆上前一步问道:“我们接到试镜通知,但我查不到您的工作室信息,也不知道您签了哪些艺人,请问可以提供更多的信息吗?”

吴英瑶扯她的袖子:“你干吗呀?”

艺人经纪一愣,跟其他两人对视了一眼,继而笑一笑,“小姑娘懂得还挺多——来来把咱们资料给找一下,给小美女看看。小美女,要不咱们先拍几个照片,不耽误时间,好吧?”

“我不用了,我不想当演员。”舒星忆皱皱眉,她很讨厌对方轻浮的“小美女”称呼和语气。

“你看你来都来了,咱们就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就行。你拍过片子应该知道的,选择谁还是导演的事儿是不是?”

“选了我也不拍,就不用麻烦了。”

艺人经纪看向吴英瑶,神情在问她“你想想办法不然你也失去机会了”。急得吴英瑶一个劲儿拽她衣服,低声说:“你别这样,你就……你就拍几张嘛……!”

熬不过吴英瑶的哀求,舒星忆板着小脸儿生硬地拍了几张照片,和一段简介——还用了假名。

“导演好!我、我叫吴英瑶!”

面对镜头的时候比之前拍摄《月夜缉凶》好了很多,但还是有些紧张,吴英瑶一边用手机放歌一边跳起练了好几天的舞蹈。

跳完一曲,几个人鼓掌:“哎呀太好了太好了!小美女真是意料之外的适合镜头呀!哎你们不觉得她特别适合女团吗?”

有人附和“是是是”。

“给她推荐给那个谁的公司怎么样……听说他们要选拔海外练习生呢……”

吴英瑶听见了一个目前已经红暴大街的名字,激动地快要跳起来了。

“小美女呀,可不可以换个衣服,给我们展现一下其他表演呢?”

吴英瑶急忙答应:“可以可以可以!”

“喂!”舒星忆拉住接过衣服往更衣室跑的吴英瑶,“走吧,已经拍够了。”

“哎呀你就等我一会儿吧!”吴英瑶挣开她,掀起了更衣室的帘子,“就一会儿!”

进去要换衣服才发现,给她准备的这套裙子相当暴露。吴英瑶这时候心里才有点打鼓:太暴露了,对以后的发展方向不好吧,她没准备走性感路线啊?

在换与不换之间犹豫了很长时间,她拉开帘子鼓起勇气想问艺人经纪换一套:“呃……请问——不好意思,我朋友去哪儿了?”出来一看,发现舒星忆不见了。

但房间里多了一个人。

艺人经纪看她出来皱了下眉头:“怎么没换衣服呢?”

“啊这个……能叫一下我朋友吗?我想让她帮我一下。”

“你朋友走了啊,她说她跟你说了啊。”

吴英瑶摇头:“没有啊,我什么都没听见,那……我还是自己来吧。”她讪笑着退回到更衣室里去,掏出手机给舒星忆打电话——提示对方已关机。

吴英瑶这时才察觉到一丝危险。哆嗦着翻出手机里的照片和视频,仔仔细细放大了看——那个刚刚出现在摄影棚里的人,身材高大,光头。

她已经见过他不止一次。

吴英瑶汗毛都竖起来了,抓起手机掀开帘子往外跑:“对不起我家里急事我得先走了!”没管艺人经纪在身后大呼小叫,她一路狂奔地跑出了工作室。

直到这里都还是顺利的。

然后呢?吴英瑶继续想。

“哥,我们撞人了……!”车厢里有人在打电话,“‘办事儿’的时候让人看见了,他还在后面追特别紧!那小子也不知道骑什么车那么快,咱这车还开不起来,我一急眼就——你放心没有监控……那边肯定没有!那我们把人送哪儿去……?哎哎哎知道知道!”

对了,车,保姆车。

当时她躲在保姆车后面,喘了一口气,打算叫辆车回家。

接着,保姆车的车门在她身后打开了。陌生的手掌捂住她的嘴巴将她拖进了车门里,本能地剧烈挣扎之后依然失去了意识,闭上眼睛之前她好像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

声音很熟悉。

吴英瑶此时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恐惧让她清醒,也让眼泪瞬间冲出了眼眶。自己身上终于发生了一次电视剧里看过无数次的桥段,却是她最不想经历的剧情。

她们被绑架了。

她的抽泣声让年轻的绑匪回过头来,“谁让你跑,不跑啥事都没有,好好听话换身衣服录个片儿,说不定还能出名挣钱!”

吴英瑶哭不出声,嘴巴被胶带封住,在喉咙里发出呜咽。

“别他妈哭了,你以为我们乐意啊!谁他妈愿意费这个劲、冒这个风险!别的小姑娘怎么都好好的,就你俩敬酒不吃吃罚酒!”

别的小姑娘?谁?

吴英瑶想到了那个已经退学的初三女生。

“今天出门就他妈没看黄历,啥啥都不顺!怎么就那么赶巧儿让他看见了呢……!”

绑匪回过头去继续骂骂咧咧,仿佛自己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吴英瑶在愈发浓烈的恐惧、后悔、自责中,眼泪流个不停。她不知道自己将会遭遇到什么,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保姆车开始因为路况而摇晃起来,似乎已经脱离了柏油路。颠簸了一阵又归于平稳,最后停了下来。司机下了车,一阵哐啷哐啷打开卷帘门的声音。

“那个醒了没有?都弄下来吧!”

“醒什么醒,你打那么使劲儿,脸都打肿了。”

两个人一边互相抱怨一边将两个女孩转移到陌生的二楼房间里,扔在地上锁了门。吴英瑶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猛烈地抽泣,脑子一片空白。

“别哭了!”

舒星忆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她应该早就清醒了,从被嘴唇和唾液分离出一丝缝隙的胶带后面发出低哑的声音。她躺在地上,将脸孔凑近吴英瑶背后的手:“帮我扯下来!”

嘴巴一露出来,舒星忆便用牙齿啃起了吴英瑶手腕上的胶带。好几次都被咬到了手腕,生拉硬扯让粘性的一面逐渐脱离皮肤,吴英瑶顺利地挣脱了一只手。

没有把她俩绑在一起,与其说是绑匪没有经验,不如说根本没把两个小女孩当回事儿。

“舒……舒星忆……怎么办……我们怎么办……”吴英瑶已经吓得话都说不利索,除了舒星忆之外她不知道还能依靠谁。

“当然是跑啊!”手脚恢复自由的舒星忆贴着门听外面的声音。有人在打电话,但听不清楚内容,她没有尝试转动门把手,怕外面的人会发现。

房间内没有光,熟悉了黑暗后的眼睛逐渐能分辨出一些物品的轮廓。简单的一张单人床,床上有凌乱的枕头被子;旁边一张床头桌,一把椅子;墙上靠近顶棚的地方开了一扇扁扁的推拉窗。

看起来像一间条件简陋的招待所。

“怎么跑啊……我害怕……我们会怎么样啊?会不会死啊?”

“会比死还惨!会被拍裸照然后被不知道哪儿来的高官有钱老头儿强奸!”舒星忆爆发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愤怒和勇气,几乎是低吼着对吴英瑶说。

从那个光头进门开始舒星忆就觉得必须得走,然而对方比她动作更快,或者说,根本就是冲着她来的。体格上的差异太大,她几乎没有反抗的余地,扑腾的动静全被室内的音乐盖过去了。

吴英瑶再度捂着嘴呜呜地哭了起来,舒星忆扳过她的肩膀摇晃:“不要哭!哭有什么用!我们要想办法逃啊!”

“不行我害怕……我们跑不掉的……他们有车我们跑不过啊!”

舒星忆甩了她一耳光,咬着牙忍着眼泪说道:“我们不逃出去报警,老师就要死了——!”

章心宥是眼睁睁看着吴英瑶被拖进车门里的。

他跟陈正赶了将近四十分钟的路,刚刚抵达导航地点就看到这一幕——身上的粉色荧光胶带,竟然成了她最具辨识度的特征。

“吴英瑶——!!!”

章心宥不知道这算是巧还是不巧,他用尽全力蹬车却还是没能赶上救下她。保姆车迅速关门离去,现场只落下了吴英瑶的一只鞋。

“陈头儿!报警!打110!”章心宥倒不出手来打电话,拼了命地加快速度不跟丢,把车牌号吼给陈正。哪还用他提醒,陈正一边降低电动车的速度一边掏出了手机。

他觉着不放心要跟来,没想到来对了。

章心宥从来没如此庆幸过自己骑的是死飞,还是一辆品牌不错的平花死飞。虽然比不上竞速车,但能在一定速度内咬紧四轮机动车,路况允许的情况下短时间内都甩不开。

对方发现他尾随在身后就提高了速度,开出市区上了郊区山路。

“妈的,我看你这破商务能有多快!”章心宥咬着牙在心里咒骂。他并不奢望能追上去拦车救人,毕竟自己也没有那个勇斗歹徒的本事。只要不让这辆车离开视线,能随时与警方共享它的位置就是成功。

他觉得今晚把自己整整一年的里程都骑出来了,超负荷的运动量也不知道明天这两条腿还能不能动。可眼下哪有功夫考虑明天呢?

他眼睛里只有前头那辆黑色保姆车,脚下恨不能把两个轮子踩出火来。

快点,再快点啊章心宥!

事实上,他那两个夜光轮也确实如同蓝色的火焰一般,在漆黑的夜里格外夺目,不仅提示着陈正,也始终燃烧在绑架者的倒后镜里。

也烧起了对方的穷凶极恶。

陈正的旧电动车已经开到了极限,才勉强不跟丢章心宥。即使如此,他也跟那抹蓝色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再过一会儿恐怕就要没电跑了。

“你们快来呀!我们要跟丢了……!他们已经开上往北郊的山——!”

报警后始终保持着通话的陈正,突然卡了个壳。

视线中蓝色的光轮似乎被无形的手一巴掌掀起来离开了地面,翻出护栏滚向山坡,仿佛熄灭的灯火一般消失在坡底的灌木丛中。

“章心宥——!!!”

身体腾空视线倒转的时候听见陈正撕心裂肺的叫喊,章心宥脑中一闪而过“完了要死了”,接着又想,这下班主任材料不用写了吧?

“只有我们知道他把老师撞了!你懂吗?等人来救我们就来不及了!!!”

舒星忆并没有看到章心宥的脸,她只是从车窗里看到外面熟悉的蓝色光轮。她跟陈正一样,看到章心宥的紧追不舍,也目睹了他被黑暗吞噬。

她不知道为什么章心宥会刚好出现,她只知道她的老师没有放弃她,无论数学课上,还是人生的黑夜中。

吴英瑶怔怔地看着她:“你不害怕吗……?”

不害怕?

她怎么可能不害怕呢?

当她被人像小鸡仔一样随便一捆扔在车里动弹不得的时候,天知道她怕得要死!

她后悔为什么要来,后悔跟荆寻吵架,后悔自己今天做的一切事情。

她祈祷有监控能发现这里正在发生一起绑架案、祈祷刚好有警察经过、祈祷有个英雄从天而降把她救出魔掌。

什么舒女侠啊?

她一辈子都成不了舒女侠。舒星忆只不过是世间最普通平凡、只能眼睁睁看着恩师被害却束手无策的十四岁小姑娘。

好恨啊。

恨自己的无能软弱,恨绑匪的心狠手辣,恨今晚发生的一切。

舒星忆的恐惧和愤怒,燃烧起憎恨的火焰。

“如果老师死了——”舒星忆低声说,“不仅仅是外面那些狗杂种,吴英瑶你听着:我不会原谅我自己,我也不会原谅你。”

雪不知何时停了,月亮钻出了云层。

(72)月夜缉凶

舒星忆的脸颊一直在隐隐作痛。

看到章心宥出事而激动爆粗,被绑匪狠狠打了一拳,倒可以让她头脑清醒地思考目前的处境——她们的生命安全应该暂时不用担心。像之前绑匪说的,他们并没有想把事情闹大,原本只是让她们“听话,还可以挣点钱”。

舒月凉告诉她:一旦出事,就记住一点,生命比贞操重要。

在吴英瑶试镜的时候,她犹豫了半天是否通知荆寻,最后选择给梁薪发了消息。如果发现自己电话打不通,梁薪早晚会发现有问题。

所以她们短时间内生命没有威胁,甚至可以等待救援。

可她们的老师等不了。

没有监控、没有目击者,直到天亮之前都没有人知道在某个偏僻的山路上发生了一起车祸。

舒星忆摸了下外套的内袋,把里面那个指甲钳大小的塑料盒子拿出来,塞进袜子里。

——幸好带着它了。

她踩着床头柜,试图把墙上的推拉窗打开。破旧的窗子密封并不好,但轨道已经被灰尘和冰冻在一起,很难活动。手边没有工具,舒星忆只能用蛮力一边摇晃一边扳开。

“换你来!”实在没劲儿了,舒星忆对吴英瑶说。吴英瑶赶紧爬上去接着开。她现在毫无主见,舒星忆说什么是什么。

她的力气确实比舒星忆大一些,“哗啦”一下推开一半,两个人合力推开了剩下一半。

“不行啊,这是二楼啊……!”

光秃秃的外墙上只有水管和一楼的防盗窗。

“从防盗窗往下跳!”舒星忆果断地说,“这个高度脚先着地顶多扭个脚腕,你在扭脚和被老头子强奸之间选一个!”

“可是这窗口这么小,怎么爬出去?”

推拉窗又扁又窄,两人肩膀能出去就不错了,容不得她们调整姿势往下跳。要想做到脚先着地,往出爬的时候就得脚先出去。窗子的位置太高,几乎没有借力的地方,虽然可以把床头桌和椅子摞起来增加高度,也势必得有一个人在里面抓紧对方。

外面似乎有动静,舒星忆赶紧抓着吴英瑶坐回到原来的位置躺好,把扯开的胶带重新套在脚上,两手背在身后。

“低头……!”

吴英瑶听话地用头发遮住脸,低低的抽泣。

所幸绑匪只是开个门缝检查了下两人的状态,马上又关上了门。好像在烦恼什么似的依然在打电话,舒星忆只听到“那马上走”。

再不跑就来不及了,舒星忆想。

“吴英瑶,跟我换鞋。”

吴英瑶低头看着自己只有袜子的一只脚:“……换鞋?那你呢?”

“先别管,能跑一个是一个!你裙子也脱了,外套翻过来穿!”脱下自己的鞋和外裤给吴英瑶换上,舒星忆把对方的裙子也翻了个面套在自己秋裤外面。

舒星忆的考量非常简单:如果来不及都走,那优先吴英瑶,因为吴英瑶的体能比她好得多,她成功逃跑自己就更容易获救。

翻窗听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试了好几次,吴英瑶才把两只脚探出去。可是两脚悬空的感觉更加可怕,她蹬着墙面已经整个腰都在外面了,还是没踩到防盗窗。

“不行……我害怕!”

舒星忆抓着她的手臂鼓励道:“我抓着你呢,没事,再往下一点!”

吴英瑶心想反正也回不去了,一咬牙把身子往下滑一大截,整个人只有两手扒着窗框,但脚下却踩到东西了。

“到了到了,我踩着了!”

然而来不及高兴,舒星忆听到了外面开门锁的声音。

“快跳吴英瑶,快跳!”

“咦?!那你……!”

“你能跑我就能得救!你不是跑得很快吗?记住告诉警察找老师!找梁薪!他知道怎么找我!!!”舒星忆跳下床头柜用身体抵住门,“跑啊!”

门外的绑匪已经发觉到里面发生了些什么,一边咒骂一边用力撞击着薄薄的门板,以舒星忆的体重要不了几秒就会被破门而入。

舒星忆抬头看着她,眼神凶狠地喊:“吴英瑶——跑啊——!!!”

发觉女儿关机,荆寻只当她是跟自己闹脾气,叹了口气拨打了梁薪的电话。

“星忆跟你在一起吗?”

“咦?没有呀?”梁薪刚从补习班回到家,歇着在看电视。

“她没跟你一起?”荆寻确认道。

“啊,她之前发了个消息给我,说是陪吴英瑶去个奇怪的地方试镜,以防万一还发了定位给我。”梁薪点开手机看了一眼,舒星忆的消息后面还发了一个二维码。

这二维码很眼熟,是那个被他改造的定位装置的下载链接。

电话那边的荆寻长叹一声,意识到自己这个父亲都不如小胖子男友值得信赖。

“可以把位置发给我吗?她刚才手机关机了,我怕她出事。”

“好的好的!”

不出一分钟,荆寻得到了“某某工作室”的位置信息,同时拿着外套去楼下取车。直到这时,他依然觉得这是舒星忆在跟自己赌气,可无论如何,先看到她平安无事更重要。

就像舒星忆说的,他确实想着只要把她完好无损地交给舒月凉,自己就算完成任务了。只是没想到,这最后的任务关卡重重。

按照地址找到了工作室,大门紧闭没有半个人影。荆寻焦灼起来,再度打给梁薪。

“这个地址完全没人在,梁薪,她还说了什么别的吗?”

“没人?”梁薪短暂地思索了几秒,决定用上最后的办法:“叔叔,有办法可以知道她的位置!”

看到梁薪发来的下载方式和语音,荆寻这才知道舒星忆竟然瞒着舒月凉和自己这么多的事情。被GPS监听还一声不吭企图自己解决,这胆子到底是随了谁?!

荆寻没时间详细研究,App上显示舒星忆的地址已经在郊区了。他一边拨打110一边将车速提到了最高。

这个时候,吴英瑶同样正奔跑在报警求助的路上,惨淡的月光映照着她孤单的身影。

她根本就分不清方向,只是拼命要甩开身后的追踪者。对方虽然比她高大但与她之间有几分钟的时间差,她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拉开足够远的距离。

这是一场搏命的马拉松,她不能按照教练的方法将有限的体能分段使用。

她只能快,更快,哪怕会把腿上的肌肉跑坏,也还要更快。

要感谢的是对方没直接去开车,以为短短几步就可以抓到她了。

吴英瑶的眼泪依然在流淌,她的恐惧并没有消失。不用回头看,她能听见身后的呼喝声和奔跑的脚步声紧追不舍,如影随形。

她身边没有舒星忆了,除了自己的两条腿,不再能倚仗任何东西。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知道四周都是充满施工痕迹的独栋小别墅,应该是正在开发中却不知为何停工的某个高档地产项目。没有人声没有灯光,仿佛被遗忘在荒郊野外。

没事的吴英瑶,你的腿很快,你的体力很好,教练不是说了吗,“没有男生能追得上你”!只要甩开他你就赢了!

“操他妈的……!”

她听见差点被绊了一跤的咒骂,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对方正气喘吁吁地从遗留的沙堆里拔出一只脚来。

看啊,他远远不如你。

这障碍物于你而言不过是训练中的日常,发挥你最大的本事跑啊!

不要让舒星忆看扁你!

跑啊吴英瑶!

舒星忆抱着头蜷缩在地上,被殴打得前胸后背都很痛。但她从绑匪暴怒的对话中听得出来:吴英瑶成功逃脱了,所以他们要赶紧转移。

再度被扔上保姆车,舒星忆手脚被麻绳捆着、连嘴巴都塞住,锁进了后备箱。

没关系,接下来就是时间问题了,身上虽然疼,但不致命。只要不继续激怒他们,就一定会得救。一定会。

舒星忆,不要害怕,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老师会得救,你也会得救的。

带着血腥味和咸味的泪水顺着脸颊,透过肮脏的毛巾流到嘴里,舒星忆忍不住哭得浑身发抖,连鼻涕都流个不停。

多奇怪啊,她怎么现在才开始害怕呢?冲动的勇气似乎用光了一样越想越怕,甚至有点后悔。

为什么要逞英雄?她并不是真的舒女侠啊,万一绑匪走投无路杀人灭口怎么办?

不要啊,她还这么年轻,不想死啊。

她想妈妈,想荆寻,想梁薪,甚至想吕学武。

吕学武,可以保佑我吗?

我还没有看到完整版的《月夜缉凶》,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我不想死。

不知道在车里待了多久,没穿外套的舒星忆被冻得意识都要模糊了。保姆车突然地开始摇晃,急刹急停,把她在后备箱里磕清醒了。

一阵嘈杂之后厢门被猛地打开,刺眼的光和冷空气一股脑侵袭进来,舒星忆本能地开始挣扎呜咽。

“星忆!是爸爸!”凌乱地盖在脸上的头发被拂开,眼前出现荆寻的脸来。

毛巾被拿掉,可舒星忆已经叫不出来,无声地张大嘴巴哭泣着喊“爸爸”。

吵架之后相隔数个小时的见面,荆寻万万没想到会看见这样的舒星忆。

满头满身的脏污和肿得像个馒头一样的脸颊,嘴角被打得开裂,鼻血都冻干在脸上,他那美丽骄傲得像小仙女一样,他一根手指都没动过的女儿,竟然被糟蹋成这个模样。

把衣服盖在女儿身上,荆寻紧紧地抱着她,抚摸她颤抖的后背。

就在他报警后没十分钟,在北郊往外地方向的高速入口收费站,一个名叫吴英瑶的女孩请求帮助,说自己和同学舒星忆一起被绑架了。

她虽然跑反了方向,却意外地比原路返还更早见到人群。

市局结合之前名叫陈正的教师和荆寻的报警信息,三通报警电话指向的竟然是同一起绑架案。通过梁薪的协助,追踪到舒星忆身上带着的定位装置,很快就锁定了嫌疑车辆进行拦截。

荆寻在半路接到通知,跟着警车同时到达现场。

“没事了,爸爸在呢。”

荆寻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安慰的不知道是舒星忆,还是他自己。

他自认为没有那么爱她,也不想当她的爸爸,可当舒星忆被绑架这件事被证实的时候,他却依然陷入了即将失去唯一的女儿的恐慌。

“她的未来,她的一切都与我联系在一起,切也切不断了。”

然而当意外的镰刀真要落下的时候,荆寻感觉心中同女儿相连的、微小的那一块,也要被这镰刀一起挖出去了。

舒星忆不仅仅是他的女儿,是他与舒月凉的联结,是他曾渴望着的,与人世间最平凡温暖的幸福的联结,是他所有企图让自己变得更好的努力的唯一结晶。

他应该更早一点察觉到的。

“爸……爸爸……”

因为女儿低微沙哑的叫声而侧耳倾听的荆寻,听到了另一句让他心脏冻结的话。

“快点救老师……老师要死了!”

(73)漫长的一夜

“救护车马上就来了……别睡啊章心宥,别睡!”

陈正让章心宥的头枕在他膝盖上,身上盖着他的羽绒服。他的手机马上就要没电了,不知道能不能支持到救护车的到来。

他把电动车扔在路边,从被撞坏的公路护栏迈过去,直接坐在布满干枯的草、灌木、枯枝的冻土斜坡上,手脚并用往下滑,在坡底找了十多分钟才发现章心宥。

章心宥起初还能“哎”几声回应他,断断续续地跟他说“学生……报警……”,渐渐的就失去意识了。陈正抱着他的头,手底下一片湿滑,他都不敢看。

“你就别管学生了,你也是我学生啊……!”

来找吴英瑶的一路上陈正都在趁机教育章心宥,“你看就是你太惯着他们,小小年纪成天想着当明星,拍完一次电影儿学都不爱上了,能不出事吗”。

他知道章心宥肯定不爱听,就像今天晚上的拜访也是一百八十个不乐意。他的那一套章心宥不认了,可陈正却从没放弃把“这一套”教给章心宥。他得教他在“新的班级”里怎么生存下去啊。

在冻土上跪了这么一会儿,陈正的膝盖里开始锥刺一般的疼痛。冬天是他最难熬的季节,每天全靠吃药和加热理疗才能缓解,夏天膝盖都要多裹上一层。但现在他不敢动,救护人员打电话过来的时候说了,这种情况下不要随便移动伤者,怕引起更多的脑内出血。

“章心宥啊,老师查作文了!别睡啊!”

章心宥发出模糊的鼻音,似乎在表达自己的不满。

念书的时候,章心宥并不是一个名列前茅的学生。普普通通的淘气,普普通通的闯祸,不上也不下的中游逛荡,唯一被陈正记住的原因是语文太差了,老被请家长。

那时候陈正经常批评他的一句话就是“叫你写作文,不是叫你默写认识的汉字!”

许多年后的章心宥不知为什么一腔热血考了教师,进了西五中,从他的学生成为他的同事。

“陈老师,我能不能不叫你陈老师了……总觉着好像我还没毕业似的,叫陈头儿好吧?”章心宥别别扭扭又害羞地说。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你当了老师,就永远没毕业的时候了!”

他知道,自己抓他工作抓得比当学生时还严厉,让章心宥苦不堪言。可这个孩子从来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松懈和放弃,虽然磕磕绊绊却一直在前进着,渐渐地成为有着自己独特风格的成熟教育者了。

陈正其实也没有什么能教他的了。

因为争主任这个事,章心宥心里一直对他有疙瘩。本来嘛,再过几年他就要退休了。要是当上了教务处主任,他退休工资也就是比现在多几百。

可别小瞧这几百,起码能让家里生活更宽裕。而且现在师资短缺,以他的教学经验一定会被返聘,有了这两份工资,他和老婆的药钱不用愁了,让女儿压力也小点。

两个人都一身病,即使办了慢特病门诊,每个月的药钱也是一大笔。老婆早些年得了乳腺癌,化疗之后身体一直就恢复不好,他和女儿都在想办法给她调理。

说到女儿,也是陈正的一块心病。

遇人不淑,碰上个好吃懒做还出轨的男人,结婚不到三年就离了,跟孩子一起同他们老两口住在六十多平的小两居里。等自己和老婆都没了,她自己可怎么办呢?

“你们家就你一个,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你爹妈可怎么办?我怎么跟你爹妈交代啊……你听见没,章心宥?”陈正话都说不利索了,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难过。

手机电量只剩3%的时候,他听见远处传来期待已久的鸣笛声,救护车到了。

“是的,报案人在跟我们警务人员通话的时候,绑匪故意撞人,现在已经在救护车上送往医院了。”

荆寻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才敢问:“伤势呢?”

“这个暂时不清楚,得去医院才知道。”

“那我去老师在的医院!”舒星忆也要处理伤口再进行后续的询问和笔录,在她的坚持下直接开到了章心宥所在的市医院。

下了车,在门诊大厅先遇到的是吴英瑶,手里拿着一双拖鞋。确认是舒星忆,走过来把鞋子套在她脚上。舒星忆从荆寻怀里下来就被她一下子抱住,嚎啕大哭。

吴英瑶没有明显外伤,只是疲劳和受了惊吓,但她坚持要等着看到舒星忆平安才肯回家。

“你也太能哭了……”舒星忆低声吐槽她,哪怕自己刚刚也才哭过。又很不熟练地抱一抱吴英瑶,拍一拍她的脊背。

结果吴英瑶哭得更大声了。

舒星忆当晚就办了住院,一系列检查之后发现手臂和肋骨有骨裂,轻微脑震荡和大面积软组织挫伤。荆寻回家取了一趟衣服和洗漱用品过来陪床,再通知舒月凉坐明天最早的飞机赶回来。

“爸……老师会没事的吧?”舒星忆问道。急诊楼里像打仗一样忙乱,她没能见上章心宥和章心宥的家人。

荆寻查看她的点滴瓶,回答道:“嗯。”

“你记得帮我去看看他啊。”

问了协助办案的民警,才知道章心宥人在手术室,现在还没出来。

“睡吧。”

点滴里有镇静,舒星忆很快就睡着了。

荆寻没有去手术室,一次都没有。

他拒绝相信章心宥在里面。不久之前还跟他表白吵架的晚熟青年,不可能就这样从他生命中消失。他能够失去的东西并不多,不可能在今天一晚上考验他两次。

尚丽和章建武,跟陈正一起坐在手术室外面等待结果。她脸上布满干掉的泪痕,像随时会垮掉一样紧紧握着丈夫的手。陈正衣服上暗色的血迹仿佛尖锐的刺,扎进她的眼睛。

活了五十五年,陈正的一通电话,让她今天体验到什么叫天塌了下来。

章心宥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妈我晚上不回去吃饭了,陈头儿找我,我俩在外面吃了。”不是就吃个饭吗?怎么把命都吃没了?听陈正讲完来龙去脉,尚丽只说了一句:“再也不让他当老师了。”

她能怪谁呢?怪那个叫吴英瑶的学生?怪不让他回家的陈正?还是怪冲动冒险的章心宥?

绑匪可恨,所有将她的宝贝儿子引上这条路的因果都可恨——包括没有阻止他当老师的自己。

她从没想过让章心宥这辈子成就什么大事,有个平平稳稳的工作,找个善良可心的媳妇儿,生个小孙子小孙女,普普通通的过完一辈子就行了。

可是这个微小的愿望,现在竟成了最难以实现的愿望。

她现在什么都不求,只求章心宥能活着,再叫她一声妈——不然的话,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勇气活下去。

章建武似乎察觉到妻子在想什么,使劲捏了捏她的手。

“没事,肯定没事。”

陈正机械地抚摸着剧痛的膝盖,一言不发。跪了太久,两腿已经动弹不得,可这点痛比起章建武夫妇现在的感受,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也是父亲,所以他才懂啊。

六个小时以后,章心宥被转到了重症监护室。尚丽和章建武只来得及在手术室与病房之间短短的十分钟内见到儿子一面。

头发被剃光,浑身插满管子,到处都是人工修补的痕迹,但凡白纱布以外露出的皮肤上都能看到残留的消毒药水。双眼紧闭,整张脸肿的像个透亮的气球。

尚丽一下子就瘫了,哭都哭不出声。

“全身多处骨折,幸运的是内脏损伤并不严重,颅内轻微出血,可能会有几天昏迷。需要在ICU紧密观察是否出现其他的并发症。”

“大夫,命能保住吧?”章建武声音都在发颤。

主刀大夫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手术很成功,但以患者的目前情况来说术后一周才是危险期。外伤都不是主要问题,主要是观察颅内出血的吸收情况,控制感染和其他并发症。”

章建武听得半懂不懂,只得到一个结论:章心宥依然随时可能没命。

他抹了一把脸,把尚丽搀在椅子上握着她的手:“你听见了吗,大夫说手术很成功,损伤不严重,出血也轻微,咱儿子体质好,肯定没事。咱俩不能先垮了,好不?”

他只管捡好的说,让六神无主的尚丽重新怀抱着希望:“监护室不让进,换普通病房以后得刷牙洗脸换个裤衩什么的,咱得把孩子东西先准备出来是不是?”

尚丽连连点头,擦干眼泪振作起精神。

“陈老师也赶紧回家吧,您也辛苦了一晚上,这都要天亮了。”

这一夜,对他们每一个人来说,都太过漫长了。

陈正的腿好歹能走了,章建武把尚丽和陈正都送到电梯口,监护室外需要留家属,他便独自留下来再度在长椅上坐下。

盯着监护室几分钟,他抬头望着白炽灯,呼吸有些急促。章建武快步走到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往脸上泼了一把水,双手捂住被冷水浸湿的脸颊。

每天都在上演着生死悲欢的重症监护室外,传来一位父亲悲戚的痛哭。

舒月凉在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半,拖着行李箱出现在舒星忆的病房里。

“妈妈……!”看到母亲的一瞬间,舒星忆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舒月凉什么都没说,抱着女儿不断地亲吻她,仿佛在确认怀里的舒星忆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宝贝,你等妈妈一会儿。”放开舒星忆,舒月凉对荆寻简短地说,“你出来。”

病房的滑轨门刚被关好,舒月凉回身便结结实实给了荆寻一耳光。十成十的力道,毫无防备的荆寻被打得一个趔趄,半边身子撞在墙上。

嘴角马上就裂了,舌尖尝到咸腥的滋味。

他没有疑问,也没有辩解,站直了等着下一个。

“荆寻——”舒月凉压抑着满腔的愤怒和失望,指着他一字一字地说,“是不是,一直到在乎你的所有人——所有人都死光,你都不会明白,该怎么面对你的人生!?”

“一定要等身边一个人都不剩,你才懂得后悔?!”

(74)你,是谁?

“我现在不想看见你,走吧。”舒月凉一句话就把荆寻赶回了家。

“妈……你不要怪我爸。”舒星忆似乎知道父母之间会因为自己发生争执,牵着妈妈的手说道。“就算不跟他吵架我也会去的,不是爸的问题。”

舒月凉摇摇头,“不。”

舒星忆会原谅他,但舒月凉不会。

脸颊又痛又胀,应该冷敷一下的——但荆寻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没有谁比他自己更清楚这一巴掌的意义。

只要他是舒星忆的父亲,只要舒月凉是舒星忆的母亲,他就必须接受她的愤怒。

舒月凉清清楚楚的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弥补曾经留给女儿的伤害,他仍然没学会怎么作为父亲与舒星忆相处。

所以她愿意给他时间,给他机会,甘愿在女儿和他之间做一道桥梁,为他们之间关系的改变做一切她可以做的事。她甚至帮他去挽留章心宥。

她信任他,即使他不知如何面对亲生女儿,也有信心他会把她照顾得很好。

但他没有。他再一次让舒月凉失望了。

他连一个瞬间都没有想过去了解自己的女儿,不明白为什么“小胖子”三个字会让她生气,不知道她其实心思缜密只是从不对他显露,不懂她作为舒星忆除了血缘与长相还有哪里与自己不同。

在这次绑架之前,他曾经有无数次可能去把握他与他珍惜的每一个人。

他总以为时间很长,机会很多,他甚至觉得就这样保持现状更好,他不用再踏出一步,不用遭遇失败的风险。

如果这两个人都在这次事故中遭遇不测,他曾经对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选择,都将在余生成为鞭挞他灵魂的尖刺。

最应该为“活下来”感到幸运的,并不是舒星忆和章心宥,而是他荆寻。

舒月凉的后怕,烧光了她对他最后的信任和期待。

荆寻就这样在房间里坐了一下午,天色从明到暗,电话响了好几次他也没接。直接找上门来的,是胡阅颜。荆寻懒得问他为什么来,依旧躺回到沙发里去。

“我听月凉说了……星忆的事。你还好吗?”

荆寻静静地闭上眼睛,毫无波澜地“嗯”了一句。察觉到荆寻现在的状态,胡阅颜也不再言语,开了他的冰箱翻出冰块,用保鲜袋包了,拿毛巾裹了一层压在他脸上。

他都不用问谁打的,能在荆寻脸上动手,除了舒月凉还能有谁。

“公司的事你先不要管了……我会处理的。”对荆寻,胡阅颜到底还是又一次做出了让步,“等你这边稳定下来,再说别的。”

荆寻依然无动于衷。

“我先回去了,你照顾好自己。”

拧开门把手的时候,胡阅颜听见他低低地叫了自己一声,然后说:

“我很爱他。”

既不是“谢谢”也不是“对不起”,而是“我很爱他。”

胡阅颜的手攥得紧紧的。

这么多年来,荆寻身上覆盖着的那层令他迷惑又神魂颠倒的气息,仿佛终于被一阵寒风吹得无影无踪。

冷彻,却清晰。

胡阅颜从未如此彻底地看清荆寻。

他与他的距离如此遥远,却又比任何时刻都更接近。

胡阅颜如释重负。

我对你的爱,有一个明确的终结了。

“我刚才还想,如果此刻躺在那里的人是我,你是不是也能永远记得我——”胡阅颜打开门,轻笑了一声,“你这种混蛋怎么值得我用这么大的代价去惩罚。

“我不会祝福你的,永远都不会。”

荆寻发出一声模糊的笑。

章心宥昏迷了五天,就在ICU待了五天,第六天早上睁开了眼睛,同时被转入普通病房。

在这五天里,警方对涉案人员一一进行了问询和笔录,这个绑架案成为祁文超案件之后又一件令西五中头疼的风波,披露的细节也让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嫌疑犯Z某:

“最开始没有想搞这么麻烦,就是上头说了那个姓舒的女孩子是一定要处理一下的……她把‘充电宝’给拆了,就要想办法让她闭嘴嘛。另一个本来就是早就要‘招’过来的。”

“‘招’就是想办法把她们骗过来,‘充电宝’就是干这个用的。小女孩子就很爱慕虚荣,有时候为了搞点钱就愿意拍裸照。买个名牌包,拍拍小视频露一露都不在乎的……不愿意的就吓唬一下,她的信息、照片什么都知道了,就给她讲你不愿意那就把你和你家人怎么怎么样,也就是吓唬一下。”

“客户很多的,都是有钱人呀,当官的也有。小视频都发给他们,VIP客户就优先挑,挑中哪个女孩子就给他们‘安排’……好多人都要处女的,越年轻的越好。最年轻的?有刚满十岁的。”

“姓舒的女孩子太警惕了,上头就说那得来硬的。也就没劝,直接就绑了。另一个是意外,真的意外,没想到她突然要跑,那我们肯定不能让她跑嘛,跑了就出事了嘛。”

嫌疑犯W某:

“哎呀就是倒霉的,没想到被那个男的给看见了。他一直追肯定不行啊,老是甩不掉这没办法,那就撞了呗。后悔肯定后悔,见血这种事我们真的不做的。”

“打人有别的组织管理去做,我们不负责这块。他们都找小孩子,小孩胆子很大的,反正他们犯事你们也不抓,抓到就给教育一下就好了。”

“给钱啊当然给钱,看任务给,危险的钱就更多一些。有的小毛头习惯了都会自己开价的:捅一刀一千,捅要害还更贵呢。就是你给钱他就什么都做,不怕的。”

“都是从网上‘招’的。之前很红的那个星愿里面都是这些小孩在玩,里面不是有任务榜嘛,游戏里面不让交易金钱的,那就在游戏外,QQ里这种任务群特别多。有专人在里面挑,筛,看有没有胆大的小孩。”

“群的等级也不一样的,到后面级别很高,线下都是有人盯着的,一个小孩盯另外的小孩,互相盯。很难逃掉的。”

“最近已经被你们抓了好多的,之前有个学生闹出人命,他又没扛住都供出来了嘛。我们就说要小心一点,要不是特殊情况最近都不工作的。”

嫌疑犯Z某:

“一般都找父母、老师不怎么管的学生,有什么事也不怕,等发现都晚了。有的小孩觉得找到大家庭了,其实很开心的。他们就一个发展一个,像传销。”

“不同的孩子分工也不一样的,小混混去打人,有的成绩好、长得好看的也想办法招来,然后让他们去招女孩子就很容易……肯定是要挖坑让他们跳的,不然怎么上钩。比如头几次任务都没事的,他尝到甜头就放心了,然后你给他挖个坑,就跑不掉了。”

“反正最主要还是招女孩子,拍片,接单,这种的利润大。不是只有我们在做的,好多人在做。”

张宁傲:

“是的,让舒星忆和吴英瑶到那个地址去就是我的任务。但我觉得让我做这些事的人非常可疑,以前只是帮忙做题做作业这种事我可以,但是要伤害他人的事情我绝对不做!”

“可是又没有什么证据没办法报警,所以只能先告诉老师。”

“我觉得李正正同学虽然从头到尾都知道,但他可能有什么苦衷吧。我劝过他好多次告诉我实话但是他不说,我不能助纣为虐——虽然李正正说我会受到惩罚,但我不怕。”

李正正:

“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反正加了群之后也没干什么。他们要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也没有做过坏事啊。说‘找舒星忆试镜’骗吴英瑶都是张宁傲想的,刺激她想办法也会带舒星忆过去,他还说这个对她肯定好使,万一舒星忆不去他还有别的办法。”

“我不知道‘充电宝’里面有什么,不就是充电的吗?我的任务就是传话呀转交物品呀,看谁想玩就带大家一起玩,真不知道里面有这么多事儿!真的完全不知道!”

“奖励很低的,反正我拿的不多,就是游戏皮肤什么的。真的,没拿过钱。”

陈正:

“张宁傲是我们班甚至我们学校都出类拔萃的好学生,我担保他一定是出于互帮互助的目的才接触这个东西的。如果没有他及时通知,这两个学生就没法得救了。你们一定要保护他和他的家人,不能让坏人得逞!千万不能让他们把这孩子给毁了。”

“李正正啊,平时看着也就是很普通的学生,成绩一般,就是喜欢玩那些个游戏什么的。哎呀,误入歧途吧。”

梁薪:

“李正正和张宁傲一直在一起,我觉得张宁傲可能不太清楚到底参与了什么,我觉得他也不会去害人的,平时也很开朗上进……爱开玩笑。”

“李正正……虽然成绩普通,但人是很聪明的,是他带着张宁傲开始玩的。”

“我想,他们应该都没有害人的心思吧?”

快过年了,西五中早已经放假,平静的校园里除了值班保安空无一人。

李正正在学校附近的快餐店百无聊赖的玩手机,等了许久才看到张宁傲推门进来。

“不好意思迟到了,我补习班刚下课。”

“没关系呀,我都帮你点好了。”李正正还是一脸笑眯眯。

张宁傲也不客气,坐下来脱了外套就拿出他一向爱吃的汉堡咬了一大口。

“你好辛苦啊,快过年了还要上这么多补习班,”李正正说,“唉也没办法,毕竟——你不能保送了嘛。”虽然他们俩只是接受批评教育,但这个污点已经足够让张宁傲无法申请保送了。

张宁傲依旧嚼着汉堡,只是动作慢了一点。

“张宁傲,你是故意出卖我们的吧。”李正正笃定地说,“这可不太地道呀。”

“我出卖你们什么了?”张宁傲慢悠悠咽下嘴里的食物,抬眼看他反问道,“再说,你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吗,我也不知道呀?我就是担心舒星忆和吴英瑶而已啊。”

李正正还是笑,“……学得可真快。”

“我知道,你一直讨厌我吧。”张宁傲看着他的眼睛说。“成绩比你好,长相比你好,受老师和同学的欢迎,你很嫉妒吧。第一个就把我发展进去耍得团团转,你心里特别高兴吧?”

“你在说什么呀?”李正正吸了一口饮料。

他的确看不上张宁傲。哪个方面都看不上,只不过会念书长得好看就觉得自己天下第一,却给两句好话就上当,简直蠢得没边儿。

年级第一,西五中校草又怎么样?

还不是得对我唯命是从?

我李正正只是低调,比你强多了好嘛。

张宁傲笑一笑,把整个汉堡都吃完了,咕嘟咕嘟喝下半杯可乐。

“虽然出了这件事可能无法保送,但凭我的成绩依然能考上重点高中。

“谁管你到底干了什么呀,只要让他们相信你干了什么就行了。只要我依然是西五中最出色的那个学生,那所有的老师和同学就都会站在我这边——无论我做了什么,大家都会相信我。

“毕竟在你和我之间,我是那个‘好学生’呀!”

张宁傲仿佛大人一样摊手叹气:“唉,没办法,这就是个‘看脸’的社会嘛。”

李正正不说话。

“多亏了你,我学到了很多学校里学不到的知识。”

李正正突然在张宁傲那张帅气又阳光的脸上,看到了有什么陌生的东西积聚在他的笑容背后。他提前看清了某些成人世界的规则,并且学会运用这些规则了。

张宁傲从这一刻起,是一个新的张宁傲了。

你,到底是谁啊?

刚刚清醒的章心宥,认知和记忆还很混乱。

面对出现在病房里的荆寻,眨巴眨巴眼睛,很害羞地笑,露出缺了半颗的牙:“……谁来着?”

(75)两个父亲

章心宥现在心智还懵懵懂懂,早上医生查房,问他“117乘以2是多少”,他憋半天想不出来,急哭了。除了父母,能完全认出来的人也不多。

比如荆寻。

“不认识我了?”荆寻轻轻地问。

章心宥看着他笑,很害羞很害羞,说“认识”。用没打石膏的那只手拽着被子挡着脸,露出两只眼睛来偷看,叫一声“哥”,又把脸孔躲进被子后面嘻嘻嘻地乐。

不记得他叫什么,却知道自己喜欢他。

哪怕心中已经被痛苦和后悔填满,荆寻依然竭力保持着温柔与平静:“对呀,我是寻哥。我们一起吃过饭,打过球。”

“篮球!”章心宥开心地说,一双眼睛盯着他看不够地看,“……因为我不会打别的球。”

“现在疼不疼?”

章心宥摇摇头:“不疼!”

“有没有想吃什么?寻哥买给你。”

章心宥脱口而出:“油爆虾!”

尚丽在一边“哎哟”,“啥时候吃的油爆虾?我给你做过吗?”章建武回去休息了,她跟章心宥的一个堂兄在这陪护。

只有荆寻知道,章心宥记忆里的油爆虾是哪天吃的——他的手指在外套下紧紧扣着掌心:“那我先回去了,过两天等星忆能下床了就来看章老师,让她亲自道歉,道谢。”

尚丽实在说不出“不用谢这是老师应该做的”这种话,她高尚不起来。作为母亲,再多的赞美与荣光也比不上儿子的平安。

“你家姑娘也遭罪了……不怪她的。”尚丽只能这样说——不去责怪这场事故中的任何一个受害者,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

“寻哥,你要走啊,那你还来吗?”章心宥抻着脖子要坐起来,堂兄赶紧给他按住了。

“来,每天都来。”

章心宥开心了,摆摆手:“拜拜,明天见!”

往下坐五层电梯来到舒星忆的病房外,荆寻没进去,只是坐在在门口的椅子上。舒月凉来回几次都没搭理他,等梁薪来看舒星忆的时候才离开病房,在荆寻身边坐下。

她没有打算原谅,但她依然要看到他的反省。

“我经常觉得自己……像个气球。”

前任夫妻俩沉默地坐了很久,荆寻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没有手,没有脚,轻飘飘的一不留神就要被吹走了。很想被谁抓在手里,安安稳稳的跟着对方走,可真的被抓住了,又害怕一辈子由不得自己。

“不知道自己是想往哪里飘,也不愿意被拴着。”

有了星忆以后,他觉得仿佛一个小石头坠住了他的人生,怕自己无法负担它的重量。然而当命运的剪刀告诉他“我来帮你剪断吧”,他却又惊恐起来。

“等到什么束缚都没了,嗖地一下越飘越高,才发现自己都不在这个世界里了。”

一生都在寻求他人的爱,哪怕廉价与轻浮的维系,到头来却发现得到的是自己一直以来都在拼命躲避的结局。

舒月凉理解他的感受,却毫无同情:“那你他妈的就别当气球。”

荆寻噗嗤笑出来,手掌扶着额头笑得不能自已,笑声却格外悲伤。

“月凉,我很害怕。”

荆寻垂着头,把脸埋在手掌里。

“我怕你们每一个人,我怕自己对你们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怕每一个明天——就像十年前那样。”

“你以为别人不会害怕吗?你以为只有你有这么多恐惧吗?”舒月凉冷酷地说道,“从星忆上幼儿园到现在,我怕她疼,怕她难过,怕我一句话说错让她伤心。她上学我怕她路上出事,在学校我怕在学校出事,你知道我有多少次想过她会发生的各种意外?”

是啊,每一个人都是。

只要心里有在乎的人,就永远都摆脱不了这样的“害怕”。

“记得这种害怕吧。学不会怎么面对,你就只能当气球。”说完站起来,看都没看荆寻一眼就回到病房去了。

卧床结束后的当天,舒星忆就跟妈妈跑来了章心宥的病房。小姑娘看见老师的模样当时就哭得说不出话,章心宥还没记起这是自己的数学课代表,很惊讶地问:“你哭啥呀?你是不是疼啊?”

没想到舒星忆也伤得这么厉害。看到两个都满身裹着绷带的人互相问“疼不疼”,听得尚丽止不住抹眼泪。

来之前舒月凉告诉女儿别追问老师“你记得我什么”之类的问题,舒星忆便抹抹眼泪跟章心宥聊加减乘除,离开的时候章心宥突然说:“你把作业收齐了啊,我要批的。”

惹得舒星忆又一阵哭。

西五中校领导哗啦啦来一堆,章建武想起之前章心宥脸上的伤便一点好脸色都没给。尚丽看老公这样也冷着个脸,查房的护士更不客气:“病房不准进这么多人!交叉感染怎么办!”待了没有五分钟全都给撵走了。

学生、家长、同学、好朋友,有提前招呼的都被尚丽婉拒,三天过后总算消停了一点。

章心宥平安地度过了危险期,没有发生任何感染,水肿消退,从胡言乱语的状态逐渐安静下来,记忆也一点点正过来了。

疼痛也回来了。

镇痛泵不能长时间用,天天换药总是给他疼得龇牙咧嘴。更可恨的是现在都不能下床,吃喝拉撒都要爹妈和堂兄表哥们帮忙,意识清醒以后给他羞得,直说还不如不清醒呢。

“我的天呐祖宗,你知不知头两夜你闹得多厉害。”堂兄一边剥桔子一边吐槽他,“白天晚上的不老实,一会儿给我和三叔讲课,一会儿唱歌,一会儿挣命似的非要起来打球,按都按不住。亏得是单人病房,要不得多少人投诉。”

章心宥捂着耳朵:“我不记得了,我不知道。”

“幸好你是男的,这要心幽妹妹我们还没法伸手呢,你连一个姐妹都没有。”

男的就不害羞了吗?章心宥连脸都捂上了。

尚丽听着咯咯乐。

儿子逐渐好转这是比什么都让她高兴的事儿,虽然手术的伤疤肯定是消不掉了,可命保住了,死里逃生,伤疤算得了什么啊?

晚点的时候章建武来换老婆的班,吃了晚饭,章心宥有点迷糊就睡过去了。把侄子赶回去休息,尚丽却没急着走,跟丈夫静静地在儿子床边看了一会儿。

章心宥的脸开始消肿了,淤血还没退,但好歹能看出以前的模样。左边的手臂和腿分别用夹板和石膏固定,短时间内别说打球了,行动都得靠轮椅。

尚丽又默默地流泪,叹气。

“眼见着一天天好起来,哭什么呢。”章建武抽了一张纸巾给她,低声安慰。

“他爸,我想明白了。”

“嗯?”

“结不结婚都算了,随他;想不想谈恋爱,跟谁谈——”尚丽不知道说给谁听,“男的女的……都行。只要他平安,高兴,我就知足了。”

章建武浑身一僵,看着自己的妻子。

“你看我干什么,你不是也知道了。”尚丽冷哼一声,“你们父子俩那点嘀嘀咕咕,还能瞒得过我。”

章建武有些手足无措:“我是知道……但我也是……你是什么时候?”

“他大学放假回来的时候,在他房间里看见过……那方面的书、光碟。”尚丽一边回忆一边说,“想骂他、想揍他,怎么看这些玩意儿,气了半宿忍住了,觉着可能他年纪小就是好玩,也怕听见不想听的。

“我还想是不是石飞给他带的,后来石飞慢慢不来了,他也忙工作,我就觉得这事儿过去了。

“听说石飞有女朋友了,我想石飞不是‘那方面的’,那咱们心宥肯定也不是,就催着他找个姑娘处一处,谁知道他一直不找——这么多年,始终不愿意信,也不想信。”

尚丽又反问章建武:“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迟疑了半天,没把“学生家长”的事情说出来,章建武避重就轻地回答:“也就是怀疑,后来,后来问了他一嘴。”

尚丽紧张地问:“怎么说的?真是吗?就……就跟你承认了?”

她到底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的,希望唯一的孩子能跟别人一样平凡地娶妻生子,不要走上那条被人指指点点的路。

章建武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

尚丽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说没法跟女孩在一起,但能跟咱们保证一辈子不找男的,就守着咱俩过——孩子都说出这话了,我还能再逼他吗。”

尚丽又抽了几抽纸巾,擦干眼泪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

“谁的儿子谁知道心疼,他也知道心疼咱俩,这就算没白养——只要他平平安安,健康快乐,别的什么都不求了。”

尚丽回去了,章建武把她送到电梯折回来,坐在床边轻声地问:“都听见了吧?”

章心宥依旧闭着眼睛,眼泪却不断地滑下来。开始还憋着声音,渐渐憋不住,拿被子蒙着头呜呜大哭。

有这样疼爱这他的父母,他一定是这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清醒以后再面对荆寻,章心宥就矜持起来。之前问“你明天还来吗”,现在说“您不用再来了”,对舒星忆倒是温柔,得知她当时也在车上的原因气得要去找张宁傲算账。

“就批评教育就完了?这事就拉倒了?”他质问荆寻。

绑架犯另说,陷害自己同学差点儿没命,因为年纪小就不用负刑事责任,就能这么算了?

“他来跟我和吴英瑶道歉了,还有李正正和他们父母。”

舒月凉断然不会就此罢休,然而对这两个孩子无法有什么实质性的惩罚也是事实,学校对舒月凉提出的开除要求,以“九年义务教育不能开除”为理由拒绝了。

“没事哦老师,”舒星忆面色平静地说,“惩罚总会来的,我也不是那么好惹的。”

说完微微一笑,笑容很有一点荆寻的影子。

荆寻现在并没有机会跟章心宥表明心迹,虽然着急,可他还是得忍着。每天过来闲聊个五到十分钟,装一下成熟稳重的学生家长,尚丽也只当他是因为舒星忆才对儿子格外上心。

章建武今天来得早,刚好碰上荆寻正离开。

虽然只见过一次,但互相之间印象深刻得想忘都忘不掉。章建武目不斜视地看着他,问:“荆先生,是吧?”

“是,伯父。”

“借一步说话。”

跟在章建武身后走到楼梯转角,这个时候的住院部已经没什么人了,安安静静。

“心宥说,你们没在一起。”

荆寻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现在没在一起,但我……想跟他在一起。”

“不要因为车里有你女儿就有负担,我们心宥不图这个。”

荆寻哭笑不得:“不,不是这个原因,是因为——”

章建武摆摆手打断了他,找个椅子坐下,“不用跟我说。”

荆寻知道他有后话,站在一边静静听着。

“你们俩都不是姑娘,可我觉得感情上也没啥不一样。心宥没谈过,我也不知道他要找个什么人,将来过什么日子,我不掺和他的事,我就求一样——他开心,他快乐。”

章建武直视着荆寻的眼睛。

“谁要是觉得心宥没心眼就随便欺负他,蒙骗他,我豁出后半辈子吃牢饭,天涯海角也会去打断那小子的腿。”

荆寻看着眼前的章建武,比他整整矮一头,中等身材,头发稀疏且满面疲惫,是大街上随处可见、普普通通的老年人。

这样的老年人,荆寻一拳能撂倒三个。

可荆寻却仿佛被定格了一般,不敢动,不敢言。

“你我都是父亲,你应该懂吧?”

是的,荆寻也装模作样地说过“谁敢欺负我女儿就打断他的狗腿”,可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我懂”。

他哪里懂。

“……我明白。”荆寻微微地低下头。

章建武点点头,起身走了。

突然很想见见女儿,荆寻想。

(76)大猪蹄子

舒星忆很快就出院了。

看梁薪特意带着鲜花和小蛋糕来,吴英瑶悄悄问舒星忆:“你们俩不是真的在谈恋爱吧?”

舒星忆想了想:“现在还没有呢。”

“现在还没——那就是想和他谈了?!”

看吴英瑶大惊失色的神情,舒星忆小脸一冷:“你是觉得我的成绩配不上?”

“配,配得上。”原因根本就不在这儿啊——惊诧于舒星忆对身材长相的不挑剔,吴英瑶一边看着梁薪胖乎乎圆滚滚的背影一边说服自己:说不定长高再瘦下来是个帅哥呢。

一行人上楼来给章心宥道别,章心宥已经可以在床边借助拐杖稍微站一会儿了。

“以后就不要来了,在家好好休息——”章心宥嘱咐道,又跟吴英瑶说,“你给我在家好好补习。”

吴英瑶扁着嘴点头。

“老师,下学期你会回学校吗?”舒星忆问。

“当然回啊怎么不回?”章心宥受伤的那只手不能拄拐能叉腰,“不回你漫画就不用还我了吗?”

“我还以为你忘了呢……”

章心宥的记忆能力还没有完全恢复,有时候个别以前的事需要别人提醒才想得起来。

“忘了啥也不能忘了这个!”

舒星忆这才放心了,摆摆手说再见。

荆寻没有上楼,早早地在车里等。把梁薪和吴英瑶送到地铁站,从后视镜里看一脸开心抱着花的女儿:“你跟小胖子在谈恋爱吗?”

舒星忆正给吴英瑶发消息让她不要跟梁薪瞎说,闻言眼神犀利地回望父亲:“他叫梁薪!”

“叫什么他也是胖。”

“爸!你这是歧视胖人!”

“我不歧视,我就是不懂你为什么喜欢胖子,因为他数学好吗?”

“他哪儿都很好,我都喜欢!”舒星忆毫不服输地反驳道。

车厢了迎来一阵沉默,然后是舒月凉和荆寻双双心照不宣、意有所指的“哦——!”

舒星忆瞬间脸蛋通红,也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害羞。

“你套我话——!”

回荆寻家里收拾舒星忆的行李,荆寻把女儿叫到一边:“星忆,我们谈谈。”舒星忆疑惑地看了一眼妈妈,舒月凉了然地点点头,“我来收拾,你们谈吧。”

跟着父亲进了书房,舒星忆捡了一本书架上的少女漫画刚翻开,被荆寻一把抽走:“严肃一点,我有两件很重要的事要说。”

没见过荆寻这样,舒星忆心里紧张起来。

她的爸爸,最近有点不一样,又说不上哪里不一样了。

“我要先跟你道歉,如果我能跟你沟通更多一点,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次的事情了。哪怕不是父亲,作为这段期间你的监护人我也不够格。”

舒星忆不做声。

“而且,我也做不了你想象中的父亲。”

舒星忆抬起头来,试图从荆寻的脸上找到一点这句话的解释。

“你出生的时候我很期待,我一直希望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就像你曾经羡慕过那些有父亲的孩子一样,我也曾经羡慕过有家的孩子。

“在跟你妈妈结婚之前,我有过混乱糟糕的感情经历。你妈妈是唯一一个,让我想跟她组成家庭并且生下孩子的人——在这之后都不会有了,所以你妈妈会是我曾经唯一的妻子,你会是我唯一的孩子。”

舒星忆静静地听着,好像意识到了她的父亲,在解开她这么多年来的疑惑。

“但是很可惜,我不知道如何做一个合格的丈夫、合格的父亲,没有人教我,我至今也没有学会。所以我以为……按照我所能知道的最好的方式去做丈夫、父亲,那我应该就是合格的。”荆寻看着女儿的脸,“事实证明并不是。”

“我跟你妈妈分开,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因为我始终没有真正做过一天舒月凉的丈夫,舒星忆的父亲。”

舒星忆问:“那你讨厌我吗?”

荆寻看着她放在膝盖上微微发抖的手,低声地说:“不,从来都没有。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之一,我很感谢生命里有你这个女儿。所以我曾经很害怕无法负担你的未来,怕到——不敢面对你。”

“现在也怕吗?”

“……是的。”

舒星忆垂下了头,又听荆寻说:“但是更怕失去你。”

荆寻走近了一步,在她面前蹲下:“我永远都没有办法成为一个‘别人家的爸爸’,不会,也不打算。但我会从现在开始好好地面对你,了解你。

“我不是个适合做父亲的人,但是没有办法你成了我的女儿,所以你也要从头开始认识我。无论是喜欢还是讨厌,都不要紧,你不需要强迫自己喜欢我。

“你只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在乎你。”

舒星忆看着他的眼睛,过了很久很久,点了点头,接着轻轻问道:“那你以后会经常抱抱我吗?”

荆寻站起来,张开了手臂。女儿像小鸟一样扑进他的怀里。

他紧紧地拢着她,清晰地感觉到她的呼吸,心跳,和她的温暖。他很轻易地,或者说不由自主地便将呼吸调整成跟她一样,就像他们生命中联系在一起的血缘。

“爸真的不会再结婚了吗?”

“不会。”

“……那也不会跟妈妈复合了吗?”

荆寻亲她的头顶:“我跟你妈妈现在,是最好的关系和距离。我们互相关心胜过任何一个亲人,也胜过我们曾经在一起的时候。无论我跟你妈妈以后会不会有其他的爱人,你都是我们最好的维系。”

舒星忆使劲儿地“嗯”了一声:“不管你找不找得到爱人,我都会给你养老的。”

荆寻抚摸着她的长发,说道:“这是我今天要跟你说的第二件事。”

舒星忆仰头看她的父亲:“现在就有爱人了吗?是我见过的吗?”

“你见过,他还不是我的爱人——我们还没有在一起,但我们互相喜欢。因为某些原因,我得重新开始追求他。”

“闵竟吗……”舒星忆放开她爸爸,神色有些复杂,“唔嗯……你喜欢就好,但你不能要求我也喜欢她。”

荆寻笑一笑:“不是她,那个人你也很喜欢,非常喜欢。”

舒星忆连猜了好几个都不中,最后放弃了,“到底是谁啊?”

荆寻反问道:“你知道你的数学老师,班主任,章心宥章老师——为什么不交‘女’朋友吗?”

女儿蹙起好看的眉毛,脸色辗转变了几变,最后崩溃地大喊:“这不可能!!!”

真不愧是我的女儿,聪明——荆寻想。

“我说了,你得从头开始认识我。”

舒月凉收拾好女儿的衣物和日常用品,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她知道荆寻准备跟舒星忆谈什么,也很高兴荆寻会迈出这一步,不管他们父女关系会如何改变,这都是一个好的开始。

突然间,“砰”地一声,她听见书房门被猛劲打开再摔上,接着看到女儿大步流星气冲冲地走出来,“我爸是个大猪蹄子!!!”

舒月凉被吓了一跳,满脑子“what happened?”

荆寻施施然走出来:“最好别去问你老师,他还没做好准备。”

舒星忆拉起自己的行李箱朝身后喊道:“我早就告诉过老师不要被你骗了!你就自己过吧大猪蹄子!!!”喊完蹬蹬蹬自己先下楼了。

舒月凉不可思议地瞧着荆寻,让他给个合理的解释。

“我实话实说,她早晚要知道的,不然我们都会很尴尬。”

舒月凉微微一笑,“你确定,你不是在利用自己的女儿达成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荆寻想了想,“我的目的都摆在台面上的。”

舒月凉看着前夫缓缓摇头:“你还真是个连掩饰都不肯掩饰的大猪蹄子。”

住院三周,章心宥头部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他为了掩盖伤疤和秃头戴了一顶薄薄的针织帽。身上的擦伤也开始愈合,就是手臂和腿上的骨折要花点时间。

“开学就回学校”这件事,他还真不一定能做得到。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怎么也得照着小半年来吧。”石飞用轮椅推着他在楼下大厅转了一圈,透透气。

“小半年?!那怎么行!”

“行不行是你说了算的啊,老师每天得站几个小时你不是不知道,这腿就算能走能站,能负担得了上课吗?”章心宥想说“那我拄着拐杖”,又被石飞抢白道,“就算拄拐,都不够来回麻烦的,上下班谁送你?”

章心宥一阵不乐意,“那也用不了半年,三个月顶多了……”

“心宥,你听我的。”石飞在他面前蹲下来,两手放在他膝盖上,“把西五中的工作辞掉,来我这儿吧。”

“……怎么又说这个?”

“这才工作几年就差点命都没了,你换个轻松点的环境,也让叔叔阿姨放心一些好吗?你这事儿一出,阿姨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说到父母,章心宥就说不出话了。

爸爸妈妈的担忧和难过他都看在眼里的,谁能想到当个老师能遇上这么多事儿?

“安安稳稳的多赚点钱,找个老婆,别让他们操心。好不好?”石飞拉着他的手,循循善诱。

“心宥。”

章心宥一抬头,荆寻正拎着个保温袋从住院部大门走进来。条件反射似的,他把自己的手猛地从石飞手里抽出来。

荆寻笑容可掬,把保温袋放在他怀里,低头随手把他脸上一块正愈合中的伤口皮屑擦掉,帽子正一正。两手放上了轮椅的把手,看着石飞说:“你好,我是荆寻。”

这个从未在章心宥身边见过的男人,对他的亲密行为太过自然,搞得石飞不禁饱含着疑惑回答,“你好,我是他同学,石飞。”

“大学同学?”荆寻试探着问道,“我好像听过你。”

石飞有点意外地笑了笑:“对,我们俩特别好。”

荆寻了然地“哦——”了一声。

“……那,您是?”

“我是心宥的大哥。”

不说朋友,不说学生家长,说什么“哥”?!

可偏偏自己还没法解释,荆寻绝对就敢越抹越黑。把章心宥恨得牙痒痒:你个大猪蹄子!

(77)从现在开始

回到病房里的时候尚丽刚好不在,石飞打算扶章心宥回床上,荆寻一弯腰就把人抱上去了,假装没听见章心宥的“我自己来”。接着打开保温袋,把两个保鲜盒放在饭桌上。

“给。”拿出个银质小叉子放在章心宥手里。

保鲜盒里是鲜切的水果,打开盒盖的瞬间果香四溢,有一些章心宥从来没吃过也认不出——看着挺贵。

“说了不用买了……”虽然这么说,可嘴巴还是乖乖吃了——吃着感觉也挺贵。

章心宥不是不知道荆寻在示好,也没忘记自己被他拒绝了好几次。可荆寻除了天天来送点吃的喝的,也没有什么其他举动,自己有点搞不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星忆怎么样了?”

“跟她妈妈去分公司那边了,月凉给她找了心理辅导,免得留下阴影。”

“马上快过年了,不回来了吗?”

“回啊,回来跟我一块儿过年。”

石飞在两人之间交换着视线,想要搞清楚他们真正的关系。看似没什么特殊内容的闲聊,却又好像插不进嘴;听起来明明是家长和老师,却又比好朋友还更亲密。

章建武一来,尚丽就拽着丈夫到卫生间偷着问:“姓荆那个学生家长今天又来了,这来得也太勤了吧,他闺女不是都出院了吗?”

章建武一头汗,“啊,这个,是啊,就是呢。”

尚丽就觉得不对,捅他肋下,“怎么回事?”

“这你得问孩子,具体我不清楚。”

可这句话相当于点明了荆寻跟章心宥有超乎正常交往之外的关系。尚丽倒吸一口气:“这不对呀?!他不有孩子吗?以前喜欢女的现在还能喜欢男的?有这样的事儿吗?”

章建武脸皱在一起,为难地说:“你别问我呀……我上哪儿知道啊。”

俩人半天也没合计出个所以然来,又不好直接去问章心宥,尚丽就旁敲侧击:这人多大呀?哦四十了,年纪不小啊;干吗的呀?自己当老板?那看起来收入还行啊;父母干吗的呀?没父母?哎哟可怜啊;离婚多长时间了?都十年了啊,那怎么还不再婚呢?不结婚?不结婚什么意思啊,那将来养老怎么办啊……?

章心宥终于察觉出不对了:“妈你打听人这些干吗,查户口啊?”

“他天天来给你送这送那的,我还不兴问问了?”尚丽特别理直气壮,“那我咋不问石飞呢。”

“就是……就是,他女儿不是我学生吗,还出这么大事儿,就感谢一下呗。”

“那吴英瑶她爸咋不天天来呢?”

“那感谢的方式不一样呗!”章心宥急了,“他闲得他就天天来,我不让他来他非要来,我拦得住吗?”

尚丽本来正要收拾东西回家,一听这话停住了:“这是感谢你,还是看上你了啊?”

章心宥一颗葡萄没吃好,差点儿噎着,脸憋得通红,章建武一个劲儿给他拍背。

“妈!你说啥呢?!”

扛不住尚丽的怀疑,第二天章心宥趁爸妈都不在,直接对荆寻说:“寻哥你不要再这样了!”

“哪样?”

上午天气好,再加上周末,医院人少,荆寻推着他到楼下活动区阳光房透透气,找了个干净的小桌子,把保险盒又打开了——除了水果,今天还有油爆虾。

“天天来报道算怎么回事儿啊?又不是田螺姑娘报恩……”章心宥盯着荆寻灵巧地给他剥虾的手指,因为闻见了香味儿不由自主地抽了下鼻子。

“报恩?”荆寻听到就笑了,“在你眼里我是那么好的人啊,那我应该以身相许才对——”送了一颗虾肉到章心宥嘴里,“咸吗?”

“那你这是干吗?我爸妈都问我了——不咸,挺好的。”

“你爸妈问了?那你怎么说的?”

“我能怎么说呀,我也不知道你要干吗啊,咱俩的事儿,不都过去了吗……”

荆寻不说话,专心剥虾,一会儿就把一小盒都剥完了,放在章心宥面前。章心宥一边跟他生气一边拿小叉子往嘴里送虾肉:“你不要觉得我帮了多大忙似的,其实我都不知道星忆也在车上……她自己救自己,你懂吗?你以身相许我也不要,强扭的瓜不甜——”

章心宥一只手吃东西,另一只手在身上左挠挠右挠挠。他身上的伤口正在愈合,老是发痒,手还不方便,一会儿换左手一会儿换右手,不够他忙活的了。

虽然食欲不错,但脸蛋明显看起来比出事前瘦多了。

“看我干吗?我说得不对吗?”被荆寻一直盯着,章心宥怪不自在的放慢了吃虾的速度。

荆寻摇摇头。

“我能这样看着你,每一秒,都是很奢侈的幸福。”

章心宥一怔,默默地停下了叉子。

“每次一想到差点儿就再也看不到你了,就觉得像噩梦一样。”

章心宥小声地说:“这不是还活着呢嘛……”

“所以我还跟以前一样混蛋就好了?”

“……”章心宥抬头看他,“你这是承认以前干的事儿特别混蛋了?非得生死关头走一遭才恍然大悟,不出事你还是不知道后悔药啥滋味……”

“所以我才说,这幸福很奢侈,是拿你的命换来的。”

章心宥低头戳着水果盒里的火龙果,越发小声地说:“那你也幸福不了多长时间了,我就要出院回家了……”

“心宥,不管你会不会再回心转意,我会一直努力到你爱上另一个人为止。”

不,即使那样或者他也不会停止。

荆寻每次面对章心宥,总是会想起自己曾经对他做过的事、说过的话,然后无地自容。他总是要鼓起最大的勇气,才能直视对方的眼睛。

章心宥令他害怕,可章心宥不在,却令他更害怕。

他不接受晚熟青年的求爱,总是认为他们可以保持现状,既享受章心宥的爱,又不用为此付出自我——可突如其来死亡让他的卑劣无处可遁,让他的悔恨腐骨噬心。

他不能够用这种方式失去章心宥,不允许自己余生都未曾好好爱过章心宥。

所以他做好了一切准备,几个月甚至几年,被拒绝、被无视,甚至被嘲讽。哪怕他知道章心宥并不会嘲讽他。

他跟丹姐说:我可能又要‘结婚’了。

丹姐笑,说去吧。你这个小杂种小时候活得像个狡猾的大人,四十岁时却又像少年人一样天真。咱们这种人对谁到底是薄情还是厚爱,有时候连自己都分不清楚。

丹姐又说,如果你还跟以前一样坚持不了几年,还可以回来找我。但我希望你不要回来了。

他没说好,只说谢谢丹姐。

章心宥不说话,把火龙果都要被他戳烂了。荆寻拿下他手里的叉子,叉了一颗蜜瓜递给他。章心宥不张嘴,荆寻就这么举着。

“什么叫回心转意啊?”章心宥一把夺下他手里的叉子,把蜜瓜往嘴里一塞,狠命地嚼。好像那不是蜜瓜,是荆寻的肉。

“被拒绝的是我、被拒绝好几次的也是我!怎么说得好像我移情别恋了似的?你就说你是不是‘现在知道后悔了、还是喜欢你、咱俩在一起吧’这个意思?”

发脾气的、活泼泼的章心宥,在荆寻眼里简直可爱得无以复加。

“应该是,‘我现在才知道你对我而言有多么重要,我们在一起吧——’”荆寻的声音一直是章心宥特别喜欢的低沉美妙,仿佛从胸腔里传来的共振。

“因为我非常的爱你。”

住院部的活动区,男女不同色的病号服穿梭在绿植之间,推着吊瓶和辅助步行车、挂着引流盒、尿袋的病人慢吞吞地来来回回——而此刻的章心宥面前,却有一个男人对他告白:我非常的爱你。

章心宥从未想过,会有一天从荆寻的嘴巴里听见“爱”和“爱你”,他自己也不过才敢说喜欢,根本不确定到没到爱。

他摸摸头,似乎又有点头昏脑涨,是不是又水肿了?

慢了一拍似的,脸上才开始发烫。章心宥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再说一遍……”

“我很爱你,我们在一起——”

“好啊!”

轮到荆寻发愣,“什么?”

“我说好啊!”

荆寻脸上的表情章心宥读懂了:“我也想过……要是你回头追我,那我是不是不能答应得太快,让你多追一段时间。可我本来就喜欢你啊,生气归生气,比起享受你追我……我更想跟你在一起——既然结果都一样,我为啥还要浪费时间……万一你再后悔呢?”

说完自己小声地吐槽了自己一句:“我本来就挺好追的……”

荆寻微微呼了一口气。

多可怕啊,这个晚熟青年。

他永远能抛开无用的心思,永远能如此勇敢无畏;

永远能抓住自己想要的东西,永远比自己更知道珍惜的意义;

永远毫不犹豫——不管是选择跟你在一起,还是不在一起。

无论是以前的舒月凉,还是现在的章心宥,荆寻,你永远被这么可怕的人吸引,永远祈求他们愿意抓住你,永远祈求他们别放开——

荆寻握住章心宥的两手:“你一点都不好‘追’,从现在开始,我要跑很久呢。”

(78)我是章心宥

早上一起床,章心宥反复把牙齿刷了两遍,用牙线好好清理了每个齿缝,对着镜子龇牙一照,直皱眉头:“这半颗牙得赶紧处理了,太难看。”

不然多影响接吻的情绪啊。

跟荆寻确定关系这件事,他第一个告诉了小巴,被她在电话里一顿劈头盖脸的骂。

“你似不似撒?!还是脑水肿没好呢?你是有多喜欢他啊一点矜持劲儿都没有?不说让他追你个把月,至少装模作样考虑个三五天总是可以的吧?你倒好,你这是鱼啊,姜太公的鱼——就怕人家不下钩,看见了秒秒钟往上扑啊!

“死心眼子章心宥,你是不是就等着他回头跟你说这句话呢?”

章心宥嘿嘿嘿,“我就想啊,我差点儿都死了他要是还不想跟我在一起,那就是真不想了;他要是后悔了,那就表示我在他心里还挺重要的……”

“那你倒是让他认识到他以前做得有多错啊,对你伤害有多深啊,他弥补完了你再答应啊!”

“在一起以后……也能弥补啊。”

电话那头小巴气得,最后撂下一句话:“油盐不进,算了,等你失恋了请你喝酒吧。”

“怎么这样呢,哪有咒人失恋的!”可惜没等他说完,小巴就把电话挂了。

章心宥怎么会不懂小巴的意思,他甚至看得出来,连荆寻自己都做好了长期抗战的准备,听到那一声“好”的时候,满眼惊讶。

“轻易追到手的便不知道珍惜”,这个道理他听过无数次。

可章心宥觉得自己并不具备考验以及分辨对方是否真心的能力,别说操作,就说端着态度晾荆寻两天他都端不住。

那就别端了。章心宥想,真没办法跟你好好交往的人,考验的后果也不过是分手时间往后延长了几天罢了。

一番不甚严谨的自我说服过后,他便欢天喜地地开始了跟荆寻的恋爱。

赶在过年前出了院,荆寻跑上跑下地帮忙办理出院手续,又开车把章心宥一家三口送回家,再把大包小包行李给提到楼上。尚丽虽然没问他跟章心宥到底怎么回事,但荆寻对自家儿子这个热乎劲儿她是一点没看漏,干脆也就没客气,当成壮劳力可劲儿使唤,最后不咸不淡地请他留下来吃饭。

在电梯口等电梯的时候,章心宥看告示栏里的寻人通知:“刘奶奶又怎么了?”

尚丽看了一眼:“老太太这回是干好事儿呢。”

老刘太太跟儿媳妇日常生气,不让人陪,自己坐公交车上医院开药。年尾小偷多,坐一趟车就碰上一个,司机播了好几遍“注意随身物品”的广播提醒,还是被从车头偷到车尾,偷个小姑娘的时候让老刘太太看见了。

看见的不止她一个,可是没偷到自己身上都不敢管,怕报复,大过年的万一挨一刀多不值得。

可老刘太太哪管那个,手里小拐棍直接打上去了。一边打一边骂,跟打儿媳妇似的。

“她一老太太能打得过小偷?再说小偷都有同伙啊!”章心宥惊讶道。

“就你还好意思说别人呢?”尚丽眼皮子一翻:“人有招儿啊,看不对劲儿了马上往地上一躺,说犯病了不行了要死人了,司机直接关车门报警、送医院。小姑娘当时没来得及留下她联系方式,事后特意找过来感谢,说打工一整年的辛苦钱没了自己就只能跳河。”

章心宥感叹,“唉,这好心要是分给白婶儿一点多好。”

“谁看谁好坏都不一样,这事没法说理。”

进家门章心宥先找狗,“戴维!哥哥回来啦~”叫半天不见狗影,转头问,“妈,戴维哪儿去了?”

尚丽和章建武没做声,稀里哗啦收拾东西。

“妈,爸,戴维咋了?”章心宥察觉出不对,厨房里戴维的食盆水盆,客厅里的窝都没了。

章建武叹了口气,“戴维没了,在你昏迷的时候。”

戴维太老了,作为一条十四岁的京巴,身体机能各方面已经十分衰弱。尚丽回家换洗衣服的时候它倒下了,紧急送往宠物医院,还是没留住。

好几个晚上,尚丽自己在空荡荡的家里,看着儿子和戴维的照片嚎啕大哭。

“等你爸晚上去医院的时候,才咽下最后一口气。你爸跟它说‘小哥哥没事,你放心吧’,它呼吸才停。”尚丽抹了一把眼泪,从置物架拿下戴维的照片,章心宥才发现那里有一个小而精致的骨灰盒。“第二天你就醒了,我还跟你爸说,这是咱家戴维给叫回来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

“哪敢告诉你,你都还下不了床呢。”

章心宥不说话了,转着轮椅要往自己卧室去,荆寻赶忙推他进去了。一进门就垂着头噗哒噗哒地掉眼泪,呜呜地哭出声。戴维在这个家里十四年,早就是家中的一份子了。

“我都没见到它最后一面……”

荆寻默默地给他递纸巾,听他絮絮叨叨说自己和戴维的琐事——明明是悲伤的事情,荆寻却从这悲伤里感受到章心宥散发的温暖。

你的痛苦,难过,滑过脸颊的眼泪,一想到有一天它们也会为了我而存在,我就激动不已。

“……?”

荆寻突然凑过来吻上他的眼底,把他刚滚落的泪珠轻吮进嘴里,舔了一下。章心宥不明所以地仰脸看他,他便顺势亲上了嘴唇。

等了两天的接吻,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它肯定不想看见你这么难过。”揩掉他眼角的眼泪,荆寻说。

仿佛被这个吻缓解了情绪,章心宥一边点头一边胡乱把眼泪擦掉。

荆寻趁机打量着他的小房间,在书桌上看到一盒用马克笔写了字的胃药:寻哥给哒。看包装还没拆封呢。

章心宥臊得整张脸通红。

要不是情况不允许,荆寻体内的野兽差点儿就让他当不了人了。

晚饭很简单,用家里现成的材料做了四个菜一个汤。荆寻特别有眼力见儿地询问能帮什么忙,尚丽一听说他会做饭,毫不见外地让他炒了俩菜,到饭桌上咂吧砸吧嘴,点评了一句:还行吧。

到了如今这地步,荆寻和章心宥的关系就属于四个人谁都不明说,但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尚丽勉强接受了儿子的性向,可还没准备接受儿子的对象。拿出一副婆婆见儿媳妇的架势来,再查了一遍户口,明里暗里的横挑鼻子竖挑眼。

这一顿饭,三个男人都吃得胆战心惊。

荆寻万万没想到,在自己四十年摸爬滚打的人生当中,还能遇上这般难以应对的角色。章心宥没给他的考验,都存在尚丽这儿了。

“抱歉啊寻哥,”晚上睡前打电话,章心宥充满歉意地说,“你是不是没吃好……”

荆寻轻轻地笑,“怎么会,我很开心。”

被三百六十度的严阵以待,甚至被排斥,但他清楚地知道,他同时在被正视,被了解,然后等待被接纳。他知道这还需要一段时间,但自己已经碰到了那个温暖的边缘,有人打开了门在等着他。

只要往前走,他想要的东西总有一天会变得触手可及。

骨折好得没那么快,去掉石膏和夹板,等章心宥真正能上班的时候,新学期都要结束了。

西五中没让他继续担任初二五班的班主任,一是考虑他的身体,二是因为他这一下子缺课几个月,学生又面临马上升初三,教学任务繁重怕他一时工作拿不起来,耽误升学。

舒星忆不满了好几天,因为不只是班主任,章心宥连五班的数学老师都卸任了。这也是正常的,既然总得有人接替他的工作,那就直接都接过去了最好。

章心宥理解学校的做法,就这么结束了自己短暂的“二道班主任”生涯,等再开学带初一新班。

“老师有空的时候,还是可以帮我补课的吧?”舒星忆这个时候,才觉得父亲与章心宥这层“特殊关系”还是有点好处的。

章心宥当然是不会说不,但荆寻不乐意啊。他跟章心宥到现在为止就去医院换药的时候能见一面,只要章心宥还跟父母住一起,他们相聚的时间就少的可怜——就这样还要匀给别人一点,真当他是以前那个有求必应的爸爸呢?

“舒星忆,你自觉一点,找梁薪给你补。”

把舒星忆给气的:“谁以前还跟我说过最在乎我来着?!”

“男人说话都是有前提的,你记住吧。”荆寻说完就把电话挂了,从此他在舒星忆的通讯录里就变成了“猪蹄子”。

舒星忆跟母亲抱怨,“我爸怎么这么自私!”

舒月凉一面回答“是啊你才知道”,一面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那是你俩的事儿,我可不管。”

荆寻哪里有时间在乎女儿的数学,公司的事情就已经忙得要死,能挤出时间跟章心宥约会本就不易,谁还管她考几分?

胡阅颜虽然最后决定不拆伙,但依然离开了未今,离开了荆寻。

“我只有离开你,才能跟你做回朋友。”

“阅颜,我只希望你记得,当你需要帮助的时候,要第一个找我。还有——”荆寻叹了口气,“要早点回来。”

虽然他手上的机票,托运的行李,和等在旁边已经没了婚戒的厉盛和,都看起来都不像短时间内能回来的样子。

胡阅颜看了他半天,轻笑一声:“什么时候我能不被你这混蛋的漂亮话感动,我就回来。”

新学期开学之前,章心宥去参加了石飞的婚礼。

在家休养的时候,石飞去看过他一次,碰巧荆寻也在。后来石飞问他:“心宥,你想好了吗?”章心宥以为他说是工作的事情,说“想好了,我还是回学校吧。”

石飞欲言又止,最后点点头,“想好就行,我希望你幸福,心宥。”

现在想起来,章心宥才发觉他问的可能是荆寻。

他跟石飞之间谁都没搞清楚也没有挑明的模糊情感,也许停留在那个阶段就是最好的方式。章心宥很感谢那段情感,在遇到荆寻以后,它让自己坦然地接受了对另一个同性的爱情。

酒席上,大家都问:“心宥,什么时候吃你的喜酒啊?”一大帮同学,男生里面单着的也就只剩他了,章心宥用一句笑话岔过去了。

也许有生之年他都等不到可以结婚的那一刻,人生中有些别人都可以做的角色和选择,他注定做不了。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正因为如此,他才变成了现在的章心宥啊。

一个暑假结束,

有人不知为何去学了散打,从美少女变成了看谁都想打的美少女;

有人剪短了头发,立志做体育界的爱豆,自拍数量快跟跑步数量一样多了;

有人成绩变成班内第一,体重也变成了班内第一;

有人成功地升职高管,在女强人的路上一骑绝尘;

有人在自己的名片上又添了新内容,奔波在每一个合伙人会议上,因为没有约会时间而撺掇恋人搬出来跟自己同居;

有人像往常一样,早上花十五分钟把满头自然卷整理完才踏进教室,看着一张张刚小学毕业的脸蛋,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各位同学好,我是你们在这三年里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我叫章心宥!”

——全文完——

番外:保险

章心宥从家里搬出来,已经是跟荆寻在一起快一年的时候了。

最初几个月应该亲密的时候反倒不敢放得开,不怕别的,怕爸妈想得多一时接受不了。周六日在一起吃个饭、在车里摸摸手亲亲嘴,不过夜不开房,跟往常章心宥的生活轨迹没多大区别。

后来一点点地加码,把战线逐渐拉长,提到“搬出去住”的时候,尚丽虽然不愿意,勉强几天也答应了。

主要归功于荆寻作为“男友”的表现,从章心宥出院后的检查、换药都不用尚丽和章建武操心,只要来了从不空手,吃的喝的全家人都落不下,做饭干活不用支使。

还未雨绸缪地送了三份保险。章心宥这次意外,让从没有购买商业保险意识的一家人察觉到保险的重要性。

尚丽便时常跟章建武感叹,儿子这个对象,除了不是个女的,真是没什么可挑剔的。

然而章心宥也没搬到荆寻那里去,找了个三十五平小开间坚持独立生活——虽然他那点卡内余额,交完半年房租也就所剩无几了。尚丽跟章建武去小出租屋看了两回,发现他确实是一个人住,抱怨几句“多花这个钱干吗”,但心里头还是松了一口气。

毕竟对“同性同居”还是有点心理障碍,再说万一两人闹掰了看着儿子卷铺盖回家,一边生气一边还得心疼。

荆寻明白,也尊重章心宥的想法,心里头却早把同居计划提上了日程。

在郊区的别墅自从装修好以后,小长假如果不出门,荆寻就跟章心宥来这儿窝几天放松一下。给他备齐了全套的影音和游戏设备,章心宥能一下子沉迷好几天。

这回十月一假期,章科长跟尚丽回老家看她大哥去了。章心宥的大舅吃了儿子从国外带回来的药,病情稳定了很多,去年过年因为章心宥出车祸,尚丽没能回去,才一直拖到了现在。

章心宥学校有事忙了几天,都三号了才放假,下午就跟荆寻开车到别墅这边来。

“我一会儿有个电话会,你玩完了先睡。”吃过饭,换完衣服荆寻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最近有个项目要启动,制作组成天开会,他虽然不怎么发表意见,但有时间基本都会旁听。

会开完,又跟制片人单独聊了一会儿,挂掉电话都已经四个多小时过去了。

到影音室找章心宥,发现他拿着游戏手柄抱着个靠垫,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看起来是已经洗过了澡,头发还带着微微的潮气,身上的浴袍没系严实,一条带着伤疤的细腿儿露在外头。

荆寻一边走过去,一边解开了腰带扣。

沿着大腿摸到屁股,把浴袍解开了内裤也脱了,章心宥被他亲醒了,“寻哥……你完事了?”

“什么完事了,不是刚开始吗?”

章心宥搂着他的脖子嘻嘻地笑,呜呜嗯嗯地亲在一起。

“小屁股洗干净了?”荆寻在茶几下边的盒子里摸出安全套,一边咬他脖子一边问。

章心宥嘴巴上说着“你咋那么流氓呢”,手上却把男朋友的衬衫扣子利利索索解开了。荆寻把他受过伤的那条腿一弯,摸他的伤疤:“你这小流氓好意思说我?”

章心宥“嘻嘻嘻”。

第一回 来这儿的时候,章心宥就是冲着破处男之身来的——他比荆寻想象中对性更加好奇,简直是跃跃欲试。收拾行李的时候掉出一瓶润滑剂,自己“哎嘿嘿嘿”红着脸笑半天。

荆寻马上就把人拎进浴室,从里到外洗好,连门都没出当场就给办了。

可能是二十九年来光靠想象,素太久了,一下子跨过这道垒的章心宥手脚变得非常不老实,对荆寻一直以来的旖旎遐想都开始明目张胆地实践,看见腹肌摸一把,看见屁股也拍一下。

荆寻总有一种走在路上突然被社会小青年揩油的错觉。

“为啥这么全啊,你什么时候放的……”看荆寻把润滑剂拿出来挤在手指上,章心宥问道。润滑,安全,清洁,简直要什么有什么。

“你老爱在这儿混,当然得备着一套。”

荆寻的手指挤进身体里,章心宥发出低低的“嗯哼”,“……早知道我不睡这儿了。”

“打个赌呗,敢不敢?”

“什么赌?”

“你一会儿随便挑哪儿,少一样都算我输,没少咱就当场来一次。”

章心宥睁大眼睛看他:“寻哥你变态呀!”

“被你这个小流氓说变态,我真冤啊。”荆寻跟他斗嘴,手上也没停,润滑得差不多便直起身体来,撕开安全套戴上,将章心宥的两条腿折在胸前。

“嗯嗯——!”

章心宥等到那根性器全部进入,才小口小口地开始喘气。

虽然有些胀但并不痛苦,荆寻的前戏一向做得非常仔细,节奏和力度也都把握得很好,让章心宥在性爱中几乎没感受过快乐以外的东西。

荆寻知道他的敏感点在哪里,晃动着腰部持续地刺激着那个地方,章心宥开始小声地呻吟。

“心宥……”

“嗯?”

荆寻抽出来大部分,再缓缓插进去,一点点加快,感受章心宥急促的吐息。

“习惯了没?”

“嗯……啊!”

章心宥乖巧地回答之后,迎来男朋友加大力度的抽插,身体里涌起阵阵美妙的小小浪潮。章心宥毫不掩饰愉悦的情绪和叫声,让荆寻几乎忍不住要操翻他的冲动。

慢慢来,别急,还不到时候。

一阵急促翻涌的甜美快感随着荆寻的动作而缓慢停止,荆寻低头亲了下他的膝盖,将自己的东西完全埋进他的体内。章心宥能敏锐地察觉到荆寻一点微小的动作,就牵系着身体里被肠道包裹着的硬物,带给他的触碰和顶撞。

“嗯嗯……寻哥……”章心宥哼哼唧唧地叫荆寻。沙发绵软,对肉体的支撑并不太友好,荆寻仅仅是分开他的两腿,抬起他的腰,就惹得章心宥屁股里面一阵紧缩。

“寻……寻哥!啊啊啊!”

被男人的两手掐着腰固定着下身,突然地开始凶猛的攻击,章心宥猝不及防地仰着头叫个不停。结果因为幅度太大,上半身斜着从沙发上滑下去了,章心宥本能地抓住荆寻的衬衫袖子,想让他把自己拉回来。

荆寻微微一笑:“抓紧一点啊。”

然后丝毫没有迟疑地继续抽插。

“咦……啊啊啊啊啊!”

章心宥不得不两腿紧紧夹着荆寻的腰,两手抓着他的手臂,抵抗他简直要把操到地上去的狂放力道。想骂却哪里骂得出来,与男朋友邪恶的表现一同带来的是强烈的感官刺激,章心宥一边害怕不知那一下会掉到地上一边高潮了。

体液溅落在小腹上,高潮的一瞬间没了力气,章心宥在即将滚落到地毯上的时候被荆寻一把捞住了。

“寻哥你这个——哎呀!”

捞完之后荆寻退出他的身体,直接把他整个人放到地上去了。地毯很厚,痛到不至于,就是被吓了一跳。章心宥的浴袍还半穿不穿的套在胳膊上,让他爬起来的动作都变得困难。

“寻哥!你怎么这么混蛋……!”

在他抱怨的时候,荆寻已经脱掉了衬衫,把浴袍从他身上扒下来团在一起,垫在他身下。

“这就混蛋了?那一会儿你得骂什么呢?”

章心宥撅着小屁股,被荆寻揽着腰,从后面再度顶了进去。他只好认命地抱紧浴袍垫着半边脸,跟着荆寻的动作晃动着腰。

虽然他的寻哥是混蛋了一点,但是不得不说,跟他做爱真的太舒服了。

混蛋也值得。

大概知道章心宥现在感觉很好,荆寻的动作从开始就很激烈,让他连思考“一会儿骂什么”的余裕都没有,满脑袋被快感填满了。

等荆寻射了,章心宥直接躺在地上不起来,让男朋友给善后,趴着要睡这儿。

“可以呀,方便一会儿再来一次。”

听荆寻这样说,章心宥才慢慢坐起来重新爬到沙发上去,被荆寻用毯子包裹住。快感退去之后身体发软,一动都不想动,歇了半天才趴在荆寻肩上给提到卫生间里去。

以冲洗清理的名义,又做了一回。

出来的时候腿都在抖,躺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气,章心宥觉得今天得离荆寻远点——他一直笑眯眯地,脸上写着“心宥你觉得我这样混蛋吗?不,还能更混蛋。”

“渴吗?给你拿水。”荆寻问。

章心宥撑着下床,给自己围一条浴巾:“我,我自己去吧,你先睡你先睡。”

从二楼下到一楼厨房,章心宥拿出一瓶水拧了半天才拧开,喝下去的瞬间终于觉得精力回来一点了。虽然有点累,但应该能睡个好觉吧。

磨蹭了好一会儿,觉得荆寻应该睡了,章心宥才决定上楼。怕荆寻醒来渴,贴心地又拿了一瓶水。

“喝个水这么久?”

一转身,发现荆寻穿着睡裤下来了,脸上完全没有疲劳和困倦的意思。

“正,正要上去——给你。”不知道为什么,章心宥一阵紧张。

荆寻接过来说谢谢,一口气喝下半瓶,放在一边。用双臂把章心宥围在大理石餐台边上,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干吗呀?”

“打的赌你还记得吧?”

——你一会儿随便挑哪儿,少一样都算我输,没少咱就当场来一次。

章心宥寒毛都炸起来了,“我我我没答应跟你打赌啊!”

“那你也没说不答应啊。”

章心宥转身要跑,荆寻还能让他跑得了?手臂一圈就从背后紧紧抱住了,隔着浴巾摸他的下身,从脖子亲到脸颊,毫不掩饰粗重的,野兽一样的鼻息。

“不行……寻哥,都两回了……嗯……!”

荆寻的吻和舌头很轻易就把章心宥的反抗堵回去了,又亲又揉挑逗得他意乱情迷,一边咬他耳垂一边说:“心宥身上的味道特别好闻……我忍不住……”

章心宥歪着头喘息,心想都一样的沐浴乳,哪有什么特别的味道?可话从嘴边出来就变成了:“那……那最后一次……”

“好呀。”

荆寻打开餐台角落的储物盒,让章心宥亲手给自己套上套子,一边进入一边听他呻吟,压在他身上悄悄地补充一句:“是你的最后一次,可不是我的。”

等章心宥的身体第二次碰到软绵绵的床铺时,他已经被荆寻操得哭都找不到调了。

“啊……啊啊!”

章心宥两条腿挂在荆寻胳膊上,一边哭一边求他“要死了,死了你就没得弄了”。荆寻听在耳朵里,执行在行动上——把他屁股撞得啪啪响,哭声里掺杂着叫声。

章心宥收回前言,他寻哥是彻头彻尾的混蛋,做爱再舒服也不值得的混蛋!

哭到抽噎,兴奋到再没东西能射出来,意识都要飞走了的时候,身体的摇晃总算停了。章心宥迷迷糊糊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到荆寻在摸他。

身体趴在枕头上像一摊泥,动不了跑不掉,随便他吧,反正真弄死了算荆寻的。

男人的手掌有轻有重地从脚底抚到小腿,大腿到屁股,腰到脊背,然后停留在卷卷的头发里,使劲儿揉搓。几次高潮以后,仿佛连皮肤都特别的敏感,章心宥哼哼两声,半睁开眼睛。

“寻哥……”

“嗯?”荆寻躺在他身边,给两人盖上被子,顺势搂上了腰。

他今天的“最后一次”结束了,就是不晓得明天小男朋友会不会反弹。

“手给我……”

荆寻胸膛贴着他的脊背,把手臂从他胳膊底下绕过去,手掌放在他面前。章心宥抬手摸着他的小臂,很满足地笑一笑,“汗毛……”

章心宥不知为什么很喜欢摸他手臂上的汗毛,只要他手臂露出来就伸手。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想摸了……真好摸。”

荆寻笑:“那我得给它们上个保险。”

章心宥咕哝一句“你还是给我的屁股上保险吧”,就睡过去了,把荆寻笑得浑身发颤,止不住亲他光滑的肩膀。

荆寻喜欢这么抱着他睡觉。

第一次在被窝里抱着章心宥,荆寻很晚都没有睡着——他一直梦见章心宥没了,没救回来。

在章心宥生死未卜的几天,他那些期望仍能与晚熟青年藕断丝连、把他拉回自己身边的侥幸心理,就像钝刀割肉一样,一下下割在他的神经上。

后悔这两个字,原来是这样的写法。

章心宥活过来,醒了,他还是那个小灯芯章心宥,但荆寻却绝不能再做以前的荆寻了。

无论对舒星忆还是章心宥,无论以后的人生里他们之间的关系如何变化,都不会比失去他们更令荆寻恐惧了。

“希望我够资格做你的保险,”荆寻亲了一下章心宥的卷毛头,说,“不过这个保险会有点重,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章心宥像听见了似的,在睡梦中“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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