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生门
所属系列:斑衣白骨
书名:八生门
作者:君子姝阳
文案
上辈子人人喊打的大魔头陆忘川落得个魂飞魄散,不得好死的下场,再世为人后他不甘寂寞重操旧业,又走上了作死的修魔路——
堕入魔道他甘之如饴,可是越看某个高贵冷艳真绝色的法师大人越顺眼可怎么是好?断袖还是不断袖,这真他娘的是个令人纠结的问题!
狂拽酷炫病娇受VS高贵冷艳痴情攻。
段重殊:忘川,我愿与你晨昏暮昼,共沐春秋,百年过后共葬南山丘。
陆忘川:你这样可是会被|操的我跟你讲!
这是一个邪魅又中二的大魔头活了两辈子才明白原来自己早就被掰——弯——了,回头找那谁算账,强攻不成反被压的悲伤故事!
修真文,1VS1,剧情流,实在不知怎么写文案,看正文吧看正文。
内容标签:重生 相爱相杀 仙侠修真 前世今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忘川,段重殊 ┃ 配角:聂华阴,楚华年,洛雨棠,穆有才,江华,唐鹤 ┃ 其它:1VS1,HE
☆、窈窕君子【一】
大祁的江山摇摇欲坠的支撑了近百年,建朝之初的国泰民安早已过去,自现在龙椅上的那位老皇帝登基后,江山一寸寸的衰败在他手里,国运一年不如一年,百姓的日子过不好,自然要闹乱子,不仅朝堂争斗不止不休,甚至种地的庄稼汉也忍受不了那些个统治阶层的富贵之人上不治理国家,下不爱护百姓,国库都空了一个个还蹦跶着要谋朝篡位,惦记那把遭天杀的破龙椅!
得,你反我反大家反,一起反了才是真的反!
一群穷哥们觉得这日子真他娘的过不下去了,叫上邻村儿的几个同样揭不开锅的庄家汉,哥几个儿扯一面虎旗,反了!
四海之内不升平反倒到处闹造反,这给皇宫里的老皇帝愁的日不能食,夜不能寐,面相一夜之间老了十几岁,炼出来的仙药一点用都没有,老皇帝的日子过的比贫贱之家的老汉还不如。
国库空了,再加重的苛捐杂税赋税徭役也填不满一星半点,大臣们疯了,一个个明里劝他下位,暗里征兵买马,准备给这四海硝烟的大祁江山上再添一把烈火。
老皇帝坐在龙椅上又是一宿没阖眼,沉思着当年他千辛万苦夺到手的江山怎么到如今溃败成这个样子,这个支离破碎的破烂山河,还怎么守?
唉……
老皇帝愁云惨淡,坐在龙椅上长长的叹气。
没一会儿,太监来报,说是发现一个擅自闯入御膳房的和尚,现已被羽林军拿住不知如何处置,特来禀报陛下。
要说这个小太监也是个机灵的,若平日里发现一个擅闯宫闱的人,肯定就是一剑捅死了,然后禀报皇帝,连坐禁卫军,再斩他全家,但是现在显然不可与平日相提并论,因为国难当头,那又是个和尚,是半个佛,万一与国运有所牵扯……若擅自一剑捅死了,小太监也遭殃。
果不其然,老皇帝听闻后先是一怒,难道禁卫军散漫成这个样子了?助这些刁民亡他的国不成?!
等一等,和尚?
老皇帝回光返照似的跳起来往外冲。
莫非佛助我也?!
等看到那个被禁卫军持刀围住的和尚时,老皇帝被吊起的心一下子又掉了下去。
这个和尚比他还老,大限将至的年纪,一身破僧衣满是破洞油污,穷酸的连鞋都穿不起,抓一个人扔进泥潭搅一搅都比他干净,老皇帝老远的就闻到他身上的酸臭味儿。
老和尚看到了老皇帝,柱着一根拐杖拖着一条坏腿站起来了,笑的就像村头的痴傻老汉。
“那老倌儿,你来,贫僧有话说与你听”
皇帝一听,险些没冲他翻白眼,若不是念他是个出家人,现在又是国难当头,他还想再借国运守住江山,早将此胆敢称他老倌儿的疯和尚五马分尸了。
老皇帝挥推禁卫军,走近了些:“大师有何见教”
老和尚抬起拐杖金鸡独立,指着这几日阴云万里的天色,装神弄鬼的摇着脑袋,一开口就跟嫌命太长冲找死去的:“你可知今天是四方神界收妖的日子,你们谢家的江山,就要完了”
听了这话,老皇帝一口气没顺上来险些把自己给憋死,捂着心口呼哧呼哧的吹胡子,好几个宫女给他顺着心口。
“你,你说什么?!”
老和尚不知死期将至放肆大笑:“国家祸乱,必出不世妖魔,此妖孽一出,江山易主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皇帝面皮血红:“放肆!”
老和尚摇头晃脑唱咒似的道:“非也非也,是施主你太过放肆,你谢家开朝皇帝建国之初向我天佛承借国运七十三年,如今期限已过你却固守龙椅不肯退位,可还记得三年前被你午门斩首的楚王爷?他是接替你谢家龙脉之人,你斩了他就是斩断谢家龙脊,阿弥陀佛实乃放肆放肆也——”
听了这话,老皇帝三魂被气丢了七魄,差一点撅过去。
此时忽听天降惊雷,炸开在南海之巅,随之惊现数道天光,五彩绸子似的像天女解下的罗衣漂荡在苍穹之下。
所有人都被这千年不遇的奇异景象惊呆了,连皇帝本人都仰着头看。
老和尚掐指算了算,叹一句:“晚矣晚矣,妖魔出世……徒儿啊,还得你走一遭啊”
嘀咕着,他朝天上弹了一指,忽然出现一只羽毛火红的怪鸟长唳一声拖着熊熊燃烧的烈焰火尾飞速旋转着飞上天空冲破云层。
蓬莱山紫竹林中,一袭佛衣,□□持身的男子朝飞来的鸟儿伸出手,鸟儿稳稳落在他大袖垂膝的胳膊上,浑身火焰褪去。
南海成啸,妖魔出世……
一身雪白□□的男子放飞烈火鸟,右手一摊,手中已多了一根九连环禅杖。
远处云雾中,飞出一只仙鹤停到他身边。
“也好,那你便随我南海走一趟”
一声仙唳,仙鹤拖着他飞出云山雾罩仙气环绕的紫竹林,穿梭在云层之中。
出了紫竹林,陆陆续续的在他身旁追随了数只仙鹤,那男子立于仙鹤的背上,一手持杖,一手合十,白色□□被迎面的仙风吹拂如流云散雾。
老和尚眯着眼在天边瞧见了一道白色佛光一闪而过。
“我认得那光!”
一个侍卫高叫道:“那是重殊大法师的佛光,大法师去收妖了,陛下,大法师去收妖了!”
老皇帝险些喜的涕泗横流:“好好好,收了这妖我大祁就有救了!那妖僧,你还有什么可说!”
老和尚丝毫不惧,笑呵呵的说:“施主有所不知,妖有两个,一个在南海,一个就在宫里啊”
说着,只见一身华美宫装的妃子走来了,步伐缓慢且有两名丫鬟小心搀扶,腹部高高隆起,显然将近临盆。
老和尚一见之下竟像个斗鸡一样抻着脖子蹦起来了,哇哇怪叫:“妖孽妖孽!可不是妖孽来了!此子要不得哇此子要不得!”
贵妃一听,被唬的不敢动弹了,花容月貌的脸上又惊又惧。
老皇帝龙威震怒,想他老来得子终于盼来一位即将出世的接班人,现在竟然被人指着骂妖孽,这等奇耻大辱忍不得!
和尚算什么,佛我也杀!死吧死吧大家一起死吧!
“给朕拿下!”
不料老和尚一身老骨头竟还挺硬,拖着一条废腿硬生生闯出了刀剑的包围,一只脚蹦到贵妃面前,一脸老蛤|蟆垂涎似的猥琐相吓跑了服侍贵妃的小宫女,也把贵妃惊的面无人色。
老和尚指着贵妃的肚皮,疯疯癫癫的笑道:“你啊你,真是因果报应,好冤家!”
一众侍卫举剑奔过去欲砍,忽闻一声大地裂帛,河川断裂般的巨啸从南海传来,震破万里山河,天怒似的惊雷乍起。
此时,一道凡人看不到的妖光如流星般从天而将钻入贵妃的肚子里。
贵妃捂着肚子连连喊痛,瞬间就出了一头的冷汗。
“娘娘,娘娘要生了!”
宫女惊慌的上前扶她,不料老和尚推开宫女忽然伸手往贵妃的肚子上拍了一巴掌。
“好厉害的小家伙,想要了你娘的命吗?!”
老和尚被侍卫拿住,皇帝派人护送贵妃回宫,然后下了一道口谕:“杀!”
老和尚跪在地上,朝皇帝狼狈的背影癫狂笑道:“你坐龙床百余载,不闻四海兴风浪,若想忘却前尘事,忘川河中游一回,兜兜转转终有报,且看天道好轮回!”
说完,人化做一阵风,不见了。
侍卫手中的刀剑纷纷委地,朝着天叫神仙。
最后,一声佛锺般的宏亮之声响彻宫闱——你儿是忘川河妖魔,既留得,必成祸!
后来,据百姓而言,这天晚上宫里起了大火,一场大雨都浇不灭的大火,把皇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烧了一个干干净净,无论是皇帝还是奴才,全都倾之一炬。
有些见识的老人说,大雨都浇不灭的火,是业火,你犯了多大的罪孽,老天就会放多大的业火来烧。
老皇帝肉眼凡胎不听劝阻,辱没了佛,留下了魔,罪无可恕……
是是非非,没人论的清,大祁亡了,国家改姓楚。
大楚皇帝登基那天,修葺过的宫墙之上惊现五彩祥云,一时之间,新皇得天命,得民心。
似乎是断裂的龙脉被续上了,国家恢复了安定,百姓也都自顾其家,有所谋生也算安居乐业。
关于那位生下来就遭遇亡国的皇子至今是死是活至今是迷,有人说业火烧宫那天从宫里飞出一道红光,也有人说皇子被烧死在贵妃的怀中了。
众口不一,是真是假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国泰民安的日子里,谁还记得那位亡国皇子。
十二年后————
距帝都千里之外的偏远的小山村里,这里的人们打猎农耕,过着自得其乐的安宁生活。
老童生的课堂里,十几个布衣孩童捧着粗制滥造的上经跟着老童生摇头晃脑。
一颗大榕树伸开伞盖把一间土房子罩的严严实实,在如今这酷暑天里阴凉的甚是喜人。
忽然,从窗边慢悠悠冒出来一个脑袋,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漂亮的眼睛,那双眼睛咕噜转了一圈,然后去看下面一个小男孩儿的书本,没跟着他们念几句,就听到有人喊。
“小叫花子又来了!”
一个跟同龄人比起来颇为壮实的男孩子跳起来指着窗外喊:“先生你看!小叫花子又来偷听了!”
学生们齐刷刷的扭头去看。
窗外偷听的那个什么都没说,蔫坏蔫坏不声不响的拿出弹弓朝举报他的男孩儿射了一石子。
“哎呦”
王水缸揉着额头气冲冲的就追出去了,后面嗷嗷叫着跟了一群看热闹的。
偷听的小男孩见他们追的急,咬住弹弓手脚并用猴儿似的窜到大榕树上去了,骑在树杈子上得意的朝他们笑。
底下那群孩子纷纷捡石头扔他,王水缸叉腰喊:“有本事你下来,我揍死你”
十二三岁的小少年也不跟他争口舌之利,连摘了一把叶子团成一个球然后拉开弹弓就打到他脸上了。
小少年甩着手里的弹弓笑出脸上两个梨涡,眼睛里装满鬼精鬼精的芒子,酒窝里像盛了两抔坏水儿,动个眼珠子就是一出馊主意,真是让人很想揍他一拳!
小少年晃着腿有恃无恐:“你上来呀,上来我就让你揍我”
小伙伴们嗷嗷叫着起哄,王水缸二话不说就开始往上爬,没爬几下就掉下来了,只能干着急,忽然眼睛一转,看到了一只蹲在一边儿的小黑猫。
小少年心一跳:“你别动我的猫!”
王水缸捞起比他一只手还大不几寸的小猫举给他看:“你下来,不然我揍不着你我就揍你的猫!”
“下来就下来,你敢动我的猫我打死你!”
小少年把弹弓往腰上一别,抱住树干就滑下来了。
小伙伴们一拥而上仗着人多你一脚我一脚的踹在他身上,没踹几脚,就见他滑得跟个泥鳅似的找缝钻跑了。
王水缸抱着猫还没乐一会儿呢,就见一个人影闪到自己面前躲过猫就跑了,跑之前他还朝自己吐了一口唾沫!
招猫逗狗十几年,陆忘川上房揭瓦下河摸鱼讨人嫌的人人见了他都想抓住打几下,硬是被逼着练出了一骑绝尘的好本事,你一个不留神没抓住,他已经跑出二里地了,招人气又招人恨。
后头的王水缸气急败坏的喊:“陆忘川你个小叫花子你等着,我让我爹打死你!”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说句掏心窝子的实在话吧,我对这篇文很有信心,但是对如今时下的阅读风气却是屁大点的信心都没有。
能斩获点儿成绩,是我幸运,再一次不得好死的话,也正常。
老几位请好吧,客官里面请嘿!
☆、窈窕君子【二】
陆忘川一直跑到村外的小河边才停下,回头看看没人追他,这才放心坐下喘口气,捧起水洗洗脸,然后又混不吝的喝了几口不干不净的河水,还掬起一点喂他的宝贝猫。
小黑猫添了几口水就在他掌心躺下了,乖乖巧巧的一点事儿都不惹,光这一点都不知道比他的主人强出了多少。
他把小猫放在柔软的草地上,左右看看,老担心有人来抢他的东西一样,拔了一把草撒到小黑猫身上潦草的盖了一层薄薄的绿草,然后捏捏它指甲盖大小的小耳朵说:“你睡一会儿吧”
趟着及腰深的河水走到河里,把身上的土布短衣脱下来简简单单的洗了个澡,然后又顺手把衣裳给拧出来了,坐在河水里举着衣裳等晾干的时候他又看到小山坡东面不知谁家桃树结果子了,殷红殷红的一片,可好看了。
把湿衣服往身上一套,陆忘川这个讨人嫌的就乐呵呵的朝小果林跑过去了。
哗,果真是桃子,又大又圆看着就甜!
他迫不及待的摘了几个抱着啃,啃了一嘴的毛儿。
人家喊他小叫花子不是没原因的,他打小就没爹,跟着娘四处游走讨生活,家里自然清贫,一年的衣裳就没换过几身,好在他自己也勤快,穿的虽然破,但不脏。
他的娘,是个心灵手巧温柔善良的江南女子,时常把他的短袍裁的比其他人少那么一截,就能省下布料给他多作一双鞋了,小孩子长的快,他又一天到晚的乱跑,不多作几双鞋,孩子是要受罪的,所以陆忘川时常穿着短一截的衣裳,看起来捉襟见肘的。
他也知道自己费鞋,到了夏天索性就把袖子给撕掉乐颠颠的让他娘给作成鞋。
陆娘子捧着两截袖子笑了半天,然后点了点他的额头:“把袖子撕掉,到了冬天你怎么穿?”
于是乎,陆忘川就再也没干过那种傻事儿了。
回到现在,他见桃子好,怎么可能不想着给他娘捎一点儿,把手里的桃子往嘴里一塞,撸起袖子就干起了这顺手牵羊小偷小摸的勾当,没一会儿就用前襟兜了十好几个,如获至宝的跳着回到了小河边,抱起还在睡的小黑猫兴冲冲的往家跑。
他家是一方小小的院子,只有两间土坯房,但是院子里夏花斗艳,菜园盎然,娘俩小小的一方落脚之地被这个颇有诗情的江南女子打理的鲜活葱绿。
陆娘子正在水井边择菜,接了桃子问他那里来的。
江南女子双眼失明,还是十几年前吧,家里失了火,被烧毁的房梁掉下来砸死了她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失子悲恸,她生生哭瞎了一双眼,也是因为她的目盲,被丈夫休妻。
娘家早就无人,为了生计,她背起琵琶卖唱为生,一路走走停停,那里都留不长久,至于陆忘川,是她在一间破庙避雨时捡到的,从此她游走卖唱的生涯中便多了一个孩子作陪。
陆忘川蹲在地上把她被井水浸的发红的手揣进手里暖,说着路上编好的瞎话:“我换的,我帮着杨大伯搭牛棚,他给我的”
陆娘子摸摸他的头,欣慰的笑道:“真好,小川长大了,累着了吗?手可起泡了?让娘摸摸”
陆忘川嘿嘿傻笑着说没有,把桃子怼到她嘴边:“娘你尝尝,这桃可甜了”
俩人对着吃完了一个桃,陆娘子进厨房做饭,他蹲在院子里逗一只被他掐掉翅膀的蜜蜂。
乌金西垂,家家升起炊烟的时候,王水缸领着他娘来了。
陆忘川隔着篱笆一看,连忙跑进茅房了:“哎呦娘我肚子疼”
刚关上茅房门,就见和王水缸一样壮实的王水缸他娘是气势冲冲的走到院子里:“陆家娘子在家吗?出来欸!”
陆娘子从厨房里走出来,未语先笑:“王家大姐吗?有事吗?”
王氏把儿子往他面前一推:“看看,都是你儿子办的好事!”
说罢,瘪瘪嘴粗声恶气道:“你也看不到,那我告诉你,你儿子把我儿子头上打出两个包,肿了有一个栗子高!”
陆娘子笑的淡雅了许多:“怎么回事儿?小川打的?”
小小年纪的男孩子已经懂得耍一些小心机了,王水缸把下午的事儿掐头去尾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每多说一句,陆娘子的脸色就白一分。
“这,是我教导无方,我给您赔不是了大姐”
陆娘子陪着笑脸不迭声的道歉,但王氏不依,非要叫陆忘川出来好好收拾他一顿不可,一时间左右邻居都被她惊动了赶来看热闹,劝和的和加油助威的都有,毕竟陆家是外来户,还是个卖唱的歌女,陆忘川又太过活泛,早就让村子里的人对这对母子看不顺眼很久了,也有人念他们可怜,为他们说话的,少罢了。
茅房里的陆忘川待不下去了,正准备撸起袖子出去干一架的时候又见一拨人往他家赶来了。
原来是小桃园的主人到了,壮年男人根据几个目击证人找到了陆家兴师问罪,嘴里不干不净的没有一句客气话。
陆家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小小的院子里站满了人,闻风赶来的街坊也都你一言我一语的加入这场讨伐陆忘川的队伍中,无非就是欺负她们是外人罢了。
陆娘子单薄纤瘦的身子站在他们对面就像一株随时会被风吹倒的兰草,只是垂着无神的双眼一声不吭。
被偷了桃子的男人让她把陆忘川交出来,扬言帮她教育孩子,见她只是傻站着不动弹,便准备自己上,不料他刚一动弹,陆娘子就像被激怒的护食的母狼一样抄起一根挑水的竹扁横挥了一圈:“别动!你们谁敢动他!”
这女人一向亲切随和似水温柔,众人万万想不到她还会如此泼辣剽悍。
桃园的主人先是一愣,然后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竹扁扔到一边,破口大骂。
陆忘川把茅房门一摔,掂起墙根的一块砖就跑过去了,飞窜几步跳起来把砖拍在了那男人头上!
人群一惊,随后往后退了退。
幸好是土转,要不这下非得要人命不可,男人怒不可遏的揪住他的领子甩了他一巴掌。
陆忘川被打倒地上去了,又马上捡起竹编爬起来不依不饶的往男人腿上扫:“你骂我娘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这少年就像患了失心疯一样拿着竹编狂挥,人群连忙退了出去,站在墙外愤怒的指点几句。
那男人也被街坊拉走了。
陆忘川把他们轰走,然后把陆娘子拉到屋子里挂上门闩,憋红了眼睛透过门板大吼一声:“这鬼地方我们不待了!你们全都不得好死!”
人群唏嘘着散去了。
陆忘川叮叮当当的收拾包裹,嘴里不停的念叨着找个近海的地方住下,娘我打鱼养活你。
陆娘子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忘川跑过去握住她的手:“娘你怎么了?”
陆娘子还是纹丝不动,面色苍白,双眼无神。
忘川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娘你说话啊,别不理我,我错了,我再也不偷桃子了再也不打人了,我错了,娘——”
陆娘子灰扑扑的眼睛眨了眨,似乎有了一些神韵,眼角泛出泪光,看着他所在的方向问:“真的?”
“真的真的,娘,我真的再也不闯祸了,呜呜呜呜呜”
忘川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普通一声跪在她膝下。
陆娘子有些粗糙的手掌温柔的抚摸他的脸庞,还未说话,眼泪已夺眶而出,唇角牵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小川,你要记得,遇事要稳,多在心里思量几遍,像你这样按捺不住心事逢事必出头的性子,到哪儿都是要吃亏的呀,你懂不懂啊”
记忆里娘从没哭过,就算是他们的处境再怎么艰难困苦,这位温柔多情的江南女子都没流过眼泪,唯独今天。
陆忘川心里又惊又疼,不停的给她擦眼泪。
“我懂了,娘,我真的懂,你快别哭了”
说完,他自己先没出息的哇的一声哭的更厉害了。
唉……哭吧哭吧,既然都开个头了,就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吧。
俩人抱着好一通哭,直到后半夜,哭累了睡的迷迷糊糊的陆忘川被叫起来。
陆娘子去镇上拿一户大户人家欠她唱曲儿的工钱,让忘川打包好行囊,天亮前到村口等她。
陆忘川迷迷糊糊的答应了,然后在天亮前乘着蒙蒙亮的夜色背起两个不大不小的包裹出门了。
走之前,他站在院子里看了好一会儿娘精心打理的花圃和菜园,看着看着,忽然到厨房里拿了一个火把出来,没有丝毫迟疑的扔进花圃,火苗渐渐燃了起来……
走都走了,还留下干什么,给谁都不留!
陆忘川一路不回头的往前走,却在路旁的小树林里看到了王水缸和其他几个人,突如其来的警觉让他悄悄的走进看了看,不看不要紧,一看他双眼一红险些压制不住体内时常作祟的狂躁。
王水缸牵着一条大黑狗要咬他的小黑猫!
小黑猫躺在地上似乎被咬断了腿,黑狗的鼻子在它身上拱来拱去,王水缸还在催促它:“咬啊,咬!”
陆忘川二话没说撞开一个人就把小黑猫抱起来了,眼睛里充斥着的愤怒和戾气,不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应有的眼神。
王水缸还没来得及表示点什么,他牵着的大狗就朝生人狂吠起了起来,凶狠的想冲过去。
王水缸被狗拽的欸欸直叫唤。
陆忘川没怕过人,比狗更可怕的人他都不怕,还怕这狗?!
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就朝狗头砸了过去!
这一下咂的狠,正中狗头,估计骨头都碎了,大狗倒在地上哼咛呜咽。
“陆忘川你疯了!”
王水缸如是说。
陆忘川已经抱着他的小猫上路了,衣裳上溅了几滴血。
走到村口的时候天色刚放亮一些,他没等一会儿就见不远处他洗过澡的小河边围了几个人,吵吵嚷嚷的不知在说什么,有人眼尖看到了他,就招呼他过去。
陆忘川忽然感到胸口有些发闷,踌躇了一会儿迈步过去了。
早起采莲的人家在河里发现一个女人,身体还没泡浮,所以很好辨认,正是出门讨工钱的陆娘子。
娘的脸色青白,总是笑盈盈的唇角抚平了,除此之外,和平常没有任何区别。
可是她就那样躺在地上,任他怎么喊也不动了。
陆忘川跪在她身边,他想哭,但是似乎昨晚哭的太用力了,到了今天反而哭不出来了。
这才知道,大悲之痛,是无声的。
他握住陆娘子的手,像是感知到她的冷一样,浑身都在颤抖,这股比寒冬烈风还恶毒的冷意一直等到太阳升起也没有消散。
他身后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但是没人上前询问或帮忙,一个外来的歌女死了,是不吉利的,谁插手谁倒霉。
不一会儿,人群又迎来一个算不得好的消息。
陆家人放火烧邻里房子,这会儿火势刚被扑灭。
作者有话要说: 七点钟还有一更
☆、窈窕君子【三】
陆忘川放的那把火虽然没烧出什么大名堂,毁了邻家的一间草房而已,但是因为那把火,他现在可真是引火烧身,就要把自己给烧死了。
陆娘子寒透的尸身没人管,村里的人又把胆敢纵火行凶的小兔崽子白眼狼带走了,带到开私塾的老童生家里等候三方会审,好好处置他!
老童生和其他两个村里有名望的长者有模有样的围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讨论这一天发生的这一轱辘的糟心事儿到底该怎么整,院子里年轻的后生站的满满当当,篱笆外挤满隔墙听政的乡里乡亲,甚至还有些个特意从外村赶来凑热闹,一时间,老童生家热闹的跟逛庙会一样。
至于那位小兔崽子主人公,被捆住双手丢在了墙角草垛下,猴似的小少年没了一点活气儿,躺在一堆枯草上浑身死气奄奄的,看着就不吉利。
王家水缸公子怕他死了,就拿棍子捅他,还没把他捅醒,就被他娘拽走了,推到开会的几个老酸菜梆子面前,说:“快,说说咱家狗是咋被那么小白眼狼咂死的!”
老童生摸着他稀薄灰白的胡子,酸叽叽的开口了:“我的孙,你且从头道来”
水缸公子抓抓头发,哼哼唧唧的几句话掩盖过去了,末了说:“先生,那小川他娘咋办呢?还没埋呢?”
老童生眨巴眨巴被皱纹挤成一条波浪线的小眼:“你不管,老夫自由安排”
水缸娘嫌水缸没用,把儿子推开自己亲自出马,唾沫横飞的为她家枉死的老狗叫屈。
这一下可炸开了锅,大家伙争相说这孩子是个狼崽子,咱们村好心好意收留他们娘俩,这姓陆的一家却恩将仇报想要放火烧死人呀,这要是放了他,等他长大还不得一把火烧了村子!
水缸偷偷摸到陆忘川身边儿,趴在他耳朵边边说:“小川咋办啊,他们不放你,好像要把你交官府呢!”
陆忘川掀开阴气沉沉的一双眼,目光湿冷阴浊,倒真像忘川河中泡过一样。
“我的猫”
“啥?”
他的声音低的跟蚊子似的,水缸撅着屁股又往前凑了凑。
陆忘川说:“我的猫在老榕树下面,应该还活着,你照顾我的猫”
王水缸问:“那你娘怎么办”
说完,就见陆忘川眨了眨眼睛,终于留了一滴泪。
“你能……帮我把娘埋了吗?村里的人不会让她葬在后山,求你帮我,偷偷把她埋了”
人之初,还是善的多。
王水缸得了嘱托,带着几个平常同样和陆忘川不对付的小伙伴偷偷摸摸的往村口去了。
水缸刚出去没多久,三方会审有了结果,把陆忘川送官府。
几个汉子刚把他拽起来,就见门口一阵熙攘,进来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汉。
老汉穿着比烂菜叶子还不如的道袍,甩着一把比他的山羊胡还稀薄的拂尘,踱着方步就进来了,走到陆忘川面前看了他一眼。
陆忘川看到他就嫌心累,把眼又闭上了。
老汉哼了一声,甩着佛尘打了一个旋儿,走了。
这老汉他认得,本是灵隐寺出家的和尚,因八戒犯了九戒而被赶出寺门,就拿起一本天书撑起一柄破幡开始在十里八村的招摇撞骗,即给人算命测风水,也兼顾偷鸡摸狗给人挖鸡眼,不死不活游荡了几十年竟然在十里八村混出了名声,混了一个老神仙的美称。
真是要气煞神仙也。
要说村民也不是傻的,之所以把这厮当神拜,还格外的敬重他,不仅村里有什么开山修路春耕播种的大事找他主持,连婚丧嫁娶也一并少不了他,原因就是,这厮吹牛皮不怕遭雷劈。
吹嘘他是玉昆山九微派的散修弟子!
我的乖乖!这名头可真是大了去了,自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那辈开始,修仙问道就从皇室里流传开了,不久也流传到民间,可谓人人都想当神仙啊,于是乎遍地起门派,到处是修士,那些年可真是三步一门庙十步一宗派,人挤人都是同门,脚碰脚尽是仙长,乱的很。
纵然有这么多野鸡毛一样的门派滥竽充数想混到神仙阶层,但是大家伙都熟知的是修真第一门派,那就是九微派了,不同于凡间那些涂脂抹粉扮大神的野鸡门派,九微派位于万山之祖的玉昆山之巅,当真有仙人作阵,并且与凡间历代皇帝都有所牵扯,据说掌握着国家的国运,尊贵的很。
皇亲国戚想把子孙送到玉昆山都难上加难,更别说小老百姓家了,真是望尘莫及哦……所以,自打那个老汉当中展示了他油锅里炸不坏的金刚不坏之身后,村民们就把他当神仙拜了。
因为据村里老人讲,百十年前啊,村子里有一年莫名其妙的发大洪,淹死了多少人啊,后来九微派来了几位仙人,三招两式收走了后山一个牛不象牛鹿不像鹿的怪物,山洪立马就止住了,真是神仙啊,当时的村民们有幸在云层中看几位仙人显过圣,至今想起来就啧啧直叹,真是仙人啊仙人——
所以,老汉说他是九微派散修弟子,那名望可想而知。
连带着老童生和几位长者,大家伙都弓腰倾耳请他坐上位。
老汉屁股一落座就语出惊人,引起满堂咋舌。
“你们准备把他送官府?哼,这可是个妖魔!”
老童生忙问此话怎讲啊?
老汉腾的一声站起来,用拂尘指着陆忘川说:“你等凡人看不见,他眉间有煞气,唇珠藏妖光,是千年难遇的不世妖魔,当日从前国贵妃诞下的祸国之子就是他!你们胆敢窝藏前朝皇子?罪孽大了去了!”
嘶——————————
大家伙齐刷刷的倒吸冷气,感觉被老汉这么一指点……他们还真是在找死啊。
陆忘川双目沉阔,微微抽了抽唇角,冷琉璃似的眼珠子泛出一丝冷光,心道,这番话,说的真合他的意。
妖魔?他巴不得是魔。
老童生魂都快吓没了,颤颤巍巍的朝着老汉一鞠到底:“请道长处置此妖”
乡亲们也都纷纷的让老汉出个主意。
老汉把佛尘一甩,指着陆忘川:“烧!”
于是乎,入了夜,陆忘川被绑在祠堂前的大木头桩子上,底下堆了干草和柴火。
前头放了一张长桌,桌子上摆满贡品,似乎是要烧死一个孩子向老天爷献祭。
老汉身体力行的围着陆忘川跳大神,嘴里哇啦哇啦的念着四不像的咒文。
就在他这样的折腾下,陆忘川还真感觉到的心口有一股邪恶力在躁动,不过还很微妙,微妙到他本人险些察觉不到。
闹去吧……
他看着里三层外三层一圈圈看热闹人,感觉很糟心。
老汉跳了足足一个多时辰的大神,然后仰天观天象,掐指一算:“时辰已到,点火!”
一个汉子哗啦一声往柴火上泼了一坛酒,另一个人随之丢了一把火把。
火光腾的一声冲起五尺高,火龙似的把陆忘川团在腹中,熊熊火光穿破了方圆百米的黑夜。
人群不约而同的向后退了几步,看着火光里缓缓抬起头,眼睛里倒印红光的少年,竟有些心惊胆颤。
陆忘川忽然感觉他真是太冤了,冤的他想大声的咒骂嘶吼,但是他始终保持安静,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安静,他仰起头去看天上亮晶晶的星子,如果他死后能变成一颗星,真想……掉下来砸死这群人。
然而他想变成流星复仇的心愿被无情的打破了,因为就在火舌舔到他的脚底的时候,围观的人群忽然自发的向两旁退开,留出了一条路。
那个男人就这样穿过人群朝他走来了,着一袭夜色融不透的白衣长袍。
原地打坐的老汉弹起来,老神叨叨的冲白衣男人说:“作法未成,闲人退避!”
陆忘川恹恹的歪着脑袋去看他,只觉得这个男人真是太好看了,他偷偷跑进青楼偷果子的时候见过的大小花魁都不及他的一星半点,那些人都花枝招展涂脂抹粉浑身艳俗气,不像他,简简单单的一件白色长袍,墨染过的黑发倾过腰身,身量修长姿态翩翩,很有一些云为衣裳玉为容的气度,浑身的纯净仙气,修竹玉立的风骨,不像红尘俗世淘洗过出的人物。
太不像了。
这人虽俊美之极,但像一块冰川河底的冷玉,看面相足以得知,是个没多少感情的人,连火光扑在他身上都要垂头耷脑的退下来。
老汉见他不理会自己,于是便甩出佛尘扫向他的脸:“无理之徒还不退开!”
陆忘川见这色厉内茬的老汉要教训这个男人时,就预感到了他晚节不保的悲惨结局。
果不其然,那男人什么都没做,只是迈步又向前走,老汉就像一只破风筝一样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出二里地。
陆忘川仿佛看到了一丝生机,对走到火堆前的男人说:“先生,救我”
白衣男人看他一眼,俯身拿起长桌上一只酒杯。
陆忘川眼角抽了抽。
你娘的是来讨水喝的
还没在心里骂完,就见白衣男人抬手一挥,随着他翻飞的广袖,杯中的酒被洒在了半空中。
伴随酒水落下的,还有一场大雨。
陆忘川瞬间被淋湿,大雨也浇灭了他脚下的篝火。
白衣男人却丝毫未沾染雨水,浑身泛着一层晶莹剔透的白光似的,隔绝了绵绵不绝的雨滴。
他隔着一堆灰烬朝着小少年伸出手,说:“跟我走”
陆忘川被雨淋的视线模糊,看了他一会儿,刚想说我还捆着呢,就发现手脚一松,绳子不知道什么早就落地了。
噗通一声跳进灰烬里,陆忘川紧走一步紧紧抓住他的手。
男人带他走后,雨就停了,人群如堕幻境,一脸痴惘。
陆忘川也做梦似的,深一脚浅一脚不知道跟他走了多久,直到看到星光下迎面而来的王水缸等人,才发现其实也没走几步。
“我把你娘埋了”水缸说:“就在长垂柳的山坡后面,插着一把兰花的就是,你咋逃出来的?”
陆忘川没答,只说了声谢谢。
水缸把猫给他看:“那你还带着它吗?”
陆忘川摸摸小猫的脑袋,抽了抽鼻子说:“带不走了,你帮我养着吧”
“你干啥去?”
到底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儿,陆忘川此时才显露一些他这个年纪应有的傻气,回头问:“恩人,咱们去哪?”
恩人站在一颗垂柳下,没理他。
陆忘川霎时又悲从心来,觉得自己真是命运不济,刚脱离火坑,又撞上一座冰山。
现在跑还来得及吗?会不会狼心狗肺知恩不报?
哎呀,娘!我想跟你一起走啊!
王水缸也傻呵呵的,盯着几步远外那个捻着一片绿叶子的男人说:“他是不是……神仙啊?我爷爷说,神仙就长这样”
陆忘川瘪瘪嘴,心道可别你爷爷说了,你爷爷看那个想要烧死我的疯老汉都是神仙,他是我救命恩人你别乱说。
永别了患难挚友水缸公子,陆忘川回头说:“恩人,走之前,我想给我娘磕个头”
他的恩人随手把柳条一拨,就只见天上的月亮被拨进了云层里,不出一刻,天色竟然开始变亮了,月转星移一件没拉下。
陆忘川目瞪口呆,他还以为刚才那场雨是巧合,这个花瓶罐子怎么可能是什么神仙,现在看来……仙人啊。
花瓶罐子无师自通的绕过他前方开路:“快点走”
陆忘川所说的磕一个头实在太具有欺骗性,他已经从晨光稀薄磕到艳阳高照,林林总总磕了不下一百个头了,而且已经哭了好几场。
他的恩人也不催他,站在一边观赏山色,任他哭到天荒地老。
陆忘川一朵朵的往坟头插着采来的野花,哽咽道:“娘你放心吧,咯咯,我以后,咯,一定学会稳稳重重的做人,咯,不偷不抢不骗人”
说完抹把眼泪儿,抬手指着不远处的恩人对他娘说:“娘你看,他是仙人,会法术的神仙,我就跟他走了,做神仙去了,呜呜呜呜呜娘——”
花瓶罐子神仙恩人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眉心轻压着,唇角引出几丝若隐若现的水纹似的清浅笑意,似乎对他的说法不敢苟同的同时,也觉得新鲜。
陆忘川哇的一声扑到坟头上:“娘我好想你啊,我不想让你走,你走了我怎么办啊————”
他的恩人头疼的皱起眉头,若是在不走,这孩子都快要守满头七了。
“时间不早了,上路”
陆忘川一步三回头的跟他走,最终那边小小的坟包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
恩人虽说时间不早赶快赶路,但是他的步子却是方庭阔步,不紧不慢。
走在绿瑛深深的树林中,陆忘川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被风吹起的袖子和衣角。
至今他都不知道自己要被带到哪里去,但是他也不想知道这是去哪儿了,因为带他离开的这个男人是他的恩人,也是个仙人,他既然会救自己,就肯定不会害他。
一无所有的小少年,此时唯一的依靠就是他了。
如此想着,鼻酸的同时,陆忘川对他的依赖也就更深了,忽然抬手抓住他被风送到面前的袖子,又哭了一鼻子。
袖子被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抓着,他稍稍侧头向后看了一眼,刚好看到小孩儿拽着他的袖子抹眼泪。
陆忘川不知被抓包,抓着他的袖子说:“恩人,我叫忘川,陆忘川”
当然知道你是陆忘川……
他回过头,放慢了步子,没说话。
陆忘川继续絮叨:“娘说捡到我的时候我身上的肚兜上绣着忘川两个字,就叫我忘川了,娘都叫我小川,恩人你也可以叫我小川,就像娘一样”
“……小川?”
他的恩人终于舍得开金口了。
陆忘川乐的屁颠屁颠的,傻兮兮的笑说:“嗯,小川,恩人你叫什么?”
恩人说:“叫什么不重要”
陆忘川眨巴眨巴眼:“怎么会不重要,一个人的名字多重要啊,没有名字,谁知道你是谁啊”
他的恩人忽然停下步子,回过头看着他,不喜不怒风平浪静的眸子,却让陆忘川体会到什么叫不怒自威的气场。
“别叫我恩人”他说:“也别再问我的名字”
说完又往前走了。
陆忘川这个记吃不记打的蹭蹭鼻子又说:“你救了我的命,为什么不能叫你恩人,那我叫你仙人?反正你是神仙啊”
摇着他的袖子撒娇似的说:“仙人?仙人可以吗?仙人?”
花瓶罐子良久才说:“……随你”
这片林子走到晚上还没走出去,若不是领路人是个神仙,陆忘川都要以为他们迷路了。
脚早就走的疼了,于是忘川看到一间破败的木屋就死活不肯早走了,拽着他的袖子装可怜。
恩人看了他半晌的狗皮膏药耍赖样子,双眼中深深浅浅起起伏伏的,不知在想些什么,深的像两团金雾。
最终还是小无赖胜了,陆忘川活力四射朝气蓬勃的四处搜罗茅草,铺了两个简陋粗糙的草铺,献宝一样兴冲冲的指着比较大的一个说:“恩人来,你睡这儿”
恩人无语了片刻,终究还是走进摇摇欲坠的小木屋,在他铺的草窝里坐下了。
赶了一天的路陆忘川早就累了,依偎在他身边躺下,手里依然紧握着他的袖子,打了一个哈欠说:“我睡了,明早叫我一声”
说完,人已会周公。
段重殊没有睡觉,在原地打坐。
夜晚的林风很阴冷,吹的小木屋里破碎的门窗咯吱咯吱直响,也吹的陆忘川打了一个寒颤,不自觉的又往他身边凑了凑。
段重殊垂眸看他一眼,抬手一挥,门窗紧闭上了,冷风顿止。
他闭上眼进入禅思。
不消一刻,他忽然睁开双目,捕捉到了悄然从窗口溜走的一道林影。
两位白衣童子旋然现身,面向他双手合十道:“师尊”
段重殊凛冽的双目微微眯起,说:“刚才的风不干净,去看看,是何方魔物胆敢在本座面前放肆”
“是”
“是”
菩提子和天魔子两位式神领命去了,顷刻化为两道白烟追入深林。
☆、窈窕君子【四】
萧家有公子,有翡君子,温润如玉,持才不自傲,世间真难得。
闻说萧君名万家,
不见白露与蒹葭.
书卷散尽江南墨,
扬鞭扫尽洛阳花.
昨夜共枕西江月,
今朝两别各天涯.
三生三世菩提下,
十里葬地十里花.
———丁戊二十四年,纪萧郎。
三生三世菩提下,十里葬地十里花……
什么三生三世什么葬地?
像有一个酸秀才冲着他的脑袋念诗,陆忘川被这声音吵醒了,揉着脑袋迷迷糊糊的做起来,空谷传响似的,脑袋里的声音依旧在。
三生?三生葬地?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晃晃脑袋,一下子清净了。
身边的男人在打坐,紧闭双眼神态寂静,貌似还没醒。
陆忘川松开被他捏皱了的袖子,蹑手蹑脚的往外走。
打昨天他就没在吃东西,恩人他老人家是神仙不食人间烟火,可他不是。
陆忘川感觉要是他在不食人间烟火就要和人间永别了。
从小跑大的野孩子,在野林子里觅食对他来说就像蹭饭一样容易,不一会就爬到树上摘了一兜子野果子,什么名儿他说不上,反正吃了不会死人就是了。
原先对娘的孝心现在转到恩人身上了,陆忘川兜着一前襟的野果顺着来路做的记号返回,他想着以后就把恩人他老人家当成爹一样伺候了,这红尘万丈俗世,总算又有了一个牵挂和依靠。
招人嫌的陆忘川其实很害怕孤独,娘生前他自己还不觉,娘死后就没人在牵挂他,这种孤魂野鬼的感觉他不想要,也恨透了。
小小少年单纯而执拗也很自私的,想跟一个人绑在一起。
归根到底,他现在只是一个孩子,没那么坚强。
恩人他虽然很冷淡,但是个好人,此时的陆忘川还很傻很天真。
寻果子的时候他故意一路猜折了很多灌木,可是他顺着这些折痕返回的时候,却走进了死胡同。
陆忘川在原地打转了一会儿,然后果断的开了一条新路。
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下了,有点纳闷的回头看枝叶晃动的老树。
怎么感觉,有什么东西跟着他似的……
呸呸呸呸呸!自己吓自己吓死自己!
陆忘川忙掉头继续往回走,可是背后的悉嗦声紧跟着他,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一股阴冷的寒气顺着他的脚脖子一路爬到他的脖子根,那丝丝入骨的寒意像一排毒针一样密密麻麻的扎进他的头皮上……
背部的皮肤上似乎结了一层冰霜,冷的惊人,陆忘川不敢回头,硬着头皮开始跑。
越跑越害怕,越害怕越跑,他被吓出一头热汗,忽然耳边又感到一阵寒气吹拂,一个阴阳莫测的声音在他耳边吹气如蛛丝。
红尘易死凡心墓,三生葬在菩提树,忘川君,你怎生了凡心——
然后,那低吟变成诡笑,又变成刺耳的尖叫……
陆忘川几乎被这个声音刺穿耳膜,脸色白的只剩一层薄纸,紧咬牙关抱着果子向前飞奔。
这是什么东西啊!!!
而缠着他的东西没饶了他,而是逐渐聚集的更多,这些不男不女的声音捏着嗓子唱戏似的笑着一遍遍重复那一句,红尘易死凡心墓,三生葬在菩提树——
你本是万魔君,怎可生凡心。
陆忘川的双腿越来越虚软无力,没走一步就像下一步会倒下,而那些东西,似乎就在等他倒下,笑的更加刺耳张狂。
就在他筋疲力尽的时候,他看到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一个白衣男人的背影,安安静静的站在一棵老树下。
陆忘川精神一振差一点没出息的喜极而泣,双眼放光的朝他疯跑,大声呼喊:“恩人!恩人!”
男人不理他,陆忘川跑到他背后险些腿软的跪下,扯住他的袖子说:“恩人,树,树林里有东西”
“什么东西?”
陆忘川瘫坐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妖怪,魔鬼!”
白衣男人回头看着他,俊美无涛的脸上浮现一丝深不可测的笑意:“魔比我更可怕的魔”
陆忘川呆呆的看着他。
回头的是段重殊没错,但他却在一瞬间换了样子,白衣变成黑袍,他的脸上缠绕着蛇一样的黑雾,使人无法看清他的面容。
无法形容的寒意险些把他冻结,陆忘川看着他甩开黑袍广袖,把自己包裹在内。
完了,这回是,真的完了……
黑袍男人如旋风一扫,消失了。
不消半刻后,菩提子和天魔子从空气中闪现,站在黑袍男人站过的地方。
面相不过十四五的两位少年对视一眼,随即向上一跃,又不见了。
段重殊站在小木屋外,仰天一观,已经得知了陆忘川的遭遇。
两位式神很快归来,双手合十向他行礼:“师尊,忘川公子被魔君带走了,不知去向”
不知去向?除了不周境,魔君还会把他带到哪里。
段重殊摊开右手,一根九连环禅杖闪着光华出现在他手中。
他褪去凡相换佛像,过腰长发不再有,白衣变成僧袍袈裟,额心浮现一朵赤色佛莲。
段重殊手持禅杖甩开长袖:“不周之境,铺路”
菩提子天魔子化成两颗黑白明珠,在半空中画圆成镜。
一面深不可测的镜像展现在他面前,段重殊手持禅杖一手合十,踏入不周境。
再来说陆忘川,好端端的睡了一觉,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安全无恙,甚至四周风景秀美,气候宜人,小河潺潺绿草青青,跟仙境似的。
陆忘川背靠着一颗十几个大汉也抱不住的冲天大叔,这树不知活了多少个年头,伞盖伸开能几欲遮天蔽日。
睁开眼的一刹那,陆忘川忽然不再害怕,就算想起了那位浑身阴冷的黑袍男人,他也不再怕,只是一昧的望着不远处相处追逐的两只蝴蝶发怔……
这个地方或许真是仙境,在这里,他心静如水,乱的只有被微风浮动的发丝,他心中宁静,祥和,在这片遮天蔽日的方寸之地下,只感到巨大的慈悲,宽容,和让人缅怀追忆的悲伤……
这不是,佛才能顿悟的境界吗?
陆忘川忽然想哭,他又想到了他不久前逝去的娘亲。
至今他都不知,娘是怎么死的。
这里除了他也就没人了,如果,这个坐在他身边的一具骷髅算人的话——
“啊!”
陆忘川惊叫一声,狼狈的手脚并用向后爬。
怎么有具人骨啊奶奶的!
这不会就是他的下场吧?
陆忘川惊魂未定,呼哧呼哧喘粗气,然后又发生了一件险些把他吓晕的事。
那个黑袍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就坐在他不远处,和那具白骨相对而坐。
他专心看着那具白骨似乎没注意到自己,陆忘川想悄悄的爬走,不料刚一动弹,就听到那个男人说:“无定河边骨,可怜春闺人”
陆忘川不敢动弹了,吟诗他不懂,装死他在行。
黑袍男人身上始终缠绕着黑雾,不过这会儿他的脸倒是能看的清。
很俊美的男人,除了他脸上泛着灰白的死人气,不然可以和某个花瓶罐子一教高下。
看来这具白骨是他的故人啊,而且看起来他正在缅怀故人,陆忘川思索着他要是好心宽慰他的话,他会不会开恩把自己给放了。
缠绕在黑袍男人身上的黑雾忽然开始躁动起来,不知道在蠢蠢欲动什么,总之这些鬼东西像一群活物一样在他身上横冲直撞。
陆忘川猛的瞪大眼睛:“你!你脸上!”
那些黑雾,钻到他的皮肉里,正在他的脸上来回滚动,看起来就像要吸食他的血肉般骇人。
男人笑的很舒雅,说:“这些魔物在找你”
说着向陆忘川伸出手,那些魔物就迫不及待的离开他冲向陆忘川。
陆忘川连忙抱住脑袋,魔物刚近他的身,那个男人就把它们都收了回去。
陆忘川睁开眼,见自己还活着,不免大松了一口气,跪坐在地上毕恭毕敬的求他放了自己,还有意无意的提了好几句他刚认识一位仙人,法力特别高深,见他只是一言不发的看着那具白骨,又开始自作聪明的出馊主意。
“先生我帮你把你朋友埋了吧,总该入土为安啊”
黑袍男人笑他的天真般看他一眼,悠悠道:“忘川君说笑了,谁可撼动佛骨”
光找到他,已经是难上登天。
魔君站起身,携带浑身魔气绕过他向前走了。
“你最好跟上来,这里就要入夜”
陆忘川踌躇了一阵,无计可施,跟上了。
魔君带着他走过一座山头,翻过一座山谷。
山谷中鬼影晃动,陆忘川经过山谷时浑身汗毛倒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那些青面鬼见着他就像见到祭品一样争先恐后的张开獠牙冲到他身上,好在只是些幻影。
魔君对他说:“这里是鬼谷,那些人是执念太深不肯投胎的鬼魂,被地府流放到这里自生自灭”
陆忘川问:“自生自灭?他们不是,死魂吗?”
魔君笑了笑,抬袖放出一道黑烟,黑烟变化成一只空有人形没有实质的东西。
陆忘川看到那个人形飞到谷底,张开深不见底的黑口,追杀吞噬那些鬼魂。
顿时,尖刻刺耳的鬼啸和嘶吼响彻山谷。
陆忘川反而不怕了,他看着那些四处逃窜面露惊恐的鬼魂,他们是人,是被人抛弃的魂,为什么死了,还不得安生……
他问了出来。
魔君说:“生灵死魂,这是一场轮回”
陆忘川不懂,他也不想懂,他只想知道他娘现在在哪里,会不会也会因为惦念自己不肯投胎。
他真的,无能为力。
走过鬼谷,魔君口中的入夜,也来袭了。
这里的夜是红色的,天是红色的,水是红色的,妖异的红光把这里点缀的像一个血窟窿。
“你带我去哪”
陆忘川头一次大着胆子问。
魔君回答说:“到永夜的尽头,你该去的地方”
☆、窈窕君子【五】
“你带我去哪”
陆忘川头一次大着胆子问。
魔君回答说:“到永夜的尽头,你该去的地方”
“你是谁?”他又问。
魔君抬头望了望似乎随时泣血的天色,说:“太久了,我都忘记了,只知道他们称我,魔君”
又是一个没名字的……
陆忘川踢飞一只趴在他脚背上啃他脚趾头的小怪,说:“我的名字是陆忘川,你为什么叫我忘川君?”
魔君回头望着他一笑:“因为你是忘川君”
陆忘川不知跟他走了多久,无论他走了多久,头顶这片红色的天空都不会落幕,他忽然开始心慌,永夜不放晴,那他岂不是,出不去了。
“这里,什么时候天亮?”
魔君良久叹了声气:“不知道,或许,五十年,或许一百年,上次我在这待了三百多年”
五十年,一百年,三百年?
陆忘川忽然止步,看着他说:“我要出去,外面有人在等我”
说完,掉头往回走。
魔君笑了笑,在他身后说:“等你的人,无论多久都会等你,不会等你的人,片刻不候,忘川君,永夜河到了”
不知是什么心态作祟,陆忘川又回去了。
墙头草一样随风摆,让他很唾弃自己。
魔君把他领到一道一袖宽的黑色河流旁,陆忘川站在岸旁向下张望,忽然指着河面上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影说:“恩人?你看那是——”
话没说完,戛然而止,因为他发现河面上的人影虽然是他的恩人,却不是他熟悉的样子。
随水纹晃动的人影即模糊又清晰,不过陆忘川清楚的看见那个男子长发垂腰一袭白衣青衫,手持长剑,笑容快意又潇洒,似乎是那个人年轻时的样子,面目没有现在这么深沉凝重。
人影只现一瞬,随后被水流冲走了。
魔君垂眸看着他,淡漠的目光中似乎缠绕着雾气,深的让人看不透,似笑非笑道:“你还看得到他?”
陆忘川仿佛一念之间精明了,也精进了,反问:“你看不到?”
他说:“我看到的不是他”
自己不懂的东西太多,问也没处问,陆忘川索性不再言语。
魔君伸袖在永夜河上拂过,河底出现一把黑刃长剑。
不等他指导,陆忘川挽起袖子把剑捞起来了,剑很沉,很简单朴素的样式,剑刃上镌刻着他看不明白的古朴花纹,看起来普普通通,还有些寒酸,但是陆忘川却能感受到剑身上难以压制的铮鸣声。
“什么剑?”
陆忘川用衣襟擦剑刃上的水。
魔君蹲在他面前,话里总是藏着绵绵不透的深意:“你拿在手就是你的剑,忘川君,它是你的了”
陆忘川抬头看着他,在这个脸色灰白的像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死人一样的男人脸上看到了一丝吊诡的笑意,以及他眼中充满邪意的冷芒。
陆忘川终于聪明了一回,看着他说:“我不要,我明明可以成仙,为什么要成魔?”
“……我只是把属于你的东西还给你”
陆忘川点点头,摸了摸已经生锈还未开刃的剑锋:“我看的出,这是好东西,也不是好东西”
说着,他露出讥诮的笑容,看着他的眼睛说:“但这东西,我不要”
手一送一松,他又把剑扔回永夜河。
“你把我领到这个鬼地方来,只是赠我宝剑?这鬼地方又是鬼谷又是永夜,几十年才开一次门,我要是要了你的东西,才是真正的走不出去了”
魔君面色变的青白,豁然甩开袍子站起身,抬袖指着他癫狂道:“进了不周境你至死都出不去!”
这一天的斯文面皮终于撕破了,事到如今陆忘川反而不怕了,害怕没什么用,也乐的跟他急头白脸对着吵。
“那是你!走不出去的是你!就像你搬不动那具白骨拿不了这把剑一样,我跟你不一样!”
被骂妖孽太多次,甚至险些被当成前朝妖孽烧死,陆忘川虽然曾在无助愤怒的时候扭曲的想自己是妖狐才好,再好不过,但是,他是善良的女子养大的凡胎,善心未死魔心未动,怎甘心莫名其妙的堕落魔道。
就算世上所有人都骂他是妖是孽,他能守住自己的凡心就守一天,他是陆忘川,一个娘养大的小男孩,不是为魔而生的妖孽!
不是!
纵然他真的是妖孽,但他有仙人救赎,和这个死人脸不一样!
陆忘川在火红的天光下疯狂的望回跑,带着他尚存的执念。
魔君随烟雾升腾到半空中,鬼魅一样追寻在他身后,癫狂笑道:“忘川君啊忘川君,你真是越来越不济!忘川河你不守,反倒自甘堕落生凡心,偏偏要低贱的一副血肉之躯!如今你执迷不悟,还要这肉体凡胎有何用!”
疯疯癫癫的一席话说完,魔君放出数道魔气,黑雾缭绕直冲陆忘川!
如有实质的魔雾缠住陆忘川的双脚,把他拉到摔在地上,紧接着欺身而上瞬间把他包裹。
陆忘川仿佛被铁索环身动弹不得,只感到魔气从他的七窍钻入体内,身体仿佛要被撑爆一样鼓胀燥热。
此时,绸子似的天空被一道白光硬生生的劈开,段重殊一袭佛衣凛凛,手持禅杖从天俯冲飞下,一道天光从他的手中挥出。
天光遁地,驱散群魔,震破河川。陆忘川还没看清来人是谁,就双眼一闭,昏了过去。
平坦的地面轰隆一声巨响被割裂出一道裂缝。
魔君飞身向后避开这一击,浑身的魔气被这一招打散,露出本来面目。
“重殊大法师,你来是为救谁?!”
魔君冷笑一声,忽然抬起双手,袖下厉风飞旋扫向段重殊,所到之处猎猎作响。
段重殊把禅杖一横,割裂迎面而来的魔风,脚踏虚空冲向魔君,临近时忽然打出一道掌风:“降魔!”
这一掌打出去,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寸草不留,魔君的身形也被打散,但又很快重聚,哈哈怪笑一声冲上火红的云层。
段重殊一手合十追了上去,化成佛像的他反倒变的雷利恨绝。
两人斗法在天光下斗法,雷光乍起狂风大作,似乎要将这片天撕破。
两位白衣少年从空中中现身,跑向气息奄奄的陆忘川。
菩提子把手搁在他的胸口,驱散他体内残余的魔气,恢复他的元气。
陆忘川慢慢睁开眼,按着自己火灼般的心口,那些魔物,想吃了他的心。
他眯起眼去看天上打在一起的两个人,距离太远看不清脸,但那道白影肯定是他的恩人了。
那么骚包的颜色,没别人。
此时,只见那道白光不知使了什么法术,永夜河中的河水陡然升起百丈高,水幕像一条带子飞向那片方寸阵地,转眼间把他们团团包住。
段重殊用水牢锁住了魔君,给他们机会逃命。
两位式神十分机敏:“带忘川公子出不周境”
天魔子把他背起来,三个人飞向被段重殊劈开的天光裂痕,赶在它重合的前一瞬间逃了出去。
不周境外是他所熟悉的人间天地,陆忘川一落地就跑到小溪边猛喝水,想把体内那股燥热压制下去。
菩提子和天魔子站在他身后看着他。
陆忘川喝够了水,喘了口气回头问:“恩人他出来了吗?”
式神对视一眼,一齐合十行礼道:“师尊自有办法走出不周境”
陆忘川呆坐在地上久久不能回神。
那个死人脸说,五十年,一百年,甚至三百年才能走出来,那他的恩人岂不是几百年后才能出来。
陆忘川内疚的抬不起头,要不是他倒胡乱跑惹麻烦,就不会有这出乱子了。
段重殊下到不周境最深层镜像才找到他,一道天光劈开结界已经是有违秩法,这次是肯定要被困住了。
不单被不周境困住,也会被魔君所困,魔君法力无边,修为不低于他,这次与他对战在不周境中的只是他的一个□□傀儡,段重殊很清楚他的真身不可能会在出现在不周境,这次被一个□□困住,也很棘手。
等到晚上他还没回来,陆忘川躺在草地上枕着脑袋看星河,没心没肺的年纪没心没肺的想,总归是仙人,死不了吧……
两位式神在他不远处打坐,陆忘川是万不敢去骚扰他们的,两位小哥儿看起来来头不小非同凡响不说,这次是他闯的祸,人家没责备他已经是法外开恩,他怎么可能上赶着找骂。
陆忘川老成的叹口气,他已经做好了被恩人赶走的准备了。
被赶走了去哪儿呢?去打渔吧,反正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嗯,就这么决定了。
陆忘川如释重负,感觉他下半生都被自己安排的很好,有着落了,还想到了要勤勤恳恳过生活,攒钱娶个媳妇儿,娶个漂亮媳妇儿……想的是真多。
想着想着他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恩人没回来。
第二天还没回来,第三天第四天依旧了无音讯,恩人带的两位“随从”看起来淡定的很,不是打坐就是打坐,一点没着急上火,无情的呀——陆忘川咂舌。
直到第十八天,段重殊不知从什么回来了,下了凡间褪去佛像,还是陆忘川熟悉的配方,还是陆忘川熟悉的味道。
段重殊看起来和十八天前没什么不一样,除了他的袖子破了一只。
陆忘川硬着头皮凑上去准备挨骂,挨骂后滚蛋。
段重殊只是看了他一眼,挥推两位式神,又带他上路了。
这回陆忘川长了一个心眼,寸步不离的跟在他身后,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老老实实再不吵的他头疼。
两厢无言了大半天后,段重殊问他:“怎么不说话”
陆忘川耷拉着脑袋:“怕恩人赶我,不敢说”
段重殊许久才说:“你是好人家的孩子,我有幸渡你是你我的缘分,无论旁人如何看你,都不要自失其心”
陆忘川连忙卖乖:“嗯嗯,恩人放心,我保证不学好!不不,我保证不会不学好!”
段重殊没再理他,似乎是有点累了。
两天后,他们站在一座巍峨的大山脚下,一道山阶蜿蜒到山林深处。
可真是做仙山啊,光是山脚下的风光,已经让陆忘川看迷了眼了。
旁边走出一个老头,一身布衣柱着拐杖,对段重殊行了礼刚要说话,就被段重殊一个眼神摒退了。
陆忘川不认得山神,只当他是个过路的老头,刚要问问老头这是什么山,怎么这么好看。
段重殊又带着他走上青石台阶了。
路边长满灵芝仙草,峻岭侧峰一个比一个陡峻,林子里还有潺潺的流水,银带一样的瀑布,陆忘川看的真切,刚才从树林里跑出来的是一只丹顶鹤,这山上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都带着仙气似的灵秀非常。
走在这么个好地方,纵然是爬没完没了的山梯,陆忘川都觉得他有使不完的劲儿,爬了好几百层都没喊累。
前方云雾中浮现层层叠叠的飞檐殿宇,脚下的阶梯也到头了,他们到了山顶的开阔地,山阶尽数有两座足有十二三尺的石狮子蹲守,正中是一面宽十几尺高数十尺的山壁屏障,掩住山壁后的神秘景致,只露出两旁忽隐忽现的殿宇楼阁。
陆忘川从没见过这么壮观的景象,熊瞎子进城头一回,兴奋的在大狮子身上摸来摸去,又去看山壁上的三个浮雕大字,但他没读过书,字也仅限“之乎者也曰”他认得,也就念不出那三个迥劲有力的大字。
“恩人我们快进去啊”
陆忘川兴奋的拽住他的袖子往里走,却发现他止步不前。
回过头纳闷的看着他:“恩人?”
段重殊说:“我就送你到这里”
陆忘川愣了愣,问:“啊?送我?什么意思?”
段重殊看着他不答,脚下忽然升腾一阵清风吹起他的衣袖在他身边飞旋。
“你要好生修炼,勿惹事端”
随着流风加疾,他的身影越来越淡了,陆忘川连忙抓住他的袖子。
撕拉一声,段重殊的半只袖子被他拉破留在他手中,人已化作清风飞走了。
陆忘川还呆呆的站着,就听到背后有人问:“来人可是陆忘川?”
陆忘川回头看,一位白衣青衫的仙童站在山壁前,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却已相貌不凡,颇有仙姿了。
“……是,这里是什么地方?”
仙童扫他一眼,即彬彬有礼,又拒人千里,拱手行了礼道:“玉昆山九微派,四位仙长已等候多时,请随我来”
玉昆山,九微派?
这里是九微派
仙童已经闪过山壁了,陆忘川却站在原地止步不前,直到仙童返回不耐烦的二次来请,他才挪动步子随他走进九微派山门。
那半只袖子,被遗落在青石台阶上。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很看不开,想死……
☆、绣花大枕头【一】
自盘古开天辟地,清为天,浊为地,天地姿始,首创乾坤,世间万物各得其位,各安其命,凡间与天界的界限得以分明。
举头三尺有神明,这句话是不错的,无论凡间人到底有没有见过神明,他们都得知,身负神职执掌乾坤的人是确实存在的,天地之间有一块诸神榜,榜上的神明都是拿捏他们的业果,串联他们因果的神宗,统治天与地千百载,并且还会永无止尽的用他们的专权统治下去。
而诸神帮的榜首,有四位统领神职的宗师,他们与河川相连,与天地同在,是如今的天下间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制裁者,他们使得天与地连接出一场场因果轮回,下到每一个黎民百姓,上到皇城龙脉,都与他们息息相关,冥冥之中有着密不可分又玄妙之极的关联。
相传,榜首四位宗师与历代天子签有山河契书,国家的运势,百姓的命运,天下是安是乱,人民是福是祸,都与那封山河契有着无法割舍的宿命相牵。
也是天与地得以制衡的纽带。
九微派四位仙师,青涯,绝弦,紫微,孤竹,都是诸神帮上有名的人物,创立九微派数个千秋,功成名就的弟子多不胜数,大多都成了个什么大家,大大小小的算是光宗耀祖扬名天下了。
陆忘川到了这么个地方,倒真如他跟他娘保证过的一样,稳稳重重的做人了,他很聪明,那里是容得胡闹的地方哪里不是,他一直掂量的很清,而这里显然和他闯过的夜林子不一样了,他不想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野孩子一样初来乍到就让这些大人物瞧不起,虽然他就是一个乡下来没见过世面的野孩子,随着仙童不知道往哪儿去的一路上,他都低头保持安静,蝴蝶从他旁边飞过他都没有多看一眼。
恩人为什么把他送到这里,他不知道,他也没处问,现在人也走了,再次被抛弃的愤怒和失落还未切切实实的感受到,他又被拉入更深一层的现实了。
坐落有序的每个庭院里都有下人装扮的少年人扫地,洒水,端着水盆锦帕等物来回穿梭,比陆忘川见过的镇上最富的刘老爷他们家的阵仗不知大了几百倍,险些让他误以为,自己误闯了皇宫。
仙童领着他来到一座坐落在中轴线上的富丽巍峨的大殿,大殿在数百层玉阶之上,陆忘川从底下抬头看,觉得头晕。
爬上几百层玉阶,仙童让他站在稍候,自己进去通传了。
陆忘川垂着手站在原地老老实实的等,终于得了空子到处看看了,然而他来的似乎太早了,微亮的辰光下没多少人,只有那些少年仆人来去忙碌。
但是很快,他见到了几位和领他进门的仙童装束一样的男女女,他们白衣青衫,男子束高馆,女子梳发髻,一位位仙影林立姿态翩翩。
几位少男少女见了陆忘川,只是遥遥的看上一眼,然后和同行人耳语几句,相视一笑后便走远了,应该把他这位生人当成了个新来的下人。
陆忘川低头看看自己这一身脏兮兮的短袍,比皱菜叶子也舒展干净不许多,也就不再东张西望,自己都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来打杂的。
仙童终于出来了,手里多了一个拂尘,拿着拂尘在他身上扫了一圈,然后说:“跟我来吧”
陆忘川虽然年纪小,但已经十分懂得看人脸色,他察觉到仙童出来后对他的态度不如刚才了,如果说刚才仙童只是把他当成乡下来的野孩子,这会应该把他当成了乡下来的野狗。
陆忘川心里忽然有些恼,不是恼这位仙童,而是恼怒那位擅自把他领到这里的男人,无论他的初衷是什么,现在他都让自己沦落到被每一个看不起的境遇。
你怎么能丢下我不管,管杀不管埋的混蛋!
小少年是无理,偏执,而霸道的,只是现在他的所有脾气都不得不收敛的干干净净,因为他进入大殿就知道,自己这是来“面圣”来的。
大殿正中央供着一尊玉像,一袭道袍的老者,神态沉静而庄严,玉像足有两人多高,走过他的时候,陆忘川抬头看了一眼,莫名感到一阵寒意。
一闪朱漆大门前,站着一位仙风道骨的老人,老人白须及胸,手持佛尘,一袭朴素的青衫。
仙童毕恭毕敬的朝老人鞠了一礼,陆忘川连忙照猫画虎有样学样。
青崖只是扫了他一眼,让仙童退下,问道:“你就是陆忘川?”
这人太严肃了,比衙门里判案的老爷还严肃,陆忘川垂着头恭恭敬敬的说:“是”
青崖意味不明的轻哼了一声,甩了一圈拂尘说:“跟上来”
陆忘川压制着扭头就跑的冲动,怯怯的跟在他身后走进大门。
大门后却是密不透风的石洞,鬼斧神工的石洞深不可测,两侧石壁上每隔两步就挂了一幅人像画,陆忘走马观花川一幅幅看过去,忽然在左侧石壁上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人像,还没等他仔细看,画像已经被他甩到身后了。
他回头张望了几眼,什么都看不清。
青崖脑后长眼睛似的说:“勿东张西望”
陆忘川斜他一眼,垂眼不在看,但是即使他不再明目张胆的看,余光也扫到了一处太过明显的异常。
前方几步外,两幅画像中间缺了一幅,似乎是被取下来很久了,石壁上的水渍浸透了原先挂画的地方,只留下淡淡的轮廓。
石洞的尽头是洞中湖,圆形湖边南,西,北,三个方位上,打坐着两男一女,其中一个男人看似很年轻,另一位和青崖一样白须飘飘,而那个女的,陆忘川尖酸的在心里想,灭绝师太的年纪和面相。
青崖走到正东位打坐坐下,对陆忘川说:“进来”
陆忘川眨眨眼,进来?他面前是湖水,进哪儿去?
被污蔑为灭绝师太的紫微仙长睁开眼睛目露不耐:“还不快进去”
陆忘川明白了,这是让他走进湖里去,于是狠一狠心往湖心走去了,很奇怪,足底沾水,他并没有掉下去,走到湖心的石台上坐下,无师自通的闭上眼。
闭上眼的一瞬间,他的无感仿佛被封住了,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感受不到,然而他脑海中却闪过一幅幅转瞬即逝的光影画面,随之伴有此地四位仙长的吟说声,那四重奏在他脑子里嗡鸣,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连眼前闪过的一幅幅画面长卷他都不知道是什么,甚至不确定这一幅画卷属不属于他自己的记忆。
画卷图穷,他忽然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心跳如雷,满头大汗。
青崖的余音在耳边萦绕: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师傅。
陆忘川咽口唾沫,口鼻观心,毕恭毕敬的叫了一声:“师傅”
跟着青崖走下大殿的玉阶,陆忘川依然还在心慌。
青崖把他领到一处竹林飒飒的开阔院子里,言曰让他见见他的师兄师姐。
于是陆忘川老远就看到竹林子里聚集了一伙人,以及被他们围在中间正在耍剑的一位少年。
那位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比陆忘川年长了五六岁,已出落了身姿挺俊修长,体态风流,相貌堂堂一位好后生,他正在演练一套剑法,怎么说呢,按陆忘川这个刚拜进门派有一会儿的小弟子来看……真他娘的好大一块绣花枕头。
英俊师兄的剑虽然耍的行云流水张弛有度,但却灵气有余剑气不足,他人虽然飞檐走壁忽上忽下秀的好一套轻功水上漂,但他似乎把所有剑法的所有精妙都散发其外,花架子下面是个空壳子。
别看他一柄银剑舞的飞花落叶令人眼花缭乱,但是陆忘川看到的出来,但凡有人朝他扔一块石头上去,那只飞的热闹的雄孔雀一准儿被打下来。
空有其表而已。
雄孔雀不知自己被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屁孩鄙视了,不知从哪里挑了一剑落花,引得围观的小师妹们纷纷惊呼。
陆忘川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
“华年”
青崖叫了一声洋洋自得的某位雄孔雀。
楚华年收剑回鞘,打着旋儿的从竹林中飞过来,稳稳当当漂漂亮亮的落地。
楚华年握着剑行礼:“师傅”
就这么两步路,你走过来都比飞过来省劲儿啊。
陆忘川表面老实乖巧,暗暗腹诽。
楚华年也一早就看到了这位一老远就盯着自己看的小毛孩儿,起初还以为又是一个被自己的风采俘获的,结果发现他错了,因为这小孩儿明明是耷拉着眼不想理他,表情还恹恹的。
青崖说:“这是你陆师弟,你带他熟悉熟悉本派,把派门条律告诉他”
楚华年不动声色的打量一番小师弟,回之师傅一个元气满满的微笑:“是,师傅放心”
陆忘川虽然不待见他,但是眼色劲儿还在,于是行了一礼乖乖的叫了一声:“师兄”
或许是腹黑的人看同类特别准,楚华年也精明的很,一来二去的也就看清了这位小师弟肯定没有他表面上这么老实巴交。
青崖交代完后就走了,于是乎陆忘川又被同门前辈围住。
衣角攒动,仙影林立,他一身褴褛站在他们中间觉得手足无措,但他压的很稳,他的自卑表现出来就是这么一幅淡定自若甚至还有些胸怀若谷的样子,谁也不知道他的手心正一层层的出汗。
“你是谁?”
一个师姐问。
陆忘川望向她的方向却没有看她,只看着她的裙子说:“回师姐,我叫陆忘川”
师姐笑了一声,清凌凌道:“谁问你叫什么了,我问你是谁什么人物原来师承何处?谁引见的?”
陆忘川被问住了,谁引见他的?奶奶的引见他的人已经不负责任的丢下他走了!
只见天生会装相的陆忘川淡淡道:“师承无名,引见的恩人不便说出名号,师姐见谅”
呦呵,还挺神秘。
众人如此想。
可他逃不过剑法不济但双眼毒辣的楚华年。
楚华年看着他还算自如的周旋在一众师姐师哥中,虽然看起来老实又诚恳,但他看的出,这小孩儿嘴里没一句实话,也亏得这些脓包信他。
陆忘川也知道某只雄孔雀一直在打量他,闲暇之余分给他一个眼神,还赠予友好一笑,眼神却再说——看个棒槌啊你个绣花枕头,当真是闲的蛋疼。
楚华年也成功的接收到他这一不大友好的眼色,然而年长他五六岁也不是痴长的,楚师兄当即就亲热的拉住他的手一个个给他介绍在场的前辈。
哎呦呵真不容易,来的一个这么会装的,这小屁孩儿有些意思啊。
楚师兄完美发扬了他圆滑玲珑的处事风格,把师兄的亲切和有爱发挥到淋漓尽致,简直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陆忘川也差点流泪,他娘的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虚伪的人!
虽然楚华年对每个人都保持翩翩风度亲热又不逾礼,但同样精明的陆忘川发现他其实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甚至有些瞧不起,因为他每给自己介绍一个人时,他的目光都是虚浮的,只在那人领口扫过,然后就移开,连脸都懒的看一眼。
人家装的好,陆忘川自然无法拆穿了,只能一时被动的被他带着走。
“走,师兄带你去你住的地方”
楚华年亲热的搂住他的肩膀。
陆忘川强忍着一把把他推开的冲动,耷拉着眼皮老老实实诚惶诚恐道:“那就有劳楚师兄了”
一大一小两只腹黑狐狸就这样一幅有好亲热状的往弟子们住的庭院去了,一路上楚华年随和热情的给他简单介绍了本派的络脉和条律,陆师弟听的很认真。
两个虚伪到人神共愤的人就这样怀着对彼此的鄙视和不屑有说有笑的双双把家还了。
☆、绣花大枕头【二】
虚伪的绣花枕头。
陆忘川暗道。
古怪刁钻的小屁孩。
楚华年也不客气。
然后俩人客客气气彬彬有礼的相视一笑。
这人怎么这么会装?
陆忘川心想。
这人怎么比我还会装?
楚华年也纳闷。
俩人都是千年狐狸成了精,这会儿自然王不见王了。
楚师兄衣裳熏的什么香啊?
陆忘川揉揉鼻子,一个大男人熏什么香,引蝴蝶?
小师弟不轻不重的打了一个喷嚏,这让机灵的楚师兄立马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了。
都怪两个侍童太笨,他说的明明芙蓉香,侍童硬生生是把他的衣裳用各种花香熏了一边,这会儿他一个人都比的上一座御花园了,打远走来一个人一步闻到牡丹香,两步变成白玉兰,余味是蜜里泡过的野玫瑰。
骚包的呀——陆忘川在心里咂舌。
于是楚华年把他搂的更紧了,这让陆忘川终于装不下去了。
打小他就对花粉过敏啊。
陆忘川甩开他的胳膊跑到一边猛打喷嚏,鼻涕眼泪一齐跑了出来。
楚华年笑呵呵的看着他关切道:“小师弟怎么了?风寒了?”
风寒个鬼,还不怪你身上春风十里盖不住的花香!
他眼中的戏诌和成心看他狼狈的腹黑心思太明显,陆忘川有点不想忍了,抹一把眼泪问:“楚师兄身上什么味道,香的很”
迎风招展的雄孔雀理了理衣襟,风度翩翩道:“没什么,熏了一点芙蓉,倘若小师弟喜欢,明天我送你一些”
小师弟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然后说:“不用了,我不太喜欢这种香”
大狐狸上钩了,问:“为什么?”
小狐狸看他一眼轻飘飘道:“哦,我娘熏茅厕都用这种香,不喜欢”
大狐狸:……
贵为皇亲国戚,王爷府里走出的小王爷,楚华年楚公子这么多年都没接触过‘茅厕’这等不文雅不斯文的名词,现在却被一个小屁孩指桑骂槐说是茅厕!
真是气煞小王也!
在‘比比谁更会装腔作势’这一高深武学对持中,小王爷头一次从上风跌了下来。
“是前面那个院子吗?谢谢师兄我自己过去就行了”
陆忘川有礼告别被气白了脸词穷的师兄,往自己即将入住的地方去了。
虽然话这么说,他只是有些看楚华年不顺眼,并没多少敌意,人家什么都没做,他怎么会平白无故的对他怀揣恶意。
归根到底就是因为自己一个没有任何身份和背景的平民之子忽然进入这么一个门槛极高,到处都是权势富贵后裔的地方,他感觉自己与他们格格不入,也感觉到自己的卑微和低贱,只能偏执而愚蠢的强化自己,不想更受人瞧不起罢了。
这处小院依山而建,比别处更僻静幽静,院子里有三排屋舍,院子里还有一颗大梧桐树,树下是一方小小的人工用石头堆砌的圆湖,一块大石头上坐着一个人,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穿着一件简单青色长袍,衣角和袖口绣着几支苍劲的傲梅,看起来斯斯文文,正坐在水边翻着一本书。
陆忘川顿了顿朝他走过去,一鞠到底:“师兄”
洛雨棠慢慢从诗卷里抬起头,未语先笑:“你是?”
陆忘川这才发现他长发未髻,而是潇洒又随意的披在肩上,而且这个男人真是……漂亮,他双眉秀致眼角微挑,有些慵懒的微眯着眼睛样子让他看起来像一副沉睡的壁画,与世隔绝的遗世独立的样子又像世外仙人。
但他的脸色却是有些苍白,眼角眉梢都带着恹气和病倦,使得他看起来单薄的像一张纸,飞来一只蝴蝶都会惊扰了他。
头一次见到这么斯文俊秀的人物,简直就像是神仙哥哥啊,见人装相遇鬼装样的陆忘川忽然就不会说话了。
“这是青崖仙长新收的弟子,排在最末辈,叫陆忘川”
楚华年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过来,又恢复了人模狗样。
洛雨棠拿着书站起来,纤瘦的身影似乎随时化风飘走,对陆忘川笑说:“那我的确是你师兄了,跟我住吗?”
后半句是问楚华年的。
楚华年摇着人眼看不到的尾巴往他身边凑了过去,说:“你这儿不是还空着几间房吗,他挺老实,不会吵你”
洛雨棠笑笑,对某个挺老实的人招招手:“你来,我带你看看房间”
陆忘川临走之前收到楚师兄裹着糖衣炮弹的一记警告的眼神。
你给我老实点小兔崽子。
小兔崽子瞥他一眼,走到洛雨棠身边,这下是真心实意的说:“谢谢师兄”
洛雨棠一手拿着书,大大方方的牵起他的手就往左面的房间去了。
陆忘川有点受宠若惊,也没忘了回过头看着楚华年用眼神示意自己被某位神仙哥哥牵住的左手,坏心眼的想,人家可是对你拒之千里。
楚华年眼睛都瞪圆了,差一点踩到衣角呼通跪下去,恶狠狠的磨牙。
这个小兔崽子真是招人恨!
同一天被同一个人气的牙疼,楚华年感觉他再也不能像包容和原谅其他那些凡夫俗子一样原谅这个颇有心机两面三刀的小师弟了,这小兔崽子的修为比他还深!
金银窝里养大的雄孔雀,楚华年小王爷这十几年来就没碰到过比他还会搬弄虚伪的人!
刚要甩袖子走人,就见右边的房顶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一个人,那人邋里邋遢的披着一件短褂,盘腿坐在屋顶上正仰着头傻呵呵的望天,怀里抱着一块八卦盘。
和装模做样的陆忘川比起来,他才是真正的呆板木讷。
这时候天色渐渐的暗了,星子慢慢发浮现出来。
纵使楚华年对他这幅样子司空见惯,可还是免不了的牙疼,叹声气问:“穆师弟,干什么呢”
穆有才眼睛也不眨的望着天说:“今天星象不太对,天狼星有移位,紫微星摇摆不定……咿乾坤六爻怎么也有异象?”
说着忙低头拨动卦盘上的六爻,嘴里念念有词:“不对不对,怎么会有松动,离,砍两位完全移位,怎么会这样……上次发生爻位变动还是十二年前,今天怎么……是我算错了……咿?”
穆有才眨眨眼,低头看着地上某人,呆呆的问:“楚师兄?你什么时候来的?找雨棠哥吗?他应该在屋里”
楚华年:……
他已经对这个不学无术一天到晚抱着一只破卦盘胡言乱语的便宜师弟无语很久了。
穆有才把师兄的沉默当成默认,于是贴心的勾着头朝洛雨棠屋子喊:“雨棠哥——楚师兄又来找你了——”
这一场三喘的小气音,楚华年真怕他把自己喊断气了,无奈的摆摆手道:“你先下来吧”
穆有才又抬头观了观天象,然后把自己推演半天的卦位回正,吭哧吭哧费力的爬了下来。
身为一个入派五六年的前辈,至今他连别说练剑了,连轻功都没学会,木头棒槌一样除了他自己人人都替他自惭形愧。
好好的朝气少年,穆有才偏偏是木纳呆板一点活泛气儿都没有,死气沉沉的让陆忘川见了他都不要意思再装深沉扮内敛。
只能在心里叹口气认命的叫了一声师兄。
他一共认识了三个人,除了一位病弱的神仙哥哥不说,这两位一位绣花枕头一位木讷呆板,这里真的是九微派吗?
陆忘川糟心的无语望天。
唉……算了,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不也是一个小叫花子嘛。
这会儿大家伙互相见了面,大家心里都有所思量,除了穆有才。
外表和心灵单纯到缺心眼的穆师兄跑到自己房里搬出一个见面礼送给小师弟,言曰:“拿去用吧”
陆忘川一看,已经不想说些什么了。
他的穆师兄送给他一把老爷椅,老童生就有一把类似的,经常躺在院子里晒太阳抓虱子,太适合颐养天年了。
无语归无语,陆忘川还是挺感激的收下了,心道你就算送我把凳子也比它好啊。
雄孔雀的尾巴又开屏了,楚华年自作主张的叫侍童传饭,很厚颜无耻的打算逗留下来蹭饭,并且热情如初的帮侍童整理梧桐树下的石桌子。
陆忘川算看明白了,天越黑,他越浪。
反客为主的楚华年招呼他们坐下吃饭,还别有居心的把神仙哥哥拉到他身边坐。
一共四个石凳,陆忘川不得已坐在雄孔雀旁边,收到他嫌弃一记嫌弃的眼神。
仿佛在说,走开,你压到我无处安置的华丽尾巴了。
陆忘川如他所愿的挪了挪屁股,他巴不得离他远点。
吃饭的时候,楚华年不改装逼本色的敬了陆忘川一杯酒,笑的骚气冲天的说:“小师弟,师兄这就给你接风洗尘了,别嫌粗糙”
眼神却在说,快拿起就被啊小混蛋,让我下不来台你也没好果子吃。
碍于神仙哥哥正在看,陆忘川假模假式的跟他碰了碰,以水带酒意思意思。
楚华年露出一个‘还算你识相’的笑容,然后就再不搭理他,强撑着腹内一腔草莽,和洛雨棠谈诗词歌赋去了。
穆有才是没多少话的,就今天小师弟初来乍到他才和陆忘川有一搭没一搭的说几句,关照几句,提点几句。
总结就是,侯门一入深似海,你自己看着办吧。
陆忘川抬头看了一圈饭桌上吃饭的各位师兄,心想——这得有多深……
他没有瞧不起任何人,人家不来瞧不起他已经是阿弥陀佛了,他只是初来乍到把自己粉饰的足有坚强,心机藏的足够深,现在猛一感受到落差感,有些摸不到头脑罢了。
当然了,他也并非乐于跟人斗其乐无穷,此时楚华年对他不那么明里客客气气,暗里瞧不起,明里暗里两张脸,而是把眼色和脸子都甩在明处给他看,不再那么虚与委蛇假惺惺的让人累的慌,这让陆忘川稍稍的松口气。
他还是习惯和这种没有过多掩饰的人打交道,无论他能装的多么的胸怀若谷,到底还是涉世未深的一个孩子。
杯盘狼藉时,楚华年喝了好几杯洛雨棠酿的杏花酒,已经有点高了,正拿着筷子敲杯子,哼哼唧唧的唱满庭芳。
陆忘川起初只是向穆有才和洛雨棠打听人,被楚华年听到了。
“谁那个仙人?”
楚华年没喝醉,微醺而已,而微醺状态足以把他平常赖以生存的装逼打压个了干干净净。
洛雨棠替他回答:“忘川在找一个人,你知道?”
“叫名字”
楚华年拖着脑袋问陆忘川。
陆忘川想了想说:“不知道”
“嗯……那是何方修行的神仙?”
陆忘川说:“不知道”
楚华年眼皮抽了抽:“那你知道什么”
陆忘川想了半晌,认真的看着他说:“他很好看,特别好看”
楚华年:……
这是什么见鬼的线索。
洛雨棠和穆有才也无语了。
楚华年指着自己的脸说:“好看,比我还好看?”
陆忘川在心里嫌弃的翻白眼,诚恳点头。
楚华年又指着洛雨棠,问:“比雨棠还好看”
陆忘川认真的想了想,艰难点头。
楚华年把筷子一扔,斩钉截铁:“不用找了”
陆忘川忙问:“为什么”
楚华年信誓旦旦的说:“脓包的肯定不是什么神仙,保准儿是个狐狸精”
陆忘川:……
只见楚华年骚气冲天的顺一把发带,瞥他一眼,说:“没事干了找一个狐狸精,你真是闲的蛋疼”
陆忘川:……
嘿,忽然看这个人莫名顺眼。
此言一出,洛雨棠默默的看他一眼,穆有才钉在凳子上装木头。
楚华年默默移开视线看苍天,心中倍儿苍凉——
他奶奶的老子这是失言了啊!
☆、上下求索【一】
侍童一大早送了一套衣裳到他的房间,并且让他半个时辰后赶到鹰扬场。
陆忘川老早就醒了,自打山里的鸟叫第一声后,他就再没阖眼了,侍童进来的时候他正坐在桌边拿着一本他只认得‘天’‘上’‘人’的天书装样子,书拿反了都不知道,嘴里还念念有词。
也是难为他……
侍童放下衣裳走了,陆忘川迫不及待的试穿,只是那衣服虽不是十分繁琐,也就里外三四层,他却把自己缠成了一个粽子,衣带腰带全然不知道该往哪系,他却执拗的一意孤行往自己身上套,最后成功的捆住手脚,像个木头桩子一样动弹不得,不得已求助于洛雨棠。
洛雨棠闻声赶到,先是靠着门框笑了半天,然后把他从穿翻了的袖子里解救出来,再轻手轻脚温温柔柔的帮他把衣服穿好,腰带系好。
脸皮厚比城墙三尺半的陆忘川头一次知道害臊,垂着脑袋一直没好意思看他。
洛雨棠问他待会去哪。
陆忘川张口就答:“鹰扬场啊”
洛雨棠点点头:“那你等一会,和你穆师兄一起去”
但是从小到大只有逢年过节才有新衣服穿的陆忘川待不住,在院子里转来转去蹦蹦跳跳一刻也耐不下心思等他干什么事都老牛拉破车的穆师兄,于是趁着洛雨棠洗漱的时候一溜烟的跑了。
这衣裳不知道是用啥料子做的,即光滑又飘逸,跟画里的神仙穿的衣裳一样,他走在路上是不是就要停下掸一掸袖子顺一顺袍子,怕自己跟着这身衣裳被风吹走了。
出了他住的清心院,陆忘川就老实了,学楚华年的样子压着步子走的稳稳当当,人模狗样,路上见了穿一样衣裳的同门还不忘拱手行个礼,虽然人家不认识他。
才不到一天的时间,他已经体会到了九微派每人的行事作风,并且自认为可以很好的融入进去。
一路上问路赶去鹰扬场的时候,他才体会到真正的名门大派是多么的尊荣华贵,深不可测,好几次他险些迷路。
所谓的鹰扬场就是弟子们学习练习剑法的地方,方圆百尺的青玉地面中间有一座高台拔地而起,昨天他见过的四位仙长中的一位年轻男子立在高台上,四周围坐了百位弟子正在打坐调动气息。
微亮的晨光下百位衣着齐整的男男女女正襟危坐阖眼冥思,微风吹来衣角攒动,气势不凡的仙师背手肃立巡视高台,不远处钟楼中传出的撞钟声像一声佛唱唤醒了这座正在逐渐苏醒的玉昆山,天地的灵气和日月的精华似乎都格外的偏爱这里,偏爱这里的每一个人。
路上问路耽搁了很多时间,他似乎来的太晚了。
陆忘川看着眼前此景,一股敬重庄严的感情油然而生的同时,也感到浓浓的压力和胆怯,他站在大仪门下呆了半晌,然后压着轻的不能在轻的步子走到最后一排弟子队尾学者他们打坐坐下,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其实他已经被高台上的男人瞩目多时。
“你,哪里来的”
绝弦神态严肃的高声问道。
在座的弟子们纷纷回头,看向陆忘川。
陆忘川连忙起身行礼朝他拜了拜:“回仙长,弟子是青崖仙师新收弟子,昨日行的拜师礼”
第一排的楚华年也回头看到了他,眉梢一挑,有些惊讶,回头看看台上的绝弦明摆着的不屑和傲慢,眼珠子转了转,也就想通了,眸光一敛,口鼻关心再不多事。
绝弦眼中的讥讽是陆忘川所熟悉的,他说:“昨日才拜进门派,今日就胆敢到鹰扬场来,你真是好大的雄心抱负”
一些弟子不客气的笑了出来,上下扫他一眼,也就懒的再看。
陆忘川埋着头不言语,其实他想说是侍童告诉的他半个时辰后到鹰扬场,结果他什么都没说,因为这没什么用,只能更添机锋而已,很明显这地方他来错了,在说什么都是狡辩,多说多错。
就在他思考自己该怎么应对的时候,绝弦已经凌虚几步走到他身边,捏了捏他的胳膊,然后忽然往他心口打了一掌。
这突如其来的一掌把陆忘川向后酿跄几步,跌坐在地上。
绝弦像拍去手上沾染的脏东西一样拍了拍手,斜挑的眼角露出满怀恶意的冷芒:“资质如此之差,还不如挑水的下人,去乌巢馆吧”
这看似手下留情的一掌不知被他灌输了几分内力,陆忘川只是一个十二岁的肉体凡胎,被他这一掌打在心口竟有些领会到了武侠小说中的所谓内伤。
他很快爬起来,朝绝弦行了礼就快步离开了鹰扬场。
楚华年看着他瘦弱的背影略有所思,不光是察觉了绝弦对他太过异样的态度,还有对他这个人也感到些许诧异。
起初只当他不愿露怯而装模做样,现在看来这小孩儿竟然真的有几分隐忍气度,这么小的年纪,实属难得。
一直走过三重大仪门,陆忘川才停下揉了揉心口,心里攒着窝囊气,表面无动于衷。
早上才穿上的这套新衣裳,此时看它竟格外的刺眼。
他捏紧袖子顺着来路往回走,没走几步就看到穆有才走一步歇一步的朝他走过来。
“你到哪去了?”
穆有才气喘吁吁的问。
“哦,迷路了”
陆忘川脸色如常:“穆师兄往鹰扬场去吗?”
穆有才摇摇头,说:“早上你走的急,是去乌巢馆吗?咱们一起去”
怪不得洛雨棠让他等他,原来是早有预料了吗?
陆忘川暗暗在心里唾弃自己的天真和愚钝。
乌巢馆是什么地方他不知道,装的一副无所不知谈定自然的样子,其实他腹内草莽一无所知。
好在穆有才主动的向他介绍了起鹰扬场和乌巢馆的区别。
穆有才寥寥几句说的很模糊,而陆忘川默不作声的搞清了里面的门道。
简而言之,入道的方法很多,最高一等的则是以剑入道,修的好了以后还能千万里挑一练成剑仙或剑圣,足够你扬名立万威震一方,而修炼剑气不是人人皆可练,在九微派中的云云弟子被分为三六九等,位列最上乘的弟子才可研习剑法,而其他人就会被分到剑术弟子所不齿的‘旁门左道’中辗转求索,艰难入道。
看来见人下菜碟这种事,不管是人间还是仙界,都行的通,还真是……一招鲜吃遍天啊。
陆忘川从来都很刻薄,命运待他不公,他也没有分出多少善意给这个世界。
乌巢馆的规模不比鹰扬场小许多,一张张书桌有序摆放,足足摆了几十排,比秋闺考场都壮观,像是学堂。
学生们埋首于桌子上的一本‘天算历法’,和一块六角星盘,倒是勤勤恳恳,头也不抬。
穆有才把陆忘川领到亭子里打盹的老仙师面前。
老仙师睁开芝麻豆似的小眼把陆忘川瞄了几眼,然后颤颤巍巍的从桌案底下掏出一块半旧不新的星盘递给他,还有一本‘天算历法’。
陆忘川怕这两样东西把老神仙的胳膊坠折了,连忙接过去,乖顺老实的道了谢。
“好孩子”
老神仙用他瘦骨嶙峋的手摸摸陆忘川的头,对穆有才说:“你带带他”
穆有才点头称是,然后把他领到中间露天下偏后的一张空桌上,就在他自己的桌子旁边。
陆忘川不认得这个缠满蜘蛛丝的星盘是什么东西,翻开书他也认不得几个字,于是不耻下问的去请教穆有才。
可穆有才虽然认得字,但对于星宿天算这门课他也仅限于认的全书本,他自己不务正业整天抱着一块被乌巢仙长视为‘玩物’的八卦盘瞎研究,于是为难的挠着头皮半晌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
陆忘川很牙疼的看着他抓自己的头发,感觉不一会儿他的头发都快被薅光了。
“谢谢穆师兄,我先看看书”
穆有才如释重负的把书推到他面前:“那你看,看”
还好他聪明,方才穆师兄对着书本照本宣科的时候,陆忘川把他的发音记了个差不离儿,自己对着文字在脑子里念几遍也就认下了,暂且先把这本地位不凡的‘天算历法’当作识字课本,然后又向穆有才要了纸笔,照猫画虎一个个字临摹。
好在以前他把自己认的几个大字来回写了不知多少遍,现在拿着炭笔写字也不算太为难他,只是那字极丑,但是他愿意下苦心,一遍遍写的不厌其烦。
别人瞧不起他这没什么,倘若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才是真正的无可救药了。
孰轻孰重孰是孰非,他掂量的很清。
练字的中途,他分神朝穆有才看了一眼,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把八卦盘偷偷拿了出来放在星盘上,正全神贯注的盯着八卦盘出神,掐着手指来回的算着什么。
这人及其专神认真,平时的呆板死气此时全然不见,整个人仿佛置身于八卦阵中央,推拿乾坤。
他似乎推演的并不顺利,汗水一层层的从他额头上滑下来滴落在他的书页上,而他除了眼中的八卦盘,其他一无所知。
或许,他才是真正能成大事的?
莫名其妙的,陆忘川心生所感。
到了晌午,山里清凉的微风吹在柳条枝上荡来荡去,荡的人心猿意马手懒心倦,于是学生们偷懒打盹的越来越多,然而老师也在打盹,也就彼此彼此了,放眼看去,乌巢馆里最认真的当属穆有才和陆忘川了,前者忙着玩物丧志,后者忙着偷偷识字。
不知过了多久,乌巢仙长打着哈欠慢慢的醒了,从亭子里慢慢的站起来,柱着一根紫木拐杖颤颤巍巍的下来巡视了,手里拿着一把巴掌宽三尺长的戒尺,看到打瞌睡的弟子他也不管,而是双眼长针似的老早就盯住了穆有才。
陆忘川把书摊开盖住他练字的白宣,刚想提醒提醒穆有才,就见前一秒刚踏出亭子没几步的老仙长竟然转眼就到了他们中间,这让陆忘川着实吃了一惊,这才明了,九微派是个神仙住的地方。
穆有才还在盯着八卦盘推算爻位,全然不知身边多了一个人。
乌巢仙长先是摇了摇头,然后抄起戒尺敲在他的脑袋上,气冲冲的问:“算出什么来了?”
穆有才揉着脑袋呆呆的说:“这两天地理乾坤的爻位都不太平,总是摇摆不定,老师您说是怎么回事?”
乌巢仙长又敲了他一下:“我看是你想太多了!”
然后掉头问陆忘川,眉眼一瞬间和蔼了下来:“你怎么样啊”
陆忘川依靠自己那点小聪明,把书里的几句话给触类旁通举一反三了一下,哄的老仙长笑的睁不开眼。
“好小子好小子,难得你这么通透聪明,日后必成大器啊”
乌巢仙长又摸摸他的头,步若游龙两三步又晃回了亭子里,陆忘川只见他身影虚晃了几下,人就已经走远了。
傍晚钟声一响,乌巢仙长就放了学生们归去了。
带着星盘和书本回到清心苑,陆忘川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直没出来,发了狠想要拉齐自己和别人的差距,念着课本练字,连晚饭也一并省了去。
还是洛雨棠端了几个包子给他送到房里,陆忘川练字不避他,一边哇啦哇啦的背书一边挥笔游龙的写字。
洛雨棠是个心思捷巧的人物,只扫一眼就知道他现在遇到了什么状况,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回房给他拿了一本千字文,然后问他:“想学星宿星算吗?”
陆忘川松了劲,拿起包子边啃边说:“想不想学有什么的,到了这儿,有的学就行”
这孩子倒是想的挺开,洛雨棠笑笑没说话。
陆忘川含着一口包子发了癔症一样呆了好半晌,才说:“我想学剑法,以剑入道”
洛雨棠依旧没说话,他不是一个开导者,只是个合格的聆听者。
陆忘川垂着眼低迷道:“为什么他们能学剑我就不能,这不公平”
洛雨棠说:“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一直以来就是如此”
陆忘川看他一眼,又看看桌子上的星盘,拨了拨上面的星丝,把包子往嘴里一塞就跑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七点更新,至于几更……看明个儿能不能排的上榜吧
我看,多半没戏。
☆、上下求索【二】
一路打听到青崖的住处,陆忘川走进一个被竹林环绕的小庭院。
两个侍童在门外拦住他,问他是什么人。
陆忘川说了名字后侍童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就回来下了逐客令:“仙长不见你,请回吧”
陆忘川咬了咬牙,张嘴就喊:“师傅我是陆忘川,我有话和您说!”
说着试图硬闯,侍童连忙把他拦住。
“说了不见就是不见,你怎么这般无礼!”
还真是背靠大树好乘凉,看门的下人都比他的口气要硬!
陆忘川也不硬闯了,噗通一声朝着门口跪下,恭敬道:“有劳两位再通报一声,就说弟子陆忘川有要事请教青崖仙长”
话音刚落,青崖的声音就飘了出来。
“我知道你为何而来,那都是你的命,回去吧”
说罢一阵风来把两道石门紧紧合上,将陆忘川拦隔在石门外。
陆忘川还在跪着,盯着光泽冰冷的石门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天色渐晚,月转星移才揉着膝盖站起身,没有回去,而是走进了一眼望不到底的竹林。
师傅?哼……
闻讯追来的楚华年只看到一道细小的身影闪进竹林,然后忙抬脚追了进去。
竹林幽静绿影婆娑,在夜晚微风的吹拂下暗影浮动,美则美已却是极难辨别方向。
玉昆山虽然是仙山,却也是各种山精灵物共处修炼的仙山,而且这竹林又通往九微派弟子勒令禁止前往的禁地,到了晚上很不太平,陆忘川又多多少少有了些仙气,这擅自闯入竹林就是找死的啊。
楚华年寻不到他的身影,不知不觉就急出了一头汗。
“陆忘川?陆忘川!”
一边找一边喊,始终没人回应他。
楚华年不得已运用真气开了神识,总概算在他积攒不多的内力用完之前找到了他的踪迹,于是把真气一收,身形一闪不见了。
陆忘川游魂似的漫无目的的走了半天,终于被一根竹枝抽在脸上后想起了此行目的。
他要下山,但是下山去哪儿呢?娘没了,村子回不去了,把他领到这儿的男人也走了,他没地方去了……
陆忘川一脸凝着的站着,双眼沉阔阴气森森,趁着月光看过去,倒真像一道孤魂野鬼。
楚华年出现在他身边的时候,看到他正在拿着一根竹条抽竹子,把竹叶抽的七上八下七零八落,零碎的竹叶飘然落下撒了一地。
不知发了什么羊癫疯的小孩儿一边抽竹子一边骂,混蛋和混蛋颠倒着来回骂,骂了十好几声也没个花样,反倒把自己个骂的挺伤心。
楚华年替他累的慌,上前把竹条从他手里抽走,说:“好了好了,跟我回去”
陆忘川喘着粗气转头看他,一点不领情的反问:“你来干什么”
楚华年没好气的点了点他的额头:“你说我干什么来了,要不是雨棠让我来找你你当我愿意来?我还吃力不讨好了,跟我回去!”
陆忘川把头一扭:“我再待会儿,自己会回去”
“你个小兔崽子你知道这竹林是什么地方吗?再待下去你就只能托梦回去了!”
陆忘川一听,双眼刷的亮了,问:“什么地方?”
“禁地!”
“禁地?什么禁地”
楚华年拽住他往外拖:“你管什么禁地,反正不能待”
奈何此时他还不知陆忘川记吃不记打吃软不吃硬,起初陆忘川打算还是老老实实的跟他走了吧,现在一听是禁地,就死活不愿意走了,扯着自己的胳膊和他展开拉锯战。
楚华年头一次见到闯进禁地还上赶着送命了,抱着不能辜负神仙哥哥的期望才没撒手让他自生自灭去,本就耐心不多的小王爷被他激的火全上来了,三言两语没说完俩人就吵了起来。
“你老拉我干什么,说了我自己会回去!”
陆忘川也气的不轻。
“声音小点!晚上山里不干净!”
楚华年也伸着脖子吼。
话音刚落,一阵带着腥膻气的阴风就顺着地面钻到俩人的脚底下,围着他们打了几个转儿。
俩人不约而同的闭了嘴,面面相觑俱无言。
这股风太邪性了,邪到连陆忘川都明确的感受到这阴风的不善。
四面八方渐渐聚起一团团旋风,扫起地面的竹叶,碎叶相击的声响在空旷静谧的竹林里格外的诡异……
陆忘川终于知道害怕了,咯噔咽一口口水问:“你刚才说,山里晚上有什么?”
楚华年虽然修炼多年,但仅限于平日里逗乐刷剑,自己个也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头一次遇到实战,他也很害怕。
但是害怕归害怕,他还能勉强保持镇定,低声道:“这风戾气太重,不是妖就是怪,你你你你会飞吗?”
有一股邪风窜到他的脚底顺着他的脚脖子往上爬,陆忘川浑身起鸡皮疙瘩,看着他欲哭无泪。
飞你奶奶啊我才进门一天啊。
不料他的绣花枕头师兄此时竟还有些担当,没有丢下他自己飞了。
楚华年一把把他背起来:“我带你走,别怕”
陆忘川一时有些征住,趴在他的背上傻愣愣的慌神。
楚华年想背着他使个隐身咒,但是咒语念到后半句却卡住了,急的直跺地。
“走!走!走!走走走走!”
走了十好几遍俩人还呆在原地纹丝未动。
直到此时楚华年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的学艺不精,真是羞煞小王也!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把隐身咒学会!
“他娘的走啊!”
楚华年又猛一跺脚,这一脚跺的不轻,他明显感觉都地面微微的颤动,然而这颤动不可能由他引起,那就只能是……
楚师兄满头冷汗不敢回头一看究竟,只好坑师弟。
“忘川,你回头看看是不是有……啊!”
话没说完,一根藤条坡地而出缠住他的脚腕把他们掀翻在地上,极速的收回。
陆忘川被甩到一边,见楚华年被藤条拉住往竹林深处拖想也没想就跑了过去抓住手腕粗的藤条憋红了脸想把它拧断。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竟然成功了,只是藤条拧断后他也流了一手血。
楚华年对小师弟忽然爆发的洪荒之力还没来得及惊叹,就见无数藤条从地面钻了出来,目标不再是他,而是小师弟。
陆忘川被紧紧缠住双腿,那些藤条不再把他往竹林深处拉,而是把他拉往地面。
地面不知何时裂开一个黝黑的深洞,那些藤条像索命的恶鬼一样缠住他的双腿把他拉往地底,似乎直通地府。
陆忘川紧紧扒着地面咬紧牙关不肯放手,向一旁看啥傻了的楚华年说:“师兄救我!”
楚华年如梦初醒,手中变幻出一把长剑,举着剑就朝那些索命的藤条砍了下去!
“这什么鬼东西!”
砍断一颗藤条紧接着冒出更多,一根碗粗的藤条忽然从地底钻出来把楚华年的剑缴住,楚华年握紧剑柄不肯放手于是也被拉进黑洞。
俩人同病相怜,都深陷黑洞负隅顽抗。
浑身力气用完了,陆忘川的胳膊都要被扯断,扒着地面心道这难道也是我的命?
他想向楚师兄道歉。
对不起还没说出口,就见这些藤条忽然不动了,像被冻住了一样,与此同时他们周围豁然浮现一个八卦阵,借了月光的阵型在竹林中熠熠生辉,阵眼正是他们两人。
陆忘川不知所以,只见袖口不知什么东西正闪着光,他低头一看发现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扯断沾在袖口的一根星丝。
八卦阵各个方位的爻像忽然开始变动,变的迅速之际让人眼花缭乱,最终形成一个以木克土的阵型,阵型化成,光彩大绽。
那些藤条纷纷垂头耷脑的缩了回去。
陆忘川爬出来,然后把楚华年拉上来,以他们为阵型的八卦阵依旧在。
陆忘川似乎得了什么指引,知道这阵法如何解,他把星丝缠在指间轻轻一拽,星丝应声而断,八卦阵消失。
一根发带渐渐飘落在他脚边。
陆忘川捡起来看一眼就明白了这阵是谁做的,救他们性命的人是谁。
楚华年也看到了他手里灰扑扑的发带,惊诧道:“这是?穆师弟?!”
陆忘川攥紧发带,毕恭毕敬的朝他鞠了一礼:“师兄,谢谢你们”
楚华年到有些不好意思了,装模做样的低咳了一声。
俩人回到清心苑时,洛雨棠正站在门外等。
“怎么回事?有才说你们遇到山魔了”
楚华年装大尾巴狼吹嘘自己是多么的英勇无畏,一剑横扫千藤条。
陆忘川径直进了院子,看到穆有才正坐在梧桐树下退算卦盘,还是那么一副呆板木讷的样子,甚至眼睛看起来更没神了。
陆忘川在他身边坐下,发带递给他说:“穆师兄,多谢你了”
穆有才反应总是慢腾腾的,半天才扭脸看着他,说话更慢:“哦,回来了?”
陆忘川问他:“那是什么东西?”
穆有才又想了半天:“应该是山魔,你们闯禁地了?山魔怎么会冲着你去?”
“冲我?”
穆有才点点头:“嗯,冲你去的,好在只是一个只懂得杀生的小魔,要是修为深一些,我是奈何不了它的,你以后要当心”
陆忘川看着他的脸色:“穆师兄,你累了吗?”
穆有才挠挠头,窘迫道:“其实我还没有能力操控八卦盘,一点雕虫小技就拿出来卖弄,刚才把内力用光了,确实有点累”
陆忘川帮他把卦盘收起来:“那你去休息”
把穆有才送回房间,陆忘川又把自己的星盘拿出来,坐在穆有才坐过的地方陷入深思。
九微派虽然看人分三六九等,但给他一块星盘总不是只为了敷衍打发他,而且乌巢仙师对他的态度也颇为不同寻常。
只是这星盘,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星盘,是以星象为局,拨星做法,乾为负载”
洛雨棠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边。
陆忘川抬头痴痴的问:“乾为负载,就是天?在天上作阵?”
洛雨棠有些惊叹他的聪慧,点点头说:“是”
陆忘川拧着眉头想了想,问:“乾坤,星盘以乾坤为负载,那坤呢?”
洛雨棠看了看穆有才的房间,笑说:“卦盘以坤为负载,乾坤二字说白了也就是天局,和地阵,忘川,你还嫌弃你手里的星盘不中用吗?”
陆忘川呆呆的做了半晌,忽然拨着星盘上的星丝露出笑容:“没有,雨棠哥,我一直都没嫌弃自己拥有的东西,我只是一直在争取而已”
自己的星盘,穆师兄的卦盘,如果有朝一日联合做法,那又能不能制动天地,牵引乾坤呢?
陆忘川抬头看着天上越来越明的星子,拨动星象作局,也是很大的本事,而且那剑,他也是一定要学的。
☆、上下求索【三】
九微派独门绝学,独步十九式剑法纵横天下无人能敌,普通修士倘若能学上其中最短浅的一招两式,就足以称霸一方抵挡普通妖魔,而九微派弟子若是没有多少禀赋的终其一生勤学苦练也很难练到第十九式,那是登峰造极的武学修为,就连执掌九微派的四位仙长也都止步于十八式,可见这独步十九式剑法难可等天,而学成后足以号称剑神了。
所以有言传,独步十九式是修仙飞升的秘笈法器。
可修士十之八九都止步于十九式之下,谁也不知地十九式剑法究竟如何玄妙不易领悟。
但也不是从来无人练到十九式,相传数百年前九微派的一个弟子就是开天辟地第一人独步十九式,奇怪的是,这名弟子学成后本是件及其光耀门楣足以值得昭告天下的无上荣耀,九微派中修炼出一名剑神。可是这名弟子学成后既没有留在本派大展作为,也没有下山游历更上一层楼,而是莫名其妙的失踪了五百多年,久而久之修仙界都忘却了有这样一位才出世就下落不明的剑神大人的存在,直到五百年后才有他的消息传出。
他被佛门玄宗,位于诸神帮之首的三生老祖收为弟子,赐号——重殊。
无人不知无人不知的重殊大法师就是他了,如今早已位于四大玄宗之一,坐拥无上权利,执掌山河密令,与南海大司命共同以法制衡天与地,执掌人间轮回生死,拿捏世人的因果。
相传,大法师的佛号的由来有一段故事,大法师俗家姓段,三生老祖受他顶礼膜拜时,手中的佛珠却断了,也就因地制宜的在他佛号前加上了他的姓,段——更深一层的要意则是,要他了断红尘。
同门或世人称他重殊大法师,又名段重殊。
“下个月就是咱们九微派祭祖的日子,到时候各方修士同门都会来捧场,还有重殊大法师也会回来”
“……谁?”
楚华年原本兴致勃勃的憧憬被他这漫不经心不以为然的样子一搅和,十分只剩两分半。
“方才我的话你没听到?祭祖啊,下月祭祖啊,段师兄就回来了啊”
幽静的后山水天长阔,山涧里的一小条河里的鱼被山上的灵气养的胆肥身子也肥,大白天的就浮在清流中游来游去,等人来捉似的。
陆忘川也就不客气了,脱掉长袍和外衫只着一条长裤,挽起裤脚就跳下河捉鱼,只是这鱼虽然看似笨重,却是极不好抓的,他浑身都淌湿了也没有抓住一条,看来此人再油滑的性子也敌不过身子滑的鱼啊。
陆忘川把肩上碍事的头发顺手打了一个结,又佝偻着腰在河里摸鱼了。
“刚不是说什么大法师吗?怎么又出来一个段师兄?”
楚华年很牙疼的看着他专心摸鱼的蠢样,同时也发现,他这个小师弟又蹿高了不少,腰细腿长的非得把腿也弯下来才能俯身在河流里摸鱼了。
一晃七年过去,不是他成天顺手牵羊偷鸡摸狗都偷吃了什么,十九岁的少年出落的挺俊又修长,和他站在一起一点也不逊色。
只是这位俊秀翩翩的美少年越长大越不是个好物了,狭长的桃花眼一转就是一个损人不利已的鬼点子,腹黑的越来越出类拔萃,表面上对人纯稚又乖顺,实则两面三刀,虚伪狡诈。
楚华年永远也忘不了半个月前一名剑修弟子撞坏了他怀里的星盘,没有道歉而是无理的反向指责他走路不长眼。
当时陆忘川并没说什么,捡起星盘后还朝师兄道了歉,然而楚华年在旁边看的清楚,他偷偷的把一根星丝缠到那人的袖子上了,并且顺走一根他的头发。
当天晚上,在星算上日益精进的陆忘川在院子里就开始作阵报复了,他只是随手从天上拨落几颗星子,然后再星盘上用星丝牵住天上几颗宫星练成一个即简单又玄妙的阵型,然后把那个师兄的头发栓在连接空星的星丝上,就回房睡大觉了。
这阵法是他自己闲的蛋疼捉摸出来的,由星盘牵制星阵,还用别人的头发祭主宫位,穆有才说,这是比蛊还可怕的阴局阵法,除了他没人可解。
于是当天晚上那位倒霉的师兄就疯了,大半夜的乌拉乌拉怪叫着冲到院子里发疯,动静大到四位仙师都被惊动了。
因为那个师兄把自己扒的浑身赤|裸,脸上涂满脂粉,披头散发的在院子里唱淫诗浪词,从十八摸唱到玉箫吟,淫}靡露}骨的让好人家的孩子听了都脸红,非但如此他还指着四位仙师破口大骂,从村野尻夫到腌臜老屁精,什么难听骂什么,骂的在场看热闹的人险些被他的动情动声,声情并茂给打动了。
倒霉师兄不是寻死两字怎么写,骂完又开始嘻嘻哈哈的追逐漂亮的小师妹,追到女孩子们满园乱跑,四位仙师感觉这辈子的老脸都被丢尽了,这传出去可怎么好!
仙长想把他制住,而倒霉师兄浑身似有结界保护,陆忘川用的阴沟子里的把戏一时也把四位仙师难住了,只知道倒霉师兄被邪门的阵法操控了,布阵的人修为不深不是他们的对手,而他们一昧的低头寻摸闹事主,却没想到抬头看看天。
倒霉师兄一闹就闹了一天一夜,什么傻事都做了个遍,也把自己这辈子的脸面都败了个干干净净。
楚华年摇头叹气的去找陆忘川让他收了阵法,陆忘川也觉摸着差不多了,闹出人命可不是他想要的,于是把星丝一掐,阵法立即就破了,随后又腹黑的又给倒霉师兄念了一个清心咒。
于是乎疯了一天的师兄登时想起自己做过的丑事,每一桩每一件都是足以被人提出来咳牙缝嘲笑半天的,当即就大病了一场,病好后脸色枯黄眼珠灰白像个活死人,倒像是真被人施咒做蛊。
不等仙长逐他下山,倒霉师兄的家人就把人抬走了。
陆忘川听闻这个消息时正和穆有才相对而坐,研究如何把星盘的宫位和卦盘的爻位相连,听罢心不在焉的问:“谁?哪一个?”
楚华年简直想捶他一顿,这世上还有人比他更腹黑缺德不要脸吗?感情这位大爷已经把这桩事儿忘了!
好在楚华年磨着牙比较自己的剑和他的脖子哪一个比较硬的时候,小师弟想起来了。
“哦——”
陆忘川一脸恍然大悟,然后又埋下头,说:“这不行,穆师兄,你等我晚上回去画一个星阵图”
楚华年:……
现在,无论陆忘川看起来有多么的乖顺老实,纯稚又灵气,楚华年都一直坚信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腹黑狐狸,缺德又阴险,十分热衷于喂你一个蜜枣再扇你一巴掌,在背后捅刀子的小人。
楚华年腹诽起他来一向不客气,这会儿在心里又把他做的那些缺德事拿出来骂一边,咬着牙根说:“大法师就是段师兄,你给我好好听人说话!”
一条胖头条耐不住他的围追堵截撞到石壁上啪唧一声硬生生的把自己的撞晕了。
哈,真是条傻鱼。
陆忘川把鱼捡起来,索性一屁股坐在水里,伸长胳膊从岸边拔了一根草穿着鱼嘴说:“好好听,那个和尚师兄回来干嘛”
楚华年二话不说捡起一块石子就朝他咂了过去。
说了半天原来是对牛弹琴!
陆忘川也不躲,石子砸进他身边的水里溅起水花湿了他半张脸,他嘿嘿笑了笑,懒洋洋的说:“现在是谁不好好说话”
少年的声音很清澈,说起话来总是一绕三拐,尾音上翘,很有些软绵绵的妩媚意味,如今他一双桃花眼眼角上吊,下巴出落的也是越来越尖,清秀的有些富裕,隐隐有些狐族的狐媚样子。
陆忘川把鱼扔上案,拧一把湿淋淋的头发,说:“你没事干了不去缠着雨棠哥,缠着我干什么,拿着鱼回去吧”
楚华年一脸嫌弃的捏着鼻子把鱼提起来,伸长胳膊恨不得离它八丈远:“它,它还在动啊,是活的?”
陆忘川翻个白眼,捧着水往身上淋:“多新鲜,我还能抓一条死鱼么”
楚华年遛狗一样把鱼背到身后往回走,走了没几步忽然又折回来了,掏出一叠子画像展开给他看:“对了,你看,昨天我去藏书楼找书的时候发现有这么一叠子修为尚可的狐狸精,你看看,有没有你那位大恩不言谢的恩人”
说着把画像一幅幅的展开给他看。
陆忘川坐在水里扫了几眼,捧起水搓着胳膊说:“没有,不用找了”
“我也觉着不大靠谱”
楚华年啧了一声,收起画像看他一眼,忽然灵光一动:“欸?你不是说你没爹吗?”
陆忘川看着他,等后文。
“我看你这面相,没准他不是你恩人,是你爹”
陆忘川:……
楚华年提起鱼扭头走了,浑身的熏香被风送出二里地,衣襟轻盈绶带随风,真是好一只迎风招展的雄孔雀。
陆忘川:“你爹!”
你才是狐狸精,你们全家都是狐狸精!
陆忘川生了闷气,把自己都搓红了才上岸,小时候的习惯没改,他习惯性的把衣裳在水里揉了一边,然后刮在树杈子上等晾干。
一点没有仙门弟子风范的只着一条长裤抱着一块星盘就开始打坐了。
他抬头看看阳光明媚的天空,阖上眼进入冥思。
这些天他一直在寻一个空子,异想天开的想用手中的星丝牵引八卦,这显然太天马行空了,但天为乾,地为坤,乾坤包容万物,万物又皆有灵,天与地难道就那么严防死守,不留一丝空隙?
世间无绝对,既然天上的星星他都用运用自如,那么牵扯地势又有什么不可能?陆忘川从来都是不相信‘天道正统,乾坤有序’的,什么‘不可能’在他这里都是‘试试看吧’,而这一试,则是不到功成不罢休。
他曾在课堂上试图用星丝牵住三爻,被乌巢仙师发现后好一顿责罚他。
老师说他眼高于顶胆大包天,还没学会走就想着飞,这乾坤地理万丈山河你懂得了多少?!连自己的命主星尚且找不到就想着挑衅天地秩法了,敢煽动乾坤密令有朝一日有你好受的!
给我闭门思过三天!
老仙师气的不轻,而这番话陆忘川也确确实实的听进去了,也是,现在他虽身为九微派弟子,修仙第一名派,但是他在这里过的什么日子他很清楚,人人都可踩贬他不说,连这位看起来对他很用心的老仙师都是教起他来都是深藏不露,也是是他火候未到,陆忘川头一次老老实实的听话思过了三天,发现他现在太急躁了,太苛求成功,太希望把这些所谓的同门,所谓的仙长都踩在脚下了。
急功近利,总是不好的。
于是学乖了的陆忘川暂且放下将乾坤划一的胡思乱想,而是想先把星盘中的玄妙,老仙师至今没教他的一些奥秘,学通透。
陆忘川进入无我的境界,在心境中拨动星盘,而他怀里的星盘在冥冥之中收到主人的指引,星丝开始渐渐的无限伸长,一根根星丝上绵绵不断的滑过星芒,延伸向天空,每一根星丝都自发的找自己的宫位,人眼不可见的织起了一副天网。
他的命主星到底在哪里?常人的命主星都位于星阵中央被星阵保护,而他的命主星却游离于星阵之外,似乎有意躲着他不见,每一回都在陆忘川即将找到的时候离奇消失。
这是说他命主星不定,还是他的命运不稳?
此他时参不透其中奥秘,只能散开全神的灵力和神识寻找他的命主星,他必须在走出玉昆山之前找到他的主命星。
注满灵力的星丝牵住天上的星位,形成一个复杂又玄秘的星阵大图,每一根星丝都满载主人的神识寻找方圆内外的命主星。
陆忘川灵力渐渐耗尽的时候,忽然发现一根星丝有变动,离开了原先的宫位循着一个奇异的轨迹的飞了出去,难道找到了?
他更加专神凝心,将全部的灵力都汇入到那根星丝上,只感到星丝越飞越远,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漫游云端,一直追到第一重天也没有发现主命星的踪迹。
在往上就是天了,陆忘川狠一狠心,操控星丝径直闯入第一重天,到第三重天的时候,星丝被密集的云层紧紧牵绊住再难前行。
已经有些撑不住了,但他依旧像冲破云层的阻隔往更深的天阙去,但是那根星丝就像被堵在洞口里的银蛇,任它怎么横冲直闯,依旧止步不前。
陆忘川想运用真气硬闯时,云层忽然迸射天光,像是爆裂之前的漏光,紧接着云层越积越多越来越厚,一道天雷就这样在云层中炸开了,星丝灰飞烟灭。
陆忘川豁然睁开双眼,精疲力竭满头大汗,他抬头看了看天,却是已经入了夜。
为什么会引天雷,他只是想找到自己的主命星而已,难道这也算有违乾坤秩法,不尊山河密令?
又一次的失败让他心生恼怒,同时也意识到,他的命运绝非一般。
用真气调息自己的时候,他又听到一声惊雷炸开,不再是在天上,而是就在他的不远处。
紧接着,天边闪现丝丝缕缕的银光,又是两道天雷降下,像是要把大地炸出裂痕。
陆忘川起身把衣裳套上,顺着那一道亮光走进了老林子。
他想的没错,果真是有个山中修炼的精怪在历天劫。
☆、上下求索【四】
陆忘川起身把衣裳套上,顺着那一道亮光走进了老林子。
他想的没错,果真是有个山中修炼的精怪在历天劫。
靠着树远远地看去,那不过是一只刚修出人形的玉毛狐狸精,小狐狸精被天雷劈中化出原型,气息奄奄的躺在地上,周遭的土地被劈出一个大圆坑。
看来它已经扛不住了,然而五雷轰顶还没结束,又一道天雷劈在它身上险些让它行销骨损。
小狐狸无声的抽搐着,唇角泛出血丝。
陆忘川隔岸观火不嫌腰疼,缺德的想你没事修什么仙,连他这人都险些修不成,更别说你这小妖了。
还有,这天劫是真狠……
陆忘川看了看天上正在蓄力爆发最后一道天雷,想了片刻,脱下自己的外衫,拿在手上抖了抖,只见外衫上闪现作古文字,是一个仙诀。
在旁人眼中,陆忘川整天和穆有才混在一起,是无所事事且脓包无用的,谁也不知他这五年里下的多少功夫把咒语,仙诀,星盘当成每日的必修课,一天没落下过。
陆忘川走过去把外衫搭在小狐狸身上,又信手在它身上一挥,封住这个护身仙诀,晃着袖子就走了。
身后的天劫又开始了,陆忘川一脸漠不关心的索然无味,走两步摘一片叶子,还是一样的讨人嫌。
回到清心苑,他想找洛雨棠谈一谈今天的遭遇,走到门口听到里面传出楚华年的笑声,还有洛雨棠轻柔的说话声。
绣花枕头还赖着没走,陆忘川脚一转去了穆有才的房间。
穆有才万年不变的拿着卦盘研究,见他进来半晌才抬眼瞧他一眼,二十多岁的青年迟缓呆板的跟老头子似的。
好在陆忘川早就习惯了穆师兄这深藏不露的古旧,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炖的鱼”
穆有才指指桌子上被罩住的一只碗:“吃吧”
陆忘川着实饿了,掀开篮子就开始吃,不用他说,穆师兄也算的出今天他遭遇两次天雷的事儿。
“怎么回事儿?”陆忘川用舌头剃着刺问。
穆有才像挂了一个磨盘的脖子慢腾腾的摇了摇,说:“正在算,你的命主星,非比寻常”
陆忘川叹口气,无精打采的说:“我倒希望它平常点,老躲着我是怎么回事”
穆有才终于说话快了些:“别胡说,命主星是你的命门,既然你找不到,别人也找不到,总比摆在明处让人算计的好”
陆忘川点点头,喝着鱼汤自言自语道:“什么时候我才能练剑呢”
穆有才宽慰小师弟:“很快,别急”
陆忘川抹抹嘴,拖着下巴望着噼里啪啦的灯花发怔:“穆师兄,如果有一天咱们可以离开这里,你走吗?”
穆有才又恢复了放个屁都要兢兢业业的拖拉性子,拨着卦盘半晌没说话。
他是名门望族穆家庄的第五代庶孙,虽是个小子,却不受家大业大人丁兴旺的穆家重视,加上他人又这么脓包呆板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早早就得了穆老爷白眼心烦,等他七岁那年就找一个修仙练法光耀门楣的由头给送上山了,到了山上他依旧没有半点改变,慢慢的也就受同门的冷眼排挤,不受重视,人也无趣的很,除了吃饭喘气人有三急外,就整天抱着卦盘神神叨叨的窝在角落里,人们只知道他怪异孤僻,谁也不知他如今已经可以推演八卦预测未来,他和陆忘川一样,都在人眼不可见的地方默默的发狠用劲儿,建树非常。
下山,他也想过下山,但是他下山后也没地方去,和陆忘川同病相怜。
陆忘川觉着自己问错话了,因为他的脸色看起来越来越凝重,刚想搓着手向他赔个不是的时候,就听到他说:“南海出事了”
“……啊?”
陆忘川忽然有些反应不及。
穆有才手指如飞的拨动爻位,语气果断:“南海出蛟龙,惊动乾坤卦象,已起四方震动,大司命正着手盘查蛟龙的去向,也许明天九微派就会派人前往协助”
蛟龙?这真是百年不遇的妖物,土蛟怎可成龙,即成龙则必引祸乱。
“逃走了?”
“嗯”
穆有才算着爻位忽然眉心一皱;“这,怎么?我怎追不到它的去向?”
陆忘川张了张嘴,连穆有才都追不到这妖物的去向,此蛟龙非同小可啊。
看来好戏要登台了……
穆有才忽然抬起头看着他,眼神明亮又笃定:“那天雷?”
陆忘川愣了愣,呐呐道:“不会吧,我看的清楚,是一只小狐狸,才修炼成精的小狐狸,还险些被劈死了”
穆有才再次陷入沉思,也觉得是他想的太多。
“……南海是十大封地之一,如今蛟龙出世,南海封地必然破封,这到底预示着什么呢……”
陆忘川自然知道四大玄宗把乾坤山河分为十大封地,是封锁地狱,稳定人间的核心,可是现在南海封地却破封了……
还真是好大一场戏。
南海封地一破,四大玄宗也就不得不露面了。
陆忘川用手指挑灯花,他忽然想看看,传说中立下乾坤密令,签下山河契书的四位玄宗大家,到底是什么人物。
对了,下个月不是就能见到一位吗?叫什么来着?
哦对,重殊大法师。
第二天,南海破封的消息果然传到了九微派,一大早,所有的弟子,无论是剑修还是丹修或符修,都被聚集到鹰扬场,放眼过去好不壮观。
四位仙长难得的一起露面,绝弦站在高台之上挑兵选将。
南海现在太乱了,封地一破,震慑阴域法器消失,从地底爬出的厉鬼阴魂,和魔物妖邪正举兵进攻南海圣地,逼迫大司命退位。
九微派弟子大多热血沸腾,主动请缨想要大展一番身手,连楚华年都想随行。
这可是个一战成名,扬名立万的绝好机会。
陆忘川是里面的异类,站在队伍的最后面闲的蛋疼拽自己的绶带玩,但他觉得这些不自量力想去找死的师兄师姐们比他更闲的蛋疼。
唉……
真是我看诸君多有病,诸君看我应如是啊。
你们开心就好。
旁边的穆有才一直脸色低沉略有所思,陆忘川扯扯他的袖子,问:“怎么了穆师兄”
穆有才叹口气,摇头道:“他们不该去”
陆忘川笑了笑:“可他们争先恐后的抢着去,咱就别操这份闲心了”
绝弦挑了几十位位得意弟子,正要领兵出发时,天上传来异响。
一只浑身洁白的凤凰拖着华丽的尾羽朝这里飞来,凤凰背上驼着一个人,那人身着一袭红袍,身披白色斗篷,用白纱盖住发髻蒙着脸,有些像西域女子不过多暴露皮肤的装扮。
跟着白凤凰飞来的还有两团魔气,魔气在空中变化出两个人形黑影,他们张开利爪冲向那个女人,狠绝的想要取她性命。
那个女人明显深受重伤,她站在凤凰背上赤手空拳的挡住两个天魔的攻击,面纱也被一个天魔的利爪收走。
虽隔得远,陆忘川也一眼看的出那女人有一张明媚灵动的姣好面貌。
这美人还很坚强,丢兵弃甲被两个天魔围困依然能周旋其中明哲保身,法力高深非泛泛之辈所能及。
“大司命!”
看了一会儿戏的绝弦忽然叫了一声,然后抽出剑就冲了上去,与此同时四位仙师也纷纷施以援手。
天魔虽恨戾,但寡不敌众,被围攻落败后化风逃了,青崖和绝弦当即就御剑追了过去。
白凤驼着重伤的大司命缓缓落地,神女和她的坐骑均身受重伤奄奄一息,不知此前经历了怎样一番恶战,陆忘川站在人群外围向里张望,忽然就很敬重这位大司命。
灭绝师太紫微仙长把大司命扶了起来,命人收拾客房摘取仙药以给大司命疗伤。
大司命面色苍白,殷红的唇角血丝淋淋,靠在紫微身上气息虚弱道:“本尊,是来请救兵赶往南海收伏群魔”
就是病了,也是病如西子胜三分。
紫微十分尊敬这位神女,说:“小道的同门已经赶往南海,大司命再次疗伤即可”
南海属她所执掌的封地,如今面临失守,她身为天界神女怎能坐视不管。
“重殊法师尚在抗敌,我怎能咳咳咳——”
陆忘川咂舌,这位大司命也是个固执强势的女人,死要面子活受罪,都这样了你怎么回去,回去也是添乱子。
“大法师赶到了?”
紫微面露喜色,不禁是她,连被选定前往南海参战的弟子们也精神一振纷纷士气高昂,似乎此行稳操胜券。
大法师已经赶到,那他们稳赢啊!
陆忘川觉得他们很傻很天真。
紫微仙长安置大司命去了,令弟子们一刻钟后再次集合出发。
楚华年背着剑急匆匆的赶到清心苑和洛雨棠辞行,似乎此行他是冲着功成名就去的。
陆忘川在一边咳牙说闲话:“师兄,到了那里你别一根筋的往前冲,跟人当石头踮脚都不够,能躲就躲吧”
楚华年矜贵的斜他一眼:“哼,要是我不闯出什么名堂来,我就不回来了,不成功便成仁!”
陆忘川:……
见过缺心眼的没见过这么缺心眼的。
洛雨棠倒是秀眉一敛,道:“别胡说,安全要紧”
得了神仙哥哥的温柔嘱咐,楚华年险些喜极而泣,搓着手心站了半晌不肯走也不说话。
洛雨棠问:“怎么了?”
楚华年一狠心一咬牙,大着狗胆就抱住了他,把他箍的紧紧的,还没等对方反应过来就着急忙慌的缩回手一溜烟的跑了。
“我走了——”
陆忘川颇为惊讶,没想到他骚包的空有其表的楚师兄还有如此胆识,平日里见了洛雨棠那可真是真如小人见了君子,一脸长戚戚的谄媚相,别说动手动脚,连手脚都不敢乱放。
七年过去了,楚师兄终于长出息了。
陆忘川端着一碟瓜子继续咳,慢悠悠的又晃到了穆有才的房里。
洛雨棠站在原地呆了半晌,久久的脸一红,转身回房了。
陆忘川站在穆有才房间里的窗户边,看一眼洛雨棠紧闭上的房门,唇角一勾,又看向院子里的梧桐树。
从怀里掏出一根星丝从窗口甩了出去,星丝缠到梧桐树上渐渐向上攀爬,转眼就延伸出无数根把梧桐树的枝干紧紧缠住,而后隐没进树干里。
亭亭如盖的梧桐树的树枝上竟冒出个一个个花苞,花苞以人眼可见的速度绽放,开出一朵朵洁白美丽的梧桐花。
绿叶间白花攒动,在温柔明媚的阳光下飒飒生光,微风吹来飘洒花瓣雨,花香吹了满园。
洛雨棠打开窗户,几片花瓣飘进他的窗子里。
陆忘川见状笑了笑,关上窗户把院子里的风情留给他。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
君知我知。
☆、登峰之行【一】
围困南海的群魔绝不是一般的妖魔,他们进退有序修为强劲,更重要的是,这些魔物只是一些冲在前方的杂兵碎将,他们似乎都被人牢牢的操控统领着,然而能操控邪魔的东西,那就是修为更深的魔道中人了。
你坐龙床千百载,不闻四海兴风浪。
业火烧宫的那一天,三生老祖如此对谢家最后一任天子说道,谢家龙脉也由此断送,到了此时,倒也成了真,果真是拿捏因果,好轮回啊。
九微派弟子赶到之时,没有上前参战,而是被迎到琼华宫,南海最后一道防线,也是大司命的宫殿。
各大门派齐聚,以九微派青崖仙长为首讨论这次魔族来势汹汹究竟是受何方实力所驱使。
楚华年粗略看了一圈,除了九微派,穆家庄,朱雀宫,赫连氏族,这四足鼎立的修仙门派齐聚外,其他一些轮不上号的小门小户,和一些颇有修为的散修也来了不少,但这南海大司命的琼华宫也不是人人想来便来的,能踏入这道门槛的人多多少少也有了些真本事,所以放眼望去,也算是人才济济了。
纵使人人都人模狗样,能入楚华年的眼的依旧是没几个,因为他本身就门第及高,身份尊荣,皇亲国戚不说,还是九微派的得意弟子,所以即使楚华年‘足不出户’声名早就远播了,风评怎样暂且不论,修仙界谁都知道当今的小王爷正在九微派学法,这就够了。
不想搭理那些想和他攀谈的俗人,这些前辈众口不一莫衷一是也争论不出什么东西,楚华年自己出了大殿,站在台矶下往下看。
琼华宫建在南海之上,是一座空中楼阁,比海市蜃楼还要美上三分,向下一望就是沉阔的海水,往日南海总是或波涛汹涌,或沉静温柔,而现在也彻底换了模样,这片海似乎在酝酿着什么狂风巨浪,浪花一层层的翻涌激荡出骇人的咆哮,似乎海底有什么东西在作祟,想要掀起滔天巨浪荡平南海。
天色是死一般的阴沉,海面在翻腾咆哮,浪花几乎打到琼华宫,空气中飘窜着异样难闻的味道,似乎真的,大难临头了。
海风送过来的潮湿腥气太难闻,楚华年用袖子掩着鼻子,开始有些不耐烦,不明白里面那些人在吵什么,大敌当前怎么不冲锋上前,反倒窝在营地里吵架。
腰间箍着的腰带忽然收紧了一下,楚华年按住它,要带上一根丝线慢慢缠绕到了他的指头上。
这是再告诉他别轻举妄动?
楚华年虽然骄傲,但他不自负,也就勉为其难的笑纳了小师弟的好意。
缠到他指头上的是星丝,他身上这条腰带也是陆忘川做过手脚的,据陆忘川所言,没什么大用,保你一命是足够的。
“楚师弟手上缠了什么东西?”
一个人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旁边,英眉剑目气势硬朗,是一向和楚华年面和心不和的绝弦的弟子之一,周越霖。
这位周师兄的资历比他老,剑术也在他之上,但是他那和他师傅相比有过之无不及的桀骜自负是楚华年看不顺眼的。
小王尚且对人都客客气气,哪里轮得到你到处飞眼白?!
哼,凡夫俗子。
“没什么”
楚华年把手垂到袖子里:“一根线头而已,周师兄怎么出来了?”
“出来透透气”
周越霖目光平平的扫了一圈四周的岛屿,斜着唇角笑说:“你看,方圆百里都没有活物了”
楚华年瞥他一眼,没理他。
都没有活物了,这厮还笑的出来?
周越霖非但笑的出来,还笑的野心勃勃信誓旦旦:“里头都是些什么庸人散修,排不上位的村野之夫也妄图来分一杯羹,哼,真是可笑,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和咱们名门之派共处一室吗?”
楚华年抬头望天,装聋子,懒得搭理他。
腰带忽然又紧了紧,勒的他有点难受。
楚华年索性把腰带截下来重新系,并且手脚挺重,希望这位野鸡飞到凤凰群里,自命不凡的周越霖师兄看出他心气儿不顺,别再烦自己。
周越霖在他系腰带的时候毫不避讳的盯着他,斜勾的鹰眼一瞬间暗了许多。
“楚师弟这条腰带看起来,有些眼熟”
楚华年即使对他厌烦的很也没有表现出一分,此时听他竟注意起自己的腰带,觉得这人真是可笑透了。
“应该是戴过几次吧”
周越霖摆出一副颇为傲慢的姿态,笑道:“不,我是在雨棠师弟身上见到过”
楚华年脸色一滞,没说话。
周越霖带着寒意的眸子在他脸上拂过,说:“柳叶合心,我不会记错”
楚华年掸了掸袖子,不以为然的笑道:“是吗,真巧”
洛雨棠的确有一条一样的,这两条腰带本是一对儿,是他死皮赖脸非要送他的,原来他也戴过,并且被这小人看到了。
楚华年有了些许被人窥破秘密的心虚和愤怒,更多的是愤怒,洛雨棠这个名字怎么能从这种人的嘴里吐出来。
楚华年理着绶带轻飘飘的笑说:“周师兄还真是强识博记,连一条相似的腰带都记得如此清楚,师弟我自愧不如”
说完一供手:“失陪了”
回到大殿里,这些大能依旧在吵个没完没了,楚华年听了几句漏音,终于明白了他们窝在大营不上前线的原因是什么。
重殊大法师已带着三百护持迎战去了,考量到他们的能力和不肯合作精神让他们暂且退居大营等候消息。
看看这群把天下苍生放嘴里,尔虞我诈埋心里的大能们。
楚华年觉得大法师真是有先见之明。
这不仅仅是一场四方降魔这么简单,他们都想在这场战役中有所建树好流芳千古,最好是不费一兵一卒而斩获功名,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就是,如今仙门林立,随良莠不齐,但终究是个竞争对手,诸神榜名额有限岂能人人成仙,那还要天界做什么,如果善良的害死同门,也是这些人的重点考量,仙人的鬼算盘打的一个比一个响。
还没等他们按资排辈争论出谁头一次送死谁负责捡漏的时候,天光一瞬间暗了下来,像是天被一块破布兜住,只露出一层薄薄的亮光,与此同时,南面传来巨响,像要震破河川。
人群纷纷跑出去看,只见南方海面上升起两条水龙,水龙咆哮着冲向对方扭作一团缠绕厮杀。
这是又开战了……
一些胆子大的不由分说就朝南方飞了过去,陆陆续续无数道人影随即赶了过去。
楚华年夹在人群中间,直觉越往那里靠进就越艰难,就像一道无形的结界在阻隔他们靠近,好在青崖联合众力劈开结界,这才进入厮杀已久的战地。
说是厮杀真是一点不为过,无数魔兵鬼将山精鬼怪把南海海面上围了一个水泄不通,三百护持和一些修士和他们混战在一处,刀光剑影,血色模糊。
这位鬼兵已天魔为主,天魔都是堕入魔道的修行中人,以吸取活人的精魄和灵力增强自身的修为,所以那些被天魔穿体而过命丧当场的修士都被吸取血肉和灵力,然后坠入海面,。
魔与人的混战,就是无尽的厮杀,道不同不相为谋,自然一心想至对方为死路。
纸上谈兵了很多次,可面临实战,楚华年被眼前这血腥残忍的一幕震慑住了,愣愣的盯着一个打散天魔精魄的修士,那个修士浑身浴血,发丝狂舞,神情癫狂,倒向也是入了魔,修士的剑还未从天魔身上抽出,就被两个青面獠牙的鬼兵张开利爪穿破胸膛。
修士双眼陡然放大,两个鬼兵一左一右抽出利爪,竟生生的将他的身体撕成两半,一个鬼手中还握着他的心脏,丢进嘴里吃了。
两半尸体落入猩红一片的海面,渐渐浮起一层血肠肉糜。
然而厮杀还在继续。
楚华年脸色刷白,和他一样被吓呆的人不在少数,赶来助战的人群早已被冲散,更多人被拉入这场生死博弈。
楚华年在犹豫要不要临阵退缩的时候,只见海面上升起一道白光,紧接着一个黑袍男人紧随其上,他们身后各跟了一条张牙舞爪的水龙,海水化成的句龙向上腾飞的同时搅起海面震动,漩涡四起像是要把所有人都吸入海面,楚华年险些稳不住身形掉下去。
稍有不慎掉入海水的修士不在少数,他们被海中的妖魔缠住手脚缴住喉咙,纷纷拍打着水面求救。
楚华年抽出佩剑踩在脚底御剑飞了下去,停在海面上朝一个年轻女子伸出手:“快!把手给我!”
那女子被两行獠牙咬住喉咙,尚有余力把手递给他,楚华年刚想把咬住她脖子的鬼头敲死的时候,只见那女子的头颅像被折断的枯草一样向一边掉了下去。
女子尚睁着双眼,只是眼中惊恐,看着楚华年死不瞑目。
尸体沉入水底,头颅被鬼群抢食,一个佳人就这样香消玉损。
楚华年看着海面呆了片刻,然后坐在剑上向上升起。
忽然觉得,这个仙,修的真没意思。
“大法师,你还想用这水牢困住我第二次吗!”
听闻一声男子的癫狂笑声,楚华年看向那两位交战的两军统领。
两条水龙异常凶猛凶狠的冲向彼此,龙尾扫起千层巨浪,像是要和对方同归于尽,龙啸声足以毁天灭地。
水龙扭作一团向上腾飞,终于随着一声响彻天阙的龙啸声,两条水龙均被炸开洒下一场暴雨。
段重殊旋身一扫打禅坐下,在虚空之上双手合十口中念动佛咒,一道罡风从他身后刮起朝魔君扑了过去。
罡风煽动海面凝聚雨滴瞬间形成一面巨大的水牢将黑袍男人紧紧锁在其中,水幕像被秋风扫起的落叶一样飞速旋转。
魔君狂笑一声,随即一声巨响打破水牢,伸出袖中利爪飞向尚在打坐的段重殊。
“也轮到你吃些苦头了!”
段重殊早有准备,双眉紧锁躲也不躲,身上的袈裟被厉风吹的呼呼作响。
在魔君的利爪逼至他的眉心的时候,一道水墙破海而出,转眼升起百丈高,在他们之间升起一道壁垒。
这道水墙有佛光庇护坚不可摧,魔君察觉大事不好转身就逃,而百位护持不知何时已纷纷打禅坐在海面上空,不偏不倚,正和段重殊围成一个诛魔阵,纷纷念动佛咒,阻隔魔君的各个去路。
魔君围到一处就会升起一道水墙围追堵截,最后被牢牢的困在诛魔阵中无路可逃。
以海为牢,以天作阵,这位大法师,当真……不是浪得虚名。
三百护持转动佛珠念动佛咒,佛音抛洒九州四海。
诛魔阵中传出男子痛苦至极又悲愤不甘的咆哮声,激荡的海面更为动荡。
罡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每一下都几乎被吹散魂魄和真气,海水像被搅翻了一样兴风作浪,似乎真正的战役此时才被拉开序幕……
楚华年御剑不稳,他修为不够抵抗罡风已经难上加难,无论做什么都心有余力不足。
天魔也被罡风所影响,不少修为浅的被吹了个魂飞魄散,而剩下的修为高深之辈则是咆哮暴怒,再次大开杀戒。
楚华年就是被瞄住的其中一个,一个天魔飞向他的时候,他想也没想的转身就逃,抽走脚底的剑临空飞走了。
然而天魔携一阵邪风魔气转眼就逼至他的身后,已然伸出利爪。
楚华年没有一眯的逃窜,好歹他也是仙门弟子,于是架起长剑回身朝他扫了过去。
他虽已经修炼出了剑气,但他的剑法真如陆忘川所说,只是个花架子,这一剑扫出去微力不足破绽有余。
天魔喉咙里沉沉的嗤笑两声,然后一道黑风扫出去卸去他绵软的剑气,紧接着探出利爪抓在他的心口。
楚华年只觉一道厉风刮来,随后心口一痛,人已如被扫起的枯枝落叶向后跌落了下去。
摔在海岛坚实的地面上,胸腔里的五脏六腑险些被震出来,楚华年捂着被刮去几层皮肉,正冒血的心口艰难的站起来。
手中的剑已经被毁坏的变了形,和他的主人一样狼狈不堪。
天魔转眼追到,这下楚华年终于看清了他长什么鬼样子。
只是一个披着黑斗篷的人形,斗蓬里似乎只是一具阴森森的骨架,从袖口露出的手掌也是无根青白发黑的骨头,被斗篷盖住的头部里黑气滚滚,头骨中镶着两只赤红的眼珠。
当真是个魔。
楚华年挥剑指着他,心想就算死也不能被他吃掉头颅,未免太难看。
天魔抬起右手,手骨上渐渐凝聚一团绿油油的鬼火,那火球越燃越大,还散发着焦臭味。
在那团火球被扔过来的时候,楚华年扔下剑掐一个仙诀试图做法抵挡,然而他口诀还没念完,火球已经把他吞没。
这鬼火威力太大,楚华年闭上眼睛认命的想,完了。
然而还没等鬼火烧到他的头发,浑身的灼热却忽然消失了。
楚华年腰间的腰带忽然断裂,从他身上滑了下来,缠绕在他手上的星丝也变的焦黑,化为灰烬被风吹散了。
是这个腰带救了他一命。
对面的天魔再次架起双手,两团鬼火从他手中燃起。
楚华年连忙捡起破剑挡在身前,却发现那天魔的身形被斜劈下来,打散了。
一位白衣少年走到他面前,双手合十问道:“楚公子,可有大碍”
楚公子第二次捡了一条命回来,愣了大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尚在人间。
“……无碍,仙友是?”
白衣少年面目俊秀一派沉静,道:“大法师护持式神菩提子,法师已驱赶妖魔,楚公子请随我回去”
☆、登峰之行【二】
楚公子第二次捡了一条命回来,愣了大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尚在人间。
“……无碍,仙友是?”
白衣少年面目俊秀一派沉静,道:“大法师护持式神,菩提子,法师已降伏妖魔,楚公子请随我回去”
星丝断了——
陆忘川看着星盘里忽然崩裂的一根星丝,然后拨动星盘找楚华年的命主星。
好在,命主星尚在,只是闪烁不定,看来他只是受了重伤。
只是他留在楚华年身上最后一道保护符被破,若楚华年在遇到什么危险,他也山高皇帝远,管不着了。
这几天穆有才一直在卦盘上推算南海的状况,可以说是一切都了如指掌。
一刻钟后,穆有才抱着卦盘走出房间,对他说:“灾消了,南海暂安,正在收拾残局”
陆忘川坐在梧桐树下缝小人偶,闻言没露出多少喜色,淡淡道:“师兄呢”
“安全,过几天就回来了”
陆忘川笨手笨脚的缝布:“就是说他们今晚赶不回来了?”
“还有些余孽要收拾,南海封地破封很容易再起祸乱,马虎不得”
陆忘川点点头,手一歪,针扎进他的指头里,登时就冒出血珠。
陆忘川嘶了一声,把手指含进嘴里。
“你干什么”
穆有才在他旁边坐下,翻了翻桌子上的针线和碎布头,还有两个成型的歪瓜裂枣小人偶扭曲着四肢躺在布头里。
他指了指院子里一个若隐若现的占测星阵图,又指了指暗下来的天色。
天上只有寥寥几颗星子,那几颗星子被地上的星丝缠住,忽明忽暗,似乎还不安分的想逃走。
穆有才皱了皱眉,本就凝重的脸色这下更深沉了,跟谁家爹死了一样。
“……方才我也算到了山上的方位有波动,还以为是我想的太多,现在看来的确有异响”
又缝好了一个粗制滥造的小人偶,他正拿着炭笔画鼻子眼:“你没算错,就今晚”说着笑了笑:“我还说玉昆山空了的这两天怎么这么太平,原来是一招引蛇出洞,敲山震虎”
俩人相对而坐,一个一脸丧气,一个专心缝小人,着实有些怪异。
于是洛雨棠端着一盆洗好的衣裳回来的时候问了一句:“怎么了,忘川在干什么?”
陆忘川摇摇手里的小人偶,笑嘻嘻道:“扎个小人玩”
洛雨棠摇摇头,在院子里晾衣裳。
陆忘川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梧桐树。
梧桐树上的花已经凋的差不多了,此时最后一朵梧桐花颤颤巍巍的从树枝上飘下来,那姿态竟然颇不情愿。
“入了夜就快了”
陆忘川点点头:“嗯”
然后把缝好的小人偶点了点,三个,想了想,又咬破自己的手指在每个小人上滴了几滴血。
“这是你的阵眼?”
穆有才拿起一个翻看。
陆忘川见他双眉紧锁,以为自己疏漏了什么,忙问:“有什么不对?”
穆有才看了半晌,才说;“也……太丑了”
陆忘川翻个白眼,人偶一收起身走了。
等吃完饭入了夜,陆忘川走进洛雨棠的房里,说:“今天晚上你别出房门,来,我给你画个圈”
洛雨棠正靠在床头看书,问:“今夜不太平?”
他是个聪明的,早在陆忘川扎小人的时候就察觉到了异常。
陆忘川胡乱点头,从星盘上抽出一根星丝,然后再指间一撮,一根变成一把,一把变成一大把,然后把星丝让他的床账上扔了过去。
星丝把他的床缠了个结结实实,像结了一张大蜘蛛网,连人影都看不清了。
陆忘川又在床四周画了一个圈,又把一个人偶扔在正中心,一道庇护星阵登时从地面浮现。
洛雨棠被困住几句动弹不得,哭笑不得道:“忘川,这圈也太小了”
“我还嫌大——”
说完朝门外喊了一声:“穆师兄,好了吗”
穆有才出现在门口:“嗯,我已经把房子作阵护住了”
陆忘川拍拍手上的灰,交代一句:“你别乱跑”
洛雨棠:……
他也没地儿跑去。
“你们两个小心些”
陆忘川摆摆手,关上房门和穆有才出了院子。
入了夜的玉昆山很安静,就连天上的星辰就静悄悄的闪着光,半轮残月渐渐拨开薄如蝉翼的云层,清辉淡淡。
但就是这份宁静才让人心生不安。
“后山封好了吗?”
“嗯,除了山门有法器护持,八荒六合全都封好了”
穆有才面有愁色,继续道:“忘川,咱们顶的住吗?”
陆忘川盯着手里的星盘:“顶不住就不顶了,尽人事听天命吧,而且我觉得,我已经足够善良了啊”
说着朝他眨眨眼,一脸的古灵精怪,仿佛还是小时候的德性。
穆有才笑了笑:“你总是……”
“嘘——”
陆忘川忽然示意他噤声,神色在一瞬间严肃起来,抬起手里的星盘静观其变。
错综复杂的星丝像一排琴弦一样被拨动,与此同时天上被陆忘川拴住的一颗星子忽然灭了。
穆有才迅速掐指算了算:“后山有异动”
而且这异动不小,穆有才感觉的到他埋在地理中的卦阵隐隐嗡鸣,似乎在告诉主人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散开了,一个飞向山门,一个奔往后山。
谁都知道清心苑里一共住了三个人,一个病秧子两个窝囊废,若是他们胆敢谣传今夜有妖魔攻山,恐怕会被乱棍打死然后丢下山。
这种风险,陆忘川才不会冒,而且,守不住就不守了,正和他意。
后山的一草一木在晚风的吹拂下晃动如鬼影,今夜的一切都是如此的不同寻常。
陆忘川随便捡一块空地坐下,双袖一震,从袖中飞出无数道银丝,星丝蘸着月光飞上天幕找到各自的宫位,由陆忘川怀中的星盘一脉相牵。
天幕上的星子练成一个三十九宫大封阵,阵眼正是牵制星盘的陆忘川。
一道邪风从地面钻过来似乎想冲到陆忘川身上,被无形的结界挡住,紧接着四面八方无数道邪风在地面上朝他滚动而去,而且力量迅猛之极。
这斜风虽然猛,但陆忘川顶得住,他心中默念咒语,结界光芒一绽把四面邪风击碎。
然而主角此时才刚刚登场,他坐在山林中的一块空地上,林中黑影晃动卷折飞花落叶,山中修炼的精怪纷纷现身,在他周遭巡视着寻找契机下手。
他睁开眼看了看,这是从南海逃过来魔?不过一些修为小可的山精鬼怪而已。
一只蛇妖吐着信子朝他游过去,虽是黑莽精,却已修炼出一张美人脸,只是尾巴尚在。
“忘川君,你怎么……”
这蛇妖实在算不上美,不仅青面赤眼不说,还风骚的很。
没听她把话说完,陆忘川牵动天上一根星丝朝着蛇妖抽了一下,这一下把蛇妖活生生的抽成了两半,人身和尾巴彻底分离,披头散发的躺在地上嘶吼尖叫。
星丝又朝她劈头抽下来,蛇妖被劈成四瓣,瞪着赤红的眼珠再没动静。
其他的精怪见状更为忌惮他,纷纷后缩。
陆忘川扫视一周,唇角一扬,说:“不想死就过来吧,正好拿你们试试法”
忘川君在此,山精鬼怪纷纷退避。
他倒是小小的失望了一把,还以为是多厉害的妖魔,白费了他这么大精力。
正想抽身离开的时候,耳边传来穆有才神识传音。
“忘川,竹林禁地,快!”
原来是一招调虎离山?!
陆忘川眼神陡然一暗,留下一只人偶拿起星盘赶往竹林。
“你怎么样?”
飞窜之中他问了一句。
穆有才说:“还顶得住,你当心”
陆忘川踏在树梢上飞到竹林,还未进去就感觉到里面浓重的煞气。
这是冲谁来的?大司命分明不在这个方位。
来不及细想,陆忘川从天上抓一把星丝洒向竹林,星丝纷纷缠在竹子上,天幕陡然被拉近许多。
魔气被星丝困住,并且找到了天上星阵的主人,均携带者浓重的煞气一路缴落竹叶冲向陆忘川!
陆忘川不退反进,钻入星丝中央再次席地而坐,把星盘抛向头顶。
星盘没有落下,而是在竹林上飞速旋转,周身迸射星芒落下三十九根星丝洒在地面钻入地心。
天上一道阵,地上一道阵,不知能不能镇住这群来势汹汹的妖魔。
一团团魔气在上下两道行阵中横冲直撞寻找出路,更有化作白骨黑袍的天魔冲向陆忘川想毁了他这个阵眼。
天魔的蚀骨的响声近在耳畔,陆忘川紧闭双眼把星丝缠到了自己的筋骨之中,然而天魔煞气太重,修为高深,他布下的星阵光芒越来越弱。
陆忘川双手如飞的又下了一道咒,这下缠住他筋骨的星丝被他蹦的更紧,在耗尽他的真气不说,也即将绷断。
不知不觉,他竟面无血色满头大汗,也没料到自己竟然能挡住他们,并且挡这么久。
一个天魔发出诡异的笑声,在鬼影飘舞的竹林中分外要意让人毛骨悚然。
他伏在陆忘川耳边说:“忘川君,你这是做什么——”
陆忘川心中升起几分怒气,又是忘川君,他和这些魔物不熟用不着这么客气!
从天而降由数根星丝编成的星鞭朝天魔身上抽了一鞭,天魔低吼一声,随即更加迅猛的冲撞他的结界,地面都为之颤动!
穆师兄,我顶不住了。
他在心里用内力传音。
留下阵眼,跑!
陆忘川掏出怀里最后一只人偶丢在阵眼上,连星盘都没有拿,人化风逃走了。
不知他的星阵能顶多久,陆忘川一直逃出竹林才回头望了一眼,恰好看到林中的星光消失,天地霎时漆黑一片。
穆师兄!
他连忙在星盘中找他的命主星,却没有找到,似乎是奇异的消失了。
不是灭了,而是消失了,他去了哪里?
陆忘川收起星盘就想去山门找他,全然不顾竹林里的群魔正袭向九微派。
“你找的人在我这里”
谁的声音?
陆忘川凝神一辨,发现这话是蹲在树枝上的一只浑身羽毛火红的怪鸟说的。
那鸟直勾勾的盯着他,似乎是有人透过它的眼正看着他。
“你知道我找谁?”
怪鸟纹丝不动,而声音确实由它发出,更确切来说,是被人所操控。
“一个在山门前作阵的男人,你若是想找到他,就跟我来吧”
怪鸟展翅飞走了,浑身燃起红光。
陆忘川想也没想的紧随其后。
闯过竹林,前方就是禁地。
☆、登峰之行【三】
烛火微凉夜未熄,
庭前落花伴秋雨。
竹瑟箫音弦外意,
问君归期未有期。
——丁卯三十四年纪萧郎。
烈火鸟飞进一片密林寻不见踪影,陆忘川回头看看身后的老树。
这些树似修炼出了精魂,在他身后悄然移动,摆成一个枝节横生错综复杂的阵型,陆忘川粗略的扫了一眼,发现它们只是在守护山顶,并非刻意想把他困住。
山顶是一片更为茂密的千年树林,甚至比玉昆山更有灵气,几件竹屋坐落在山顶,四周均有树精守护。
玉昆山旁竟然还有这样一座幽深静谧远离尘嚣的仙山,他在这几年中从未听闻过。
山顶的竹屋下砌着几层迎客的台阶,左面搭着几根竹管把屋子后的山涧流水引到小院里形成一个浅浅的池塘,池塘里游着几尾锦鱼,倒很清雅。
除了竹管中的水流泠泠声,小院里在没有其他动静,安静的就像世外桃源。
陆忘川走上台阶停在正中的一间竹屋门口,抬手敲了敲,没人应他,倒是飞到池塘边喝水的翠鸟叫了几声。
陆忘川想了想,擅自推开门进去找人,说一声:“打扰了”
房间里依旧没有人,一帘白帐把外堂和内室隔开。
他把手上的星丝缠好,小心翼翼的掀开纱帐,往里看了一眼,却顿住了……
里面什么都没有,除了四面墙上挂满画像,空荡荡一片什么都没有。
那些画像把墙上贴的满满当当不留一丝余地,甚至地上摆着许多没处悬挂的,他不是没见过画像,让他惊异的是那些画像均画的是同一个人,一个剑眉皓目气宇不凡的男人,他身着侠衣手持长剑,一静一动顾盼飞扬,三尺青锋与天争雄。
这个人,好像是在哪里见过?
陆忘川走进去停在一张画像前,看了许久也没想起在哪里见过他,反倒瞧见了踢在人像旁的一首诗。
闻说萧君名万家,
不见白露与蒹葭。
书卷散尽江南墨,
扬鞭扫尽洛阳花。
昨夜共枕西江月,
今朝两别各天涯。
三生三世菩提下,
十里葬地十里花。
————丁卯二十四年,纪萧郎。
陆忘川双眉皱紧,什么三生葬地?
怎么又是三生葬地?
他至今连不周境都没弄明白是个什么地方,这个三生葬地同样困扰了他多年,看不懂就换一幅。
他发现每幅画像上都提着一首诗,林林总总洋洋洒洒,不下白首。
陆忘川一幅幅看过去……
独上高楼望日暮
枫叶梨花秋簌簌
月在江心总恨晚
魂梦只能随鸳鸯
信筏三千六百卷
又写离情寄萧郎
————丁卯三十六年,纪萧郎。
昨夜西风烂漫秋
今朝东岸起烟波
庭前不识过马客
看尽天地逆旅人
————丁卯五十三年,纪萧郎。
春寒暑暖又一年
云中谁家燕归来
潇潇远树三江外
一半秋山等斜阳
————丁卯年八十九年,纪萧郎。
纪萧郎——
纪萧郎——
纪萧郎——
纪萧郎——
…….
数不清的离愁别绪情深意切寄萧郎。
陆忘川粗略一算,从丁卯二十四年到如今,竟已过了五百多年。
用五百多年思念一个人,看来这里的主人是个痴情种。
“看出什么来了?”
一道清泉般绵软带笑的男声在身后响起,正是他在竹林里听到的声音。
陆忘川回来看,身后却没人。
一道风掀开纱帐吹进来,像几个温柔的姑娘一样把陆忘川给推搡了出去,然后纱帐垂下,把内室数百幅思萧郎遮住。
“不是找人吗?过来”
陆忘川走出屋子,随着声音找到了竹屋的主人。
本以为是个姑娘,却没想到是个男人。
那个男人靠在屋外看着他,穿一身松松垮垮的半旧不新的靛青长袍,长发垂在肩背上,眼中唇角都含笑,两道青烟淡淡新月眉,一双春江潋滟目,身姿妖袅,清俊非常。
那是个极漂亮的人物,他把双手拢在袖中,懒洋洋的靠在屋外含笑不语,柔情蜜意的像一滩水。
陆忘川规规矩矩的朝他拱了拱手:“叨饶先生了,我师兄在哪里”
又瞄了他两眼,陆忘川心想,他是不是蛇妖?因为这人的身段像是绵软的没有骨头一样,似乎不靠在墙上就会站不住似的。
然而温柔似水的蛇妖大人并非是不靠着墙就站不住,他往前走了两步,只是像是踩在棉花里绵软而没有力道,走了两步就原地坐下,抱起趴在他脚边的一只黑兔子,问:“你是陆忘川?”
“……是,请问先生”
“别急”
纯骨笑吟吟的打断他:“许久没见过活人了,这地方原是九微派弟子不许来的,既然来了就和我说说话吧”
这里就是禁地?
陆忘川四处扫了一圈,视线回到那个男人身上,见他语貌亲切温柔,实在不算是什么邪祟魔物,但禁地之所以称为禁地,那就是不能摆在明处的禁忌了,那又是什么禁忌?
九微派的秘密怎么这么多,他非得弄清楚这片禁地的禁忌不可。
陆忘川在他对面盘腿坐下,摆出一张无知脸:“这里是禁地?那先生你又是什么人”
纯骨笑看他一眼,摸着兔子说:“做什么假,我知道你,如果这里不是禁地,怕你还不闯呢”
一眼被看穿,陆忘川不再惺惺作态,又问:“先生是什么人”
“……姓名早就丢了,这十步山上的精灵们都叫我纯骨大人”
“十步山?”
纯骨把兔子放跑,又把一只鸟接在掌心,逗着鸟说:“方圆十步之外,我哪里都不能去,这山就叫十步山了”
十步之外哪里都去不得,那岂不是被锁在这间竹屋里了……
并且按那题的诗看来,他至少已经被囚禁在十步山五百年,那他把自己引来又是干什么?
纯骨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笑道:“我想请小仙友帮个忙”
仙友?
陆忘川抬眼看着他,他也是修士?
“先生请讲”
纯骨看向池塘里的几尾锦鱼,那目光悠长又空旷,似乎又有年那么长,望穿了池塘中的水光,说:“你也看出来了,我走不出这山是因为我浑身无骨,离不开这山上的灵气滋养,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浑身无骨?一个人怎么会没有骨头?
陆忘川有所预感,问:“什么忙”
纯骨忽然笑了:“放心,不是让你帮我寻我的骨头,我是想求你,倘若有一天,有人擅动了我的骨头,请你绕他一回”
这话说的怪异之极,陆忘川只觉得云山雾罩不得其解,又似乎听懂了一些,一时没有回应。
纯骨朝他伸出手,唇角笑意柔和,眼中殷殷期待:“拜托了,忘川君”
陆忘川皱了皱眉,看了看他伸到自己面前的手,犹豫了片刻,把手搭在他的掌心:“只要先生能告诉我师兄在哪,在下一定答应”
纯骨握住他的手,垂下眼眸却不言语。
一道真气顺着他的掌心迅速涌向他的胸膛,陆忘川猛然抽出自己的手。
这个人在窥视他的心境!
陆忘川站起身冷冷道:“先生这是干什么,萍水相逢而已,还要看看我的过去吗”
“……你去过不周境?”
纯骨的面色依旧柔和,只是眼神有几分莫测,没等他回答又问:“什么时候去的,又几时出来了?”
这人既然能轻而易举的窥探他的心境,法力修为一定不容小觑,陆忘川正没地方闹明白不周境是个什么地方,此时见他问,也就乐的说。
“七年前”
说完顿了顿,有道:“十八天后出来了”
纯骨忽然笑了笑,说:“一旦堕入不周境,十天八天怎么可能出的来呢,在里面十八天的不是你吧”
陆忘川面无表情的等他后文。
纯骨笑着笑着忽然低声叹了一口气:“你在人间,只知道日转星移十八天,不周境中却是永夜,十八天……就是一百八十年啊”
陆忘川愣了愣,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无话可说。
十八条就是一百八十年,就是说,那个人被困在不周境中一百八十年?
竟然这么久……
纯骨又道:“小仙友,好生专心修法,切勿胡思乱想生心魔”
“心魔?心魔又是什么东西?”
“修士一旦心生执念,那就是心魔,不周之境心魔铺路,生了心魔就会堕入不周境,进了不周境,不脱皮换骨,是出不来的”
陆忘川笑了一声:“胡说,我不是……”
话没说完戛然而止,他是出来了,然而却有人代他留在哪里,留了一百八十年,也不单单留了一百八十年。
然而十八天后,他回来后只是对自己说了一句,上路吧。
究竟是为什么呢?
穆有才揉着脑袋从左面的一间竹屋里走出来,似乎是大睡了一场。
穆有才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拖拉呆板的像头老牛的性格在现在看来是优点,他悄悄的走到陆忘川身边和他们一起默默无言各有所思。
即将走出这片禁地,和穆有才离开的时候,纯骨对他说:“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
陆忘川心不在焉,闻言草草点了点头就走了。
路上穆有才问他:“去哪”
“……先回去吧,雨棠哥还在那”
俩人抄近路想从后山神不知鬼不觉的摸回去,却在路上被一个小妖拦路。
陆忘川心烦的很,朝着小狐妖耀武扬威:“走开!”
小狐妖却不依不饶的跟了上去,胆大包天的揪住他的袖子。
陆忘川拧着眉头回头一看,发现这小妖是个狐妖,才齐他腰高,一脸的稚气未脱,脑袋上两只狐耳还在呼扇呼扇,背后一条毛茸茸的尾巴晃来晃去,圆溜溜的眼睛怯怯的看着他。
对方可爱又无害,陆忘川扯回自己的袖子,转头继续走:“没有仙草给你”
小狐狸又拉住他的袖子,又软又糯的叫了一声:“恩人——”
陆忘川一听,匪夷所思的回头:“你说什么?”
小狐狸不知从哪掏出一件衣裳递给他,晃着尾巴甜甜的又叫了一声:“恩人”
陆忘川把衣裳展开一看,发现是自己几天前搭在历天劫的狐妖身上的外衫,此时已经被雷劈成烂布条了,要不是上面仙诀尚在,他根本不想认。
穆有才杵在旁边当木头,就是心里有千百句话他也会推心倒腹一番筛检出一句非说出口不可的,其余都烂在肚子里,而此时,很明显的没什么好说。
陆忘川看它一眼,十分大尾巴狼的把衣裳又扔给它:“认错人了”
小狐狸固执的跟在他屁股后头,似乎是想跟定他。
日行一善还能惹来麻烦,陆忘川有点糟心。
眼看后门近在眼前,小狐狸还跟着他,陆忘川回头凶神恶煞的吼了一句:“再不走放狗吃了你!”
说完抓住穆有才胳膊身形一闪,人已经闪进门内,又扇起一道风关上后门。
作者有话要说: 本人无能,诗词剪接全靠生搬硬凑,自个儿写那么几句也是不明所以,各位看客得看且看。
其实,每天涨个收,还有人看我写的东西,我已经……很满意了!(傅园慧脸)
☆、登峰之行【四】
回到九微派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满地狼藉,不少的殿宇被损坏的只剩半扇或只剩顶梁柱,地上青灰落瓦,刀剑零落,还有血迹。
陆忘川一路捡着空地走向清心苑,心道昨晚真是闹的不轻,如今九微派肯定损兵折将了。
他一路都心不在焉,走到清心苑门口的时候忽然被穆有才拉住手腕。
“怎么了?”
陆忘川看他一眼,见他直勾勾的盯着前面,于是顺着他的视线一看,忽然嘿嘿笑了笑。
看来昨晚损兵折将的不轻,百十个人都在清心苑的门口,他们都衣着散乱,狼狈不堪,正提着剑虎视眈眈的盯着他和穆有才,那凶狠的眼神,仿佛昨夜是他们袭击的九微派。
当紫微仙长板着一张冰山丧夫□□脸从人群中脱颖而出的时候,陆忘川就知道他们此行何意了。
挣开穆有才的手朝他们走过去,陆忘川不再摆出乖顺老实的笑脸,萧索冷淡的眉宇斜挑出几丝冷芒,紧抿着唇角暂且藏起心中的敌意和杀气。
很显然,这群人是来兴师问罪的。
“你们两个昨晚干什么去了!”
灭绝师太一开口就非同凡响,抬起剑指向他。
陆忘川扫了一圈在场的人,眼神动了几动,没说话。
怎么说?说什么?说他们昨晚去封锁玉昆山八荒抵御天魔了?说出来连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更别说这群人明摆着输惨了输急了输疯了,浑身仇恨和恼怒无处发泄,急需找一个替罪羊了。
真是撞到人家的剑刃上,想不被放血都不行啊。
陆忘川没头没脑的摇了摇头,感觉有点肝疼。
“仙长!昨晚就是他们两个偷偷跑了出去,一个去后山一个去前门,就是他们给那些邪魔通风报信!”
一言激出千层浪,所有人都七嘴八舌的口诛笔伐他们两个投敌卖国这一可耻的罪行。
“山门和后山都有法器护持,要不是九微派中有奸细,妖魔怎么会毁掉阵法!”
“这两个人整天钻研歪门邪道,练了什么下九流的法术也未可知!”
“昨夜就他们跑出去了,不是知道有邪魔攻山是什么?太无耻了!”
“哼,和魔道为伍的小人!”
“罪无可恕死有余辜!”
陆忘川一言不发的把这些辱骂全盘接受,只觉得这些人真是好瑰丽的想象力,难道他们忘了清心苑里住着两个一无所是的脓包窝囊废吗?
破坏阵印引魔兵入侵?听起来好威风啊。
也难为他们想的出来。
紫微见他只顾看看着天空神游四海,一脸的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无礼之极的态度更为激怒她。
陆忘川只感到一阵风扫到自己身前,还未来得及避开,就被一脚踹翻了。
紫微仙人暴怒难当,这一脚当然不会客气,灌了内力的一脚把陆忘川踹出几十丈远。
“孽徒!你还有什么好说!”
陆忘川重重的摔在地上,心口一阵灼热阵痛,他缓了半天才慢悠悠的站起来。
穆有才跑过去扶他,却被他不着痕迹的推开。
“仙长既以定罪,弟子无话可说”
陆忘川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笑道:“只是那位师兄看错了吧,昨晚明明就我一人出去,那位师兄是看到了我身上的鬼影吗?”
紫微回头严词厉色的问道:“你看清楚了?到底几个人!”
“这,天太黑,弟子没看清”
“都是废物!”
穆有才像是被定住的眉眼动也不动的看着陆忘川。
陆忘川低声道:“你不留下,他们还会为难雨棠哥”
紫微仙长派人把陆忘川关进石牢中,等四位仙长回来后共同发落。
然而石牢已经被捣毁了,摇摇欲坠的一点关不住人。
紫微长袖一挥:“关入藏书楼,日夜把守!”
于是陆忘川被丢进藏书楼,门窗上锁,连阳光都只漏进来一丝半缕。
陆忘川揉着心口在一排排书架中走过,倒是因祸得福,平常他可没有资格踏进藏书楼,这里囊括了上下千年的修仙密卷,平日里他想看什么星算密卷都得靠楚华年偷偷拿出来,等他誊抄一份再偷偷的还回去。
陆忘川暂且忘了自己死囚徒的身份,一排排书籍扫过去,想找到十九式剑谱。
一楼没找到就上二楼,二楼没有就上三楼,三楼还是没有。
古书被他扔了一地,翻遍了藏书楼也没找到剑谱之类的东西。
陆忘川坐在地上有些气馁,正捉摸着反正自己死到临头了,要不要一把火点了这藏书楼给自己陪葬。
答案是肯定的,于是损人不利已的腹黑狐狸拍拍屁股站起来找火匣子,排在角落里的两张长案被他翻的乱七八糟东倒西歪。
或许使这些千年密卷命不该绝,火匣子没找到,反而在长案上一叠泛黄的白宣纸里发现一张夹杂其中的画像。
又是画像,但这一张可不是寄萧郎了。
陆忘川也是闲的蛋疼,坐在地上把画像摊开,见上面画的依旧是一个男人,这画像很旧,上下的卷轴都磨损掉色的不轻,纸张也隐隐泛黄。
不同寻常的是这画像四周绘有明黄密文,这文子陆忘川认得几个,是象征九微派的密文,楚华年的袖带上绣着几个。
但这密文,他似乎在别的地方也见到过……
陆忘川捏着下巴沉思,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五年前初次进山时被青崖领进一个山洞里拜师的时候,那个山洞里就挂满诸如此类的人像,其中还缺了一张,如此看来就是这一张?
这画上是一个男人,很年轻的男人,刚及弱冠的模样,着一袭白衣披着一件白狐披风,没有持剑,而是站在一株梅花树下,手捻花枝朝着画像人抬眸一笑。
这男人虽年轻的很,却已仙姿灵动,卓越不凡,眉目间英气烁烁,很有年少英豪的稳重之风。
这一天没干别的,净看这些赛神仙的人物了,而且眼前这一位貌似还是他的同门前辈。
这张画怎么会在这儿……
陆忘川忽然就把心静了下来,看着画中男子久久的没有动静,似乎能从中看出什么…..
思绪渐渐变得散漫,陆忘川没察觉道到画中男子唇角一扬,对他笑了笑。
“欸,醒醒,小伙子醒醒”
听到有人在叫他,陆忘川睁开眼,一脸刚睡醒的迷茫相。
“醒了?你到这儿来可不是专门来睡觉的”
他对面坐着一个男人,一身朴素的白衣,正是画里的年轻男子。
陆忘川眨了眨眼,感觉他还在梦里,然而这个梦境未免也太过真实。
一方小小的庭院,几间屋子,一院的夏花彩蝶,他就坐在院里的一株大桃树下,红的粉的桃花正扑簌簌的往下落,渐渐的在他肩头落了厚厚一层花瓣。
白衣男人笑的很开怀:“你的时间可不多,还要继续发呆下去吗?”
陆忘川又看向他,惊异的眸子中闪烁不定。
“……画中幻境?”
白衣男人摇摇头:“是我留的一道读心决,你心诚,就进来了”
陆忘川无师自通:“进的你的心?还是我的心?”
“我的心”
白衣男人说:“你的心太乱”
“……前辈也是九微派弟子?”
“是也不是,我以十九式剑法入道,也算和他们有些渊源”
白衣男人一语窥破他的心境:“你不是想学剑法吗,我教你”
陆忘川警惕的问:“为什么?”
“就当你我有缘吧”
“你是谁?”
“好说,至阳道长弟子,穆清平”
至阳?至阳道长是谁他不知道,可这位穆清平他是有所耳闻的,似乎是百年前的一位人物,一百三十年前谢家江山稍露国运坎坷的势头时,当时有一位七皇子,名叫谢重华,封号祁王,就是这位祁王外御强敌,内稳山河,结束了当时长达十几年的朝堂之争,辅佐十一皇子谢瞬登基,大祁江山在他一手匡扶下风调雨顺了四十八年。
这位穆清平,文武双全的穆公子,是他的忠臣良将,左膀右臂。
据野史记载,谢瞬登基十年,国家稳定后,谢重华就和这位穆公子远离庙堂不知去向何方,后人在难觉察他们的踪迹,像是凭空消失了。
“你是穆清平?”
穆清平反问:“你知道我?”
“知道一些,你怎么会九微派剑法?”
“说来话太长,你若要听,那就听我慢慢道来——”
“不不不,不用了”
既然是挂在九微派石洞里的人物,想必非同小可,陆忘川跳起来兴奋道:“那就开始吧穆前辈!”
穆前辈还稳稳当当的坐在青石地面上,拂去肩头的落花说:“别急,不到时候”
“不到什么时候”
穆清平指指天:“等到晚上”
“为什么”
“因为你要练的不是十九式剑法,而是扶星剑”
陆忘川的机灵劲忽然一点都不见了,傻傻的问:“什么扶星剑,比十九式剑法还厉害?”
穆清平啧了一声:“怎么这么笨,你学了那么久的星盘,一剑挑星河你说屌不屌”
“……啊?刁什么?”
穆清平白他一眼,心道要不是看你是谢家后人,早把你轰出去了。
前辈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思维他参悟不了,陆忘川摸摸鼻子又灰头土脸的坐下了。
没一会儿,在门口听到几声狗叫,陆忘川探头一看,见一个挺拔英朗的男人牵着一条猎狗走进来了。
那男人虽一身布衣,却掩不住的英武之气,双眼如墨气势不凡。
穆清平也回头看了一眼,一脸认真的对他说:“那是你先人”
陆忘川:……
那男人把猎狗拴在门口的篱笆上,走到井边舀了一瓢凉水喝。
“人来了,你看看”
穆清平把陆忘川指给他看。
那个男人把瓢丢进井水里,深不可测的目光凉飕飕轻飘飘的落在陆忘川身上,扫了几眼,从衣襟里掏出一包青枣放在石桌上就走了。
陆忘川悄悄的问:“谁啊?”
穆清平把青枣拿下来,拿一颗在衣裳上蹭了蹭,边吃边说:“谢重华”
连双角稚子都知道大祁史书上有一位威名赫赫的祁王,陆忘川自然也知道了。
只是真的没想到这位穿着打扮像个农家汉,牵着一条猎狗提着两只兔子回来的男人竟然是谢重华?!
岁月到底对这位鼎鼎大名的祁王爷做了什么
还有,他们竟然没有化成灰?还是都是仙?
此时谢重华又从屋子里走出来,坐在不远处抡起斧头开始劈柴了,说了进门以来第一句话:“怎么领到这儿了,尽快把他送走”
陆忘川打一哆嗦,埋下头。
穆清平回头朝他嚷:“这是我徒弟,还没教呢你轰什么轰”
这位师傅真是好样的,陆忘川一瞬间有了些待在这里的底气。
“柴都劈了一个山高了怎么还劈”
穆清平说:“去做饭——”
陆忘川:……
他还是走吧。
祁王爷丢下斧头进厨房了。
陆忘川听这位潦草糊涂就认下的师傅胡天胡地的乱扯了一通,在心里说,所有有本事的人都是深藏不漏的,所以,等等再看吧。
扯了一会儿,穆清平也进了厨房,留下陆忘川一个人坐在地上吃青枣。
一顿简单的晚饭吃完,陆忘川陪着穆前辈坐在石桌旁晒月亮,祁王又牵扯猎狗出去了。
据穆前辈所说:“他在山上埋了几个网,我说你不能像给辽绥兵下套一样套野猪,死心眼的就是不信我”
陆忘川无语点头。
又等了一会儿,等到漫天的星子熙熙攘攘的全跳出来的时候,穆清平终于肯抬屁股了。
“走吧”
陆忘川问他:“前辈,剑呢?”
穆清平顺手从地上捡起两根树枝:“喏,给你一个”
陆忘川:……
默默接过歪七扭八的树枝,他感觉,这位师傅也不怎么靠谱。
作者有话要说: 有看过夺朝的吗?这一设定纯粹是为了满足我自己的恶趣味……
刚才吃了几口大西瓜,握草好尼玛甜!
☆、九死犹未悔【一】
几天后,三位仙长率领弟子们返回玉昆山,经过一番历练的少男少女们刚出发时的踌躇满志信誓旦旦不复存在,养在象牙塔良久,他们远离尘嚣身居桃源,都将修仙这一事当为此生荣华的奠基,却不知仙界与人间有条条秩法约束,人与仙之所以身份悬殊,则是因为天地之间的框架由着些试图挤进仙门的人守护,你有多大的雄心抱负,就须得付出多少代价,都是一群有野心的人舔着刀锋前进时时刻刻有被迎面劈成两半的风险,而这种风险的代价是等额的。
要么人死如浮萍散,纵使灰飞烟灭也不会有人记得你,要么重如泰山名垂青史。
强者为尊,这一生存定律到何时都不会改变。
经历南海群魔一战,九微派的气氛沉静许多,九微派死伤的每一个弟子都是玉昆山的统治者拿出去标榜门派的利器。
倒真有几分死亦为鬼雄的豪壮气派了。
楚华年回来后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一身脏臭的去清心苑了。
这次下山不仅是到南海助阵,他还偷偷的在街市里买了许多纸砚笔墨和精妙的小玩意回来给洛雨棠献宝。
一个大包裹里千奇百怪的小玩意总也拿不完,仿佛是个无底洞,洛雨棠几乎没有说话的漏子。
买的东西实在太多,楚华年索性呼通一声抽了一个底儿掉,拿起一个竹哨吹了一声,气儿都不带喘一声的问:“欸,我送你的腰带你有带过?”
此人满头大汗神采奕奕,且脸上的笑容有些放肆,洛雨棠噎了一下,说:“应该是戴过,怎么?”
楚华年摆摆手:“没事没事,戴着挺好,戴吧”
穆有才站在门口不知道观望了多久,听楚华年说了半晌的废话后终于耐不住了,走进来一板一眼道:“忘川被关起来了”
“……啊?”
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楚华年没想到九微派对陆忘川无情无理到如此地步,憋着心里一团怒火站了半天,然后把手里东西一摔走出去了。
穆有才一改拖拉,立马跟上去了。
楚华年办事颇有谋略,算的上沉稳,一路上他想了很多种陆忘川被关的假设性和可能性,从小历练出的处事圆滑八面玲珑此时终于派上了用场。
陆忘川为什么被抓,无非就是撞到了吃了败仗的紫微的刀口上,小师弟是个什么欠揍性子他清楚的很,平常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时候他尚且能装傻充愣不错吃眼前亏,可要是真到了生死相关的时候,陆忘川的狗熊脾气比谁都刁,比谁都硬,别说他面前站的是微不足道的紫微,就算是四大玄宗到齐,他也会梗着脖子不服半点软,不讨一点饶。
你不是看不惯我吗?刚好爷爷看你也不顺眼!
楚华年曾说他,也就是装的会做人,其实是一个耿直到害人害己的缺心眼。
找到原因,楚华年又开始想解决办法,很明显,现在找四位仙长说情是添乱,九微派刚平息一场动乱,正在恢复元气已经乱的很,这时候胆敢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弟子惊动修生养息的仙长,只怕陆忘川凶多吉少。
不能求情,但人一定要救。
楚华年站在被摧折的一塌糊涂的花园里,看着几个侍童收拾花园,看着看着忽然回头问:“大司命住在哪?”
穆有才不知道他脑中堪比孙子兵法的筹划计谋,一言不发的前方带路。
这种类似于处理家事,尤其是算不得光荣的私事时,由原道的客人出面说情是最适合不过的,更何况大司命是尊贵的客人。
楚华年有一百种说辞煽动仁慈善良的大司命出面为陆忘川求情,这一点面子,九微派必须的给。
“你打算如何说动大司命出面?”
高露台近在眼前,阁楼垂纱里,红衣神女正在焚香祈福。
楚华年没答,低声说:“去把忘川的星盘放在屋后,找一个隐蔽的地方丢在那”
穆有才不明所以,照办了。
楚华年整整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裳,装模做样的在地上寻摸着什么。
半柱香后,阁楼中的大司命掀开垂纱问:“这位道友,有何贵干”
楚华年朝楼上毕恭毕敬的拱手行礼:“不敢叨饶大司命,是因为几日前妖魔攻山时我的一位师弟到此处铺星阵做法弄丢了法器,被师傅怪罪关押责罚,在下这才冒昧前来寻找师弟的法器”
这样一幅金砌玉漆十全十美天然如意好台阶,四位仙长,你们下还是不下?
陆忘川已经忘了他来到那副画中多久了,穆前辈虽名曰教他练剑,却始终在打禅,并且这里的夜似乎永远不会散,天上的星星如斗大一个个亮的惊人,天幕低的似乎可以抬手摸星辰。
“你都学了什么东西,没有星盘就连最简单的八宫星阵都不会摆了吗?!”
前辈如此训斥他,于是陆忘川在漫漫长夜中不知道打坐了多久,试图摆脱星盘用心中意念牵制天上的星子。
身体越来越轻,似乎摆脱了肉体凡胎飞升了一样,陆忘川睁眼一看,发现自己仿佛处于星河中央,四周布满烁烁的星光,自己正虚空坐着,不时还有微风吹袭。
一根星丝就这样被风吹到自己面前,逐渐在他面前摆成一个星盘的形状,随后一根根星丝从四面八方吹来钉在星盘上,二十四个宫位一个不缺,就像如有实质的星盘一样。
陆忘川清楚面前的星盘不是实物,而是他心中幻化出的星盘。
这才想起乌巢禅师那句话,你只有做到以心画盘,才是真正的学通透了。
现在他的心就是一个巨大的星盘,二十四宫位,天地格局,尽在他心中,握在他手中。
信手拨动几根星丝,周遭的星子自发移动方位形成一个宫位玄妙的八宫星阵。
“好的很,接剑”
不知何时,一袭白衣站在星阵的九二离宫位,脚下踩着奇门。
这下不是粗制滥造的树枝了,而是一柄银剑。
陆忘川接住剑,无师自通的站在他的正对面,脚踏八宫星阵中震锁八荒六合的八生门之一,景门。
“扶星剑法第一式,路遥修远以周流!”
一袭白衣挥开长剑遥指星河,剑光与星光不分彼此,长剑茫茫行云流水,一招一式皆是玄妙,一静一动狂起沧澜。
陆忘川紧紧看着他的每一个招式,心中似乎被那柄银剑搅了个天翻地覆。
有的剑法形如银蛇势不可挡,有的剑法状如飞花进退难防,剑术总有高下之分,但无论是高是下总是各有规律可循,各有妙处可言,而此时在他眼前铺展开的这套剑法却……毫无章法。
没有章法就是没有规律可言,穆有才演练的这套剑法乱的狂舞生花,乱的气势磅礴,没有章法就是极大的霸道,而这套剑法霸道之极…..
无论他的身形如何变幻,他的剑气如何飞扬,陆忘川发现他的足尖一直没有离开过他足下的奇门。
不,并非毫无章法可循,那一招一式接连起来,分明是一幅星阵图!
心为阵,剑为星,这就是扶星剑?
陆忘川看着那一袭白衣狂放而霸道的身形,忽然自言自语了一句:“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当心你的八生门!”
一道银光朝自己迎面飞刺而来,陆忘川连忙架起剑去挡,剑刃相接霎时银光四射。
“守住你脚下的景门!”
八宫星阵八生门,也是象征着天与地的八荒六合,只有守住八生门,他才能守住自己的星阵,三奇六仪八生门,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陆忘川心中忽然通透之极,再无需看他的剑法,而是凭心而动,扶星剑本就是由心生。
八宫位周旋一周,陆忘川虽然被他咄咄逼人霸道又狠辣的招式逼的几乎筋疲力尽,但他守住了星阵八生门。
陆忘川拄着剑单膝跪在最后一道生门上,筋骨酸软浑身大汗淋漓。
脚下星阵忽然迸射银光,一袭白衣坐在阵眼闭眼打坐,从下而上的劲风把他的衣角吹起。
“第二式,吾将远近以自疏”
吾将远近以自疏,路漫漫兮难寻同路人,吾将上下而求索,却将远近以自疏。
八宫星阵缓缓转动,和坐在阵眼的男人一起向上升起。
陆忘川抬起头看着忽然变的遥远的星阵,方才还是位于其中,现在却各自一方。
那袭白衣站起身,再次舞动长剑。
陆忘川在远处观摩他的剑法,模仿他的一招一式。
第二式不比第一式那么霸道疯狂那么无可匹敌严防死守,而是像是狂风暴雨过后,春风细雨的温柔,收敛很多少年轻狂的浮躁和喧嚣,变的温柔沉静而耐人寻味。
第二式剑法并无许多杀伐狠厉,仿佛练的不再是人的剑法,而是一个人的心。
一个人既要敢于激流勇进才狂气傲,也要懂得孤芳自赏沉稳温柔。
细水长流的剑法仿佛面对的不是峥嵘尘世,而是高山流水绿叶修竹,韬光养晦中受益匪浅。
陆忘川徐徐站定,收剑回鞘,问:“前辈,最后一式是什么”
“扶星剑法最后一式,虽九死其犹未悔,若你心诚,日后定自会领悟”
路遥修远以周流,是上下求索。
吾将远近以自疏,是不争炎凉。
虽九死其犹未悔,则是,大道无形。
经历过大起大落,大喜大悲,若能叹一句虽九死其犹未悔,才是真正的超脱了。
此生何求?怕也只是此生无悔了。
“……前辈”
“到此为止,回去吧”
似乎从云头跌落凡间,陆忘川猛然睁开双眼:“前辈!”
“什么前辈,我是你师兄”
脸上被没轻没重的拍了一巴掌,陆忘川坐起来左右看看,发现正躺在清心苑自己的房间里。
“你怎么回事?”
楚华年说:“把你从藏书楼里抬出来足足三天才舍得睁眼,你神游到哪儿去了?”
陆忘川看他一眼,揉着脸说:“好好的活着呢?师兄”
楚华年眼角抽了抽,心道他还是昏死过去的样子比较顺眼。
陆忘川跳下床就往门外冲,撞开闻声赶来的洛雨棠和穆有才。
“你得去向仙长请罪呀”
楚华年在他身后喊。
“他们才懒得见我——”
陆忘川一路跑到后山,见周围没人,随地见了一根树杈就开始比划学到的剑法。
扶星剑的剑法何等玄妙高深,他如今只是刚学了个形,参透其中不到十分之一,况且要想修炼出剑气,也得下好多功夫。
好在他是最不怕苦,最肯下功夫的,捡起一根树杈就舞的不知疲倦不肯停歇。
幸好周围没人,要不他拿着一根树枝张牙舞爪的样子被人看到了,一定会被当作邪祟上身。
从白日烂漫到夜风寂寂似乎就在眨眼之间,陆忘川丢下被扯断了好几次的树杈,回头问:“怎么样?”
不知道什么时候,穆有才跟他到了后山,一直站在不远处看他拿着树枝刷一些乱中有序的剑法。
“谁教你的?”
陆忘川席地而坐,累的畅快淋漓,心中快活的很:“一个画里的前辈”
穆有才坐在他身边,在心里把他这句话解刨分析,没多问。
上山五年多,头一次这么高兴,陆忘川把双腿一伸,向小时候一样向后一扬晃着双脚,鼻子里还哼着小曲儿。
忽然瞥到地上一点闪光,陆忘川把那东西拿起来一看,见是个古旧的发青的铜板,应该是被扔在这里很久了。
小东西又青又旧还挺好看,陆忘川今日心情大好无处消遣,于是捡一根小树杈挑里面夹缝中的积土,仔仔细细的挑了干净,然后又拿到小河里洗了洗。
想了想,他伸手从空中抓了几根星丝,把星丝绑在铜钱上,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的确实挺好看。
拿着抛了一个圈,陆忘川看看身边的穆有才,忽然把他的手拉过去,将铜钱缠在他的手腕上。
陆忘川笑嘻嘻的说:“你看,挺好看”
穆有才晃了晃手,系的老老实实的铜钱晃了几下稳稳当当的躺在他的手背上,把手垂进袖子,没说什么。
陆忘川躺在草地上枕着双手看星河,说:“穆师兄,我想下山”
“……什么时候?”
“明天”
穆有才想了想道:“明天不行,十几天后祭祖,所有弟子都必须敬香礼拜”
“那什么时候可以”
“祭完祖”
陆忘川雷厉风行的把行程敲定:“早上祭祖,咱们晚上下山”
作者有话要说: 法师大人就要出场了
☆、九死犹未悔【二】
陆忘川那套不知从哪学来的扶星剑法,楚华年从未耳闻,乍一看来只觉乱,再看觉察其中乱中有序,打破剑术之中承转起接的所有套路,不按套路让人防不胜防,攻守兼备真是邪门极了。
陆忘川自从学得了扶星剑,就恨不得天天辗转于星阵之下脚踏八生门练剑,不吃不喝不歇不睡已经是常态,天天在后山一待就是一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谁也找不到,久而久之将近半个月过去,他的剑法也精进不少,颇有些一剑挑星河,两剑扫狂澜的气势了,和楚华年过了几次招,竟也能赢他。
再说楚华年,从南海捡了条命回来也开始专心研习剑法,只是他没有陆忘川的野心,只求遇难保身足以,见小师弟睡了一场醒来糊里糊涂的学了一套颇为霸道的剑法,于是把自己的佩剑送他,还贴心的往剑鞘上多镶了几颗宝石,真是再兄友弟恭也没有了。
但陆忘川觉得那些明晃晃的东西碍眼,扣下来扔了。
楚华年看到自己原本光鲜华丽的佩剑到了他手里就变成秃子,气的捶胸顿足,真是暴殄天物!于是陆忘川躲了他好几天,倒不是怕他,而是楚师兄叽叽歪歪的烦的他不得了,索性抱一堆饼连着吃住在后山好些天,反正每回查夜寝的人都当他不存在。
如此半个多月过去,转眼祭祖降至,今早所有弟子都要装束得当前往鹰扬场向道教老祖师敬香礼拜,陆忘川一大早就不再房中,又是彻夜未归。
穆有才在后山的找到他的时候,他正用剑在地上画八宫阵图,一脸过于专注而显得有些痴惘的表情,嘴里还念念有词,有些像练的走火入魔了。
然而他火候不到,此时自然不会走火入魔,他这几天一直在思考前辈不肯教的扶星剑第三式剑法,九死其犹未悔,到底如何挖掘,前两式的每一招他已经练的熟能生巧信手拈来,唯独这第三式,也是登峰一式,他此时却一头雾水,丝毫没有头绪。
前辈说日后他自会领悟,但是他不想等到日后。
“穆师兄,你看这八宫八位八生门”
陆忘川的剑锋拖着地,一步一动,在八宫位上辗转一周,然后竖起长剑在天上虚构出星图,郎日乾坤霎时出现每一个生门若隐若现的的星象。
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我守的住,但紧紧守住确是死门,扶星剑又怎会至于守住八生门呢?……是要打开吗?”
穆有才看着他凝眉深思的侧脸,只觉得他真是……不世之才,这才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竟然已经能够将星途掩于剑术当中,将二者划一,想起几年前他说要将自己的星盘和他的卦盘宫位与爻位相连,或许能铺一张天罗地网,制衡乾坤。
现在看来,竟是不远了……
陆忘川还以剑指着天上的星象,百日阳光顺着他的剑锋流下来,剑光烁烁一直流到了他的眸子里,狭长微吊的眼角凝起两团乍暖还寒的金雾,俊秀的有些刻薄的唇角紧紧抿着,挺拔修长的身形像他手中的长剑一样高亢而锐利,浑身的气势有些张狂,有些凛冽,非同一般的年少轻狂,意气风发。
他随意箍起的发馆有些散乱,两缕头发从额角掉下来轻轻的垂在脸侧,额头明亮又光洁,下巴尖翘的有几分锐利,眼中涨潮着若即若离的金雾,整个人竟有些沉阔萧索,深不可测。让人不敢将眼前此人与七年前那个调皮捣蛋满肚子坏水儿的青葱少年像联想……
不,他一直都是小师弟。
“找我干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忘川把自己神游到星图的思绪拉回来,问穆有才。
“马上祭祖了,快回去换衣服”
陆忘川收剑回鞘,不耐烦的瘪瘪嘴,一路甩着袖子跟他往回走。
“这些名门大家真是吃饱了撑的,今天祭这个明天敗那个,哪有这么多神仙要敗”
还没回到清心苑,陆忘川隔老远就闻到了楚师兄那一身春风十里吹不散的熏香味。
楚华年正在院子里围着洛雨棠打转,因为素日闭门不出的洛雨棠今日穿上了九微派的校服,一套青衣白衫清逸仙灵,层层叠叠衣角流风,连陆忘川看了都长着嘴好半天没合上,再看看神仙哥哥旁边那位骚包的雄孔雀,感叹真是好端端仙灵灵一颗大白菜,被猪拱了。
回到换好衣裳,陆忘川嘴里叼着包子,混不吝的用自己油乎乎的手扎着腰带说:“走走走,不是急的很吗”
楚华年捏着鼻子避他如蛇蝎,和洛雨棠走在前面。
天光破晓,九微派的鼓乐就未停下过,仙音一直传入山脚下。
一路上陆陆续续的碰到同门,男男女女都收拾的非常得当,面有喜色赶往鹰扬场,热闹的好像逛庙会。
打陆忘川被楚华年带人从藏书阁抬出来之后,其他人对他的偏见日益加深,本就是无权无势的乡下孩子,能够拜进九微派已经是让人匪夷所思,还敢和妖魔有所牵扯,这真是自断了在九微派的后路,人人见了他都鄙夷的白上一眼,或根本不乐意瞧他一眼。
陆忘川刚一出门就人气爆棚的收获无数白眼,自带讨人嫌的万丈光芒,方圆十步之内鲜有人烟。
对此,他乐的消停,一路上和穆有才讨论究竟如何才能不死守八生门,能不能将八生门打开。
只是穆有才有些跑神儿,本就话少,现在话更少,反常的让沉浸在自己乐于‘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畅想里的陆忘川都发现了。
“怎么了穆师兄?”
穆有才垂着眼一脸寡淡的说:“穆家庄也会来”
陆忘川眨眨眼,明了。
这次九微派祭祖,是修真界一件当之无愧的大事,各方由头脸的门派家族都会登门庆贺,自然少不了三足鼎立的穆家庄。
穆有才虽是穆家庄的子孙,确是穆家家主寻花问柳的一个意外,出身低微打小不受重视,若是穆家庄的人待他好一点,就不会把他送出门求学了。
“没什么”
穆有才淡淡道:“或许他们都忘了我在九微派,没什么”
他着重强调这没什么,仿佛怕别人不信似的。
楚华年是九微派中的风云弟子,这时抛头露面的好事自然少不了他,带着两列同门少男少女位于人群最前方,躬礼欢迎远道而来的诸位贵客。
鹰扬场虽是个习武场,但布局却精美豪阔,颇有林园风。
开阔方圆的的青石地面四周是一圈流觞曲水,曲水旁长亭十步一望,花厅八步一隔,此时正好礼待上客。
九微派的弟子除却十几位在前方迎客的,其余都站在习武场地上有序派了好几列,乍一望去衣角翻涌,很有些仙门气派。
陆忘川依旧站在人群的最后,也透过一些缝隙看前方夹道中迎来的每一位贵客。
每一位都足以让人咂舌,除却一些早有耳闻的名门修士大家,重头戏则是几位代表了修真界半壁江山的大人物。
一位身着九爪金龙浓黑长袍的老者由青崖和绝弦亲自从门口迎来,那人美髯如墨,气势威严。
他一露面,孤竹和紫微就忙迎上前去深见一礼,寒暄几句将他引向长亭。
陆忘川随着人群朝那美髯公拱手行礼,低声问穆有才:“谁?好大的气派”
“章国老”
穆有才说:“四大玄宗之一,他代表人皇至上的权利”
陆忘川多看了几眼:“来头竟然这么大”
“多半是冲着大法师的面子来的,毕竟共为四大玄宗”
陆忘川点点头,目不转睛的看着一片绿烟从远处飘过来。
来人阵仗磅礴,数十位着翠绿罗衣的女子垂眸颔首走入夹道,头饰以绿色珠帘箍在发髻上,脸上均带有面纱,眉心点一朱砂,每一位都仙姿卓越,花容月貌。
一位女道手持拂尘走在前方,和前来相迎的四位仙长拱手见礼,身后的罗衣美人随之福身。
陆忘川认得这些美人是何来头,都是朱雀宫的弟子,朱雀宫只收女弟子,且只收花容玉貌的女弟子,朱雀宫戒律极为森严,每位女弟子都以面纱遮面,非出嫁不能露花容,以朱砂点眉心,寓意朱光启智,且都是冰清玉洁贞女之身。
所以天下修士大都为一睹朱雀宫女弟真身而奋斗终身。
也是没多少出息。
虽然心里如此说,但陆忘川还是盯着那些女子多看了几眼。
不止他一个人,朱雀宫一露面,在场的男弟子们都默默的骚动了。
随后又来了几位德高望重的修士,陆忘川跟着人群朝他们行礼行的腰酸,又在心里暗骂这些繁琐的礼节。
长住了一段时间的大司命也现身了,白衣如雪,红袍似霞,身后跟着两位侍女。
大司命是名副其实的神女,肩负神职,和他们这些凡夫修士不在一个等级,这次能来捧场多半是因为九微派出兵南海。
大司命一袭白衣红袍如踏云端,腰间坠一紫萧,神态静谧温柔而不失威严庄重,发髻中缠着几根红丝带,人一朵华贵雍容的牡丹,绽于深秋百花杀。
陆忘川看着那抹红影走入长亭,打了个哈欠问穆有才:“完了吧?”
穆有才示意他看长亭:“还没,你看他们在等人”
站了大半天站的腿都僵了,陆忘川悄悄的垂了垂腿,心想这是哪个找死的敢让这些人物等,还等了这么久。
半个时辰后,阳光最盛时,最后一位大人物终于到了。
天边忽然传来一声仙唳,陆忘川跟着人群抬头去看,只见一只仙鹤拨开云雾缓缓飞来,背上依稀站着一个人。
那人着一袭僧袍,一件袈|裟,衣角流风翻飞如雪浪,在人群顶上从仙鹤背上走下来,仙鹤又长唳一声,返身冲向云层之上。
距离太远,陆忘川看不清那人的样子,只察觉到随着他的露面,人群又是一阵骚动,比见了朱雀宫女道还激动。
只是那身白衣似乎是有些熟悉,陆忘川悄悄的用手遮住头顶的阳光,眯起眼去看那一袭僧袍袈|裟。
“这是谁?”
穆有才看了半晌才说:“段重殊,重殊大法师”
原来他就是段重殊……
陆忘川拼了命的想看清他的脸,然而却被他手中九环禅杖的龙头挡了个严严实实,只看到他白色袈
|裟如风翻雪浪,一个冰雕玉刻的侧影。
长亭里的人齐齐的走了出来,一众人气势磅礴的迎向他。
段重殊手持禅杖走在人群夹道中,朝来人单手合十。
“大法师拨冗而出,真是教舍下蓬荜生辉”
四位仙长中的长者孤竹还礼道。
虽然段重殊本是九微派弟子,但是他早已投在佛教禅宗,三生老祖门下,并且今日的成就早就不是区区九微派仙长可相攀的,此时必要礼敬上宾了。
就像出嫁的闺女随了夫姓,如何的飞上枝头变凤凰也不和娘家有许多牵连了,人家逢年过节回来看看已经是不忘旧恩,就偷乐吧。
“仙长多礼”
段重殊眉眼微阖,神态寂静庄严,很有一幅宝像,正是斩断红尘七情六欲,无悲无喜大彻大悟的执法大法师。
“重殊不敢忘老祖教诲,今日有幸礼拜上香以敬萌荫,是在下之幸”
人家客套话说的很足,孤竹自然受用,手一抬把他让到前面。
段重殊朝其他贵客单手合十行了一礼,然后走在正中间朝远处等候已久的祭祖台走过去。
陆忘川遥遥看着他把一柱香插在巨大的三足金鼎中,只觉得这人背影有些熟悉,并没想其它,甚至还在打算今晚怎么偷偷下山。
作者有话要说: 没地方容我说出口的话,只能在这儿说两句了,虽然还是没几个人看吧,也正好。
虽然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对写小说这件事没什么天资也没什么悟性,光靠着自己一腔狗血,也挺他娘的傻的,但是我回过头来看自己的这篇文……真的这么差劲吗?
仿佛似乎也许大概,也能入眼,嘿嘿,王婆不夸自己的瓜甜,还夸隔壁老王的瓜吗,但是隔壁老王的瓜就是一大票人追着说好甜,眼红,也反思。
反思啊反思……虽然我脓包无能吧,但也来不及回炉重塑了,人就是这么个人,脑子里的东西也就这了,嫌弃自己也没法,总是得活着呀,兴许是对这篇文用心过剩,所以现在的挫败感真是……我自己都开始怜悯自己了。
也没啥办法,就这么着吧,带着自己过剩无用的自尊,和对笔下文字的怜悯,接着挺。
鲤鱼打挺尚不能,何谈他日跃龙门?
慢慢游……
☆、九死犹未悔【三】
陆忘川遥遥看着他把一柱香插在巨大的三足金鼎中,只觉得这人背影有些熟悉,并没想其它,甚至还在打算今晚怎么偷偷下山。
段重殊敬了香就退到一边,持禅杖静静的站着,手上多了一串佛珠,微阖眼眸默然念心经。
四位仙长敬香后,然后来客们按资排辈依次上前上香。
这将是一段又臭又长的冗繁礼仪,陆忘川看那些焚香越来越盛,而祭祖的人还在继续时,已经有所预感。
果不其然,随着低沉庄严的鼓点,上完香的贵客们退至一边后,轮到了九微派弟子。
九微派弟子面向祭祖台,分为左右两个方队整整齐齐的排列而立。
内部也是按资排辈,楚华年和周越霖身为长弟子,一左一右从队列中走出,会合后先朝对方深鞠一礼,然后并肩走向祭祖台,敬完香后又撩起前襟双膝跪地,毕恭毕敬的朝着三鼎香炉磕了三个头,随后弓腰退到两旁。
两位弟子接着他们从队列中走出,开始了这一段冗长的礼仪……
陆忘川看的牙疼,因为他知道轮到自己得几个时辰后了。
蚂蚁顺着他的腿爬了好几只,陆忘川捏死第七只的时候,终于轮到他了。
和对面的师兄对了一个眼神,陆忘川走出队列,然后和他互相拱手行礼,再一同走向祭祖台。
一百多步的路上,陆忘川都规规矩矩的垂着眼睛,算的上是得体老实。
拿起一柱香在红烛上点燃,把香插到香炉里,然后和师兄退后几步跪在地上,有模有样的磕头。
这一套礼行下来,他没出错,如果他第三个头磕完的时候管住自己的眼睛,耐住了好奇心没有朝旁边转动佛珠暗自念经的大法师看了一眼的话,他就能完美的功成身退了……
师兄磕完头规规矩矩的退到一边,抬头一看陆忘川还跪在地上,眼睛还死死的盯着大法师,一瞬间汗都快下来了。
四位仙长面色变了变,青崖更是低咳以警示,而陆忘川跟入定一样跪在地上看着段重殊一动不动,段重殊依旧阖着眼眸默念心经。
“忘川——忘川”
楚华年不得已出声提醒他,同样急出了一头汗。
好在陆忘川醒的比较快,咬了咬牙大爷似的站起身,甩着袖子就走到楚华年身后站好,偏头面无表情的看着天边。
四位仙长脸都绿了。
祭祖还在继续,段重殊等人被迎到长亭中继续观礼,鹰扬场中聚集了百位九微派英姿飒爽的少年少女,他们额上多了一条青色抹额,身着潇洒飘逸的练功服,排列队形舞剑助兴。
除了陆忘川穆有才之流,九微派弟子果真颇有仙姿风范,长亭中的看客抚掌笑赞九微派人杰地灵,非同凡响啊。
大司命更是亲自抚琴以助雅兴,瓒名仙乐随着场中众人飘转起舞,说是皇家盛事也不为过。
热闹都看不上热乎的的陆忘川等人在场边坐冷板凳,在长案后行跨鹤礼。
陆忘川早早的把腰背垮了下去,无心去看场上舞剑,捏着案上的茶杯略有所思。
虽说有点像,但他不确定是不是他,毕竟七年过去了,记忆已经模糊了许多,而且那人明明是个仙,怎么会是个佛。
再者,那位大法师额心一寸之上的地方还有一朵火漆佛莲,赤色莲花纹也是他没见过的,虽然很像,但未免出入太大。
穆有才问他方才怎么了。
陆忘川说跪的腿麻一时没起来。
场上表演的人群已经换了两拨,此时是朱雀宫的女弟子正在随大司命气势磅礴的弦乐跳破阵舞。
一曲破阵舞,似有千军万马八方来敌,巾帼英雄横刀立马英姿飒爽,踏着弦乐鼓点将一支舞跳的气势非凡震慑人心。
大司命双手如梭齐拨七弦,琴音宛如进军阵鼓,越来越急越来越骤,仿佛真见两军交战厮杀,酣战正激时,她忽然抬手止住颤动的琴弦,琴音顿止。
场上破阵舞也跳到曲终,罗衣女子中散开一场桃花雨。
这支舞跳的真是绝妙,所有人都抚掌叫好。
陆忘川也看的高兴,伸手接住一片飘落到他掌心的桃花瓣,送到唇边轻轻的吹了一口气,只见一场桃花由他掌中升起,花瓣飞到场中上空,旋转飞舞越来越多,忽然一阵吹风来,绽开一场浩浩荡荡的桃花雨。
朱雀宫女子们纷纷伸手接桃花,落了一身的花雨,场面美如画。
一朵桃花悠悠飘转到杯中,段重殊把茶倒进廊下的池水里,对大司命笑道:“你的琴艺越来越精进了”
大司命道:“不如法师,改日以琴会友,合奏一曲可好?”
“好”
吹了一场桃花雨,陆忘川心里也挺高兴,连看场上又上来比武切磋的穆家庄弟子和九微派弟子都顺眼许多。
说是比武切磋点到为止,但场上的两人可是用尽毕生所学不肯败下阵来,最后还是穆家庄的招架不住笑呵呵的说一声好身手,承让承让,然后退下校场。
随后又上去两人,周越霖和朱雀宫女弟子。
陆忘川细心观摩周越霖的剑法,发现他确实称得上大弟子称号,比楚华年不知道强到哪儿去了,剑法精妙武学颇有成就,假以时日此人也是一位能人大家。
朱雀宫的女弟子倒是聪明,见不敌他就早早的服了软,盈盈一福身说一句果然好剑法,随后翩翩离场。
周越霖又败了两人,在场上屹立不倒颇有独孤求败之势。
“陆师弟可有兴趣与我切磋几招”
陆忘川正吃果子,冷不丁被他点名,有些反应不及。
在场人均幸灾乐祸的回头看他。
陆忘川吐出杏核,问穆有才:“他叫的是我?”
穆有才点头。
“……有病吧”
然而周越霖又笑道:“陆师弟不必多虑,你我点到为止不分输赢,助兴而已”
陆忘川捏着一颗琵琶吃也不是扔也不是,就这样傻呆呆的坐在人群中好一会儿没动弹,穆有才到时紧张的看着他纹丝不动的侧脸。
前排的洛雨棠不动声色的给最前列的楚华年投去一个眼色,快出来管管,伤着他怎么办。
楚华年也是一头雾水,心道周越霖这厮一大早的抽什么羊癫疯,转给别人找不痛快!
仪态端方的站起身,楚华年正欲打个哈哈替陆忘川圆了这个场时,校场对面长亭里的绝弦开口说话了,也就是把周越霖的师傅。
“陆忘川,还不快些”
周越霖又拱了拱手:“请吧,陆师弟”
陆忘川瞥一眼长亭里那位傲慢的仙长,把琵琶往嘴里一塞,在众人看好戏的眼神中走了出去,站在场上朝周越霖行了一礼,问:“怎么比?比什么”
周越霖抽出长剑,笑容桀骜:“听闻最近陆师弟演戏剑法颇有心得,就来指教几招吧”
陆忘川目光暗了暗,他躲在后山练剑难道被谁看了去?
话已至此,在推脱就太脓包,陆忘川低头寻摸树杈,总不能赤手空拳跟他打。
“忘川”
坐在最前列的楚华年扬手把自己的剑扔给他。
陆忘川接住,寒剑出鞘一声铮鸣。
“失礼了,周师兄”
陆忘川率先一剑刺向他,却被他轻而易举的格开。
这才明了楚华年不可与周越霖相提并论,真是失策啊失策。
此人剑风狠劲,剑气凛冽,陆忘川才吃他一招就被他的剑气震的虎口发麻下盘不稳,他自己还未练出剑气,明显不是他的对手。
没有敌手时,他把两式剑法练的烂熟于心倒背如流,但猛然对上套路迥然不同的独步十九式就显的艰涩困难,连出剑都不及他快。
虽落下风,但陆忘川还是朝他又劈又砍,颇有乱拳打死老师傅之态。
周越霖竖起长剑抵住他的剑锋,两剑相接擦出银光,他手腕一转挑开他的剑,嗤笑一声:“从哪儿学的乱七八糟的剑法,丢人败兴”
陆忘川借力打力旋身一周猛然刺他肩头:“你可永远学不到”
周越霖避开不及,被挑破肩上的外衫,登时大怒,不再留一分余地的飞身朝他刺去!
陆忘川一边架着剑抵挡一边步步后退,忽然看透了他出剑的招式和套路,印到脑子里的招式忽然就指使身体反守为攻,隔开他的剑锋足尖一点飞到他的身后,还未等他转身就扬剑挥向他的脖子!
周越霖只觉一道阴冷的剑锋扫向自己的脖颈,堪堪避开后怒不可遏道:“你干什么!”
总算领悟到扶星剑的杀伤力和霸道不可抵挡之处,陆忘川伸手在剑锋上拂过,笑说:“不是切磋吗?周师兄在接我几招!”
说着甩出银光寒剑如狂蛇般刺向周越霖,那些招式仿佛融入他的骨血中成为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每一招每一式都看似狂乱,实则乱中有序,只是陆忘川的剑法极快,让人不可看破。
周越霖头一次见识到这么霸道无理的剑法,一时被他逼的节节后退,额头上冷汗层出。
刷啦一声,陆忘川挑飞他手中的武器,临空飞起虚踏几步将他逼至场边。
他懂得见好就收不把面子撕破,陆忘川旋然落地,握着剑冲他行礼:“得罪了,周……”
话没说完,见周越霖袖中冷光一闪,一排银飙飞将出来!
陆忘川眼睛一眯,连忙向一旁避开,只是暗器来势太猛,一只银飙射进他的胳膊鲜血登时冒了出来。
陆忘川捂着胳膊退后几步,凝视他的目光变的阴沉之极。
“周师兄,这招未免太下流了吧”
周越霖错开指间银飙,狷狂一笑:“你也只配这些手段”
陆忘川下颚绷了绷,再次后退几步,然后忽然扬起长剑扫向祭祖台!
祭祖台前一排烈焰红烛尽数被他的剑风向前扫落,几只红烛更是直接撞到了周越霖身上。
陆忘川迅速的下了一个风火咒,霎时一阵狂风吹来燃起一地红光!
周越霖身上衣服被点燃,狼狈的怪叫一声跌落场下。
长亭里的仙长终于拍案而起:“孽徒赶快住手!贵客当前你做何体统!”
说着青崖打出掌风想要熄灭这场越燃越盛的大火。
陆忘川在心里冷笑一声,双手又掐了一个诀,火光登时冲天拔起!
弟子们纷纷惊呼四散开来。
陆忘川以剑指天画星阵,想要护住风火咒。
你们不把我当人看,我为什么不能把你们当蝼蚁!
“忘川!”
洛雨棠和楚华年跑过去阻止他,却被他甩开。
长亭中的段重殊透过几层火光看着场上那狷狂的男子,在心里长叹一声气,拿起杯子弯腰从池中舀了一杯水,然后挥袖洒向空中。
一场大雨从天而降,迅速浇灭了大火,陆忘川浑身也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淋了个湿透。
除去了火光的隔阂,陆忘川站在雨中看向长亭里的一袭佛衣。
段重殊倚坐栏杆,手中还拿着空杯,遥遥和他对望一眼,伸出杯子接了一滴雨水,霎时云开雨霁。
雨随着火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方才的疯狂只是一场幻境。
段重殊把杯子搁在桌上,持禅杖离开了长亭。
陆忘川死死盯着他的背影,如果说上香时还不敢确认,那么现在看来,是他没错了!
“把他带下去!”
青崖一声怒喝,陆忘川被关往石牢。
作者有话要说: 段重殊:不等我露一手,还治不住你个小瘪三儿了!
陆忘川:哎呦呵,法师大人风骚绮丽绝世风华,跟我一样!【王大陆脸】
☆、九死犹未悔【四】
“把他带下去!”
青崖一声怒喝,陆忘川被关往石牢。
石牢阴冷密不透风,陆忘川老老实实的蹲在牢中也不闹腾,进去了就打坐,一直待到晚上都没说一句话。
楚华年疏通层层看守带着食盒来看他,结果被他冷遇。
“你说你闹什么!有什么好闹的?现在好了吧!”
陆忘川闭着眼还在打坐,说:“只准他闹我,不准我闹他了么?”
楚华年知道他说的是谁,在他对面盘腿坐下,皱眉忧愁道:“周越霖心术不正,这次你惹恼了他,他一定不肯轻易放过你”
陆忘川唇角扯了扯:“我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你还想干嘛?”
陆忘川却不说了,睁开眼掀开食盒,拿出一支鸡腿边啃边问:“那位大法师走了吗?”
“还没,住在云思涧”
半只鸡啃完,陆忘川在身上擦了擦手,说:“师兄,我得出去”
师兄认命的扶额:“我正在想办法”
陆忘川变本加厉,笑嘻嘻道:“师兄,我现在就得出去”
“说了正在想办法!”
陆忘川睁着一双明晃晃的眼睛看着他。
楚华年眉头抖了抖,上次看到他这眼神的时候,还是他偷偷的拿震山门的阵法练星阵,结果玩崩了阵法失效,青崖怒不可遏的找始作俑者时,他央求自己顶包.
现在看来……
“咱俩换换吧”
陆忘川非常的厚颜无耻道:“我有要紧事儿,天亮前就回来把你换出去”
楚华年:……
“师兄——”
“滚!”
陆忘川提起食盒马不停蹄的滚了,路过守卫的时候使了个障眼法也就过了。
出了石牢,他直奔云思涧,一路上避着巡夜的弟子们走。
今夜银盘似的月亮,斗大的星子,照的路明晃晃的,陆忘川神不知鬼不觉的摸到云思涧。
云思涧不是一处庭院,而是建于两处高岩瀑布下的几间木屋,面朝幽林,背靠瀑布,当真称的上是水月洞天。
他溜进去的时候,木屋里幽暗一片,月光飒飒下连灯都不用点,亮的地上掉根针都能找到。
貌似没人。
陆忘川在木屋旁的荷花池边转了一圈,停着两岸瀑布流水声,难得的静下了心来。
他就是来找大法师问清楚,当初为什么把他送到这里,又为什么不负责任的走了,并且一走就走的音讯全无,可真是干净利落。
陆忘川忍不住在心里刻薄了好几句,殊不知自己太过偏执和霸道,甚至还是无理的。
等了许久,才听到逐渐走近的脚步声,不单是段重殊一人,还有青崖和大司命。
他们的声音清晰可闻,陆忘川想要找个地方躲一躲,奈何这个地方连道墙都没有一眼望到地,根本没处躲。
低头看到明晃晃的池水,陆忘川慌不择路一头扎进荷花池。
水纹微微荡漾。
青崖和大司命在院外止步,和段重殊说了几句话也就离开了。
段重殊独自拿着禅杖返回,走到木屋门前把禅杖倚在门框上,然后把佛珠取下挂在禅杖上,解着袈|裟的衣带朝哗啦哗啦直响的瀑流走过去,经过荷花池时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一眼水面上一圈圈的涟漪。
袈|裟系好,他折返回去,走到池边,只见满池的荷花随晚风轻晃,散开一圈圈涟漪。
他蹲下身子单膝跪在池边,一手掩住□□袖子,一手拨开一朵粉白芙蓉……
荷花下一张清俊的脸庞冒了出来,陆忘川仰头看着他,黑发被水浸湿垂在肩头,脸上的水光在月光下闪着银华。
憋不住气冒出来的某人泡在水里,无知而无畏的看着他,染了星光的眸子比水光还要明亮。
段重殊看他片刻,松开那朵荷花,说:“出来吧”
本来打算净个身,现在也只有改道而行了。
段重殊又折返走向木屋。
陆忘川爬上岸,抖着湿淋淋的袖子跟在他身后,皮笑肉不笑的拧着头发说:“我还以为你会躲着我,或赶我”
段重殊拿起禅杖和佛祖进了屋,在墙角轻轻一磕,木屋里登时亮了起来。
一张床,一张案,一鼎焚着檀香的香炉。
苦行僧吗?还是清修?
陆忘川在心里暗道。
段重殊解下袈|裟挂在屏风上,只着一件白袍在桌案边席地而坐,掌了一盏灯放在桌角,只当没他这个人似的翻开抄了一半的经文。
陆忘川也把自己的湿衣服脱掉一件随意扔到地上,找个一块长锦擦头发,倒是自来熟的一点不客气。
走到他对面盘腿坐下,赞在心里的那些质问和振振有词半晌没问出口,看着他研磨的手一阵恍惚。
这个人真的是他的恩人吗?
陆忘川看向烛火迷离中,他冰雕玉刻般的眉宇,身上如雪的僧衣似乎是一层霜华,冰霜雾绕,清冷无温,整个人都带着疏离和冷淡,还有他额心上的一朵赤色佛莲,也是让陆忘川不敢放肆的原因。
朱红色的莲纹满是庄严,墨黑色的眼似冷琉璃,他齐腰的长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的宝像威严,拒人千里。
这个人太陌生了,陌生的陆忘川几乎认为自己认错了,他记得这个人对他笑过两次,虽然很轻很淡,虽然稍纵即逝,但没有现在这么冷如冰山,拒人千里。
还是说,这七年里变的不仅他一个。
忽然,他什么都不想说了,甚至觉得不该来找他,找他干什么呢?早已物是人非了,况且,本就是萍水相逢匆匆过客而已。
段重殊被烛火描摹的眉眼深的像一处寒冰潭洞,手持毛笔抄经文,抄了两段后问:“想说什么”
陆忘川的目光下移,落在他紧抿的两道薄唇上,他的嘴唇没什么颜色,浅的像一朵芙蓉。
“……当年大法师走的及,我并未来得及道谢”
段重殊抬起眼眸上移了几寸,却没有看他。
“这并不是你想说的”
陆忘川忽然有些愤怒,看着他咬牙道:“你分明不是这样”
段重殊停笔看他:“怎样?”
“……不是,这个样子”
一阵晚风掀开窗户钻进来,吹的烛火晃了几圈。
段重殊伸手挡了挡风,罩上灯罩,道:“我有凡像与佛像,七年前搭救你时,不过是幻化出了凡像”
凡像和佛像……一个人怎能既是人,又是佛呢?
陆忘川用锦帕擦着发尾沉思了半晌,看着纸上他写就的精美小篆说:“这里我待不住了,白天这么一闹,他们不会饶了我”
说着偷眼瞄他,言外之意就是,瞧你给我找这好地方,要是他们不要我了你还得接收。
段重殊只说:“不会”
陆忘川嚷道:“怎么不会,你又不知道他们平日对我多苛刻,不教我学东西就算了,还见天儿的挤兑我,只想把我挤兑的待不下去才好呢!我那些师兄师姐……你看看!有一个把我当作同门的有没有!什么名门大派,整天玩这些个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根本就是上下一心容不下我!”
陆忘川大吐苦水,无赖似的躺在地上不起来了。
段重殊被他吵的写不下去字,闭眼叹了口气,心想还是刚才轰走比较好一些。
只见他把墨盘轻轻一压,陆忘川立马就被震慑住了,悄悄的爬起来规规矩矩的坐好。
写不下索性不写了,段重殊把笔搁下,问:“那你想要如何”
等的就是这句话。
陆忘川在心里暗喜一把,做出一副无辜的苦瓜脸,凑上去拉住他的袖子说:“恩人,我跟你走吧,这九微派根本容不下我啊,我在这里整天受欺负不说,还虚度年华啊,我跟你走吧”
“……你知道我去哪里吗?”
陆忘川忙接嘴:“去哪里我都跟着你!”
段重殊眉眼如刻,一动不动的垂眸看着他,看的陆忘川开始心虚,又悄悄的松开了他的袖子。
“勿要胡思乱想,早日修得上乘境界,你就自由了”
陆忘川见他软硬不吃耍赖卖乖也无济于事,猛然站起身把锦帕一扔,捡起自己的湿衣裳摔门走了。
“那你就别来管我!”
木门被呼通一声摔上,震的门框颤动。
段重殊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回过头静坐了片刻,执起笔又开始抄佛经。
门外陆忘川像个溜门撬锁的小毛贼一样贴着门听里面的动静,听了半天什么都没听到,气急的又喊一声:“我走了——”
还是没人理他。
这回是甩着袖子当真的走了,一直走到后山才停下。
没过一会儿,穆有才背着两个包裹如约而至。
“我还以为你出不来”
陆忘川接过一个包裹甩到背上:“怎么会,出行令符拿到了吗?”
穆有才点点头,问:“忘川,咱们去哪?不回来了吗?”
陆忘川三分赌气七分认真道:“去南海,不回来了”
“去南海干什么”
“找蛟龙,我总觉得它来的蹊跷”
说完朝一处山涧的方向大喊一声:“不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NONONO,关于本章我无话可说
☆、桃坞山上桃花阵【一】
赶了一夜的路,总算把玉昆山远远的甩在了身后,陆忘川回头遥望直插云头之上的翠色山巅,忽然之间有些恍惚,仿佛他从未上过那座被世人称赞和向往的仙山,走在田埂边,他似乎依旧是那个泥土中摔滚出的小男孩儿。
然而这一切都和七年前不一样了,他依旧是陆忘川,但陆忘川不仅仅是陆忘川了。
他从未问过娘亲他的名字的由来,只知道是随他出生的两个字,恰巧与南海忘川河重名罢了。
忘川君……
如今他才明白,忘川君三个字不仅是个名讳这么简单,这似乎是一个封号。
‘忘川河你不守,偏偏自甘堕落生凡心,忘川君你真是越来越不济了!’
‘忘川君,你这是做什么——’
‘你本是万魔君,奈何生凡心——’
三生三世菩提下,十里葬地十里花……
他陆忘川不是随波逐流心思单纯之辈,他有多么的心思深沉满腹机锋他很清楚,某一个方面来说,他和穆有才有些像,穆有才只是不善言辞并非头脑简单,除了一些非说不可的话,其他的话他宁可烂在肚子里都不会说出口,深沉的像一位老者。陆忘川和他有些相像,都是属于隐藏自己自我保护过剩的人,但他说出口的都是可有可无的废话,他心中真正的揣度和思量真真是烂到了肚子里也不会说出口。
此人的表象如何的迷惑世人,都不及他迷惑自己的心的一星半点。
这次下山他打着游历和找魔龙的幌子,还拉上穆有才有苦有难同分担,说是幌子也不尽然是,因为南海地域下有一条忘川河这世人皆知,是渡死魂的河流,洗去恶果,渡你轮回,是地域中极阴,及恶的一条普世河流,而渡河的人被洗刷恶果前往轮回,却留下了洗不去的阴怨。
即善,也恶。
然而今天,南海有蛟龙出世,土蛟成龙,即圣,也邪。
这是不是意味着二者有所关联呢?
陆忘川想了一整天想的头疼,感觉自己替四大玄宗把心给操光了,索性先闲下心来,看看左右的田埂山坡,也算是下山散心了。
赶了许久的路,走的他脚底板疼,又开始后悔怎么没从山上顺匹马下来,诶?他正嫌脚疼,前方莫不是坐骑来了?
一头灰黑驴子的吧的吧的朝他们小跑过去,脖子上还套着粗布麻绳,兴许是从那家跑出来的。
驴子嘴里嚼着干草甩着尾巴一路小跑好不快活,见到前方迎面走来两个外乡人,把头一昂就想绕过去。
陆忘川一看到它,眼睛刷的就亮了,左右看看没人,截住驴子就拽走了。
驴子抵死不从,撒泼打滚死活不走。
你个野汉子!
陆忘川心道你身份不高脾气不小,今儿小爷还非得骑你走!
他从包里拿出个苹果放在驴子鼻子下面,驴子闻到沁人心脾的清香,立马一个驴打滚就起来了,张嘴就把苹果吞了下去。
陆忘川立马就被它的狂野给狠狠打动了,甩了甩差点被吞下去的手说:“好家伙,你这就是一口啊”
驴子高傲的喷了喷响鼻儿,特别讲江湖道义的乖乖停在陆忘川身边,十分有拿人好处替人效命的侠义心肠。
陆忘川也不客气,翻身骑在它背上,兴致勃勃的喊了一声:“驾!”
不料这句口误惹恼了作为一头杂种骡子的自尊心。
驴子抬起前蹄就想把他摔个狗吃屎!
你他娘的给我下去!
关键时刻还是穆有才一手把住驴子脖子上的粗麻绳,狠狠往下一拽,驴子顿时又老实了。
还是个欺软怕硬,看人下菜碟的啊,陆忘川再次对它动了心,拍拍它的耳朵以示赞许。
还真是什么样的人挑什么样的坐骑,王八看绿豆是最能对上眼的。
两个穷哥们和一头倔驴子上路了。
骑在驴子背上的陆忘川有些忘乎所以,左看看麦田,又看看农舍,感觉真是潇洒畅快。
穆有才牵着驴时不时的回头看一眼,快把脖子扭断的时候才让陆忘川回头看看。
陆忘川回头一看,只见一道人影扑到了路边的草垛子里,露出一条毛茸茸的尾巴。
“这怎么……还跟着呐?”
陆忘川有点无语,自打他们下山,那只小狐狸就跟了他们一路,而且跟到了现在,前面就是村庄了,小狐狸被人看到还不得乱棍打死。
“一直跟着,怎么办?”
陆忘川按着驴背转身来了个倒骑驴,冲小狐狸招招手:“小妖精,你过来”
一对狐耳蒲扇蒲扇着冒了出来,然后露出一霜灰褐色瞳仁的大眼睛。
陆忘川被它逗笑了:“过来”
小狐狸怯生生的背着手从草垛里出来,扭扭捏捏的走到陆忘川跟前儿。
陆忘川细一看他面相,竟发现是个女童模样。
是个小母狐狸?那这罪过真是大了去了,竟让这小女孩跟了一路。
“你跟着我干什么,回去吧”
小狐狸一身粗布短衣还没穿鞋子,瘪着小脸快哭出来的可怜表情:“没地方去”
“那你跟着我就有地方去了吗?”
陆忘川指指她的耳朵:“连个人形都变不好”
小狐狸连忙按着耳朵说了两声‘退退退’!
耳朵和尾巴还真变没了。
陆忘川看戏法一样看她忙活半天把尾巴和耳朵缩进去,讪笑一声说:“那也不行,再跟着我就收了你”
说完打算走的时候,两三个农家汉扛着锄头经过,小狐狸忽然哇的一声哭出来拉住陆忘川的脚踝哭的直打跌:“爹爹你别不要我啊,别丢下我啊呜呜呜呜呜呜”
陆忘川:……
路人见状很是气愤的指责喜当爹的那位。
“什么人呐,亲生闺女都不要了?”
“长的人模狗样的,心咋能这么狠呢!”
“这女娃长这么俊,咋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这真是小无赖碰上大无赖,比比谁更不要脸的时候到了。
显然陆忘川是要脸的那个,被她一声爹喊的满脸通红,板着脸下来一把抱起小狐狸放在驴子背上,对穆有才说:“走”
剩下半句话没说出口,找个没人的地方摔死她!
小狐狸得偿所愿的鸠占鹊巢,鹊在下面牵驴子。
又走了大半个时辰,前方有个歇脚的茶棚,陆忘川牵着驴子就过去了,把驴子在柱子上拴好,指着小狐狸点了半晌,说:“你等着”
小狐狸甜甜叫一声爹,依旧欢欢喜喜的,抱着驴子的脖子蹭啊蹭。
俩人坐下点了一壶最便宜的茶,小二上茶的时候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说:“冲鬼市来的吧”
陆忘川顿了顿说:“什么鬼市?”
“连鬼市都不知道,那你们跑这儿干什么来了”小二说:“要不是抓鬼降魔的修士就赶紧走,鬼市一开可就走不了喽”
陆忘川还想问清楚,穆有才却把他拦住。
“他说的是十年一开的鬼市,也就是阴司和阳间的大门被打开,做交易买卖的地方”
“阴司和阳间做什么交易?”
穆有才从包袱里拿出卦盘,边占算爻位边说:“太多了,生人借寿,死人买魂,地府里的鬼差大都会趁机做一些买卖赚些死人钱,向鬼神买寿借魂的生灵则会更多”
穆有才十指如飞拨着卦盘:“地下阴气浮动,就在今晚”
此时从北面又来了几个人,他们背着布包,肩上搭着搭裢,风尘仆仆看似远道而来。
陆忘川一眼看出这些人是修士,一位剑修,两位符修,是否师出有门……那肯定是没有的,这三人看起来比他们还穷酸,散修没跑了。
陆忘川猜测他们身份的时候,坐在不远处的三人也在打量他们,互相给几个鄙视的眼神,也就过去了。
均以为自己是浪里白条池中锦鲤,在寒酸也挡不住看不起别人。
陆忘川买了几个馒头,自己和穆有才一人两个,然后扔给小狐狸一个,啃着馒头低声说:“听见了吗,那边也是在找蛟龙”
穆有才点点头,还在研究卦盘:“他们说在附近,但我还没找到”
“会不会是阴气太重,爻位受影响”
“有可能”
陆忘川塞着馒头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那咱们得去这鬼市看看了”
这时候那三人结了帐继续赶路,陆忘川牵着驴子大摇大摆的跟在他们身后,任他们怎么厌烦的回头翻白眼,也厚颜无耻的跟着他们。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大家都是赶鬼市去的,带个路怎么了。
陆忘川自己很想的开。
三位散修带路往桃坞山,据说此山得名与山脚下一间被桃花树纷纷围绕的客栈,客栈老板娘更是风情万种,没人知道她的来历,只知道她开在桃坞山下的客栈已经长达数十年。
每十年鬼市开的时候,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修士都会打尖留宿在她的客栈中,鬼市吸引的不单单只有买卖生灵死魂的阴阳两司,还有更多闻名赶来收妖降魔的修士,其中龙蛇混杂,无论是谁,只要胆子大,都尽可来凑个热闹。
桃坞山翠柏修竹,崇山峻岭,山脚下更是开遍了桃花林,不像鬼市倒像仙境。
这一株株桃树美则美已,确是一个严防死守的桃花阵,阵眼就是那间客栈,若没有布阵人放行,外人进不去,里面人出不来。
陆忘川当踏入桃花林时就察觉到了此地的非比寻常,但他们依旧坦荡荡的走进去了,怕什么,他和穆有才也不真是窝囊废。
才到客栈门口,一个小二就热情的迎了出来,没问身份没问来历,只说“客官里面请”
连驴子人家都牵下去安置妥当了。
陆忘川把小狐狸背在背上,歪头对她说:“进去别说话,里面都是想抓你的人”
小狐狸抱着他的脖子乖乖点头。
前脚刚踏进去,就听闻里面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放眼一看,嚯,来人真不老少,除却些个无名散修,连的穆家庄人都来了,陆忘川还记得大堂正中间那三位少男少女身上穿的蓝色衣裳是祭祖时穆家庄队伍身上穿的,但是那两男一女却是没见他们露面,不惹眼的一桌还有几位衣着华贵的白衫紫褂的少年,那几位少年玉秀风姿,仪表堂堂,比九微派上仙童还有风范,
陆忘川和穆有才一走进客栈,翁闹的气氛霎时静止片刻,大家都心有灵犀不约而同的打量审度新来的倆货,结果发现只是两个半大青年,况且一身穷酸相,不足挂齿不足挂齿,这才继续把酒对盏,互相吹捧拉拢人脉。
陆忘川也暗暗的扫视一圈,心道一句酒囊饭袋。
穆家庄来的几个人倒是一直盯着他们这边,无疑是在看穆有才了。
那边两男一女,都穿戴气派的很,女的碧玉年华很漂亮,就是一脸的傲慢让人望而却步,一看就是一位被宠坏的大小姐,两个长相有些相似的男子更像是她的随从。
穆有才目光平平的朝他们扫了一眼,大小姐一对上他的目光就斜了他一眼,很是高傲的哼了一声,似乎是及其讨厌他这个人的。
陆忘川倒是明明白白的看了大小姐好一会儿,问穆有才:“谁?这么牛气哄哄”
穆有才抿了抿唇角,似乎在思考该怎么说出口,想了半天也觉得没法美化自己和她之间的那本烂账,只好说:“穆瑾岚,我……和她有婚约”
陆忘川:……
啥?还有意外收获!
☆、桃坞山上桃花阵【二】
穆有才把小狐狸从他背上抱过去,跟着小二上楼开房了。
陆忘川站在一楼又看了看大小姐,忽然觉得这位傲慢矜贵的小美人,也挺顺眼的。
俩人开了一间房,穆有才刚把小狐狸放地上,陆忘川推门就问:“你未婚妻?什么时候的事?”
穆有才一点都不想提起这桩事儿,又耐不住他问,想了想说:“指腹为婚,兴许早不作数了”说完又补充说明:“她的母亲是穆家老祖母嫁出去的小女儿,夫家命薄死后就被接回穆家庄,我娘生前和她娘关系不错,就将我们指腹为婚”
陆忘川坐在桌边摇头感叹:“还有这段渊源呢”
穆有才皱了皱眉说:“不作数,媒人都不在了,应该做不得数”
陆忘川给他添堵:“怎么不作数,你们穆家可是有头有脸的大家族,若是连婚姻大事媒妁之言这种事都可儿戏的话,还怎么立足”
穆有才照例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此刻隐隐浮现些许烦躁,又拿出卦盘走在地上准备打坐,难得跟他争了一句:“就是不作数”
陆忘川嘿嘿笑两声:“那就不作数呗,我去弄点吃的啊”说完点了点在床上打滚的小狐狸:“不准出去听见没”
小狐狸点头,脆生生的说:“知道了,爹!”
陆忘川差点被门槛拌一大跟头,无语的看她一眼。
刚出门就和冰山美人穆瑾岚打了个照面,陆忘川有礼朝她拱手行了见面礼。
穆美人抱着胳膊,一双杏眼上下扫了他一眼,清凌凌道:“穆有才呢”
陆忘川笑说:“他休息了,姑娘晚些时候再来”
穆美人竟然恼了,把胳膊一甩气冲冲道:“谁要找他了,我是让他别来烦我,哼!”
穆瑾岚带着两个风风火火的走了。
陆忘川在心里摇摇头,还是一朵带刺的玫瑰。
在二楼一张靠栏而放的桌子旁坐下,叫了两三个菜,陆忘川咳着瓜子观望楼下的动静。
穆瑾岚回房后,一楼就只有那四白衫紫褂少年显的出类拔萃鹤立鸡群了,他们穿着不知是何方门派的校服,衣襟灵动,绶带轻盈,相貌更是人中龙凤,一个个芝兰玉树,及其好看养眼。
这四位少年沉稳的很,不似其他人那样高声说话或劝酒,而是安安静静的坐在一起不时低声说几句话,及有家教。
陆忘川发现他们每人的手腕上都带着一个手环,那手环也不知是用什么东西做的,在明亮的白天依旧流光溢彩,且上面刻着一些符文。
陆忘川用力去瞅上面的符文,费劲的组合拼接。
“兰……兰什么?”
“兰陵赫连氏”
一道清凉低沉的男声面前响起,陆忘川抬头去看。
只见一袭白衣的男人信步款款朝他走去,长发如墨白衣如雪,身上似披了一件月光织就的白袍,又像是凝了一层霜雪,清辉淡淡冷芒流溯。
陆忘川张着嘴愣愣的看着他。
段重殊抽出别在腰间的一柄折扇,刷开扇子朝落满瓜子皮的桌面上扇了一下,瓜子皮哗啦啦全掉下去了。
陆忘川看着他在对面坐下,稀里糊涂的嘿了一声,继续咳瓜子:“现在你是人还是佛?”
段重殊额心的赤色佛莲也不见了,眼前正是五年前的样子,浸满霜雪的眸子看着他,面无表情道:“私自下山又闯鬼市,九微派你是当真不想待了”
陆忘川往栏杆上一靠,翘起二郎腿耍无赖似的说:“本来就没打算长待下去,你又不肯带我走,只能自谋生路喽,真是好不凄惨哦”
此人一向无理搅三分,武学修为不怎么高深,胡搅蛮缠倒是最在行。
段重殊无言看他片刻,摇了摇扇子问:“何时回去”
陆忘川啧了一声,歪头看他:“不回去了不回去了,说了不回去了,除非你让我跟你走,不然我就做一个散修好了,反正自由”
这五年里,他是光练了这些嘴皮子功夫吗?
段重殊合起扇子轻轻敲了敲额头,有点头疼。
陆忘川瞅他一眼,又凑上去卖乖:“你方才说,兰陵赫连氏,是什么来头啊?”
段重殊看他一眼,端起茶杯说:“你回玉昆山,我就告诉你”
陆忘川翻个白眼:“我没办法了吗?”说完朝楼下喊道:“四位小公子,敢问师承何处啊”
四位小公子齐刷刷的抬起头,其中年纪最大的一位笑道:“公子是问我们吗?我们师兄弟四人是赫连家弟子”
陆忘川也笑:“这我是知道的,只是不太明白你们赫连家是个什么来头,请简单说几句如何?”
其他人神色各异的都抬头看他,这天底下竟然还有不知道赫连家的?
鼎鼎大名的赫连家族可算是如今混乱的世道中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般的存在,赫连家虽不与修真界争抢排名,但却实打实的是个名门望族,家资雄厚更甚于穆家庄,且赫连家淡泊名利不与世人争炎凉,虽然实力非凡但却从未居高自傲自命不凡,赫连家待下亲和,百姓们遇到什么邪魔妖祟都去请赫连家的人下山除患,就连当今圣上都赐匾一枚,曰:仁爱无疆。
头一次听到有人说不识赫连家的,四位小公子的脸色都有些不大好看了,但是赫连家三千条家规倒背如流可不是背的假的。
年纪稍长的赫连羡既是很想朝他翻个白眼斥一声,“无礼!”也依旧保持着风度翩翩的微笑:“公子不清楚是在理的,我们赫连家不在修真界中争抢排名,只是偶尔在人间扫妖除魔”
这番话说的真漂亮,陆忘川在心里称赞。
人家这么给面子,在纠缠下去就不识好歹了。
陆忘川朝他们拱拱手,说:“是我大哥见识浅薄不识四位公子,冒昧了”
赫连羡等人看向他口中那位孤陋寡闻的大哥。
段重殊刷啦一声展开扇子遮住脸,投给他一个颇为无奈的眼神。
陆忘川嘿嘿笑说:“大哥羞惭了,四位公子继续用茶,继续”
四位赫连公子没在理会他。
这时候菜上来了,陆忘川边吃边问:“有人在你的地界堂而皇之的开鬼门关做鬼市的生意,法师大人也不管管?”
人间通往阴司的路有三千六百条,况且地府的事还真不算是他的地界之内,虽说大法师的职责是执法,但他的权力在于镇守人间的十方封地,而三界之中怎会有区区人间如此简单,地府中还有十方鬼帝,人间和地狱各成一方世界,从某一方面来说,他与十方鬼帝有泾渭之分,一个掌管人间律法,一个坐守地域阴司,他们的权位相等,但职责分明,任谁都不敢妄自干涉。
天,地,人,这三者之间的条律和框架条条分明,分割清楚,各掌一方封地也是大千世界的权衡之法。
互相权衡,互相压制,才是三界得以运转天地人得以存在的根本,倘若有一天他段重殊可以越过阳间插入阴司中事,到那时才是要乱了。
这些话他没有说给陆忘川听,因为对方只是随口作难他一句,自己都没往心里去。
陆忘川虽然只是随口问,但却在心里探究答案,只是一如既往的叫人看不出来。
敢在人间开鬼市,况且连大法师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干涉,想必又是一位权势滔天的人物。
那又是谁呢?
章国老……
陆忘川含着菜叶子一顿,忽然想到穆有才说,章国老代表了四大玄宗中的人皇权利,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但云云众生最信服推崇的依旧是千秋万代的天子,龙椅上的人皇。
这样看来有权在人间开鬼市的也只有章国老了……
但是为什么呢?他已经是四大玄宗之一,执掌山河命脉,与历代天子签下山河契书,包括眼前这位,整个江山的命运,国家的运势都在他们的执掌之中,想要重塑人间?那不过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作何要开鬼市?插足阴司呢?
陆忘川忽然抬眼看着对面的人,目光沉沉的,像压了两团乌云。
这些定下山河密令乾坤秩序的人,到底是靠什么维持着他们的专权,又是怎么能将河川命脉都牢牢握在手中?!
忽然就,很不甘心,甚至有些愤怒。
段重殊捻着茶杯,目光微微低垂,避开他的眼神。
“吃吗?”
陆忘川把一盘豆腐推到他面前,盯着他的眼讳莫如深道:“我点的,素菜”
段重殊摇摇头。
陆忘川也不再推让,端起剩下的两盘菜进了房间。
方才的怒气从何而来?
他站在窗边问自己,就算是被四位仙长轻视被同门排挤,甚至被周越霖当中羞辱的时候,他都能淡然处之根本不往心里去,然而刚才他却莫名其妙对那个人心生愤怒和……怨念,似乎是恼他权位太高,而他又恨极了执掌重权的人。
他只是一只蝼蚁蜉蝣,而那个人却高高在上手握乾坤,这太不平等了……他容忍不了自己和他的不平等,这种不平等寓意着无法逾越的鸿沟和差距,就算自己真的如尝所愿跟他走了,当他意识到自己和他的差距时,不也会毫不留情的离开他。
不是地位,而是立场。
陆忘川很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他就是一个自私偏执的小人,甚至是七情缺失六欲俱全,他一向随心而为,只从自己的立场出发。
我在尘埃中辗转求索,而你却在云端拨动山河,你怎么能……离我这么远。
穆有才见他站在窗边发了好一会儿的呆,而且脸色越来越阴沉。
“外面出事了吗?”
穆有才问他。
许久,陆忘川冰封般的眸子轻颤了颤,顺一口气说:“没事”
然后打开门又出去了,刚拉开门,眼前的一幕险些逼他亮剑出鞘。
真是找死!
陆忘川松开咬的嘎吱直响的后槽牙,沉了沉气,笑吟吟的回到原位上。
段重殊依旧在他对面坐着,而险些把他气岔气儿的则是一个露出白腻□□的女人。
这女人应该就是客栈老板娘了,果然风情万种妖娆风|骚,那姿色说是国色天香也不为过,更像一个善于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
老板娘半个身子都甜腻腻的贴在段重殊身上,如丝的媚眼在他脸上流连不止,再风骚也没有了!
段重殊像一座冰山似的躲也不躲,神色平淡的倒茶。
陆忘川简直想拍桌子吼一声,你他娘的不是和尚吗!
“这位大姐”
陆忘川笑说:“我家兄长性格腼腆,就请大姐不要戏耍他了”
老板娘新月链钩的一双媚眼扫到他身上,似是而非的笑了笑:“你家兄长并非腼腆,只是他的心不在这儿”
陆忘川被她眼角流光一扫,竟生生的打了个寒颤,莫名觉得这老板娘对他有敌意,甚至有杀气。
“公子,晚上见”
老板娘朝着段重殊冰雕般的侧脸吐气如兰,然后朱唇微启,在他肩头外袍上印下一枚鲜红的唇印。
目光携带冷芒扫过陆忘川,老板娘酥媚一笑,摇着腰肢下楼了。
段重殊皱起眉头微微侧头看了一眼她的背影,捏着杯子略有所思。
陆忘川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白衣上的一抹朱红,那老板娘在他衣裳上留下了一个鲜红的唇印,像一朵绽于春风的绚烂桃花,只是这踏雪寻梅似的风情却让陆忘川看的极度不顺眼,甚至于心生怒火,看那朵红梅无比的刺眼。
什么踏雪寻梅,红杏出墙还差不多!
“你开房了吗?”
陆忘川忽然阴沉沉的问他。
段重殊指指走廊尽头的一间。
陆忘川把他半拖半拉的拽进房间,然后把门关上走到他面前就动手扯他腰带……
腰上一松,腰带冷不丁被他抽走,段重殊双目睁圆连忙一扇子挑开他的手,退后好几步:“干什么”
这人这一脸受惊过度的良家妇男样把陆忘川看的有点糟心,似笑非笑道:“法师大人,方才也没见你躲,男女授受不亲都喂了狗,我碰你一下还了不得了吗?”
说着又走过去,三两下脱下他的外袍拿在手里说:“沾了一身脂粉气,是会破了你的修为的”
段重殊压着眉心看着他,没说话。
红尘罗帐他都过眼不过心,这一身脂粉当真撼动不了他的修为。
陆忘川手上搭着他的衣裳开门走了:“晚上来找你”
把门带上,他看看手里的衣裳,下楼扔进伙房,一把火点了。
☆、桃坞山上桃花阵【三】
桃坞山的夜来的很晚,陆忘川回到房里拿出自己的剑细细摩擦,这一路上他为避人耳目,把剑用粗布缠起,此时猛一拿了出来,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竟觉得它锋芒毕露,剑刃上灵气流淌。
这地方阴气重,难得剑上的灵力没有被掩盖住。
他搓了一把星丝往剑身上缠,缠完后有意无意的挥了几下。
一道剑光扫过床头,小狐狸连忙爬到里面,看似竟很惧怕他手中的剑。
陆忘川发现后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目光沉沉。
“别吓她”
穆有才还坐在地上画八卦阵,他察觉到此地的阴爻不正,就算是鬼市之地也不该如此凶煞。
一刻钟后,房间里的竹台被忽如其来的阴风吹到,接着有人大喊:“鬼市开了——”
穆有才用几根筷子在地上摆出的八卦阵忽然化成一堆灰烬,被风一吹即散。
两人对视一眼,均感到一股森冷寒气四溢。
门忽然被敲响,小狐狸吓的抱起被子滚到角落里。
陆忘川看她一眼,前去开门。
段重殊一袭白袍手持折扇站在门口:“你当真要去”
“来都来了,岂有不去之理”
陆忘川拿起剑踏出房间:“穆师兄,走了”
穆有才面有疑虑的起身跟在他身后。
从哪儿来了个这么个人?
客栈里已经空了,从四面八方远道而来的修士纷纷上山赶鬼市。
一出客栈大门,门外的世界已经变了,一道曲折的山梯通往桃坞山顶,不再是白天绿林修竹崇山峻岭,而是整座桃坞山都蒙着一层桃夭之色,绯红的山峦绯红的天际,把桃坞山点缀的像一块新娘子的红盖头,诡异又妩媚极了。
依山梯而建的山路两旁有蜿蜒曲折一眼望不到头的长亭小楼,门楣和牌楼上挂满了红灯笼,纸糊的灯笼数以万计,把经过的每一个人都染上一层浓重的血色,空气中还漂浮着噔噔瞪的打更声,还有鬼市上传来的吆喝声。
陆忘川站在山脚下往上看了一眼,只看到犬牙交错的红灯笼,鳞次栉比的长亭短市,还有来往不绝的人影。
抬脚往上走的时候,段重殊伸手挡在他身前。
陆忘川看了一眼他的手,唇角一挑露出一个十分不正经的笑容:“不放心就跟上来么”
说完格开他的手,率先上山了。
段重殊站在原地顿了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穆有才拧着眉看着他们的背影,似是有些不可言说的诧异,迟迟登上山梯。
鬼市当之无愧为鬼市,陆忘川扫了一圈在两侧小楼前摆摊子做生意的一位位男女老少,竟没有一位有阳魂,他们出售的东西更是奇形怪状千奇百怪。
前面白天见过的那三位散修正蹲在一个铺子前看收妖降魔的法器,练妖囊,符咒,罗盘之类的小玩意儿应有尽有,高等些的法器还有捆魔锁和十字骨之类,只是价值千金,他们买不起。
他们买不起,总归有人买的起,穆瑾岚走过去大略扫了一眼,纤指一挥,千金出手法器入囊,然后鄙夷的瞧了一眼光看不买的三人,盛气凌人的扭头走了。
陆忘川慢慢往上走,看到那一幕后只觉好笑,大小姐看似剑还没学会怎么耍就买那么高等的法器,留着当嫁妆吗?
“让一让欸!前面的让一让!”
后头传来吆喝声,陆忘川非但没让,还停下回头去看,只见几个大汉抬着一顶轿辇往山上走来了,步伐虽小但却走的极快,转眼就逼至眼前。
段重殊把他往旁边拉过去才没让大汉把他撞飞。
陆忘川看着轿辇上卧坐的老头,那老头一把年纪还穿红带绿,脸上涂脂抹粉像个吊死鬼,不阴不阳的看着像从宫里出来的太监。
看一眼浑身都要起鸡皮疙瘩了。
陆忘川问:“什么东西?”
段重殊甩开扇子扇走面前的甜腻的脂粉味,淡淡道:“岐山老鬼”
陆忘川笑了笑,很是刻薄道:“来卖那一身老骨头来了?”
段重殊在心里摇摇头,越过他走了:“赶紧看,看完下山”
陆忘川回头朝穆有才抬了抬下巴,穆有才摇头。
卦盘稳定,没有异象,难道说蛟龙不在这里?
陆忘川朝他招招手:“到上面看看”
往上走了没几步,就见段重殊正站在一排红灯笼前不知在看什么,火红似霞的红光照在他冰雕玉刻冷峻如雪的侧脸上,竟有几分像附在美玉上的流光溢彩。
陆忘川走过去问:“看什么?”
段重殊指了指灯笼旁的几排面具,说:“这种鬼面遇人吃魂,进而夺舍,竟然也敢放出来供人交易”
说完扇子一扫,灯笼霎时漏火,火势烧到几排鬼脸面具上,本来沉寂的面具竟像个活人般龇牙咧嘴面目狰狞,血色大口中还发出尖啸声,霎为恐怖。
摊子的主人是个地府中的小鬼儿,见自己的宝贝被人烧了,蹦跶着就要上前讲理,见到段重殊的一刹那却又僵住了,像是活人见到鬼一样吓的那张刷白的脸更难看了,噗通一声就跪到地上,嘴里叽叽咕咕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段重殊皱起双眉,问:“你们大人呢”
“在前头招魂,招魂”
“真是荒唐”
段重殊拂袖离去。
陆忘川却略有所思的看着跪在地上的小鬼儿。
真有意思,地府中的阴差也认识他……
“欸,你”
陆忘川笑呵呵的问:“你认得刚才那位爷”
小鬼抬头一看,盯着他的脸忽然没了动静,然后咯嘣一声直接昏了过去,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样。
把鬼吓昏的陆忘川的脸色也不大好看,站了好一会儿才朝段重殊的背影追了过去。
越往上人越多,人挤人全是人,陆忘川没有去分辨那些是人那些是鬼,早在上山前他就把自己的生魂钉在了山脚下,以免被鬼夺舍。天亮前取回来就好。
前面一下热闹起来,可以说是人声鼎沸,还围了里三圈外三圈看热闹的人把窄窄的山路挤的水泄不通。
陆忘川也挤进去看热闹,只见被围在中间的是几个贴有明符的铁笼子,每个笼子里都躺着几个气息孱弱身上有伤的年轻女子,那些女子或背着绚丽的羽毛或长着兔耳和尾巴,都是一些修成人形的妖精,无一例外都是漂亮的女妖。
她们的脖子上还套着铁索拴在笼子上,看样子是被捕获插翅难逃了。
贩卖这些女妖的是一个身材短小的白胡子老头,老头敲着一只鼓唱戏似的吆喝,只是看的多买的少,有几个修士直愣愣的看着笼子里花容月貌的女妖,似乎蠢蠢欲动。
陆忘川扫了一眼准备走人的时候,就听到一道比唱戏更像唱戏的苍老嘶哑的公鸭嗓挤进人群。
“什么好货色,让老祖看看”
四个大汉抬着吊死鬼岐山老鬼到了,涂红摸绿的老鬼捏着他光秃秃的下巴眯起豆子眼仔仔细细的盯着笼子里的女妖看。
白胡子老头二话没说先捧了一顿老鬼的臭脚,笑的满脸开花。
岐山老鬼看似是熟客,挑了两个女妖后连价都没讲,只是嫌了两句女妖的身条不够软不够细。
陆忘川冷眼旁观,心道一个老色鬼也敢自称老祖,真是可笑。
路见不平行侠仗义不是他的风格,但却是穆瑾岚的风格。
大小姐看不下去一声力喝:“竟然买卖生灵,你们真是无耻!”
说完甩出一条银鞭,竟一下就将铁笼抽断。
陆忘川咂舌,功夫不高,兵器是真厉害。
铁笼被穆瑾岚一鞭子抽断,里面的鸟妖纷纷振翅逃走了,转眼就留下了空落落的笼子。
白胡子老头看来也没什么能耐,只知道跳起来骂,颇有君子动口不动手的风范。
眼看上乘的货色飞了,倒气坏了岐山老鬼。
老吊鬼瞪着眼“嗯?”了一声,然后捏着一副不阴不阳的公鸭嗓,冲着穆瑾岚甩兰花指:“好呀你,坏了老祖我的好事,你可怎么赔吧?哼!”
穆瑾岚只觉得恶心,不由分说的又一鞭子朝他抽过去:“呸!不要脸的老东西!”
没料到老吊鬼一抄手接住了她的鞭子,色迷迷的笑声像是打嗝的公鸡:“好倔强的小美人,那你就来抵吧!”
说完,四大大汉冲向穆瑾岚,不用一招两式就把她扭住了。
大小姐的两个跟班比绣花枕头还绣花枕头,脓包的只会叫喊什么用都没有。
眼看穆瑾岚又踢又踹被吓的眼泪都要下来的时候,陆忘川终于想起了她还是穆师兄的未婚妻,不能被老吊鬼糟蹋了,于是揣着手上前道:“老先生,你抓的这姑娘可是穆家庄大小姐,还是三思吧”
老吊鬼咯咯怪笑,色迷迷的小眼滴溜溜的在陆忘川脸上打转:“今天走的桃花运呦,这小伙长得也是真俊俏,来呀来呀,都带走了”
两个大汉又冲着陆忘川去了。
陆忘川眼神蓦的冷了下来,面无表情的看着逼近的两个大汉。
白白被人恶心了,这口恶气不吐出去会被憋死的!
他准备拔剑出鞘了。
冷不防被人往后拽了一下,一个人影闪到他身前。
穆有才捡起穆瑾岚的银鞭,对老吊鬼说:“放了她”
“要死哇要死哇,你们竟敢!……”
话没说完,穆有才一步游龙上前甩出银鞭,动作迅猛又流畅,丝毫没有拖拉呆板的样子。
挟持穆瑾岚的两个大汉赶过去围困他,均被他旋身一扫抽翻在地。
穆瑾岚腿软的跌坐在地上,也不知是被吓傻了还是看傻了。
陆忘川把英雄救美的功名留给师兄,自己功成身退了。
此时山顶处更声骤急,似乎在催促着什么。
陆忘川信步如飞奔往山顶,临近山顶时两侧灯笼忽然全部熄灭,红光骤灭夜色浓重。
与此同时喧闹声戛然而止,夜色深沉的分为静谧诡异。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阵阴气,陆忘川回头看去,脸色骤然白了几分。
鬼魂,无数鬼魂正踩着山梯一步步走上来,他们面色灰白,形容枯槁,呆滞的眼球上飘着几缕红光,每人的双手都只剩一层白骨,白骨上的指甲足有三四寸长,像一只只被提线的人偶一样僵硬着步伐向上走来…….
这人不仅是鬼魂那么简单,他们怨气极深,已成厉鬼。
一道道阴戾之气和他擦肩而过,陆忘川握紧手中的剑看着不断出现的厉鬼。
原来山顶才是鬼市,原来鬼市现在才开始。
或许是因为他把自己的生魂钉在山脚下,这才能进入山顶结界,这些厉鬼也把他当作了死魂。
只是谁胆敢招这么多厉鬼,作何用处?
陆忘川跟着鬼群往乱林深处走去,结果看到了几位熟人,那四位俊秀少年正是白天见过的赫连家子弟。
赫连羡等人也锁住自己的生魂混在鬼群中,正跟着鬼群缓缓前行。
☆、桃坞山上桃花阵【四】
赫连羡等人也锁住自己的生魂混在鬼群中,正跟着鬼群缓缓前行。
此时前方忽然有异动,两道鬼影扑到一起,都张开大口伸出两行利齿咬向对方的脖子,像厮斗的野兽一样互相搏斗想要把对方吞入腹内。
这是猛鬼相食?
陆忘川皱起眉,看着得胜的厉鬼对方吸入腹中,然后扑向另一个人。
这么凶残的猛鬼,到底引来做什么?
赫连家的四位子弟明显历练不深,没见过恶鬼吃鬼这等凶残的场面,一时连路都不会走了,当恶鬼又朝他们扑过去的时候大惊失措急忙拔剑。
陆忘川飞奔到他们身边,把他们拔到一半的剑又推了回去,手中剑鞘挥出去打散了穷凶极恶的猛鬼。
“现在敢拔剑?找死吗!”
陆忘川冷冷道:“一旦成为饵食你会被啃到骨头渣都不剩”
赫连羡看着他的脸认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才想起来他就是白天那个半吊子修士,此时见自己无疑是狗眼看人低了,一阵羞惭,连连朝他行礼道谢。
陆忘川已经甩开他们走远了,心道赫连家什么都好,就是这繁缛礼节要人命。
赫连羡又跟上他,低声道:“前辈也是来调差阴魂的去向的吗?”
陆忘川看他一眼,只觉得这小子真是单纯,竟然就这样把自己的来意报了出来,就不怕东窗事发被人倒打一耙?
但是有杆不爬是傻蛋。
“嗯,你们也是冲这些逃出地府的厉鬼来的?”
赫连羡立马纠正他:“前辈说差了,这些鬼是从阴火域逃出来的,我们怀疑凡间有人用它们连鬼兵”
阴火域?
陆忘川自然知道比十八层地狱还凶恶的十万三千尺的地下有一处阴火域,是地狱都不收的恶鬼的流放地,任是多么的凶煞死魂,到了阴火域都会被一把阴尸火烧的灰飞烟灭,怪不得这些鬼如此凶恶,原来是从阴火域出来的。
但他不认为这些鬼能够从阴火域爬出来,更不是逃出来的,极有可能是被人放了出来,至于做什么,似乎也只有炼鬼兵说的通了。
练鬼兵是一门禁术,四大玄宗早有立法,私自炼鬼兵者挫骨扬灰灰飞烟灭,因为这一门禁术及其阴邪,先要从地府中引出怨念极深无□□回的恶鬼,然后放纵它们在阳间害人性命吸食阳灵,最后将他们召到一处用活人献祭,也就是献舍。
这一禁术由已逝去的达摩老祖创立,达摩老祖死后,此阴术被段重殊修法严令禁止,因为如此炼出来的鬼兵不生不死,不死不灭,且凶狠残暴,受控于施祭者,是当之无愧的邪魔之术。
而胆敢炼鬼兵者也是少之又少,一是忌惮段重殊手中的强权压制,二是修其道者易遭群鬼反噬,所以这一禁术沉寂多年,没料到此时会‘东窗事发’。
他们只是为追查炼鬼兵一事而来?赫连家真这么高风亮节,以天下苍生危惜祸福为己任?
陆忘川心道,只怕不尽然。
更声又起,在寂静的夜色中分外清晰,这些厉鬼纷纷朝着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陆忘川掐了一个隐身咒跟在最后,想要看看召唤这些厉鬼的是何人物。
赫连羡让师弟们先躲起来,也掐了个仙诀隐身,有样学样的跟在他身边甩都甩不掉,还崇拜道:“前辈还练咒?咒语可比仙诀稳定多了”
陆忘川朝他嘘了一声,心道这送上门来的靶子不要白不要,待会儿有难了还能把他扔出去躲一躲。
完全不知腹黑前辈把自己当成了替死鬼,赫连羡还死心塌地的跟着他。
真的是很傻很年轻,很纯很诱人啊。
鬼群渐渐聚集在林子的尽头,一片乱石野草纵横的开阔地上,陆忘川在后面抬头往前看,只见前方站着一个鬼差,那鬼差吊着一张哭丧脸,也就一张血盆大口有点颜色,拿着一个梆子苟延残喘的敲着,嘴里哭丧的说:“鬼差开路,生魂退避——”
陆忘川在心里撇撇嘴,心道这真是废话,生魂都在结界外进不来。
再者说,没想到召唤这些厉鬼的竟然是鬼差,也就是说厉鬼走失这桩事,地府是知情的?
鬼市……这难道也是一项交易?还是说,鬼市的交易一向就是如此。
陆忘勾起唇角无声的笑了笑,心想以权谋私这种事不管是在人间还是地府都一样行的通,只是你我谋的私利不等罢了。
鬼差抬起一双眼珠马上就要掉出来的的眼睛,看了一圈眼前的厉鬼,拖长调子喊了一声:“请血祭——”
血祭,这是要用生人祭这些厉鬼了。
两名喽啰扛着一个人走到厉鬼群对面,然后把人扔下下去。
陆忘川定睛一看,猛然皱起双眉。
那不是穆瑾岚吗?!
怎么会在这儿被当作血祭,穆有才呢?
穆瑾岚被捆住手脚,嘴里塞着布条,躺在乱石地面上被吓的浑身战栗面无人色。
厉鬼见了生灵,一个个眼中泛出血红,磨动利齿蠢蠢欲动。
穆瑾岚无声的抽泣,眼泪不断的顺着脸庞往下滚落。
鬼差绑绑绑又敲了敲梆子:“大礼开始——”
本来只想弄清楚是谁胆敢炼鬼兵,现在看来这个祭品不得不救了,陆忘川拔出长剑,将剑上的星丝甩向天空,天上瞬间浮现一个稍纵即逝的八宫星阵,乱中有序的星子排列成八宫阵,烁烁放光。
赫连羡看呆了,他不是没见过做星阵护法的,但从未见过只用一柄剑就可以划动星辰,作阵布局。
霎时,陆忘川的形象在赫连羡心中又拔高了好长好长一大截。
“前辈……”
“别说话”
陆忘川低声打断他,扯断剑上的星丝拴在地上的一颗枯草上。
此时厉鬼群摩拳擦掌朝穆瑾岚围过去,走了两步却走不动了,木头桩子似的两条腿像是在地上打了桩,寸步难移。
鬼群愤怒的低吼。
鬼差忽然变的机灵了,大喊道:“谁在作祟!”
陆忘川提着剑走出去:“阁下不正是邪魔妖祟?”
“胆敢擅闯鬼市者死路一条!”
鬼差大喝一声,青白手掌中霎时多了一把六尺高的镰刀,飞奔几步移行幻影如鬼影般朝陆忘川冲了过去。
对方是地府有编制的使臣,不能杀。
陆忘川飞身向后避开他劈过来的镰刀,一个翻腾绕到它身后甩出剑上的星丝。
星丝迅速缠住它的胳膊一圈圈把它捆住。
鬼差被裹成粽子躺在地上,陆忘川把它扔到八宫星阵下的阵眼里,然后穿过愤怒的鬼群,解开穆瑾岚身上的绳子。
“我师兄呢?”
穆瑾岚低声啜泣:“我不知道,一阵风把我卷走后,就找不到堂哥了”
好嘛,现在也不叫趾高气昂的叫穆有才了。
招来赫连羡,把穆瑾岚交给他。
“你们先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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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羡扶着穆瑾岚不肯走:“我想留下帮前辈啊”
前辈说:“一个时辰后天亮,你的生魂不想要了?”
于是赫连羡带着师弟们和穆瑾岚走出骇人的鬼群,正要走出陆忘川布下的星阵时,忽闻天边传来一声狂妄的男声。
“是谁,敢坏本王好事!”
一声龙啸划破星辰从弦月勾边飞将而来,龙头上站着一位身着明黄长袍的男子,那男子的袍子上绣着九爪金龙,分明是一件龙袍。
楚王爷踏龙而来,掀起狂风阵阵。
狂风将陆忘川的星阵吹的七零八落,只剩两个宫位勉强困住鬼群。
见多识广的赫连羡看着御龙飞来的男人呐呐道:“他是,楚王爷”
陆忘川抬起袖子遮住狂风,他没想到幕后主使竟然是楚王爷,十几年前被午门斩首的那位据说接替谢家龙脉的楚王爷。
现在看来,此地的确有龙,但不是什么蛟龙,而是真正的天龙。
只有天子之命,才能御天龙。
原来开鬼市和地府做生意的竟是楚王爷……
陆忘川反手一剑劈开鬼市的结界,迅速掐了一个疾风咒把赫连羡穆瑾岚等人送出鬼市。
天龙落下云头,停在与陆忘川十步不到的地方,张牙舞爪似乎随时会把他吞下去。
无休止的厉风吹的陆忘川几乎站不稳脚跟,仰头看向楚王爷。
楚王爷稳稳立于龙头上,一身明黄龙袍颇有天子之气概,桀骜笑道:“你放了我的祭品,难不成是想用自己替换吗?”说完脸色一厉,喝道:“一身脏血本王不屑于要!”
楚王爷狠甩衣袖,一道罡风朝陆忘川吹了过去。
陆忘川竖起长剑去挡,做好了被这道来势不凡的罡风吹散内力的准备。
岂料一道白光从天而降,甩开一把折扇挡在了自己面前。
段重殊的黑发被罡风吹散,举着折扇挡在陆忘川面前纹丝不动,等风止后才收起扇子朝楚王爷道:“本座倒想看看,是谁胆敢召集地狱厉鬼,破坏秩法”
尽管罡风被他挡去大半,陆忘川依旧被吹的双腿一软,险些跪下去。
段重殊看他一眼,单手拖住他的腰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楚王爷无畏笑道:“本王乃真命天龙,岂受你秩法约束?大法师管的未免太宽了些”
段重殊右手揽着陆忘川的腰,左手把纸扇摊开在掌心,白扇流光一现,化为一根九连环权杖。
“山河密令万条历律都在本座执法之中,你区区一条天龙,如何不受乾坤管制,位列诸神榜还知法犯法,可知罪加一等!”
段重殊把手中禅杖狠狠顿地,山河为之颤动,鬼群一声凄厉长啸顷刻化为飞烟。
大法师神威如狱,逼退了天龙数步。
楚王爷脸色青了又白,厉声道:“段重殊,这个仇本王记下了!”
天龙盘旋飞走,天幕乍泄辰光,万缕曦阳漏过云层。
段重殊把禅杖化为纸扇别在腰间,探了探陆忘川的鼻间。
陆忘川昏过去一样不省人事,他不是被罡风吹散了真气内力,而是生魂至今不曾归窍,此时天光乍泻,离魂已久的身体只剩一副躯壳。
段重殊拦腰把他抱起来,疾步下山。
山脚下,穆有才和穆瑾岚以及赫连羡等人都在等陆忘川,此时却见他像死了一样被一个陌生男人抱下来,均受惊不小。
“前辈?前辈怎么了!”
段重殊避开赫连羡,直冲穆有才:“他的魂在哪儿?”
穆有才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怀里陆忘川安静的侧脸:“我不知道,他从未说过他还会定魂术”
转眼之间晨光普照,金黄色的曦阳洒满桃坞山。
天亮了,陆忘川的生魂还未归窍,那么生魂就会变成死魂……
漫无边际的桃林中,缓缓走出一位桃色衣裳的妩媚女子,正是客栈老板娘。
柳思追拨开一支桃花枝,对段重殊笑道:“大法师,若想找到忘川君的魂,请随我进桃花坞”
☆、桃坞山上桃花阵【五】
穆有才终于知道这座桃坞山为何如此凶煞,就在段重殊走进桃花林的一刹那,百丈桃林凭空消失,天地之间空荡浩渺,似乎那片美的夺人心魄的桃花林从未存在过。
沉寂了一整夜的卦盘终于有了响动,穆有才把它拿出来正要打坐一占吉凶,却见卦盘八荒六合三十六卦九十八爻位毫无章法的急速转位,仿佛冥冥之中被一个幼童的手随意拨乱,阴阳相撞极不稳定,最后竟在他的手中碎裂……
穆有才从碎裂的卦盘中得出一个卦象,大凶……
天色一瞬间阴暗下来,方才还是阳光普照,现在却是满天星辰。
穆瑾岚缩在他身边,拉着他的袖子怯声问:“怎么回事?是妖魔作祟吗?”
不知从何出飘来一根星丝,穆有才伸手接住,说:“不是邪灵作祟,是阵”
赫连羡问:“什么阵有改天换地之能?陆前辈是最能做星局破阵术的了”
的确,陆忘川的确善于以乾阵克坤阵,但赫连公子忘却了,此刻躺在他们身边的陆前辈,只是一具空壳。
穆有才走到陆忘川身边打坐坐下,沉默许久道:“都别动了,是封魂阵”
在场人面色一怔,随后惊惧之色溢于言表。
封魂阵……顾名思义,封住一切生灵死魂,和炼鬼兵一样被列为禁术,自达摩老祖创立此阵以来,封魂阵法镇天地之魂,扭乾坤之道轰动天下,引得无数修士争相效仿,最后都落得两败俱伤,布阵人与震中魂全都灰飞烟灭永生永世不得超生,连首创这一阵法的达摩老祖都无法破解封魂阵而被封住的生灵死魂反噬修为,最终也自焚于封魂阵之中。
据说,封魂阵有扭转乾坤大道之能,故被四大玄宗联手封锁,这才使得达摩老祖被囚禁于封魂阵中,以死谢罪。
也是从达摩老祖死后,卦盘被视为阴邪法术,本应受世人的周易卦理被唾弃多年,直到现在,一个以卦盘入道的修士,依旧是被修真界不齿而敌视,至于星盘,在天上布局有什么用处?小孩子家的玩意儿而已。
现在,唯一可以布下星阵与封魔阵抗衡的陆忘川魂不归体,他们似乎也之能被困在封魔阵中,等待被布阵人噬魂。
陆忘川躺在杂草丛生的地面上,睡着了一样紧闭双眼一动不动。
穆有才把他散乱的衣襟整理齐整,看着地上破碎的卦盘目不斜视道:“你为什么会来桃坞山”
穆瑾岚愣了愣,说:“我不知道,是老祖母让我下山游历”
穆有才把那根星丝缠到卦盘一角,面色如常的又把眼阖上了。
穆家庄……
如果说这世上有哪两种力量难以分高下,那就是阴与阳了,乾为阴,坤为阳,乾坤分离不可融合,也永远无法一教高下。
段重殊拜进佛门虔诚修炼百余年,早以修得纯阳之体,而这世上依旧有一种力量和他相克相生,那就是纯阴之术。
踏进以桃花布阵的封魂阵时,他就得知眼前此人,是一位故人。
“……柳思追”
一身桃色衣裙的女子在桃林落花雨中盈盈款步,发出的确是男子的声音。
“别了这么多年,想不到大法师还记得我”
她转过身,一颦一笑妩媚生情,但是个男人。
“是因为自觉作孽太多,心有愧疚吗?”
段重殊身上闪过光华,手中多了一柄禅杖,化作佛像,单手合十念佛号似的道:“本座所做的一切均为大道正|法,又有什么冤孽可谈”
柳思追折一支桃花,信手一挥变为一根被魔化的上古神器损魔鞭,桃花眼中的怨毒和憎恨让那一张花容月貌显得分外狰狞恐怖。
“好大言不惭的口气,也不想想你如今大法师的地位是怎么得来的,就不怕半夜被心魔吃你了你的心吗!”
“本座早已皈依佛门,何来心魔”
柳思追握着魔气流窜的损魔鞭向前逼近:“没有心魔?没有心魔那你的天魔子从何而来?和你如今的模样一样,不过是个化像罢了,你能欺骗世人,但你骗不了我,我知道你是一个欺瞒苍生的伪君子,端着一副假慈悲的面孔做尽了残害同门的勾当,如今我自废男儿身炼极阴桃夭术正是为了有朝一日揭开你脸上的画皮让世人都看看你段重殊是个什么虚伪欺世狼心狗肺的东西!”
这一番诋辱的漫骂,段重殊听了不为所动,将身上法力灌于手中禅杖,禅杖遍体流光如聚洪荒。
“你敢出招吗?”
柳思追呵呵笑道:“大法师莫忘了,这可是封魂阵,封陆忘川的封魂阵,你敢毁了封魂阵,就不怕毁了忘川君的魂吗?”
九连环禅杖光华凝滞,一瞬间犹如冰封。
“以我看,你不仅不会毁,还得守!”
柳思追力喝一声,手中损魔鞭延伸十尺长,缠住一株桃花树连根拔到!
这些桃树正是封魔阵的原型,倘若有一株倒下,那这封魔阵就自将自毁,阵中所有人都会随之丧命。
段重殊丢下手中的禅杖,旋身一扫和衣打坐,双手合十念动佛咒。
一条白练从他袈|裟中射出,如银蛇般缠住堪堪倒下的桃花将它撑起。
“看不出,你还是个痴情种!”
柳思追狂笑一声,将手中的损魔鞭甩出百丈长,左右几鞭扫出去,数十颗桃树纷纷倾斜遇倒。
百十条白练像一朵莲花台一样在段重殊周身散开,撑起了每一颗被毁去根基的阵形。
封魔阵受损,相克的阴阳即将相接,百株桃树如凝聚洪荒巨力和被围困在中央的段重殊抗衡,大厦将倾倒而立于围墙下之人,躲无处躲,逃无可逃,只能凭一己之力扛起泰山欲倒般的千丈苍穹。
段重殊眉心的赤色佛莲红光闪现,如烈火烧额。
柳思追持着损魔鞭走到他面前,道:“你剥去思归一身佛骨的时候,可曾想过也有今天,今天我倒要把你一身佛骨一根根抽出来,让你也尝尝这痛不欲生的滋味”
一记损魔鞭呼啸带风朝他斜劈下去,这天劫一样的刑法比五雷轰顶也不差许多。
段重殊身上袈|裟像一张白纸一样被火鞭抽破,纵他有佛光护体,脖子也乍然浮现一道火光四溢的鞭印。
他眼眸乍冷,放在一旁的禅杖泠泠作响。
奈何一人支撑将塌的封魔阵已经□□乏术,放在身边的禅杖甚至都无法拿起。
柳思追冷笑一声:“既然不敢毁阵,那你的一身佛骨可就守不住了!”
又一道损魔鞭挥下,暗夜苍穹中随之闪过一道惊雷。
陆忘川被那道雷声惊醒,醒来发现自己被绑在一株桃树上。
他的魂竟然还没有散还是说有人帮他护魂?
“你的魂被封住了”
有过一面之缘的黑袍男人站在他不远处,背对着他说:“忘川君,你何苦把自己作贱到这步田地”
陆忘川试着挣扎了几下,发现困住他的是捆魔锁,越挣扎缠的越紧,也就暂且不再动弹,喘了口气问:“忘川君是谁?”
魔君回身看着他,青白色的面皮上竟扯出了一个苍凉悲切的笑容:“不过是走了一趟轮回,竟连自己是谁都忘却了,你真是……”忽然间他话锋一转,冷笑道:“你问我你是谁?那我就说与你听,你由忘川河魔气而生,封号忘川君,五百年前你号令群魔把阴曹地府搅了个天翻地覆,一脚踏破阎王殿,两眼趋开生死魂,斩断六合黄泉路,万象归一八生门——这诗你熟悉吗?是有人为你写的”
一脚踏破阎王殿,
两眼趋开生死魂。
斩断六合黄泉路,
万象归一八生门。
陆忘川渐渐隆起眉峰,虽然这听起来像是他会做的事,但他不记得的事与他而言则是不存在。
“……这位忘川君,多半是活不成了吧”
魔君眉眼微垂,看似有些落寞:“天地秩法岂容你我做猖,忘川君被再次打入忘川河中,永生永世受河中冤魂厉鬼嗜血抽筋之痛”
陆忘川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他方才说你我,那就是说大闹地府他也参与了。
“你呢?我被打进忘川河,你又去哪儿了?”
魔君扫他一眼,说:“三生葬地”
“……什么地方”
魔君面露苦笑:“你还是不知道的好,若实在想知道,不妨去问问你的大法师,就是他把我送进了三生葬地”
剥去柳思归的佛骨,把他送进三生葬地,可真是狠绝——
陆忘川见他一脸悲愤,似乎是恨毒了段重殊,恨不能饮其血食其肉。
仰头看着静寂明亮的天空,陆忘川想起楚华年曾说过,五百年前段重殊曾莫名其妙的再现人间,而后就弃道拜佛,成为三生老祖弟子,名列四大玄宗。
五百年前……难道说他真的与某一段深埋地下的往事有些渊源,五百年前他是剑圣,名扬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又怎么会无故消失那么久。
陆忘川忽然笑了笑,魔君问他笑什么。
陆忘川道:“你别把我当黄口小儿糊弄,忘川河是什么地方,无论再凶的魔气都不会孕育出有血有肉有灵有魂的人来,倘若忘川君是由忘川河魔气所生,那也只是一团连人形都没有的魔气,怎么能……踏破什么阎王殿,斩断什么黄泉路”
魔君缓缓走向他:“看来你是丝毫不记得了,段重殊真厉害,当真洗去了你前世因果”
陆忘川低头看着他:“说清楚,做什么老提他”
魔君笑了一声:“说清楚……你难道不怀疑他为什么执意把你送上玉昆山吗?你就没想到前世的你和他同为九微派弟子,你效仿达摩老祖练封魔阵反被阵眼反噬精魂尽散血肉飞沫,死魂却又在过奈何桥时不肯过桥投胎,跳进忘川河,成了河中一缕冤魂,就是他,把自己一身血骨投进忘川河,几百年后才有了忘川君”
他语气淡漠毫无波澜,听的陆忘川也像在听一个大言不惭的笑话,漏洞百出的天书。
“阁下真是越说越荒唐了,我还从未听说过这世间还有将自己的魂魄和肉身分离后,在长出一具血肉的,你口中的段重殊莫不是夺人舍入魔了?他现在可是大法师,是佛啊”
“他没有夺舍入魔道”魔君说:“他聪明绝顶,闯入三生葬地,本就该埋葬其中,可他竟能三生葬地走一遭再练出血肉之身,五百年后从三生葬地逃出”
陆忘川死寂多时的胸腔中似有激流阵阵,握紧双拳面色漠然道:“暂且把你的话当真,他能把自己一身血肉给我,再跑进那个吃人的葬地中修炼,说的真好听……他凭什么这么对我”
魔君面露怪诞的笑意,没有眼白的眼珠上凝黑一片,语气十分吊诡道:“几百年过去了,忘川君还是这么薄情啊,昔日你逆天地之大不违偷炼封魔阵,不就是为了早日躲开对你管教严厉的师兄吗?后来你终于得偿所愿,彻底和他分道扬镳,只是心高气傲的你堕入魔道,而他却成佛,是不是你始料未及的呢?”
心口鼓噪烦乱的很,陆忘川磨牙看了他许久,张嘴而出一句粗话:“放屁”
“你不信?”魔君忽然癫狂道:“不信去问问他,问他为什么助纣为虐帮你修魔,再问问他如今的大法师到底做的干不干净!出家人?一个斩断红尘了无挂碍的出家人又怎么出入不周境!再者……该进三生葬地的人是你!是他以权谋私把我当成你的替死鬼,把我扔进三生葬地生生世世葬在其中!”
终于说出来了……
陆忘川低低的冷笑一声:“所以,你一心劝我入魔,是为了让他把我也打进三生葬地,换你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纯属意外每晚七点更新!七点七点七点!
☆、桃邬山上桃花阵【六】
原来如此,三生葬地?听名字也想的到是三生老祖掌下的一块封地三生老祖何许人也,四大玄宗之首,那么三生葬地也定是山河地理乾坤阴阳的命脉,先不论三生葬地中有什么东西让世人闻风丧胆又敬又怕,被打入三生葬地就永生永世被囚禁其中,也就是被埋葬其中,相当于献祭,管他是佛是魔,只要足够强大用为三生葬地的祭品,才能封住这一乾坤命脉。
段重殊是史上第一位走出三生葬地的人,所以他出来后天地震乱,忘川君才有机可趁掀动群魔作乱地府,只是不知段重殊与三生老祖有何密约,走出三生葬地后竟坠入空门,封却凡心红尘,做了执法天地的大法师。
难道真的如这个疯男人所说,为了以权谋私找人当他的替死鬼?
那么这位法师大人也太险隘自私了些。
段重殊走出三生葬地,引起天地动荡,所以魔君被打入三生葬地入祭,现在他又想用自己把他换出来……
真是好大一场因果轮回。
陆忘川说:“就算你说的是真话,但今生我不管什么前世,不记得的事我为什么要相信,管他段重殊是什么来历,我只知道我陆忘川,不是为魔而生,为三生葬地献祭而生的忘川君,我跟你不一样”
魔君黑气沉沉的眼珠锁视他,摇头叹道:“薄情啊薄情,忘川君你好无情!”
要不是双手双脚都被捆着,陆忘川很想揍他一拳或踹他一脚。
薄情薄情薄你妈的情!不过是不想替你永无止尽的去受苦,老子这就算薄情了?!
至于他口中的前世往事,太沉重了,沉重的陆忘川根本不想当真,但真未免太累了。
而且,他不信。
此时天空又炸开几声惊雷,陆忘川抬头看一闪而过的蜿蜒雷劈,竟是血红色,像是那些雷打在一个人的身上,劈出的血痕。
“天劫?”
陆忘川仰着头问。
“是损魔鞭正在抽佛骨!”
魔君忽然探出利爪锁住他的咽喉,瞬间逼至他眼前,满含仇恨的笑意让他一张俊秀非常的脸庞变的扭曲癫狂:“今天我要你们血债血偿,抽他的骨给思归,要你的魂献祭!”
陆忘川的喉骨几乎被他掐断,紧咬牙关看着他说:“做梦去吧,我才不会……替你扛包!”
话说完,只听一声裂响,捆魔锁竟然生生被他勒断!
陆忘川闪身避开他的手,捂着烁痛的喉咙后退几步盯着他说:“你不是要我的魂?自散了也不给你!”
说完双手如飞掐了一个刨心咒,足下生风将他紧紧包裹其中。
陆忘川立在风眼中冷笑道:“疯子,你可看清楚了,你的真身在三生葬地中,现在你也不过是一个□□,想拿我的魂夺舍,我让你没的夺!”
魔君站在原地神情莫测的看着他,久久磨动牙关说:“你不敢”
但他不知陆忘川一旦钻进牛角尖里那就是冲着作死去的,倔脾气一旦上来就算是他娘亲死而复生来拉他也拉不住,无知故而无畏的狂妄少年真有几分宁为刀下鬼不做替死鬼的狗胆包天。
他的人生信条就是,既然你不想让我好过,那你也别想好过!
只见他脚底疾风越来越猛,身形也随之变的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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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男人说他的前世是真的话,活的那么精彩也不差这百十年,若他真是忘川君……鱼死网破又如何!
然而陆忘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想要和对方玉石俱焚的计划行不通,因为天上又是几道雷电劈开血幕,那余力竟将他的咒语震毁。
段重殊正在被抽佛骨?
抽筋拔骨,想来应该是痛苦之极,他又是如何支撑到现在。
趁他晃神的一瞬间,魔君手持捆魔锁朝他飞身而去:“你果真铁石心肠!”
面前一道黑影转眼将至,陆忘川双手空空挡也没法挡,只能疾步向后退,又在掐动刨心咒。
在他咒成之前,一道白练从身后飞来迅速把他裹住,然后收进桃林深处。
一瞬间就被狠狠掼在地上,陆忘川猛然捂着心口坐起身,死而复生般的大口喘气。
身边迅速围了许多人,他粗略扫了一眼,是穆有才赫连羡等人。
“前辈你可算醒了!”赫连羡见了他就跟见了亲爹一样亲。
穆有才惊喜之余也没忘了踏入桃花坞的另一个人:“忘川,大法师在哪里?
陆忘川往桃林消失的地方看过去:“他没出来?”
“没有”穆有才说:“咱们现在也没逃出封魂阵,这座桃坞山就是一个有进无出的封魂阵”
陆忘川调息片刻,闭眼打坐:“我知道了”
天下阵法不过六爻十二卦,皆有法可破,包括臭名远程又大名鼎鼎的封魂阵也不会是一个死阵,找到它的阵眼就有办法,而现在看来这阵的阵眼掩藏的极深,应该在桃坞山中的某个地方,既然如此,那就推到桃坞山再看如何!
世人都道是解阵,他确是破阵,如此不安常理出牌,实在吉凶难测,但事到如今不得不为之了。
陆忘川再次分出自己的生魂,乘风飞向桃坞山之巅,站在星辰下俯瞰这座与夜色假象融为一体的山体。
他伸手在天幕下拂过,天上星阵顿现,无数根星丝由空中洒落牵扯住桃坞山山脊,一座山体霎时被星丝一分为二,一道若隐若现的山脊暴露在夜幕下闪闪生光。
陆忘川抽出长剑对准山脊一点,身上衣袍被忽然加剧的夜风吹的猎猎作响,黑发随风舞的癫狂四溢。
若他真的是忘川君,那就一剑劈开这座不祥之山!
穆有才正给他护法,不消一刻钟后就听闻身后爆发山洪巨响,如石破天惊河山动荡!
桃坞山竟被一道百丈长的剑光生生劈开,无数飞石碎砾像一场落雨般纷纷落下。
“啊!”
穆瑾岚抱着头跺在他怀中,挡不住身旁石块迅速堆集。
随着桃坞山被劈开,天光也从山腹中流出,黑夜不复存在,换之艳阳高照。
陆忘川睁开眼,眸光平平,低头看了一眼手中被毁坏的不成样子的剑,以及掌心被震出的一片擦伤。
“阵破了”
穆有才不可置信的望着顶上的蓝天白云,呐呐道:“忘川,你破了封魂阵”
陆忘川丢下手里的剑,再次看向桃花林消失的地方。
一袭僧袍□□柱着禅杖缓缓朝他们走来,浑身血痕密布,遍体鳞伤。
“真的是大法师?!”
赫连羡惊呼一声,和三位师弟跑过去搀扶段重殊。
被损魔鞭抽了百余下,滋味并不比他在三生葬地受过的千万道天雷好受,段重殊依旧低敛眸光一身庄严佛像,被他们扶到陆忘川等人不远处坐下,双手合十打坐调息。
陆忘川看他片刻,收回目光望着地面略有所思。
三生葬地,也正是埋葬一个人的前世今生,和来世的地方,一个连魔都可以埋葬的地方,怎会埋葬不了一个人前世,三生葬地走一遭,只怕已经了却前世今生的红尘俗世,犹如新生。
就算前世的段重殊当真是他同门师兄,当真对他……有情有义,那些情义也早已被埋在三生葬地之中,成为了一段腐朽到尘埃里的红尘往事,如今的段重殊,是佛,是了却红尘污垢剔除七情六欲的执法大法师。
陆忘川忽然起身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子问:“你的法号是重殊,你的俗名又是什么”
段重殊紧阖双眼,额心佛莲淡了许多,依旧是一派冰山寂寂,远在云端的模样。
“出家之人只有法号,没有姓名”
也不知道是谁薄情……
陆忘川目光平和看他许久,豁然一笑说:“那就不问了么,来来来法师大人,请受弟子一拜”
说着撩开前襟,双膝跪地朝他磕了一个头。
段重殊睁开双眼,面色纹丝不动:“做什么”
陆忘川抬头笑道:“拜师啊,菩提子和天魔子不就是你两个俗家弟子么?再加我一个好不好?师尊?”
这一声师尊叫的真是在乖巧也没有了,然而师尊却没领情。
“本座不收俗家弟子,他们两个也不是我的弟子,你快回玉昆山”
陆忘川一屁股坐下去,扑了扑衣裳上的土说:“我不回,反正我磕了头你就是我师傅了,我就跟你走了,师尊”
段重殊微微皱眉,本就血色不足的脸上更像是剔透的美玉:“别胡闹,你怎么能跟我走”
陆忘川抱着膝盖好整以暇的笑问:“为什么不能?我怎么就不能跟着你了,正好么,以前呢我想把你当爹孝敬,现在认你当师傅,正好当爹伺候了,就算我报恩了”
段重殊拿起禅杖站起身,一脸决绝道:“你的恩我不受,渡你一场只是你我有缘,倘若你在不收敛心思安心修炼,那便是我无法点化与你,也不会在与你相见”
“别……”
陆忘川脱口而出,说了一个字又戛然而止,仰头看着他冰冷无情的侧脸,磨着牙半晌才笑说:“别这么无情么师尊,头都磕了你还想赖账啊”
说完拍拍屁股站起身,要去抢他的禅杖:“徒弟帮您拿”
段重殊被他缠的心烦气躁,拂袖避开他背对他冷声道:“我不是你师傅,你也不是我徒弟,好自为之!”
他的情义,果真都被埋在了三生葬地。
陆忘川悄悄的握紧双拳又松开,不动声色的又舔着脸凑过去,扯住他的袖子撒娇一样说:“就收我一个么,要不弟子再给您磕个头?”
“你的礼,我不受!”
段重殊一挥袖子挣开他的手,背影决绝的逐渐走远。
陆忘川站在他身后,脸上的温度以人眼可见的速度冷却,甚至于有些恼怒。
这朵高岭之花在三生葬地中究竟经历了什么?如果真这么冷傲薄情无情无义,那最好当初就不要管他!一把火烧死反是好事!
穆有才和赫连羡等人旁观了许久,都惊讶的很,前者从未见过他还能耍贱卖乖,后者没想到他这么死皮赖脸,前者惊诧难言,后者更为敬佩。
连大法师都敢纠缠,真是英雄啊!
段重殊没走几步就已化风而去了。
陆忘川整一整自己皱皱巴巴没点样子的袍子,对赫连羡说:“那个谁?我去你们赫连家拜访拜访如何?”
赫连羡正欲应允,冷不防被穆有才抢先说话。
“忘川”
穆有才说:“山上出事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陆忘川很糟心的看他一眼:“什么事”
“雨棠哥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两位催更的小娘子!
☆、天道邈悠悠【一】
楚华年替陆忘川在石牢中待了三天,被四位仙长发现后大发雷霆殃及了自身,四位仙长回过头来再去寻陆忘川,人早已跑出了二里地,还捎带手的带走了和他一样可有可无的榆木疙瘩一样的弟子,虽然他们两人不足挂齿,但却犯了九微派的门派戒律,不准私自下山。
这两名孽徒于情死了也不与九微派相干,于理却是要抓回去惩戒责罚。
陆忘川自然知道他们这一下山定会有人来抓,于是一路上都藏着掖着不露出蛛丝马迹,然而桃坞山鬼市近期开张一事但凡是个人物都知道,今年的鬼市又闹出这么大动静,据谣传连天龙楚王爷都现身,桃坞山更是一夜之间被劈断山脊,也不知是由谁作的乱,轰轰烈烈的闹出了好大的动静。
身为始作俑者,他们的身份虽不说会被人看破,但是九微派定会派人前来探查究竟。
九微派理应不回去,回去死路一条,陆忘川知道自己犯下的罪过叠加,欺师罔上,门庭败兴,起来死一百次都够了。只要他想,他可以随便这个地方猫山十年八年,一点风声都不会透露。
但是,洛雨棠不见了,他人在九微派却不见了……这是逼他回去吗?
穆有才见他已经坐在地上拨了半个多时辰的石子,就坐在被劈开的桃坞山脚下,拿着一根小棍儿拨地上的石子儿和蚂蚁,看起来低幼之极。
穆有才也明白他们一旦下山就回不去了,一旦回去等着他们的就是严厉的戒条,惩戒后若还有命,则会被赶下山。
九微派是名派大家,绝不会允许有人藐视门规,折损九微派威严。
他在等陆忘川做决定,是继续走下去,还是回去,无论是走是留他都会和他在一起。
陆忘川用棍子捅死一个蚂蚁,歪头看了一眼安之若素站在旁边的穆有才,在心里叹口气。
真是作孽,找死还拉上了穆师兄。
“穆师兄,咱们回去吧”
穆有才没有丝毫异议,点头应允。
陆忘川慢吞吞的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抬头看向左边茂密的丛林说:“来找咱们的人到了”
树林顶上一阵晃动,群鸟飞了出来。
“走了”
陆忘川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不是说回去?”穆有才问。
“是要回去,但不能被他们抓回去”
陆忘川几步飞窜,人已走远。
洛雨棠素日在清心苑静养,于谁都不成威胁,这次莫名其妙的消失绝对是有人想要引他回去。
下山时如反璞归真浑身轻松,上山时却犹如登上断头台,满腹沉重。
他们下山时用的同行令符行不通了,俩人被拦在山脚下上不去,还真是下山容易上山难。
陆忘川不会乖乖等人把他抓上山,在山脚下被困了不消一刻钟就想到一处蹊径。
“跟我来”
他带着穆有才再次闯入十步山,十步山是禁地,外人进不去里面人出不来的禁地,然而收山的老树见了陆忘川都纷纷移行换阵,为他开出一条路来。
十步山的主人正坐在竹屋下逗鸟,见他俩风尘仆仆的不召自来,笑问:“不是下山了,怎么又回来了?”
陆忘川停在水池边看着他,十分突兀的问道:“纯骨大人可是丢了佛骨?”
纯骨面色毫无波澜的笑了笑,眼角眉梢系数堆满温柔:“我还以为你会问我你的洛师兄的下落,不是为他回来的吗?”
陆忘川挑着唇角露出一个十分激呛的笑容:“我不信你”
段重殊被困在封魂阵中抽佛骨,眼前这人又丢了骨头,魔君扬言要拿段重殊的佛骨还给一人,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远比他猜测的还要深刻,错综复杂一本烂账,陆忘川懒得去挑清账本上每一笔谁欠谁,谁负谁,他连自己的那本烂账都没搞明白,没有那个心思费尽思量把那些烂到尘埃中的往事挖去来细细捉摸。
全都撇开了干净。
纯骨没料到他的态度会如此急剧转下,忙问:“怎么了?忘川君这是何意?”
陆忘川说:“被人算计的多了,不敢轻易信人,还请先生替我给你房里那位萧君传个话,我既不会入魔,也不会祭魂,就让他别在纠缠在下了”
说完一供手:“告辞”
“……谁?你见到了”
话没说完戛然而止,纯骨呆坐在地上,面色陡然陷入迷惘。
陆忘川已经和穆有才走近竹林,竹林后是青崖的住处,俩人使了一个隐身咒小心翼翼的躲开一路的人回到清心苑。
清心苑已经空了,地上的残之落叶落了三寸厚,看来洛雨棠确实不见了,他在时见不得院子里一丁半点的不整洁,按此时状况来看,院子至少已经空了十几天,也就是说他们下山后的第二天洛雨棠就不在清心苑中了。
穆有才在每个房间都找了一圈,急道:“雨棠哥怎么会擅自下山,这是去了哪儿”
陆忘川立在梧桐树下伸手擦过石桌上的落灰,说:“他还在玉昆山,只是被人藏起来了”
此时门口传来脚步声,楚华年一脸的失魂落魄如丧考妣的走进来,见到梧桐树下的俩人时猛的刹了步子,瞪着他们半晌没说话。
自他替陆忘川在石牢里待了三天后,他就恼了小师弟,听闻他狗胆包天私自下山后更是跟着四位仙长大发雷霆,然而雷霆还没发出去,就得知了洛雨棠也下落不明的消息……
陆忘川走了就走了没什么,一条野狗早晚留不住,到了哪里都会刨食吃,但是洛雨棠一失踪,足足要了他半条命。
起初以为小师弟跟他抢人,撺掇洛雨棠跟他一起走了,结果他到洛雨棠房里一看,所有的东西都在,床上的被褥都散乱着没有收起,还有他的那些古书,平常看一遍都要仔仔细细的放好,若他下山绝不会丢下这些书,那就只能是不知去向了。
只是在石牢中待了三天,出来后发现物是人非人去楼空,楚华年不是没做过最坏的设想,玉昆山中常有妖魔想要吸食仙灵之体增添修为,他提着剑发狂一样把整座玉昆山都搜寻了好几遍,抓了不胜其数的小妖盘问,威逼利诱和恐吓都用上了,结果小妖们都说从未见过那么一位公子下山。
也就是说洛雨棠人尚在,只是下落不明。
一个可有可无的小角色的失踪,并未引起多大的重视,更何况那人是洛雨棠,不出门的病秧子,和陆忘川之流混在一处的泛泛之辈,上至仙长下至同门,都当他跟着陆忘川一起走了,名字都不屑于提起,更别说帮忙找一找。
孽徒私自下山的风口浪尖上,一向很吃香的小王爷头一次从仙长那里碰壁,被训斥一顿后灰溜溜的又提着剑没头苍蝇一样乱找一通,在心里把忘恩负义的小师弟骂了千万遍。
陆忘川看着半个月不见消瘦了一圈的楚师兄,心中感叹终于见识了什么叫做为伊消得人憔悴。
楚师兄在门口站了半天,然后默默掂起墙角一块石砖,向前走了两步劈头盖脸就朝陆忘川砸了过去!
“你个王八羔子还敢回来!”
石砖来势汹汹,要是不躲半条命就没了,陆忘川一偏头躲开这一个蹩脚暗器,顺了顺心口道:“你真冲着脑袋砸啊”
楚华年见他比自己还理直气壮,瞬间就被他的厚颜无耻气给深深的折服了,猛一挥手用袖风扫起地上的落叶,尽数扑向他。
陆忘川一手挡在面前,一手又把和着尘土的脏叶子又扫了回去。
谁怕谁谁怕谁!比比谁更怕脏吧!
显然楚华年是怕脏的那个,怒吼一声再也顾不得跟他斗气,连忙扑打身上的尘土。
“师兄,咱俩先歇歇吧”
陆忘川捏掉头上的一片叶子:“现在找到雨棠哥要紧”
“你回来有什么用纯属送死来的!走也不走的干净点!”
陆忘川刚要痛心疾首的叹几句狼心狗肺,忽然面色一冷,问:“不是你纸鹤传信,让我们回来的?”
旁观多时的穆有才也面露诧异:“楚师兄,不是你让我们回来的吗”
楚华年甩着袖子骂:“我闲的蛋疼叫你们回来!叫你们回来送死吗?!”
封魂阵被破的同时,飞来一只纸鹤落入穆有才手中,穆有才展开看了一遍后纸鹤自焚,信上寥寥一行字——雨棠下落不明,速回,楚。
他们两人以为是楚华年的口信,这才马不停蹄的赶回来,此时看来虽然是事实,但传信人却不是楚华年。
恰好证实了陆忘川猜想,有人想把他引回九微派,至于做什么,总不会是喝茶叙旧。
陆忘川看向他走之前缠在梧桐树上肉眼不可见的星丝,他走时布了一个阵,一个只守不攻的护身阵法,阵眼正是洛雨棠,也许至今洛雨棠都不知道他的发带上缠了几根星丝,而此时星阵尚在,表示阵眼还未破,洛雨棠是安全的。
回房拿出久不经手的星盘,陆忘川吹散上面的落灰,把梧桐树上的星丝与之相连,然后信手在星盘上拂过,一颗星子落进八缺一的宫位中。
楚华年凑上前跟着捉摸:“算的到他在什么地方?”
陆忘川抬头看向夜色稀薄的天色,只见坎位的几颗星子闪烁异常。
“……周越霖是不是住在西南方?”
楚华年想了想,说:“应该是,问他干什么?”
陆忘川收起星盘看他一眼,觉得楚师兄不禁腹内草莽,连脑内都是草莽。
原来是周越霖,果然是周越霖……
“师兄,随我找人去吧”
陆忘川越过他走向门口,眸光沉郁,一身杀气。
打蛇必须打七寸,若不狠下心打死,那畜生寻起仇来可是棘手的很,更何况还是一条毒蛇。
☆、天道邈悠悠【二】
周越霖是九微派当之无愧的大弟子,住在依山傍水的一处庭院里,四周很是幽静,几间青砖黑瓦的房屋下实则别有洞天,书房后的一条暗道直通几间富丽堂皇的宫室,论起精美奢华程度,说是地下行宫也不为过。
周越霖就在他自行修建的地下行宫中过了不知多久的皇帝般的日子。
入了夜的行宫内也无需掌灯,各种珍惜财宝琳琅法器把这间金砖碧瓦的房间点缀的犹如白昼。
洛雨棠站在一株十尺高的紫珊瑚前观赏上面流淌的五彩流光,也不知周越霖哪里来的手段弄到这样的稀世珍宝,他不是没见过紫珊瑚,楚华年也曾教人抬过一株送到他的清心苑,虽然被他严词拒绝又教他抬了回去,现在回想起来,却是一点也比不上眼前这株。
“好看吗?”
周越霖不知什么站到了他身后,笑说:“你若是喜欢,明天我再教人抬上几株”
紫珊瑚确实好看,洛雨棠对事不对人,摇摇头道:“不必了,师兄何时能放我出去,比什么都重要”
说完避开了他,眸光淡淡,神色恹恹。
周越霖亦步亦趋的跟着他来到榻前,硬朗的眉线微微上扬,斜飞入鬓气宇不凡:“着什么急要出去,楚华年已经不再找你了,他们都以为你跟着陆忘川下山了”
洛雨棠浮光掠影的扫他一眼,坐在榻上背对他道:“就算没人找我,我也不愿意待在这里”
这半个月来,他都是这么一副清冷如水拒人千里的模样,受禁与人却连一丝示弱都没有过,更别说装一装对掌握他自由安危之人的恭顺了。
周越霖本就不多的耐心和过剩的高傲都在他这里被无限打压和消磨。
“楚华年能给你更好的?他只是一个落魄皇室的小王爷,终有一日会离开九微派回到朝堂子承父业,他又能给你什么?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只知吃喝玩乐不图奋进的蛀虫,空有长弟子的名号实则草包一个”
洛雨棠回头,像看一个蛮不讲理的无知幼童般看他一眼,唇角嗜着一丝凉薄的笑意:“或许你说的没错,但他永远不会做一些囚困与人的下作手段”
周越霖城府极深的笑了笑:“你敢这样跟我说话,就不怕我把你们的事捅出去?”
洛雨棠不动声色的淡淡道:“莫须有的事,也有人信?未免可笑”
“我还没说是什么事,你就说是莫须有,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洛雨棠避开他的目光,面色如雪,抿唇不语。
周越霖不依不饶道:“当日在琼华宫,我亲眼看到他和你戴同样的腰带,可是柳叶合心两情相悦啊”
洛雨棠再次看他一眼,眼中冷的像是覆了一层冰雪:“关你什么事”
和陆忘川混了那么久,他学不会热讽,冷嘲倒是做起来得心应手。
此人屡屡提及楚华年且口吻不尊早已让他心烦气躁厌恶更深,也就顾不得什么君子不可与人教口舌了。
“柳叶合心又怎样?又不是与你合心,师兄何必如此动怒,让人难乘盛情”
周越霖把他眼角的讥讽看的真真切切,仿佛自己在他面前只是一个跳梁小丑般可笑卑鄙……
忽然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按倒在软榻上,周越霖撇去一身的君子之风,倒有几分像衣冠禽兽。
“关我什么事?如今你腰上带的正是!”
撕拉一声,洛雨棠的腰带被他扯断扔到地上,衣襟变的凌乱。
头一次被人如此粗鲁对待,洛雨棠心生恼怒,但不及他的力量,于是冷笑道:“我敬你是师兄,别做出禽兽之事”
周越霖把他的双肩箍的更紧,欺身压下去说:“雨棠,我可从未把你当作师弟”
洛雨棠的发带忽然闪现白光,如一层剑气般把周越霖扫了下去。
周越霖酿跄几步很快稳住身形,紧皱双眉看着他头上光芒忽隐忽现的发带,忽然抽出挎在腰间的长剑,朝他挥了出去。
利刃劈头来袭,洛雨棠忙举起袖子去挡,却只见他一头青丝被挑开,发带落在地上,几根被挑断的星丝也慢悠悠的向下飘转。
一看见那几根星丝,就知道是谁做的鬼,周越霖笑说:“看来陆忘川回来了”
说完握着剑大步走了出去。
他刚一走,侧门就被人轻轻的推开。
一看到洛雨棠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坐在榻上,楚华年双目睁圆,险些昏了过去。
陆忘川倒是挺平静,走过去把他扶起来道:“真是个畜生”
瞥了一眼木若呆鸡的某人,洛雨棠系着衣带说:“没事,你们来的及时”
陆忘川很糟心的对楚华年说:“快把人带走吧,愣着干什么”
楚华年:“不,我要砍了那个混蛋!”
洛雨棠扶了扶额:“忘川,咱们两个走”
陆忘川站在原地不动弹,笑说:“不,我也要砍了那个混蛋”
洛雨棠:……
门呼通一声被踹开,周越霖手持长剑站在门口,笑道:“静候多日,你终于回来了”
楚华年不由分说的拔剑出鞘,气势汹汹的朝他走过去:“周越霖,你竟敢!”
豪言壮志护花宣言还没说完,被陆忘川一抄手拽出。
“他的剑法练到十一式,剑快心狠一心找我报仇,你想替我送死吗?”
楚华年怒火攻心:“送死我也要砍死他!”
眼看不自量力的绣花枕头上赶着送死,洛雨棠万分无奈的叫住他。
“华年,你不是他对手”
楚华年:……
陆忘川把他手里的剑夺过去,掂了掂分量,满意道:“赶紧走,我会弄死他的你放心”
说着反手一剑斩碎了身后的紫珊瑚。
紫珊瑚呼啦啦的落了一地,满地流光溢彩的碎片像是破碎的星子。
这三人兄友弟恭相亲相爱,本就让周越霖脸色很不好看,这下子脸彻底的垮了。
陆忘川笑笑:“不好意思,试试剑”
楚华年:“哈!一颗破草我赔你!”
洛雨棠拉住他手腕:“走走走”
周越霖眉心狂跳,浑身杀气四溢,一招苍龙如海朝陆忘川扫了出去:“你找死!”
陆忘川足尖一点避开龙咆呼啸的剑气,一剑割开顶上的书房地面,钻了出去。
周越霖跟着他一路破瓦而出,和他相对站在星辰下的屋顶上。
鳖入瓮了,陆忘川扬起长剑直指星辰,夜幕上骤然浮现一个层层递进的天局星阵,不偏不倚正在周越霖头顶。
“你们一向瞧不起星术”
陆忘川甩出手里的星丝,抛向天幕,缓缓笑道:“可曾想过有一天你将命丧星阵之中”
星丝像一条条游龙般在他四周游动,周越霖仿佛一瞬之间落入星阵迷宫,这层层递进的阵法实则是一层层的假象,被困在阵中的人似乎被流放天边,陷入无穷无尽的星阵迷宫,眼前的陆忘川在他看来远在天边,只有一个虚无的人影,而声音却分外清晰,他就站在离陆忘川几步之外的房顶上,却走不出身处的迷宫假象。
周越霖大为惊慌,几道剑气扫出去,只斩断了几根星丝。
“有本事我们比比剑法,别用这些下九流的手段”
“我偏用这些下九流的手段!”
随着一声力喝,上一刻还远在天边的陆忘川忽然朝他俯冲飞来过去,剑锋转眼逼至眉心!
周越霖后跌几步手忙脚乱的格开他的剑锋,剑刃相接星光四溢。
到底是大弟子,虽被困住,剑法依旧高超。
陆忘川虚晃身影再度消失在他眼前,如鬼魅般刹然出现在他身后,凝聚了内力的剑刃朝他脖颈挥了出去!
周越霖还在搜索他的身影,丝毫不知背后杀机降至。
“孽徒还不住手!”
空中闪过一道拂尘,阴局星阵顿时荡然无存。
青崖等人立在圆月下,许多弟子也闻声赶来。
“私自下山已犯死罪,你还想残害同门不成!”
青崖一声怒喝,手中佛尘化为宝剑,凝了十二分蛮横剑气的剑锋在夜幕中犹如雷电闪过,携带狂风怒号扑向陆忘川。
陆忘川迅速用剑拨落几颗星子,挡在身前组成一道星盾。
一道火候欠佳的星盾只挡住了四分剑气,只见天上被风吹熄了几颗星,残余的剑气依旧毫不留情的打在陆忘川身上。
剑气犹如狂风过境,所到之处草木折断房屋尽毁。
陆忘川摔在满地的残垣断木上,似乎被生生的劈开般阵痛难当,胸腔中一阵灼热口中喷出鲜血。
抹掉唇角的血丝,他单手撑着地面缓缓坐起来,衣裳破损发丝狂乱,眸光中的阴狠和仇恨乍然毕露,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索命厉鬼。
“只准他害我的命,就不准我害他了吗!”
青崖临空步下:“你屡犯戒条残害同门,死罪难逃,今日我就了结了你这大逆不道不仁不义的孽徒!”
陆忘川爬起来,柱着剑笑道:“孽徒二字在下不敢当,贵派又何时把我当作弟子过”
青崖足下生风,手中宝剑微微铮鸣,似乎在凝神聚力准备给眼前人致命一击。
“都是你罪有应得!”
仿佛千军万马奔涌来袭,陆忘川堪堪避开这一剑,昂首冲向苍穹。
俯瞰到周越霖正仰头观望,他目光一暗,提起剑柄向上一扔,然后用掌风把剑打了下去,比暗器还讯猛的剑锋破开几道夜风刺向周越霖。
那剑太快,周越霖躲无处躲,挡不可挡,剑锋深深嵌入他的胸口。
一道人影顺着屋脊摔下地面,周围迅速了围了一圈人。
罪魁祸首高高立在半空中,被割裂的袍子随夜风摇曳,他扫视一圈地面犹如蝼蚁般的人群,心中陡然而生浓郁的恨意,不仅恨他们,还狠把他送到这里的段重殊。
他们不想让他活,那这些人也休想独活!
陆忘川头顶清辉明月旋身坐下,阖眼打坐。
头顶渐渐浮现一个硕大的星阵,一大庞大的似乎把乾坤山河都囊括其中的星阵。
陆忘川坐在阵眼之下,夜幕中的星阵随他的意念而转换阵型,变换宫位,最终形成了一个阴局星盾。
转变只在一瞬之间,青崖等人来不及阻止他,见他不知布下了什么星阵,再去摧毁时,剑气竟然无法冲破他布下的结界。
“仙长!”
一人惊慌喊道:“这座庭院被封住了!”
青崖骤然心惊,忙细看天上星局的阵相,只觉眼熟一时难以想起是何阵法。
“这是封魂阵”
乌巢仙师柱着权杖颤颤巍巍的走了进来,望着夜幕中的狂妄男子兴叹道:“竟然用星阵布下封魂阵,真是了不得啊”
凶煞无解吞噬魂魄的封魂阵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四位仙长和围观的弟子脸色俱变。
“怎么可能……”
青崖再次掐指急算:“三生老祖已经把他身上的魔气封印,他怎么可能还会布封魂阵!”
布下封魂阵,完全是陆忘川不怕扭转地脉星宿,乐于逆天地之正论,更不怕玩绷了以命抵错,这才首开先河用星局布封魂阵,早在破开桃坞山封魂阵后他把八荒六合每一个阵位都演算清楚,记在了脑子里,连穆有才都没看出来他拿着木棍捅蚂蚁时是在推算卦理……
现在看来他无疑是成功了。
陆忘川偏执,自私,甚至残忍,同时他也单纯,单纯的不甘堕入魔道,也不甘就这样死了,就算死他也要用这些人的命,祭自己的命。
青崖说都是这一切都是他罪有应得,但他记得他犯了什么罪责,更不想为此偿罪。
这次回来,他已经做好准备和九微派同归于尽的打算。
乌巢摇头叹道:“忘川君终究是忘川君,他投胎转世洗净前世因果,却再次走向万劫不复的道路,都是你们一手促成,若是你们……唉”
莫非,这都是冥冥之中自有大轮回吗?
乌巢禅师苍老的声音飘散在猎猎晚风中:“孩子,收了阵法吧,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陆忘川听到了这句话,但他继续推动阵型,在心中无奈笑道,师傅,太晚了……
封魂阵最终成型,周越霖的院子有进无出,院中的所有人都成了被封魂阵吞噬的生魂,等星辰隐匿后,他们的魂就会随天光消散。
☆、天道邈悠悠【三】
封魂阵最终成型,周越霖的院子,和院中的所有人都成了被封魂阵吞噬的生魂,等星辰隐匿后,他们的魂就会随天光消散。
绝弦紫微等人不断的想要劈开结界,但这结界上下封顶,有进无出,纵他们是诸神榜上有名的四位修士,也奈何不得。
结界中此时又走进一个人,穆有才抱着卦盘走进来,不管四周人敌视的目光,抬头看着明月下打坐的男子。
忘川,你做什么。
他用内功传音到陆忘川耳边。
陆忘川紧闭着眼迟迟答了一句,我活不成了,和他们一起死。
穆有才没有再说什么,丢下手里的卦盘,在原地盘腿坐下闭上眼和他一起,等死。
自古以来封魂阵极难破解,连创始人达摩老祖都因创造封魂阵而谢罪死在阵中,此阵一成,无疑是把他们都送到了地狱门口,只等天亮后死魂敲开阴间门,撒手人寰。
青崖等人终于开始惊惧天上的男子,又碍于身份和威严万不肯屈尊降贵向一个魔物求饶,都把生还的希望寄托在乌巢身上。
乌巢一直在研究陆忘川布下的星局,发现是一个死阵,一丝余地都不留,自断所有后路。
但是,也并非毫无办法,有且只有一个办法,陆忘川用星局布下的是死阵,是无解之阵,不可解,但可逆,唯一的逆转就是封魂阵上八生门中防守最弱的也是至关重要的死门,陆忘川用天上死魂化的星封住死门,虽然凶煞无解,但却和仙魂相克。
“前辈,快想想办法”
紫微催促道:“等到天亮,我们都给这混账陪葬不成!”
乌巢看她一眼,笑道:“这一声前辈我也是许久不成听到了,他的星术是我教的,如你们所愿让他学最没用的东西,现在却又来求我,莫非你看不出他布下的星阵需一魂才可逆”
紫微面色一变,拂袖转身不再言语。
乌巢叹口气,对坐在地上的穆有才说:“徒儿,来扶为师一把”
穆有才扶着他踏空走向圆月下的陆忘川。
陆忘川进入无人之界,但却在心中看到了走到他面前结界外的乌巢。
乌巢柱着禅杖站在他几步之外,满头的银发被风吹乱,佝偻的身形像是背了千金重,比方才又弯曲了许多。
“孩子,你没有做错,是他们不饶你,你因果洗净,本无错……要说,是这世道对不住你啊”
老人苍老温柔的一番话听在陆忘川耳中犹如泉水泠泠,流向他被铜墙铁壁封锁的心中。
但阵法已成,他没有退路了。
乌巢抬头看了看他布下的星阵,身形忽然化作一道白色流光,拐杖随之坠落地面。
“师傅!”
穆有才惊叫了一声,伸出手想要抓住化光飞走的老禅师,只抓了个虚无……
那道白光如一道轻烟般缓缓飘向八生门中是死门,化作一颗明星和死门上的死魂星周旋片刻,死魂星像被风吹熄的烛火,仙魂星占据死门。
封魂阵骤然迸射白光,如天光破晓般光芒万丈。
陆忘川睁开眼,望着乌巢幻化的那颗星,目光茫然而柔和,像大梦初醒的孩童。
一瞬之间,乌巢禅师灰飞烟灭了,这位老人教他修身,修心,然而此时却自毁仙体在他布下的封魂阵中,貌似,他就是罪魁祸首….
“陆忘川!”
封魂阵被逆,地面众人犹如重获新生欢喜呼喊,四位仙长惊喜之余也没忘记捉拿孽徒。
数不胜数的捆仙绳如银链般飞向犹在打坐的男子,转眼将他浑身上下牢牢捆住。
乌巢禅师一死,陆忘川心中的怒火也随着他奇异的灭了,他不是不恨了,相反的,他更恨,只是他现在无暇去反抗,他在思考一个问题,一个究竟要把自己逼到何种地步,才得宽恕与自由的问题。
“你残害同门,如今又谋害师尊,罪大恶极死有余辜!明日就将命断诛仙台!”
他听到青崖如此咆哮道,这些正义之士啊,终究让他血债血偿!
穆有才抹掉眼角的泪,看向被捆住的陆忘川,一向呆板生硬的眉眼此时布满无法言喻的悲伤与决绝。
“小师弟不要怕,我陪你去诛仙台”
陆忘川痴痴看他半晌,目光中像压了一场蓄势待发的暴雨,最终只微微垂下头,笑说:“谢谢师兄”
当楚华年和洛雨棠赶来的时候,被捆仙绳捆住的陆忘川正被几位弟子压着走出周越霖的庭院。
“忘……”
洛雨棠想上前,被楚华年扣住手腕。
楚华年面容冷寂的看着陆忘川在他面前走过,他知道小师弟做了什么事,事到如今阻拦和求情一点用都没有,只能过了今晚再想办法。
乌巢仙师挥洒毕生修为幻化为一颗逆转封魂阵的仙魂星,也救了周越霖一命,周越霖捂着堪堪止血的胸口,看到洛雨棠和楚华年的一刹那,眼中的仇恨瞬间绝眦,变为浓郁的血红色。
“仙长,弟子有话说!”
陆忘川脚步一顿,死寂一片的双目掀起一丝波澜。
他竟然没死?
周越霖在众目睽睽之下指着人群外的楚华年和洛雨棠喝道:“他们二人关系苟且暗通款曲,在名门正派郎日乾坤下行径不耻扬断袖之风!令本门蒙羞实在令人羞与哙伍!”
一语激出千层浪,在场人群俱是一愣,然后纷纷惊呼出声,交头接耳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这怎么……他们两人?”
“可笑,竟出了这等荒唐事”
“南风之径有违天伦,真让九微派蒙羞”
“丢人,若是我,一死百了”
“看不出,楚师兄竟然……”
这等耸人听闻的言论也令四位现在始料未及,紫微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堪入目的脏东西一样冷哼一声,鄙夷道:“还真是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清心苑里都住了些什么妖魔鬼怪!”
洛雨棠浑身一颤,握起双手指甲深深镶进掌心,竟生生的把自己的血肉掐破,流出血来。
真如一人所说,不如一死百了。
楚华年惊怒之余还算冷静,怒道:“周越霖你恼羞成怒倒打一把!我和雨棠清清白白一片真情哪里,就令人不耻了!反倒是你心术不正往别人头上扣屎盆子!”
人群冷嘲声更甚,摇头冷笑以示鄙夷。
青崖气的脸都白了,震怒道:“孽徒还有脸说话!本派的门楣尊荣都被你们败坏光了!”
陆忘川转过身,用看待奇珍异兽般的目光冷冷的看着这些人,眸子里沉阔阴冷。
楚华年心有不甘上前几步还要争辩,未张口就被绝弦扔出的剑鞘打在胸口,向后摔倒在一地残桓上,被震出了内伤。
“真是晦气,还不快滚!”
默默无言呆立一旁的洛雨棠忽然转身走出庭院,消瘦的背影在不善的月光下分外单薄。
道不同不相为谋,楚华年到了此时斩断了自己对九微派最后的一丝期许,倔强的爬起来拂去身上的灰尘,用比他们更不屑的态度冷笑了一声,也走了。
今夜繁星如雨月似银盘,只是无人观赏。
楚华年放心不下洛雨棠一路追到清心苑,站在洛雨棠的门前呆站了许久,埋头不知在思索什么,豁然抬起头道:“我回王府带兵,你收拾东西,等明天救出忘川后,咱们一起走!”
说完向院外跑了出去。
滚就滚吧,这个冷漠无情的地方,他早就待够了!
他走后不久,洛雨棠的屋子也熄了灯。
第二天晨曦微亮时,楚华年带着王府一千骑兵赶回来玉昆山,让骑兵在山脚下候命,小王爷打头阵又悄悄潜回九微派,他想把洛雨棠接下山在和九微派开战。
赶到清心苑一把推开洛雨棠的房门:“雨棠,东西收拾……”
楚华年愣在门口,剩下的话像一排毒针一样密密麻麻的扎在舌尖,扎的他神情恍惚,脑中一片荒芜。
他眼前是一双裹着素布的脚,一只鞋子还掉落在地上,他双眼一痛,向上看上去……
房梁上挂了一条白绫,洛雨棠不知已掉在上面多久了。
他总是温润如水,笑意缠绵的一双眼紧紧的阖着,脸色青白,没有一丝活气。
被周越霖扯断的那根腰带,绣着柳叶合心的花样的腰带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捡了回来,此刻正握在他的掌心。
楚华年走过去,想从他手里拿出来,却被他牢牢攥在掌心,竟是死也不肯松手,似乎这个含屈而死,清淡如水不争世俗,总是与人为善的男子是带着对当前世道的愤恨,对背离爱人的不甘,对人情蛰心的绝望,而在沉默中选择了灭亡。
洛雨棠此人,他宁愿高傲赴死,也不会忍辱偷生。
楚华年是明白他的,甚至早在上山前他心中就隐隐预感到此时的惨剧,所以当他看到洛雨棠悬在房梁上的尸体时,并没有过多的吃惊和意外,他只感到随悲伤和绝望奔涌而来的彻骨的寒冷,这股寒意激的他心脏骤停,许久没有缓过一口气来……
他走神一样无措的看了他半晌,忽然浑身筋骨一松,噗通一声跪在他脚下。
“啊!”
石牢里,陆忘川也早早的被人带了出来,受他连累的还有穆有才,穆有才也被人用麻绳困住双手,只要他想,他可以逃走,但他一点都不想。
陆忘川看了看顶上万丈空蒙正欲显露辰光的天色,然后被押往九微派深处的诛仙台。
“穆师兄,你罪不至死,别跟了”
穆有才依旧亦步亦趋的走在她身边,神色还是那么呆板木讷的样子,轻声道:“没事,到哪里都一样”
只要和你在一起,管他人间还是地狱,都一样。
陆忘川在心里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竟笑了出来。
到了诛仙台,四位仙长早已在高台上等候,一根四人团抱的玉柱立在被人群重重围住的高台中央。
陆忘川被捆在玉柱上,此刻倒是高高在上,把看戏的人群踩在了脚下。
青崖上前几步,把陆忘川的罪行口述一遍,朝天掸了掸佛尘:“请天雷!”
话音刚落,不合时宜的人声闯了进来:“仙长!仙长!”
青崖敛眉道:“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那弟子单膝跪地道:“禀仙长,洛雨棠他,他他在房中自缢了!”
人群炸起一片惊呼。
青崖只是皱了皱眉,捻起胡须仙风道骨的问:“还有得救吗”
“没了,这会子尸体都硬了”
青崖挥手示意他退下,再次挥了挥拂尘:“请天雷!”
天空中轰隆隆隐隐作响,天雷还没请来,只闻一声裂响,陆忘川竟生生把捆仙绳挣裂,人影一闪高高立在玉柱之上。
陆忘川手里拿着断裂的几根捆仙绳,拧成了鞭子,手里被自己勒出数道血痕。
扬起鞭子横扫一圈,扫飞的人群好似抽鞭破纸。
他眼中再次压了一场暴雨,凄厉的怒吼比天上云层中酝酿的天雷更为震慑人心。
“我要让你们都为他陪葬!”
青崖再次幻化长剑,还未出招就被他甩出的鞭子缠住剑锋收缴了去。
一时之间,竟无人敢于他为敌。
陆忘川疯了一样一脚踹断脚下的诛仙台玉柱,一鞭横扫千军万马将退避不及的人群抽出一道道致命的血印。
人群纷纷倒地不起,重伤不治。
天雷终于破云而出,一道天光劈开天幕朝他俯冲而来!
陆忘川抬头望着一瞬间狂风大作乌云密布的天色,没有躲,而是犹如以卵击石般狂妄嚣张不知天高地厚的冲向那道天雷。
什么天什么法!
什么乾坤秩序什么山河密令!
你凭什么遮住我的眼!
凭什么蒙住我的心!
凭什么捆住我的手!
我只想与世无争的活下去,是你们把我逼至绝境!
在强权压制中辗转存活,屈辱的像条狗一样的少年再也不想压制骨子里的叛逆和怒火,他高高扬起手中的鞭,迎着那道天雷挥了出去——
娘,我本无罪啊。
☆、古往今来红尘客【一】
一道鞭劈开天雷,如奔涌江河被拦腰斩断,银带飞瀑抛洒如珠帘。
手中的鞭子变的焦黑一片,他半条胳膊的骨头似乎都被震碎,抓着不堪一击的长鞭立在浩荡苍穹下,淋淋鲜血顺着他的胳膊流出袖口。
数尺后的积云中电流四溢,似乎在孕育着更狂暴的天雷。
天也被他激怒了……
陆忘川仰着头看着头顶这片天,没有胆颤惊惧,只有被激发更甚的愤怒和癫狂。
云层之上一声巨响,似是要将山河震破,万里乌云被炸开,竟是三道天雷同时朝他闪射而去!
陆忘川紧咬着牙根,抬起血肉模糊的右手再次扬起了鞭子。
天边又是一声巨响传来,却不是惊雷声,而是龙啸。
一条通体靛青的蛟龙拨开云层咆哮飞来,龙啸声震碎万里残云。
那条龙太快,顶上又有天雷夹击,陆忘川足尖凌空一踏,往旁边飞了出去,不料身形稍动时就被那条龙甩过来的龙尾紧紧缠绕。
坚硬如铁的龙鳞缠在他的身上不断的收紧,把他紧紧的盘在腹中。
这龙是想吃了他吗?!
陆忘川只觉五脏六腑都被他夹了出来,正欲张开手刺穿龙尾时又听巨龙发出一声响彻山河的咆哮,像是受的极大的痛楚,凄厉无比。
陆忘川抬头去看,刚好看到最后一道天雷劈在龙脊上,龙鳞化为焦炭,一条龙筋都被劈断,龙脊上正淌着鲜红色的血。
陆忘川有一瞬间的征住,这龙竟是来救他的?
蛟龙受了三道天雷,把盘在腹中的陆忘川向上一抛,陆忘川向下按落在它的背上,蛟龙立即转向离开了玉昆山,留下一声龙咆虎啸。
和这条蛟龙相比,陆忘川渺小的像一只蜉蝣,趴在它的脖子上迎着迎面呼啸的厉风问:“你认的我?”
蛟龙只顾飞行,龙须上沾着几滴血,喉咙里嗡嗡的喘息声听起来有些吃力。
陆忘川回头看了一眼它断筋露骨的背,受了三道天雷及伤元气,若换上他早就被劈成焦炭了。
余光扫见地面一片葱郁,陆忘川拍拍它的犄角:“停下,停”
蛟龙很听他的话,当真缓缓按下云头,停在树林顶上。
陆忘川从它背上跳下去,只见它浑身流光一闪龙形不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落了下来。
陆忘川忙上前接它,等人影落到怀里才发现,是那只小狐狸,被他故意遗留在桃坞山的小狐狸。
小狐狸气息虚弱,躺在他的怀里想掀开眼,奈何元气大伤,眨巴了两下,双眼一闭,昏了过去。
怎么会是她?
陆忘川皱紧双眉看着她,忽然想起南海蛟龙出世那天,正是他救了这小狐狸的那一天……难道说当时小狐狸被天雷劈死后,是这条蛟龙附了她的身?
只有这一解释行的通,但是这条蛟龙又为什么跟着他,如今还冒死相救。
豁然,他眉峰一展,整个人竟有些不可思议。
南海蛟龙出世之前,他在找自己的命主星,当时命主星被他逼至宫阙不知去向,那时也是引了天雷,莫非……这蛟龙是他的命主星降世。
穆有才曾说,你的命主星非比寻常,我也一直占不到它的位置。
怪不得他的命主星一直在天上游离,似是个活物般,竟是条蛟龙。
抱紧小狐狸,陆忘川对挡路的树精说:“走开”
树精迟疑了片刻,还是为他开出了一条路。
陆忘川抱着小狐狸一路去往山顶,远远就看到纯骨跪坐在竹屋前,似乎在等他。
“方才好厉害的雷,忘川君可受伤了?”
陆忘川停在竹屋下,看他片刻,忽然说:“我要去地府”
纯骨按着额角想了想,问:“做什么?”
“救一人还阳,你有办法吗”
纯骨微微蹙眉,似乎想劝他几句,又一想,他是陆忘川,岂能劝的住,也就说:“有是有,只是从五方鬼帝的地盘上抢阳魂,忘川君,此罪不小”
陆忘川走上竹屋,把小狐狸放在他面前:“帮我照顾好它,多谢”
“呀,还是个孩子”
纯骨笑了笑,伸手扶在小狐狸头上摸了摸:“嗯,你放心”
“怎么去地府”
纯骨指了指游着几尾锦鲤的小池,但笑不语。
陆忘川走过去站在池边,看着水中自己一身狼狈的倒影:“然后怎么…..”
话没说完,像是被人推了一把,整个人向下跌进浅浅的池水中。
像是向下落了许久才触底,身处的世界已经不一样了。
这里没有天,顶上罩着一层暗黄色的浓雾,四周依旧有小桥流水草房茅屋,像是一座远离尘嚣的小乡村,路边的小河边有几个女子蹲在河边浆洗衣裳,若不是她们神色木然,脚上戴着厚重的脚镣,险些让陆忘川误以为她们是乡下妇人。
他撕下半只袖子,粗略包扎了一下还在流血的胳膊,见这地方无法辩方向,于是只好一昧的向前走。
走了几里路,前方忽然开阔了许多,像是到了集镇街市。
十几个男子打着赤膊背着一筐厚重的石头从他面前经过,其中下到七八岁的孩童,上到七八十岁的老人,背着石块,脚上缠着撩开,都被压弯了身子,吃力的一步步向前挪,像是背了几座大山般沉重。
两个穿官服的鬼差拿着鞭子监管这群人,嘴里在骂骂咧咧的催促着。
陆忘川看到了立在路边的一块木牌上写着的三个潦草大字,赎罪城。
生前的罪过,死后都要偿还,原来他到了赎罪城。
“兄台,劳驾问个路”
陆忘川向一个鬼差行礼道:“昨夜接的魂,到哪里去找”
鬼差扫他一眼:“你是谁勾来的,怎么没见过,这儿是赎罪城,新来的都在阎罗殿等着上堂购债呢”
“阎罗殿怎么走”
“还得下去……欸?等等”
鬼差忽然盯住他,面有疑虑道:“我怎么看你有点眼熟”说着从腰间□□一本名册簿,往指头上吐了口唾沫打算翻翻名册:“叫什么名儿啊”
陆忘川心说你能找到我的名字就奇了怪了,越过他就想走。
鬼差却勒令他站住,他不听。
鬼差察觉有异,拔出跨刀就把他拦住了。
陆忘川不耐烦:“让开”
鬼差直愣愣的盯着他,忽然脸色一变,那张白生生的鬼脸上竟然浮现恐惧。
“忘忘忘忘忘川君?!”
又是忘川君……
既然来了,就弄清楚在走。
陆忘川心念一转,笑道:“谁?我是陆二牛,大人认错了吧,不过在下是在找忘川河,大人知道怎么走吗?”
忘川君虽身死,但余威尚在,鬼差见眼前这半大青年虽和恶名远扬人人得而诛之的忘川君长的相似,但却没有他的阴狠戾气,也当自己认错了,但是看到和忘川君相似的人也足以让他肝颤,只觉得晦气,恶声恶气的指了路把瘟神送走了。
怎么有长的这么像的人,真是晦气!
陆忘川顺着鬼差指的方向上了一个小山坡,小山坡上有一处断崖,断崖通往地下更深的阴间,其中雾气弥漫深不可测。
他纵身跳了下去,落在一条青石路上,周围均是不起眼的房屋。
这里没人,应该说是没有一个魂,寂静的有些诡异。
不远处一家门外,一个小姑娘坐在台阶上,怀里抱着一只黑猫。
陆忘川想过去问问路,走近了发现这小姑娘是个盲眼,眼珠纯白眸光无神,怀里的老黑猫也翻着一双白眼珠。
“去什么地方”
小姑娘率先开口问。
“……忘川河”
小姑娘抱着猫起身,说:“我是引路人,跟我走吧”
陆忘川半信半疑的跟在她身后,见她虽然看不见,但似乎对这地方是及其熟识的,当真做到了闭着眼也能走。
小姑娘把他领到一条普普通通,死水般的河流前,河面上搭着一座年久失修的木桥,河岸边系着一只残损的木船,正顺着河面微微晃动。
“这就是了”
陆忘川走到河边,这河水是黑色的,他似乎能感受到河水中激流暗涌的浓重煞气。
“快点快点!喝了孟婆汤过奈何桥转世投胎去,敢不老实把你们丢进忘川河!”
几个衣着褴褛的男男女女像被困住的牲口一样用一根绳绑着手腕,一个鬼差拉着他们走上河面上的木桥,踩得奈何桥吱呀吱呀晃动。
那些人似乎极不愿意,哭哭啼啼的走上奈何桥。
河中忽然有些晃动,一道黑气忽然从河面中冒出来,瞬间把一个男子包裹其中,男子大叫一声随即被拉到忘川河中。
女人惊恐的大喊,争先恐后的往河岸跑,又是几团黑雾从河中飞出来扑向正在逃走的魂魄。
十几人过奈何桥,最后竟只有两人从奈何桥上逃生,步入下一个轮回。
鬼差看似已经司空见惯,又马不停蹄的催着逃出来的两人上路了。
河心身处隐隐传出女人的怪叫声,然后就恢复死一般的寂静。
鹅毛付不起,芦花淀底沉,十万三千丈忘川河,生魂过不去,死魂进不来。
他当真就在这个地方修炼了几百年,封号忘川君?
陆忘川望着河面,心中渐渐增生一股吊诡而扭曲的……愤怒。
小女孩坐在一块石头上,摸着猫说:“被洗去前世因果的人才能过奈何桥,如果过不去,那就是没有偿还因果,自然会被河里的魔物吞下去”
“前世因果怎么看?”
陆忘川问。
小女孩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顿了顿道:“忘川河旁有一块三生石,三生石旁有一块前世镜,无论是生人还是死魂都可以看到自己的前世,不过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过了,被洗去前世因果的人都不知自己还有前世,没有被洗去因果的人则是不需要,所以很久不曾有人用过了,很久很久”
陆忘川找到了一块高五尺宽两尺的大石头,石面上沟壑纵横,被时光打磨的坑洼不平。
这是字吗?
他伸手顺着一道沟壑往上摸,这纹路应该是刻的字,而且不止一个,三生石顶部刻竖着刻了三个苍劲深刻的大字,下面则是几行密密麻麻的小字。
就像是,刻的碑文,碑正是这块三生石。
以三生石做碑,应当是纪念河中的死魂了。
陆忘川忽然想知道三生石上刻了什么,以及是谁所刻。
吹落上面的积土,一个个力透纸背的字迹显露清楚……
应当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一篇留字了,只是被刻字人刻的极深,所以这么久的风化消磨都没有磨灭这些用心良苦的留字。
陆忘川伸手摸了摸一个轮廓明显的‘思’字,竟被这字迹的断笔和续接的笔记割破了手指,这字迹断断续续而凌乱,却又深刻的无法消磨,可见刻字人留这篇字时是何等的肝肠寸断。
索性坐在地上,由上而下的慢慢看下来…..
予,予什么?
予华阴书。
予华阴书,原来不是碑文,不过刻在这个地方,和碑文也差不多了。
字迹虽清晰,但被刻字人一遍遍的刻了太多下,变的很凌乱,陆忘川在心里慢慢的把这封写给一个名叫华阴的人的书信读了下来…..
予华阴书——
刻此书时,君已成阴间一鬼,与吾永诀于忘川,吾作此书时刀锋凛凛如刻在心,恨不能与君共赴黄泉,又恐扰君死魂清净,恐君长眠忘川而萧条兮,不愿就此竟书搁笔。
且待此书竟成,吾将远去还之君清宁。
华阴,路漫漫兮休其远,吾之所言共君上下而求索,此言当真,字字铭心。求道之路萧索长无绝,吾未曾以羽化飞升为己念,私以与君共老终生为宏图。
生时相伴四海遨游,死时共葬南山丘。
此心不敢与君相知,此话不敢与君过耳,如今空留一篇石碑与君书,长留忘川。
不问知否,不论恩否,吾之所愿此书不过君眼但留天地以托心,仅以足耳。
吾之悲痛,唯碑短心长,不能尽者,上有万千。
忘川河冷,但能替君之,吾牺牲百死而不辞。
吾心之恨,唯阳间绝路,不能解者,上有万千。
恨不能谋逆天下间救君与生还,恨吾辈之无能,恨还忍独善其身。
与君之念疚兮,天老地荒难书尽。
今日吾将远离与君诀别与忘川,待他日洗净君前世因果再送与轮回,穷尽一身血骨助君以再生,世间万人皆可死,唯不可无华阴耳!
匕断难续,就此搁笔。
今日远行,留书念之。
短短一篇与华阴书看完,陆忘川呆坐了半晌,迟迟才问:“这是谁刻的?”
小姑娘摇摇头:“从未有人问过,也就从未有人说过,我也不知是谁留的字,祭的是谁”
☆、古往今来红尘客【二】
世间万人皆可死,唯不可无华阴耳……
这句话让他看的双眸一痛,似乎看到了当日的刻字人手持残损的匕首一遍遍的描摹加深这行字,唯恐被风化消磨,让这位华阴君就此长眠于忘川河。
三生石旁,刨骨剃筋……怎么就这么巧。
陆忘川忽然不想看到自己的前世,魔君说的没错,他薄情寡义,铁石心肠,他怕看到更薄情的自己。
朝深沉的河面看了一眼,他转身离开。
走了不过十步,又停下了。
世间万人皆可死,唯不可无华阴耳……
鬼使神差的,他又返了回去。
所谓的前世镜不过也是一块小小的石头,只是石头表面及其光滑,人影可鉴。
陆忘川用袖子擦掉上面的灰尘,在昏暗的镜中看到了自己的脸。
当看到人脸一闪镜中陡然浮现无比清晰的青山绿水时,他忽然想拔腿逃跑,可还是将将稳住双腿,目不转睛的盯着镜中的画面。
……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聂华阴”
当时还是九微派开山大弟子的段重殊不过刚及弱冠的年纪,一袭白衣青衫实在称得上意气风发倜傥风流,他眉眼如淡墨,面容如冠玉,一身清凌凌的仙人风范,冰雕玉琢的一位翩翩美公子。
他面前的聂华阴看似十五六岁的年纪,少年意气已风发,眉眼细挑下颚尖翘,虽十分俊俏,但眉宇间藏不住的飞扬桀骜,浅色双唇薄的有几分刻薄和薄情。
竟和陆忘川足足有八分像……
段重殊虽待人冷漠,但他的气质温柔,并不十分逼人,而聂华阴则是和他全然相反。
小小年纪,已经像极了一只刺猬。
段重殊把一柄剑交给他:“你和师兄师弟们一样唤我大师兄,今后和我住在一起,我会督促你练剑”
聂华阴接了剑,欢欢喜喜的叫了一声:“大师兄!”
然后,陆忘川在镜中看到,六个寒暑过去,从林中落叶纷纷,到夏花烂漫,桃杏争春再到绵绵冬雪,两人舞剑的身影随日月变换了流年。
一片林子四时景不同,但林中练剑的俩人却始终不变,年少时的聂华阴时常会猝不及防的泼他一身雪,然后躲进大树后偷笑,或者趁他树下小憩时偷偷在他面前放飞一群蝴蝶,蝴蝶总会把大师兄闹醒,这些小把戏恶作剧聂华阴做的乐此不疲,加上段重殊对他很是纵容和宠爱,也就让他恃宠而骄,渐渐的不把大师兄的辈分放在眼里。
一个人的转变往往就在一瞬间,六年过后,当段重殊发觉聂华阴不屑尊上,不甘每日按部就班的练剑学法,开始遐想奢望一飞冲天功成名就的春秋大梦时,为时已晚。
聂华阴趁宵禁时偷偷潜入藏书楼寻找被仙长封禁的□□,也就是达摩老祖的遗迹,翻遍藏书楼,他找到一本残损不全的上古残本,书上讲了一些如何吸食他人丹元的邪术。
聂华阴如获至宝,带着书高高兴兴的回到住处,岂料段重殊早有预料,正在他房里等候人赃并获。
也就是那天,聂华阴的执迷不悟不知悔改惹恼了大师兄,段重殊一气之下撕了那本□□,聂华阴就此与他决裂,收拾包裹扬言下山游历。
“今后你是你,我是我,既然你看不惯我的所作所为,就别在来管我!”
陆忘川听到他这样说。
聂华阴负气而走,段重殊站在院中守望着门口整整站了一夜,似乎在等他迷途知返,然而聂华阴去意已决,他只等来第二天肩上落花三寸厚……
聂华阴一走就是两年,两年后他返回九微派又是一番脱胎换骨。
他记恨起一个人方式则是完全无视那人的存在,回到九微派的第一件事就是搬出了段重殊的院子,自己住到了九微派一个小小的竹园。
通过其他人,段重殊得知这两年他在山下的游历,聂华阴结识了很多修士道友,其中一位叫做萧君子的青年才俊早已扬名万家,在修真界中算个人物。
萧君子还曾上山拜访过好友聂华阴,两人志气相投相见恨晚,见面则在院中长夜对饮。
当晚段重殊想要打破与聂华阴之间的坚冰,于是也前去找他,可在门外听到微醺的两人几句对话。
“达摩老祖?不是死了吗?”
“人是死了,但他的卦书还在啊,你糊涂了华阴兄”
“可是,这封魂阵不是修士大忌吗?炼者必诛,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还以为你和那些胆小鬼脓包不一样,原来又是一个没出息的”
“你怎么这样说话,我又没说不学,那你说怎么弄到达摩老祖的卦书”
萧君子的声音小了些:“达摩老祖有一位关门弟子,名叫柳思归你可知道?”
“当然知道,我还知道这柳思归是他收的俗家弟子,不日将要被他扶上执法大法师的神职呢,只是不知柳思归的禅学有没有达摩口中那么登峰造极,依我看,又是一个走后门的”
“你管他这么多干什么?他不是达摩老祖的爱徒吗?达摩老祖的卦书他定会存着,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定然把卦书从他手中取出来”
……
段重殊一脚踹破院门,怒不可遏的赶走萧君子。
聂华阴见了他,摆摆手让萧君子先下山,然后自顾自的坐在树下自斟自饮。
“大师兄,我早说过了,我的事不要你管,如果你想向仙长告发我,悉听尊便”
说完回到屋里,紧闭房门。
前世镜中的往事转换的极快,下一刻就浮现聂华阴坐在乱葬岗顶上,召乱葬岗死魂,炼封魂阵的景象。
他能想到先召魂再封魂,而不是拿生魂炼阵,还算是良心未泯。
然而聂华阴高估了自己,他能把死魂从乱葬岗中召集,但却镇不住它们。
乱葬岗的厉鬼见到生灵,撞破他的阵法就想把他分食。
聂华阴的剑法不可小觑,但厉鬼太多且怨气极深,渐渐的他应接不暇招架不住,身上被鬼爪抓出一道道血痕。
段重殊赶到时他已倒在了血泊中,然而恶鬼尚在无穷无尽的从地心冒出来。
段重殊一剑劈开鬼群,把他背到背上,一手持剑在万万厉鬼中杀出了一条血路,当时的段重殊还不是剑神,深陷鬼阵尚有些吃力,更别说背上还背着人,一路遇魔杀魔遇佛杀佛逃出东风里乱葬岗时,身上受的伤并不比聂华阴轻。
到了一处安全的山林中,聂华阴酿跄走到一条山涧里坐下,脱下身上的血衣在河中打坐调息。
他浑身的皮肉均被鬼爪抓破,此时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段重殊也身受重伤,站在岸边看他半晌,然后脱去血淋淋的外衣,淌着溪水走到他对面为他传送内力疗伤。
“两年前你下山,是为了躲我,还是存心和我赌气?”
段重殊的声音轻缓温柔,聂华阴听的真真切切,迟迟睁开双眼看着他。
段重殊紧闭双目,为他输送内力疗伤,也就没看到他越来越湿润迷蒙的双眼。
“……滚”
“萧君子心术不正,你为何偏要与他往来”
“……滚”
“今日引出万鬼险些丧命,你悔悟了吗?”
“……滚”
“你练什么阵法都行,为什么一定非封魂阵不可?”
“……滚”
段重殊面露一丝苦笑,依旧阖着眼说:“华阴,究竟我怎么做才能挽回你,这些邪魔之道,为什么你偏要炼”
聂华阴握紧双拳浑身颤抖,两行热泪终于顺着眼眶滚落:“我让你滚啊!”
段重殊掀开眼眸,却看到他泪流满面的一张脸,目光柔软而无奈的望着自己,湿润的眼神中还带着浓浓的悲伤和绝望。
“我聂华阴就是为魔而生,这是我的命,你无能为力,我也无能为力,大师兄,今后你若在江湖上听到我的名字,求你,不要问,不要听,就当聂华阴已死了,就当没有我这个人,我注定为魔,而你和我不一样,别和我有所牵扯,否则日后会毁坏你的成就”
段重殊缓缓笑了笑,像是在抚慰一个受伤的孩子,擦掉他脸上的泪光道:“头一次见到你哭,快擦干净,跟我回玉昆山”
聂华阴忽然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倒在及腰的溪水中,在水中紧紧以自己的唇封住他的双唇,在这个似是而非的吻之中将自己的全部内力输送给他,然后起身上岸拿起一件染血的白衣,转过身面对水中的那人。
“从今天起,你我同门之情到此为止,今后我聂华阴是生是死是仙是魔都与你再无瓜葛,若你在管教纠缠于我,犹如此衣!”
一声衣帛裂响,短重殊染血的白衣在他手中被撕成两半,然后抛在空中,飘到溪水上,随水纹流走……
聂华阴孤影走出山林,段重殊看着他走远后,双臂一松,躺回了湍急的溪水中……
前世镜忽然变得漆黑一片,连他自己的脸也看不到了。
陆忘川闭了闭干涸的双眼,眼角一片湿冷,他伸手一摸,发现指尖潮湿。
蹲在三生石前又把这篇‘与华阴书’看了几遍,他把手按在最后一行‘今日远行,留书念之’上,惊觉五指陷入五个浅浅的指印上,竟与他的手严丝合缝。
“你想起来了吗?忘川君”
小姑娘在他身旁缓缓开口:“你就是聂华阴,聂华阴正是今世的陆忘川”
陆忘川累极了似的坐在三生石前:“你是谁”
“我是五百年前忘川河旁一株离恨花,是你助我修炼人形,也是你托付我,说五百年后你还会来到此地,让我将你领到这块三生石前,让你看到你的前世因果,我已经在这里等候了五百年”
陆忘川鬼使神差的低声笑了笑:“为什么这么做”
“你说,忘川君的前世洗不掉,大法师洗掉你的因果送你轮回,洗去的只是一身皮囊,一个人不想忘却的前世怎能被洗去呢?就算你转世轮回,有朝一日忘川河中的群魔异变,忘川君则是不想回来,也必须回来,无论你是谁,你都是忘川君……你说,一日为魔,终生为魔,生生世世只能成魔”
陆忘川扶着三生石站起身,笑了一声:“这混账话是我说的?当真精辟”
拍了拍石顶,陆忘川音貌轻松唇角带笑的转过身,对头说“看来这一世也是非入魔不可了,但我可不是聂华阴,我是陆忘川”
想起来又怎样?
与华阴书又如何?
忘川君自始至终就是他一人又如何?
聂华阴或许曾是他,但他绝不是聂华阴,就算入魔道,他也只是陆忘川。
一个人若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了,才是真正的可悲,比生生世世只能做魔还可悲。
前世,前尘过往俱已封尘,他们早已物是人非,今非昔比,当年的聂华阴和段重殊还曾是同门,而现在的陆忘川和段重殊却是一丝牵扯都没有。
段重殊抛却前尘埋葬过往,换得聂华阴转世投胎,到了陆忘川这一生,两个人都清清白白没有一丝瓜葛,将自己的情义埋葬的埋葬,忘却的忘却,又有什么值得他陆忘川去追寻留恋。
一生一代一双人,相亲向望不相亲。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陆忘川和段重殊,非同路人,非同归人。
此生各自安好,足以。
聂华阴,这是不是也是你心中所想呢?
☆、古往今来红尘客【三】
阎罗殿位于一座岩浆湖中央,好像一座被困在海中央的孤岛上一栋楼阁。
放眼望去尽是火红的岩浆,沸腾着气泡,让人不免联想到相传地狱中恶人将会下的油锅。
“这是恶火湖,通往十八层阿鼻地狱”
盲眼姑娘抱着那只一直蜷缩在她怀中同样瞎了眼的老黑猫,把他领到恶火湖边,道:“忘川君请随我上船”
陆忘川望了望漫无边际了无人烟的湖面:“什么船?”
此时,一支木船从遥远的湖心划过来了,看似拨桨缓慢,实则瞬息万变,两三下就慢悠悠的划到了湖边。
划船的是一位褴褛老汉,带着斗笠身着麻衣,笑容朴实又憨厚,见了他们就把木板搭了下来,招呼道:“阿绿姑娘,老久没见到你了”
盲眼姑娘抱着猫摸索着踏上木板上船,笑道:“苍伯若是找我,往忘川河去就是了”
老汉看了看跳上船的陆忘川:“这小伙就是你等的人?”
“是他了”
盲眼姑娘在狭窄的船头坐下,摸着黑猫道:“可算等到了,咱们都不易呢”
陆忘川在另一个船头坐下,垂眼看着浓郁滚烫的岩浆。
老汉用槁撑离了岸边:“是呀,你终于算是功德圆满了”
盲眼姑娘温柔的抚摸黑猫,抿唇微笑,不语。
陆忘川面色平淡的望着湖边,看似略有所思,实则魂不守舍,思绪如浮萍般又飘回了忘川河畔。
踩着船帮上岸,岸上就是高耸巍峨的阎罗殿。
与其说是阎罗殿,更像是一家气派的酒家茶楼,两座谛听石像旁站着两列阴差把守,门口排了一条长长的队伍,这些男女老少的阳魂们琵琶骨上都钉着勾魂锁,双脚被镣铐锁住,手里拿着一份类似讼状的折子,排在阎罗殿外等候上堂勾债,好轮回投胎,所谓购债就是将前世所犯的孽债,情债,均一笔勾销。
他们在门前排队,同时也有人从一旁的侧门陆陆续续的走出。
走出阎罗殿的人不在是阳魂,而是被勾去前世债的阴魂。
每一个走出的人或多或少都被鞭打,哭嚷着被阴差带出来,有的直接推进恶火湖丢进十八层阿鼻地狱,有的被套住脖子和双手,赤着脚由阴差带领走上恶火湖面,就这样一路走出赎罪城,更有人浑身浴血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被阴差抬出来。
阴差的喝斥,阴魂的嚎叫此起彼伏,像是吵闹喧嚣的街市。
陆忘川悄悄的蹲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他方才向一个排队的人打听洛雨棠的踪迹,那人告诉他一个时辰前是有一位极俊俏的男子进了阎罗殿,也不知他的债果如何复杂,到现在还没出来。
陆忘川放了心,蹲在一边准备慢慢等。
盲眼姑娘则是一步不离的跟在他旁边,安安静静的抱着黑猫陪他一起等。
“那个有仙体的修士有点棘手,大人说先让他流放在恶火湖里,待上几百年吃点苦头再说”
一个阴差推着一个人走出阎罗殿,和守在门外勾名字的判官说道。
“嗯,叫什么名字”
一声轻弱的男声飘进陆忘川耳朵——“洛雨棠”。
陆忘川跳起来去看,却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破衣烂衫的男人,那人脖子上套着厚重的枷锁,手脚缠着镣铐,浑身布满血淋林的鞭痕,打着一双赤脚。
他是洛雨棠……
一时之间,陆忘川竟不敢认。
洛雨棠钉穿在琵琶骨上的勾魂锁被一个阴差牵住,等阴差勾了他的名字后就往恶火湖走去。
走了两步,他看到了站在门楼下的陆忘川。
陆忘川的双眼像是被泼了恶火湖中的岩浆,愣愣的盯着他,灼热而血红。
“走啊,走啊你!”
阴差又往他身上抽了一鞭,粗鲁的往前拽他。
陆忘川咬咬牙就要走过去。
盲眼姑娘先一步跑到阴差面前,和他说了几句话,然后不知往他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
阴差看了一眼角落里的陆忘川:“有话快说,半柱香的时间”
陆忘川面色青黑,走过去把洛雨棠拉到门楼下,还没说话就听到他说:“忘川,我不回去”
陆忘川一愣:“什么?雨棠哥,我是来接你的”
洛雨棠轻轻的笑了笑,还是那么一副温柔似水的模样:“我回不去了,你别胡来”
陆忘川攥住他的手腕:“我有办法让你还阳”
洛雨棠柔声笑说:“不了,我对阳间没有留恋,不想回去”
陆忘川急道:“怎么会?楚师兄他尚在阳间啊”
洛雨棠目光痴惘了半晌,嘴角的纹路像是静止的湖面没有一丝涟漪。
“人死了,就是死了,倘若能死而复生,我就不会到阎罗殿的走这一回,人人都道阴司凶恶无情,又岂料阳间冷漠阴狠,阳间的规矩太多,戒条太多,我做不到为了保住一副肉体凡胎而就范,一副臭皮囊而已,有什么要紧,容不下我的地方我只能远远的躲开,从阳间躲到阴司,这里只有无穷无尽的孤独,比阳间永无止尽的痛苦相比仁慈的多,就让我在留在这个比较仁慈的地方吧……至于华年”
洛雨棠顿了顿,眼神一瞬之间更加惘然了,轻轻的叹了一声气道:“是我自私,是我欠他”
他抓住陆忘川的手,温柔的像是初次见他时执着他的手说,走,我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
此时他说:“忘川,你帮我捎句话给他,此生是我情义辜负,若有来生,结草衔环,至死不敢再负”
“……雨棠哥”
洛雨棠道:“别说了,此生我宁做鬼,不做人”
阴差带着他上路了。
洛雨棠赤脚踩在恶火湖面上,一步步岩浆灼心之痛,一步步走远。
“谁要你的来世,今生师兄还在等你!你就这样丢下他了吗!”
陆忘川眼前一阵模糊,失声吼道。
洛雨棠走在恶火湖面上,听了他的话,依旧头也不回的往前走,眼前像是下了一场惆怅而忧伤的秋雨。
他从未想过丢下他,而是所有人都容不下他。
心口一道鞭痕渗出的血色越来越浓,似乎浑身都血肉都化作鲜血从心口溢出。
他停下步子,却从心口摘下了一朵永生花,用鲜血浇灌出的花瓣美的纯净而妖艳。
记得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楚华年学了一招名为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剑法,能教枯木逢春,野草开花,曾乐颠颠的来到清心苑向他演示这华而不实的功夫。
那天清心苑中果真开了满院的姹紫嫣红,花香阵阵彩蝶飞舞。
“好是好”洛雨棠当时说:“可惜过了今晚就谢了,再美也不可永生”
“谁说的”
楚华年摘了一朵鲜红的月季放在他的心口前,眨了眨眼笑说:“像这样从心上人心口长出的花,不就是永生花吗?”
永生花……
洛雨棠看着手里这朵从心口摘下的花,目光忽然不再悲痛迷茫,轻轻挥袖放飞了这朵永生花。
然后他周身忽然席卷一阵清风,踩在湖面上的赤脚化为一朵朵鲜艳的红花,飞花旋转着升起,缠绕着他的身子一圈圈由下而上,所到之处不见人影俱是飞花……
陆忘川站在岸边,遥遥看着他化成一片花海,花海飘转升空,穿过高空上那道暗黄色迷雾,不知去向。
洛雨棠是他到九微派收到的第一份礼遇和温柔,与他而言他早已不是同门师兄这么简单,也许更像是兄长吧,一位总是袒护他,帮助他,对他好的兄长。
真心真意待他好的人太少了,洛雨棠就是其中为主不多,也最重要的一个。
现在他魂魄飞散了……陆忘川亲眼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自散魂魄,消失的无影无踪,无论是生人还是死魂,从今往后,世间再无洛雨棠。
那个待人亲和,温柔似水,不争不抢与世无争,与所有人为善的男子消失了,在容不下他的阴阳两界中彻底的,消失了。
陆忘川终于流泪了,狠狠的用手背擦着眼泪,像一个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
盲眼姑娘抱着黑猫慢慢走到他身边,说:“忘川君,还有一物,十几年前有人托我转交给你”
陆忘川狠狠擦了擦眼角,问道:“什么”
盲眼姑娘却把瞎了眼的黑猫举给他:“不知,应是你的一位故人”
黑猫灰白一片的眼珠忽然动了动,然后化作一道轻烟从她手中飞出,渐渐的竟聚集成一道朦胧的人影……
“…..娘?”
眼前这道虚影虽然朦胧,但是那音容笑貌,温柔遣眷的模样,正是五年前溺水而亡的陆娘子。
像是心中的江河终于决堤,陆忘川看到她的一刹那,嚎啕大哭,不能自己。
“娘!”
他想抱住陆娘子,无奈她只是一道舍不下的执念而化作的虚影假象。
“是小川吗?”
陆娘子试探着朝他的脸伸出手,只是阴阳相隔,终究碰不到他。
“是我啊娘,是我”
头一次哭的这么凶,当日看着娘亲的尸体没流出的眼泪,经过五年时光的发酵,此时终于流了出来。
陆忘川虚握住她的手,像得了失语症一样,除了一声声的喊娘,别的话都说不出口。
“真是,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在哭呢”
陆娘子无神的眼珠望着他所在的方向,笑说:“小川阿,娘的时间不多了,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你了,娘告诉你,要规规矩矩处世,平平安安度日,你的性子娘知道,又怪又拗,千万不能闯出什么乱子来知道吗?”
陆忘川不停的点头:“嗯嗯嗯,知道”
“知道就好,你今年该十九了吧?半大小伙子一个了,可得稳打稳扎的过日子,将来讨个好媳妇”
陆忘川说不出话来了,忘记了她看不到,虚握着她的手,一昧的点头。
陆娘子的身影越来越轻,越来越淡,最终优化做一道随风即散的轻烟。
“娘走了,小川,你保重啊”
眼前轻烟消散,陆娘子再难寻踪影,没留下一丝痕迹。
陆忘川无力的跪在地上,深深埋着头,肩膀不停的颤动,满腹的委屈和悲伤无处发泄,只化作一声怒吼。
“啊!”
盲眼姑娘静静的站在他身边,过了许久才道:“忘川君,我该走了,你快离开这里吧,黄泉之地生人不宜久留”
陆忘川埋着头沉默了半晌,跪的膝盖麻木后缓缓起身,他垂着头看不清面容,在开口时,声音从没有过的低沉冰冷。
“我找玉昆山,在哪”
万物皆有灵,人有魂,树有根,那么仙山自然有山灵,地府正是掌管阳间所有灵魂的地方,他要找到玉昆山,为洛雨棠报仇。
当时的一句,我要你们都去给他陪葬!
并不是气话,他当真要让九微派的所有人都给他陪葬,只要毁了玉昆山山灵,九微派自然荡然无存,包括青崖,绝弦,紫微,孤竹四位仙长,上下数千同门都将魂丧玉昆山。
这世道已经对他如此无情,那就做的再狠绝一些又怎样呢?
他不怕惩罚,他连死都不怕还害什么。
盲眼姑娘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给了指了路:“过了恶火湖,对面有几座仙山,最左面的那一座就是玉昆山山灵了”
“多谢”
陆忘川足尖一点,人如飞鹰般飞向恶火湖彼岸。
把手阎罗殿的阴差见了大惊失措。
“那是谁勾的魂?怎么没剥离肉身,还会飞?!”
一人说:“好像,不是魂”
俩人对视一眼,面色俱变。
“快禀大人!有人擅闯地府!”
陆忘川很快抵达恶火湖彼岸,顺着一座座大山找过去,很快找到了玉昆山。
山灵和阳间的山并没什么不同,只是山中更干净,山色更葱郁,甚至更有灵气。
手中没有兵器,不能像劈开桃坞山一样劈开眼前这座山灵,只能硬来了。
陆忘川退后几步,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念着什么,不多时,他再次感受到了时常在体内作祟的燥热怪力。
只是这次他不在刻意压制,而是放纵那股力量在体内流淌,甚至运用真气推波助澜……
一道流风从他脚底升起,轻轻吹散他破烂的衣襟。
他在自己的内府中推拿乾坤,运转真气。
乾坤阚泽
馄饨太极
两仪四象
八荒六合
唯尔有神
尚明告之!
陆忘川豁然睁开眼,双眸中一道红光一闪而过,周身升腾劲风。
他凝神注力后退几步,然后向前飞奔,逼至玉昆山五十尺之外的时候忽然腾空飞起,高高跃起的身影如黑鹰,随后将全身的真气内力都凝聚于足下,朝着玉昆山顶踹了下去!
☆、古往今来红尘客【四】
乾坤阚泽
馄饨太极
两仪四象
八荒六合
唯尔有神
尚明告之!
陆忘川豁然睁开眼,双眸中一道红光一闪而过,周身升腾劲风。
他凝神注力后退几步,然后向前飞奔,逼至玉昆山五十尺之外的时候忽然腾空飞起,高高跃起的身影如黑鹰,随后将全身的真气内力都凝聚于足下,朝着玉昆山顶踹了下去!
山体一声轰隆巨响,地面随之颤动,一道蜿蜒裂缝从玉昆山山顶斜劈而下,山间碎石滚滚而落。
破冰般的裂痕在山腰堪堪停下,玉昆山竟真被他一脚踹出了裂痕。
陆忘川轻盈落地,踹这一脚他也不好过,右腿的腿骨像是要爆裂般疼痛难忍。
他握起双拳,再次朝玉昆山冲了过去,这次不用踹的,而是撞。
宛如公共怒触不周山,他撞的这一下不比共工留情多少,目光血红杀气凛冽,大有用尽全身真气和玉昆山同归于尽的癫狂之态!
山体再次嗡鸣颤动,山腰的裂痕更是一路劈到了山脚。
“何方狂徒还不住手!”
鬼帝张衡,杨云,王真人赶到,率领一众阴差。
黑金衮服转眼落到地面,三人不由分说联手朝陆忘川射出三道铁索。
陆忘川没有兵器,只能用拳手去挡,抵挡不及步步后退时忽然接住三道缠命锁在手中扭作一团,然后灌力与掌中狠狠反向拉扯,将他们三人向前拉动几步,然后握着缠命锁忽然矮身甩向地面!
他借力使力,把三位鬼帝的武器摔在地面上,地面仿佛被炸开一样,一条沟壑乍然浮现。
缠命锁的余力全部被陆忘川打回了他们身上,三位鬼帝丢下令他们镇痛难忍的兵器,竟一时不是他的对手。
张衡怒喝道:“你是何方妖魔胆敢在此放肆!”
陆忘川截了一段缠命锁,不急不慢的握在掌心缠在拳头上:“不过是比你们中用点,就是妖魔了吗?”
捡起一段缠命锁再次扭成一道鞭,陆忘川抬眸时,眉宇间红光涌动,双眸中再次闪过一条红绫般的光芒。
三位鬼帝熟悉他神色中的癫狂和阴狠,纷纷想到,此人竟是忘川君?
“我派孽徒不劳三位大人出手!”
青崖等人驾云而来,落地后拂袖厉声喝道:“孽徒胆敢摧毁玉昆山灵,你还想欺师灭祖不成!”
一道利鞭呼啸而出,陆忘川反守为攻:“有什么不敢!”
四位仙长三位鬼帝均被他这恨戾的一鞭扫退数步,随后不约而同的联合出手攻向陆忘川。
陆忘川确实狂妄,拿着一条破鞭子就敢以一敌七,和七位神宗为敌。
纵然他体内的魔力苏醒了大半,此时却不能完全驾驭,七位神宗绝非浪得虚名,法力修为又都在他之上,就算是让他占了上风,还是会被很快的打下去。
在四道剑锋的威逼下,陆忘川不知被他们的剑气伤了多少下,身上的破衣烂衫逐渐被染成了一身血衣,架着鞭子被他们逼迫的节节后退。
又是一道剑气斜扫而来,陆忘川打散逼至面前的剑气,向后堪堪避开这一击,猝不及防又被一条见缝插针的缠命锁抽在腰上。
缠命锁卷起他的身子高高扬起然后豁然收回,陆忘川的身子飞速旋转着由高空摔落。
“你敢闯入阴曹地府,看我怎么收拾你!”
张衡抬起双袖:“销魂钉!”
陆忘川支撑着木头架子似的身子爬起来,看到从恶火湖中飞出一排长如银剑的钉子。
传说销魂钉能钉人生魂,直到魂飞魄散。
陆忘川吐出一口血水,心道今天可真是见识了。
张衡袖风一扫,将整排十根销魂钉尽数挥向陆忘川!
销魂钉呼啸来袭,正它们当作靶子的陆忘川不禁后退了一步。
从天而降一道白光,那道白光在半空中截住销魂钉,二者相撞必有一伤,然而他们势均力敌,几声激响后纷纷委地。
陆忘川望向地面的那道白光,待它光华隐去后发现是一根九连环禅杖。
一袭佛衣落地,段重殊走过去捡起了禅杖,对七位神宗单手合十道:“不过是一无知劣童,大人何必请出销魂钉”
张衡见他现身,神色稍有收敛道:“大法师,我敬你是阳间执法者,阴司之事不劳你费心”
陆忘川见到他,浑身的筋骨一松,向后靠在身后的树上,顺着树干慢慢坐到地上,一改方才的无所畏惧嚣张狂妄,像是一瞬之间意志消沉了许多,垂着脑袋静观前面的动静。
段重殊扫了一眼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四位仙长,道:“四位仙长,本座将他托付给你们照料管教,怎会出今日之事”
这番话无疑是想移花接木让九微派承担主要罪责,陆忘川听的出,青崖等人自然也听的出。
紫微争道:“大法师所托非人,我等管训不了这个孽徒!”
陆忘川忽然冷哼一声,嗤笑道:“妖孽就妖孽吧,仙长何必在加个徒字,贵派清高的很,我陆忘川高攀不了,你想认我当徒弟,我可没把你当师傅”
“你!”
紫微心有怒火,又不屑与他费口舌,转过脸看也不看他。
段重殊闭了闭眼,面朝三位鬼帝道:“本座特来为此人请命,他并非十恶不赦穷凶极恶之徒,我佛有好生之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望三位大人开恩”
陆忘川在后面诶诶了几声,唯恐天下不乱的轻飘飘道:“谁说我非穷凶极恶之徒,若不是他们赶到及时,我就推到了玉昆山,让他们都给我兄长陪葬去了”
段重殊微微皱眉,侧首道:“住口!”
陆忘川面无表情的看他一眼,别开脸看向被自己摧残的不像样的玉昆山。
张衡冷笑道:“法师言之有错,今日他擅闯地府,妄图摧毁山灵,玉昆山可是一大封地,他竟然破坏封地,难道还罪不当罚吗?”
陆忘川眼眸一动,一大封地?
段重殊敛眸思索片刻,说:“本座替他受罚”
不光是陆忘川,在场所有人都陷入静默。
面前这位执法大法师,四大玄宗之一,岂是谁能说罚就罚的。
纵然是两不相干的阳间与阴司,张衡也很忌惮段重殊,此时听他要待人受过,不免心中揣揣,不敢动手。
“从未待人受过这一先例,此人难辞其咎,大法师还是不要妨碍我等行刑了”
陆忘川扶着树干站起来,向前走过去:“那就来吧,正好我也想试试传说中的销魂钉,到底能不能钉穿魂魄”
段重殊忽然把禅杖往地上一顿,然后升到半空中,一袭□□在空中微微飘展。
陆忘川脚步一顿,愣愣的看着他的背影。
“所有的刑罚,本座替他受过”
话音刚落,段重殊轻轻抬袖,又一排销魂钉从恶火湖中飞出,没有丝毫迟疑的整排射向他!
“段!”
才说了一个字,陆忘川就见十根销魂钉一根根接连而至在他身上贯穿而过!
十声利器贯穿筋骨的声音接踵而至,片刻之间消匿无声,燃了鲜血的十根销魂钉贯体而出后,俱化作道道轻烟。
三位鬼帝没料到这等变故,一时之间面色大变,似是惊惧交加。
段重殊遍体布满十个血洞,身上白云织就似的□□血迹斑驳。
纵然他是得到大法师,魂灵坚定有佛光护体,这十根销魂钉不足以打散他的魂魄,却也是拥有天威的神器,以灵刻灵,此番免不了筋骨受挫,大伤内里。
段重殊脚步不稳的从空中跌落下来,面如白玉,额心佛莲隐隐闪烁。
陆忘川迟了许久才上前蹲下身子去扶他。
“诸位听清楚了”
段重殊微阖着眼眸,音似冷泉道:“此人所犯下的所有罪责今日一笔勾销,请回吧”
话虽如此,但没有人离开,四位仙长不甘就此放过陆忘川,三位鬼帝则是因段重殊身受重伤而心有不安,怕他携山河密令与地府为敌。
他浑身都是血,似乎遍体都是伤,陆忘川轻轻拖着他的肩膀不敢碰他,面色深沉冰冷,眉宇间的怒火越来越深,也不知是气谁。
段重殊一手拿起禅杖,一手扣住他的手腕:“走”
两道人影随风化为乌有,消失在蒙着暗黄色浓雾的阴司。
出了地府,才发现此时早已入了夜,不知段重殊把他带到了何方的一处青山绿水间。
段重殊不同他讲一句话,独自走到一处空旷的只有一颗大树的山坡上,头顶漫天星辰在树下打坐疗伤。
陆忘川看他一眼,也不扰他,就势在草地上坐下,也运作内力给自己疗伤。
和段重殊比起来,他受的伤虽然严重,但都算不得什么了。
夜色下的山坡绿草幽幽,空旷的只有顶上一株老树,满地的绿草随晚风吹来微微摇晃,也吹动了漫天星辰。
一个时辰后,陆忘川睁开眼,看向不远处的白衣背影,起身走了过去。
段重殊紧闭双眸,依旧在禅坐。
陆忘川在他身边盘腿坐下,抬头望着天幕上明亮的星子,清凉的微风不断在脸上吹过,扬起他凌乱的长发。
陆忘川忽然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抬手指着天上一点说:“看,像不像一根簪子”
没人理他,段重殊依旧紧闭双目。
陆忘川抬手在空中抓了几下,收回手,掌心中像是抓了一把星光。
摊开掌心放在唇边,轻轻朝他的脸吹了过去……
一捧星光被他吹散,像一只只银火虫一样围绕在段重殊身上轻柔飞舞,还有几点星光停在了他的唇角和眉睫。
段重殊缓缓睁开双眼,眉睫的星光跳动了几下,随后向上飞走。
陆忘川乐呵呵的看着他的侧脸,双手向后一撑,慵懒而轻松的置身于无边星河下,享受四周自由自在的空气。
星光逐渐飞走了,段重殊的面容恢复黯淡,寡淡平和的面容上看不出情绪。
“你…..”
“别问”
陆忘川说:“我做了什么事你都知道,就别问了,今晚就这样吧,都容我们逃避一回现实,你看今夜的星星多好看,多难得”
段重殊抬头看向星象,紧抿着薄唇,当真什么都不再问。
说好了什么烦心事都不提,陆忘川却出尔反尔,迟迟问道:“你后悔把我送到玉昆山九微派了吗?现在我被逐出师门,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我说过很多次想跟你走,你为什么不当真?”
晚风吹的树叶沙沙作响,落下的叶子飘落在他的肩上。
段重殊拂去肩上落叶,说:“你走的每条路自由天意注定,我改变不了什么”
天意…..
陆忘川笑了笑,仰起头长叹了一口气:“今天我见了许多人,去了许多地方”
段重殊微微侧头问他:“什么地方”
他眉心微皱,神色中显露一丝……慌乱。
陆忘川瞥他一眼,笑了一声:“太多了,我都不记得了,你怎么不问问我见了什么人呢?”
段重殊自觉草木皆兵,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就算看到了又怎样,也许根本不会耐下心来看一看,就算看了也是过眼不过心,怎么会深究。
如此,最好。
他闭了闭眼,问:“什么人”
“……亲人,现在都不在了”
陆忘川忽然一歪身子侧躺了下去,头不偏不倚的枕在他的腿上,闭上眼遮住眼角的一点水光,轻轻笑说:“借我躺一躺,明早,明早就还你”
明天一早,你我分道扬镳。
聂华阴说的没错,一日为魔,生生世世只能成魔,这世间有千百条康庄大道,而他能走的通的只有一条与段重殊相悖而驰的路,他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天意可真是捉弄人。
之前他死皮烂脸想跟他走的时候,他不肯,现在就算是他愿意带自己走,陆忘川也不会再跟他走。
他不仅背着万千骂名,还背负一段难以忘却的过往,既然聂华阴能够浸在寒冷的忘川河中五百年修成万魔之尊,那他又如何忍受不了现时的因果和天意呢?
无论多么孤独,总不比忘川河中五百年的孤独,更孤独。
他怕极了无牵无挂做一只游历人间的孤魂野鬼,一个人在世怎么能没有寄托和牵挂,娘钱死后他以为他找到了,现在却发现那是颗梧桐树,而他不是什么金凤凰,也就只有离开他,在赴远方了……
“我问你的姓名,你不说,那我今后怎么称呼你?”
陆忘川自顾自的说:“大法师听起来就是个和尚,这不好……不如我就叫你师傅好不好?”
说着抬手拽了拽他的袖子:“好不好么,师傅?”
“…..好”
陆忘川嘿嘿笑了笑,闭上眼问:“你今天救的是谁呢?师傅”
段重殊微微垂眸看着他,只看到他月光下嘴角带笑的侧脸,顿了片刻说:“你”
陆忘川又问:“我是谁?”
“…..什么?”
“我是谁?”
“……陆忘川”
陆忘川莫名其妙的嗯了一声,然后再不言语,似乎是睡着了。
你救的是谁,陆忘川还是……聂华阴。
今夜晚风不止,吹的枝叶攒动,落叶沙沙。
落雪似的叶子渐渐的落在树下两人身上,像是要将他们葬起……
☆、珠莲并蒂【一】
此地名为金水镇,距离玉昆山十万八千里之外的一个姑苏小镇,这里的水路远多于陆路,下了山转一圈满眼皆是碧波荡漾,水路阡陌,人情也是非常的温柔淳朴。
陆忘川在天光还未破晓时就下了山,比早起采莲和走水路运货的人家还要早,在搭在水边的一间茶棚里坐了下来,不管有钱没钱先点了一壶茶要了两叠点心。
卖茶的是个面相柔善的大娘,大娘见他浑身褴褛,衣裳上还带着血,起初把他当成了凶恶之徒,不敢靠近。
陆忘川露出一点笑容道:“前几天遇上强盗被抢了,大姐莫怕,只给口水喝可好?”
刨去他的明眼不可见的缺德,跟人唠家常的陆忘川无疑和谁家郎君公子一样,相貌俊俏不说,他一旦笑出脸上两个浅浅的酒窝,还是很具有懵逼人心的欺骗性的,起码混口茶喝没问题。
大娘唏嘘两声,给他倒了一碗茶附送一叠点心,并说:“小伙子,请你呀”
陆忘川朝她笑笑:“多谢”
一碗茶没喝完,就听早晨寂静的街道远处传来马蹄声,三位衣着装束一样的年轻男女乘着马朝这边奔来,两男一女,略带急促的马蹄声在这个偏远宁静的小镇街道上稍显突兀。
这三人身着白色箭袖长衫,外罩一件紫色滚金短褂,腰上束着纹络各异的青玉带,头上竖起长发的发馆都是如出一辙的紫金冠。
陆忘川抬脚踩在屁股下的凳子上,端着茶碗微微侧过身背对街道。
这身衣服他熟悉,其中一位俊公子他更熟,是赫连家弟子,还有赫连羡。
三人乘快马和他擦肩而过,在前面三十尺开外的地方又停下,其中那位和男弟子做同样装扮的女子翻下马背走到客栈门口敲门,很是英姿飒爽,且彬彬有礼。
三人似乎赶了一夜的路,让小二牵了马去喂,进了客栈。
“大姐,最近的生意好做叭”
陆忘川模仿当地口音和大娘聊天,意在从她口中得出此地是否有异常。
赫连家弟子下山只为除邪祟,又这么风尘仆仆,总不会是下山游玩。
大娘却未向他说起有什么妖邪怪事,很是安居乐业,国泰民安的样子。
陆忘川向她要了一张油纸把剩下的点心打包,好心的姑苏女人又送了他几块。
道了谢,他往客栈走过去,找一个坐骑。
他急着赶回玉昆山,和楚华年穆有才失去联系,他只能回到走散的地方寻他们的下落,还有那只小狐狸。
对不住了,赫连小公子。
他闯进客栈后院,在马槽前喂草的小哥面前打了一个响指,小哥儿就晕晕乎乎的退到了一边。
厚颜无耻的盗贼牵走了一匹毛色上乘四肢强劲,一看就是名品良驹的白马,也就是赫连羡的马,走的时候忽然回头问还在发懵的小哥儿:“今天几月初几?”
“……六,六月十九啊”
陆忘川皱了皱眉,六月十九?他只在地府里待了一到一天,阳间已过了一个月之久?
一个月……两位师兄想必早已不在玉昆山,九微派上上下下的人都被他得罪光了,再回玉昆山也打探不到什么消息,一个月三十天,这变数太大了。
想不到已经过了一个月之久,他忽然有些气馁,牵着马缰有些茫然,不知该先去什么地方。
“……欸?你?你什么人?!”
小哥儿醒了,陆忘川回手又是一弹,然后牵着马就走了。
到了他手的东西从来不撒手,缺德大发了的陆忘川转手就把赫连羡的宝马给卖了,卖的钱还不够买一个马鞍。
把马市的老板乐的够呛,赶紧给了银子让他滚蛋。
嘿,大清早就碰着一个傻子了嘿。
陆忘川提溜着钱袋摸到了一个成衣铺,给自己随便挑了一身利索的黑色箭袖长袍,不好不坏的料子,唯一亮眼之处就是前襟边和衣襟处绣着几道暗色云纹,浑身上下一水的黑,好在他腰细腿长身形挺拔,这报丧服穿在他身上还挺……有气势。
趁的一张俊脸多了几分稳重,浑身气势有些冷厉,衣褶像是一把把银剑刀光。
袖口缠上绑带,陆忘川系腰带的时候往铺子里扫了一眼,瞥到一抹云色。
那套衣裳和他身上的衣服截然相反,里外三层两件,广袖长衫罩着一件大袖外袍,通体雪白,也不知是什么料子做的,即轻盈又飘逸,层层叠叠极有张力,袖口和衣襟处绣着几朵风翻催浪白牡丹,一根云纹安绣海棠晚睡白玉腰上上坠着一根青流苏。
“……那身儿我也要了,包起来”
背着包裹他又回到了今早悄悄离开的小山坡。
大老远就看到老树下站着一个人,似乎在等他。
“师傅您老人家醒了?”
陆忘川笑嘻嘻的迎上去。
段重殊褪去佛像,额心火漆佛莲也消失,长发如墨白衣胜雪在树下长身玉立的模样,真像是一尊不食人间烟火的玉像。
“……到哪里去了?”
“下山买了两件衣裳”
陆忘川把包裹甩下来递给他:“喏,还有你的,可比我身上这件贵多了,买完这套衣裳都没钱了”
段重殊看他一眼,问:“你哪来的钱”
陆忘川哎哟一声:“总不是偷的抢的,这么多年没点私房钱我敢出来跑江湖么”
说罢把衣裳往他怀里塞:“你快换上,店老板说这是他的镇店之宝,被我买走的时候那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嘿嘿……欸你接着啊”
段重殊一手持扇,一手背在身后,巍然不动道:“我不要,有衣服穿”
陆忘川看了看他身上洁白如新的袍子,目光在瞬间暗了又明,快的让人几乎察觉不到。
耍无赖一样又往他怀里塞:“你换上么,特意给你买的,可好看了,你穿上绝对特别好看,真的”
见他依旧无动于衷,陆忘川上前就扯他腰带:“你不换我帮你换,正好伺候师傅一回”
“干什么”
段重殊连忙后退避开他的手,眼中闪过慌乱,冰山一样的脸上终于有了变化。
眼见他再次露出这一幅似曾相识,被调戏的良家妇男的模样,陆忘川心满意足的勾着唇角道:“那你自己换?”
段重殊压着眉心看他一眼,终究还是接过衣服走到了大树后。
半刻钟后,他从衣襟里拨出头发从树后走出来,目不斜视的越过他:“下山”
也就他了,能把这么骚气冲天又闷骚的白色穿的这么浑然天成,如沐仙灵。
他从树后走出来的时候,陆忘川忽然有一种…..娶了媳妇洞房花烛夜时,掀开盖头,心悦诚服的暗道,果然玉貌佳人…..
娶媳妇?
陆忘川跟在他身后,脸色忽然变了变,一脸皱着眉咧着嘴要笑不笑的古怪表情。
娶媳妇,入洞房,揭盖头……
我的天,这都是什么比喻!
要是被大法师知道他拿他当新娘子,这还得了?
陆忘川似是羞惭的捂着眼,埋头闷笑,陷入自己的臆想中一时不可自拔。
段重殊听到身后那不太正经的偷笑声,不禁回头看了一眼,抿着唇角没说什么,淡淡道:“走快点”
白影一下子飘远许多,陆忘川朝他伸出手:“欸等等我啊,媳妇儿——”
不经大脑的两个字吐出来,陆忘川当即愣在原地,还朝着他的身影伸着手。
我的天,他刚才说什么?
真是要死啊……
段重殊的背影也是猛然顿住,半晌才难以置信的转过身,问:“你说什么?”
陆忘川干咳了几声,然后抬头望天:“哦,我是说,我想媳妇儿了,我娘说让我尽早讨个媳妇儿成家,嗯……我想讨媳妇儿了”
说罢没羞没臊的越过他:“走啊,不是下山么”
这次没走陆路,而是到了山脚下一片采莲湖,窄窄的湖泊对面就是渐渐繁忙起来的街道小镇。
采莲的小船一只只漂在水面,采莲的女子都带着一只斗笠,斗笠用纱巾系在下颚,即美观又防晒。
采莲女子们大多豆蔻年华,碧玉正好,和女伴们采着莲藕和荷花,莺莺叨叨的欢声笑语洒了满满一湖。
陆忘川一看这情形,着实是有些性质高昂,理了理衣襟走到湖边扬声道:“小娘子,载在下过湖可好啊”
他面容俊俏,语貌温柔,笑意绵缠,颇有几分一江桃花逐水流的风流模样。
年轻的小娘子们望着他顿时笑的更开怀了,争相道:“小相公上奴奴的船来哉”
陆忘川乐呵呵的上了就近的一只船,然后伸手去接段重殊。
段重殊避开他的手,足尖轻点落在船头,展开折扇掩着唇和下颚,转过身背对这些女子。
撑船的女子笑容满面的吧新摘的莲子给了他让他尝鲜,慢悠悠的化向藕花深处。
陆忘川也不假客气,剥着莲子和她说笑聊天。
一位豪爽的女子笑道:“小相公可不敢吃勒,吃了下不了船的呀!”
女伴嘻嘻而笑,骂她不害臊。
陆忘川吃着莲子明知故问道:“哦?为什么?”
“生的这么俊俏,框你做夫婿你可晓得哦!”
撑船的女子用浆泼了一个水花:“呸,弗晓得哪个有你想汉子哦!”
陆忘川也哈哈笑,指着自己反问道:“娘子们,我俊吗?”
得到一水儿的应和。
陆忘川反手指着段重殊:“那你们看他俊不俊呀”
众女道:“看不着俊不俊喽哉”
陆忘川哈哈笑:“他比我俊多了,你们绝对见不到比他更俊的啦”
那位豪爽的女子当即就划着船绕到了段重殊面前,掀起斗笠抬头细细一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可是真话的勒”
然后起身朝他伸出手,白皙的掌心趟着一把洁白如玉的莲子,道:“请尝个鲜吧,我们金水镇的莲子是最香甜的,到了别处可是吃不到的娞”
对方一个善意的小姑娘,段重殊只得伸手接住,彬彬有礼道:“多谢姑娘”
姑娘把莲子倒在他掌心,娇声细语道:“想吃奴奴在给公子剥勒”
说罢乘着船摇走了。
段重殊抓着一把莲子立在船头。
陆忘川看着他的侧影,暗想,原来他吃这套?还是权当对方礼佛了?
想着想着忽然站起身,踩着微微摇晃的船帮走到他身边,把众女的视线都挡在身后,把他掌心的莲子都拨了下去,一颗都不剩。
段重殊正想问问他这是干什么,就见他把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剥好的莲子又倒在了他的掌心。
陆忘川笑嘻嘻道:“吃我的,我剥的更甜”
说完又坐回去和小娘子们说话去了。
采莲船渐渐向岸边靠拢,也就多了许多贩卖织布丝绸和水果的船只。
撑船的多是年轻的妇女和未出阁的少女,她们看到采莲船载回了两位英俊公子,都一言我一语的拿年轻少女们说笑,让陆忘川不免心中暗叹此地的民风真是淳朴又豪放。
岸边不远处忽然闪出一位紫褂白衣人影,陆忘川遥遥的看到了他们,心道就是现在了,就在这里分手吧。
“大姐,这帕子怎么卖啊”
陆忘川指着对面一只船上陈列的丝绸锦帕,看中了其中绣着一只素雅雍容的白牡丹的一块帕子。
“女儿家的东西呐,送心上人哉?”
陆忘川一探胳膊把帕子拿在手里,笑道:“送心上人给不给便宜哉啊”
“勿要钱,送侬勒”
“哎呦呦,谢谢侬谢谢侬”
得了帕子,陆忘川又瞄上旁边一只空船:“亲姐姐,船借我用一用额行喽?”
“行行行娞”
陆忘川兴高采烈的上了那条空船,伸手又去接段重殊:“来来来,师傅上来,大姐答应借咱们船了”
段重殊:……
他什么时候学的吴语?光听他和这些女子说了半天,他一句都没听懂,现在又把船都借来了。
踩在船头上站好,段重殊道:“先随我回蓬莱山,日后在做打算”
昨夜在山坡老树下既然应了他这一声师傅,段重殊就不会白白承了他这师徒的辈分,陆忘川的离经叛道在他意料之外都在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如此之快。
他洗净他前世因果,只为了当年那一句‘世上万人皆可死,唯不可无华阴耳’,如今他再世,只望他能远离教宗门派纷争,勿在重蹈覆辙,也不枉他历尽磨难送他轮回。
陆忘川所想没错,他确实把自己的前世都埋在三生葬地,从三生葬地出来的是段重殊,连着他本来的姓名都被埋在了三生葬地,和三生老祖签下密约,换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佛相。
什么是前世,什么是红尘,与他而言,红尘和聂华阴一样,葬在了忘川河。
如今,华阴已死,红尘已断,就算是陆忘川,也续不了他的红尘。
因为大法师是佛,七情被封,六欲俱无,心有莲花台,无处惹尘埃。
既然他无地可去,那就暂时收他留在身边,也不算是违背密约。
况且那人岂能长留一处,也许今日才上蓬莱山,明日便会思恋山下红尘,就像聂华阴,清扬似风四处遨游,从来不会为了任何人而舍下自己的自由。
陆忘川站在他后面划桨,闻言马马虎虎的答应了一声,回头朝热情善良的姑苏女子们挥手道谢。
等船驶出几十丈远,四周水路上的船只渐后,陆忘川把浆放下走到他身后。
段重殊望着湖面敛眉深思,冷不防眼前伸过来一双手,扣住他的手腕问:“做什么”
陆忘川在他耳后笑说:“前面有一所青楼,岸边的姑娘一个比一个狐媚子勾搭人,你要是不想被招客,就遮住眼睛喽”
说罢把他的手按下去,展开讨来的帕子遮住他的双眼,在他脑后轻轻的打了个结。
段重殊皱眉道:“我不看就行,不用遮着”
“欸”
陆忘川按住他的手:“绑都绑上了,你还想解开啊,是想看看姑娘漂不漂亮?”
他早就摸清了段重殊最不耐被人用轻佻的言语调笑,此时挑他软肋下手,他果然不再动弹。
陆忘川嘿嘿笑了笑:“到前面解开就行,我回去撑船”
说着又拿起槁撑了几下,装模做样的叫了几声岸上的姑娘,然后看了一眼他巍然不动的背影,足下稍稍用力无声的升起,转眼人已轻轻落在岸边。
朝湖面上的船尾打了一阵掌风,掌风即刻把船悄无声息的送出一丈远。
陆忘川掸了掸袍子,闪入一株垂柳,不见人影。
段重殊察觉船速有异,解开帕子回头一看,陆忘川早已走了。
两岸叫卖声热闹依旧……
回过头依旧静静站在船头,他摊开一直紧握的掌心,把一颗颗莲子撒入水面。
段重殊看着手中绣着白牡丹的手帕,只觉荒诞好笑。
聂华阴,岂会为一人而留。
☆、珠莲并蒂【二】
赫连羡三人休息了片刻就要上路,让小二牵马来时却出了岔子。
小二一个劲儿的弓腰道歉,只说自己一时糊涂就丢了马匹,实在不知是被什么人给顺手牵羊牵走了。
赫连羡从来都不是爱作难人的,马被偷了也只是在心里骂几句偷马人,并未过多的恼怒小二,反倒见小二一个劲的赔礼道歉,白净的薄面皮率先支不住了,扬扬手就要再去马市买一匹。
反倒和他同行的另一男子得理不饶人,扯着小二非要他赔马不可,说他家的马饰千金难求的名品良驹,丢了岂能就这样算了,真是笑话!
赫连羡面皮薄架不住他这样吵吵闹闹,想做个和事老自认倒霉尽快离去免得被人看热闹,却被他反过来训斥了一番骄奢浪费不惜物,于是只好苦着脸不再言语。
反倒是那个做男装打扮的女子,她本一直保持沉默,听了会儿他的胡搅蛮缠得理不饶人,见若不尽快把此事了解,恐怕把这一天的时间都荒废在这里了。
“子渊”
这女子开口时声音并不细软,相反很有几分百折不饶的刚硬气势,星眸皓目英姿飒爽,颇具侠女风范。
江红菱道:“你再这样扯皮下去天都要黑了,客栈里人来人往鱼龙混杂,没看住马我们也有责任,何必一昧的刁难这小哥,买匹马上路要紧”
说完率先往院外走去了。
赫连羡见师姐这话说的严厉,于是向江师兄陪着笑道:“师兄,那咱们再去买一匹就好了,别伤了自己家人和气”
江华被训斥的有几分不悦,瞥他一眼道:“你的马没看住,惹来这些麻烦”
赫连羡跟在他们身后默默的翻个白眼,心道不是丢马麻烦,是你丢人麻烦!
江红菱做事雷厉风行,到了街道上向一人打听马市怎么走,冷不防被一个小叫化撞了一下。
小叫化忙道了歉,横冲直撞的又跑走了。
江红菱刚想叫住他给几枚铜钱,就听道前面传来语调清扬的男声。
“手里拿的是什么?我看看”
陆忘川把小叫化手里的荷包夺过去,笑出脸上两抔坏水儿:“哗,不少钱,你的?”
小叫化殊不知自己遇上了真流氓,跳起来去抢:“还我,还给我!”
陆忘川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跳什么跳什么,挑起来就比我高我都没这么多钱你这钱哪儿来的?”
说着又往他额头点了一下:“偷钱就偷钱你还专门往人家姑娘身上撞,姐姐漂亮吗?漂不漂亮啊,年纪不大你色心不小,赶紧滚蛋”
小叫化被他臊的脸红,鼓着脸不动弹。
陆忘川啧了一声,抬起巴掌作势又要打:“走不走?”
小叫化捂着脑袋跑了。
“…..多谢这位少侠”
陆忘川回头看向钱袋的主人,荷包在手里打了一个圈,递给她:“客气,不是什么少侠”
“陆前辈?!”
赫连羡一脸惊喜的跑过来,冲上去就给了陆忘川一个热烈的拥抱,险些把他扑倒。
陆忘川强忍着一把甩开他的冲动,顿了片刻才把他剥下来。
赫连羡兴高采烈道:“师姐,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陆前辈,当日救我和三位师弟性命,破解封魂阵一剑劈开桃坞山的陆前辈!”
赫连小公子双眼冒精光,满腹崇拜之情溢于言表,可见陆忘川的形象在他心中有多么的英明神武,所向披靡。
陆忘川听了他这样介绍自己,眉心一挑,有点不敢苟同的同时还有些沾沾自喜。
江红菱到底是赫连家的大师姐,见眼前这位看似不大正经的年轻男人就是那位隐姓埋名劈开桃坞山的修士,虽有些诧异,但她面色无异,抱拳笑道:“原来是陆公子,失敬”
江华则是不觉得这位衣着朴素还有些寒酸的陆公子有什么过人之处,懒洋洋的抱着胳膊瞥他一眼,话都懒得说一句。
陆忘川扫了一眼他们两人背上背的长剑,以及其中一人腰间别的笛子,把江家姐弟让到前面,搂着赫连羡的脖子走在最后面。
心思单纯的跟明镜似的赫连羡都没等他套话,不打自招的说:“前辈,大约一个月前九微派内变的事传遍江湖,你听说了吗?据说有三位弟子被逐出师门,不知是犯了什么事,哦,其中一位就是当今晋王府的小王爷,楚华年”
这傻孩子至今连他是谁都不知道,陆忘川也就乐的装做一个局外人向他打探消息。
从赫连羡口中得知,三位被逐出师门的弟子当中,两位大有来头,一位是穆家庄小少爷,一位是晋王府小王爷,据说他们二人早已各回各家,穆有才回了穆家庄,楚华年回到晋王府,至于另一位泛泛之辈无名小卒,叫做陆忘川,也是九微派四位仙长得而诛之的孽徒,这名为陆忘川的孽徒屡犯戒规,藐视师尊,不仅如此更是残害同门逼死乌巢仙师,罪大恶极死不足惜,妄图逃命时被四位仙长打入阴火域,受尽阴尸火焚身之苦,肉体终将被厉鬼蚕食,成为阴火域一阴魂。
陆忘川听到此言时但笑不语,只觉得四位现在当真是恨毒了他,不得手刃便编造出这么恨毒的谎言,一半是诅咒他,一半是保住九微派的颜面,把孽徒打进阴火域,听起来总比拿孽徒不住,被逍遥法外,好听的多。
赫连羡丝毫不觉身边这位陆前辈就是同道中人口中欺师灭祖罪大恶极的九微派孽徒陆忘川,才被他言语勾了两三句,就毫无保留的把此行目的道出。
“前辈可还记得桃坞山鬼市有人召魂炼鬼兵?”
“嗯?你说”
赫连羡压低声音道:“近日我家列为师尊占测到地下有异动,你可能不信,地下鬼道众有走尸和阴魂聚集,并且像□□控一样向蜀中流动,这一路我们跟着地下阴气一直追到这里,这些妖邪应当赶往蜀中乱葬岗”
乱葬岗……
陆忘川很熟悉这个地方,乱葬岗正是前世聂华阴召群鬼炼封魂阵的地方,也是一处和阴间相连的通道,乱葬岗葬的都是死不瞑目的阴魂厉鬼,是及阴大凶之地,就算是散修的修士想要通过狩猎来增加自身修为,也不敢轻易踏入乱葬岗一步,此地通往地下阴火域,可召阴尸火烧不毁的厉鬼,也可被厉鬼拉入阴火域,成为群鬼饵食。
按赫连羡所言,应该当时有人召唤乱葬岗死魂,炼鬼兵。
只是他们不知这炼鬼兵的是楚王爷,位列神宗的天龙,他们赫连家也敢管?
赫连羡却道:“我怀疑穆家庄和炼鬼兵一事有染”
陆忘川一惊,问:“怎么说?”
“前辈你想,蜀中远离长安,离穆家庄最近,地下阴气又是聚往蜀中乱葬岗,乱葬岗可是一直由穆家庄代为封锁,乱葬岗有异动他们不知能不知道,现在却又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是有猫腻是什么?”
虽然有些牵强,但是……也并不无道理。
陆忘川勾了勾他的脖子说:“正好我也去蜀中,跟你一路走”
“好啊,前辈神通广大,路上我们互相照应”
陆忘川讪笑几声,心道你从哪儿看出我神通广大,我连个趁手的兵器都没有。
“你们现在干什么去?”
赫连羡揉揉脑袋:“嗨,马丢了,买匹马去”
陆忘川眨眨眼,一拍大腿:“巧了,我的马也丢了!”
赫连羡:“……那,我给前辈也买一匹?”
“多谢多谢,不用太好的马,能日行千里就行”
前面的江华斜勾着一双丹凤眼回头睨视他一眼:“得,沾上个蹭吃蹭喝蹭坐骑的,哼”
陆忘川只朝他笑笑,他说的一点没错,他还就打算跟着他们蹭吃蹭河蹭坐骑,蹭到蜀中,囊中羞涩没办法。
赫连羡听不得心中俊美无涛英明神威的偶像被人这样不礼貌的对待,一向鲜少和人争辩的他难得呛了江师兄一句:“银子还是带足了的,和陆前辈走这一路韬光养晦修身养志,花钱也难买”
江华鼻翼一耸,不屑的哼了一声。
陆忘川很牙酸的看他一眼,一个大男人有话说话,哼哼什么?
赫连家名门望族家大业大,收外姓弟子是常有的事,但这外姓弟子终究是要嫁出去的闺女,怎么会比自家姓的弟子还要高傲?
赫连羡道:“江师兄和大师姐是我家家主的救命恩人,当今圣上御封三军骠骑大将军,江铖大将军的家眷,而且我告诉你啊前辈”
赫连羡趴在他耳边悄悄的说:“他是赫连家最好看的,是赫连家一朵家花”
陆忘川:……
是挺好看的,方才乍一见他还险些把他当成女人,要不是这朵家花的脸部线条教之有几分棱角,他还真以为这是一位要进宫选秀统领后宫母仪天下的绝世美人。
但是不知他的高傲和他的皮相有何关联啊。
赫连羡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关不上了,又说:“你看到他带的蓝色渡边莲花纹摸额了吗?”
“……嗯”
“那就是‘珠莲并蒂’之一,莲花额”
陆忘川:……
这‘珠莲并蒂’他也早有耳闻,只知是是修真界两位胜却珠玉,羞煞芙蓉的美男子的名讳,称‘珠莲并蒂’,一为莲花额,二为明珠带,今天见到了莲花额的主人,也就是江华,另一位配着明珠带的美男子应该是再也见不到了。
明珠带的主人是无音门琴师唐鹤,唐鹤也是个名满天下,色冠九州的人物,当年一支‘安魂’曲平息乱葬岗动乱,又因才貌双绝与江华被修真人士共尊为‘珠莲并蒂’,各以莲花额和明珠带为信物,两人一位奏琴一位吹笛,江湖侠侣般称冠于五湖四海。
但好景不长,五年前群魔进攻无音门,无音门上下琴师惨死,百余人被恶鬼残食,只留白骨遗山,无音门被灭门后,有人却在蜀中见到了本应丧命的唐鹤,此人不但活着而且身旁跟随死侍,也就是死魂侍者,不免让人怀疑当年血洗无音门的惨案正是他干的,琴师修道修的是一把琴,是琴心,按闲人推断而言,唐鹤无疑是杀害同门百位琴师,用他们的琴心祭自己的琴,也就入了鬼道,只有这样解释才说的通唯独他一人活命,并且有死侍追随。
美誉天下的琴师一夜之间血洗同门堕入鬼道,唐鹤这个名字变的臭名昭著,也就烂的‘珠莲并蒂’这一名号。
只是江华一直自始至终的带着莲花额,丝毫不在乎旁人对他额上信物的百般看不顺眼和刁难。
陆忘川看向他腰间别着一支碧绿笛子,心道既然能和当年的唐鹤相提并论,这朵家花想来也不容小觑。
他们两人议论时,江华早就束着耳朵默默在听,听到赫连羡提起‘珠莲并蒂’时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气愤,冷着脸回头皮笑肉不笑道:“背地里说死人的是非,烂的就是你们的舌头!”
赫连羡道:“没有没有,我和陆前辈见湖面莲花开的好正在作诗呢”
陆忘川却悠悠道:“不是没死吗?唐鹤还活着早就远近皆知”
不料这句话却惹怒了江华,江华提拳就朝他冲了过去:“王八蛋,你们总是把他提出来言语诋辱干什么!”
陆忘川向后一闪避开他这一拳,并不和他认真。
江红菱和赫连羡强强把他劝住,江红菱把他拉到一边远远避开了陆忘川。
陆忘川蹭了蹭被他拳风蹭到的鼻尖:“你们家家花还真狠”
赫连羡道:“不能在他面前提唐鹤,提了他就要恼人的”
赶去蜀中的路上,家花果真恼恨了陆忘川,在路上一骑绝尘把他甩在最后面,晚上休息时更是恨不得住到另一间客栈,仇敌一样一旦见到就分外眼红,当着他的面把门摔的震天响,白眼斜眼满天飞。
自古家花多骄傲,气性更不小。
这一点陆忘川深深的领略到了,并且无比后悔当天怎么就嘴贱提及唐鹤。
因为一到了晚上江华就开始吹笛子,吹一些抒情温婉的曲子有助睡眠还好,他娘的江华蔫坏蔫坏的整夜吹‘灵柩’,震鬼的曲子!鬼都被他震在地底不敢冒头,更别说人了,陆忘川捂了两层被子,那凄厉激昂的琴音依旧清清楚楚的往他耳朵里灌,也不知江华使了什么咒法,只有他一个人听的到,而且无论他怎样堵耳朵都听的到。
堵到后半夜陆忘川索性把被子一掀,晾在床上听‘灵柩’震鬼曲,权当修身养性了……
连着三天没睡好觉,陆忘川大清早起来的时候眼睛黑了一大圈,打开门和胳膊的江华打了个照面。
江华都不屑于睁开眼把他看全乎了,那双总是半阖着的丹凤眼似是而非的扫了他一眼,笑的特别招人恨:“鬼压床了吗你,照照镜子去吧”说罢又哼笑两声。
陆忘川磨着牙根吞一口闷气,心想要不是还得没皮没脸的蹭吃增住,非得把这朵家花拎出去大战三百回合不可,什么珠莲并蒂花开两朵,先在老子这儿拜码头!
直到遇到这位矜贵骄傲玉毛白鼠精一样的江华,他才知道只是有些表里不一的雄孔雀楚华年,有多么的善良可爱。
他们已经到了蜀中,预计晚上就可抵达乱葬岗,所以不再着急赶路,在客栈里吃早饭。
吃早饭的时候赫连羡担忧道:“陆前辈的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晚上没睡好啊”
江华哼笑几声。
陆忘川撕着馒头看他一眼,扬起唇角道:“想睡个好觉,谈何——容易”
他把谈何二字拉长尾音一绕三拐,蓄意往‘唐鹤’二字上靠拢,果不其然又见江华黑了脸。
江华愤愤的要说话,被江红菱伸手拦了下来,用眼神示意旁边的一桌客人。
陆忘川微微扭头去听,听到他们在谈论着什么抄家,貌似是昨天一位官员被皇帝下令抄家,闹的很厉害。
没一会儿陆忘川得出了一句完整的信息,晋王府满门被抄家,上下女眷都被收监等候处置。
晋王府,不就是楚华年……
陆忘川愣了好半晌,总算消化了这个对他来说绝对算的上噩耗的消息。
为什么忽然之间晋王府被抄家,楚华年如果当真回到了晋王府,那他也一定被牵连关押,皇帝打算如何处置晋王府的人,满门抄斩吗?
并不是,旁边的几位江湖客说,皇帝念及晋王开疆拓土的功名,将女眷收押,男子流放充军,今日启程。
虽说是皇恩浩荡留了一条命,但是流放这一路上十有□□被折磨而死,更别说是楚华年这等心高气傲万不肯居人之下的人,不堪诋辱受苦,他能自己了断性命下去陪洛雨棠。
陆忘川想立即去长安救楚华年,但乱葬岗又近在眼前,他更想留下一探究竟,乱葬岗牵连着穆家庄,他同样不能袖手而去。
入了夜,他们骑马赶往荒郊野外中,方圆数十里草尽人绝,鸟都不飞过的乱葬岗。
头一次进乱葬岗,陆忘川打量这个与阴火域相通的阳间地狱,走过几十里开阔荒野,前方一所破败苍旧的村落引人注目,走近了看到通往一条直巷的路口边,插着一块被虫蛀的满目疮痍的木牌,上面草草写着三个大字,不是乱葬岗,而是东风里。
一声长啸东风里,多少未归人断魂——
☆、珠莲并蒂【三】
原来乱葬岗不是一个地名,它只是东风里的一个山坡,山上埋葬着至死都无法安息的死魂厉鬼。
江红菱下了马,把马拴到一颗枝干灰黑的树上,似是看出了陆忘川的疑惑,道:“东风里中埋葬着两种邪祟,山下的不灭凶尸,和山上的阴魂厉鬼,相传东风里的所来是百年前战乱时,战死沙场的士兵们马革裹尸幕天而葬,魂梦不可归乡,一尊衣冠冢又收不到家人的悼念和祭奠,肉身不灭魂也就被困住,执念和怨念及其深重,也就成了凶尸,他们和乱葬岗上的厉鬼的差别就是他们还是人,是死士”
陆忘川忽然有一种在这个女人面前无可遁形的感觉,似乎她早就看穿了他这一路而来的胸怀若谷都是假象,却不说破,此时有意无意的说出东风里的渊源,又好像是在提点与他。
“陆公子,你我走在前方探路可好?”
江红菱问道。
陆忘川上前和她并肩踏入死寂阴沉的小巷,把东风里这一生人勿进的木牌甩在身后。
赫连羡和江华紧随其后。
陆忘川并不信任他们,即使左边有江红菱,后面有赫连羡和江华断后,他依旧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任何风吹草动都不放过。
东风里的天连星星都少的可怜,只有加急的鬼风来来去去。
坑坑洼洼的石板路两旁是一间间破败的屋舍,百年的时光把这些建筑都腐蚀风化的只剩一副空架子,吊斗的门框不住的随阴风吱呀,像是老织机的呜咽哑唱,凄楚诡异的让人听来毛骨悚然。
陆忘川时刻监视着左右动静,食指和中指错了几错,天上多了几颗明烁的星子,阴风也轻了不少。
江红菱看到了,问:“陆公子还会星术?”
“毛皮”
陆忘川忽然止步,面色凝重道:“来了”
脚下地面微不可察的震动,地底下有东西一阵阵窜过,竟不止不休,川流不息。
江红菱没料到此人的反应如此灵敏,一点点风吹草动都难逃他的耳朵,不禁问道:“什么东西?好重的阴气”
陆忘川忽然活动了几下手腕,缠紧袖口绑带说:“都有,当心你的脚下!”
说罢忽然架住她的胳膊猛然向上飞起!
一只手臂破土而出和江红菱的脚腕擦肩而过。
江红菱也并非池中物,见状立即抽出背上长剑朝地面的凶尸挥了下去。
陆忘川没有武器,蹲在一根挂着破旧黑番的柱子上,观看地面的动静。
凶尸不断的从地面钻出来,他们犹如行尸走肉般露出破烂的皮肉,森森白骨,有的凶尸的肉身甚至腐化了一半,一半人身一半白骨,身上的衣料依稀可以看的出他们生前都是士兵。
保家卫国为国战死的士兵死后却落到了如今的地步,是谁这么‘物尽其用’把这些人的尸体埋葬在此,天长日久待其化为死士。
赫连羡也抽出长剑砍杀凶尸,行动利落身手不俗,虽然无十分强悍剑风,但已稍有段位,只差火候。
而江华却只守不攻,轻盈灵动的身影穿梭在凶尸中竟也从未让其近身。
这些凶尸并不笨拙,他们行动迅捷,甚至比生前更加强壮有力,而且不死不灭,江红菱砍断了一个凶尸的胳膊,那凶尸感觉不到疼痛继续攻击江红菱,被她砍下的手臂也在地上蠕动伺机而动,当真杀不死。
赫连羡的脚腕被那只断臂抓住动弹不得,前后两只凶尸又朝他围攻,应付的越来越吃力。
陆忘川把掌心一颗石子弹出去正中凶尸的断臂解了赫连羡的燃眉之急,然后抬头观望星象,星子太少了,他又没带星盘,连最简易的八宫位星阵都组建不成,这可如何是好……
江红菱砍掉一凶尸的人头,浓黑色的血液登时溅了她一身,被砍断头颅的凶尸嘶吼一声,更为凶狠的召唤同伴将江红菱一步步逼入死路。
江红菱退无可退之时看到了高高蹲在旗杆上抬头望天的陆忘川,扬声喊道:“陆公子接剑!”
一柄银剑朝自己飞来,陆忘川伸手接住,足尖点在旗杆上站起身,掂了掂剑的分量,然后扬手一剑斜劈下去。
犀利强劲的剑气像割一样将群尸齐刷刷的齐腰斩断,凶尸吼叫声瞬间吞噬东风里。
“砍头没用”
陆忘川立在旗杆上道:“拦腰斩断让他乱走乱爬,才能应付的来”
江华踢飞一个用手朝他爬过去的凶尸的上半身,哼道:“说的一口漂亮话,这么厉害能打你还躲的那么高?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陆忘川:“都过去都过去!把他那张嘴撕烂!”
江华:“你撕一个试试!我让你永远都睡不着!”
赫连羡:“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吵!妈呀他咬我脚脖子了啊啊啊啊 啊!陆前辈!”
江红菱飞过去斩断断臂的手腕,把他拉到一边,衣着散乱风范依旧,镇定道:“江华,可以开始了”
江华足尖一点朝陆忘川飞过去,一肘子把他怼开:“别人是站着茅坑不拉屎,你是站在杆上晒月亮,走开!”
陆忘川把杆让给他,又站到了旁边的屋顶上,没在和他吵嘴,而是再度抬头用念力驱赶天上的云层,今夜并非没有星子,而是星星都被厚重的云层遮了起来。
江华抽出腰间玉笛,在指尖打了一个漂亮的转儿,玉笛一横放在唇边,温柔遣眷的笛音如环佩清泉婉婉流出……
听了这弦乐瓒名的笛音,陆忘川禁不住转头看他一眼:“我当你只会吹一些震鬼的曲子”
江华一拿起笛子仿佛变了一个人,闭着眼眸专注于手中玉笛,吹奏起这一曲‘故里’。
此曲意在抚慰战场上的亡灵,让其魂梦归故里,虽然在东风里只是一个假象,但这假象已足以迷惑这些凶尸暂时的驯服他们。
江红菱忽然向前奔跑:“陆公子,乱葬岗!”
陆忘川提着剑在屋檐上随着她向前飞奔,赫连羡留下为江华护法,只要笛音不断,江华就不可受干扰。
直到现在陆忘川才察觉东风里的死士只是为乱葬岗看门的,粗俗些说就是看门狗,乱葬岗才是今夜大戏。
小巷的尽头是一座不高不矮的山坡,陆忘川在前世镜中看到过,正是聂华阴招魂的地方。
奔向乱葬岗的不止他和江红菱,还有地下厉鬼,数不胜数的厉鬼!
陆忘川几乎能听到他们蓄势待发的鬼啸,他们去乱葬岗干什么?难道乱葬岗有人在召魂?
乱葬岗近在眼前,陆忘川忽然道:“地面不能待了,快上来!”
江红菱此时也很信任他,足尖一点朝他飞过去。
陆忘川顾不得许多,一手拦住她的腰带着他飞向乱葬岗顶部一株枯树上,松开她蹲在树干上,朝她嘘了一声。
江红菱蹲在他身边,果真不再言语,看着不远处。
乱葬岗果真有人在招魂,或者说不是人,是两位死侍,失去灵魂的两个走尸披着黑斗篷,手里拿着一支黑幡召魂旗,正有规律的左右摇摆。
一个个鬼影从地下冒出来,朝他们围了过去。
用召魂旗招魂,比当年的聂华阴聪明多了,也比他有本事多了。
陆忘川看了几眼黑幡旗面上的符咒,从衣襟里掏出一只破破烂烂的小旗子,咬断自己的指尖在上面照猫画虎的临摹。
江红菱有些意外:“哪里来的?”
“方才旗杆上扯下的,不然真在晒月亮吗?”
忍了白老鼠精一晚上,陆忘川终究没忍住刻薄了几句。
江红菱微微笑道:“其实江华对你并无恶意,他只是最忌讳……”
“嘘——”
陆忘川示意她噤声,撇断一根树枝绑上旗子,拿在手里轻轻摇晃。
呵,驱魂旗还真有用,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的鬼头忽然不动了,随之又一颗颗的藏了进去。
一位死侍的头部忽然动了动,扬手就把招魂旗朝他们挥了一下。
陆忘川眼疾手快的抓住江红菱的胳膊离开枯树,旗风落在枯树上,枯树登时化为一团黑雾。
好邪的功夫,陆忘川带着她落在另一颗枯树上,长剑一伸扫出去一道剑气,打散数个鬼魂,退却死侍数步。
江红菱问:“你的剑法,怎么没见过?”
陆忘川左接右挡把死侍打过来的旗风尽数又打了回去,得暇答道:“乱剑,瞎砍”
江红菱皱眉,他的剑法虽乱,但却十分辛辣霸道,乱中有序唯快不破,实在玄妙。
眼见死侍围的越来越近,陆忘川咬咬牙道:“别捉摸了,有命活着出去我教你”
江红菱抿唇笑了笑,豁然扬声道:“江华,乱葬岗镇魂!”
话音刚落,‘故里’笛音消失,天地之间一片寂然,连阴风都骤然加急。
江华忽然睁开双眼,怔怔的看着手中的玉笛。
赫连羡问:“怎么了,一曲还没吹完”
“我的笛音,被封了”
赫连羡脸色骤变,笛音被封?江华的笛音被封?
和唐鹤共称‘珠莲并蒂’岂止一张皮相,江华的笛子和唐鹤的柳琴当年合奏一曲‘安息’震天下之魂灵,灭尽四海内厉鬼,他们二人相辅相成相应相合,也只有彼此才能通透对方乐理内力,此时江华竟然说他的笛音被封了……
天边忽然传来一声微微颤鸣的琴音,仿佛是弹奏之前的调音。
江华手中的玉笛与之共鸣,轻轻颤动。
天边忽现一个消瘦的人影,那人背着一把柳琴从高处慢慢走下,茕茕孑立,步伐轻缓。
遥遥一个侧影,人脸都看不真切,赫连羡却如见到厉鬼一样面色刷白后退几步。
江华骤然握紧手中的笛子向乱葬岗飞奔!
陆忘川看着慢慢走下来的那个男人,他一身青色长衫,身后背着一把柳琴,身形消瘦欣长,双眼上绑着一条白带,虽然他的眼睛被遮去看不清面容,但通身的气质却是极其的温雅瑞泽,像个书生。
“谁?”
陆忘川问。
江红菱紧紧皱着秀眉看着那个男人一步步走下来,同样的不可置信:“唐鹤,他竟真的活着
第二十二章:
唐鹤在乱葬岗山坡顶上数尺高的地方临空坐下,取下身后柳琴放在双腿上,双眼被一条白带紧紧绑住,手扶在琴弦上貌似在调音。
第一声琴弦颤鸣声从他手中飞出时,陆忘川已知此人无音门第一琴师的名号,绝非浪得虚名,被他赶入地下的厉鬼受到指引般再次一涌而出。
只是他从来都不知道,唐鹤,竟然是个瞎了双眼的盲人。
“他的眼睛怎么了?”
江红菱蹲在陆忘川身边不敢轻举妄动,望着空中斯文俊秀的琴师皱眉惊诧道:“唐鹤的双眼……怎么回事?他当堕入了鬼道?”
唐鹤的双手在柳琴上划了一周,铮铮弦音似清泉流水般玎玲而出。
陆忘川皱了皱眉,这琴音看似温和,实则勾魂阴鬼,听了他琴声的厉鬼犹如飞蛾扑火般纷纷涌出地面,争先恐后的扎进两个死侍手中的招魂旗,自投罗网。
陆忘川抬手挥剑朝他而去,却被他周身忽然迸射黑雾的结界狠狠弹开,反倒险些震伤了自己。
既然他饲养死侍,是鬼道没错了。
两道人影一晃从山坡下飞了上来。
赫连羡看清乱葬岗上死侍召魂的情形后面色白了几分,不敢置信的抬头望着空中抚琴控制厉鬼的男子:“我的天……真的是唐鹤?他的眼睛?江华,你看……”
☆、珠莲并蒂【四】
赫连羡看清乱葬岗上死侍召魂的情形后面色白了几分,不敢置信的抬头望着空中抚琴控制厉鬼的男子:“我的天……真的是唐鹤?他的眼睛?江华你看”
江华一直在看,他站在距离陆忘川两步之远的一颗枯树树干上,看着唐鹤的眼神幽深莫测,各种各样的情绪在他脸上走马灯似的划过,似乎压抑着心口强劲辛辣的怒火,压抑的眼眶都红了几分。
“你管那瞎子叫唐鹤吗?”
江华忽然异常愤怒的冷笑一声:“他若不是唐鹤我割了你的舌头!”
说罢将玉笛一声放置唇边,第一声笛音冲出去已然撞破唐鹤弹奏出的琅琅弦音。
陆忘川连忙捂住耳朵,江华吹的这曲子他熟的不能再熟,正是陪他安眠三天的震鬼曲‘灵柩’。
而且现在看来江华对他还是留了几分情,之前他听到的灵柩只是扰民刺耳外加让人听了筋骨酸疼很想一死了之,而此时的灵柩却是异常的凶猛强劲,那笛音犹如千万把利刃,两军交战的独门法器,连生人听了都刺耳扰心,修为浅些的更是会为此扰乱神智,更别说这些孤魂野鬼了。
江华此时并非在‘镇魂’,而是‘灭魂’!
江红菱与赫连羡也忙捂住耳朵极其难耐的忍受这冲锋陷阵与敌人同归于尽似的狠辣笛音。
鬼啸声淹没了乱葬岗,群鬼不堪忍受‘灵柩’摧残者终于狂怒嘶吼一声,最终魂飞魄散。
已灭魂无数的江华紧皱眉心紧闭双目,继续吹奏。
琴师听了这笛音,伸手扶在琴弦上,琴音顿止,然后手腕猛然一翻,五指犹如扯断珠帘般刮过颤鸣的琴弦!
本以为江华的笛音已经足够的杀敌千万破军扫阵,没想到唐鹤比他更恨!
这癫狂的弦音犹如万箭齐发势不可挡,听的人耳朵都要被割掉了!
陆忘川堪堪稳住心境,抬起手中的剑指向星光黯淡的苍穹,剑光一闪割开云层,终于露出了几颗星子。
这支‘灵柩’世上只有两人会弹奏,一是江华,二就是唐鹤了,而且唐鹤正是‘灵柩’的作曲人,连江华都是他一手亲教的…..
笛音渐渐消失,最终只剩琴音独奏笑傲江湖。
江华睁开眼望向犹在抚琴的男子,他周身劲风四散,衣袖狂舞发丝纷乱,眼上缠着一条白带看不清面容,而此时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这位饲养死侍的鬼琴师,他都是唐鹤。
消失五年的唐鹤。
唐鹤把江华的笛音逼退,拨弦的指尖一转,该揍另一只曲子,‘安息’。
两名死侍则是继续摇旗招魂。
这支‘安息’与江华的‘故里’有曲径相和之处均是悼念亡灵的入奠曲。
当日两人月下花前饮酒对酌时,贪杯微醺时曾立下一个颇为荒唐的诺言。
“欸?唐鹤,常言道人生百年,转眼生死,若你我既不能同年同月同时生,也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死的话,你就为我奏一曲‘安息’,我呢,就为你吹一曲‘故里’好了,人死归故里,魂梦可安息啊”
“好,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
“呵呵——”
江华咬着牙锁视他,眼眶中的猩红几欲绝眦。
那今天是怎么回事?这一曲‘安息’,是在送我归西吗?!
“子渊,快挡住他!”
江红菱喊道。
江华只望着他,置若罔闻。
眼见唐鹤即将曲终将厉鬼收入招魂旗,陆忘川也终于将顶上云层剥开,足尖一点冲向天空。
乾坤卦理在瞬间浮现在星空中,陆忘川仗剑狂扫数下,只见天上星辰各归其位连接成三十二八生门宫位星阵,星芒相接闪射明光。
陆忘川在星图阵眼下旋身打坐,凌驾于乱葬岗之上。
昔日聂华阴召魂不治的封魂阵,今天由他来完成。
星阵将整个东风里的天空晃射如白昼,江红菱迎着由上而下的厉风抬头去看,心中唯有惊叹。
叹如今世上竟还有人可驾驭封魂阵。
陆忘川缓缓抬起双手似乎要将整片苍穹举起,手掌在宫位下翻旋周旋,封魂星阵随之变换宫位,光彩更甚。
乱葬岗上的群鬼被星光贯体而过,随着凄厉一声怒吼化为飞烬。
默默观望多时的江华忽然躲过赫连羡手中的剑,朝犹在抚琴的男子冲了过去。
“把你脸上遮羞布揭开让我看看你是谁!”
唐鹤察觉剑风逼近,不慌不忙的把柳琴收起倒置背后,身子猛然向后退了数尺避开他挑来的利剑。
江华刺了这一下却不再动弹,立在呼啸的风中遥遥看着他。
方才逼近他身前的时候,他看的很清楚,那把柳琴上的琴头上镶着一颗通体凝白生光的明珠,如果他没看错,是‘珠莲并蒂’另一信物,明珠带……
乱葬岗上万鬼或魂飞魄散,或逃入地府,一瞬之间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陆忘川起身将顶上星图收入手中,然后提着长剑俯冲而下。
两个扛着招魂旗正欲逃走的死侍忽然被从天而降的陆忘川踹倒在地。
陆忘川长剑在膝上一磕,掰为两段,两手持断刃灌入内力深深□□死侍的胸膛。
死侍挣扎片刻,顷刻灰飞烟灭。
远在一旁的唐鹤忽然扬起长袖,两面招魂旗随即各自飞散,一支向南一支向东。
“陆公子!”
江红菱忙喊道:“招魂旗飞走了!”
陆忘川看了看两面融入夜色瞬间不见踪影的招魂旗,没有追其中任何一面,而是提剑飞向了唐鹤。
他肯定不是招魂的主谋,背后的大人物倒是是楚王爷还是穆家庄?!
唐鹤背着柳琴转身如来时一样消寂无声的走远,人影化入夜色。
江华伸手把陆忘川拦住,说:“我去”
然后握紧玉笛朝他消失的天边一点追了过去。
大乱稍息,经过这一役,陆忘川也明白了方才朝南方飞去的招魂旗正是往穆家庄而去,另一面则是往北……
北?北边是长安,楚华年被流放,今日才出长安!
“陆前辈!”
赫连羡迁来了他们三人的马,骑在马上喊道:“我和师姐去追飞往穆家庄的招魂旗,你来不来?”
江红菱牵着两匹马也在等他答复。
两面招魂旗,一面去往穆家庄,一面去往长安,陆忘川,你去哪里?
陆忘川此时还不知今晚所下的决定,日后终有一日会教他悔恨终生。
思索片刻,陆忘川道:“我追北边那面旗,告辞”
江红菱向他跑了几步:“陆公子”
陆忘川回身看着她:“还有事?”
江红菱捡起地上自己那把被他折断的剑,双手送到他面前,笑道:“聊胜于无,还可防身”
陆忘川笑了笑,收下那把断剑:“多谢”
江红菱看他片刻,忽然解下腰带上系的荷包,眼角流光飞快的向上一扫,然后把荷包放在他的手中,上了马对他抱拳道:“后会有期,保重”
两道人影疾驰而出东风里,陆忘川惦着手里的荷包暗想,这是送他的盘缠?
赫连家弟子果然仁义。
陆忘川翻身上马,想看看里面多少银子,打开荷包后却发现里面不是银子,而是一粒粒金灿灿的东西,一阵清香甜味跑了出来。
更不是金子,是一把松子糖。
原来他从小叫花手里抢回的荷包里,装的是松子糖。
沉默片刻,他把荷包塞进衣襟,驾马走上和他们背道而驰的一条路。
从星光浓重走到夜色稀薄,一匹快马一袭黑影匆忙赶往长安。
他没走官道,而是走了一条荒野林路,打算抄近路尽早找到楚华年。
山林并不浓密,但他的速度却越来越慢。
陆忘川忽然勒停马首,抬头看了看所剩无几的星象,四周稀疏的树影格外深沉。
他迷路了,半个时辰前到现在,他始终在这片夜林子里兜转,星象模糊无从辨别方向,一时也不知该往哪儿走。
前方林中中忽然出现一个人影,正徐徐朝他走过来。
陆忘川抽出那把断剑,凝神去看……
“忘川君,到哪里去?”
一袭桃色衣裙的人影逐渐走出黑暗,手持一条损魔鞭 ,望着他盈盈笑语:“迷路了吗?我带你走一程可好?”
□□的马受惊一样猛然后退几步,狂躁的四处踏蹄。
看来不是迷路,而是被人摆了一道……
陆忘川稳住马转头看了看周围,四周那是什么树林,而是一株株桃树。
这女子炼的纯阴邪功异常厉害,当日用桃花阵摆封魂阵并且困住段重殊,还险些把他佛骨抽出,不仅阴,而且狠。
此时天上最后一颗星子被晨风吹灭了,陆忘川跳下马背,自知虽然自己武力尚可和她一拼,但她此时摆下的九层递进桃花阵,却是他无论如何也难以逃出的。
自古天下武学分阴阳,连段重殊那样的纯阳之体都在她的桃花阵中败下阵来,更别说只是稍有进益,此时更是连兵器都没有的陆忘川了。
阴阳相克,他的阳不能克她的阴。
柳思追忽然甩出损魔鞭,却不是冲陆忘川,而是冲他的马。
马被她缠住喉咙然后随意的扔到一旁,本该摔落在地的马却被她扔出的一瞬间凭空消失,仿佛落入另一个时空。
陆忘川面无表情的问道:“你想干什么”
柳思追笑道:“我只想警告你别轻举妄动,你的阵法在我的桃花坞里行不通,别自作聪明自讨苦吃,这里处处都是迷宫,要是不想被永远困下去,就乖乖听我的话”
陆忘川笑了一声:“听,有话请讲”
此时地面忽然微微颤动,他低头一看,发现一条裂缝在他脚下裂开,把地面撕了一个大口子。
“跳下去”
柳思追道。
陆忘川看了一眼裂缝中深不可测的地心,冷笑一声:“如果我杀了你,能不能破开你的桃花坞?”
柳思追正欲说话,脸色忽然一变,望着他身后道:“段重殊?”
陆忘川随即回头去看,却见身后空无一人,惊觉上当要出剑时为时已晚。
柳思追趁他回头的瞬间用损魔鞭缠住他的脚腕,随后向后一拉,将他甩入地面的裂痕!
陆忘川把断剑插入悬崖般的地心断层,往下就是深不见底的万丈地府。
柳思归念动咒语,分裂的地面竟开始缓缓的靠拢。
陆忘川在被夹死还是放手之间犹豫了一下,然后松开手选择后者。
掉进地府还有活路,被夹成肉饼那就真变成肉饼了……
江红菱和赫连羡快马加鞭赶到穆家庄时已经第二天凌晨,在山脚下便早已看到山顶黑烟弥漫浓烟四起,只是未想到,一夜之间穆家庄竟然变成如此惨状。
古有阿房倾之一炬,如今,穆家庄残桓满地。
似是有人放了一把大火,大火烧毁了整座山顶,包括其中的穆家山庄,此时火光未熄,残桓断木中躺着一具具焦黑的尸体,天地之间一片天火焚山似的荒芜死寂,此时穆家庄已经变为一座坟场,没有一丝活气。
见了眼前此等惨状,两人在穆家庄门口默然许久,然后踏着焦黑的尸体和断木走了进去。
赫连羡出自对死者的敬畏低声道:“师姐,是我们算错了吗?难道不是穆家庄炼鬼兵,而是有人嫁祸?”
穆家一向壮观威严的祭天台此时也被烧的只剩偌大的空地中间一座高台,台下的尸身被烧的血肉模糊,不辨男女。
江红菱捡起地面上一支焦黑的看不出本来面貌的招魂旗,道:“是穆家庄炼鬼兵没错,只是……”
“只是什么?”
江红菱叹了声气道:“你看祭天台上的血咒符文,他们用自家人献血祭,统领鬼兵”
赫连羡往高台上看,只看到满地的血咒符文和几节断裂的铁索。
江红菱登上高台蹲下身子研究这些血咒,发现这并不是血祭符文,而是逆反血祭的咒语,也就是说,被血祭的人逆转血祭,将除自己以外的穆家人全都转为血祭……
好一招移花接木,也是……好恨绝的心肠。
江红菱站在高台上极目眺望,发现这位被血祭的穆家人不仅把穆家庄所有人送与鬼食,更是将整座穆家庄设为一个大封阵,阵眼就是这处高台。
她似乎可以看到昨夜穆家庄的动乱……
熊熊烈火中,高台之上浑身浴血遍体鳞伤的男子一派淡然的看着群鬼分食穆家人,他布下的大封阵将所有人都封锁在穆家庄,厉鬼食人,天火烧鬼,他将所有生灵和死魂都封锁在大封阵中,倾之一炬。
“……你曾说,被九微派逐出师门的其中一位就是穆家庄人?”
“嗯,师姐认为是他将穆家庄灭门?”
江红菱摇摇头,只道:“世间绝无巧合,只有机关算尽蓄意而为之”
☆、三生葬地【一】
江华追踪了唐鹤整整一晚,一直跟他回到三天前出发的姑苏小镇金水镇时,他陡然消失在人群之中。
背着一把柳琴的蒙眼男人应该很引人注目,但江华问了许多人,他们都说从未见过什么盲了眼的琴师,闻所未闻。
他正立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生闷气,冷不防月光瞥到不远处湖边闪过一抹青色衣裳,随即走入小巷。
跑过去一看,发现那条小巷是一个死胡同,杂乱狭小的巷口睡着两条土狗,别说人了,连鬼影都没有。
湖边垂柳下摊铺上的大婶唤他买果子,他走过去拿起摊子上的一颗荔枝,问:“方才买果子的那人去哪儿了?就是背着一把琴,蒙着眼的那个”
大婶似乎不记得方才送走的客人,疑惑的想了半晌才想起来:“哦,侬是讲那个瞎子喽哉?”
据她口中得知,那个男人偶尔会在她摊子上买一些时鲜果子,并不在镇上住,好像是住在镇子下的一个白水村里。
江华还没等她把话说完,荔枝向她一丢就走了。
金水镇下好几个村子,其中这个白水村是最偏僻的一个水路发达而陆路不通及其南走,以至于江华找到白水村的时候又耗了一个白天。
一所位于山腰上的小院远离山脚下村落,曲折蜿蜒的山路通往密林中的幽幽深处。
两间草房一方小院,院中垂绦稚子嬉笑打闹,见唐鹤回来都围了上去。
“先生回来了”
一个稍大些的男孩喊道。
唐鹤把买回来的一包荔枝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并不说话,摸了摸那男孩子的头,回房去了。
几个孩子在院子里瓜分那些新鲜香甜的荔枝,果皮落了一地。
江华找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入了夜,推开矮矮的篱笆门,一眼看穿了院中的小孩不是生人,而是死魂。
孩子们显然没想到还会有生人造访,见了他均尖叫一声,然后窜到桌子底下,手里的荔枝扔在地上。
江华看了一眼摊在桌子上一堆完好无损的荔枝,他们拿不起这些□□,落在地上的荔枝只是祭品,一堆虚影。
稍大些留着总角的男孩子亮出手上锋利的指甲,勇敢的朝他冲了过去。
“不要你们这些臭道士抓我们!”
江华把玉笛一横挡在他眼前,冷冷道:“想魂飞魄散吗?让开”
男孩子忌惮他手中净化仙灵之气满满的神器,躲开了。
江华走到正中的一间草房前,抬腿踹开了门。
简陋的屋子里除了一张破旧的桌子和床榻,什么都没有,正对门口的桌子上摆着一把与周遭格格不入,做工精美雅致的柳琴,琴弦不断的颤动。
江华踹门的时候,他正站在桌子旁,手按在琴弦上似乎在安抚它。
“……它在找我吗?”
江华靠在门框上,举起手中与柳琴共鸣的玉笛,冷笑道:“你人虽然脏了,但琴还是把好琴”
唐鹤微微向他所在的方向微微侧首,似乎是努力辨别他的声音。
江华收起玉笛,紧咬着牙一步步朝他走过去:“他们都说你将无音门灭门,我本来不信,现在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说话!”
唐鹤的双眼被蒙住,连带他所有的情绪,所有的喜怒哀乐也一并被掩藏,察觉到他的靠近,便慢慢的向后退。
“躲我?”
江华双眼一眯,猛然出手想要捉住他的衣领。
唐鹤拿起靠在桌角的一根木棍挑开他的手,足尖一转移至他几步之外。
这一棍抽的他手腕青紫一片,江华不依不饶的又朝他走过去:“你到底是真瞎还是假瞎,别他娘的给我藏着掖着!”
他变换步法向他靠近,步若游龙移行幻影,其及迅速难测,把唐鹤逼至墙角然后攻其把备一把扯下他脸上白带!
白带落地的一瞬间,唐鹤忽然抬起袖子遮住脸,转身面对墙角以背示人,似乎是羞愧让他看到自己如今的样子。
江华愣在原地,浑身的怒火和戾气在看到他的脸时全都烟消云散……
方才他看的清楚,这人确实是五年前那个俊美无涛内秀嘉泽的唐鹤,只是他的眼睛,如今竟真真切切的残了。
虽然惊鸿一瞥,但他看到他的双目赤红,渗了血似的眼皮遮着一双空洞洞的眼窝,他的眼珠竟是被挖了出来,只留一副渗血的眼眶。
“……你的眼睛”
江华癫狂了一样猛然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按在墙上,逼迫他面对自己:“你的眼睛怎么回事?说话!”
唐鹤侧开头避开他的目光,没有血色的双唇紧抿着,依旧只字不言。
“先生他不会说话!”
一个女孩子跑进来把江华推开,张开胳膊挡在唐鹤身前:“先生看不见也不会说话,你不要欺负他!”
其余几个孩子也纷纷挡在唐鹤身前,愤怒的注视着他。
江华再次征住,看不见,也不会说?
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唐鹤捡起地上的白带遮住双眼,拍拍女孩儿的肩膀,举止轻柔的打了几下手语。
女孩儿点点头,回过头对江华转述道:“先生说他并不认得你,让你赶快离开”
江华情绪激进,闻言怒不可遏的再次向前逼近:“不认得我?他看不到我的样子还听不出我的声音吗?!”
不料小女孩儿一下子哭了出来,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和愤怒:“你这人真是无礼!先生他五感被封,也听不到你的声音!”
五感被封……一个人的五感若被封印,那就和一个死人没什么区别了,你站在他面前,他却不知面前是谁,甚至不知面前有人,听不到看不到也不能说话,整个世界对他而言只是一片虚无。
“……你问他,还记得江华吗”
小女孩抹掉眼泪,握住唐鹤的手,在他掌心写下‘江华’二字。
唐鹤猛然收回手,摇头。
江华走向他:“不记得?我看你分明记得!”
桌上柳琴凭空飞起飞入唐鹤手中,唐鹤信手拨出一段弦音。
江华止步在地,忙捂住耳朵,唐鹤竟弹那支‘安魂’来对付他!
唐鹤将柳琴倒置身后,挥袖一扫,将几个孩童的死魂全部敛入袖中,然后冲破屋顶飞走了。
江华追到院中看着他瞬间消失在弦月钩边的身影。
“唐鹤!不管你是人是鬼是聋子是瞎子,我都会找到你!”
三生葬地,葬前世,葬今生,葬来世,埋葬七情六欲,万丈红尘。
舍去红尘污垢肉体凡胎,放下执念可成佛。
什么三生葬地,原来是一座大门楼。
陆忘川看着眼前高耸巍峨的大仪门,并不十分庄严精美,只是两侧飞檐上各挂着一个红灯笼,右边写着‘三生’,左边写着‘葬地’,大仪门临空坐落在这虚无之境,门后依旧是虚无,如镜花水月,海市蜃楼。
四周是永无止尽的黑暗,陆忘川站在大仪门前的黑暗之中,感知到除了踏入眼前这座通往三生葬地的大仪门,他似乎无处可去。
死一般寂静的大仪门忽然有了动静,门框内犹如静止的被风吹拂的湖面微微荡漾,像是无形之中有人挥笔写字,由上而下徐徐浮现几行大字——
三生葬在菩提下,十里葬地十里花,欲知前世密境,三生葬地走一遭。
陆忘川扫视一遍,抬起手中的断剑扔了进去。
断剑遁入水面般引起片刻晃动,然后不见踪影。
欲知前世秘镜,三生葬地走一遭……
陆忘川转身想要离开,他一点都不想知道。
“你真的不想知道吗?忘川君?”
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周围却空无一人。
陆忘川问:“本人还是□□?”
魔君笑了笑:“你所想不错,我人就在三生葬地中,这是我的真识”
陆忘川扯了扯唇角:“你把我弄到这地方来,是想让我进去陪你吗?”
魔君道:“三生葬地的主人是三生老祖,我无权把你引到此处,是你想到这里,你就来了,如果你不想窥探被埋葬此地的前世,我引不了你,三生葬地由心而入”
“……鬼话连篇,我的前世葬在忘川河,不是三生葬地”
“我可没说你想找回的是谁的前世”
忽然涌来一阵厉风将陆忘川手脚缠住送往他身后的大仪门。
陆忘川连忙钉住双腿,和缠在四肢上的罡风反向拉扯。
这是准备强行逼迫了吗!
“五百年前你就该进来,还在挣扎什么!”
魔君的声音在他耳边加剧环绕,随之罡风更甚,像是要把他连根拔倒一样退向三生葬地。
就算他想一探前世秘镜,他也不愿就此被打入三生葬地做一个活死人!
陆忘川运用全身的真气和内力向前顶进,浑身的血肉被罡风吹裂般剧痛难忍,只要他在不就范,罡风将会吹散他的血肉,而他只能留下一具白骨。
“你让我进我就进了吗?你算什么东西!”
“是我替你入的三生葬地啊华阴兄,五百多年了,难道不该还我自由吗?!”
陆忘川双目猛然一震,华阴兄?他果然就是萧君子!
浑身罡风忽然被一道真气打散,挟持他的洪荒巨力豁然消失,陆忘川无力的跪坐在地上。
一袭白衣在浓郁的暗夜中旋然现身,段重殊手持折扇疾步走来。
“就算是一千年,你也只能待在这里!”
段重殊从未露出如此凶态,甩开折扇扫向大仪门,大仪门豁然消失。
大仪门消失,然而萧君子的真识并未消失,他伏在陆忘川耳边道:“别跟他走,他在监视你,并非保护你”
陆忘川磨了磨牙很想让他闭嘴,他当然看的出段重殊在他每次遇到危难的时候必然出手相助并非单纯的保护他,也不是监视,而是管制。
像是管训子女的大家长,平日小打小闹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稍微逾越礼法时则会毫不犹豫的出手干涉,甚至是惩罚训诫,原来这几年以来,他一直活在段重殊的管制之下,他如此事必亲恭的监视自己,到底在防着他什么?
想起几日前金水镇采莲湖的不辞而别,陆忘川此时才得知并非他放了自己自由,而是放养,他就像永远不得自由的风筝,就算飞的在高也被人紧紧牵着线,被约束,被限制,天高地阔海阔鱼深,他却像被关在铁笼中一样不得自由。
段重殊和九微派四位仙长一样,只是想找用秩序和框架紧紧将他束缚住,容不得他自由,更容不得他放肆。
“不跟我回蓬莱山,这里就是你想来的地方吗?”
段重殊走到他面前,一向寡淡平和的面孔上涌上几分怒气。
陆忘川看着他的眼睛,没有感激,而是有些异样的愤怒和委屈……
不跟你回蓬莱山?一个月之前你怎么不肯让我跟你走?现在我无容身无路可走了你却来问我,为什么不跟你回蓬莱山?!
蓬莱山是神仙住的地方,我凭什么!
我的去留一向是由你做主,你把我送到九微派,你让我在那里受尽折辱,只是为了管训约束我,你又凭什么!
陆忘川竟有些后悔为什么方才没有老老实实的走进三生葬地,至少那是他所选择的,就算将付出生生世世的代价,他也是自由的,不是被命令,被引导,甚至被逼迫。那是他选择的自己的一条路,他的自由啊——
“你把我当作聂华阴了吗?师傅”
陆忘川露出一抹冷嘲的笑意,不知是嘲讽他,还是讽刺自己。
☆、三生葬地【二】
陆忘川露出一抹冷嘲的笑意,不知是嘲讽他,还是讽刺自己。
魔君再次在他耳边说,你若跟他走了,永远只能受他管制,不得自由,是你想要的吗?忘川君。
当然不是……
陆忘川把他甩在身后,朝着漫无边境的黑暗跑了过去。
看他多无情——
萧君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是对段重殊说,“看他多无情,你为他被困三生葬地五百年,送他洗净因果再世为人,避免他重蹈覆辙费尽苦心的为他规划前路,如今他却恨了你,恼了你,烦了你,是不是前世的聂华阴一样?是不是和聂华阴一样薄情?他看过前世镜,却依旧对你无动于衷……忘川君是魔,是铁石心肠的魔,你何不放手让他去?”
段重殊挥散耳边作祟的一缕真识,望着陆忘川逐渐远去的背影面露一丝苦笑。
放手让他去?让他成魔?那他送他轮回的意义何在?
他可以放手让他成魔,但玄门之家神宗之位容不得魔道,成魔则天下诛,当年忘川河留书时他说,世上万人皆可死,唯不可无华阴耳,可至今他与三生老祖立下密约执掌山河密令,怎能除尽世人,只有保住他一人。
怎能纵他成魔,被天下诛。
陆忘川没头苍蝇一样乱跑,萧君子的真识一直追随在他耳边挥之不去。
“我帮你甩掉他”
萧君子说:“看到前面的一线亮光了吗?我让你跳你就跳……跳!”
陆忘川咬了咬牙,纵身跳进那一抹光亮之中。
全身陷入光亮之中时,肩膀忽然被人抓住,陆忘川反手一拉,没甩开段重殊的手,反而把他也拉了进来。
摔落在地上,陆忘川起身环顾一周,发现自己这算是故地重游了。
那颗粗实的大榕树下依旧坐着一具人骨,广袤无垠的草地上铺满青青细草,随微风翻起翠浪。
这里是不周境。
不用萧君子指引,陆忘川知道他该去什么地方。
段重殊随他进入不周境,这处他熟悉的心魔流放地。
陆忘川疾步走上山坡,冷不防被他拦住去路。
“现在出去还来得及,我劈开天幕……”
陆忘川轻描淡写的打断他,笑问:“那你呢?在等一百八十年吗?”
说罢再次甩开他:“你管我已经足够多了,师傅”
段重殊追上去扣住他的肩膀,道:“出去以后,我再也不会管你,更不会干涉你,你也不会再见到我,这里不是你该留的地方”
陆忘川目光沉静的看着他:“我该不该去什么地方,为什么由你说了算,当时我死缠烂打要跟你走的时候你怎么不答应,现在我成了一条人人喊打的落水狗你倒是乐得接手,是可怜我吗?那天在金水镇采湖莲我已经和你永别了,你察觉不到吗?不也是没有回去找我,现在呢?现在我一旦踏入你们口中所谓的禁地,你反而出现阻止,你的确是在搭救我……但你的恩情我再也承受不起了”
当日在金水镇采莲湖上和他的分手其实是永别,陆忘川想制造一场与他之间轻描淡写,最不像永别的永别,也是容忍自己逃避一回他们之间身份不等带来的沉重,还有那些被埋葬的前世,被刻在三生石上的‘与华阴书’无一不再诉说,这个男人身边留不得,而他也是以乾坤秩序山河密令的执法人的身份出现在他身边,但害他一日成魔,生生世世只能成魔的正是那些不知所谓的山河密令,乾坤秩法。
陆忘川容忍不了他们之间的不对等和对立,所以只有逃避。
金水镇一别,他已做好打算再次见他时,刨去所有往事,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只当他是执法人,而他是一个反叛者。
陆忘川从头到尾把他细细看了一边,笑说:“好的很,那套衣裳你也不在穿了”
说完转过身继续赶路,他要在永夜之前赶到永夜河。
段重殊依旧跟在他身后,不在是步步紧逼,而是远远跟在身后。
陆忘川一直攒紧的拳头是支撑他把方才那番话说出口的力量,此时话说完,浑身的劲儿一松,整个人都耸了。
心里一个声音在说,你怎么说这么可恶的话?当真再也不想见他了?!心里有气也不是这么发的,看你嘴贱!
另一个声音则说,就算在见能怎样,他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现在把脸皮撕破了日后才好办事,你还妄图和他长久相伴地老天荒吗?!
那声音反驳道,那你的话说的也太薄情了,日后有你后悔的。
另一个声音又说,现在连路都没的走了,还管日后悔不悔吗!
也是,现在他连路都没的走了,还管日后悔不悔吗?
有那个‘日后’再说吧。
临近鬼谷时,忽然听到前方传来异样凄厉的鬼啸,还兼有打斗的声响。
陆忘川精神一振,连忙向前跑过去,站在坑边往里看,只见鬼谷中一只鬼魂都没有,那些声响都是从鬼谷上空投射的虚镜中传出。
鬼谷投射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他不久前刚刚离开的东风里,乱葬岗。
此时的东风里不知受过何种摧残,巷子里的凶尸像是被人生生撕裂一样尸首分离,甚至被撕成了碎肉块,满地的尸块蠕动,凝黑的血液将东风里的凶尸巷淹没,那情景令人作呕。
陆忘川白着脸去看被几只凶尸围困的一人,也正是他闯入东风里撕裂数百凶尸,使得东风里血流成河。
只是……那人竟是穆有才。
虚镜中的穆有才浑身浴血,遍体鳞伤,拖着和凶尸相差无几的身体和它们撕扯搏斗,右脚拖着一条断裂的脚链。
穆有才闯入东风里凶尸巷,身上被鬼爪抓出的伤口不计其数,血肉模糊,一条左臂险些被凶尸啃掉,筋骨断裂垂垂欲下,他犹如真正的凶尸一样把包围自己的几个凶尸的脑袋扭断,踏着它们的尸身一步步走向乱葬岗,破损不堪的身子摇摇欲坠似乎随时会倒下。
“……穆师兄?”
陆忘川不敢置信的看着镜像中那个比凶尸还要凶残的男子,他竟然是穆有才?
穆有才为什么会在东风里,他去乱葬岗又是为了什么?
段重殊在他身后道:“昨日穆家庄被灭门,是他作阵将穆家庄满门送与厉鬼口中,今日三方玄门已在乱葬岗将他截杀”
鬼谷虚镜似是为了验证他的话一样,画面一闪,浮现三方玄门乱葬岗截杀的画面。
穆家庄是玄门世家,此次被血洗灭门非同小可,罪魁祸首穆有才更是罪不容诛,于是赫连家家长,朱雀宫道长,以及九微派仙长都赶到乱葬岗联手截杀穆有才。
陆忘川看到他拖着行尸走肉的身体走到乱葬岗,不理会三方玄门的训斥和攻击,而是席地而坐,盘腿打坐,将乱葬岗布为大封阵,阵中只有他和从阴火域涌出的群鬼,大封阵将三方玄门暂且隔绝在外,三方玄门在破解他布下的结界时,穆有才却在召集厉鬼。
“各位仙人饶命!”
从穆家庄一直跟着他到现在的穆瑾岚跪在地上朝三方玄门磕头求情:“表哥他没有将穆家庄灭门,是穆家庄主想要用我们献祭,是他们想要用我们献祭表哥才逆转血咒反抗的啊!你们为什么不追究他们的责任,为什么非要让他抵命?难道我们的命就不是命吗?!”
穆瑾岚的额头已经磕的头破血流,哭着说:“你们看他已经受了很严重的伤,他不久之后就会死的!求求你们暂且放过他,求求你们!”
没人理会她,三方玄门都在着力破解穆有才布下的结界。
穆有才的大封阵封住乱葬岗,以自己为阵眼,将厉鬼召集在阵中,这无疑是自杀式行为,一旦阵成,他将会被厉鬼扑食,拉入阴火域。
三方玄门看出了他这一找死的打算,纷纷停下不再干涉他布阵,冷眼旁观等着他作茧自缚。
穆瑾岚试图跑过去阻止他:“表哥,不要!”
未曾近身就被结界弹开,穆瑾岚跌坐在地上心如死灰的看着他,能做的只有流泪。
穆有才一头乱发被厉风掀起,眉目上依旧平和寡淡,只是染上了万劫不复的血色。
他抬起险些被凶尸啃断的左臂,将绑在手腕上的一枚青铜铜钱咬在齿间,然后睁开血丝横布的双眼,一双总是呆板无神的双眼此时弥漫血污凶气。
大封阵终将阵成,八卦阵型陡然变成一团飓风将穆有才和阵中厉鬼团团围聚在内,黑煞飓风几番旋转将乱葬岗钻出了一个大窟窿,穆有才似乎被绞死在风中般化为无形。
风住尘熄,无论是风中的人还是厉鬼,都被送往地下十万三千丈下的阴火域。
那里有进无出,只有永无止尽的自相残杀,厉鬼相食,生人进入阴火域,只能成为厉鬼的饵食,在成为阴间一厉鬼。
亲眼目睹穆有才随大封阵自毁的穆瑾岚跌坐在地上呆了半晌,忽然哈哈笑了一声,疯癫了似的跳起来朝还未散去的三方玄门怪笑道:“我不走啦!我就在这里等表哥出来,你们想抓我的话随时来啊!”
说完提起群角往山坡下跑,痴傻笑声撒了一路:“你们改天再来吧,我要给表哥立个碑呢,他找不到回来的路可怎么办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虚镜到此为止,鬼谷中一片静籁——
“……然后呢?”
陆忘川回头问他。
段重殊摇摇头,不至一词。
陆忘川目光迷茫的看他片刻,唇角一掀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穆瑾岚不是说,他是为了保命才逆血祭吗?为什么不能绕他一命,蝼蚁之命就不是命了吗?”
段重殊依旧保持沉默,面色淡漠。
“……你们都一样”
陆忘川如是说,然后几步飞窜出去,很快到达永夜河。
永夜河中的黑色河流似乎更稀薄了,而那把剑始终静静躺在河底。
陆忘川跳进河水中伸手去捞,和第一次拿这把剑时不同,这次竟一时难拿动它。
稍一用力,他把躺在河里的黑刃长剑拿了出来,剑柄出镌刻着两个篆字——封尘。
“陆忘川!”
段重殊追到河边,雪山一样常年冰寂的面容上终于浮现裂纹。
“把那把剑放下,放下!”
☆、三生葬地【三】
陆忘川置若罔闻的用袖子擦去剑刃上的水,这才发现厚重的剑身上刻满了他看不懂的上古符文。
萧君子的声音在他耳边悄然响起——“煨血”
陆忘川当即咬破指尖,往剑刃上滴了几滴血,血丝瞬间顺着符文从剑柄蜿蜒至剑锋,血光一闪,剑身忽然微微颤动,轻轻铮鸣。
陆忘川用力把住剑柄,它很快安抚下来,似是在永夜河中沉寂多时,终于觉醒一时难辨主人,煨了血后便再次认定了主。
好一把‘封尘’,陆忘川握着剑柄,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力量顺着掌心向内府流淌,比他修道进阶时还要畅快。
萧君子道:“物归原主,别被他抢了去。”
随后真识自散。
陆忘川提着剑看向岸边,发现段重殊已褪去凡相,手持禅杖,额心浮现赤色佛莲。
“你要替天行道吗?”
陆忘川走上岸,笑问:“我只是得了一把剑,你打算如何处置我?师傅”
段重殊把禅杖顿在地上,赤手空拳的朝他走过去:“我只要你放下手里的剑”
“……我若不答应呢?”
说罢将剑锋一横挥扫一道剑气!
段重殊侧身避开这道剑气,身后草地被剑气割出一道峡谷。
没料到他会如此绝然的出手,段重殊迟迟才转头看着他问:“你想做什么?”
不知为何,陆忘川忽然再次感觉到委屈和愤怒,比以往更要深刻,望着他低吼道:“准你们杀人,就不准我报仇了吗?!”
段重殊面露苦笑,迈动步子不紧不慢的朝他走过去:“为穆有才报仇吗?放下你手里的剑,我让你报仇”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一昧的阻止我。
陆忘川吼道:“说了多少次不要你管我!”
段重殊脚步一顿,立在原地,这句话真是久违了,本以为再也不会听到,没想到虽然物是人非,但——依稀是故人。
陆忘川咬了咬牙根,一字一句道:“从今往后,你是你,我是我,我陆忘川今后是生是死,是仙是魔都与你无关”
此时,他将昔日聂华阴说过的话再次说出口,却是一种情义,两番辜负……
从今往后,你是你,我是我,我聂华阴今后是生是死,是仙是魔都与你再无瓜葛,倘若你再纠缠管训与我,犹如此衣!
“当初你救我一命,今日就算我无情无义,就此割袍断义!”
陆忘川将前襟一撩,手持封尘划过衣帛,一片破布在两人面前翻飞落地。
他抬起手背狠狠擦过眼角,提着剑转身欲行,才走了两步,胳膊再次被他抓住。
段重殊握着他的胳膊,唇角颤动了片刻,极其艰难似的说道:“把剑留下”
“……我不是聂华阴,不用你来管!”
陆忘川回身一剑向他斜挥过去!
不料段重殊竟然没躲,剑锋划过他的左肩,割破了他的□□,冒出狭长的血口。
陆忘川一愣,剑锋垂落时又被他空手握住。
段重殊握着他的利刃,面不改色淡淡道:“把剑留下,我送你出去”
陆忘川眼眶一热,陡然发怒道:“你不如跟我打一架!来啊!”
将剑锋一斜从他手中抢出,陆忘川紧握着封尘狼狈的想要落荒而逃。
“把那把剑留下!”
段重殊拿起禅杖打出一道天光阻断他的去路,飞身夺步落在他身前。
陆忘川不由分说的提剑便砍,锐不可挡的封尘在他手中被舞的乱七八糟,比砍柴的马刀还要凌乱三分。
他的剑法虽乱,但这把上古魔剑的威力却不容小觑,每一道剑气挥出去都教段重殊竖起禅杖去挡,兵刃相接擦出一片片火星。
段重殊只守不攻,被他手中的魔剑步步逼退,像是在包容一个对他拳打脚踢的幼童。
陆忘川却是憋了一腔怒火,穆有才被截杀是压垮他心理防线的最后一道壁垒,这世上三个唯一和他情感相系的人此时或死不瞑目,或下落不明,都是那些丈量凡人生死的神宗干的,都是他们干的!
陆忘川把扶星剑法的快和乱发挥到极致,每一招每一式都绝非等闲之辈可抵挡的,而今全用来对付段重殊,是他曾预料到过的,却没想到这么快,当真正和他交手时,他甚至无心惊觉自己是多么的不留余地,视他为死敌。
“我不是聂华阴,你也不是我的大师兄”
陆忘川用剑横扫劈开他的禅杖,怒吼:“你又凭什么管我!”
段重殊防守尚且只用了不足半成的功力,被他这不留余力的剑气震的禅杖微微颤动,脚步向后酿跄几步被一颗大树阻拦退路。
“……你看到了?”
陆忘川如鬼刹修罗般立在他面前,一袭黑衣杀气浓重:“看到了,就像当年你留不住聂华阴一样,如今你同样奈何不了我,除非你杀了我”
段重殊微微垂着眼眸,眼中像是盛了一面陈旧的铜镜,闻言勾了勾唇角,一字一句道:“我不会杀你,若你想要这把剑,不如先杀了我”
“……你以为我不敢吗?”
段重殊闭了闭眼,鼻间长吁一口气。
不敢?他从未觉得他不敢,尤其是如今。
陆忘川抬头看向茫茫天色,忽然觉得自己现在真是可笑极了,就像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球自以为羽翼丰满想要一走了之大展身手时,身后有人淳淳教导要他三思后行,然而大千世界已经容不下他的心了,只有逆天道而为才能立足,那么究竟如何摆脱这份不该有的牵绊呢?
只有,断的彻底,了的干净,伤口至深才无药可医。
扬起剑时,陆忘川是淡然的,甚至是麻木的,而当剑锋刺进他的胸膛的时候,他才被那抹血色刺痛了眼睛,随之胸口一阵闷痛,仿佛受伤的那个人是自己,而非段重殊。
三寸剑锋没入他的胸口,段重殊垂眸看了一眼胸膛溢出的血迹,缓缓抬眼看着他,说:“你走”
陆忘川握着剑柄却不敢妄动了,方才刺这一剑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气力,怔怔的看着他胸口不断涌出的鲜血。
菩提子和天魔子两位式神旋然现身,遥遥望着树下的一幕。
段重殊抬手握住剑刃,猛然把剑拔了出来,使了三分力道就从他手中把剑夺过去。
陆忘川大梦初醒般茫然的看着他提着那把剑走向两位式神。
菩提子和天魔子单膝跪倒在地上。
段重殊的掌心还在淌血,握剑走到菩提子面前,单手合十念了串佛号:“阿弥陀佛”
菩提子抬头看他一眼,闭上眼,已料后事。
段重殊举起剑时,陆忘川的目光随之颤了颤,他看到那把剑朝菩提子斜劈了下去,剑光穿透白衣少年的身体,随之化为一道白光。
那道白光缠绕在封尘剑刃上与剑身上的上古符纹相克,终究没入符文中,封住其中的魔气。
菩提子一死,大普提即将破封,十方封地其二将要坍塌。
段重殊用禅杖劈开天幕,把剑扔给陆忘川,目视前方一点虚无,道:“不周境将封,你走吧”
这把剑似乎比方才更沉重了,陆忘川抬头望了一眼即将愈合的天幕,滞留了片刻,在天光消失的一瞬间飞出不周境。
回到那边迷路的林子,桃花坞已经消失,柳思追也早已离去,此时夜色深沉,正是进入三生葬地之前的模样。
陆忘川靠在树上,把手中这把封尘剑举起来细细打量,只觉得上面的这些作古符文,让他越来越看不破了……
一个人牵着马渐渐走近,那人不断的喊:“陆前辈?前辈?”
陆忘川有心应他一声,奈何喉咙像是灌了铁汁一样嘶痛沉重的让他开不了口。
赫连羡很快找到了他,趁着月色走到他面前:“前辈你果然在这里,呼——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呢,咿?陆前辈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你你你你你哭了?!”
陆忘川很不自在的笑了一声,清了清喉咙道:“你怎么来了”
“是两位穿白衣的公子找到我,说你在这儿,让我来接应你”
两位穿白衣的公子,说的应该是菩提子和天魔子。
陆忘川道:“我走不动了,借一借你的马”
赫连羡忙牵着马头让他上马。
陆忘川把自己衣裳前襟整个扯下来抱住封尘,上了马也不骑,而是向后仰躺在马背上,还躺的稳稳当当,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赫连羡牵着马走出林子,路上唠叨说大师姐跟随赫连家家长到乱葬岗截杀罪徒了,现在还没回来,江华去追唐鹤,也没回来,又问他去什么地方。
陆忘川枕着双手看着天上一簇簇的星辰发怔,等他问了好几遍才没精打采的说:“跟你走,收留我吗?”
赫连羡忙答应了,还说家长善才好客,一定欢迎他。
陆忘川却不再听的到他后面的话,看着漫天繁星,思绪也飘到了星辰之上,散作一场星光……
还是不久前吧,和他一起坐在山坡老树下看星星,他抓了一把星光吹散在他唇角眉睫,两三点星光还曾停在他的眉睫不肯离去,莹莹星光把他的眉宇晕染上一抹亮色,实在好看的很,然后他枕在他腿上睡了一夜,沙沙而下的落叶逐渐落了他们一身……
明明只是几天前,怎么现在回想起来,遥远的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一样。
这世上果真有的事只有了的干净,断的彻底,伤的至深才会无药可医。
如今了断彻底,无药可医,一直是他薄情,此时却又在流连。
谁又来感怀,此人可怜。
而非,此人可恨——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两章,感觉我自己好牛逼啊,简直牛逼大发了!!!
快夸我!
☆、陆二牛【一】
兰陵赫连家是不与其他门派争抢排名的清高隐士之族,虽是玄门世家但却礼待下贤,与昔日尚存的穆家庄不同,赫连家并不过多注重家族血统,只要是德才出众的后生,皆可以拜进赫连家做个门徒客卿,有些个难得的人才还会被赫连家家长正式收为门生,传道授业,一视同仁。
因此,赫连家的名声一向在普通百姓口中是及其尊重的,是个门槛高也不高的名门望族,陆忘川就隐姓埋名欺上瞒下在赫连家待了三年之久……
初登青龙山即将拜见赫连家如今的掌家宗主时,他在脸上蒙了一块黑布,虽然没几个人见过恶名昭著的陆忘川长什么缺德样子,他依旧怕被人认出来,小心驶得万年船才是行走江湖一大神兵利器。
赫连羡不解的问他为什么把脸蒙起来,前辈这么青年才俊风流倜傥。
陆忘川先是琢磨了一翻自己浑身上下哪一点配得上‘青年才俊’四个大字,不过风流倜傥倒是真的,但说他青年才俊简直就是在他骂他。
陆前辈舔着一张厚颜无耻的厚脸皮装纯。
“哦,小时候被几条疯狗堵在巷子里咬过,就落下一个怕见生人的毛病,尤其是见不得大人物,见了就要打哆嗦尿裤子的”
此人自黑起来真是一把好手。
赫连羡虽然搞不懂为什么被狗咬了会怕生,还是充分的表达了对前辈这一不幸遭遇的同情,又说:“话说回来,前辈叫什么?我还不知道呢”
陆忘川早就准备好了,说:“陆二牛”
赫连羡:????!!!!!!!
啥?!
陆忘川眼中立马糅合了带点小忧伤的眼神,惨兮兮的说:“我是乡下人,娘也没念过书,不认得几个字,就把我们家的传家宝给我当名字了,你别瞧不起为我的名字,你知道两头牛多贵重吗?春耕秋收全靠它……唉,你果然瞧不起我了”
赫连羡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没有,那陆前辈你的字是什么?”
陆忘川在心里翻个白眼,心说名字都起的这么贱了你还来问字,真是没情商。
咳了一声说:“狗蛋”
赫连羡头上的汗流了一斤多,忽然就后悔了问他的字,还不如二牛呢,起码不是句粗话。
就这样,姓陆名二牛,字狗蛋的陆公子在赫连家招摇撞骗白吃白喝的住了下来,因为他救过赫连羡和几位赫连家弟子的命,所以赫连家第五代宗主,赫连启光对他很是礼遇。
赫连家的宽厚仁义在这位年轻的宗主身上都看的到,不仅没嫌弃乡下来的狗蛋先生,反而为表谢意,拉着他要结拜。
陆忘川当时一听差点先给他跪下,大哥你饶了我吧,在下不才是个欺师灭祖罪不容诛之徒,你要是跟我拜了天地,阿呸!拜了皇天后土做义兄弟的话,我陆二牛可是要早雷劈的,你们家宗祠神龛中供奉的先人也会跳出来踹我的,此事万万不可,不可。
万般情急只好说自己天煞孤星恶狼作阵,不仅克死了爹娘,要是以后成了亲更是会克妻眷,所以他已经做好了孤家寡人孤苦一生的准备了,实在不敢和人拜把子再把人给克死。
宽厚仁义的赫连启光无奈之下只好把这事按下去了,又给他一座上好的庭院,派了好几个侍女。
陆忘川再次回绝他的好意,又说他喜静,而且正在给娘守孝,五年没守满不敢享受金屏软榻,天知道他娘已经死了七年了。
于是赫连启光以他所愿,把赫连家最僻静悠远,鸟不拉屎的一间三个人进去就得脚碰脚的小院子给他住了,名字还挺雅致,叫梨风小筑,名字来源于院中几棵梨树,到了开花的时节倒是梨花满园,香甜弥漫,嗯……也招来了很多蚊虫。
陆忘川个粗陋之辈也只看的到地上天上飞的爬的蚊虫,于是物尽其用拿蚊子练剑,时常地面上淌了一地针鼻儿大的死蚊子,都被他的剑气扫死了,久而久之他的院子里竟没有了蚊子,快被屠杀灭门的蚊子逼着这个瘟神,纷纷逃命去也。
江华曾提着酒坛来找他的时候,他正用剑气扫地,把死蚊子扫出院子,尸骸满地实在不好看。
白毛老鼠精比他还蔫坏,当时就拉着他回到他的住处,斜挑着丹凤眼似笑非笑道:“快,杀死它们!我看好你啊二牛兄!”
陆忘川:……
“二牛你个狗蛋!”
自从洛雨棠死后,他压在性子深处的粗俗鄙陋尽数被这个老鼠精逼出来了,说起粗话来比背仙咒口诀还溜索。
“啊啊啊,对,狗蛋兄,快动手吧狗蛋兄”
陆忘川刷刷刷几道剑气扫出去,不仅杀死了蚊子,还毁了他的院子。
江华摸着下巴眯眼想了想,不禁没暴躁,反而笑呵呵的又把他拉到江红菱的住处,大言不惭道二牛兄不好意思白吃白住这么多年,特来帮着除蚊虫,茅房里面干不干净啊,交给二牛兄吧!
毁了白老鼠的院子,总不能毁了江红菱的院子,于是陆忘川被他拉着开始了赫连家一日游,义工除蚊虫。
从没那么丢人现眼过,说起来都是泪!
陆忘川觉得江华此人真是坏透了没救了,就为了给他的破院子报仇,让他演了一天的猴戏!
嗯,以后得躲着他。
赫连家一日除蚊虫后没几天后,陆忘川果然躲远了,躲了足足十一天,并非是刻意躲江华去了,而是他算出自己即将进阶,又修的是把魔剑,无疑会招来天劫,于是远远避开赫连家到了一处掩人耳目的深山老林中受天雷。
封尘中的魔气被三年前段重殊用菩提子仙灵封印,封的住了煞气和魔气,但这把上古神剑的洪荒之力依旧存在,被封魔气,也正是陆忘川以这把剑修道为何没有堕入魔道,反而还修炼出一副仙躯的原因。
剑修五十年或百年甚至更久才会进阶,也是因了这把剑,他遭雷劈遭的这么久……也这么狠。
天雷足有三十二道,劈在他身上每一下都几乎教他行销骨损,灰飞烟灭,三十二道天雷他咬牙扛了下来,天劫过后,他成了剑灵,虽说里剑神剑圣还有十万八千丈,也算是同辈中及其难得的了,毕竟并非人人都是当年的段重殊。
陆忘川拖着破破烂烂的身子找了一处山洞疗伤,接上了筋骨后返回赫连家,并且盘算是时候再次下山了,他在赫连家隐姓埋名待了三年,三年前欺师灭祖的九微派孽徒陆忘川也早死了,是时候跳出去给仙长们添添堵了…..
他找过楚华年,只是去的太晚,他赶去时流放充军的队伍早已留在了柔水一带,并且是长留,都死了,无论是官差,还是晋王府中男丁,躺在深山老林中尸骨早已寒透,却无人收尸,据当地人所言,这支流放的队伍遭遇山中猛兽袭击,那天晚上山上的动静真是吓死人,第二天村民上山一看,死了一地的人,有的还被啃的尸骨不全,太惨了……
陆忘川站在开疆拓土一世荣光,死后却落得了个尸首分离刨筋露骨的下场的晋王爷身边,他是楚华年口中那个死脑筋老古董,总催他回家成亲传承香火的爹,如今他长长久久的躺在异乡的野林中,死不瞑目。
他把晋王爷的肢体找齐,从简葬了他,翻遍死人堆却没有找到楚华年,或许在那几堆零星的碎骨中,也未可知。
楚师兄……
当时他看着那堆白骨时,心中异常的平静,静的诡异,看了许久,肠胃中渐渐开始翻滚,恶心,想吐,似乎把那些白骨啃食的是他一样,五脏六腑像被一根搅屎棍搅动,恶心的他想吐。
对赫连启光说要他要守孝五年,其实也不错,却不是为了她娘,而是为了楚华年,和洛雨棠,以及,被打入阴火域的穆有才。
也许五年不够,但是足够他去祭奠了,他还是活人,还要做活人该做的事。
他还回了一趟东风里,穆瑾岚还守在那里,就在乱葬岗山坡上,为穆有才立了一块墓碑。
穆瑾岚已经痴傻了,昔日高傲漂亮的穆家庄大小姐的模样早已不见,现在的穆瑾岚一头蓬乱的头发,着一身布衣像是村野妇人。
陆忘川和她说了几句话,她只坐在穆有才碑前吹一支紫色的萧,不知萧是从哪来的,她也吹的呕哑召喳实在难听,而她却欢欢喜喜的吹了一曲又一曲。
自由东风里以来,一直由穆家庄镇压封锁其中凶尸厉鬼,现在穆瑾岚守在东风里不肯离去,也算是她逃不开的宿命。
陆忘川蹲在穆有才碑前听了她几支箫声,起身离去时,穆瑾岚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知道你是谁呀”
穆瑾岚坐在地上笑嘻嘻的望着他说:“你莫以为我傻呢,我知道你是谁”
陆忘川颇为吃力的对她笑了笑:“那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穆瑾岚撅着嘴唇望着天边想了许久,神色如一个幼童般迷惘无知,久久才哈哈一笑:“我是穆夫人”
说着露出女儿家的娇憨羞涩,捧着双颊吃吃笑道:“我是表哥的妻子,我是穆夫人,嘻嘻嘻嘻嘻嘻”
说罢脸色一僵,再次跌入迷惘:“表哥在哪里呢…..他怎么还不回来,我并不是真的讨厌他的啊,明明是他不理我,他不理我才上玉昆山修法,什么时候回来?……表哥什么时候回来娶我,我们有婚约的,他不能赖账……”
陆忘川慢慢蹲在她身边,想说,你跟我走吧,话到嘴边又强咽了下去,跟他走?他算什么东西。
穆瑾岚又望着他痴痴傻笑:“我知道你是谁呢,你是忘川,是忘川吗?”
“……你怎么知道”
穆瑾岚捧着手中紫色玉萧,欢快的说:“表哥叫过你的名字,一直在找你呢,忘川,忘川在哪儿?……我和他说话他也不理我,一直在念你的名字,好气人呢”
陆忘川听后,只是无言,又默默陪了她半晌,天色将晚时离开了东风里。
离开时道:“我走了,穆夫人”
穆瑾岚听了这话好开心,连连朝他挥手。
一觉睡到大晌午,又梦到了这些事,陆忘川套了一件黑袍子简单洗漱完出门散散心。
赫连家他住了三年,却是鲜少踏出他住的小院子,幸而他这里最僻静,依山傍水景色也是最好,放眼整座青龙山,春景这里无二。
皑皑积雪什么时候化的他都没留意,一转眼又是一载春来。
陆忘川拔一根草根叼在嘴里,懒懒散散的向前踱着步子。
不远处清水凌凌的小河边围了几个孩子,穿着白衣紫褂,赫连家的衣裳,都是赫连家族谱中的一员。
幼童们拿着一把木剑,装作大人模样和彼此过招,你摔我一下,我刺你一剑,玩的是过家家的小游戏,嘻哈喊叫热闹的很。
陆忘川在不远处一颗大石头上坐下,拖着下巴看他们玩闹,叼着草根晃来晃去,看的起劲儿。
“呜哇,我是魔君,我要吃了你们!”
一个男孩子像一只小老虎一样扑向小伙伴。
小伙伴很入戏,四散逃开了。
呦还分了角色
陆忘川看的更起劲儿了。
“呸,看我再次把你打的屁滚尿流!”
一个稍大些的男孩子把一根竹筷子放在嘴边乌拉乌拉的吹,头上绑着一根麻绳。
陆忘川哈哈大笑,这学就是江华啊,那个自负又傲慢的神态简直太像了啊,额头上绑着的莲花额也是惟妙惟肖啊!
哎哟哟,不行了要笑死了,哈哈哈哈哈哈!
一个清秀的小姑娘转了一个圈,眉心点了朱砂,小脸儿上蒙着面纱,俨然正是盗版的朱雀宫女弟。
“江公子,我们一起对付他”
小女孩儿说。
话音刚落,就见另一个小男孩跑过来了,身上系了一块拖地的白绸子,像是粗制滥造的袈|裟。
“阿弥陀佛,本座来也!”
那男孩儿柱着一根比他人高的木棍,几步跳过去,呔了一声:“何方妖孽,胆敢在本座面前放肆!”
陆忘川看着他,有点笑不出来了。
小男孩一脸严肃,学的还真有几分像。
‘江华’说:“大法师赶快降伏此妖魔!”
小男孩甩了几下袈|裟,有模有样道:“原来是你,看本座将你打入三生葬地!”
‘魔君’呜哇一声向他探出手:“你刺死菩提子,导致大菩提树破封,阴司八生门动荡,放出群鬼,你才应该被打入三生葬地!”
稚嫩的童音却说出如今的时政,满满的违和感后全是事实。
陆忘川脸色一变,嘴角的笑意僵住,来不及收回。
‘魔君’替天行道一样,扬起手中的木剑刺向‘段重殊’。
“假公济私,你才不配当大法师!”
作者有话要说: 老夫最近在学极乐净土……唔哈哈哈哈哈老夫的少女心还能再战五百年!(太白金星脸捻胡子狂笑)
☆、陆二牛【二】
‘魔君’呜哇一声向他探出手:“你刺死菩提子,导致大菩提树破封,阴司八生门动荡,放出群鬼,你才应该被打入三生葬地!”
稚嫩的童音却说出如今的时政,满满的违和感后全是事实。
陆忘川脸色一变,嘴角的笑意僵住,来不及收回。
‘魔君’替天行道一样,扬起手中的木剑刺向‘段重殊’。
“假公济私,你才不配当大法师!”
木剑刺在小男孩的胸口,小男孩很配合的倒在地上,捂着受伤的心口说:“你你你,啊,我死了”
陆忘川看着他身上的白绸子只觉得双目刺痛难当,似乎当真他的‘□□’上看到了血迹。
心里翻腾着怒火,他吐出嘴里的草根,起身朝顽童们走过去。
“这些话,谁教你们说的?”
陆忘川对地上的男孩子笑吟吟道:“快起来,大法师倒在地上可真是太不好看了,起来起来”
扮演魔君的男孩子附和道:“对对对,接下来该是三生老祖惩罚你,把你关进山河涧了”
陆忘川脸色陡然转冷,对那孩子说:“小小年纪你知道什么是山河涧吗?再乱说话我就告诉你们宗主,罚你们抄家规”
“我当然知道”
那孩子一点不怕他的威胁,洋洋自得道:“山河涧就是封存山河契书的地方,也是关押大法师的地方,谁让他刺死菩提子呢,活该!”
童言无忌,陆忘川却可笑的和一个□□岁的幼童认了真。
“关了两年就放出来了,你们这些小鬼演的都是老戏文!”
“那也是被关进去了,反正不光彩!”
“你知道什么?光不光彩也由你说了算啊?”
“反正我就是知道,我还知道三生老祖要卸了他的神职,贬为散修呢!”
陆忘川忽然没了动静,目光沉阔阴郁的看着他,冷声道:“这些话是谁说的,谁告诉你们的”
小男孩儿道:“是宗主和先生们谈话,我偷听来的,怎么啦”
陆忘川面色沉沉的盯了他半晌,冷不丁的又笑了,露出一副看好戏的恶劣嘴脸:“我是不能拿你们怎么样,但有人管的了你们”
只见此时江华朝这边走来了,几个小弟子见了他都不约而同的立正站好,大气都不敢喘,可见江华在他们心口的形象是多么的恐怖。
果不其然,江华懒洋洋的晃过来,扫了他们一眼,秀眉一皱,音量不高但及有威慑力。
“你们干什么?涂红摸绿唱大戏?赶紧摘了!”
几个小弟子连忙把自己收拾利落,在听他的话也没有了。
督教这个名号可不是随便按的,江华身为赫连家督教,顾名思义就是督促弟子们学习,监督他们的品貌齐整,礼仪周全。
江华懒散无状,站没站相坐没坐像,走起路来更是恨不得学蛇爬,赫连启光让他做督教,实则是让他先约束自己,其次教导弟子门生,不料这个如意算盘在江华这里打不响,江华丝毫没有以身做则,言传身教的自觉,当了这个督教后依旧放任自己潇洒肆意,没大没小,继续做一只横行霸道的大螃蟹,反倒把学生们管训的服服帖帖,说一不二,一看到他就跟耗子见了猫一样。
陆忘川见他来了,也就趁机对这几个孩子打击报复,说他们刚才确实在唱一场大戏,唱的不是别的,正是魔君逃出三生葬地,一剑刺死了段重殊。
江华闻言倒吸了口冷气,我的乖乖,这么大逆不道?!
若传出去赫连家编排大法师是非,这名声就要破了!
江华指了一圈,气的手直哆嗦:“谁?都给我站出来!赫连家不准背地里嚼人口舌记不得吗?再看看你们议论的是谁?!”
几个小弟子老老实实哆哆嗦嗦的都往前站了一步。
“哎呦你们几个都有份?都给我回去抄家规,二十遍!”
陆忘川不由得牙酸了一下,心说江华也太狠了,赫连家家规他见识过,就磕刻大门口的石壁上,从左往右刻了三扇大石璧啊,没有三千条也有两千九百十九条,几天前赫连羡来找他抱怨过江华罚他抄家规,抄的手都要断了才抄两遍,生不如死啊。
于是陆忘川很贴心的说:“别了吧,他们也是从大宗主和先生们谈话时听来的”
这回轮到那个扮演魔君的小男孩倒吸冷气了,睁大眼睛瞪着他。
背地里论人长短说人是非虽然有违家规戒条,但不太严重啊,行为不周听人墙角才严重啊,而且听的是宗主和先生的墙角!江华让他们再找几面石壁把家规再刻一遍的可能都有啊!
陆忘川冲他挑唇一笑,笑出脸上两抔坏水儿。
落我手上,你活该啊宝贝儿。
江华果然更怒了,怒及反笑:“都了不得啊,真是出息啊你们,去吧,三十遍”
陆忘川啧啧两声。
江华:“四十遍!”
陆忘川:“唉”
江华:“五十遍!”
江华这人就受不了别人在他训诫学生的时候求情或持反对意见,我行我素容不得半点他人干涉,这一点陆忘川也摸的门清。
小弟子们屁滚尿流的跑了,五十遍得抄到他们娶媳妇儿啊。
陆忘川摇头叹息:“你也太狠了,只是几个小孩子而已嘛”
江华哼笑一声:“装什么装,他们肯定惹到你了,你以为刚才你煽风点火挖坑埋人,我看不出来?”
陆忘川一脸真诚:“江兄果然聪慧过人巧捷万端”
“滚一边去,回你的蚊子坟,师姐在等我们”
梨风小筑被这厮称为蚊子坟,比陆忘川还不解风情。
回到蚊子坟,阿呸,梨风小筑!
江红菱正在院子里泡茶,依旧和男弟子一样装扮,清秀的眉眼间英气烁烁,玲珑有致的体态挺如修竹,巾帼更盛须眉。
“好香啊,又拿梨花煮的吧”
陆忘川一进院子就喊了一声。
江红菱看了看他,笑道:“坐下说话”
三人在石桌旁落座,两杯梨花茶下肚,开始说起了正事。
“宗主让我下山调查三里庄命案”
江红菱将此行来意道出。
陆忘川低着头喝茶,心下了然。
三里庄位于拢山清水一带,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村镇,这几日镇上几家大户人家接连惨遭灭门,说是灭门也不尽然。尸体上没有伤口,完好无缺甚至连血迹都没有,然而都成为了一具具死尸,连续三天,三户人家被灭门,凶手做的干净利落人不知鬼不觉,人们都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死的,只在隔天看到了满地的尸体,且死相狰狞,似乎是临死前看到了及其恐怖的东西。
故此有人说他们是被吓死的,吓丢了魂。
修真界也有人断言,是三年前大普提破封,扭转阴司八生门,地府中的恶鬼作案,吸食生魂,残害人命。
陆忘川不知这等留言流传的用意是什么,三年前确实有恶鬼逃出地府,但是段重殊在那段时间四处奔走捉拿恶灵,就算有漏网之鱼也被趁机狩猎的修士拿住了,况且还有三方玄门加入,到底是何等厉害的恶灵才会逃过层层截杀至今游荡人间,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此言不善。
大普提树破封,段重殊纵然神通广大,但无再生之力,只有设法支撑已断了根基的大菩提树,如同布下南海海底守护阵法般,留下自己一缕魂撑住了大普提树,后入山河涧服刑,不久前刚被三生老祖放出。
留下自己的一缕魂撑住大普提树……
陆忘川忽然有点想笑,很刻薄的想笑,一个人的魂怎么能被拆成十块八块,这里留一缕,那里留一缕呢?
早晚会有去无回,魂飞魄散。
就不能任它破封?!
总有一天,他要把十方封地全部摧毁,不再用他的魂支撑这片苟延残喘的破烂河山,毁灭那套所谓的乾坤秩法,山河密令。
手中猛一使劲捏碎了杯子,指间被划破几道血口,陆忘川揉破血珠,说:“我和你一起去”
江红菱的来意也是让他同去,闻言笑道:“那好,我们三个一起下山”
陆忘川‘嗯?’了一声。
江华清凌凌道:“被偷走的是魂,也只有我才能把魂找回来,你得求我去,不然你玩儿个鸟”
陆忘川没理他,和江红菱商量什么时候下山,他得去东风里看一看,上次也是唯一一次回到东风里是三年前,这三年关于东风里的留言从未停止,无一说里面关了一个疯婆子在修鬼道,还有人说那疯女人早死了,五花八门千奇百怪说什么的都有。
陆忘川知道这些谣言算不得真,但他放心不下想回去看看,三年过去了,不知穆瑾岚是否还在老地方。
江华忽然撞了撞他的胳膊,示意他看停在桌子上的一只飞虫,冲他眨眼一笑。
陆忘川如他所愿,又表演了一回杀蚊虫的绝活,这次连剑都没用,在桌子上轻轻一拍,飞虫飞起来想逃走的时候又往它身上弹了一道气流,飞虫登时往下落。
他拿起江华的杯子去接,一只品貌完整的死飞虫落在杯子里飘在茶水上。
陆忘川把杯子放回他面年,贴心的把落在桌子上的一根断翅也放了进去:“想吃什么再跟我说,没什么虫子是蚊子坟里没有的”
江华是个极爱干净的,眼睛里容不得一点秽物,眼见自己茶杯里飘着一只死虫子,差点没被死虫子给恶心死,顿时觉得方才喝下去的茶也不干净了!
“陆狗蛋你他娘的找死!”
☆、吾乃重阳一枝花!
没来到三里庄之前,三里庄的大名,陆忘川早有耳闻,只因此地酒酿天下一绝,烧刀白,醉仙草,以及名冠九州的望雀台都出于三里庄,一坛望雀台千金难求,就连皇亲国戚想喝上一口就得趁此佳酿从树下启出时千里加急快马加鞭,所以此酒得一美称,叫天子醉,龙椅上的天子喝了都要醉上一场,可见三里庄名号之响,名副其实天下第一酒庄。
三里庄人民也不老自谦,隔的老远就见一面迎风飘展的大旗束在村口,竖写着一行大字,天下第一酒庄,几十年前谢家天子亲自赐予美名,保留至今。
此时的天下第一庄虽依旧是酒香十里,闻者皆醉,却早已不复往日平静无忧,又繁忙惹恼的日子了,家家闭窗锁门,连处处可见的酒肆都紧闭罗户,街道上乍一望去难见到一个活人,不像天下第一庄,倒像是一座空城,或死人城。
进了村子,陆忘川等人也就下了马步行,牵着马匹走在青天白日下却死寂沉沉的村庄小路上。
江华牵着马走在最后面,左右看看紧闭的门窗,啐了一声:“人吓人吓死人,家家户户闭门不出,都被吓破胆了吗?”
江红菱目视前方道:“寻常百姓家,又不是像你我修士一样见惯了妖魔邪祟的,不知道害怕才奇怪,别说这些没用的了”
江红菱长他两岁,按枝节横生错综复杂的江家族谱里的辈分来说,江华还得叫她一声……姑奶奶,这位姑奶奶从小在江家和他一起长大,十几岁时又一并送入赫连家,虽然他们一起长大,但是江华却是打小就躲着她,逼着她,恨不得永远不见她才好,不是因为江华眼高于顶自负傲慢,而是因为……哪一个血气方刚的小小少年甘心叫一个长自己两岁的小姑娘叫姑奶奶啊!
再加上江红菱自幼时已落得十分稳重懂事,和当时只知道摸鱼逗鸟,爬树跳河的小屁孩儿江华比起来简直就是模范标杆一样的存在,所以总是免不了被家里的家长提出来训导他。
看看你小姑奶奶,人家今天可是把正本弟子规都默下来了!你呢?又跑到那里摸鱼去啦!
好好向你小姑奶奶学学,一天到晚像个泥猴儿野孩子一样,去把先生留的功课做了!
看你小姑奶奶……
于是乎,小姑奶奶成了江华青春年少时的阴影,导致他从小就对江红菱避之蛇蝎,见了就要叫姑奶奶的呀!男子汗的脸简直要丢尽了!
万幸,在江华十一岁,江红菱十三岁的时候,两人从江家子弟中脱颖而出,被送往兰陵赫连氏做门生,摆脱了家族姻亲的束缚,江华终于对他小姑奶奶的印象来了一个天翻地覆的改观,对她又亲又近,简直就是一个再孝顺的侄孙儿也没有了!
因为小小年纪的江红菱早已出落的端庄大方,聪颖过人,上了山拜进赫连家的第一天就找到江华,主动拉近和他之间的距离,只说了一句话。
“子溯,到了这里不比在家,你就叫我师姐吧?可好?”
江华一听,心里顿时炸开了烟花,天知道他瞅他们之间这该死的辈分已经不爽的十一年,再加上他其实一直都尊敬这位江家子弟中的佼佼者,眼见对方给他一副好台阶下,不下就是王八蛋!
一句‘大师姐’叫出口,江华觉得小姑奶奶这人真是女中豪杰,再善解人意讨人喜欢也没有了,从此就死心塌地的跟着她混,也只听她的教导,赫连家的先生们在他看来不过是一群迂腐古板的酸菜帮子,他只听江红菱的话,若不是在他出格的时候有江红菱在旁训诫他,此时的江华就不仅仅是一只横行霸道的大螃蟹这么简单了,他能无风掀起浪,浪到九重天!
此时江红菱说他一句,他果真抿了抿嘴唇不再说风凉话。
陆忘川头一次背着封尘下山,此时这把被封印了魔气的上古灵剑正被他用黑布缠的严严实实,背在背上。
封尘能感应到邪魔妖气,然而从他们走进三里庄到现在,它一直静静的趴在他的背上,没有一丝动静。
“二牛”
江华在后面叫他一声。
陆忘川眉尖一抖,没理他。
“狗蛋兄!”
江华笑吟吟道:“那你说我叫你什么你才答应啊,狗蛋兄?”
陆忘川暗暗叹了声气,无论他有多么的厚颜无耻,在江华面前就变的比良家妇女还纯良。
“照旧吧,照旧”
江华哼笑一声:“你背的什么剑,从来没见过你还有这把剑,黑乎乎的一片,还裹的那么严实”
陆忘川道:“哦,你说这把?这把剑的来头可大了,我告诉你吧,这是我前几年在一家铁铺买的,是那打铁汉子家的传家宝,据说是一百多年前大祁和辽绥开战的时候,他爷爷的爷爷的姑老爷上战场就是用的这把剑,战死后就被送回家乡,从死人手里拔下来的呢,你要看看吗?来来来拿去看”
说罢就要把剑甩给他看。
江华一听是从死人身上拔下来的,脸色顿时就青了,捏着鼻子嫌恶的避开三丈远。
“拿走拿走拿走,也不嫌晦气!”
陆忘川又把剑背好:“晦气什么?见过血光的才是把利刃”
他说这话时由心而出,并未多想,而江红菱则看了他多时,兀自沉默了多时,开始分析了一遍此时的局势。
“就算是死了几户人家,这里的人也不应该如此惧怕,不敢出门,为什么?”
陆忘川轻飘飘道:“大普提树破封人人自危,恐怕是谣言又起,三人成虎,煽动民心了”
他这番话说的包庇性和针对意味太强,江红菱再次看了他片刻,莞尔一笑道:“有道理,只是我的斩风盘测不到死尸的凶气,也没人探问,怎么找案发地点?”
也是,此地的气息太干净了,别说凶气,连一丝妖灵邪气都没有,若不是这里像一座空荡荡的空城,一准儿是个平静祥和国泰民安的小村庄,真是太奇怪了……
陆忘川正皱眉沉思,忽然闻到前方传来浓郁的酒香,像是一头扎进了酒坛子里一样醇厚清香。
“前面不是一家酒肆吗,问问看”
三人走到那一家唯一开门迎客的酒肆门前,发现里面也很是萧条,酒坛子一排列了满地,却没有一个客人,唯一的一个店小二正跨坐在门前的长凳上晒太阳。
店小二应是没想到还会有人来他们这个庄子,看这几人个个品貌不凡,除了那个一眼看过去雌雄难辨漂亮有些晃人眼的男人腰间别着一支碧绿的玉笛子外,另两人都背着长剑,一看就绝非平头百姓。
小二跳起来就想关门避客,只见那个俊的很的男人身形一闪,人已经跑到了他面前,还插|了一只脚进门槛里,懒洋洋的笑说:“做生意的怎么来了客人就要关门?你不关门谁关门”
说着稍一用力,把小二连带着门推开,大刺刺的走了进去。
只要有这个人在,陆忘川发现他根本没有唱黑脸的机会,于是只好接着扮青衣,笑吟吟的对小二说:“兄台别怕,我们只是来买杯酒吃”
小二苦着脸说:“几位爷,小的看的出各位都是那个什么来着?……哦,修士,你们来这肯定也是为了我们这儿三户人家被灭门的案子来的,我告诉各位爷怎么走,往前看到一颗老槐树左拐就到,各位走好,小店要关门了”
陆忘川把剑不轻不重的拍在桌子上,很满意的看到小二轻颤了颤,坐下笑道:“好说,先上几坛子酒来”
小二看出这个笑面虎更不好惹,只好给他们抱了几坛子酒,想尽快把他们打发走。
江华揭开一坛,一股浓香微甜的杏花香飘了出来,倒了一碗要喝的时候,陆忘川忽然往他碗里弹了一只苍蝇进去。
“干什么!”
江华恼了。
陆忘川嘿嘿笑:“不把它哄走,咬我呢”说着向小二道:“再拿只酒碗来”
小二转身去拿碗时,陆忘川压低了声音说:“别喝,这酒不干净”
江华脸色一变,默默的把酒碗放在桌子上。
小二拿碗回来的时候,陆忘川热情的把他拉到身边坐下,花言巧语哄的对方放下戒心干了两碗杏花酿。
陆忘川看着他几碗酒下肚,然后又给他倒酒。
“我说,我们是来帮你们调查真相的,这么躲着我们干什么呀?”
没一会儿,陆忘川已经和他勾肩搭背,貌似好哥俩儿。
小二被他几碗梨花娘灌的放下了戒心,索性开始向他诉苦。
“查什么真相啊,这就是报应啊”
陆忘川给了江华一个眼神,江华一言不发的起身出去了。
江红菱端着一只空空如也的酒碗放在唇边听小二的后文。
“什么报应?不是有邪祟作怪吗?”
小二道:“你外乡来的不知道,我们这个地方是以酿酒出的名的,几十年前还得了前朝皇帝给的‘天下第一庄’称号,这是多光宗耀祖的事儿啊,可是呢,现在全毁了,前有车又有褶,人在做天在看,都是报应啊,报应”
这吞吞吐吐的一翻废话听的陆忘川牙疼,心说怎么人人都有喝醉了扯天侃地高谈轮廓装酸诗人的臭毛病,但是从人家嘴里套话这种事急不得,于是耐着性子继续和他胡扯。
小二说着说着忽然开始哭,哭的跟新娶的媳妇儿跟人跑了一样悲切,哭哭啼啼的把话说全乎了就是——
“前些日子我们这里来个一个行脚僧,破衣烂衫还瘸了一条腿的的老和尚,那和尚疯疯癫癫的在庄子里胡言乱语打鸡骂狗,还四处抢我们的酒喝,一个出家人还喝酒,不摆明着是老骗子吗我们就想把他哄走啊,但那老和尚就是不走,赖着不肯走,放狗咬他他不走,拿耙子赶也不走,整天整天的躺在那颗老槐树下讨人嫌”
陆忘川静静的听他说下去。
小二接着道:“最后,最后我们就趁他喝醉了把他给扔到了河里……呜呜呜第二天他就不见了啊,河里不见尸体,也没人见他爬上岸,就这样消失了呀,那河浅的很,根本冲不走人,老和尚就莫名其妙的凭空消失了,老和尚消失的头天晚上,那户带头把他扔河里的人家忽然魔怔了一样齐刷刷的跑到河边冲着河磕头,磕了一夜呀,头都咳烂了,第二天就……全死了…..后来,又有一户人家晚上跑到河边磕头,又死了……现在已经死了三户人家了,人们都说,那老和尚是佛,我们庄子里的人对他不敬,是佛祖来惩罚我们来了啊,呜呜呜呜呜呜”
小二说着说着就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江红菱见已经从他口中问不出什么来了,于是付了酒钱和陆忘川出了酒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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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忘川望着地面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意:“……佛?”
江红菱道:“蹊跷的很”
陆忘川笑笑:“要真是佛,那这位佛祖的心眼也太小了”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出口,佛不应该是人普度众生,慈悲为怀?就像……段重殊那样,如此非但不度厄难,反倒降临灾祸,还如此的残忍,当真是佛吗?
前前后后的所听所闻所见一串连,他忽然发现这些事都和一个字有关——佛,如果非要和一人相关联的话,那就是——段重殊。
☆、风又起【一】
陆忘川望着地面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意:“……佛?”
江红菱道:“蹊跷的很”
陆忘川笑笑:“要真是佛,那这位佛祖的心眼也太小了”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出口,佛不应该是人普度众生,慈悲为怀?就像……段重殊那样,如此非但不度厄难,反倒降临灾祸,还如此的残忍,当真是佛吗?
前前后后的所听所闻所见一串连,他忽然发现这些事都和一个字有关——佛,如果非要和一人相关联的话,那就是——段重殊。
江华此时从酒肆的后院出来了,脸色很不好看:“什么见鬼的酒庄,后院的酒坛子里全都是水!店大欺客也不是这样做的!”
陆忘川闻言微微皱了皱眉。
没有酒?那这酒香从何而来。
“……欸?”
他忽然看着江红菱疑惑了一声。
江红菱道:“嗯?”
陆忘川指了指她腰带上绣着海潮纹的荷包:“这里面,是银子?”
江华:“新鲜,你没钱穷酸鬼一个,就不准我师姐有钱了?”
陆忘川:“新鲜,怎么我说句话你就来堵我,刚才要不是我拦着你不让你喝酒,你还有命在这儿跟我耍嘴皮子吧,等死吧”
江华:“呵!可笑了”
陆忘川:“哈,彼此彼此!”
江红菱:“……你们两个,还去王家看尸体吗?”
王家人死的蹊跷,死的不吉,甚至是死有余辜,至今尸体无人敢安置。
江红菱拿起缀在她腰带左侧的一个菱角香囊,从里面倒出几粒金黄色的晶莹颗粒,对陆忘川笑说:“在找它吗?”
陆忘川一看就笑了:“对对对!我说怎么……你都带了啊”
江红菱执起他一只手,把甜蜜喜人的松子糖倒进他的掌心:“带了,若是想吃,随时向我要”
说完转身往前去了。
陆忘川把几颗松子糖一股脑的丢进嘴里,他是当真喜欢这个味道。
江华对他这一低幼的行为嗤之以鼻:“幼稚,真是幼稚,哼”
陆忘川:“喏,还有一颗,要不要”
江华:“……拿来吧”
一方小院紧锁大门,陆忘川推开木门走了进去,入眼便看到院中一地尸体,竟是男女老少祖孙三代,一家八口被灭门。
下到一岁稚童,上至八旬老者,无一活命,横七竖八的尸体倒在地上,像是逃命时最后挣扎的模样。
一进门,江华就掩住了鼻子,然而却没有暴尸数天的腐臭味散出,这些尸体完好无损,甚至连血都不曾留,也没有横生尸斑,腐坏,他们只是浑身枯槁干瘪,像是被吸干了血肉,只剩皮包骨一具干尸。
一个不足一岁的稚童还被倒在地上的母亲紧紧抱在怀中,此时已变成了一大一小两具干尸。
陆忘川进屋拿了一张桌布搭在了这对母子身上,说:“看面相,死之前的确受了极大的惊吓”
江红菱点点头:“子溯,开始吧”
江华抽出腰间的玉笛,在指间转了一圈横在唇间,一曲‘通灵’悠悠转出。
‘通灵’即,与魂通,这些人命丧无故,魂应当不会走远,或许正附在这个院子的某个角落,心怀怨念,不肯离去。
江华的这支笛子也是大有名头,当年无音门盛行天下时,曾有皇亲国戚登上无音门求琴,名誉四海的琴师唐鹤更是被天下间爱好此道者追崇,别说求一把他亲手制作的琴了,听他弹一曲已经是三生有幸啊,但是唐鹤为人虽如朗月清风气度高雅,但他也是不染微尘傲如霜雪之人,谢绝所有求音之人,更别说给谁做一把琴了。
然而他负琴下山游历时偶然结识也是四处云游的江华,两个极端般的人本应言不和欢,两不相干,然而他们两人却变成知己好友,携手遨游天下,‘珠莲并蒂’唐鹤的柳琴的琴头上镶着一颗明珠,江华束的摸额是江家第三代长孙的承传,‘珠莲并蒂’这一名号也由此而来。
江华虽然进赫连家当门生,但他一直不喜那些打打杀杀刀光剑影的兵器,结识唐鹤之前他一直配着一把木剑,直到见了他才惊觉原来音律也可入道……
唐鹤有心给他做一把柳琴,但江华挑这嫌那,又说琴太笨重,整天背着一把琴到处跑真是傻死了……嗯,说的就是你,欸欸欸欸欸,开个玩笑嘛,你看看你怎么说走就走啊,唐鹤?唐鹤!
唐鹤那回倒是真走了,走了很远很远寻到一块绿霄璧,长在千丈冰崖下数百年才孕育而出的一块清透如洗,碧绿如湖的美玉,做了一支笛子,在吹孔上刻了一行小篆——溯洄江兮,与琴瑟之。
江华收到这支笛子,分外随意也分外有意的取名为‘与瑟’,因为唐鹤的那把琴叫做‘琴之’。
一曲‘通灵’吹完,江华把笛子打横收起,说:“没魂儿了”
江华的笛音与召唤死魂无异,别说这个小小的院子,方圆百里的死灵听到他的召唤都得乖乖现身,此时他如果召不到魂,那就只能是没有灵魂。
江红菱道:“怎么会?这些人总不会被吓的魂飞魄散”
“……错了”
陆忘川不知什么时候又蹲到了那对母子旁边,掀开了桌布,正略有所思的看着蜷缩在母亲怀中的小男孩。
“大人受到惊吓过度也许会丧命,那孩子呢?一个不到一岁的孩子懂得什么,他也会害怕吗?”
这小孩儿睁圆双目,面相扭曲,空洞涣散的瞳仁中似乎还残留着被索命时的恐惧。
江红菱走过去将一根银针插入孩子的肺部,拔出一看依旧通体银白:“那他们是怎么死的?没有伤口也没有中毒”
陆忘川又把桌布盖在了这对母子的脸上:“怨气这么深,江华不应该召不到魂,那些冤魂更不会躲着他不向他倾诉”
江华道:“你是说他们的死魂被人取走了?”
陆忘川摇摇头:“不,是生魂”指着地上一具尸体又道:“生魂离体,白骨干尸”
江华拧起眉:“谁闲的蛋疼取人的生魂,能干什么?炼歪门邪道的至少也得找怨气和戾气极重的死魂才能养成邪祟,练成凶尸,请一堆生魂回去当爹伺候?”
陆忘川瞥他一眼:“谁有那个能耐赶紧把你接走当爹伺候吧”
江华抱起胳膊瞪他一眼。
“江姑娘……”
“叫我红菱吧”
江红菱落落大方雷利洒脱道:“处了这么久,也不生分,这些小节不必拘束”
陆忘川心道就欣赏你这份爽利劲儿,女中豪杰没跑了。
“那好,红菱,你留在这儿,我们回酒肆一趟”
江华和他出了门,顺原路返回酒肆,问:“回那干什么,还想喝酒吗?都是水”
陆忘川道:“你不是能和死魂通灵吗?带你找一个?”
“死魂?谁?”
“酒肆小二”
陆忘川无视他惊诧皱起的眉头,自顾自道:“方才你出去的早,我和他喝酒时他喝的是水,端起酒碗费劲的很,是一个死了好几天的人”
江华豁然止步:“不!他是不是人我会看不出来?生死魂我能辨不出?!”
陆忘川沉静的看着他,忽然就想起萧君子给他吟过的一首诗,一脚踏破阎王殿,双眼觑开生死魂——
他抬起双臂,一副将天地置于掌中的模样。
“这里已经没有活人了,无论你信不信,三里庄已经变成了一个鬼村,死的人被取走生魂,咱们一路见到的人都是死人,只是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江华紧紧拧着双眉,忽然踹开了路边的一扇门,里面立即响起妇孺的惊叫声。
井边洗衣的妇女惊慌失措的领着小女儿往屋里跑。
这下江华看的清楚,她们动作迟缓,身影已经变的稀薄。
“怎么会?他们身上都是活人的气息,我感应不到死魂的存在”
“我没有说是死魂”
陆忘川道:“他们的身体早已死了,只是魂魄还活着……你听过剥魂术吗?”
江华明白了,这些人,三里庄的所有人早就死了,此时之所以有活人和死人之分,则是因为,‘死人’被剥离了魂,而‘活人’还在养魂。
剥魂术与炼鬼兵一样属于上古邪术,剥魂之意则是从生人身上将灵魂剥离,被施以邪术的人早早的丧命,然而他们不知,拖着尚有精血的身体饲养自己的魂魄,直到浑身血肉被自己的魂魄吸食干净,魂魄被做法人取走后,他们只剩一具干尸。
这种收人生魂的手段,比杀人取魂更为残忍。
江华说的没错,要生魂干什么?生魂练不成凶兵邪器。
他们回到酒肆时已经锁门了,江华把门踹开,陆忘川跟着他登堂入室。
小二还趴在桌子上,陆忘川上前把他掀开,只见他的脸正以人眼可见的速度枯瘪下去,转眼就只剩一层青白面皮。
“刚被剥魂,快!”
☆、风又起【二】
他们回到酒肆时已经锁门了,江华把门踹开,陆忘川跟着他登堂入室。
小二还趴在桌子上,陆忘川上前把他掀开,只见他的脸正以人眼可见的速度枯瘪下去,转眼就只剩一层青白面皮。
“刚被剥魂,快!”
江华立即抽出玉笛横在唇间,再次吹奏‘通灵’。
清亮高亢的笛音飘出酒肆追索生魂的踪迹,不料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箫声挡了回来。
这箫声温婉清扬,却与江华的笛音相生相克,围追堵截竟难以攻破。
江华放下手中的玉笛,睁开阴霾满满的一双眼。
这他娘的吹的是‘镇魂’,以为把音律颠倒他就听不出了吗?!谁活的不耐烦了敢糟蹋唐鹤的曲子!
江华拔腿跑去追,刚跑出大门就愣住了。
天色暗了,刚才还是青天白日,现在却是星辰万里,夜色浓重。
“假象,这个庄子已经被人做法封锁了,咱们必须尽快找到出路,不然也会变成活死人”
陆忘川倒是很冷静,看了看头顶那些真伪不明的星子,又问:“刚才是唐鹤?”
江华的脸色及其不好看,迟了好一会儿才说:“不是,唐鹤使的是琴,而且那个人的功力远不及他”
江红菱的声音忽然从前方街口传来:“陆公子!”
不消她多说,与此同时陆忘川也看到了一个人影从街巷里跳出,落在屋檐上几个起落不见踪影。
陆忘川把前襟一撩飞快助跑几步跃上屋顶,朝那个人影追了过去,江红菱和江华紧随其后。
前方不远处踩在屋脊上飞奔的男人提着一把剑,着一袭考究的箭袖浓紫色袍子,衣角猎猎。
陆忘川拔出背了好几天的长剑,正欲把那个形迹可疑上蹿下跳的男人扫下去的时候,发现他向下一跃随即隐入密林。
“刚才是不是他吹的箫!”
江华怒喊一声,踩在密林枝叶上飞速赶往前方拦截那男人的去路。
陆忘川则是在后方堵截,两人一前一后把那个男人围在小小的密林之中,只剩瓮中捉鳖了。
林中不见人影,看来那男人躲了起来,陆忘川极有耐心的一寸寸地毯式搜过向前找过去。
江华在林子对面大声抽打枝叶骂道:“妈的,出来!脓包耸蛋你敢找死不敢送死吗?!”
陆忘川心说这人可不脓包,隔着十里八村都能感觉到他身上浓重的煞气。
“你注意点”陆忘川说:“这是个修旁门左道的”
江华自顾自的咆哮:“我宰了你!——”
待宰的这位忽然说话了,还挺彬彬有礼。
“在下只是无意中路过此地,请两位英雄行个方便放我出去,咱们也好相安无事”
陆忘川听完眼睛一眯,默不作声的压轻步子朝密林中一点走了过去。
“谁要和你相安无事,我要宰了你!”
那人冷笑一声:“阁下怎知我不敌你,还是早早让路,以免做我剑下亡魂!”
陆忘川心道你口气不小,这年头炼这些歪门邪道的怎么都如此厚颜无耻自命不凡。
“阁下想斩了谁?”
陆忘川神出鬼没的出现在他身后,看着那一袭紫袍扬声道:“江华,亥时!”
那男人口气依然狂妄:“我不与小辈为敌手,你休要自讨苦吃”
陆忘川三两下除去黑布,提着封尘朝他走过去,笑说:“阁下这装大尾巴狼的样子真是让我好生亲切啊”
与此同时江华刷啦一声落在那男人身前,堵死了他的去路。
紫衣男人握着剑转身想另寻出路,冷不防和陆忘川打了个照面……
陆忘川立在原地,目不转睛的盯着他,脸上的表情古怪极了,眉心抽了又抽,唇角不停的耸动,暗暗磨着牙,手里紧紧握着剑,一副恨不得冲上去把他大卸八块的凶狠模样。
他刚才就想到了,这色厉内茬自命不凡的语气,这死到临头还装大尾巴狼的欠揍德性,还有这一身穿紫戴红的把自己打扮的跟一个即将登基的太子一样的穿着……除了楚华年还有谁。
楚华年见了他,方才的狂妄已经不见了,不甚自在的别开脸避开他的眼神。
小师弟自己都不知道,他生气的时候眼神尤其的阴郁骇人,简直跟看杀他全家的仇人没什么两样。
陆忘川再次压着步子提着剑朝他走过去。
楚华年用拳抵着嘴唇轻咳了一声:“咳……你”
话没说完,陆忘川抬腿踹在他肚子上!
楚华年险些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脚踹倒,酿跄了几步还没缓过神儿来就又被他踹了一脚。
陆忘川在他身上乱踹,咬着牙说:“活着啊你,好久不见啊师兄!”
楚华年在他乱拳打死老师傅一样没有章法的拳打脚踢下狼狈的抱头鼠窜,一拳接一拳,一脚接一脚,他都没有张嘴说话的机会。
“你他娘的活的真潇洒!”
“你还想斩了我做你剑下亡魂?”
“咱俩比一比怎么样?”
“我要跟你比剑!”
楚华年灰头土脸的护着头,艾艾说了几句服软的话。
陆忘川又是一脚踢到他小腿上:“去死吧!”
齐膝的鹿皮长靴被他一脚踹断了帮子,楚华年抱着小腿跳了几下。
目睹这闹剧般一幕的江华和江红菱面面相觑,起先大敌当前的杀气陡然就显得分外滑稽。
楚华年拍着身上的土长长的叹了口气:“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你消气吧”
陆忘川笑了一声:“我消哪门子气,你大难不死捡了一条命,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恭喜你啊师兄,炼魔道了,啧啧,了不起”
楚华年脸色一变,板着脸走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默默无言的看了片刻,随后又是一声长叹,微微苦笑道:“被山魔侵体,不入魔,我就真要死了”
“……什么?”
楚华年抬手搭在他肩上,想了想,短暂的抱了他一下。
“我知道你没有被打入阴火域,一个盲眼姑娘托梦告诉我的,一年前你遭天劫的时候我还去看过你……欸欸欸这幅表情干什么?当时你真是太惨了,浑身上下没好地儿简直太脏了,我就只好看了一会儿就走了”
陆忘川低下头,看到了他束在腰上的腰带,白瑖青锦,柳叶合心。
“……雨棠哥死了”
这么久,他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终于有人容他倾诉。
楚华年搂住他的肩膀,轻轻拍着他的背,微微笑说:“我知道”
“穆师兄,或许也不在了”
“……或许吧”
“我去找你了,但是去的晚了”
“……是不赶早”
“我以为你们都死了”
“……还没”
陆忘川忽然抬起头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我给你守了三年的寡”
楚华年眉头一抬,囧了一下,说:“呃?”
江华终于看不下去了,抱着胳膊走过去,轻飘飘道:“你是想说你守孝守了三年吗?不是给你娘守的?呵,真能扯,守寡,你也能守的来?”
雄孔雀和白老鼠见了面,对视一眼,两人均嫌弃的别开脸,那牙酸的表情真是多看一眼都要被膈应死。
凡夫俗子。
楚华年暗道。
支流末节。
江华心说。
陆忘川拉住楚华年的手腕往树林外走:“师兄,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
楚华年被他拉着走,路过江红菱时出于自幼良好的教养,对她点了点头。
江华暗道:“还挺亲热,那可是个魔道,没准三里庄这事儿他就是主谋”
“……你忘了他吗?”
江红菱说:“你们幼时见过几次,他就是被流放的晋王府小王爷,楚华年”
江华双眉一拧,忽然想起进赫连家之前,他的兄长,也就是上将军江铖曾有几次带着他赴晋王府宴会时有过几面之交的小王爷。
我说是谁,原来是这个打小就道貌岸然不讨人喜欢的伪君子!
一瞬间,关于当年被赞誉为天才的楚华年小王爷给他带来的不怎么美好的回忆一股脑的全都想起来了。
五岁能默千字文,六岁会背弟子规,七岁时秦汉赋张口就来,八|九岁已能下笔有神出口成章,于是不学无术的江家小少爷又多了一个对比的对象。
你看看小王爷呦,和你一般大啊!
☆、风又起【三】
把王家的尸体安置在村里的祠堂中,陆忘川一行人擅自在死者家中留宿了。
“亡魂安息,莫怪”
江红菱站在院中朝着正南大门的方向抱了抱拳,以此表示对死者的敬重。
江华则是打了一盆清水倒了半包石灰粉,侍花浇水一样洒满了院子里的每个角落。
住在死人的房子里,而且尸体躺在这里这么多天,他是要被恶心死的。
撒了一圈石灰水,江华抬头朝屋顶上看了一眼,楚华年正坐在屋梁上仰头看夜空。
不单单是幼时看不惯此人的道貌岸然装模做样,只因为光屁|股的时候被家长拿去和人家攀比而至今怀恨在心,未免低幼,虽然江华性格中无可避免的沾染了几分这种低幼,但不是全部,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如此不待见楚华年。
小时候就罢了,只当他是个专会讨大人欢心的王室后裔,而现在,他已然变成丧家之犬苟且偷生,还成了人人不耻的魔修之辈。
看不惯刀光血影生杀无常,他可以弃自己的安危不顾,配一把木剑不与杀生,也算洁身自好,明哲保身,但是此时那个魔修正坐在他的头顶,堂而皇之的和他共处一室,简直可恶!
江华心有怒气,把还剩有半盆水的木盆用力往地上一掼,呼咚一声木盆摔地水花四溅。
陆忘川正好抱着两坛子酒从后院回来,刚一露面就见一只木盆摔破在他脚边。
“……水和你吵起来了,还是盆子跟你动手了?”
陆忘川笑问。
“哼!”
江华瞪他一眼,一甩袖子进屋了。
“冲谁的这是?”
陆忘川朝江红菱眨眨眼,佯装出一副无辜的模样。
江红菱向他赔了不是,随即也回了房,院子里只剩下他和楚华年二人。
陆忘川跳上屋顶,刚在楚华年坐下就听到他说。
“冲我来的”
楚华年道:“你看不出吗?江家三少爷瞧不起我这号人物”
说着自己也笑了一声:“也不怪人家不把你当个人看,本来就不是什么人物”
陆忘川抱着两坛子酒沉默了半晌,忽然就想起三年前初上山时第一次在鹰扬场后的树林中看到楚华年时的情景,那时候的楚华年虽圆滑虚伪,却不失真心实意和善良,甚至可以说他对所有人,对整个世间,都怀有一份善心,愿以自己最亲和的一面待人接物,哪怕是表里不一,虚有其表,无可厚非的是此人性本善,要不然,洛雨棠怎会看上他。
挑了一剑落花哄得小师妹们拍手叫好,在空中翻上翻下活脱脱一只臭美骄傲的雄孔雀,花蝴蝶,当时的楚华年若是能够不经历九微派诛杀孽徒之乱,洛雨棠受辱自缢之死,或许他能够当一辈子那个胸无大志但也善良可爱,只向着心上人开屏的雄孔雀。
但是,一卦难以算尽人生事,怨只怨天道无常,更怨一个人——陆忘川。
貌似所有人的悲伤都由他而起,由他的不知天高地厚而起,怪他吗?
陆忘川认为,他是罪魁祸首,但不是主谋,他同样是受害者。
楚华年失去了洛雨棠,穆家庄害死了穆有才,他就落了一个和和美美欢欢喜喜的结局吗?
他不是也……刺了段重殊一剑,把他遗留在了大普提树下。
世间有什么事是比‘违心’二字更让人痛苦,没有,这简直太痛苦了。
埋着的头忽然扬起,陆忘川双目沉沉,眼神烁烁。
对,没错,他不是凶手,他也是受害者。
三里庄里并非是没有酒了,这家的后院就埋了好几坛,此时正好借用以来为久别重逢的师兄接风洗尘,回来就好。
楚华年看着他颇为熟练的咬开酒坛盖子,凑在酒坛口闻了闻,说:“香,这可是望雀台”
“你什么时候喝的酒?”
楚华年把一坛酒接过去,问:“以前你可没这毛病,酒烈伤人”
陆忘川一抽坛子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下肚,用袖子抹了抹嘴巴,在怀里摸索着道:“我还有松子糖呢,我找找”
楚华年张了张嘴,无语道:“小孩子吃的东西,你都在哪养的这些臭毛病?”
眼看他在衣襟里掏了半晌也没掏出个所以然来,楚华年很嫌弃的瞄了一眼他身上半旧不新的黑袍子,也不知是什么劣等料子裁的,又秃噜毛又掉色儿的,酸菜叶子一样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从里面拿出来的东西还能吃?他宁愿舔一舔屋梁上的瓦片。
索性陆忘川没逼的师兄添瓦片,掏了半天只掏出来一粒,于是不假思索的丢进了自己嘴里,拍拍手说:“喝酒吧,没了”
俩人干了小半坛子酒,楚华年家教严谨,再加上此人一向自律其身,小半坛酒下肚已经有了醉意,但陆忘川却是向喝水一样还能再战百八十坛,这几年住在禁酒的赫连家,他没少偷偷下山买酒喝,江华也一向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许看准他没救了,放任其自甘堕落,所以他早已练成了千杯不倒万杯不醉,要是哪一天谁能把他喝醉了,那一准儿是这位爷懒得伺候,装的。
陆忘川见他已经有些迷糊,于是问出了当年晋王府变故。
楚华年本就没打算对他隐瞒,这时被灌醉了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小王爷散漫惯了,至今他只知道晋王府被奸人以意图起兵谋反这一诛九族的罪名栽赃陷害,而不知谁是幕后主使,至于流放柔水途中遭遇的杀机,楚华年说——
“野兽?你听人说是野兽袭人?哧——野兽疯了吗?我告诉你吧,不是什么老虎豹子狮子狗,是凶尸,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凶尸……”
楚华年脸色凝滞了许多,眼中迷离的笑意也褪了一个干干净净,极不愿意回想起三年前凶尸索命的那天晚上。
“……数量很多,起码有几百只吧,人都死了,那些凶尸好像是冲我来的,我爹虽说是老武将,杀一两只凶尸没问题,多了他就应付不来了,我也是,挡了一回就挡不住了……那时候我就想,挡什么?死了吧,活着真是太他娘的没意思了,你们都不在了,我还留在人间喘气儿吗?可我——就是不甘心啊!你说我要是就那样死了,雨棠见到我时问我,你怎么来了我怎么回答他?说,我没用,被几具尸体杀了?……他可能还会嫌我没用,轮回路都不和我一起走,我是很没用,但我再没用,也不愿平白无故的丧命……我就想逃了吧,正好,我爹也让我走,忘川,你不在场,没看到当时的情景——我留下一点用都没有,只能送死,我不想死,就逃走了,没逃多远,逃的过凶尸逃不过山魔,我身上这点灵力是他们想要的,就拿我入舍侵体,呵……我更不愿了,你见过天魔吗?比玉昆山上吃人的山魔不知高出多少个等级,我在南海时见过一次,很骇人丑陋的东西,我就要被那样的东西吃了,你说我能甘心吗?到了黄泉路见到雨棠的时候说,我太没用,被天魔分食了,还不如死在凶尸手上光彩,起码还落一个全尸,于是……”
楚华年摊开手,笑了笑:“我就变成现在这幅样子了,歪门邪道,魔道中人”
陆忘川听完默了好大一会儿,抬起坛子又是半坛酒下肚,长输一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说:“修魔就修魔,有什么?我走投无路的时候也想过入魔道……没入成”
“别胡说八道”
楚华年当他在胡侃,就像以前一样信口胡说不着边际。
陆忘川沉沉的笑了声,再开口时声音有些低沉,苍凉:“真的呢,你们怎么……不信呢?”
楚华年很熟练的点了点他的太阳穴:“我看你真是喝多了,这就我一个人,哪来的我们”
陆忘川嘿嘿笑,不语,又喝酒。
“你不问问我到这儿来干什么?”
“找唐鹤呗,你还能是为查案来的吗?”
楚华年点点头:“尽管他也许不是主谋,但三年前东风里乱葬岗招唤凶尸的是他,也正是他指示那些死物杀了我爹,至少我要找到他问清楚,是谁指使他干的,穆家庄也是拜他所赐才被灭门,无论他是不是主谋,都罪无可恕”
看来他还不知道穆家庄试图用自己人献祭炼鬼兵,才被穆有才逆转血咒,反被灭门,陆忘川也不想向他说明真相了,因为真相有时往往比流言来的更让人难以接受。
提起穆有才,他感觉到喝下去的那些酒终于开始在脑子里发酵了,昏沉疼痛。
“人死不能复生”陆忘川道:“别说他了”
楚华年看他一眼,换了个话题:“三里庄这几家命案波及不小,兴许过两天三方玄门都到了,只有一位最该到场也最该避嫌的大人物不会来”
陆忘川知道他说的是谁,只感觉脑袋更晕了,抱着脑袋说:“你也看出是有人作计针对佛道禅宗了?”
“你直接说针对段重殊不就好了”
楚华年道:“是不是一出计不好说,这桩桩命案指向段重殊确是毋庸置疑”
只是因为不敬佛就遭受如此劫难,这背后的深意真是阴险,辛辣,若此案成立,只怕段重殊难以在四大玄宗中立足,虽说他不是佛教禅宗,但他是佛教禅宗的徒弟,三生老祖位列诸神帮首,保管山河契书,没有谁能取代他的位置,然而以他为首的佛宗却占据四大玄宗半壁江山,这怎能让下位圈的修士们,不嫉恨,不眼红,所以说,大法师这个称号,既然能从柳思追身上转到段重殊身上,自然也能由他人继承,或再续佛宗,或换以道宗,或转以人皇,这同样是一场循环与轮回,或者说,一个死循环,换来换去都是那么几个大家,永远不会轮到别人身上。
也就是,专政,独权。
楚华年道:“相传菩提子和天魔子由他的禅心和魔心所生,如今他刺死菩提子,三生老祖却饶了他,也是怪事”
“忘川,你说他为何要刺死菩提子引起大菩提树破封,这不是白白的自讨苦吃吗?还落人口舌与人把柄,真是想不通——”
陆忘川掐了掐眉心,说:“不知道”
“听说六个月前他被三生老祖放出来了,我在白鹭涯一带见过他”
陆忘川抬头看着他:“你见到了……怎么样?”
楚华年纳闷的瞥他一眼:“什么怎么样,你也见过的,祭祖那天,你忘了?”
陆忘川摆摆手,不想多说了。
楚华年叹了口气:“他现在身边只剩天魔子,三年前,菩提子还救过我的命”
这人喝多了就伤春悲秋,陆忘川拽着他跳下屋顶,拉到一间屋子前:“进去睡觉吧,好好待着,再敢跑了我就……不认你了”
楚华年推开门,回头问:“你跟我一起睡?”
陆忘川眉头抽了抽,抬脚把他踹了进去,呼通一声把门关上了:“鬼才跟你睡,我还恼着你没消气,别招我”
里面楚华年一声长叹——
陆忘川踩着月色走出院子。
作者有话要说: 我在思考一个问题,是这两天把剩下的十几万字放出来呢?
还是一天一章慢慢更呢……
☆、风又起【四】
三里庄的夜晚只是假象,抑或说是一个结界比较准确,夜晚覆盖之前,陆忘川还不得其解这里的人为何中咒,然而此时的夜晚给了他答案——这是要收网了。
白天的酒香消失在入夜之后,由此他得出一个大胆的推论,有人将三里庄做蛊,蛊中祭物就是这里的人们,做蛊为取生魂,然而是谁?为何如此大费周章取一些性本纯,心为善,没有丝毫戾气凶气的生魂?
到底作何用处……
他想不到答案,于是独自赶往庄子里的祠堂想再找一些线索,然而他一出大门,被漫无边际的黑暗笼罩之时已预感到大事不好。
没人点灯,家家户户漆黑一片,这些拖着肉体还在饲养自己生魂的活死人没有点灯。
陆忘川翻过一家的院墙一探究竟,没有看到预料中的尸体,没人,根本没人,一个人都没有,这座庄子已经空了——
满面阴沉的走出屋子,陆忘川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无言沉思,不多时忽闻一阵脆玲声。
抬头一看,屋檐下坠着一串银质的铃铛,晚风拂来吹动铃铛,清凌凌脆生生的声音很好听,像是某种古老而悦耳的乐器……
陆忘川抬手把那串银铃拽下来,忽然想起在王家屋檐下似乎也挂着似这般的一串银铃,他依稀记得这银铃的含义,用来祭酒神的,三里庄以酒酿闻名天下,除了酿酒,这里一不躬耕,二不渔猎,只以酿酒为生,所以他们或许的确不怎么敬佛,但酒神却是每家每户必须敬拜的,或确有神明,或凭空杜撰,久而久之这里的人们形成了自己的祭拜酒神的文化,并且一代代完整的传承了下来,那就是在屋檐下挂一串银铃,对他们的神明迎来送往都以妙音相接迎。
很简单很淳朴,却被传承了百年,属于三里庄人们独特的信仰。
躺在他掌心的银铃还在持续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玲心不住的晃动。
“你拿错了”
江红菱忽然从暗影中走出,无声无息陆忘川竟没有察觉到。
江红菱从他手里把银铃拿走,掉了个方向以铃口朝上,放在陆忘川的耳边:“这样听”
陆忘川凝神听了听:“箫声?”
江红菱把银铃放在他手里,道:“嗯,白天的箫声”
看来的确不是唐鹤。
陆忘川心中如此道,他之所以独自一人出门找线索,就是为了避免江华感情用事假公济私。
想了想,他把银铃又递给江红菱:“先拿着,或许有用”
江红菱抬眸看他一眼,依言把银铃接过去系在腰带上,手指轻轻拨过铃铛,一阵悦耳的清吟飘转而出。
她抿唇笑了笑:“可比佩一只香囊好看的多”
陆忘川紧了紧背在背后的剑,带路走出院门:“那就当香囊佩着吧”
两人往祠堂走去,临近祠堂朱漆大红门时,陆忘川忽然握住她的胳膊闪到墙后,将虚掩的门缝轻轻推开,他看到祠堂院中站着一袭白衣身影,身量修长,白衣如雪。
江红菱见他眼神骤然一暗,沉阔的像两团涨潮的海水,似乎是极不愿意看到里面那人,不由得低声问道:“谁?”
谁?
陆忘川下颚紧绷了绷,默默抽出背上的剑,推开大门踏进门槛。
管他是谁。
“别动”
陆忘川扬剑直指那人的颈后,目光扫视了一圈空荡荡的地面。
一个时辰前,他们把三户人家的尸体安置在这里,此时竟全部消失了。
“你把尸体弄到哪儿了……别动!”
白衣人稍有动作,刚想转身正面相对他时,陆忘川的剑锋又向前逼近了一分,冷声道:“就这么待着,别转过来”
白衣人顿了顿,置若罔闻的慢慢转过身,冷的像两道冰泉似的眼直视他的脸:“陆公子”
陆忘川着实愣了一愣,满脸的杀气还未收回,就定格成一个凝滞的样子,真是傻透了。
“……天魔子”
也是,只要他方才稍微看的清楚些,就能看出这人分明是一幅少年人的背影。
天魔子朝他双手合十行了一礼,口鼻观心道:“公子何时下的青龙山,来此为何?”
虽说菩提子和天魔子是由段重殊的禅心和魔心幻化而成,是他的护持式神,由段重殊自取两根肋骨灌以精血锻造而成,但是这几百年过去,双子式神早已修炼出自我的思想,躯体,和魂魄,与有血有肉的‘人’无二。
此时乍然再遇天魔子,陆忘川想起了三年前不周境中大普提树下,段重殊刺死菩提子时,这位少年眼中的无奈,悲伤,和愤怒,细细一想,与他初闻楚华年遇难时无二样。
是他害死了他的朋友,陆忘川如是想。
而现在,他正用封印了菩提子魂魄的封尘剑,指着他。
欠下的这些债,貌似他无论如何,此生都难偿了。
陆忘川把剑垂下,没回他的话,又问:“你怎么在这儿?尸体在那里”
“三里庄命案事关佛门,师尊派我前来查探,方才我到时,这里没有尸体”
陆忘川沉默片刻,似话有深意:“你只为了追查命案?”
对他,天魔子有问必答,毫不避讳道:“大菩提树破封,虽有师尊一缕魂支撑不周镜,不使其坍塌,但不周境已经震荡难守,鬼谷中噬心魔修炼的魔物伺机作乱,欲逃出不周境”
萧君子说过,不周境鬼谷通往地下三万六千丈的阴火域,被打入阴火域的厉鬼自相残杀历经拨皮抽筋之苦,才可爬出地狱,爬出地狱也是换了个地方流放,被阴火域折磨摧残后的厉鬼失去本心和神智,变成了只知杀戮和噬魂的魔物,爬到鬼谷后为了寻自己的心,会残食心魔,试图用他人走火入魔的执念填补自己的躯壳。
这样的魔物是及其可笑的,修士们不耻的称其为‘老槐’。
老树久枯秃,俯临清路尘。
曾无席地阴,庇暍及斯民。
枭巢与狐穴,凶怪相凭亲。
嗥啸属阴黑,惊摇旁近人——
呸!魔无心,道无状,什么东西!
魔道也有三千六百路,‘老槐’是其中修士最不愿走的一条路,一个头脑僵化,神智丢失,灵魂被食,连自己是谁,是什么东西,有什么过去都不知道的人,还有何意义存在于世,那是比下九流更下九流的路子,入了此道,与埋葬在东风里中的凶尸无异。
别说是个人了,千辛万苦从地下阴火域爬出来,到头来连孤魂野鬼都不如。
天魔子道:“奉师尊之命,我来此不止追查命案,也为除魔而来”
陆忘川问:“谁?哪个魔?
天魔子道:“所有魔”
陆忘川沉默半晌,忽然笑了笑,对他说:“那……你努力”
江红菱正打量这名不知是何来头的少年,坠在腰间的银铃忽然开始晃动,她拿起听了听,放在陆忘川耳边:“你听,箫声?”
“……不只有箫声”陆忘川面无表情道:“还有木鱼声”
说着笑了笑,对天魔子道:“大法师避嫌是对的,莫不是佛门出了叛徒?修烦了禅道改修魔道?”
他这番话说的无理,天魔子看他一眼,音调更冷了:“若此孽真是佛门中人,我有权先斩后奏”
陆忘川含糊着点点头,心说你们都是些权势滔天的人物,杀一个魔道犹如宰鸡杀猴,斩就斩了,有什么好奏的,邀功吗?
木鱼……
陆忘川想起来进入三里庄之前途径与此地毗邻的一座荒山时,有一处被遗落多年,年久失修的佛窟,因为那佛窟中的佛像高大威严,所以他多看了几眼,佛像由泥土所塑,手中的木鱼确实实打实的千年老胡杨所打造,此时看来,这木鱼声,只能是从佛窟中传来的了。
他指了指东面,对天魔子懒懒笑说:“窝里反了”
随后和江红菱跃上屋顶,向东方佛窟飞奔而去。
天魔子的速度和他一样快,转眼追到他前面,先他一步到了荒山。
佛窟位于半山腰,陆忘川看得出天魔子存心避着他,躲着他,于是和江红菱抄了一条小路直奔半山腰,越逼近佛窟,尸臭味便越发明显,扑在面上的晚风糊了一层厚重的腐臭味,像是压抑了许多天后的爆发,简直是恶臭十里,由此也可见三里庄的人全都被剥了魂,不怪他们来的晚,而是做咒的人太阴狠。
“这里的人崇敬酒神,有人正用这银铃招魂”
江红菱道:“银铃中的箫声还未停,做法也就还未成,不算太迟”
话刚说完,他们已到了半山腰佛窟,高达十丈的佛窟此时犹如一个化尸池,尸臭味冲出拱形石窟,足足弥漫了十万八千里,闻上一闻简直就要被熏死了。
果然,消失的尸体都在这里,并且不止三户人家,而是全庄的人。
杀平民,这厮可比他混蛋多了,陆忘川提着剑在暗夜的掩护中朝佛窟里那个鬼鬼祟祟的人影走过去。
他还未走近,只见一颗佛珠在他身侧呼啸而过,直冲石窟中的人。
那人也非池中物,飞身一躲,呼咚一声巨响,佛珠打碎了佛像一只左臂,佛像的手臂掉在地上变成了一摊土渣。
“谁?!”
佛窟里的人跑出来,站在月光下露出真身,一身精致考究的箭袖紫金袍……还是楚华年。
天魔子手持一串佛珠旋然落地,不由分说的又扯下一颗佛珠朝他射了过去。
灌了法力的佛珠犹如一道拖芒带尾的陨石,势如破竹般穿破层层阻碍冲向楚华年。
如此狠辣的手段,当真是要除尽天下魔了?!
☆、风又起【五】
佛窟里的人跑出来,站在月光下露出真身,一身精致考究的箭袖紫金袍……还是楚华年。
天魔子手持一串佛珠旋然落地,不由分说的又扯下一颗佛珠朝他射了过去。
灌了法力的佛珠犹如一道拖芒带尾的陨石,势如破竹般穿破层层阻碍冲向楚华年。
如此狠辣的手段,当真是要除尽天下魔了?!
陆忘川帮亲不帮理,竖起长剑飞窜去挡,同样凝了三分辛辣剑气的长剑直劈下去,佛珠在他刃下一分为二。
“是不是你?”
陆忘川转过身面无表情的质问楚华年:“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竟敢骗我!”
楚华年莫名其妙差点被人要了命,也恼的很:“什么是不是我干的?你不信我还有理了?!这人是谁!”
陆忘川:“少放屁!我问你人是不是你杀的!”
楚华年:“不是!我闻着臭味儿找来的!”
陆忘川一听,松了口气,招招手说:“过来,我信你”
楚华年没这么狠的心,他也没这能耐。
纵然是反噬天魔堕入魔道,他也不求上进,甘心做一个保命足以的小小魔修,在逆境中,他可以做到逆来顺受进而适应逆境,他绝不会想到反抗,可以说他没有野心,不奋进争取,也可以说他,没有那份恶心,有的只是处世的一份善心,从始至终,没变过。
如果人真是他杀的,陆忘川也不可能会大义灭亲,扮作道貌岸然的圣人模样手刃师兄,打一顿踹一顿别再犯了就好,他的师兄他了解,就算楚华年当真一时恶从心头起杀人修道,没有什么是踹一顿解决不了的,只要对方是陆忘川,他都会听。
然而楚华年并不会杀生,他是善良的,一直都是,洛雨棠的死让他心有仇恨,却没有让他的心坚硬,反而变的更柔软。
楚华年气冲冲的走到他身边,哼了一声。
此时陆忘川没心思搭理他,对天魔子道:“你不认得他?晋王府的小王爷,现在他的确入了魔道,但是他小打小闹不成气候,三里庄的命案更不可能是他做的,何必这么快就刀剑相向,你看看他,绣花枕头,他可挡不住你三招两式,要杀他简直易如反掌,暂且缓一缓查一查真相如何?”
楚华年:……
小师弟这是在帮他说话他听出来了,只是这话听起来……真是不好听啊。
天魔子捻着佛珠问:“不是他是谁?”
“我让你看看是谁”
陆忘川忽然举起剑挥出一道剑气,剑气摧毁了十丈巨佛,土坯如泥狼泄洪般滚滚而下,一尊巨佛就这般轰然倒塌,化成一地的土块。
“……唐鹤!”
佛像倒塌后,葬身于其中的男人失去防护暴露在他们面前,那人一身破旧的青衫,双眼蒙着白带,打禅般坐在蒲团上,腿上横了一把柳琴,正是东风里招魂过后消失了三年了唐鹤。
楚华年提着剑就要冲过去:“找你许久了,把话给我说清楚!”
陆忘川却伸手拦住他,紧皱双眉看着端坐蒲团上,纹丝不动的唐鹤。
他看的出,此时的唐鹤,已经和三年前的唐鹤不一样了……
如果说三年前唐鹤只是一名鬼修,只是召唤死侍追随其身侧,那么现在,他已经脱胎换骨,不再是个鬼修那么简单了。
他的面色惨白,浑身的皮肤散发着冰雪般幽冷的气息,看起来,竟连个活人都不算。
天魔子试图接近他时,被他轻轻抬袖一挥,一道罡风逼退他数步。
竟连天罡地煞都操纵自如,陆忘川握着剑没有轻举妄动,现在的唐鹤无疑太强大,也太棘手。
“我去叫江华”
江红菱道:“只有江华能和他一敌”
江红菱说完就准备下山,才走出没几步,只听身后一声琴音,随即从暗夜中走出一个个身着武士袍的男人,这些男人双目赤红,面色惨白,像是从地下棺材中爬出的死人一样浑身冰冷,没有一丝活人气息。
他们仿佛是从地里冒出来的,四面八方数不胜数,转眼就将他们几人围得水泄不通。
陆忘川扫视一圈这些傀儡般的男人,猜到了他们的来历。
三年前穆家庄灭门惨案震惊于世,穆家庄炼鬼兵也因此昭告天下,然而三方玄门和珠仙佛首只顾着截杀穆有才,疏忽了追查残食穆家庄人的那些厉鬼的去向,也同样忽视了穆有才逆转血咒,厉鬼得到献祭,成攻夺舍,也就是说,这鬼兵,练成了……
这些人,正是穆家庄人。
陆忘川一眼认出了,鬼兵群中的两位年轻少年,他们相貌清秀,面相及其相似,正是穆瑾岚带到桃坞山的两个随从。
他本以为唐鹤只是受人驱使,现在他却在操纵鬼兵,也将自己折腾了一个活死人,穆有才的死,楚华年遇袭,必须算在他头上。
忽闻江红菱一声痛呼,陆忘川回头一看,只见几只凶尸将她团团围住,个个探出锋利的鬼爪围攻她。
江红菱胳膊上被抓出一道血痕,一手持剑被他们逼的步步后退。
江红菱本事不小,剑法也高超,但都不过这些鬼兵不死不伤,没有痛感更不会退缩,比东风里的凶尸不知高出了多少个等级。
更奇怪的是,这些鬼兵认得她一样寻仇般凶狠的朝她进攻,浑身的皮肉犹如盔甲,被她刺了多剑也毫发无伤,不依不饶不死不休的一心索她性命。
“保护好她”
陆忘川把楚华年推向江红菱,然后提着剑飞起,踩着鬼兵的头颅冲向唐鹤。
唐鹤似有所察觉,中指向下勾动琴弦,只那一下,遍地的鬼兵似疯了般低吼着跃起拦住他的去路。
脚腕冷不防被一只手抓住,陆忘川回身一剑扫过去,剑刃斜劈而下将一个鬼兵劈成两半,然而诡异的一幕也由此发生。
倒在地上的两半尸体躯壳中没有一滴血,随着一阵似蚕蛹涌动般的咕唧声,被劈成两半的尸体迅速生长手脚,连那被劈开的脑袋都长了出来,转眼又‘人模人样’。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炼鬼兵这一邪术如此受心思不正之人的推崇了,果然厉害啊,不死不伤杀伤力强大,还可以一变二,二变三,三变死,别说杀不死了,就算能杀,也永远杀不完。
楚华年护着受伤的江红菱应付着鬼兵的围追堵截已经很是费力,那边天魔子也被鬼兵困住,杀敌一个,反增一百,他一时被困住手脚只守不攻。
陆忘川看着被自己一道剑气辗碎的尸块迅速变成一个个完整无缺的‘人’从地上爬起来,这些鬼兵不能杀,杀不死还徒增敌手,如何是好……
“忘川!”
楚华年喊道:“顶不住了!”
“带江姑娘下山!”
陆忘川话音刚落,只闻一声笛音穿过星云洋洋洒洒落下天幕。
江华立在一道土涯上,玉笛横在唇上,阖眼吹奏一曲‘镇魂’,唐鹤的曲子。
遍地的鬼兵如闻定身咒,满面凶相变成一脸痴惘,呆呆的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白天的箫声是将‘镇魂’曲的音律反转才可御魂,那么他如常吹奏,也许能定住这些鬼兵。
江华赌对了。
唐鹤稍稍抬头面向笛音传来的方向,五指附在琴弦上,一时没有动静。
陆忘川趁机提剑奔向石窟,扬剑横扫一道剑气袭向唐鹤!
势不可挡的剑气少了鬼兵的拦截,如万军齐发的利箭般呼啸而出。
唐鹤迟迟才拨出一串琴音去挡,奈何晚了一步只卸了他两分剑气,其余的剑气尽数打到他身上,飞起又摔落在一地的土渣中。
“陆狗蛋!”
江华愤然收笛,踏空飞下:“你敢伤他我放鬼吃了你!”
陆忘川本欲再挥一剑,走入石窟却停下了,不是因为受了江华的威胁,而是他看到了唐鹤的右肩琵琶骨中穿着一把钉魂锁,地狱中死魂带的刑具,他曾在洛雨棠身上看到过……
江华想过去扶起他,却见他将柳琴倒竖怀中拨出一道琴声逼退了江华。
江华停住脚步,目光骤然变的幽深。
“他五感被封”
陆忘川听到他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沉静调子说:“连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都不知道,听不到,看不见,说不了,看到他肩上的钉魂锁了吗?他现在受人控制,做任何事都情非所愿”
陆忘川看他一眼,忽然在心里叹了口气。
欠了那么多人情,还一个可好?
此时天魔子走过鬼兵群赶到石窟,指间捻着蓄势待发的佛珠。
陆忘川向前走了几步,然后脚步一转,把江华和唐鹤挡在身后,说:“带他走吧,我挡不了多久”
天魔子面色淡漠的看着他,佛珠在指间转动。
江华回头看了看,然后跑到唐鹤身边把他搀起来。
陆忘川那一剑让唐鹤深受重伤,他抱着琴支撑着站起身,推开江华的手。
江华一把拽住他的手腕,磨着牙根说:“跟我走”
唐鹤一走,鬼兵随之消失。
一对一是君子之风,自然不是陆忘川的风格,有帮手为什么不用,况且对手还这么棘手。
“师兄,过来帮忙!”
☆、路漫漫修其远【一】
第二十七章:
天魔子是段重殊的护持式神,法力自然不容小觑,陆忘川并非敌不过他,奈何楚华年有些拖后腿,平头百姓都不愿伤的他更别说对大法师的式神痛下杀手了,纵然陆忘川如何的薄情混蛋,到底不是狼心狗肺之徒,用手中封印了菩提子的封尘剑步步逼退他时也有所保留。
天魔子虽法力高深,但陆忘川和封尘剑已修得人剑合一的境界,再者封尘剑是被封印魔力的上古神剑,在陆忘川手中被唤醒来自了远古洪荒的巨力,也就难免不敌他。
唐鹤的离开同样带走了三里庄的暗夜结界,碧空如洗百里灿阳的半空中摔下一位白衣少年。
天魔子被他剑柄打中心口,自高空坠落地面,受了内伤一时难以起身。
一道黑色身影如猎鹰般飞落在他身边,陆忘川提着剑,剑锋寒光粼粼。
“……我师兄只是个不成气候的魔,人我要带走,对不住了”
陆忘川想用剑画一个捆身咒暂且困住他,好抽身离去,但是封尘剑却在他手中不停使唤了。
剑身华光一闪,封尘剑犹如被定住般在他掌心纹丝不动,像是有人在冥冥之中和他展开一场拉锯战,双方势均力敌。
他看着剑身上浮现的作古篆文,字里行间中灵光流淌,仙气徜徉。
这是,菩提子……
天魔子趁他分神的瞬间,甩出手中的佛珠。
佛珠离手便分为两段,随之无限延长,一段迅速的如附着生长的藤曼般将陆忘川瞬间捆锁,另一段则是冲楚华年而去。
这开过光的佛珠法力非常,陆忘川极力绷紧双臂想把它扯断,奈何这神器远比捆魔锁还厉害,越挣扎便箍的越紧,直要渗进血肉里一样。
“你要杀便杀了,捆起来又是做什么?”
天魔子捂着心口站起身,又向他双手合十行礼道:“陆公子助魔修,也请随我走一趟”
陆忘川:“……去哪”
天魔子道:“蓬莱山,请师尊发落”
陆忘川又开始挣扎:“我不去!你给我解开!段重殊若想除了我就尽管来杀,谁要跟你去蓬莱山!松开!”
天魔子一脸淡漠的看着他大呼小叫,良久,极轻的摇了摇头,抬袖一挥,将他们二人收入乾坤袋中。
蓬莱仙山是何风景,陆忘川没见到,到了蓬莱山他就被关在一间竹林中的木屋里,木屋中虽空荡荡一片,一无所有,但是整洁干净,四周还开有门窗,窗外便是绿影婆娑,茂叶修竹,幽静宜人宁静致远,说之为牢房的话,拿这牢房也未免太过安逸。
天魔子在门外上了锁,在窗外道:“师尊赴南海清秋大会还未回来,陆公子在此稍带几天,等师尊回来后自然会给你们一个发落”
陆忘川靠在窗边,抱着胳膊笑说:“你知道他恨我,恨不得刮了我才好,直接说等死不就好了?你也恨我,对吗?菩提子因我而死,你也恨我”
天魔子沉默片刻,道:“不敢”
离开时又道:“此处草木皆灵,四周均有结界封锁,陆公子还是不要试图逃走了”
天魔子走后,楚华年问:“你刚才说什么?菩提子的死跟你有什么关系?”
陆忘川顺着墙根坐下来,把剑扔到他脚下:“知道这把剑吗?封尘,段重殊刺死菩提子祭了这把魔剑”
楚华年愣了好一会儿。
“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陆忘川身子一倒,侧躺在地上,闭眼恹恹道:“我不想说,过去的事老起来做什么?没意思”
楚华年坐在地上把封尘掂在手里,拧着眉头看了半晌,看着看着忽然双目一瞪,豁然起身走到他身边抬脚在他腿上踢了一脚。
“你能耐了啊陆忘川!还弄了一把魔剑!我说这名字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这不是聂华阴的剑吗?!从哪搞来的?赶快毁了!”
陆忘川揉揉腿,大赖赖的躺在地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问:“你知道聂华阴?”
楚华年怒:“五百年前忘川河封魔尊的忘川君,谁不知道!”
还有几句话他没说出口,因此人是九微派弟子,所以九微派有一条铭文戒律没有刻在石壁上,那就是严禁提起‘聂华阴’此人的姓名,包括,提及此人是都用其封号‘忘川君’代替,久而久之,聂华阴三个字消失在所有人口中,人们渐渐的忘却了他是九微派弟子聂华阴,只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逆不道的‘忘川君’。
在九微派中,无论是谁提及这名昔日的孽徒,都要受到责罚,所以陆忘川上山七年,从未听闻过聂华阴此人的存在,连并他的前生,他的过往,他所有的不甘束缚,对自由的向往,他的离经叛道,他的不知死活,妄想毁天地□□与一瞬的狂妄不羁,还有他所有的七情六欲,都被遗忘,被遗弃,被遗失在五百年前的一场轮回中,埋葬到了尘埃里。
眼前闪过一幕幕似曾相识的画面,像幻境一样一闪而过,吉光片羽让人抓也抓不住。
陆忘川睁着眼望着屋顶房梁,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来历不明的酸涩……
‘与华阴书’中说——世间万人皆可死,唯不可无华阴耳。
然而五百年后,世间再无聂华阴,只有陆忘川——
忽然之间,他有一个十分怪诞又荒唐的想法,如果有一天聂华阴没有被洗净的残魂能够从忘川河中捞出,如果聂华阴能够重生……段重殊会如何?
会取走他身上属于聂华阴的一缕魂,助他再世为人吗?
也许吧,他会的。
陆忘川忽然低笑了一声,觉得他真是自找没趣,自己找牛角尖钻,没意思透了。
翻身坐起来,他对楚华年说:“师兄,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吧……这故事挺长,你坐好,仰着脖子看你我脑袋疼”
一个故事牵扯了许多人,刨去他无法理解的,和他不想提起的恩怨情仇,这个故事他说了一天一夜,即啰里啰唆,也是简明扼要,一直说到第二天凌晨。
“所以说”
陆忘川摊开手:“我现在比你还惨,在赫连家藏了三年没敢下山,下山就被捉到这儿来了,师兄,以后咱俩就相依为命了,你又没什么本事,我怕你出去被人……”
“你别说话”
楚华年扬手打断他,一副陷在迷雾中的不解又惊异的模样,慢吞吞的走到另一边墙角堆着墙坐下。
“我先缕一缕,缕一缕——”
这故事体系庞大,人物复杂,是得好好缕一缕。
陆忘川又躺到地上,闭上眼养神。
窗外不时响起仙鹤的长唳声,仙鹤叫了几声后,楚华年转头问:“你说,段重殊不想让你拿这把剑,就刺死菩提子封住魔气?”
陆忘川嗯了一声。
楚华年皱着眉头,半晌才说了一句:“有毛病吧,哪有这么干的”
陆忘川捂着肚子不停的笑,差点把眼泪笑出来。
“没错啊,说的真对!”
楚华年一脸纠结为难的看着抱着肚子狂笑不止的那货,心说小师弟果然不是东西,不,是越来越不是东西了!
一个时辰后,天魔子来给不是东西的陆忘川,和也不怎么算好东西的楚华年送来了斋饭。
并且告知他说:“师尊回来了,陆公子请随我走”
陆忘川刚接过两碗粥,还没来及喝一口,脸上皮的掉渣的笑容就僵住了,说:“干什么?上法场?”
天魔子径自打来门:“陆公子,请随我见师尊”
陆忘川冷声道:“我不去,我也不见他,哪有自己上赶着去送死的?我才不去见他”
天魔子不再言语,把门锁好,走了。
楚华年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忘川啊,别这么嚣张,咱俩的命握在人家手上呢,你服个软求个绕怎么啦”
陆忘川毫不领情,斜他一眼倒打一耙:“还不都是你没事跑到佛窟里引人怀疑,三脚猫的功夫你瞎凑什么热闹”
此时,窗外仙鹤长唳声骤然加急,清脆悦耳似古乐,更像是在迎接什么人。
陆忘川忽然向后退了两步离开窗边,看着窗外茂密幽静的紫竹林。
从绿瑛深深,煦煦和风中逐渐走出一个白衣人影。
那人身着一袭僧袍□□,微敛的眉眼如冰雕玉刻,额心上一朵朱漆佛莲,桃色浅浅的薄唇紧抿着,玉石般的眸子里空无一物,虚如浩渺。
段重殊踩着凭虚御风的步子缓缓朝木屋走过来,一袭袈}裟如月中婵娟用银华织就,流溯白芒。
他没有拿禅杖,左手微微在身前抬起,右手垂在身侧,不喜不怒,无喜无悲,仪态十分的庄严。
段重殊走到窗边止步,抬起一片冰雪沉寂的眸子看向屋内。
楚华年朝他见了一礼:“大法师”
段重殊微微点了点头,没有温度的音色像一道冷泉,没有一丝迂回和废话,直接点题道:“三里庄命案未破,二位还需滞留于此”
陆忘川站在一边紧自己的袖子,不言语。
楚华年道:“在白鹭崖时我已经向大法师解释过为何修入魔道,权为保命,不会为修此道而伤人性命,三里庄一案,还望大法师明察秋毫”
段重殊口鼻观心,目光淡漠,音色平平,念佛号似的道:“在水落石出之前,你们暂且留在此地,若是当真清白,本座自会放你们自由”
他一口一个‘你们’,貌似在说与他毫不相关的人。
装了好一会儿哑巴的陆忘川忽然开口:“大法师认为人是我杀的吗?”
楚华年没这个邪心,他想必也清楚,那就只能是怀疑他了。
段重殊没有看他,目视虚无一点,道:“不知,还需查探”
说完脚步一转,走向来时的竹林。
“你就是以为人是我杀的!”
陆忘川紧走几步握住窗栏,狠狠拍了一掌,喊道:“还查什么查!查不到凶手还不得把屎盆子扣到我头上!”
段重殊缓缓止步,背对他默了片刻才道:“不会”
陆忘川握紧窗栏,笑了一声道:“那好啊,我们做个交易,你放我出去,我帮你查,保准儿查个水落石出,如何?”
段重殊道:“不必”
陆忘川眸光骤暗:“那你放了我,我现在还不是魔”
段重殊稍稍抬头往天边看了一眼,说:“不放”
陆忘川看着他这幅冷漠无情,淡如止水的模样,觉得无比的刺眼,抓着窗栏冲着他的背影吼道:“你凭什么关我!大法师就能假公济私滥用刑罚了吗?!为了躲你我藏在赫连家三年,现在一下山就被你拿住,等我真成了魔你再来作难我也不迟!”
不知从何而来的怒火发泄完,陆忘川恢复镇定,喘了几口气道:“你要是对三年前我刺你那一剑怀恨在心,就尽管来报,只要你肯放我,不得自由,那我还不如真去死了”
段重殊抬头看了看顶上碧云长空,千丈苍穹,微微侧首问道:“哪里是你的自由?这天下间,有吗?”
如果有,我怎么会不送你去。
陆忘川豁然笑了,朗声道:“当然有,一个没有世袭专权,没有压迫和不公的地方,没有三生老祖,没有四大玄宗,没有山河密令,也没有你的地方,那里就是□□”
段重殊微微掀起唇角,极轻的笑了笑,说:“如果有我呢?”
“……你怎么会去?”
陆忘川道:“你住在蓬莱山,太远了”
段重殊说:“是吗”
你又怎知,蓬莱山不是我的住所,是我的囚牢。
段重殊走后,陆忘川站在窗边看着葱绿鲜活的竹叶出神。
没想到再次见到他时,他会是如此的平静,似乎是昨天才在金水镇山坡上的老树下分手,今天又遇到,他本以为与他的会面会是一场狂风暴雨,不料却是一片死水,任投石落雨,也泛不起一丝涟漪。
怎么回事?陆忘川问自己,是他真的薄情寡意吗?他当真这么薄情?
但是段重殊,也不亚于他,不亚于他的冷酷无情。
他们就像两块坚冰,互相打磨碰撞,宁愿粉身碎骨也不愿化作一滩浓水,融合交织……也是,哪有这么简单呢?如果凡事都可按自己所期望的方向发展,那还要‘往事’做什么?
陆忘川觉得他就像一只脆弱渺小的飞蛾,一心想要扑火,而对方却是一座冰山,撞到粉身碎骨也无法撼动,那就还不如远远避开,也好留一条退路。
佛门说因果,段重殊也拿捏着世人因果,难道说他们两人之间也正是一场有因必有果的大轮回?
是谁种的因?是段重殊,还是——聂华阴。
无论是谁,聂华阴不在了,五百年里磋磋砣砣,有太多东西被遗忘,轮回之中洗净前世因果,如今又朝一日一封‘与华阴书’又教他重拾往事,两个人,却背负了三个人的情义。
聂华阴从未被遗忘,陆忘川才是最无辜的那一个。
☆、路漫漫修其远【二】
“你和大法师之间究竟有什么渊源?”
陆忘川听到楚华年如此问他。
有什么渊源……
他看着窗外婆娑的竹叶无言沉默了半晌,说:“方才不都跟你说清楚了吗,我跟他能有什么渊源”
楚华年很糟心的看着他一脸淡漠的样子,小师弟是及其聪明的,由其懂得怎么趋利避害,说话只挑不涉及自身的说,从昨天到现在他说了好几大车的轱辘话,涉及了烂熟于心无人不知的段重殊,聂华阴,萧君子,柳思归,把这几人之间的往事讲了一个大概,已经被世人遗忘,被玄宗勒令禁言的过往,而略去了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既然这些往事已经被封存在前世,那他是怎么知道的?
还有这把封尘,陆忘川只说是萧君子框他入魔道,想找一个替罪羊入三生葬地献祭,三言两语解释的稀里糊涂,却让听者不知从何问起。
“……忘川,你长大了,有太多事瞒着我”
良久,楚华年叹息一声。
陆忘川嘻嘻笑:“师兄,我也不想瞒着你,只是…..一本烂账,一张旧黄历,我自己都不想记起,就不要惹你徒费心思了”
楚华年又叹一口气,心想小师弟以前虽也是不服管教无法无天,却只是小打小闹不伤大雅,现在却……身陷人世万丈泥潭,在其中挣扎着存活,落得和他一样的下场。
楚华年拍拍他的肩,道:“你有主意,从小到大你都很有主意,我说什么你也过耳不过心,这把封尘剑怎么处置,事到如今……你看着办吧”
“我怎么不听你的了?”
陆忘川还是一副笑嘻嘻没个正经的样子,说:“只要你让我把这把剑毁了,我立马就毁了它,真的”
眼前此人眸光明亮,笑容纯稚,脸上浅浅两个梨涡似鞠了一捧阳光,似乎还是几年前一个淘气的半大少年到后山小河里摸鱼,结果裤子被水冲跑了无法上岸,便坐在河水里一脸委屈的央求自己。
“师兄你给我拿条裤子来吧,这水好凉啊,哇哇哇鱼咬到我了啊——你别笑了!”
毫无意外,楚华年又败了。
“……算了,留着防身吧,你现在混的比我还惨”
陆忘川嘿嘿笑两声,摊开右手,掌心莫名其妙多出来了几根星丝,正烁烁流着光。
楚华年眼睛一亮:“从三里庄带来的?”
陆忘川把手探到窗外,折了几根柳条,坐在地上编织一个简易的星盘。
“嗯,总得两手准备,有备无患,不然在这儿坐到老等死吗?”
楚华年蹲在他面前,看着他手法飞快的编织星盘,半晌咋舌道:“真是长大了啊——欸?你带到三里庄的那位姑娘,是谁?”
陆忘川说:“谁?”
“穿着赫连家衣裳,和你一直在一块的那位姑娘”
“江姑娘?江华的小姑奶奶”
楚华年皱了皱眉:“还是江家人?”
陆忘川道:“是,和江华是近亲,怎么?”
楚华年面有疑虑的把自己这几年四处暗访朝堂人物得出的线索讲给他听——
晋王府被炒家,只起源于楚晋王,也就是楚华年发父亲向天子递了一封奏折,奏折上书为边城遭洪的人民祈愿,请求圣上开国库发银震灾,这本无可厚非,皇帝很快准奏,并让晋王全权负责,大开国库拨款三千万两雪花银,十万旦粮食,救济灾民再兴土木,以示皇恩浩荡。
这事若做好了,本是积攒政绩的大好机会,百姓们都会对晋王感恩戴德,皇帝也会由此更为重用他,但是,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上奏为民请愿的晋王爷最后竟落得了个抄家灭祖,葬身异乡的下场。
据楚华年说,他爹纵使有那个贼胆也没有那个贼心,根本不知那三千万两雪花银怎么会一夜之间变成石头,粮草变成芥草,至于说他爹私通山匪,把银子和粮食送与山匪补给,意图不日造反逼宫,更是空穴来风。
“我爹他当了一辈子的武将,如果他想自己扯一面虎旗做大猖,早扯了,会等到现在?他是跟随先帝开疆拓土的开国功臣,先帝死后他曾想告老还乡,远离庙堂,催我赶快成亲好赶快把香火续上……我看他是闲不住想抱孙子,你说,就我爹这样的,他能想着造反?无稽之谈啊”
陆忘川默默的在粗制滥造的星盘上缠着星丝:“你的意思是,被人陷害?是江家吗”
楚华年唇角扯了扯:“虽然天下间没有不露风的强,但我没有证据,就算真是江铖陷害我爹,我也奈何不了他”
江铖?
陆忘川在心里长吁了一口气,心道真是太巧了,又一桩恩怨撞到了一起,江铖是开国元勋江元鹄的嫡子,身出名门,将门之后,不过而立之年就已被封上将军,立下功勋累累,和他爹相比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手握兵权身任重职,在朝中可谓呼风唤雨,权势滔天,是个极其厉害的人物。
之所以说又是一桩恩怨同一双人,是因为江铖正是江华的近亲堂兄,在同一族谱枝干,按辈分来说,江华得唤他一声大哥,且两人走的很近,陆忘川据从江红菱口中得知,江华在赫连家的这几年中,两人没少通书信。
或许江铖不是什么磊落君子,但却是一位积威甚重的兄长。
江铖,唐鹤,这和楚华年有恩怨纠葛的两人都连着一人——江华。
剪不断理还乱的不是离愁,而是人情世故,恩怨情仇,陆忘川如此心说。
但,楚华年的仇人,他见了也就同样不能放过,江华虽说是他的知交,但是楚华年,是他亏欠更多的师兄。
“……师兄”
陆忘川说:“我先出去看看,晚些时候接你出去”
楚华年:……
这小子说什么胡话,这间木屋有佛咒封阵,你还能想出去看看就出去看看?
只见陆忘川把编好的星盘往衣襟里一塞,起身拍着窗户喊:“来人呐,来人——”
半刻钟后,天魔子果然来了。
“我要见大法师”
陆忘川说。
天魔子似乎是没料到有这等变故,思索着他的用意,一时无话。
“我要见大法师”
陆忘川笑着重复了一句,道:“你去问问,问他肯不肯见我”
天魔子给他开了门:“师尊在静思堂打禅,陆公子请随我去禅房等候”
陆忘川把缠好的封尘甩到背后,踏出木屋跟在他身后出了竹林。
此时天色将晚,金色余晖弥漫在天际,像是将整座蓬莱砌了一层佛光,天空中不时飞过一两只仙鹤,披着金光来回穿梭。
陆忘川放出指间一根星丝,那星丝自发的飞向天魔子的背影,隐藏在他的发间。
天魔子把他带到紫竹林中的一间木屋前,背靠山涧瀑布,坐拥竹影婆娑,泠泠水声如环佩玎珰。
“法师大人几时回来?”
陆忘川走近屋内,浮光掠影的一眼就把这间禅房扫了个大概。
天魔子答道:“半个时辰后”
说完站在门口看着他,没有离开的意思。
陆忘川讪笑两声:“不必这么看着我,在这儿我还能做什么乱呢?肚子饿了,能否给碗粥喝”
天魔子一脸的不信任,一言不发的打量他。
陆忘川摸摸鼻子,心说我这是长了一张穷凶极恶的脸?还是果真如此臭名昭著了。
“……那就给个馒头吧,段重殊总不会吩咐你饿着我吧”
天魔子敌不过他的死皮烂脸死缠烂打,说一声‘稍等’,就去了。
“……小师傅”
陆忘川忽然叫了一声,用他从未用过的对佛门中人的尊称。
天魔子止步,缓缓转头看他:“还有何吩咐”
陆忘川笑说:“没什么,只是想告诉你,虽然我大逆不道,但是牵扯菩提子非我本愿,你理应把仇算到我头上,但我师兄,想必你也知道他性本善,就不要因为我一个祸害而波及旁人了,他最无辜,最应得到善待的人也是他,你说呢”
没错,他最无辜,最应得到善待的人也是他……
天魔子的一言一行都像极了段重殊,发乎心也止于心,此时听了他一番话,却忍不住言辞激将,心中愤怒。
“你说的对”
天魔子也是头一次对他没有用尊称,道:“最该偿命的只有你一个”
陆忘川见他卸下对自己佯装出的冷漠的礼遇,反而感觉到些许解脱,说:“嗯……对不起”
天魔子目光愤懑看他半晌,转身离开了。
他离开后,陆忘川把门关上,打量这间屋子。
里外两间,分为外堂和内室,左边的内室门口坠了一副珍珠帘,影影绰绰的遮住内室。
这间房间及其朴素雅致,正对门口处摆了一张长案,案上瑞兽香炉袅袅焚着清新淡雅的檀香,几本经书规整的放在桌角,长案前放着一个蒲团,上方竹壁上挂着一张山海云潮图,除此之外,外堂再没有任何摆设和家具,可见此人过的是何等清心寡欲的日子。
陆忘川走到长案前,拿起一本誊抄了一半的经书,翻了几页,发现能看懂者少之又少,又放了回去,掀开珠帘走进内室。
卧房更是清冷,除了一张罗汉床,床头竖着一副素白屏风,墙角横了一张上锁的柜子,以外什么都没有,不过这清新淡雅的檀香倒是充盈,丝丝缕缕萦绕在鼻端挥之不去,也正是他身上的味道……
陆忘川发现自己越来越会胡思乱想了,晃了晃脑袋把那些不规矩的绮念赶走,走到墙角陈旧的柜子前,他没忘记自己的来意。
这柜子上了锁,锁头上还刻着符文,他试着画符去解,反被锁头上的结界弹开。
看来段重殊的防备之心也不容小觑,也难怪天魔子会引狼入室,让他独自待在这里,原来是看准他有贼心也没那个贼本事。
要问他这个贼来偷什么?九五契书。
三生老祖掌管山河契书,上下万年的河山运势尽数罗列其中,改朝换代,沧海桑田,普世之下每一个朝代的运转,天地人的轮回,都与山河契书密不可分,可以说山河契书代表了玄宗统治三界的无上权力,那么九五契书,则是代表了人皇统御人世的最高筹码,天与地,神与皇,乾与坤,向来都是泾渭分明且密不可分,纵使是□□专政,权力也必须分割,抗衡。
普世大法,就被分割成山河契,与九五契,二者联合统御三界,九五契书被应由章国老掌管保存,但以三生老祖为首的佛宗在四大玄宗中的地位至上,占据了四大玄宗的半壁江山,九五契书也就几经兜转,落到了段重殊手里,也昭告着佛宗权力凌驾于人皇之上,章国老纵然不满,但无计可施。
楚王爷同样属于人皇统辖范围,是得天命的天龙,虽然被谢家最后一位天子斩首午门,死后却位列神宗,他的九五之命不知落到了谁的头上,这一点只有段重殊知道,或者说只有段重殊手中的九五契书知道。
早在下山之前,陆忘川就萌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想——楚王爷唆使穆家庄炼鬼兵,会不会是在试天命?
然而现如今穆家庄被灭门,天命自然也就不在穆家人身上了。
陆忘川像一个小毛贼一样在内室里翻腾了半天,什么都没找到,反倒把这里翻的一团糟,徒劳无获之际开始心急。
段重殊不会容他在他的卧房里独处太久,也许下一刻就会回来也未可知,可他还一无所获。
他可不想被抓个正着或再和他见一面,拿到东西尽快一走了之是要紧事。
窗外忽闻一声鹤唳,陆忘川打开镂花木窗,只见几只漂亮的仙鹤站在窗外,嘴里叼着几枚新鲜的果子。
仙鹤见开窗的是生人,不约而同的后退了几步,然后看陆忘川面相似乎还算和善,也就又走上前,把叼着的果子放在窗台上,展翅又飞走了。
几只仙鹤陆陆续续的放下果子相继飞走。
陆忘川只觉得新鲜有趣,拿起仙鹤送来的几颗果子,红的山楂,黄的琵琶,还有几颗桑葚。
丢一颗山楂进嘴巴,他附在窗台上看着空中飞旋的仙鹤。
忽然,他眼神一暗,方才进来时他看的清楚,此地背靠山涧,怎么从窗外望出去,是一处山坡?
还是说,这扇窗,是一个结界。
把果子一股脑放进衣襟,陆忘川撑着窗台跳了出去,走上斜缓的小山坡。
脚下是茵茵的草地,四周的煦煦的微风,景致十分的空旷怡人,陆忘川嚼着山楂往坡上走。
越往上走,他看到山坡上似乎有庭院,走近一看,果然是一座小小的庭院,四周是竹子砌成的围墙,正中一扇半旧的木门。
这处庭院……似乎是在哪里见过。
陆忘川站在门口沉了沉心,抱着某种不肯放过自己的执拗,推开了木门……
被时光风化失色的木门吱呀一声向两旁闪开,和坠在屋檐下的一串风铃擦肩而过,像是许久不见的故人唱了一声古老又亲切的调子,这调子亲切温婉,引人追忆,也突如其来的,让归人险些潸然泪下……
只向里面望了一眼,他就想起了在何处见过这方庭院。
忘川河畔的前世镜中,他看到的段重殊和聂华阴的院子,正是眼前这所庭院——
一草一木,一石一花,分毫不差。
陆忘川站在门口进退维谷,很后悔怎么一时手贱推开这扇门。
院子里那株合欢树此时花朵开的正艳,纷纷扬扬的合欢花随风而下,似乎还可见当年站在树下望着门口站了一夜的段重殊……那时的落花也正如此时绚烂,铺落在他的肩头,久积弥厚。
屋檐下的风铃清灵一声脆响,他抬脚走了进去,脚步声无声无息,像是及怕惊扰了谁,毕竟此时他只是一个局外人,偷窥者。
合欢树下落了一地的花朵,踩在上去很松软,靴底沾染了淡淡清香。
他站在树下看着西面一扇紧闭的房门,似乎那扇年久失色的房门随时会被人猝不及防的推开,他会看到聂华阴那双总是带着三分疏离七分调笑的眉眼——
“大师兄,你回来了啊,快快快坐下歇一歇,仙长要罚我吗?哎呦我只是逃了三天的早课,没什么大不了的啊,大师兄你帮我求求情么……”
那眉眼间的不羁和桀骜,竟与陆忘川有八分像,唯一不像的地方则是,陆忘川的眼神比他温和,聂华阴像是一只刺猬,对谁都是一副近乎敷衍的疏离,连做出一副亲和的样子都不屑于,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像是一阵来去匆匆的风,没人能看的透他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若不是段重殊把他从东风里背出来,他流出的眼泪,和他眼中决堤的柔软和悲伤还历历在目,陆忘川也险些认为此人虚情假意,狼心狗肺,比他自己还混蛋。
聂华阴并非虚情假意,他只是把情义隐藏的太深,久而久之也就不知该如何表达,烂在了心底都不曾宣之于口。
到后来,索性骗过自己,在不提起,以薄情的假面骗过世人,也骗过了段重殊。
直到现在,把赎罪还情的机会交给了陆忘川。
陆忘川却不肯盛他的情,你凭什么?你们都凭什么?
忽然之间,他心底涌上无法言喻的愤怒和委屈。
聂华阴,你死的好啊——
☆、路漫漫修其远【四】
聂华阴并非虚情假意,他只是把情义隐藏的太深,久而久之也就不知该如何表达,烂在了心底都不曾宣之于口。
到后来,索性骗过自己,在不提起,以薄情的假面骗过世人,也骗过了段重殊。
直到现在,把赎罪还情的机会交给了陆忘川。
陆忘川却不肯盛他的情,你凭什么?你们都凭什么?
忽然之间,他心底涌上无法言喻的愤怒和委屈。
聂华阴,你死的好啊——
看看这个院子,你并非魂飞魄散不得超生,你过了奈何桥就被接到这儿,你活在这里从未消失,而我,什么都没有!
方才吃下去的山楂在五脏六腑中翻涌,又酸又涩的感觉顺着筋骨蔓延,连带着他的眼角也是一阵酸涩。
狠狠揉了揉眼角,陆忘川转身离开这方庭院。
回到禅房的时候,段重殊还没回来,他径自走到上锁的柜子前,抽出背上的剑,用蛮力一剑斩断了结界。
柜门后是几个暗层,幸好没有再上锁。
暗层中多半是空的,就在陆忘川觉得要空手而回的时候,封尘剑忽然发出微弱的白光,与下方的一处暗层与之呼应。
他打开那间暗层,只见里面躺着一副卷轴,巴掌大的卷轴,用一根黄线系着,毫不起眼。
不管是不是,就它了。
陆忘川把卷轴塞进袖口,又把袖带缠紧,正欲抽身离开的时候又停住了,鬼使神差的打开最上方角落里的一处暗层。
里面是一个刻着古朴花纹的木盒,盒子很小,像是女儿家的胭脂盒。
在打开和不打开犹豫了片刻,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打开。
什么东西?
陆忘川看着里面光洁的白色缎面皱起眉,像是手帕…..还真是女儿家用的东西!
正想把这闺房之物拿出来观摩一番,刚拿到手里就听到外堂一声开门声。
做贼心虚的某人连忙把柜门合上,随手又打了一道结界,然后转身往外堂走,殊不知身后一块素白手帕落在了地上,一朵素雅雍容的白牡丹攸然绽于缎面。
陆忘川走到珠帘前正欲出去,就见一袭白衣悠然而至,先自己一步轻轻拨开珠帘……
猛然和一双淡漠无温的凝黑色双眸对上,陆忘川愣了愣,眼中一闪而过一丝无措和惊慌。
段重殊夹杂着寒风冰雪般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缓缓移至他身后……
“哎呦——”
陆忘川忽然捂着肚子叫唤了一声,成功的把他的注意力移回自己身上。
段重殊浅色的薄唇紧抿着,一派淡漠的看着他。
“哎呦我的肚子,好痛啊”
陆忘川捂着肚子无病□□:“痛死了啊,你养的仙鹤是不是存心害我!”
段重殊:“……嗯?”
陆忘川抬眸偷偷瞄他一眼,说:“我吃了它叼来的几颗果子,会不会有毒?”
段重殊皱了皱眉:“什么果子采芜子吗?”
陆忘川一听,演的更来劲了,“我不知道,反正痛的厉害”
段重殊双眉皱的更深,伸手扣住他的手腕,食指和中指压在他的脉搏上。
手腕上像是落了一层冰雪,陆忘川轻颤了颤,看着他凝白无温,冰雕玉刻般的手指一时忘了说话。
……不会吧,把脉他也会?
完了完了要玩脱了要露馅了。
陆忘川猛一使劲儿抽回手腕,错开他的肩膀走到外堂在蒲团上坐下,又开始抱着肚子无病□□,偷瞟了一眼窗外,此时天色已经全暗了下来,只是还未入夜,星子寥寥几颗,很稀疏。
段重殊打开门又出去了,很快拿着一颗神似兰草的草药回来。
把草药递给他,段重殊道:“吃了它,很快就好”
陆忘川接过去闻了闻,只闻到淡淡的酸味,揪下一片叶子问:“全都吃?”
段重殊点点头。
陆忘川嚼着草药再不言语,微微垂着脑袋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段重殊点着灯问:“找我何事”
陆忘川不急不忙的把嘴里的草叶子咽下去,说:“想问问你,把我关到什么时候”
段重殊缓缓看他一眼,点着宣置墙壁的烛台,迟迟才说:“着急下山做什么”
陆忘川轻轻笑了笑,反问:“那我留在这里能做什么?阶下囚吗?”
此人的尖刻和三年前相比只增不减,段重殊再次对他无言以对,放下烛台走到窗边打开窗户,让清凉的晚风透进来些许,站在窗口背对他淡淡道:“我并未打算放你下山”
陆忘川一愣,攒紧手里的草药,幽暗的目光盯着他的背影,沉沉的调子问:“什么?”
段重殊没有解释,他也不能解释,五百年前和三生老祖签订的密约,岂是三言两句能解释的清的。
眼见他又是这样一副清清冷冷与世无争的样子,陆忘川忽然有些恼了。
你还想关我一辈子?
凭什么……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口,而是笑嘻嘻道:“不放我下山,和你作伴吗?”
他这句话问的轻而易举且语态清扬,殊不知正中段重殊的死穴。
“不放就不放”
陆忘川蜷起一条腿抱在胸前,笑说:“那我正好可以和你做个伴,嗯……就住在西窗后的山坡上怎么样?那里正好有一方庭院,我看过了,挺好的”
段重殊霍然转身,压了一场暴风雪般的眸子凝视着他。
“你说什么?”
陆忘川唇角的笑意僵了僵,极其空洞的笑了一声,不答反问:“那你让我住哪里?我可以至此不下山,就留在这里和你朝夕相对,只要你让我住进那个院子里,我保证做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如何?”
段重殊道:“……胡闹”
陆忘川抬起头看着房梁偷偷叹了一口气,说:“那就算了么,你连一间院子都不肯舍了我,算了——”
说着唇角一扬,瞬息万变的脸上又泛起笑容,转头看着他问:“你叫什么?段重殊是你的法号,你的名字是什么呢?”
段重殊说:“只有法号,没有姓名”
陆忘川终于装不下去了,脸色骤然变冷,哼笑一声,道:“骗鬼,不想告诉我就明说,不是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么,你又犯了一条戒律”
段重殊想不注意到他话里的激将和机锋都难,唇角抿动了几番,再次开口时有些艰难。
“我……”
陆忘川豁然站起身,转身走向门口,兀自打断他:“别和我说话”
门一开一甩,人已经出去了。
段重殊站在原地顿了顿,然后迈步追了出去。
他想做什么他都可以顺从,只要能把人留住。
打开门却看见他置身于万丈星空之下,黑衣身影犹如一把屹立在天地之间坚不可摧的利刃。
陆忘川仰头看着苍穹上浮现的星局,轻轻拨动手中简易的星盘,数根星丝洋洋洒洒的自空中飘落。
“……你在干什么?”
段重殊面如冰雪,看着他的背影问。
陆忘川头也不回道:“下山”
星丝渐渐飘转而下,逐渐形成一个天罗地网,把整座蓬莱山都网络其中。
方才偷偷放到段重殊袖子上的星丝此时从他身上蜿蜒而下,转眼像蜘蛛遗丝一样将禅房团团包裹,以段重殊为阵眼,形成一个九宫递进星阵,正是他当日用来对付周越霖的迷宫星阵。
这个递进星阵并非无解,段重殊则更是能够破解,然而鬼就鬼在陆忘川再次剑走偏锋将他作为阵眼,由此一来纵然段重殊能够解开迷阵,他也一时难逃出迷宫,迷宫星阵随他的移动而随时转换方位,可以说是永无止尽的再生,就算他困不住段重殊,也能暂时把他拖住。
迷宫星阵的效力已经发作,段重殊趟破星丝走到屋外,看着似乎远在天边遥不可及的人影道:“你可以走,我不强留,三里庄命案水落石出后我再不留你”
然而远在天边的人影瞬间飘的更远,说:“我问你的姓名你都不肯说,又凭什么让我听你的”
☆、路漫漫修其远【五】
从蓬莱山上下来,两人回到已经成为一座名副其实的空城的三里庄,江华和江红菱已经走了,唐鹤同样不在此处。
不过陆忘川在王家门口的一颗榆树下发现了江华的留字,只有四个字——城中客栈。
楚华年见了江华给小师弟的留字,很不高兴。
“看来你们的交情挺好,之前我还担心他会对你不诡,多余的很嘛”
陆忘川没理会他语气中的阴阳怪气,问:“你有地方去吗?”
楚华年道:“我……”
“行了,跟我走”
陆忘川直截了当的拽了他一把:“你现在这样到了哪儿都是一个靶子,从现在开始必须得一直和我在一起”
楚华年:……
小师弟这是在担忧他的安危,他听出来了,但是……还是很不中听啊。
进了城,一间间客栈打听过去,不过半个时辰就找到了江华等人休憩的地方。
“二位谁是陆狗蛋陆公子?”
老板如此问道。
陆狗蛋……是江华没错了。
陆忘川说:“我是”
于是得了江华好处的老板领着他们穿过后院,到了一处小小的庭院,很僻静。
江华正坐在树下石凳上摆弄着一堆木料和石具,不知在干什么,他面前的桌子上还横着一把柳琴。
老板走后,江华瞥了他们一眼,轻飘飘道:“还当你们俩携手私奔,共赴天涯去了,你把他领过来干什么?”
这句话说的前言不搭后语,逻辑混乱,而陆忘川和楚华年却双双听懂了。
陆忘川说:“他是我师兄”
江华道:“哼”
楚华年:……
兴许是他和江家三少爷命里不合,八字相冲,无论怎么看此人,都不顺眼极了。
有缘的是江华也这样觉得。
真是我看江君多有病,江君看我应如是。
“我们走”
楚华年拉住陆忘川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从未在任何人面前人受辱低头的他,忍受不了江华一而再再而三的轻慢和无礼,更何况他还是唐鹤的……蓝颜知己。
陆忘川嘶了一声,反手又把他拽回来,压低了声音道:“你添什么乱,不跟着赫连家的人,怎么跟进三里庄的案子?”
楚华年愤懑道:“此人太无礼,方才我听的清楚,他叫你陆狗蛋!”
陆忘川眨眨眼,说:“多好啊,你也可以叫我陆狗蛋”说完无视他一脸真见了狗蛋的表情,又道:“忍一忍吧,他人不坏,就是嘴太贱,而且他还不知道我就是陆忘川,这多好”
江华斜眼看着他们嘀嘀咕咕的咬了半天的耳朵,忽然把锤头往桌子上不轻不重的拍了下去,拔高音量说:“二牛,我师姐受伤了,你去看看她”
陆忘川走了过去,道:“伤了?严重吗?请大夫医治了吗?”
江华指桑骂槐的说:“被鬼兵所伤你说严不严重,赫连羡正送药过来,你说说你把我师姐托给了什么人?你可真有巧思啊陆狗蛋,竟然……”
“把你那张嘴闭上歇一歇吧”
陆忘川很忧愁的叹了口气:“没完没了的放厥词,仗着你小姑奶奶现在管不了你了?你在这么挤兑我师兄,我可就带着他走了,你一个人照顾的了两个伤患吗?”
桌子上这把柳琴的琴头镶着一颗圆润的玉珠,显然是唐鹤的‘琴知’,也就是说唐鹤尚在这方庭院中。
提及唐鹤,江华又恼了:“你伤他那么重,我还没和你算账!”
陆忘川不慌不忙的借力打力:“他招魂害死楚家上下百口人,我只使出半成剑气伤了他,过分吗?”
江华气急道:“你认了个师兄就和他同仇敌忾了是吗?!你与他为敌就是与我为敌,想杀他报仇先杀了我!”
陆忘川看着他,淡淡道:“我不会杀你,我也不会不管我师兄,接着修你的琴吧”
说完向楚华年招招手,走向最大的一间厢房。
内室中,江红菱还在睡着,身上的衣物应该是江华找人给她换过了,左臂上的伤口也经过精心的处理和包扎,止了血,然而这伤口不仅仅是包扎止血就可治愈的,被鬼兵所伤,无疑是中了阴尸毒,及其难解,倘若在毒发之前不能将此毒驱出体外,到时则会变成一具凶尸,行走的活死人。
江红菱脸色苍白,唇上也没有一丝血色,总是神采奕奕如秋瞳剪水的一双眼紧紧闭着,两道修眉微微蹙起,额头浮现一层淡淡的薄汗,在昏迷之中还十分痛苦的模样。
陆忘川洗了一块手帕擦去她额头上的冷汗,然后坐在床边轻轻的解开她手臂上的纱布。
“江华真是没脑子”
楚华年听到他说:“这是皮外伤吗?还缠起来,缠的越紧毒发的越快”
她整只手臂此时已经全黑了,乍一看去颇为触目惊心,陆忘川见状不由得深深皱起眉,显然这毒来的霸道,毒发的速度也是很快。
楚华年看了看,摇摇头道:“如此凶悍的阴尸毒我也是头一次见,这位江姑娘凶多吉少”
沉思了片刻,陆忘川忽然咬破自己左手指尖,然后撸起右手的袖子,在手臂上写了一道引毒血咒。
阴尸毒和‘蛊’差不多,都是择良木而息的毒物,一旦有内力修为更强大的血肉之躯心甘情愿的献躯,都会抛弃旧爱向新欢。
阴尸毒很难解,但可引。
陆忘川伸出右手握住她的左手,看着她手臂上皮肉下涌动的黑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争先恐后的闻着鲜血的味道从他们相贴的掌心爬到他的手臂上。
楚华年见状很是诧异,上前想阻拦,却被他用眼神制止。
将这些毒物全数引到自己体内,陆忘川捋下袖子遮住在他手臂上熙熙攘攘的黑雾,起身和楚华年走出内室来到外堂。
“你在干什么?”
楚华年低声质问:“逞英雄吗?!”
陆忘川看了一眼垂着纱帐的内室,说:“你小声点,到那边说话”
他当然救美不是为了逞英雄,而是若他不这样做,江红菱挺不过今晚,那些毒物会吃了她,他就不一样了,虽不是金刚铁骨,起码也是皮糙肉厚,扛得到赫连羡将解药送到也未可知,就算扛不到,他吃了段重殊给的一株仙草,虽不知那株仙草有什么用处,能不能解阴尸之毒,总归没坏处。
这个亡命之徒此时想赌一把。
至于为什么救江红菱……陆忘川为她引毒时也在想,最后得出的答案也很是荒诞,就当是为了那倒在他掌心的一把,金黄香甜的松子糖吧。
把楚华年拉到外堂墙角坐下,不顾他快要喷火的眼神,陆忘川掏出从蓬莱山带出来的九五契书。
“给你看样东西”
他把卷轴打开,一諞杂乱无章貌似天书般的字符浮现眼前。
像是幼童的信手涂鸦,抑或说是柳枝蘸了墨汁,抽打出的印记,没有章法又毫无逻辑,说这就是记载上下万古帝王天命的九五契书,不如说这是一篇作废的练字白宣。
“什么东西?”
楚华年皱着眉问。
陆忘川也傻了,不会是段重殊算到他图谋不轨,有偷鸡摸狗的恶习,故意整他来的吧
这也太坑了——
陆忘川黑着脸想把这东西收起来,卷到一半忽然被楚华年制止。
“慢着”
楚华年眉头一展,然后皱的更深,把卷轴重新铺展开,换了个方向面对自己,目光错也不错的盯着纸面上奇怪的字符,手指在地上来回描画着什么。
“……这什么东西?”
陆忘川问。
楚华年专心凝神的将这些作古的符文一个个拆解排列,迟迟才说:“几千年前伏羲帝所创的文字,虽然被禁了,但九微派藏书楼有几篇,我看过一次,全记了下来,这卷轴上不止是伏羲帝创的文字这么简单,还有很多达摩老祖编写的字符,夹杂在一起很难辨明究竟是何意,和天书差不多了,我试着拆解”
这开玩笑似的一篇…..字,竟然是由伏羲的字和达摩老祖的符组成?
陆忘川简直叹为观止。
九五契书及其难解,楚华年解了半天才拼出了了两三字,然而已累的有些心力交瘁。
陆忘川不由得叹服绣花师兄的博学强识,自言自语道:“臧书楼还有伏羲真迹?我怎么不知道”
楚华年毫不客气道:“你只知道找剑谱,还知道什么?说你腹内草莽榆木脑袋都是在夸你,整日跟着雨棠也没见你多读点书”
听他提起洛雨棠,陆忘川偷偷看他一眼,只见他沉浸于天书之中的专注凝神模样,或许根本没注意方才自己说了什么,话由心出,没有过脑。
又是半个时辰后,楚华年重重叹了一口气,看着纸面略有所思的问:“这到底是什么?”
陆忘川答道:“九五契书,从段重殊房里偷出来的”
楚华年找了一张纸写下两行字递给他,面色深沉的让人难以看透。
陆忘川接过去一看,白纸黑字八个迥劲大字。
晋门翘楚,
江郎才艳。
晋门翘楚,江郎才艳——
九五契书——
帝王天命,先楚,后江。
“……什么意思?”
即使楚华年把天书破解,陆忘川也看不懂其中奥秘。
“楚?说的是楚王爷?”
陆忘川沉思道:“楚王爷的天命早已断了,难不成是你爹,晋王?也不对,晋王爷……”
说着,他双眉霍然一展,抬头看着楚华年道:“师兄,是你吗?”
楚华年抿了抿唇,说:“我怎么知道”
不管是不是他,当他反噬天魔时,‘楚’已亡了,不然何来‘江郎才艳’。
陆忘川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也由此确认了若是没有三年前晋王府抄家之难,下一任天子,就是楚华年。
然而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天命’这种东西,非凡夫俗子所能揣测,不然还要这九五契书,四大玄宗做什么。
当务之急是找出这位‘江郎’。
两人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读到了一个人的名字——江铖。
虽然只是推测,但是按此人的权位,夺朝称帝只是假以时日。
由此一来,方能说的通了。
陆忘川把卷轴慢慢收起,问:“师兄,你想当皇帝吗?”
楚华年面露一丝无奈的笑意,摸了摸腰上陈旧的腰带,道:“不想,如果雨棠的死也是应了这句预言,真是太不值了”
陆忘川把卷轴放进衣襟:“那就不做,反正你也做不成了”
晋门翘楚,江郎才艳。
九五契书——
也就是说,从头到尾段重殊都是一个知情人,而且是一个作壁上观扮作局外人的知情人,他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穆家庄和晋王府双双灭门,履行了大法师的职责,却抛弃了作为一个佛,一个人的仁慈。
九五契书,山河契书,还有乾坤秩法,这些亘古不变的律法当真那么重要吗?或许它们能够维持三界的和平和天地的运转,但也造成了一桩桩一件件的悲剧,洛雨棠和穆有才不正是如今世袭专权统治下的牺牲品吗?
偏见与不公就是如今世界的生存律法吗?未免也太过畸形可笑,千万年前老祖宗为后人拼杀争取到的自由平等的根基,如今快要被诸神榜上的神宗大家们败坏光了,不光是神,更重要的是人,当‘人’被蒙住双眼,堵住双耳,拨出舌头,教你耳不能闻,眼不能看,口不能言,做一个专权统治下的活死人,统治者所统御的河山也就会变的支离破碎,百孔千疮,而那些神宗所做的事就是立于岌岌可危的高墙下,不顾墙到万人推的民心,不看崩塌离析的破烂河山,只为了维护天道律法,只为了维持和人皇的交易,只为了千百年后的宗祠神龛,只为了后人的顶礼膜拜,只为了现时的因,不顾后世的果。
最伟大也是最自私的统治阶层,他们是将世人蒙蔽,欺骗的罪魁祸首,杀人于无形的刽子手。
于是乎,陆忘川把早已深藏心底的决议说了出来。
“师兄,咱们反了吧”
反正这世道已经容不下你我,不反了他还等什么?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句话真是没错,已经没什么可失去了,也就没什么好顾及,没什么不能做的了。
小师弟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完全在他意料之中。
楚华年问:“怎么做?”
陆忘川道:“毁了山河契,重置十方封地,四位玄宗占据天道制高点那么多年,是时候给你我一个机会了”
他离经叛道,想毁灭所谓的天道政法,这些楚华年虽不敢与其同侩,但还能拿理解,可是这重置十方封地???什么说头。
小师弟没上没下的点着他说:“笨啊你,把天地搅乱了却不治理,终究唇亡齿寒,这种害人害己没脑子的事我不干,自从开天辟地以来,哪一套秩法不是人创的?包括这十方封地,不过也是将万里河山与阴曹地府分封压制,制定乾坤的一种手段,既然他们创造秩法世袭专权,我为什么不能?”
楚华年一脸不信任的看着他,说:“忘川,师兄有话就和你只说了,就你现在来说,你还真不能”
陆忘川:……
难为他把戏台子搭的这么高想和他携手唱一场大戏,奈何这厮只是个拆台的。
“反正我的名声已经臭了,失败了顶多遗臭万年,你就说和不和我一起吧”
楚华年无言抬头望屋梁,良久悠悠叹口气。
“我本是皇庭后裔,晋门翘楚,本应据诏书封王,得良顷在案,良人在侧……”
陆忘川很无情的把他拉到现实:“你现在不是小王爷了,是人人喊打的魔修,还不肯与我为伍吗?”
楚华年很糟心的看他一眼:“我知道,哪个说我不肯了,跟你反了就是”
陆忘川瞬间变了脸,嘻嘻笑道:“谢谢师兄,放心吧,我不会亏待你的”
楚华年更糟心了,心说这话听起来怎么像是骗良家妇女上梁山,我有这么不中用吗?
“你把九五契书偷出来,段重殊一定料是你,九五契书失窃,没准三生老祖还会降罪与他,到时候他若恼羞成怒要将你治罪,怎么好?别招惹他,赶快还回去”
陆忘川十分狼心狗肺的说:“降罪就降罪吧,卸了他的神职最好,反正是个假佛”
楚华年:“……忘川,你真不是东西”
陆忘川:……
这是他亲师兄。
☆、路漫漫修其远【六】
入了夜,江红菱就醒来了,江红菱一醒,楚华年就从屋子里退出去了,瞎子也看的出来陆忘川对这位江姑娘比较看重,是以后的弟媳也未可知,他也就成人之美了。
月下老榆树亭亭如盖,晚风吹来树叶沙沙,听起来倒像是一首寂静又忧伤的调子。
楚华年坐在江华之前修琴的地方,百无聊赖的拿起桌子上剩下的边角余料把玩,垂着眼睛,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东面的房间忽然传出动静不小的响声,随后就是江华的怒吼:“你骗我?!你竟然骗我!”
若此人不是在自导自演唱独角戏,那么只能是冲唐鹤去的了,也就是说唐鹤也醒了。
他抬眸朝江华的房间看了过去,稳稳当当的坐在石凳上,没有动作。
有时候,他都很摒弃自己,杀夫灭门之仇本应让他与江华屋中之人不共戴天,拼一个你死我活才好,但是,他的仇恨当真没有那么浓烈,起码对唐鹤这一为人所用的棋子,他其实并不恨他,只是悲哀与无奈,甚至还有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如今的世道已经足够的险恶无情,那就能善待且善待吧。
原来世间真有那么一种人,他们善良且仁慈,他们的心会在一次次的创伤后变的更加柔软,而不是坚硬无情。
吵什么吵……
楚华年心想,还有人惹你生气,且珍惜吧,还吵什么……
江华闹出的动静挺大,陆忘川闻声出来了,站在榆树下观望了片刻。
“他们怎么了?”
楚华年不以为然道:“狗咬狗,江华闹起来了,不知道为了什么,你过去看看”
思索再三,陆忘川迈步走了过去。
门是虚掩的,轻轻一推就开,陆忘川站在门口没有擅自进去,看了看里面的情景。
唐鹤确实已经醒了,不过看来被他一剑伤的着实不轻,此时正气息虚弱的坐在床头,身上更换过的衣裳上已经冒出了大片血迹,眼上蒙着白带遮住半张脸,脸色惨白的像一张没有生命力的白纸。
“既然你听的到,那就是也能说话了,好的很,那你给我一五一十的说清楚,把你瞒着我的事都说清楚!”
江华站在床边如此喊道,脚下碎了一只茶盏。
唐鹤听的到?
陆忘川微微皱眉,三年前他在东风里时尚且被封五感,犹如一具空壳,怎么此时江华却说他听的到?
难道说有人助他?
一个颠沛落魄,堕入鬼道的琴师,谁屑于。
“别装死!”
江华又喊起来了。
“方才我倒茶烫了手的时候你不是有反应吗?!怎么这会儿又开始装死了?!”
吱呀一声,陆忘川开门走了进来。
江华很是火大的回头去看,与此同时陆忘川看到唐鹤也微微侧首,似乎确实是听的到了。
“你来干什么?”
江华说:“滚蛋!”
陆忘川无视那一串行走炮仗,走到床边停下了,抬手朝唐鹤作揖道:“唐先生”
唐鹤微微向上抬了抬头,缓缓抬手还了一礼,素白的里衣随着他的动作向□□滑,露出贯穿他右肩琵琶骨的钉魂锁。
江华见状愣了一愣,随即更为恼怒:“我就说你听的到!还跟我装什么装!”
虽然气势磅礴,但是没人理他,唐鹤依旧静静靠坐在床头,遗世独立的模样。
陆忘川掏了掏耳朵,继续说:“在三里庄我伤了先生,在此先向先生赔罪,但是先生三年前于东风里乱葬岗招魂,致使穆家庄和晋王府两家灭门,如今又统领穆家庄死尸鬼兵,虽说先生身不由己,受人驱使,但先生是否也欠我们一个说法”
唐鹤抬了抬手似乎想打手语,又发觉无人看的懂,于是踌躇再三,没有雪色的唇角抿动几番,干涩低沉的男声从他唇齿间飘出,似乎是很久不曾说话,连如何发音都忘记了。
“……阁下可是陆公子?”
陆忘川说:“是”
江华听到他说话,神思一晃,整个人都征住了。
唐鹤再次坐在床上朝他弯腰行礼:“多谢陆公子解我内府中五感封印,多谢”
陆忘川:?????
难道说那道剑气打入他的内府,重伤他的同时也阴差阳错的打破封闭他内府 的封印?
这也太巧了,可得千万瞒着楚华年。
江华听的这话,看陆忘川的眼神都变了,似乎从看一个狗蛋到看一个龙蛋。
“啊哈”
陆忘川没头没脑的笑了一声,道:“不客气,举手之劳而已,嗯……那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当年指使你招魂的人是谁?如今又为何在三里庄做下命案”
唐鹤的气息还很虚弱,缓缓道:“时过境迁,也就没什么不好说了,当年无音门百位琴师遭山魔屠杀,非我所做,而是楚王爷”
江华道:“你直接说是楚王爷不就好了,何必躲了这么多年”
唐鹤没回他的话,这让江华心里又添了一把闷火。
想他歇斯底里咆哮了许久,唐鹤尚且对他不置一词无动于衷,现在陆忘川一来,三两句话就让他知无不言……
哼,简直可恶!
于是江华看待陆忘川的眼神又从龙蛋变成了狗蛋。
陆忘川只淡淡道:“先生继续说”
从唐鹤的口中,他们终于得知了这一段悲哀往事的始末。
几年前,无音门琴师唐鹤名誉天下,一曲‘镇魂’更是在玄门中崭露锋芒,又在乱葬岗御琴镇百鬼,平息东风里之乱拔得头筹,早已名满天下无人不知,得世人追崇的同时也受歹人惦念。
楚王爷看中他不凡的修为,想要将其归为己用,而唐鹤是朗月清风,淡泊名利之潇潇君子,不愿涉足政权斗争。
楚王爷确实不达目的不罢休,心狠手辣且无所不为之人,被唐鹤回绝后恼羞成怒,将山魔引入无音门屠杀百位琴师,独独抓走了唐鹤。
“狗贼,只要我看到你,就会想起无音门尸骸遍地,怎会为你卖命!你若不杀我,终有一天我让你血债血偿!”
楚王爷却没有杀他,而是挖去他的双眼,在他内府中打入一道封印封住他的五感,让他变成一具没有知觉的活死人,笑吟吟道:“现在你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能否留在我身边,为我卖命了?”
后来炼鬼道,招魂,也是他无可奈何,不得已而为之,纵然可怜,但也有罪。
江华听他说完,迟迟感到自己手脚冰凉,于是搬了一把凳子坐下了,没有再咆哮,没有再歇斯底里,而是难得的平静。
“三里庄命案,也是楚王爷吩咐你做的?”
陆忘川问。
唐鹤缓了缓,继续说:“东风里招魂是他第一次放我下山,法成后我就逃了,避开他的眼线,在人间游荡了许久”
看来他依旧有什么难言之隐。
于是陆忘川换了个问法。
“你肩上这把钉魂锁,是怎么来的”
这阴司刑具太凶恶,钉在生人身上无疑是将其变为一具傀儡。
唐鹤:“……一个老槐道人”
老槐?
只有修心魔入道的修士会被称为老槐,一具空心老树皮,没有意识更没有思想,连凶尸都不如,又怎会伤及唐鹤?
唐鹤道:“不是一般老槐道人那么简单,他——不吞心魔,食生魂,所以有灵有体”
“谁?”
“在下目盲,看不到他的相貌”
陆忘川笑了一声:“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就受他驱使,残害人命?活的也是窝囊”
他的忽然变脸在江华预料之外,这才发觉一直以来不显山不露水的陆狗蛋公子,也是个两面三刀虚伪狡诈之徒。
江华说:“你够了,不许我议论你师兄,现在却来折辱他,公平吗?”
陆忘川难得和他针尖对麦芒,道:“和他比起来,我师兄算是清白无辜的了,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倘若他今晚走出这个门,还会有人庇护他吗?能不能活命都成问题,如果我是他,抵死不愿受人操控,拼死了落一鱼死网破,就算死也干净利落”末了又道:“唐先生,我本敬你是君子,原来不过是贪生之辈”
唐鹤脸色煞白,抿唇不语。
江华站起来的时候浑身都在颤抖,指着门说;“出去,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身份吗?师姐早就告诉我了,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哪里轮得到你来装腔作势!和你那个魔修师兄给我滚!”
陆忘川眼中闪过一丝波纹,不再逗留,走了。
唐鹤忽然在他身后说:“陆公子,日后我定会送与令兄刃下,以死谢罪”
陆忘川打开门笑说:“如此最好”
楚华年还坐在老榆树下,手里拿着一把刻刀和木料,不知在忙活什么。
“师兄,走了”
陆忘川说。
楚华年问:“该问的问清楚了?”
“差不多了”
楚华年拍拍掌心的木屑,起身把一个圆滚滚的小东西放在他手里。
“拿着玩吧”
陆忘川一看,躺在手心里的是一个拇指大小的兔子,一个木雕的兔子,圆润又敦厚,圆乎乎的说不出的机灵劲儿,三瓣嘴活灵活现。
两人并肩走出这方院落,在寂静无人的月下石板路上渐行渐远。
“哎呦喂我的天”
陆忘川乐的合不拢嘴,把玩着兔子问:“是你刻的吗?什么时候学的这一手”
楚华年背着手笑道:“没事干用来消遣,慢慢就炼出来了”
陆忘川懒洋洋的挂在他脖子上,扔着兔子说:“师兄,以后我护着你,你也别嫌弃我,咱俩就相依为命吧”
楚华年:“……行吧”
☆、横眉冷对千夫指【一】
不受待见的陆忘川就这样带着他那讨人嫌的废柴师兄潇洒的走了,江红菱再度醒来时这方小院里只剩了江华一个人。
江华坐在树下看着是桌上凌乱的木料发怔,面色青白双眼失神,不好看极了。
江红菱问他:“人呢?”
江华双唇抖了抖,说:“走了”
末了咬牙骂一声“混蛋!”
如此指代不明,都不知他骂的是谁。
江红菱无言走到他身边,一向清朗的眉眼此时孱弱病倦。
她叹了口气道:“子渊,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陆公子他不是奸诈之人,要么,我怎能活到现在呢?”
江华低下头,许久没说话,再度抬头时,骄傲如他般的八尺男儿,双眼竟然红了。
“师姐,我看到了,看的清楚,他的双眼确实被人挖了,心口钉穿了一把钉魂锁,如果没有二牛阴差阳错的救了他,他到现在……都是个傀儡,别说是我了,连他自己都想不起是谁”
说完握起拳头狠狠砸在石桌上,只说了一个字:“楚!”
江红菱无言许久,如长姐般轻抚他的肩膀,说:“子渊,楚家已亡了,唐鹤就是凶手啊”
江华赤红的双眼一滞,江红菱已回房了,一刻钟后换上一身简练的武服出来,即将再次踏上远途的行装。
“他为我引尸毒,我不能不闻不问”
知恩必报,情深义重的侠女牵着马走出院子。
江华肚子坐在寂寥的树下,只觉得葱郁的伞盖顿时无比萧条,似乎是秋风杀近了……
渐凉的秋风吹开东厢房,房门轻轻吱呀,然然而屋内只剩一片海摔烂打过后的狼藉,已经空无一人了——
唐鹤并未走远,一个时辰过去,他知道了城镇外的一座小山坡。
鬼道琴师背着柳琴,琴头有一道明显的裂痕,可以看出已被人静心修理过,甚至极其有心的刷上了一层木漆,又磨了光,但是那裂纹,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抚平了的。
唐鹤尚还伤着,受了陆忘川剑气所伤的心口此时泛着血丝,浸透他单薄的素色衣袍,双眼绑着的白带也隐隐透出血色,像是空旷的眼眶中流了两道血泪——
他脚步踯躅,负着琴艰难行走。
“师傅,师傅!”
从他身后跑来一位着粗陋衣裙的女子,那漂亮的女子拿着一把从河边采来的野花,久未打理而乱糟糟的发髻上簪着一朵粉色花朵,兴高采烈的逐渐跑了过来。
她衣衫粗陋,发髻蓬乱,但掩不住面孔的精致,天真烂漫的像一位少女。
“师傅你看,我刚才洗脸的时候看到河边有好多花啊,开了一片可好看了!你看!”
如今她心智不全,也就意识不到唐鹤的双眼已失,兴冲冲的把野花在他眼前慌了一圈。
“师傅你看,是不是可好看了比簪子还要漂亮呀!”
她腰间别着一支紫箫,据说三年前唐鹤从东风里带出一位鬼修巫女,收为徒弟,佩以紫箫。
被世人不耻的称为——东风巫女。
唐鹤把她的手轻轻按了下去,打了几下手语。
不要玩闹了,赶路要紧。
穆瑾岚把花收起:“是呢,师傅我们快点走,就能早点见到——呀!集市!师傅你看,前面是集市啊!”
说着抚掌痴傻笑道:“我要买一个根簪子,要漂漂亮亮的才行呢!”
昔日风光无限的穆家庄大小姐,如今却落得个……真是,世事无常呵!
唐鹤听了穆瑾岚这句话,便依着她下山赶集。
到了人来人往的集市上,穆瑾岚却不见了活泼烂漫,而是畏畏缩缩的躲在唐鹤身后,紧紧的抓着他的袖子,探着脑袋小心翼翼的观看左右的街景。
唐鹤带着她在人群中穿梭,微微张开双臂把她护在身后,尽量没让过往的人碰到她,穆瑾岚心性大改的这几年中不知经历了什么,让她变得极其惧怕人群,但是这一次她却忍着心头的恐惧,想来为自己挑一根女儿家点缀容颜的首饰。
一阵胭脂香味传来,她探头望去,只见前方一个摊子上摆满了胭脂水粉,金簪玉钗。
穆瑾岚双眼一亮,小跑过去停在摊铺前观看,目露灼人的渴望。
小贩上下打量她一眼,便哄她走人,那语气神态仿佛是在赶一个乞丐。
“有钱吗你!”
穆瑾岚摇摇头,又惧怕又紧张,扯着自己的衣襟说:“我,我和你换呀,我有好东西”
小贩伸出手:“什么好东西,拿出来看看”
穆瑾岚连忙掏出采来的一把野花放在小贩手里,喜滋滋的说道:“你看,好漂亮呢,换一根簪子好不好,就一根”
“这他妈什么鬼东西!”
小贩把花往她脸上摔去:“滚蛋!”
穆瑾岚被人往后拉了一把,那把花也就没摔到她的脸上。
唐鹤把她护在身后,面对小贩抿动了一下唇角,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小贩一愣,然后指着他们大笑:“诶!大家伙快看,一个瞎子!一个傻子!瞎子带着他的傻婆娘赶集来了诶!哈哈哈哈哈——”
四周响起行人的笑声。
穆瑾岚埋着头躲在唐鹤身后,揪着他的袖子。
唐鹤面上看不出喜怒,在人群中无言僵立片刻,然后解下背上的柳琴,竟是想要将琴头上的明玉珠取下……
珠莲并蒂,芙蓉依旧,但明珠蒙尘——
“你这人怎么这么无礼!”
人群中忽然走出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少女臻首峨眉,肤白貌美,一身鹅黄色衣裙,眉眼灵动目光皎洁。
少女很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女气概,对小贩娇喝道:“不过是一根破簪子,谁稀罕你的烂东西了!还这样羞辱他们,呸!简直不要脸!”
小贩见被这么漂亮的小姑娘骂了,涨红了面皮争辩了几句。
少女风风火火的走上去把一颗银锭子拍在他面前:“睁开你的瞎眼看清楚,姑奶奶能不能把你的摊子买下来!”
说完瞪他一眼,拿起方才穆瑾岚选中的玉簪回身道:“不要钱,我送你的——咿人呢”
唐鹤已带着穆瑾岚离开了,因为他察觉到人群中又挤进来了一个人,来人的内功步伐都是他所熟悉的。
赫连羡背着大包小包满头大汗的挤进人群,双手还拿着满满当当的各种点心小吃,气喘吁吁道:“阿珺姑娘,你怎么不声不响的跑到这儿来了”
阿珺歪了歪脑袋,别提多可爱了,“我见这边热闹,就过来了,呀,我来帮你”
赫连羡怎会让她动手,简直被她迷失了心魄,恨不得连路也替她走了。
挺起胸膛道:“没事没事,一点都不沉……这些人围在这里干什么”
阿珺气愤道:“他们都是坏人,欺负一个姐姐和一个盲眼先生”
赫连羡擦擦汗,四处张望:“盲眼先生哪儿呢”
“被他们赶走了”
赫连羡笑说:“那就先这样了,天色不早,咱们先找个地方住下吧,明天赶路”
于是阿珺和他一起进了一间客栈,赫连羡给他一见钟情的心上人要了一间最好的上房,自己住在了她的隔壁。
“赫连哥哥你真好”
阿珺在房间里跑了一圈,乐颠颠的说:“除了爹爹和山主,你是我下山来遇到的第一个善人,山主算的没错,让我跟着在青龙山下看到的第一个人走,果然高明!”
赫连羡一听,浑身的男儿豪气立即开始澎湃,恨不得在房里刷上一套剑法。
“哈哈,没什么,有幸得识姑娘,是在下的荣幸”
两人在客栈歇了歇脚,入了夜后这里的街市异常的热闹,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阿珺是闲不住的,更别说她本就是小孩子心性,初次下山对什么都好奇,入了夜就拉上赫连羡闲逛去了。
陆忘川和楚华年也是踏着夜色走入这座小城,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两个时辰前追到他们的江红菱。
江红菱的身子还虚弱着,追上陆忘川时浑身一松劲儿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于是头一号病号就又从陆忘川变成了她。
此时江红菱坐在马背上,陆忘川在下牵的缰绳,后面还有苦逼的孤身寡人楚华年一个人牵着两匹马跟在他们身后。
一行人就这样进了小城,慢悠悠的走在夜市上,寻找落脚的客栈。
白天时,江华说,师姐早就把你的身份告诉了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哪根葱!
所以陆忘川也就不再对她有所隐瞒,交代清自己就是九微派孽徒后,听她去留。
当时江红菱笑了笑,也许是伤了,她的笑容竟有些盈盈纤弱的意味,极少显露的少女风韵。
“我知道的,从我看到你的那把剑后,我就知道你绝不是等闲之辈,我在家父收藏的一本画集上看到过你的剑,叫做封尘,是遗失已久的上古神器,被……聂华阴找到后用来修魔道,也就成了一把魔剑,聂华阴死后这把剑也就不见踪影,现在出现在你身上……不会是巧合”
江红菱省略了许多如何猜测到了他的身份,只是猜准了他这个人,并把宝压在他身上,现在看来无疑她压对了。
那些事,既然她不提,陆忘川更是不会主动提起。
“羡师弟曾说过,当年在桃鄔山,你和一位姓穆的寡言少语男子同行,那人可是……穆家少爷”
陆忘川牵着缰绳慢悠悠的走在街道上,看了几眼路旁的琳琅满目,迟了许久才说,“是,那是我穆师兄”
穆师兄……
当这三个字从他口中顺理成章的出来时,真是久违了……
陆忘川回头望了一眼亦步亦趋的楚华年,蓦的笑了:“他也是我师兄”说着扬声道“师兄,身上有银子吗,咱们得找个地方落脚啊”
楚华年瞪他一眼,心说你娘的,和知己红颜潇洒快活的时候怎么想不到老子,他身上除了这身衣服外就没其他值钱的东西了,让他拿钱不就是让他去卖身吗
小师弟真是越来越缺德了!
但是小师弟坑起师兄可是一点不手软,暂且放开缰绳就去掏楚华年的衣裳。
“还有没有别的值钱物件儿了肯定有,你到了那儿都不会委屈自己一身臭皮囊——这身衣服不错诶,当铺能收吗呀呀呀!袖口还鎏了金丝!”
楚华年:……
他何止是缺德,简直是缺了八辈子的德。
“你给我松开!”
“你小气!今晚咱们住哪儿去我还病着呢!”
“那你去死吧!别逼我揍你!”
“呦呵,那你试试!”
江红菱:……
其实她有钱啊——
陆忘川犯了小时候的臭毛病,像小时候从楚华年怀里掏小玩意儿一样扯他的衣裳,状况之激烈险些让楚华年晚节不保……
于是他就没察觉一抹鹅黄色身影像一阵风一样转眼就吹到了他身边,而且一把将他抱了个结结实实。
“爹爹!啊啊啊爹爹啊!终于找到你了!”
陆忘川:……
正在抢钱又一次喜当爹的这位浑身一僵,如遭雷劈,半晌才捏着僵硬的脖子去瞅这个“投怀送抱”的……女儿。
☆、横眉冷对千夫指【二】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三年过去,当日托付在十步山的小狐狸,今日也恍然如一位少女。
陆忘川看着她的眉眼,又是一阵无言的感慨……
阿珺交给他一封信:“爹爹,山主大人托我转交给你”
信封上了了几字——忘川君亲启。
打开这封信之前,他已料到这封信的含义,打开一看,果不其然,上书一首绝句——
琴外萧瑟意,
归期未有期。
衣冠消白骨,
还望祭头七。
——呈陆兄,寄萧郎。
萧郎,萧君子……
“山主的身子越来越不如从前了,苦苦挨过了去年冬天,打今年开春以来,竟是连站都轻易站不了,他让我下山时说以后恐怕照料不成我了,就让我来寻爹爹,山主他恐怕……”
阿珺眼眶一红,低头哽咽,说不出话了。
赫连羡连忙送上手帕,笨嘴拙舌的安慰道:“这……生死有命,莫伤心了”
阿珺一听这话,想起纯骨待她的种种好,更是悲从心来,趴在他肩上失声抽泣。
衣冠消白骨,还望祭头七——寄萧郎。
陆忘川把信装好,低不可闻的叹了声气。
他托他给萧君子带句话,勿忘头七祭故人,可是至今他也不知道萧君子的去向,萧君子真身被葬在三生葬地,他留在外的最后一缕魂早已下落不明,没人知道这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去了哪里。
纯骨,不,柳先生,你所托非人矣。
眼看阿珺哭的这么伤心,陆忘川多少有些不忍,毕竟应了她这么多声“爹”,更何况她身体里还宿着他的命主星。
对不住这丫头啊——
“好了好了不哭了,我看看你变成什么样子了”
陆忘川笑着抬起她的下巴,拇指勾掉她脸上泪水,啧了一声:“十步山风水不养人么,长残了”
阿珺推他一把,又哭又笑:“爹——”
“叫爹不是”
陆忘川道:“把眼泪擦了,不准哭”
阿珺果然不再哭了,目光晶亮的看着他。
这时候楚华年和江红菱开门走进来,江红菱验过赫连羡带来的解□□,才给他服用。
“先吃上一颗,这药太烈,若没有效用 ,只能择其道而了”
陆忘川看都没细看那碧绿的小药丸一眼,接过去和水吞下了。
楚华年见阿珺生的俊俏又有灵气,便逗她。
“丫头,叫舅舅”
阿珺扭头去看陆忘川。
陆忘川点点头,心道这厮放着便宜不占就不是楚华年了。
阿珺甜甜的叫了一声:“舅舅”
楚华年乐颠颠的应了一声,把腰上坠的紫玉牌扯下来送她当见面礼了。
赫连羡一看这情形,立马对楚华年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气神。
这可是他未来老岳丈的师兄啊,是要跟着阿珺叫舅舅的!
赫连小公子脓包没有的一个优点就是,看待谁都不带着高人一等的优越等,玄门世家和魔道散休在他眼中没什么差别,都是为在世间立足,混个活命罢了,吃饱了没事干成天搞阶级对立吗?
所谓人怂志短,头脑单纯,说的就是这种人了,在如今的世事格局中,真是——难得糊涂。
“前辈”
赫连羡殷勤的给未来岳父递上一杯茶:“喝水,不烫了”
还从没得人如此献殷勤的陆忘川自然知道他醉翁之意在何处了,这傻小子把心事都写脸上了啊。
那一脸“前辈您看我不错吧,把阿珺交给我您就放心吧!”的表情,真是傻子都看的出来。
陆忘川还真有点看女婿左右不顺眼的别扭劲儿,接了他的茶放回桌子上,说:“你带阿珺去弄点吃的”
“诶诶诶”
巴不得多表现的赫连羡,一听这话立马就哄着阿珺出去了,直奔最好的酒楼想把满汉全席都给他老丈人搞来!
把两个插科打诨的小辈儿支走,三人立马商讨前路行程。
“方才听羡师弟说,三方玄门认为是楚公子将三里庄上下数百口人杀害,目前正赶往白鹿涯追踪尸体下落,不日将到”
楚华年早已习惯了所到之处人人喊打,被栽赃诬陷也不是一次两次,基本上这种找不到真凶的屎盆子都自发的找上他,陆忘川又带着他从蓬莱山逃出,如今更是有理说不清,哎……点儿背啊。
“他们不是还以为我师兄和唐鹤是一伙的吗?”
陆忘川嗤笑一声:“一个个肩膀上顶的夜壶吗?还真想的出来”
“算啦——”
楚华年自己倒是满不在意,磕着瓜子说:“他们还说我是萧君子的走狗呢,说就说去吧,咱们谁也挡不住别人背后泼脏水嚼舌根”
江红菱眉宇不展,忧心道:“也不知三里庄死尸为何会被运往白鹿涯,白鹿散人的失踪会不会和此事有关?唐鹤一直和江华在一起疗伤,又是谁在运尸”
“你信得过唐鹤”
陆忘川道:“前几天无论我如果逼问,他都不肯说出三里庄生魂被吹紫萧的人带去了那里,和江华待在一起,你又怎知不是一出调虎离山计”
江红菱一愣:“你是说,他拖住江华,运尸收魂”
陆忘川点头,语出无情,却是一语中的:“只有江华可以在招魂上与他匹敌,前几天他没趁机杀了江华,已经是法外开恩,那天我擅自进入东厢房,正是看到唐鹤手中聚气,起了杀心,只是江华被冲昏头脑,察觉不到了”
他这话所言非虚,绝非空穴来风,当日他在门外之所以擅自闯入的原因,正是看到江华分神看向自己时,唐鹤在掌心聚集内力,现出杀意。
江红菱的情绪蓦然变的激动,握拳捶在桌子上,愤怒道:“子渊如此真心待他,他竟然……可恶!”
陆忘川却不认为他有多么可恶,反倒是江华,太痴——
自己个嗑瓜子嗑的热闹的楚华年装哑巴哑了许久,忽然说:“忘川,你说唐鹤口中那位控制他的老槐道人,确有此人吗?”
陆忘川把他嗑好堆在桌子上的一小堆瓜子仁一股脑的全拢走了,说:“我看是假的,且不说老槐此道无人屑于修炼,就算有人炼,十个里面有九个半都是食心魔,然后被心魔反噬,没灵没体,不人不鬼的东西,连天魔都高他一等,谁会炼再说了,唐鹤说那老槐不食死灵食生魂,乖乖,他也得吃的下啊,没有千八百年的修为精魄,反倒会被夺舍,你放眼天下间瞧瞧,谁有这个本事”
说完补了一句:“除了萧君子,他的本体在三生葬地,不可能堕落到给心魔当佴食”
那人情深意重,所做的一切只是为找回柳思归的佛骨,救他的性命而已,自然不可能让自己变成一颗空心老树皮。
话说到这儿,三个人基本已经断定唐鹤是在扯淡了,没有什么神通广大到没有噬其本心,意志尚存的老槐道人,唐鹤早已不是昔日朗月清风的无音们琴师,他设计杀人,撒谎开脱,妥妥当当一位鬼道琴师。
任谁都无法为他辩解,江华也不能。
陆忘川当着江红菱的面直言不讳道:“师兄,上次放他一回是还江华的情,下次再不会了”
没一会儿,楚华年又磕了一小堆儿瓜子仁,漫不经心道:“嗯,不放他了”
说完把瓜子仁拨到手里,摇摇摆摆的出门了。
“丫头,看舅舅给你弄了什么好吃的……你俩上房顶干什么?赫连小子你把我们家闺女送下来!”
陆忘川默默的捡手里的瓜子仁吃,心说这画扇逗鸟,游风闲月的小王爷心性什么时候能改改
如此没有忧患意识,真怕他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这几年他能好生生的活着,当真是老天开恩了……
第二天,一行人简单收拾一下行装,继续赶路,要想洗刷楚华年的罪名,他们必须在三方玄门之前赶到白鹿涯,查明其中阴谋,才能获得一星半点的话语权。
然而此时的陆忘川多少还有些心存侥幸,他全然不知三方玄门已经对他恨之入骨,恶之蜇心,只恨当年怎么碍于段重殊的阻拦绕他一命,才让这个孽障重回人间,为非作歹。
九微派欺师灭祖迫害同门的孽徒,陆忘川还活着,这一消息不胫而走,转眼间传的满天下皆知,且他和他那魔休师兄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作乱三里庄杀生修道这一謬言也是三人成虎,闹得风风雨雨。
三方玄门广发悬赏令,将陆忘川和楚华年的画像悬挂大街小巷,号召天下修士诛杀此二人,为民除害,其中更为九微派仙长带头教唆鼓动,开出黄金万两征讨他们的头颅,一心想要集结天下英雄侠士捉拿孽徒,好清理门户,重表门楣。
一时间天下修士趋之若鹜,拿了二人的画像四处追查,有为了名的,也有为了利的,总之热闹的很。
这么一来,陆忘川这三个字可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了,比之当年的剑圣段重殊,也无不及啊。
“凭什么你的赏金比我高那么多”
楚华年凑在他耳边低声问。
陆忘川想了想,道:“你是好人呗”
楚华年:“又挤兑我,就不该问你”
陆忘川摸摸鼻子,心说我这回是当真冤枉啊。
阿珺看着左右街道上糊满墙的画像,愤愤道:“太过分了!我去把那些狗皮膏药都撕下来!”
“姑奶奶!”
赫连羡连忙拉住她:“可不敢冲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咱们赶紧赶路要紧”
“可是你看我爹的画像被挂的那么招摇,太不好看了!”
陆忘川牵着马说:“挺好啊,就那么挂着吧,把我画的挺英俊”
阿珺撅着嘴巴,气冲冲的不知跟谁赌气。
陆忘川悠悠看她一眼,继续赶路,没说什么。
“阿珺妹妹”
江红菱贴心的递上一捧松子糖,笑道:“别上心,只当它们不存在”
不料阿珺却一把拍翻了她手里的糖,满脸委屈道:“不要你管!你是个坏女人,哼!”
江红菱不由得一愣,低头看了看散落地上的松子糖,没说什么,蹲下去一颗颗捡起来。
突发这一变故,街道上慢悠悠前行的队伍停下了,赫连羡连忙蹲下帮着江红菱一起拣,嘴里不住的替阿珺向她道歉。
“阿珺”
陆忘川轻飘飘道:“你干什么,江姑娘给你东西,你不要,好好还回去不会吗?耍什么脾气,向江姑娘道歉”
阿珺的性子虽有些娇纵,被纯骨惯坏了,但她心性善良,心无杂质,不是什么无理取闹的大小姐脾气,这一回对江红菱如此不客气是有原因的。
那就是因为她看出了这位漂亮潇洒的江姐姐和陆忘川交情匪浅,甚至可以说是红颜知己,陆忘川和她说什么话时总要把自己支走,反倒和她无话不说,就连他每天吃的药都是只有她有,怎能叫阿珺不醋意大发。
那可是她爹啊,江姐姐又不叫他爹的!
“我不!”
阿珺扭过头,眼睛里泪汪汪道:“我不爱吃甜的!”
“那就算了,不爱吃咱们就不吃了”
江红菱捡了糖站起身,如此笑道,然后转身想把松子糖喂给巷口晒太阳的大花猫。
“不爱吃甜的”
陆忘川眯了眯眼,还是轻飘飘的口吻,却让人倍感压力:“昨晚不是才吃了两盒藕粉栗子糕吗?这会儿就不了你不吃我吃”
说着扣住江红菱的手腕,把她手里沾了灰尘的的松子糖一颗颗捏起来塞进嘴里,嚼着糖说:“他人恩惠你可以不受,但不可辱”
江红菱被他扣住手腕,躲也躲不得,又不好此时涉足他和阿珺之间,明了陆忘川是想给阿珺一个教训,让她收一收肆意而为的心性。
阿珺看着他一颗颗的吃那些脏了的松子糖,又是羞愧又是着急,一时掉下了眼泪终于在他拿起最后一颗之前抢先拿走。
“呜呜呜爹爹,阿珺知道错了,我吃”
陆忘川却伸手挡住她的手:“不喜欢吃别浪费,我是当真喜欢这糖”
说着牵住她的手,拉到前面的一个小摊前,给她买了一根糖葫芦两包栗粉糕,然后把楚华年叫过去结账。
“你哄闺女,叫我付钱”
楚华年怨念着给了钱。
“也是你侄女儿啊,丫头叫舅舅”
被小吃哄的破涕而笑的阿珺转眼就眉开眼笑了:“舅舅!”
“谢谢舅舅”
“谢谢舅舅!”
“真乖,让你舅舅给你买几身新衣服”
“舅舅,给我买——”
楚华年忍无可忍的伸手打住他们这一唱一和,掏出钱袋垫了垫,认命的叹声气。
“给我小侄女儿买身新衣服的钱还是有的”
楚华年领着阿珺找成衣铺去了,边走边说:“别跟你爹学,他缺德大发了”
赫连羡亦步亦趋的追了上去。
“阿珺姑娘,我也给你买新衣服好不好啊”
陆忘川在后面默默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这一身穿了好几年的破袍子,都磨边拉丝看不出原本的料子了,还是三年前在金水镇买的,幸好是黑色的不显脏,要不看起来得穷酸死。
哎……真是不同人也不同命啊,下辈子投胎争取当个女人,起码有人给买衣服。
江红菱似乎看的出他在想什么,抿唇笑了笑。
“前面不就一家成衣铺吗?他们跑那么远干什么?咱们也过去看看”
陆忘川只好慢悠悠的跟在她身后晃了过去。
什么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就是啊,和江华厮混了那么久,不可避免的沾染上了江华身上的散漫慵懒气息。
原来阿珺忽略这里的原因是这家卖的都是男人的衣服。
陆忘川跟着江红菱走了进来,起了再敲楚华年一笔,混身新衣裳穿的歹念,在店铺里闲看了没几眼,就被挂在墙角处的一套衣服吸引住了目光——
那是一件简简单单的广袖长衫,料子不算很好,做工却很精致,袖口和领口绣着几朵凤穿牡丹,外罩了一件外袍,一泻而下,如月华流光。
不知不觉的,他走到这套衣服前,久久的没移开目光,双眼中迷蒙痛彻,似锁了一场深居院中的清秋大梦……
“……喜欢这件吗?”
不知何时,江红菱走到他身边。
陆忘川的眉心骤然一聚,然后掉头走了出去。
☆、横眉冷对千夫指【三】
楚华年陪着阿珺瞎逛别没忘了正事,买完东西后出了城继续赶路,往城外百里之外的白鹿涯赶去。
入夜之前,他们踏着烈焰乌金来到了白鹿涯山脚下。
白鹿涯是座仙山,此时却格外死寂,站在山脚下往上望,别说此地的神兽白鹿了,连飞鸟都不见一只,只有满山的树木绿的深沉浓重。
“看来白鹿散人当真是下落不明了,要不然他不会容忍他的封地无人看管,你们看,山脚下一个守山人都没有”
陆忘川走到长满苔藓的青石台阶上向上看:“而且已经许久没人下山了——赫连羡和阿珺留下看马,我们上去看看”
阿珺闹着要和他一起去,但不敌陆忘川的一个眼神,垂头耷脑的留在了赫连羡身边。
“她要是少一根头发,你们就别再见了”
上山前,陆忘川如此警告赫连羡。
赫连羡险些以死表忠心!
他们三人顺着青石台阶上山,一路上除了两旁的绿林,什么都没看到。
“白鹿涯果真是十大封地之一吗?”
楚华年抱着胳膊说:“也太冷清了,到现在连个鬼影都没看到,忘川,你想怎么破封?”
陆忘川把封尘剑上缠裹的烂布解开,露出这把魔剑的本来面目,抬头看了一眼即将暗下来的天色,淡淡道:“做星局”
“……能行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
江红菱在旁默默听着,不由得想起了当年在东风里乱葬岗上,陆忘川凭一己之力用扶星剑画天为牢,围星做局,一人独挡唐鹤,破其招魂阵法,他有极其厉害的手段,但却是反天地秩法与正统,不论对错,可行吗?
“师兄,你去找白鹿散人,咱们山顶汇合”
楚华年明白他这是要去摸点作阵了,点了点头就往山顶飞窜而去。
陆忘川提着剑踏进丛林,寻找此山的八荒六合。
江红菱紧紧跟在他身边。
“……忘川,你这是要干什么?”
陆忘川回眸看她一眼,低下头专心寻找坎位。
“看不惯封地律法很久了,重置十方封地”
“重置什么意思”
陆忘川抬起剑虚晃一周,道:“布下只有我才能牵制的法阵”
四大玄宗,三方玄门,他们统治三界的权利不就从控制十方封地而来吗?假如有一天十方封地不受他们所控,什么四大玄宗,算个狗屁!
“可是你——”
“嘘”
陆忘川示意她禁声,盯着脚下一点皱眉沉思。
这不是坎位,而是离位,也就是说此地的爻位被全部打乱了,竟能将六爻重置,这位白鹿散人是位深藏不露的卦师
但是陆忘川有办法让被打乱掩藏的六爻现行,他扬起剑在空中挑了一个剑花,此时恰好天色全暗,星子一颗颗的崩了出来,受他所召的星子骤然变的明亮异常,在夜幕中闪烁光彩,但是其中有一颗明灭不定,似一盏随时被风吹灭的明灯。
宫位与爻位相牵,八生门分配,死门却阴明不定,汜位有凶气!
陆忘川提着剑如一只猎鹰般飞起,几个起落间不见踪影,身后枝叶晃动。
江红菱赶到他身边时,只见他正蹲在一口荒废的枯井旁往里看。
“怎么回事?”
江红菱问。
陆忘川把前襟撩起来塞进腰带:“不知道,下去看看”
说完没有丝毫迟疑的纵身挑了下去。
江红菱也跟着挑了下去,刚一落地就听到背后一声“哎呦!”
阿珺揉着屁股爬起来,嘴里还在嘟囔着好痛……
“你怎么来了,快回去!”
陆忘川难得的变了脸,往常他可是扮成笑面虎蔫着坏。
阿珺笑嘻嘻的跑过去挽他的胳膊:“我趁赫连哥哥不注意,偷偷跑过来啦 爹爹别生气么”
陆忘川恶狠狠的瞪着她满脸的不善说明他此时多么的不爽。
这个赫连羡,还以为他靠得住!
然而现在在把阿珺赶出去已经不现实了,他不放心让她自己一人下山,只能先带着。
“出去再跟你算账!”
陆忘川狠狠点了点她的额头:“跟在我后面!”
江红菱把她向后拉了一步,哄孩子似的说:“你就走在中间,别怕”
阿珺从来不记仇,更何况是她无礼在先,朝她甜甜一笑也就把矛盾揭过去了。
这个枯井下果然有问题,地下是一道狭道,四周用石砖铺砌,光滑水湿,湿气浓重,三人压轻了步子往前走了百十米,终于走到狭道的尽头,豁然开朗,像是一座修建在在地下的府邸,几条石板路通往不同的深处,兔子窝一样让人眼花缭乱。
“好臭啊爹”
陆忘川一愣,这才想起她的鼻子要灵敏的多,忙问:“哪里臭指个方向给我”
阿珺捂着鼻子嗅了嗅,指向其中一条路:“太难闻了,我们出去吧”
话音刚落,只听空旷的的地下府邸中传来邦邦邦,像是打更的声音。
陆忘川一手拉住一个女人闪入石壁后,凝神听了听,发现并不很像打更声,更像是……木鱼声。
和尚怎么又是和尚!
低缓诡异的木鱼声转眼逼近,陆忘川握着剑走出石壁,两步走到来人的正对面把他拦住。
敲木鱼的和尚也停下了,光头戒疤,僧履僧衣,当真是个和尚只是他双目紧闭,面色青白,死气沉沉的很。
青面和尚将木鱼放在一边,不由分说的朝他冲了过去。
果真是少林寺的功夫,腿法高明毫无破绽,陆忘川没那个闲工夫以君子之风实打实的跟他过招,向后躲闪的几步中就已经挨了他好几脚,一根肋骨差点被他踹断!
难道说少林寺的和尚都是大力金刚腿吗?!
杀杀杀杀杀!
陆忘川双目一沉杀心骤起,在他变化多端快如疾风的弹腿中后撤一步变幻步伐,转眼晃出他的围攻圈,得瑕将长剑至于腰间旋身逼近他用力一扫,齐齐斩断了和尚的一条右腿,齐根切下。
和尚噗通一声摔在地上,转眼被血泊淹没,然而他不声不吭的摸到木鱼,还没来得及敲响就见一袭黑衣落在他面前,杀气凌凌如魔刹。
“你不是人”
说完这句话,陆忘川举起剑斩下他的头颅,两滴血液溅到他的脸上,妖异的可怕。
“……唔!”
阿珺头一次见到如此血腥的一幕,才要惊呼就被江红菱眼疾手快的捂住嘴巴。
两侧有骤然加急的脚步声逼近,且人数众多,陆忘川抬起袖子擦掉脸上的血,闪身进入石壁。
“走”
三人加快步伐,一路上避开来往的和尚,有惊无险的走到石路尽头到达一间高大宽阔的石洞,臭味也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原来三里庄的死尸被运到了这里……
三百多具尸体,如今血肉不再变成一具具皮包骨的干尸,身上并没有其他伤痕,似乎被吸食了血肉,不,并非没有伤口,他们的心不见了。
“忘川”
江红菱扒开一具女尸的衣裳,只见她心口有一处贯穿伤,似乎是被穿体而过,肋骨都被捅断了。
“女尸被挖心,男尸完好”
陆忘川看着被丢在地上任其腐烂的三百多具干尸,早已被蛆蛀食,此刻惨不忍睹,恶臭难闻。
阿珺站的远远的看都不敢多看一眼,捂住嘴巴拼命忍住不吐出来。
一颗小石子忽然蹦到陆忘川脚旁,似乎是被人踢过来的。
怨灵
陆忘川连忙看向石子飞来的方向,果不其然在墙上发现一个透明的小手,像是孩子的手,只是异常的透明,形状涣散。
那孩子似乎想引他们去哪里。
陆忘川连忙走过去,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小手一直依附在墙上,慢慢的向前移动,带着他们七拐八拐穿过许多尸洞,最后消失在一处水帘前。
此地和别处大有不同,圆顶高阔,以水帘相隔 ,大有水月洞天之势。
陆忘川穿过薄薄的水帘,江红菱带着阿珺紧随其后。
穿过水帘,果然别有洞天,入鼻不再是尸臭,而是淡雅的花香,顶上洞口有阳光透进来,细细一看,竟还有蝴蝶流连飞舞……
空旷的石洞内只长了一颗窜天老榕树,榕树长势好的惊人,每颗绿藤都有婴儿的手臂粗,扎结着从枝干中延伸下来,绿叶中彩蝶飞舞,那奇异的景色美的诡异……
榕树和蝴蝶没什么诡异的,让陆忘川察觉有异的是被榕树绿藤环绕托起的一口白玉棺——
那一口凝白的玉棺被绿藤托起,离地面半人高,没有棺盖,蝴蝶停了几只在上面,微微煽动着翅膀。
“……待在这别动”
陆忘川只身朝那口玉棺走过去,时刻提防着四周的动静。
走到大榕树下,玉棺近在眼前,几只蝴蝶被忽然造访的客人惊跑,缓缓飞走了。
都走到这儿了,当然要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陆忘川加倍小心的靠近玉棺,不知为何,心中愈发不安……
这是谁……
躺在里面的是一个人,是一个男人,乍一看到他的脸,陆忘川没缓过神来,随后就是久久的愣住了……
这是个男人,很年轻的男人,他阖眼躺在玉棺中,着一身淡青色长衫,面色如玉,长发如墨,清丽秀雅的眉宇竟与陆忘川……有八分像。
陆忘川双眼瞳孔似乎被毒峰刺了一下,一瞬间闪过许多无法言状的浓郁色彩,最后只留下跌至冰点的愤怒。
聂华阴——
哼……
看着这张明秀漂亮,和自己有七八分想象的脸,陆忘川扯动唇角露出一丝冷笑。
聂华阴,你回来了啊,你终于回来了,你还是回来了,还是你从未离开过
和尚,白鹿涯,玉棺,聂华阴——
嘿,段重殊真是对你死心塌地呢……感天动地啊感动动地!
陆忘川脸上的表情一瞬之间变的极度狰狞,赤红着眼眶看着躺在玉棺之中的聂华阴,那是受到莫大欺骗后的愤怒!
他活着吗
还是睡着
不,他不能活着!
一个癫狂的念头极速攻占陆忘川的脑海,杀了他,不能让他活!
他活了,那他算什么!
段重殊不是说过吗
世上万人皆可死,唯不可无华阴耳!
刻在忘川河畔三生石上,擦地擦不掉哇!
哈哈哈哈哈哈……
万人皆可死,唯不可无华阴,万人皆可死,万人皆可死……万人……皆可死,不可无华阴……
那么陆忘川,也可死。
举起封尘抵在他的脖子上,陆忘川握着剑柄不住的颤抖,单薄的面色苍白如纸,几乎将满嘴的牙齿咬碎。
他不能死,不能死,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还有段重殊……所以他和聂华阴只能活一个。
可是底下这张脸,紧闭着双眼一副沉睡中的模样,分明是他在前世镜中看见过的,也见过他与段重殊诀别,割袍决裂的一幕,更是记得留在蓬莱山上的那一方陈旧的小院子……
手上逐渐没有了力气,险些连剑都拿不出。
陆忘川忽然觉得自己荒谬可笑极了,他真想蹲下去抱着肚子痛痛快快的嘲笑一番自己,以看清此时的他是多么的荒诞无稽。
他将剑收了起来,默默的向后撤了一步。
杀了聂华阴,你就能活的痛快吗?
不是说了吗,不可无华阴!
不可无华阴啊!
竟然对他,起了杀意,这简直太混账了。
从洞口灌进来一阵晚风,吹散了几只饶叶而飞的蝴蝶,陆忘川抬手遮住吹到眼睛里的风,等风止后再次去看聂华阴。
聂华阴正看着他,睁着双眼眨也不眨,错也不错的看着,似乎已经看了他很久很久……
他一双瞳色稍浅的眸子色泽清浅,带着满满的疏离和漠然,和读也读不懂的深意。
陆忘川却在一瞬间感到惊惧,无意识的又向后退了一步。
聂华阴微微的勾了勾唇角,说:“你想杀我”
陆忘川正想说些什么,冷不防一阵狂风刮来,硕大的榕树枝摇叶颤,落叶萧萧而下。
这风来的猛而邪,陆忘川扛着劲风稳住下盘,再去看聂华阴时,玉棺中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什么人。
聂华阴走了。
☆、横眉冷对千夫指【四】
聂华阴正看着他,睁着双眼眨也不眨,错也不错的看着,似乎已经看了他很久很久……
他一双瞳色稍浅的眸子色泽清浅,带着满满的疏离和漠然,和读也读不懂的深意。
陆忘川却在一瞬间感到惊惧,无意识的又向后退了一步。
聂华阴微微的勾了勾唇角,说:“你想杀我”
陆忘川正想说些什么,冷不防一阵狂风刮来,硕大的榕树枝摇叶颤,落叶萧萧而下。
这风来的猛而邪,陆忘川扛着劲风稳住下盘,再去看聂华阴时,玉棺中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什么人。
聂华阴走了。
“爹爹!刚才从棺材里飞出来一个人呀,诈尸了啊!”
阿珺受了惊吓,正躲在江红菱怀里发抖,催促着她爹赶快出去。
陆忘川抬头朝洞口看了一眼,然后竖起剑锋一剑划开洞口的岩石,洞口被他划了一个大口子,碎石块纷纷扬扬的落下,与此同时地面传来楚华年的声音。
“忘川是你吗应一声”
陆忘川没吱声,抱住阿珺架轻功飞了上去。
赫连羡一见他,差点噗通一声给他跪下,连连拱手作揖以性命为担保不会有下次。
陆忘川已没了心情治他的罪,走到楚华年身边问:“刚才看到有人出来了吗?”
楚华年瞅着他在月光下模糊不清的脸色:“没啊,就你们三个,碰见啥了脸儿白成这样”
“……除了一堆干尸,什么都没有”
陆忘川拔了把草,边擦剑锋边走远了:“星阵还没布完,我去布星阵”
楚华年:……
这小子吃错药了吧?
阿珺出了洞穴就跑到一边吐两人一个天昏地暗,把赫连羡吓的脸都白了,又见陆忘川一脸又青又白,不死不活的脸色,明显是强强隐忍着极大的怒火啊。
可怜的赫连小公子觉得自己将要被未来岳丈给作难死了,他可算后知后觉的发现陆忘川这厮虽没江华的嘴坏,但他的心眼可是比江华丰富了太多。
但是,前辈再怎么说也是前辈,偶像终究是偶像,更何况陆前辈还生出了阿珺这么招人喜欢的女儿,虽然不知道他跟谁生的,但是挡不住赫连小公子对他那如江海梼杌一样汹涌澎湃的崇拜感激之情。
阿珺身上的妖气被纯骨用药物压制后才放心让她下山,所以赫连羡此时还不知他迷恋上的是一只小狐狸。
“怎么了丫头?”
楚华年看她粉白芙蓉似的一张小脸吐的惨白,好不心疼的问。
阿珺抹着眼泪把洞中的所见说给他们听,末了又说:“我没看错啊舅舅,那个棺材里,明明诈尸了啊!”
“诈什么尸?”
陆忘川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提着黑黢黢的剑,板着阴森森的讨债脸,对阿珺说:“明明从棺材里跳出来一只黄鼠狼,连个人都不是,没见过世面爹教你,别瞎说”
阿珺懵了好一会儿,扯着江红菱的袖子问:“江姐姐,你看到的是一只黄老鼠吗?”
江红菱和陆忘川对视一眼,虽不解他为何歪曲掩盖逃出玉棺的男人,但没有拆穿,点头说是,好大一只成了精的黄鼠狼。
陆忘川继续一板一眼的给她洗脑:“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只黄老鼠,听到没有?不然它半夜找你借身,我可不管”
阿珺忙不迭的点头答应。
交代完阿珺,他还不放心,也说不清自己在担忧什么,又回到方才逃出的洞口,用掌风运了半倾石土尽数倾灌进坍塌的洞穴,将那只玉棺和那颗茂密的老叔一起掩盖,似乎在心有戚戚然的在……毁尸灭迹。
办完这些事,他又提着剑转走了。
“我去布阵,你照顾好他们”
楚华年拧着眉头纳闷的看着他的背影,这小子神思恍惚,魂不守舍的,他才比较像是被黄鼠狼附了身的那一个。
白鹿散人失踪,白鹿崖守山人也不知去向,此时的白鹿崖全然成了一个毫无防护的空山,这对陆忘川来说绝对算得上捡了个漏子。
嘿,还真像有人和他里应外合,联起手来作乱,若不是地下法器失效,他怎会如此有恃无恐的顺利布下自己的天阵星法。
白鹿崖,将成为他为自己谋得的第一块封地……
待他法成,地下的和尚,干尸,以及徘徊不走的冤魂,都将被永久的埋葬封印在此地,算是无偿的祭品。
真是的……
他趟在没膝的草地里寻找星位,忽然没头没脑的摇头自嘲似的笑了声。
虽然他从没给自己定位成沽名钓誉的圣人,就像如今的玄宗大家一样,但他至少不认为他当真是个十恶不赦的恶徒,少年之身,赤子之心,他也曾天真纯稚过,甚至不久之前还想要灭除世间所有霸权专政,替天行道,虽然他也不知道这个‘天’是个什么鬼东西,但他也曾是个正气浩然根正苗红的好少年啊,可是今日——
他即将变成他口中用鲜血铺垫野心的政治家中的一员,虽然他为的不是权位和名利,他图的只是一份平等和自由,但是他也正在变的更加心狠,更加残忍,不仅是对世人,对待自己更是如此。
他正在一步步的走上正邪不辨,万劫不复的这条路,真是成也陆忘川,败也陆忘川,无论功成与否,陆忘川只能是陆忘川,不会成为其他什么人了。
孽徒——陆忘川。
段重殊,无论你想干什么,都让我毁了吧,或许我是在帮你也未可知呢?
一旦想到那人辛辛苦苦奠定的基石正在自己脚下一点点的坍塌,或许将从云端沦落泥潭,落得和自己同样的境地,他竟……有一丝快意。
“谁?!站住!”
身后不远处一阵林影晃动,惊起晚风阵阵。
楚华年喝了一声,然后拔剑出鞘追进深林。
陆忘川回头望了一眼,然后回过头继续用剑砍草,心说你喊什么喊?直接追就好了啊,这些赤诚之士通有的坏毛病就是一惊一乍,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做‘闷声发大财’‘背后捅刀子’如此才能事半功倍啊。
树林子里已经打起来了,且动静不小,远在百尺之外的陆忘川都感觉的到一道道剑气从四面八方涌来。
“忘川!”
楚华年忽然吼了一声,然后剑气更急。
陆忘川一路砍着野草,一路慢慢悠悠的晃过去了。
“师兄,你怎么没多少长进啊”
他说:“还这么脓包”
楚华年:“小混蛋你看那是谁?!”
十几步开外的地方,站着一个身姿削瘦的男人,那人一袭青衣白衫,手持长剑,腰间坠一香囊。
“哈……”
陆忘川咧嘴冷笑了一声,眼神在一瞬之间暗了下来,阴狠的像是点了两团鬼火,即阴郁又明亮。
来人好巧,故人重逢,竟是周越霖。
陆忘川竖起长剑,弹了弹剑锋,云淡风轻道:“弄死他”
然后脚尖使力,张开双臂如猎鹰般腾空飞起,迅猛如闪电般朝周越霖俯冲而下,那架势分明是要将他处之而后快!
楚华年更是恨他,乍一见他之下赤红了双眸,此时也一手提剑,一手横于胸前防护,向仇人飞奔而去。
两人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都朝周越霖讨命去了,任周越霖是九微派大弟子,面对一位剑灵,一位魔修,他也插翅难逃。
不料周越霖竟不躲,只是直直的望着他们,那姿态,仿佛像是刀口下垂死的死囚。
七分剑气逼至剑锋,陆忘川显然想要将他一击必杀,飒飒生寒的封尘在月华下闪现冰冷无情的冷芒,狂挽了一个凛冽的剑花,几道光影交错的剑气如索命银勾般冲向周越霖。
这厮是来找死的?
陆忘川向他划出剑锋的同时,也在时刻提防着他的动作,只见毒辣剑气即将入侵他的胸腹时,木头似的男人终于有了动作……
他将腰间的香囊取下,缓缓举到面前。
电光火石间,陆忘川瞥到香囊上的符文,双目一凛力挽狂澜,猛然扭转剑锋!
锁灵囊!
气势如虹的剑气摧毁丛林千尺,将大地生生割裂成峡谷。
虽然陆忘川及时收手,但周越霖依旧被波及,向后飞出数尺,狠狠摔在地上,那只香囊落在了他原先站立的地方。
“干什么?”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楚华年也傻了眼。
陆忘川向下飞落,不言不语的捡起锁灵囊,端详上面撰写的符文。
这只锁灵囊是上好法器,然而被护在里面的魂魄却异常脆弱,浅浅的一层荧光忽明忽暗的闪现,像即将夭折的新生儿般似乎随时会消耗尽生命的最后一丝光亮。
“你管它干什么?!”
楚华年恼道:“先砍了那个混蛋再说!”
说完不由分说的朝周越霖气势冲冲的走了过去。
周越霖身受重伤,并非他九微派大弟子的名号浪得虚名,而是此时他伤上加伤,本就被吸了七分内力的身体早已濒临油灯耗尽,此时更是无力反抗挣扎。
陆忘川拉住楚华年,抢先一步走到他身前,淡漠的眸子扫视他一圈,发现这人就算不死在他剑下,也离死不远了。
此时的周越霖面色枯黄衰败,发色如干草,双眼似枯泉,原本飘逸仙灵的青衣白衫此刻如烂草抹布,消瘦的不成样子,四肢如竹竿,不像是青年,倒像极了垂死的老汉。
“那,那是……”
周越霖捂着他纸糊般的胸口,朝陆忘川伸出手,竭力瞪大双眼,那双陈年旧纸般的枯黄眼珠似乎随时会从他的眼眶中掉出来。
楚华年也看清了他现在的德性,一时有些诧异,紧拧着双眉也忘记了寻仇。
到是陆忘川,一脚将他的手腕踢翻,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谁?”
这一脚几乎把他的手骨踢断,周越霖吃力的想从地上爬起来。
陆忘川瘪瘪嘴,心说这么折腾干什么,反正你快要死了,于是抬脚踩在他的心口上,举着锁灵囊问:“周师兄,这什么东西?说出来,我让你死个痛快”
“雨,雨——”
楚华年瞳孔一震,豁然出手一把将锁灵囊夺了过去。
洛雨棠这三字,就算千百年来不曾被人提起,他也刻骨铭心,此时只听得只言片语,就足以让他忆起故人。
没错,正是洛雨棠了。
微弱的灵魂在锁灵囊中静静的沉睡,轻飘飘的躺在楚华年手中,却让他险些承受不住这份重量。
陆忘川收起脚,蹲下身子问他:“洛雨棠?你胡说八道什么”
抬手把锁灵囊从楚华年手中扯下来,举在他眼前道:“我问你,这里面是谁,敢说慌,我就捏碎它”
说着猛的把锁灵囊握住,看似真要将里面比琉璃还脆弱的魂魄捏碎。
“忘川!”
“不!”
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惊呼出声,都想要阻止他。
陆忘川心中了然,把锁灵囊交给楚华年,对气喘吁吁的周越霖说:“怎么来的?剩下的残魂在哪儿?”
没等周越霖缓口气回答他,楚华年也不知是喜是悲的煞白着脸色,把一片艳红枯萎的花瓣送到他面前。
“真的是雨棠”
这花瓣,正是洛雨棠的精血化作的永生花。
当年还在清心苑中,他守着洛雨棠的尸体不肯将他下葬,两天后,从天而降一场落花雨,洋洋洒洒如骤雪般落了十寸厚,把院子里守着执念不肯分离的两人浅浅的淹没……
鲜红的花瓣像是铺陈了一场凤冠霞帔,送了故人,祭了离人——
后来,洛雨棠的精魂散去,尸身骨血化作一株株永生不死的花朵,长留在清心苑中,就此葬在了那个让他欢喜,让他悲伤的地方。
难道说,周越霖将洛雨棠的尸骨所化的永生花再次修炼出的精魂?
这是极其艰难的求道摸索的历程,与招魂邪术无异,甚至更为艰难,因为洛雨棠是自散精魄,散于天地如浮萍。
看周越霖如今的尊容,应当是钻研了歪门邪道无异,甚至有可能拿自己的精魂来召唤洛雨棠的魂魄,与自残献祭无异。
但是,修魔把自己弄成这副鬼德行的,他算是千古以来第一人了,就算是献出自己的精魂,也不应是如此惨淡狼狈。
“忘川,你看”
楚华年指着他的腰间,竟有两根手腕粗的铁链洞穿他的腰腹,铁链垂在他的身前,上面沾染着干涸的血迹。
这……活该啊!
陆忘川忽然笑了,好整以暇的问他:“谁弄的?我得好好谢谢人家”
周越霖却是紧紧盯着他,想要向他传达什么讯息般,掀动双唇吃力道:“唐——鹤”
唐鹤?
陆忘川眉头一挑,无声的哦了一声,笑说:“你俩到是有缘,身上都拴着狗链,还有谁?”
唐鹤身后必有大鱼。
周越霖忽然变的激动,瞪大枯黄的眸子看着他,抓住他的衣角说:“雨棠,不要让他把雨棠抢走,他是个魔鬼……魔鬼!”
陆忘川笑不出来了,双目阴沉的看着他:“谁?说清楚”
然而周越霖却说不出了,喉咙忽然被封住一样哑了声。
不知从何处传来悠扬的萧声,穿过层层树木送达他们耳边。
这萧声婉转悠扬,听起来颇为悦耳,然而周越霖却如闻催命撞铃,拼命的挣扎起来,枯瘦的指尖险些把陆忘川的衣角抓破。
“啊!”
周越霖此时的模样太痛苦太凄厉,似乎这萧声如一把刮刀,声声将他的骨肉片下。
楚华年隐隐动了恻隐之心,想要打出一道结界护住他,却被陆忘川拉住胳膊向后退了几步。
“你要救他?”
陆忘川的语气莫测如海深:“他树敌不小,而且都要死了”
这萧声他记得,分明是三里庄与是江华对抗的高人。
江红菱闻声赶到,只听了一耳萧声,便道出来者何人。
“东风巫女”
江红菱道:“江华说过,此萧音与唐鹤所传授给他的音律想通,应该是东风巫女没错”
☆、横眉冷对千夫指【五】
唐鹤的徒弟?怪不得本事这么大。
陆忘川散出真识去寻找这位神秘之极,尚未现身的东风巫女。
周越霖尚在凄厉喊叫,如被恶鬼附身般痛苦难当。
“救……救我!啊!”
他的喉舌被封住,此时撕扯着张口说话,咽喉像被撕裂般血管爆裂,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舌头也顺着鲜血从口中流出,而后呜咽着再难发声。
江红菱心有不忍的看着眼前惨烈的一幕:“好狠毒的刑咒”
这萧声就像一个无形的障壁将吹奏之人牢牢的隔离,陆忘川寻不到暗处之人的位置,便扬声喊道:“阁下何不出来相见!”
话音刚落,从四面八方传来女子的笑声,均是一个人。
那女子轻快的笑说:“嘻嘻嘻,我认得你呀,你是…..忘川?是忘川吗?我记得你的”
陆忘川眉心一骤,道:“没错,阁下是?”
“不能告诉你的啊,不能”
女子说罢,语气中涌出几分怜惜,叹了口气道:“周公子,何苦要逃呢?我家主人不是坏人的,你误会了”
轻柔的女声散去,随之而来一阵和煦的晚风,晚风如有实质般涌向周越霖,在他身边旋转飞沙,扫起一圈圈的枯枝落叶,将周越霖的悲咽声团团包裹在内。
转眼间,晚风散去,地上一滩血糊,夹杂着血腥味的微风飘散在林中挥之不去。
“……他收集了雨棠的魂魄”
楚华年如此道。
陆忘川点点头:“积了阴德好投胎,他死有余辜”
赫连羡带着阿珺也赶来了,阿珺闻到林子里浓重的血腥味,险些又吐了。
“忘川”
楚华年牢牢握着锁灵囊,咽了口唾沫问:“这,怎么办?”
他的眼神许久不曾这么明亮了,那劫后重生的期许和喜悦闪烁着灼人的光亮。
陆忘川坚硬的心脏在一瞬间便柔软了些许:“先重置了星阵再说”
阿珺忽然咿?了一声,指着夜幕说:“爹爹,方才好像飞过去一道白光”
陆忘川抬头去看,白光没看到,到是在不远处的树梢上看到一个人影。
那人长身玉立,一身萧索深沉之意,一袭白袍,黑发如墨。
起初,他以为是天魔子,细细一看,原来是段重殊。
段重殊立在树梢之上,月光在他身后沿着他的身形浅浅描摹,度了一层清冷的光晕,衣角随晚风吹拂清扬。
陆忘川仰头望着他,唇角抿动,似乎想说些什么,终究无话,只是心中感慨,想不到还能再看到他的凡相。
“大法师”
楚华年已然猜到他的来意,朝他拱手作揖道:“蓬莱山不辞而别是我的疏忽,但是今日周越霖的死和我师兄弟二人并无关系”
除了楚华年和陆忘川,在场其他三人都是头一次见到褪去佛像的段重殊,到底经历些许风浪的赫连羡和江红菱旁观不语,阿珺也有慧根的很,察觉出此时气氛凝重,且站在树上的那人来头不小,于是窝在赫连羡身边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段重殊默然许久才道:“私逃蓬莱岛,再闯白鹿崖,你们可知白鹿散人闭关未出,此处是禁地”
闭关?
陆忘川眼中波光一闪,白鹿散人在闭关?不是说他失踪了吗?再说哪有人闭关不留人护法,连山都没人守。
而且,这人凭什么这样义正言辞的质问他们,他自己不也在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心中怒火又起,并且此刻更为汹涌,陆忘川嗤笑一声朗声道:“我们来这儿有什么重要的,大法师来此有何贵干?找人的不是?”
段重殊迟了许久才说;“你说什么?”
陆忘川磨了磨牙,盯着他的身影冷笑道:“装什么装,我都看到了,你金屋藏娇藏的可真好,死人都能让他复生,教教我怎么样?”
“……你在说什么?”
“我说什么?我说聂华阴!”
陆忘川忽然变的激愤,指着他吼道:“万人皆可死,不可无华阴,这不是你说的吗!”
树梢微微晃动,段重殊落到地上,一步步的朝他走近,面目隐在背光中模糊不清,淡漠的语调如风佛雪落。
“为什么提他?”
陆忘川低哼了一声:“敢做就要敢当,你做都做了,还怕我说吗?”
段重殊凛冽如刀锋般的眉线皱起,说:“我做什么了?你说”
哎呀,这可不是恼了么?
陆忘川有些极端的在心里暗道,你不是佛吗?不是无悲无喜四大皆空的大法师吗?怎么没说两句话就急了?怎么一提起聂华阴,你就变成凡人了。
他越是如此,他就越想激怒他,挑衅他,想要看看他能为了聂华阴失控到什么地步。
“你做的可真是太多了”
陆忘川笑嘻嘻道:“与华阴书不是你刻的吗?蓬莱山上 的院子不是你留的吗?你不是大法师吗?就这么放不下他,你的佛,准许吗?”
段重殊的确恼了,从他口中听到聂华阴这三个字已经足够让他心惊,惊慌到有些失措。
“休要再提他!”
这是恼羞成怒了?
陆忘川不甘示弱的回吼道:“我想说就说!一个死人而已,我才不把他当我祖宗!倒是你在这儿护什么食!”
段重殊一向冰封雪寂的眉宇间流淌着汹涌的暗波,看着眼前出言不逊的人,似乎是强压了许多的无奈和愤怒。
“没有他,怎有你?”
陆忘川慢慢的冷笑了一声:“你可算说出来了,没有他怎有我?那你现在想要用我换他吗?”
段重殊却撇开了这句话锋,伸出手道:“把九五契书还给我,立刻下山”
陆忘川没有动弹,说实在话,他真是受够了段重殊这副无限包容他,纵容他,就像对待一个无知幼童的模样,放在以前吧,或许他还会窃喜,啊……原来这个人是在意我的,还有人关心我,但是现在,他只感到被轻视的愤怒。
他说的话,他不当真。
他做的事,他不认同。
聂华阴出现在他眼前的那一刻,或许连他这个人,都变得可有可无了。
“什么东西?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可知各路人士正在赶来围捕你的路上,现在下山尚可逃命”
陆忘川歪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的看着他,眼神无辜又迷茫极了,说:“你管我”
说完转身欲行,却被他按住肩膀。
“陆忘川!”
陆忘川咬一咬牙,毫不迟疑的转身出剑就刺:“你也知道我不是聂华阴吗?!”
段重殊毫无防备的闪身去躲,一道剑光贴着他的衣襟划过。
“忘川!”
他忽然出手,楚华年大惊之下连忙上前阻拦,扣住他的手腕低吼道:“你干什么?不要命了?!他可是段重殊!”
陆忘川冷声怒道:“我知道他是谁,一个混蛋!”
楚华年浑身一凛,冷汗都快出来了。
如此大逆不道出言不逊,小师弟还真是找死啊,而且还会把他们都拖下水。
哎……这就叫,交友不慎!不慎!
段重殊的衣襟上被他的剑锋划出一道裂痕,没有如楚华年所料的那般勃然大怒,而是再次伸出手道:“……把九五契书交给我,我送你们下山”
陆忘川油盐不进,继续挑衅他:“这么着急轰我下山,是在山上藏了什么东西,不想被人看到吗”
段重殊拧着眉头看着他,只觉头痛难当:“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你清楚的很!”
他扭开楚华年的手,不由分说的提剑朝他砍了过去!
段重殊甩开折扇轻轻一挥,挥散来势汹汹的剑气,足尖一点向后高高飞起。
陆忘川踩着晃动的枝叶不依不饶的追了过去,看似真要和他一决高下,拼个你死我活。
楚华年:……
眼睁睁看着树梢上转眼间打在一处的两个人影,黑衣裳那个持剑相逼,剑光挽了一朵朵凛冽的剑花,摧毁方圆一片片林叶,白衣身影只守不攻,只是一昧的躲避。
本来尚有回旋的余地啊,却被陆忘川一手造成现在不可收拾的状况,和段重殊把脸皮撕破真是再傻也没有了的决断了!
到底该不该帮小师弟一起作死呢?
楚华年很纠结。
“大法师方才所说的九五契书,的确在忘川手中吗?”
突如其来的变故没有让江红菱乱了阵脚,她冷静的观望着天上打斗在一处的两人,由此也肯定了心中一直以来的猜测——
相传,段重殊为了洗净聂华阴的前世孽债,和三生老祖签订密约,以此换得聂华阴沉寂在忘川河中的残魂被洗净捞出,转世投胎。
这传言被神宗玄门严令禁传,连聂华阴这三个字都变成禁语,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也是缄默其口,只在暗中揣度猜测,从来不敢搬到明面上扯是非。
江红菱就是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中的一个,只是她本来不相信这个悲伤到有些绮丽的传说,直到她在陆忘川手中看到了那把封尘剑,由不信,变成了不愿信,然而此时,却是由不得她不信。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说得通的解释。
楚华年还不很是信任她,又不好骗她,于是为难的保持沉默。
江红菱似有若无的叹了声气,道:“如果大法师丢失九五契书,天下必乱,他实在不该”
楚华年忙问:“怎么说?”
江红菱道:“九五之爻,人皇天命,都由九五契书记载,四大玄宗商议,大法师执笔,换句话说,如果段重殊没有九五契书,他的地位就难保了”
楚华年:“……陆忘川!你个二愣子!赶快把那要命的东西交出来!”
然而忙着飞上飞下的陆忘川没工夫搭理他。
此时树上悠悠飘下来一道懒洋洋的男声。
“那家伙抢了九五契书?”
楚华年和江红菱抬头一看,只见一棵大树上蹲了一个人,白衫紫褂,绝世风流,除了江华还有谁。
江华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的蹲在他们头顶的树杈上,一直不曾被他们发觉,看了多时的戏,摸着下巴哼笑一声:“还真是找死啊”
说完一跃而下,看了一眼缩在赫连羡身后的阿珺,一语点破她的身份。
“陆狗蛋身边都是些什么东西,不是邪魔歪道就是妖魔鬼怪,难怪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物”
说着和楚华年心有灵犀般对视一眼,又同时一脸嫌恶的把头扭开,真是多看对方一看都膈应!
阿珺呸了他一口:“你才是妖魔鬼怪!”
赫连羡把阿珺拉到自己身后,难得一本正经的显露出自己的怒气:“江师兄这话说的太难听了,何必平白无故刁难一个小姑娘”
江华斜他们一眼,懒得搭理这一对脑筋都不大灵光的鸳鸯,把一块玉牌亮出来给江红菱看:“奉宗主之命围捕陆忘川,师姐,你该和我站在一起了”
只见十几名白衫紫褂的少年从暗夜中悄然现身,有序站在江华身后,齐齐朝江红菱拱手见了一礼,均叫了一声:“大师姐”
眼前这局面,是江红菱早有所预料的,无奈的摇头低低笑了笑,对赫连羡道:“你愿意违抗你家家主的命令吗?若敢的话,现在就带阿珺下山,保护好她”
赫连羡一愣,还是那么一副傻呆呆的模样,默然了片刻后忽然抓住阿珺的手,头也不回的往山脚下跑了。
江华也不拦他,弹飞落在他指尖上的一个小虫子,淡淡道:“师姐,你要拦我吗?”
江红菱不答,只是把戴在右手手腕十几年的手环取下来交给他:“我不再是赫连家弟子,也不会与你为敌,你也知道忘川并没有做错什么,他才是无辜的”
江华把她的手环收好,云淡风轻的点了点头,然后将手一挥,厉声道:“护送大师姐回江府!”
☆、横眉冷对千夫指【六】
少年们一拥而上,转眼将江红菱围住,躬身以礼相请。
江红菱镇定如初:“子渊,你这是在逼我”
楚华年不声不响的闯入赫连家弟子的包围圈,站在江红菱身边,持剑对江华道:“你不辨是非,也是个空有其表的糊涂蛋”
江华勃然怒道:“要不是因为你,陆狗蛋还落不到人人喊打的地步!你才是个名副其实的扫把星!”
“姓江的,我忍你很久了!”
“哼,我也一直看你不顺眼!”
一剑一笛转眼相接,两道人影扫起阵阵疾风。
虽说她的功力远超这些师弟,但是对方人多势众,江红菱一时也难占上风,更何况他们还是昔日的同窗手足,她无论如何也难下杀手,只是周旋其中抱住自身,挑开数道银剑后得暇喊道:“忘川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陆忘川尚在和段重殊纠缠,闻言分神朝地面看了一眼,回手又是一道剑气扫将出去。
“你还不出招吗?那我走了!”
一柄折扇在他手中旋转飞舞,如莲花般开开合合,与他的剑锋交错数下尚完整无缺,化解数道剑气,招式温和以守为攻,此刻见他留下一道剑光旋身飞踏欲走时才变换步法向前翻飞越过他的头顶,然后落在他面前阻拦他的去路。
“把东西给我,我不拦你”
陆忘川冷哼了一声:“假公济私,那就没得说了么”
言罢提剑又砍,剑法骤然加急,上下横扫,像是训练有序的千军万马忽然被一柄银枪插入腹中,人仰马翻,狂卷风沙。
若说方才和他对峙尚留了几分余地,此时的陆忘川则是不留余地的想把他逼退,每一招每一式送出去都将他逼向死路,势如破竹般的剑气贴着他的身影一道道飞过去,闪烁在夜幕下像是招引了数道闪电天雷,将偌大的星盘幕布切割斩断!
对方如此凶悍的全力以赴,段重殊也不得不认真对待,只是致死无法做到如他般不留情面,手中的折扇被他凛冽的剑锋斩断扇骨,又是一道剑气袭来将绽落的莲花一分两散……
化相失效,折扇白光流朔,一根九连环龙首禅杖赫然出现在段重殊手中。
陆忘川如同杀红了眼的悍匪般挥起长剑朝他的禅杖斜劈而下!
段重殊躲也不躲,只是将右手的禅杖移至左手,然后甩出广袖将他霸道的剑锋包裹其中,手掌贴着剑刃一路探向他握剑的手腕,然后捏住他手腕处的穴位反向扭转。
他这一招以柔化刚简直比化骨绵掌还可怕,陆忘川根本来不及防备的被他捏住手腕,一瞬间仿佛浑身的命门被他拿住,内力阻塞筋骨尽断,疼的他脸色煞白,使不上分毫力气。
“把九五契书给……”
话没说完,只见陆忘川骤然抬起眉峰,阴冷的目光的越过他的肩膀,似笑非笑道:“聂华阴——”
段重殊回头去看时,已然中了他的计。
陆忘川就势把住他的手,借力向上飞起,将全身内力凝聚右腿猛然冲破内府中的阻塞,江海决堤般的一脚稳稳当当的踹在他的心口上!
段重殊回头的同时,像是撞上一股被力拔山兮的力量,防不胜防的被他踹下林稍,扣着他手腕的掌心向后划了几寸再次握住他的剑,不肯放手。
如一道陨石砸下,两人摔落到陆忘川掩盖的并不高明的洞穴中。
数不清的乱石如雨般向下砸落,转眼将地上摔在一起的两人埋了三寸厚。
陆忘川趴在地上,毫无意识的把头埋在他的肩上躲避乱石积土,因为身下有人垫着,摔倒是没怎么摔着,反而那些石头砸到他的背上砸的他生疼,骨头都被砸的嘎吱乱响。
他咬牙挺过了这场漫漫的落石雨,浑身上下被砸了个畅快淋漓,不用掀开衣服看就知道没一块好地儿了。
后脑勺起了几个包,貌似砸的他脑袋都转不利索了,迟了许久才去看躺在地上的段重殊。
段重殊比他惨的多,白衣上满是灰尘,几乎快被落石淹没了,禅杖丢在一旁,当真是狼狈的很。
头一次见到他这么狼狈,陆忘川不厚道的想笑。
好嘛,这朵高岭之花也有跌落泥潭的一天。
段重殊拧着眉慢慢坐起来,环顾一周光线模糊的洞穴。
“这是什么地方?”
陆忘川原本想笑,听了他这句话,反而笑不出来了,曲起一条腿坐在地上,好整以暇道:“你不知道?真不知道?”
段重殊发现,现在无论他说什么,眼前此人总是思虑再三,不肯轻易相信,于是也就不再说什么,把禅杖拿起来杵着禅杖想站起来。
不料陆忘川忽然握住他的禅杖,凑到他面前,异常严肃的又问:“你当真不知道吗?这颗大树,树下的玉棺,没见过吗?”
段重殊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双眼,一派淡漠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看着他光滑冰冷的像两颗零落佛珠般的眼睛,陆忘川忽然有种茅塞顿开,恍然大悟的感觉。
对啊,段重殊不会说谎,更不会骗他,他是个连谎言都不会费心编排的人,许多事他只会隐瞒,绝不会用谎言掩盖。
那又是谁让聂华阴重现人间,除了段重殊还有谁?
外界传言,三里庄不礼佛而被降罪,数百条人命命丧黄泉,亡魂被召集在此处,这里有和尚把守,守护的或许正是躺在玉棺中的聂华阴,聂华阴的魂早已被贬入忘川河中,最后一缕残魂正是转世投胎的自己,他既然能逃出玉棺,分明是有魂灵支体,照目前事态发展所看,他的魂从何而来也就可以想见了。
此事一旦被揭发,那么段重殊将百口莫辩,以生灵炼魂,使死人重生,还是死了好几百年的大魔头聂华阴,别说三生老祖,连玄门修士也不会饶了他,他阳间执法大法师的地位将会动摇,四大玄宗中也将会将他剔除。
转念之间,陆忘川明晰了这场阴谋诡计,但是,他竟没有丝毫惊诧,反而很是心平气和,只是有些恼怒,恼怒怎么被人抢先一步,被占先机,落得被动的局面。
他的确看段重殊高高在上的权位不爽很久了,也想把他从云端拉到尘土中,和自己一样才好呢,但是此人何去何从,是神是人,应该由他说了算,只能由他说了算,就像他对段重殊那浓郁到畸形的独占欲一样,他不能容忍任何人操控他,谋害,更不行。
说白了,他就是想把段重殊牢牢握在掌心,哪怕是守护他还是摧毁他,都必须由他掌控,谁让他最先招惹了自己呢,这不也算是因果吗?
唉……陆忘川你真是好阴险的心啊,亏得他一直这么袒护你。
陆忘川暗暗的在心中唾弃自己,可是他就是这么一个自私霸道,偏执无理的人,他想锁住的人也只有一个而已,反正这世道已经对他足够的不公,为什么他不能自己成全了自己呢?
他转头看向被石头砸破的玉棺,目光平静的像是狂风暴雨后的蓄水湖面,深沉,平淡,心重如海深。
至于聂华阴,要告诉他吗?
他尚不知情,倘若他不说,为聂华阴炼魂的人绝不会引火烧身,消息将暂时的被他压住,要告诉他实情吗?
陆忘川的唇角微微抽动,极轻的笑了一下。
当然不,一定不能。
他永远不知道聂华阴死而复生才好,最好自己能在聂华阴被揪出来之前,了结他,这样一来,世上无华阴,只有陆忘川。
那些属于聂华阴的,不属于聂华阴的,都会成为他的,包括段重殊。
目前聂华阴下落不明,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陆忘川没察觉自己的目光在瞬间变的明亮,像是万丈乌云后终于闪现出一丝光亮,驱散了厚重的阴霾。
段重殊自然不知晓他的百转心思,拄着禅杖站起来,道:“九五契书,你既然已经看过,还给我”
陆忘川拍拍屁股站起身,耍无赖似的笑说:“我没带着,改天吧,改天还给你”
段重殊的眉宇间涌上几分不易察觉的怒气,沉声道:“拿出来”
“哎呦,说了没带在身上,不信你来搜么”
陆忘川张开双臂往他身前凑了过去,段重殊忙拄着禅杖向后退了两步。
陆忘川没心没肺的哈哈笑,笑着笑着忽然听到高亢的笛声从破裂的地面传进来,还有东飞西窜摇摆不定的风声,像是四面八方千军万马来袭。
“来了”
他从地上乱石堆里捡起封尘,吹散剑刃上的落灰,对段重殊笑道:“我要出去造反了,若你还要拦我……那就来吧”
☆、俯首不为孺子牛【一】
第三十三章:
白鹿崖下远离尘嚣的一座小村庄里,小山坡下的庄稼汉子忙着种上赶季的秋麦,一个个只着一条褐裳,打着赤膊在田里劳作,虽然濒临秋季的阳光不在如夏季般毒辣强烈,微风吹来时更是温暖中透着清凉,但是田地里的男人们也湿了一背的汗,然而田埂地头却是另一番景象,姑娘媳妇儿围坐在一颗大树下,做针织女红唠家常,莺莺叨叨的欢声笑语不时就被来来往往的午后的风偷听了几耳朵。
晌午日头最盛的时间过去,小村庄也就变的活络起来,耕地的耕地,织布的织布,虽是穷乡僻囊,但也是不争世事的世外桃源,也就是今日的晌午过后,鲜少有外乡人到访的村子里迎来了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诶诶,看诶”
一个妇人指点着前方的一条田边小路,努了努嘴指给女伴们看。
三五成群的女人们都勾着脑袋去瞧,嘻嘻哈哈笑道:“是风水先生吧,啧啧,还有这么俊的嘞?”
只见打不远处走来了一个男人,那男人身姿高瘦,着一件半旧不新的乌青袍子,窄瘦的腰身被一根麻绳勒住,蹬着一双灰扑扑的短靴,正慢悠悠的走过来。
这男人虽然穿戴穷酸的很,但是那张皮相却是不差的,眉峰刚硬,鼻梁高挺,下颚线条像是被磨砺过的粗石,很有些历经风雨后的稳重和沧桑,他微微的低着头,双眼只看脚下路,整个人的气质内敛的有些过分,以至于看起来有些木讷,呆板。
这男人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土布包裹,露出一把桃木剑的剑柄,隐约还可看出卦盘的轮廓,俨然一个行走江湖四海游荡的江湖术士。
这人的装束挺怪,那一身乌青袍子的两只袖子竟还不一样,左臂绑着干练利索的箭袖,右臂则是大袖垂膝,额头上束了一根两指宽的黑色抹额,本应仙气飘飘的抹额在他头上却是死气沉沉。
男人走到大树前方停下了,抬头朝树下女子们露出一个朴实无光的微笑:“大婶儿,能讨口水喝吗?”
一个妇人指了指树下的一只水桶:“诺,自个舀吧”
男人道了谢,走到树荫里在桶边蹲下,用左手拿起瓢舀了些水喝了,此时才得以看到他左手手腕上绑了一根红绳,红绳上坠了一枚铜绿色的铜钱。
这枚古朴的铜钱……正是穆有才了。
穆有才喝了半瓢水,就势坐在桶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歇息,抬起把右臂包括的严严实实的袖子,细细的把沾到铜钱上的水擦干,那袖子太大,怎么动作也露出不半寸皮肤。
妇人打量他一周,笑问:“小先生,心上人送的定情物吧”
穆有才弯唇笑了笑,不语,又擦了擦脸上的汗。
大婶见他憨厚老实,人又张的俊,便和他聊了起来打发光阴。
从他们之间的对话中得知,这小伙子的确是个周游四海阴阳术士,今年二十有四了,这次打蜀中来,走走停停半个多月才到了他们的村子。
“往哪儿去?”
大婶问。
穆有才抬头往远处隐没在云端中的山影看了一眼,不温不冷的话语,却能让人听出殷殷期望来。
“放在以前,肯定是四处流浪去了,流浪了许久,这才有地方去”
穆有才微微笑道:“去白鹭崖”
“哟,神仙住的地方!”
大婶道:“看不出啊小先生,你也冲着修仙飞升去的呀?”
穆有才摇摇头,抬起手腕晃了晃手上的铜钱:“找人,神仙可没他好”
大婶拊掌笑道:“妙妙秒,可不是道侣吗!”
穆有才貌似很高兴,一向呆板僵硬的眉眼此时也活泛了起来,从怀里摸出两张朱砂黄符,递给她道:“把这两张符贴在你家将出嫁的女儿闺房床头,喜魇婆就不能侵她的身了”
大婶愣了一愣,才把符纸接过去,就见坐在石头上的人影一晃,不见了。
山中无日月,一岁百年长。
几经晨昏后,不识是故人。
山中一日人间尚百年,那么地狱呢?
穆有才已然记不得他在地狱中辗转了多久,才从十万三千尺下的阴火狱逃了出来,又在不周境鬼谷中不辨日月厮杀游荡了许久……万幸,他还是出来了。
当年被三方玄门堵截,他抛去自己的生死安危于不顾,也不顾穆槿岚的劝阻,一意孤行,执拗的进入东风里乱葬岗,只因他听闻陆忘川被打入阴火狱……
阴火狱,那是个多么可怕的地方,地狱厉鬼都不堪忍受其中的折磨,宁肯魂飞魄散也要逃出来的地狱,可是陆忘川却被流放到了那里。
所以,他怎么能让小师弟孤身一人被困在阴火狱受尽刑罚,黄泉碧落也要陪着他,所以他布下作茧自缚的大焚阵,心甘情愿的被乱葬岗厉鬼拉到阴火狱。
但是四位仙师的谎言骗了他,陆忘川不在阴火狱,阴火狱中只有万鬼蚕食,群魔相残,好一片阴司官吏都放任不管,任其自生自灭的万劫不复之地。
回忆到此为止,再多想起一分,都是十分的煎熬与磨难。
离了小村庄,他似乎并不着急赶路,而是像一位观光客一样慢慢悠悠,神情闲适。
此处风景秀丽,崇山峻岭,只不过野外的风情无人踏足,幽静极了。
穆有才略一停下步子,左右望了望,然后朝一处水声潺潺的河流走了过去。
碧草如茵的小河边卧着一个人,不知是昏迷了怎地,倒在草地上纹丝不动。
穆有才走过去蹲在那人身边,才要伸手探他鼻息,就见他猛然睁开一双色泽清冷的眸子,直视着自己。
“……久仰,聂公子”
聂华阴推开他的手,撑着摇摇欲坠的胳膊从地上站起来,拖着冷芒的眼角像是两道毒刺。
穆有才如一柄银枪般立在他面前,背着手缓缓道:“放心,我对你没有敌意,否则,也不会费尽心力助你再生”
“……先生可知我并未眷恋红尘,不需要你来助”
他抬起手掌,看着自己这一身由灵玉修成的躯体,目光淡漠而无温,仿佛看到了是一株路旁的杂草,别说欣喜和感激,他才是像是堕入空门四大皆空,什么爱欲情仇前世今生,早在五百年前被五方鬼帝贬入忘川河时,都被淘洗了个干干净净。
铅华洗尽,百年过后,聂华阴已不是当年狂妄不羁,目无尊上的九微派孽徒,他此时只是一个被唤醒的迷惘未归人,可是他并不想醒来,这世间有太多事容不得他遗忘,一旦睁开眼就会永无止境的想起,所以他想沉睡,他想忘记。
比起此时拥有的灵玉化体,他更愿意躺在忘川河底,做一个与世隔绝毫无知觉的,死人。
而且,眼前这位来历不明的修士与他非亲非故,会是单纯的来帮他的吗?
他没什么朋友,他孤傲自负,没人可以和他深交,更不懂得如何以真情待人,若他懂得一丁半点的怎么刨开自己的真心给别人看,他和段重殊还会落得如今的地步吗?
唯一的朋友也和他反目成仇,断交在三生葬地门口,白白受了他人恩惠,必有诈。
聂华阴想逃开这个地方,他尚能看出眼前此人的来意不善,于是他拖着略显沉重的驱壳,转身沿着河边走了。
“既然你不眷恋红尘,那为何觊觎忘川的魂”
穆有才还是那么一副安之若素不紧不慢的口味,但是可看出相比起三年前,他可以说是脱胎换骨了。
从阴火狱爬出来的罪徒,也只有把一条路走到黑,走到无人之境,才能存活了。
穆有才看着他的背影悠悠道:“在他把你唤醒的时候,你不是对他起了夺魂之意吗?如果我没有化一道风把你带出来,你还想做什么?”
“……不要了,随他们去”
杀念往往只在一念之间,看到陆忘川的那一刻,他被唤起了最后一丝生杀之欲,现在想来……何必呢?
他们就像同根而生的两朵苦命花,他所遭受现世因果由他一手造成,被他抛弃遗留的情义也落在了他身上,扯平了,谁也不欠谁。
忘川君这个名号,谁想要就拿去吧,他的雄心壮志早就跟着五百年前的自己死了,现在他只想做聂华阴。
穆有才的身影如历风一扫忽然消失,然后骤然出现在他前面拦住他的去路。
“聂公子,你还需要替我做件事”
直到此时,聂华阴才看到他双眼中闪过的血色红光,他的皮肉上如海雾蒸腾般涌出一层层浓黑的魔气,在他身上起伏翻涌,像是要把他吞噬般恐怖。
这些魔物他在另一个人身上看到过,用自己的驱壳养魔物,千百年来也只有那么一人。
“萧君子?你是魔君?”
穆有才说:“不是”
捻在指间的石子从他手里飞出去,不偏不倚的打在聂华阴的双腿膝盖上,此时没有丝毫功力的聂华阴吃痛跪倒在地上。
就算当年他成王败寇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时,他也从未将膝盖弯下跪过任何一个人,然而此刻犹如千斤压身让他难以站起来反抗。
“你想干什么!”
穆有才从大袖中拿出一根足有一个手掌高的铁钉,那钉子通体泛黑毫不起眼,但却是地府刑具,销魂钉。
正是当年将段重殊替陆忘川受刑,十根销魂钉穿体而过险些让他形销骨损的销魂钉。
“我要段重殊,死在你手中”
聂华阴显然认得那个给他带来不怎么美好回忆的刑具,闻言拼命的想把长在地上的膝盖拔起来,已经认了命的他,此时却又在反抗。
穆有才忽然抬起手掌按在他的头顶上,掀开唇角说:“别动”
许久不曾感受到皮开肉绽,破骨穿筋的痛苦了,当那根销魂钉刺穿他的头骨顺着头顶百会穴一贯而下的时候,太过尖锐的疼痛让他双眼一黑,昏了过去。
穆有才把销魂钉钉入他的百汇穴,无疑阻塞了他全身的筋骨血脉,聂华阴失去知觉倒在了地上。
穆有才转手向草地上打出一道掌风,掌风所到之处草木自焚,转眼间浮现一片荒芜之地,他取出桃木剑隔空在荒地上勾画数下,一个化尸为儡的鬼儡阵赫然浮现。
他把聂华阴懒腰抱起来放到阵眼上,随后离开八卦阵,将右臂大袖一挥,卦阵与人俱不见了踪影。
做完这些事,他没有丝毫逗留迟疑的赶往白鹭崖。
☆、俯首不为孺子牛【二】
白鹭崖正是大乱,山下日升月移星辰变换,而白鹿崖上的光景却是沉沉黑夜,陆忘川把漫天的星辰用星阵围困,阻止了月转星移,将白鹿崖变成一道无止尽的暗夜之地,这一招无疑是逆了日月轮回,违背乾坤正道。
起初,看到江华带着赫连家弟子赶到的时候,陆忘川并没有吃惊,置白鹿崖安危于不顾,才不是仁爱无疆的赫连家宗主,赫连启光的作风,让江华调兵遣将前来助阵才是理所应当。
至于九微派,那是必定要来掺和一脚的了,前有聂华阴,今有陆忘川,后来又有了修魔的楚华年,误入歧途的周越霖,九微派专出孽徒啊,早就被同行们暗暗耻笑,玄门世家的名声更是一落千丈,这让四位仙长怎么可能不着急上火,赶紧手刃了陆忘川这个孽徒才是要紧事!
除此之外,还有朱雀宫女弟子们赶来分一杯羹,三界太平了这么久,自楚家接替谢家江山以来一直是国泰民安,国运昌隆,这可是头一次闹出这么大的乱子,俗话说的好,瘦田没人耕,耕开人人争,当陆忘川还是个小毛孩子,屁都算不上一个的时候,谁把他入过眼,谁把他放在心上过,现在他蹦跶的越来越高,就不断有人想要把他拉下来再打断腿,丢进火坑里再烧个魂飞湮灭。
上有神宗,下有人皇,哪里轮得到你称大,找死!
陆忘川觉得他就像一个涂脂抹粉的戏子,这些名门正派是舞台旁敲锣打鼓的乐手,台下聚了一群群坐等好戏开锣的看客,纵是他不甘心成为众矢之的被人当做跳杂耍的猴子取乐,也只有甩起水袖把这处高台舞个天翻地覆了。
只要把他们拖住,维持星阵五个时辰,他布下的阵法就成了,到时两阵相克,他又有星局相助,推翻白鹿崖封地的阵法也就不再是异想天开了,但是用乾之道克地势坤是他首开先河,就连达摩老祖也未敢动用如此离经叛道的方法,这样做无疑会把自己逼至万人齐诛的死路。天地人,神佛都容不下的田地。
天地靠秩序才可存在,他却想改变秩序,甚至毁灭千万年才创世成形的秩序,普天之下谁能容得他放肆!
然而陆忘川却不怕,他也有那个资本去狂妄。
一柄封尘剑让他立于不败之地,招式狂乱霸道非常,剑光凛凛无人能敌,哪怕是四位仙长联手也只能强强和他打个平手,以一敌四也稳占上风。
“孽徒!你又使了什么妖法邪术?!”
青崖被他一挽剑花挑飞了兵器,不得已退将几步,气急败坏的吼道。
陆忘川用剑锋甩出数根星丝将青崖的宝剑紧紧缠绕,手腕一转,将宝剑缴了过去,飞踏几步稳稳立于剑刃之上,御剑飞在空中,闻言狂妄不可一世的嗤笑道:“没什么,只是比四位老人家中用了些,诶?你刚才叫我什么?早说了不要乱攀关系啊,我可还记得雨棠哥死的时候你说过,死了也是一个外氏之流无名小卒,随他去吧……现在你们都随他去吧!”
三年的仇恨他没有丝毫搁置,而是愈演愈烈,尤其是方才见到洛雨棠被召回的几缕碎魂,便再次勾起了他的无穷恨意,若谁敢大言不惭的劝说他,“大度些,宽容些,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如你好我好大家好”。
哼,先一剑捅死了再说!
陆忘川御剑冲向悬立于百步之外的青崖,扬起手中的魔剑蓄了漫天的冷月寒风,一路割裂来往的疾风极具毁天灭世之气概!
“欺师灭祖的东西,五百多年了你竟还不知悔改!”
孤竹如此长啸了一声,继而和三位仙长联手列成一个严防死守的阵型,齐刷刷的横起长剑严阵以待。
“你能奈我何!”
大风起兮云飞扬,一道摧枯拉朽的剑气从陆忘川手中席卷而出,所到之处卷起道道罡风险些将天地淹没,扑灭漫天星辰!
陆地上同样斗的难解难分的众人均被这场灭世罡风吹散,修为稍差些的元神涣散,修为尚可的则是竭尽全力稳住下盘才没被这场霸道的邪风吹成纸片人。
江华听到不远处月空下传来一声男子的狂啸,暂且休战抬头望去,只见一道银瓶乍破般的白光将暗夜幕布生生的撕开,剑光乍泄,神魔难敌。
这才明了,陆二牛先生在他面前足足装了三年多的孙子……
忽然想起曾捉弄他‘赫连山庄义工除蚊虫一日游’,竟是恍如隔世了——
“那是谁?”
一个赫连家的少年愣愣的望着天上还未散去的天光,狂风吹的他发丝四散,天光照的他面目清晰,不可置信般喃喃道:“他打的过九微派四位仙长……天啊”
没人理会他,众人均望天兴叹,一时之间不再区分谁正谁邪,只是对强者的一片赤诚敬畏之心。
陆忘川这一剑挥出去,让他们觉得自己就像是村口过家家的幼童般在小打小闹,士气都没了。
被赫连家弟子缠住的江红菱此时才得以脱身,精疲力尽的扶着树木缓了口气,忽然一步窜到楚华年身前把他往南方用力推了一把。
一支利剑贴着楚华年的衣襟飞将而过,狠狠的钉在树干上,没入数寸剑羽颤动,可见这一箭的力道有多狠。
楚华年:“……我日你祖宗!”
假斯文如他,此时也不免飚粗口。
江华也是眉峰一凌,拔出钉进树干的利箭,无需强弓,手臂弯起以手将箭投出,掼入枝叶晃动的密林。
像是投石入海,密林中紧接着被惊起阵阵涟漪,那动静越老越大,片刻后从林中走出一匹高头大马,一个男人稳稳跨在马背上,手持银枪,一身武装,眉目如刻气质硬朗,及其像是从朔莫黄土战场风沙中屹立不倒长生不败的英雄人物。
江华不由得一愣:“大哥?”
没错,来人正是朝中武将,上将军江铖。
江铖并非单枪匹马只身赴会,他身后跟随三十余名亲卫队死士。
江铖手中拿着江华掷回去的那支箭,勒停马首道:“速战速决,子渊,你又在优柔寡断”
江铖的忽然现身,将现场平添了许多铁血无情的杀气,江红菱显然是有些惧怕这个人,握住楚华年的手腕悄无声息向后退去。
江华甩了甩袖子,口气既不尊,也不善:“我要抓的人,不要别人插手”
这位一身铁血英骨的上将军很是纵容笑了笑:“那好,我不管”
说完将手一挥,仿佛他身后是百万雄师千军万马。
三十名亲卫兵涌到他的马前,一字排开斜身站立,拉开一张张劲弓,将箭头对准了空中酣战的陆忘川。
江铖气定神闲道:“放!”
陆忘川这一剑险些让青崖丧命,待剑光散去,四位仙长摆出的阵型早已无影无踪,齐齐摔落到一片狼藉的地面上,身受重伤倒地不起。
陆忘川蹲在御剑上看着一身狼狈的他们啧啧叹了几声,提着还未散去剑气的封尘缓缓向下飞去,想要将他们了结。
忽然,一排利箭由下而上转眼逼至他身前!
按说箭只是凡物,他连四位仙长都不怕,还怕这凡物,但是江铖的箭不可能那么简单,每支箭身上都刻有斩妖伏魔的符文,是赫连家世代相传的仙诀利器,可使钝器成剑,威力极大。
暗器来势汹汹,陆忘川忙御剑后退,扬手几道剑光划出去,围了一片星盾去挡,利箭多数被拦下,只有几支漏网之鱼刺穿星盾被陆忘川用手接住。
什么见鬼的仙诀?这么厉害。
陆忘川看了一眼箭上的铭文,只觉得赫连家真是太厚道了,他家要是非要在修真界中争抢个什么名号的话,哪里轮得到九微派王婆卖瓜,光是一道仙诀就非同小可啊。
他依旧好整以暇的蹲在御剑上,杀气腾腾的眸子注视着地上派兵列传的人群。
“马背上的兄台,可是江大将军?”
江铖朗声笑道:“正是,阁下正是陆公子了?果然厉害”
“不敢”
陆忘川客套了一句,道:“你我有没什么渊源,为何插手?难道说你家皇帝也是道友”
江铖道:“陆兄说笑了,天子脚下莫非王土,莫非王臣,谁能做歹”
陆忘川叹了声气,笑道:“你们还真是……相亲相爱沆瀣一气啊,我本无意和皇权作对,这不是被我撞到怀里了吗?”
说完扬剑一扫,一道漫不经心的剑气朝地面扑卷而去。
见识过他本事的赫连家弟子们都连忙四散开来,而后来的援军则是受过千万般训练般齐刷刷的拿出背在背后的铁盾竖在身前……竟也堪堪挡住了。
这本是石头砸鸡蛋的一击被亲卫兵挡去一半,剩下的一半则是把他们向后送出了数尺,地面上被划出数道沟壑。
那盾牌,也不简单。
“陆忘川!你当真要与整个江家为敌吗?!”
江华气急喊道。
陆忘川慢慢站起身,朝江华笑了一笑,说:“对啊,没办法么”
此时又见月边飞来数个御剑而来的身影,由远至近转眼基至,白衣青衫仙气飘飘,原是九微派弟子赶到。
四位大难不死的仙长被弟子们搀扶起送至后方好生照料,而后拔出长剑敌视着半空中的大魔头。
陆忘川扫了他们一眼,没有急着先下手为强,而是把目光投向半空中虚无的一点。
四面八方的风缓缓在林稍上聚起,逐渐形成一个漩涡般浓黑深暗的风口,然后从风口中走出一个身着玄色衮服的男人,身后跟随数名手持利器的阴司士兵。
来人正是鬼帝张衡。
“小子,这次你往哪儿逃?”
陆忘川眯了眯眼,气定神闲道:“逃哪儿去?不逃”
各路人士都到了,真是好热闹,但他也不是孤身寡人孤立无援。
楚华年和江红菱架起轻功飞到他身边,一左一右站在他身旁,长身玉立,神色淡然。
楚华年轻轻的叹了口气:“小混蛋,这次真被你拉下水了”
陆忘川没皮没脸的说;“你本来就在涉水啊,点儿太背了怨我?看人家江姑娘才是……”
“叫我红菱吧”
江红菱笑道:“还有必要这么生分客套吗?”
陆忘川也笑:“看人红菱姑娘才是侠义心肠”
“……忘川,你看”
楚华年忽然指着正前方圆月下的一点,皱眉道:“你看,是不是又来了一个人”
陆忘川定睛去看,本无风无浪的眸子渐渐的乍暖还寒,望着渐渐走近的那道高瘦的人影,觉得……莫名熟悉。
☆、俯首不为孺子牛【三】
陆忘川向前走了一步,唇角紧抿着什么都没说,目光随着他的逼近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暗。
穆有才停在他面前,看着他的双眼,脸上泛着笑,叫了一声:“忘川”
然后抬起左臂把他抱住,说:“原来你在这儿啊”
陆忘川轻轻眨了眨眼,一副跌入迷雾中迷惘不觉醒的模样……
穆师兄好,我是陆忘川……
穆师兄,今天天气好,你来教我认认卦盘吧……
穆师兄,如果下了山,你会去哪儿?
穆师兄,我们下山吧,就今晚……
穆师兄,你跟我回去吗?回玉昆山……
穆师兄,你罪不至死,别跟了……
然后便是三方玄门乱葬岗截杀穆有才,穆有才布大焚阵作茧自缚,深陷地狱生死不明。
此刻晚风加急,连天上的星辰都闪烁不定,风卷起几片绿叶吹进地面上一处破损的裂口。
段重殊背靠玉棺坐在地上,微微垂着眼眸面色一派深沉,右手架在曲起的右腿上,很慵懒随意的姿态,与他平日打坐的模样可谓是判若两人,若此时他手中勾了一壶酒,便像极了彻夜买醉的醉汉。
几片绿叶飘飘转转的落在他身上,他捏起一片捻碎在指间,然后拿起靠在一旁的禅杖,缓缓站起身。
在他起身的同时,身上闪过一道白色流光,白袍换之□□,长发不再有,额心浮现赤色佛莲,低垂眼眸无喜无悲,一身宝相威严。
方才已经在躲避了,此时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继续放任不管。
第三十四章:
当段重殊持禅杖从洞口走出来的时候,给时下硝烟暗涌的局面又添上了一把明火,只是这火风向不明,不知会烧到哪一方阵营。
他代表着普天之下莫非阴司的框架条率,明文政法,此时所有人见了他都心有忌惮,无论是打着正义旗号的列为玄门神宗,还是被陆忘川拉下水的几个倒霉蛋。
鬼帝张衡显然是没料到他会在场,不仅是他,所有人都没料到风口浪尖上的段重殊如此不避嫌昭然出现在白鹿崖。
毕竟陆忘川是他竭力保下,毕竟白鹿散人的失踪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毕竟传言道将三里庄百姓降罪的也正是以他和三生老祖为首的佛教禅宗,段重殊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超身事外,只以山河执法人的身份参与其中,他自己已然变成了各界名士所揣测的陆忘川同伙,只是他坐拥重权,神威如狱,彼此心知肚明,尚不敢说破。
看看在场的这些大人物吧,陆忘川觉得白鹿崖这一战,多半是要永留史册了。
后人如何评说是以后的事,目前的问题则是——
“……叙旧先搁下,忘川,你没把大法师……”
话说一半说不下去了,楚华年自己都觉得自己问的荒诞。
陆忘川回头望着白衣凌云,踏风而来的那人,淡淡道:“我没把他弄死吗?我倒是想——”
穆有才按着他的肩膀越过他向前走去,说:“我帮你对付他”
陆忘川:……
我还一句话都来不及和你说,你怎么就要帮我对付他?
穆师兄什么时候变的这么机敏了。
穆有才在朗朗月空下走向段重殊,拔出毫不起眼的桃木剑拿在左手,用腕力一震,剑身上桃木竟开始脱落,转眼露出这把神兵利器的本来面目,一把玄色镰月弯刀。
陆忘川后知后觉的叫了一声:“穆师……”
话没说完,只听地面树林一震晃动异响,风声飒飒穿林入耳,从林中忽然钻出数不清的绿藤齐齐的冲向段重殊!
与此同时穆有才手持弯刀也朝段重殊疾步奔去,右臂广袖随历风呼啸。
“大法师,别来无恙!”
陆忘川下意识的和楚华年对视一眼,都是不可思议的很。
这人真是穆师弟?
楚华年用眼神问。
陆忘川揩了一把脖子上的汗,心说,是吧……
“上将军,还有你,一起上吧”
陆忘川指了指虎视眈眈盯着他的江铖和张衡,狂妄至极的请战书投出去,又抬头看了看星光繁盛的夜幕。
三个时辰,再撑三个时辰……
江铖驰骋沙场多年还从未受到如此的轻视,当下便一拍马鞍高高飞起,架起高明的轻功手持银枪直冲敌军元帅项上头颅而去!
陆忘川望着转眼逼近身前的两道凛冽人影,张开双臂向后飞去,将他们引向了百尺之外的另一战地。
被遗落在原地的楚华年和江红菱对视一眼,同时向下俯冲过去,楚华年落在九微派弟子的腹阵,江红菱迎战江铖的亲卫兵,至于那些阴兵,不受张衡召唤他们不会行动,暂时没有威胁。
锣鼓敲了这许久,重头戏终于登台了……
落单的江华靠在一颗大树上,抱着胳膊冷冷环视一周。
乱,真他娘的乱啊……
这些人如同未开化的山精野兽一样只知拼搏厮杀,两两交战在一起,分明没什么深仇大恨,甚至连交际都没有,只因那可笑的立场不同,就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非置对手于死地不可。
呵,一群没有脑子的粗野莽夫。
但是仔细一想,貌似自己和他们并没什么两样,不也是参与其中了么?
江华觉得他不能再和这些人同流合污了,太傻,简直傻透了,于是索性席地而坐,坐山观虎斗,不,是群虎。
楚华年虽是个花架子,但毕竟资历摆在那,还曾是九微派大弟子,此时和师弟们对阵自然不会输他们,只是对方到底人多势众,难缠而已。
至于江红菱,他和江铖是远亲,虽然平日无所因缘际会,但终究是江家人,亲卫兵自然不会对她痛下狠手,一时之间被她拖住,无法支援主子。
还有穆有才和陆忘川,一个忙着对付段重殊,一个忙着以一敌二,把这片天搅和的呀……刀光剑影天翻地覆。
哔哩哐当的刀剑相接声听的人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江华烦不胜烦的冲江红菱那一阵地吼道:“养的都他娘的是一群白眼狼吗?!敌我不变打自家人?那是你们小姑奶奶!”
这一嗓子吼出去,亲卫兵略有收敛。
江华又吼:“滚一边去!”
士兵们犹豫片刻,终究是服从了他的命令,退到一边去了。
江华抬头又冲着空中激战的三道光影交错的人影摇旗呐喊道:“你们什么来路?!以多欺少还要不要脸了?真光彩!”
江华的这张嘴啊,真不亏赫连羡说过,他宁愿抄百十遍家规,也不愿意听他一席话!
和楚华年一样,能活到现在实属不易。
江红菱不可避免的受了些皮肉伤,捂着流血的胳膊在江华身边坐下,江华一看就又炸了,捡起地上一柄剑丢进亲卫兵人群中:“谁干的?自刎!”
人群齐刷刷的单膝跪地,一副领罪的姿态。
江华糟心的不能更糟心的揉了揉额头,这都他娘的什么事儿啊,什么鬼世道!
江红菱喘口气道:“子渊,你知道的,我……”
“别说了师姐”
江华摆摆手,没精打采道:“我知道你喜欢他”
江红菱一默,温声细语道:“或许吧,我更敬仰他”
敬仰?
陆狗蛋此人粗俗鄙陋阴险狡诈,心机深沉两面三刀,哪一点值得你去敬仰啊。
江华为照顾小姑奶奶的情绪才没有把这话宣之于口,只是一个更大的问题容不得他不说。
“师姐,你看不出吗?二牛他好像……”
江红菱:“嗯?什么?”
江华瞥她一眼,狠一狠心,把右手一抬,左手食指在袖子上划了一下,暗示意味真是再明显也没有了。
江红菱怔了一怔:“什么意思?”
江华万分为难的又指了指不远处斗在一起的一魔一佛:“你自己看么”
江红菱看了看,笑说:“怎会,你别污蔑大法师清誉”
江华摇摇头,豁然抬起头大喊道:“陆狗蛋,你是不是断袖!”
此言一出,原本哄乱的天地间,一时诡异的静默了……
江华这张嘴啊,啧啧啧啧——
陆忘川正用剑去挡江铖手中狂舞银花的□□,还要□□应付张衡不断袭来的缠命索,稍一不留神就被缠命索抽在了胸口上。
挨了这一下,陆忘川也恼了,反手握住缠命索往手臂上饶了两节,然后奋力一甩!
缠命索犹如海面上的涨潮波浪般扑向张衡,张衡想借力打力把这股内力还给他,不料他低估了陆忘川内功。
两手各自持一头不肯松劲,陆忘川送出去的内力便徘徊在缠命索中无处流泻,一来二去的僵持下,只听一声裂响,竟将地狱神器生生震碎催化成粉末!
暂且逼退一个敌手,陆忘川才要将那柄在他周身作祟的银枪斩断时,就听到江华问他——你是不是断袖!
一招苍龙出海没使出去,反倒险些伤了自己。
陆忘川像被人打了一掌强强站定身子,怒不可遏的吼道 :“我断你祖宗的袖!跟你吗?!”
江铖:“出言不逊,找死!”
不远处的段重殊横起禅杖扫退数条毒蛇般不依不饶的绿藤,白衣如云向后飘去,朝陆忘川那边看了一眼。
江华啐了一声:“跟我个屁,我说的是你师兄!”
楚华年尚在一群师弟中周旋,闻言浑身打了一个寒噤,跟吃了一嘴苍蝇一样也回头望了望。
江华没脑子他知道,怎么陆忘川也跟着他胡说,这俩夯货!
陆忘川眉头都快拧成疙瘩了,万般心累的吁了一口气,架起剑挑开再次向他袭来的银枪,再不理会江华那个棒槌。
他有两个师兄,你是说哪一位啊大哥?!
战火又起,只不过被江华这么一搅合,少了几分肃杀之气,气氛着实有些怪异。
陆忘川此时也有些心烦气躁,和江铖过起招来也就难免有些心不在焉,而江铖却是愈战愈勇,受皇权所嘱定要将眼前胆敢违抗天地秩法的此人就地□□。
张衡没了兵器,于是麾下阴兵。
数名沉寂多时的阴兵转眼把陆忘川团团围住,将其围在腹中。
以寡敌众明显对自己不利,陆忘川虽狂妄但他不是没脑子,见状便踏足在江铖银枪上奋力向上飞起,想要暂解围困之危。
才施内功于足下,他就感到体内下盘的真气忽然倒流,尽数往内府中涌回,与此同时右臂一阵火灼般的剧痛,像是野火燎原般向胸口延伸!
怎么忘了,他身上的阴尸毒只是暂时被压制,还没解!
陆忘川浑身的内力和真气想被锁在内府丹田之中一样挥之不动,身子猛然向下坠落。
张衡趁机又向他丢出一道颤命索,铁索才近他的身就被他挥剑斩断,但是江铖一杆银枪破风而出,势如破竹刺向陆忘川胸口!
陆忘川内力被锁,才斩断张衡一道铁索就见一柄银枪以一个及其刁钻的角度向自己袭来,忙侧身躲开锋利的枪头,枪头贴着他的衣襟刺了过去带出一道血痕。
张衡再次向他扔出缠命锁,这一下终于将他紧紧缠住,裹的像粽子一样紧实。
“张衡!”
只听一声历喝,一袭白衣踏云飞来,段重殊挥出禅杖将张衡手中的铁索斩断。
“阳间中事还轮不到你插手!”
段重殊不由分说的向他打出一道狠劲的掌风,五方鬼帝联手都不是他的对手,别说此时只一个张衡了,杀了他也无不可!
陆忘川摔到地上,绷紧双臂想要把身上的铁索挣断。
穆有才踏空从天上飞下来,手才碰到他身上的铁索,就见那神物就如触火般迅速的从他身上撤了下去。
陆忘川诧异的看了一眼缩在地上的铁索,皱起眉头没说什么。
穆有才把他扶起来,问:“你受伤了?”
陆忘川此时才得暇看清他的脸,只觉的这张脸是他熟悉的,也并非那么熟悉。
“嗯,你还活着?”
说完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这问的废话诶。
穆有才笑了笑:“说来话长,先出去再说”
此时段重殊一脚把张衡踹的内力四散,然后将禅杖扬起直指他的心口,气势万钧道:“本座不干预你阴司中事,阳间也轮不到尔等涉足!”
话音刚落,一声女声激扬道:“那老道能否出手降服此孽徒?!”
紫薇仙长从林中走出,指着段重殊怒道:“亏你昔日得我派教诲才有今日成就,此时却忘恩负义处处袒护妖魔!也是个欺师灭祖的东西!”
段重殊将禅杖一收,悬然立于圆月下,单手合十默然不语。
陆忘川却觉得,并非段重殊还顾及往年的情分,若紫薇不是一介女流,他早就将其依法治罪了,虽然人言可畏,但他显然不是个在乎流言蜚语的。
紫薇瞪了他一眼,转向江铖行了一礼道:“江大人,还望以施以援手助我捉拿孽徒”
江铖:“好说”
陆忘川明白此时他内力被封几斤几两,于是攒紧穆有才的袖子,低声道:“我们走”
穆有才当即护住他的肩膀转身就要离开此地。
紫薇不依不饶:“休走!”
段重殊挥了一袖风将她逼退,然后凌空朝他飞过去。
一声衣帛裂飞声由远至近,面前落了一道白衣□□,段重殊站在他身前,手中禅杖盾地,冷声道:“你只能跟我走”
陆忘川靠在穆有才身上,闻言扯了扯唇角道:“去蓬莱山,被你关起来吗?”
“只有我能保你安全!”
“我要的不是安全,是自由”
陆忘川说:“你从来都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段重殊冰封般的眸子缓缓移到穆有才身上:“那你也不能跟他走”
穆有才坦荡无畏的和他对视。
陆忘川歪了歪脑袋,笑说:“好啊,那你跟我走”
说着伸手去拉他的袖子,唇角笑意狡捷:“走不走?”
段重殊:……
还未等他把袖子扯回来,穆有才已经上前一步拉开了陆忘川的手,对他笑道:“今非昔比,大法师,我已经不是爬在你脚下求你救我出阴火狱,苟延残喘的穆有才了,忘川如何不能跟我走?”
说完抽出腰间弯刀,一丝迂回也没有挥刀直冲他首级!
此时的穆有才的确今非昔比,方才和段重殊较量百十回合尚不落败,此时更是出手非凡,一招招一式式使的都是杀人技!
段重殊也化身铁面无私的大法师,毫不留情的用手中禅杖迎战他的链月弯刀,一道道摧枯拉朽的内功打出去足以教此处改天换地!
陆忘川拧着眉头略有所思的看着不远处厮杀的两人。
又是段重殊……他们之间到底有过什么渊源,难道说穆有才还活着他一直都知情穆有才曾向他求救,他又为何不救?
忽然一阵狂风袭来卷起层层落叶,吹灭了天上几颗明亮的星子。
陆忘川抬头去看,暗道一声不好!
☆、巫山云雨夜【一】
忽然一阵狂风袭来卷起层层落叶,吹灭了天上几颗明亮的星子。
陆忘川抬头去看,暗道一声不好!
此时地下一声轰隆巨响,像是有人在拿着斧子左劈右砍,片刻后地面裂开狭长的裂痕,并且正不断向两侧蔓延,像一只张开巨口的猛兽,想要把这片天都吞没!
“段重殊!”
陆忘川此刻没有功力,被吸进裂缝时紧紧扒住地面下意识的叫道。
不光是他,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吸进这片从地心中崩裂的大峡谷,一些年轻的小辈嗷嗷叫着掉尽地下的无底洞,修为高些的尚在扒着地面挣扎。
段重殊赶到地面裂缝处拉住他的手想把他拽上来,然而此时又从地心中涌出一阵强劲的狂风,无与伦比的强劲吸力把他也拉了进去。
秋风扫落叶似的,地面上的所有活物都被扫落到地心,转瞬之间归于平静。
向下摔落的时候,陆忘川只感到穿过了一场白雾,而且此时眼前也是白雾,四面八方全都是凝白色的湿冷雾气,伸手不见五指,能见度及低。
他捂着还在隐隐作痛的胳膊从地上爬起来,遥望四周,只看到深不可测的白雾。
试探着叫了几个人,但没人回他,石沉大海般了无音信。
没办法了,只能往前走,没走几步就哐当一声撞到了什么东西,他眯起眼前仔细看,还伸手摸了摸,总算知道了自己撞上的是一堵墙,有墙?顺着墙根摸过去,果然摸到了一闪门,那就说明这地方不是什么荒郊野外,而是一个村落或城镇。
走着走着,他又看到路旁透出一抹绿色,是一片窜了半人高的野草,此时雾气也正在渐渐散去,虽然还很浓,但总是能看到点东西了。
看来这是一座许久没人住的小镇,地上野草都比人高了。
咿?前面有人?
陆忘川定睛去看,只见从前方白雾中走出一个人来,那人身姿挺俊,手持一柄折扇翩翩而来。
“……巧啊”
陆忘川朝着他呵呵笑。
段重殊展开折扇挥散挡在他们中间的一层白雾:“跟我走,前面有路”
说完转身走入浓雾中。
陆忘川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问:“其他人呢?我师兄,还有江姑娘”
说起师兄,他又想起穆有才与他之间的纠葛,于是上前一步和他并肩,问道:“诶?我穆师兄方才说你见死不救,是真的?”
段重殊不语。
陆忘川又问:“他说他求你救他出阴火狱,你也去了阴火狱?干什么?”
段重殊不语。
“你都知情是吗?无论是我楚师兄还是穆师兄,他们的遭遇你都知情?”
段重殊被他问的烦了,止步转向他道:“没错,我都知情,楚华年遭天魔侵体时我在场,穆有才被群鬼分食的时候我也在场,并且对他们见死不救,还有什么想问的”
陆忘川隐在白雾后的脸上不知不觉的挤出一个笑容,说:“知情就知情么,怎么忽然急了,诶?前面好像还有人,过去看看”
这地方竟然还有酒肆?那几间茅草房上插着的一杆棋上的字,可不正是——酒吗?
管他人不人鬼不鬼的,先弄清楚这是什么地方再说。
酒肆里只有一位估酒娘,酒娘见了他们也是好一阵诧异,连说有些日子没碰到什么生人了。
老板娘麻利的给他们打了几碗酒。
陆忘川落了座问:“大姐,这是什么地方?”
老板娘说:“你喝了我的酒,我就告诉你”
他二话不说仰头干了两碗,赞一声:“好酒”
老板娘便道:“我们这地方啊,本来叫做桃花镇,一到了开花的时节,那桃花开的铺天盖地的,别提多好看了,后来不知什么的,村子里起了一场瘟疫,人都死了,桃树也死了,从天而降这些障目的白雾,阻断了村子与外面的联系,慢慢的变成一座孤城,改名叫做迷雾城,这白雾啊,一年四季都不散”
“……可有什么出路吗?”
“有呀”
老板娘指着一个方向到:“你们到那断崖去,断崖旁有一间问姻祠,里面住着一个红月婆,她知道怎么走出去”
陆忘川听罢起身就要告辞,却被老板娘拉住。
“再喝一碗吧,好久都没人尝过我酿的酒了”
陆忘川想了想,抬手指着站在不远处的白衣人道;“那你把他叫来陪我喝,喝多少都行”
老板娘便去拉段重殊,强拉硬拽的把他拉了过来,塞给他一碗酒。
段重殊捧着酒碗有些无奈的去瞧陆忘川。
陆忘川索性开了一坛,笑道:“看什么?老板娘请咱们喝酒,不能不识抬举啊,你喝一碗我喝一坛,赏不赏脸?”
段重殊很不想赏他这个脸,冷着脸就要拒绝。
“只要你喝了这酒,出去后我跟你走,你说什么我听什么,只听你的”
段重殊手中的酒碗一震,半晌才扭头看着他,问:“真的?”
陆忘川还是那一副笑嘻嘻没个正经的样子:“真的真的,我说真的就是真的,那你倒是喝不喝啊”
段重殊当即仰头干了一碗酒,把碗搁在桌子上掩着唇不住的咳嗽。
“没喝过就慢点喝么”
陆忘川笑了他一声,然后抽起坛底咕咚咕咚把一坛子喝干了,末了把酒坛往桌子上一墩,对老板娘抱拳道:“多谢”
老板娘靠在桌旁看着他们渐渐隐没入迷雾的一双背影,轻声唱道:“桃花山下桃花村,桃花村里桃花林,桃花林中桃花客,勿忘林中酿酒人——”
陆忘川喝了那坛酒心情好的很,一路上哼着小曲儿一刻也不消停,又无奈发现自己颇有些唯酒是欢的烂习性,真是没多少出息。
这鬼地方难辨方向,带路这一难题自然就落在了段重殊头上,陆忘川跟在他身边做撒手掌柜,乐得逍遥,以至于发觉他们在原地踏步时,已经饶着这条街走了三四回了。
“哎……怎么领的路,靠不靠谱”
难得有机会见他吃短,陆忘川不然不会放过这个拿他消遣打趣儿的机会,煞有其事的摇了摇头道:“还说让我跟你走,还不得把我领到沟里么”
本以为这朵高领之花不会搭理他,想不到段重殊竟然搭了腔。
“跟我走,你说过会跟着我”
陆忘川一愣,眯起眼睛像看清楚他的脸,无奈有薄雾相阻,只看的到他的脸部轮廓,根本看不清鼻子眼。
“是啊”
陆忘川好笑道:“那你接着领吧,我跟着你走”
段重殊却不动,长身玉立的站在那,纹丝不动,大有就这么跟他耗到地老天荒的架势。
陆忘川:……
你到时走啊。
奇怪,怎么这么奇怪,放在往常段重殊跟他说一句话都费劲,今儿是怎么了。
陆忘川灵光一现,忽然想到一个猜想,于是勾头过去把脸伸到他面前……
这下贴的够近了,鼻子都快贴到鼻子了,于是陆忘川也就得以看的清他的脸——
不会吧,醉了?
段重殊的双眼直直的看着他,丝毫不躲避他的目光,这放在往常明显是不可能的啊,而且他一双冷琉璃似的眸子此刻泛着浅浅的光晕,就像刚从水里淘洗过一样,很湿润,也很润泽,放在他美如玉的脸上,真是…..出水芙蓉啊。
就在陆忘川直勾勾的盯着他淡粉色的双唇发蒙的时候,段重殊说话了。
“你刚才说听我的,跟着我走,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不能赖账”
陆忘川:……
无言看他半晌,然后紧拧着眉头,双手捂住心口,慢慢的蹲下了。
哎呦呦,这人喝醉了怎么…….这么勾人啊。
陆忘川捂住自己一颗软的不能在软,一碰就要化了的心脏,埋着头暗想,我这也算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春情泛滥啊。
“怎么了,你受伤了”
段重殊还是那么一副不冷不热的口味,只是此时听起来……好温柔啊。
陆忘川抬起头,冲他招招手:“你过来,蹲下”
段重殊犹豫了片刻,似乎在揣度这个姿势雅不雅观,可还是蹲下了,蹲在他面前,又一次重复道:“你得听我的,不能反悔”
完了完了,要死了要死了……
陆忘川又把心口捂得更紧了,埋下头深深的叹了口气。
他就要耽于男色,不可脱兮了!
“嗯,听你的,不反悔”
陆忘川抬头看着他笑,逗孩子一样道:“那你说,要我干什么”
段重殊眨也不眨的看着他的眼睛,显然在认真思考应该让他干什么。
长得……真好看啊,水仙花没跑了。
“……你闭上眼”
段重殊现在虽然不怎么清醒,但他的防备心还在,问:“干什么?”
陆忘川哎呦一声:“让你闭上就闭上么,你不听我的,我怎么听你的”
于是乎,他把双眼闭上了。
陆忘川看着眼前这张美玉一样的面孔,嘴角的笑意渐渐的凝滞,忽然仰起头在他右眼上轻轻的亲了一下……
嘴唇离开的时候,恰好感受到他的睫毛在颤动。
段重殊豁然睁开双眼,直直的看了他片刻,然后把头扭开了,耳根隐隐发红。
酒,真他娘的是个好东西啊!
陆忘川笑嘻嘻的看着他,像个成功调戏良家美男的流氓。
“还认得我吗?”
他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段重殊清了清喉咙,还是没看他,答道:“认得”
“谁?”
“……忘川”
陆忘川点点头:“好的很”
他拍了拍掌心,站起身道:“走了”
段重殊起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不,你跟我走”
陆忘川低头看了看他抓着自己的手,又笑了:“嗯……你先跟着我走出去,然后我再跟你走怎么样?”
“……嗯”
于是陆忘川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朝着老板娘指给的方向上路了。
哎……永远这么单纯好骗好带走该多好!
☆、巫山云雨夜【二】
老板娘所说的断崖其实也不然,只是一处百丈深的悬崖峭壁,往里走上一刻钟就到了问姻祠,所谓的问姻祠,那是一间小小的木屋,木屋外有一颗枯秃秃的桃树,也不知是哪一年的老桃树了,多年不开花,树干都死了,树下一副石桌石凳。
这里的白雾比山下要稀薄的多,起码看的见人。
陆忘川推开木屋,只见里面坐着一尊石像,依稀是个妇人模样,石像前摆着一张供桌,也是许久的人迹罕至,供桌上落了厚厚一层灰尘。
“有人吗?打扰了”
没人应他,应该是没人,陆忘川想原路返回的时候,听到身后响起老妇呕哑的声音。
“有的有的,求签还是问卦啊”
他回头一看,竟是那石像在说话,模糊的眉眼竟然在动,然后从石像里走出一位着粗布衣裙的老妇人,那老人慈眉善目,兴许是笑的多了,眼角的皱纹堆成了一朵花。
“老人家,我问路”
红婆指了指一旁等候的段重殊,呵呵笑道:“两个人来的,还说是问路,问路人可找不到这个地方,来来来先坐下”
红婆亲切的挽着他的手,把他拉到石凳上坐下,又招呼段重殊坐下。
段重殊酒还没醒,坐下就撑着额头开始打盹儿。
红婆仔细观了观陆忘川的面相,慈爱的笑道:“孩子,问姻缘来的是不是”
陆忘川连忙摆手:“不不不”
“别急别急,听我老婆子给你唠扯唠扯”
红婆伸出枯瘦的食指在落满灰尘的桌面上缓缓写下一个‘姻’字,而后陷入了长时间的沉思。
陆忘川也不说话了,静静的等她后文,貌似真是来求问姻缘的。
“…..你听我说啊”
红婆良久才开口,开口就叹了声气,对他道:“孩子,你命里,无‘姻’啊”
陆忘川默了默:“……什么”
目光下意识的移到段重殊身上。
“来,你看,这姻缘二字,你问的是姻,这个姻呢,一个女,一个因,你虽命中有红颜,但却有缘无分,虽说男子汉大丈夫,无红颜怎成因果,但你的命格凶险,阴柔之气无法稳住你的极阳盛气,所以说啊,你命里没有多少姻缘,只有因果,而且是隔世相传的因果,谁应了你前世今生的因果,谁就是你今生命定之人”
谁应了你前世今生的因果,谁就是你今生命定之人——
陆忘川把这番话听进去了,然后望着打盹的那人缓缓一笑,说:“我也不知道,或许是他吧”
说着双眼目光一凝,问道:“婆婆,您能测人的生辰八字吗?我想请您帮我算一算……他的姓名”
“谁?”
“他”
红婆细细端详段重殊片刻,摇了摇头道:“这位先生把他的来世今生,连带着他的姓名都与人作了交易,测不出来”
交易?交易了他如今大法师的权位吗?还是——聂华阴的轮回。
“你等等”
红婆起身回到屋里,很快又拿着一本泛黄的陈年旧纸缝制而成的书册回来了。
“上面都是与神宗,魔宗签订密约做交易的除名之人,看你能不能找出来吧”
他把名册展开,一个个陌生的姓名展现在眼前,仿佛还能透过这一层枯黄的旧纸看到上面留名之人的一段前尘往事。
到底是因为谁,因为什么,才能让这些人甘愿用自己的来世今生,拿自己的灵魂做交易……
“……忘川”
段重殊睡熟了,此时撑着额头的手臂一松,趴在了石桌上,口中呢喃了一声陆忘川的名字,貌似作了什么梦。
陆忘川转头看着他,目光前所未有的沉静,柔软,听到他低低说了一句:“跟我走”
这轻飘飘的三个字,竟然陆忘川双目一痛。
我也想跟你走啊,但是我连自己该去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又怎么跟你走呢,你能等一等吗?等我——
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蝴蝶,渐渐合拢双翅,悄然停在了他的手背上。
段重殊轻轻翻了翻手掌,受了惊的蝴蝶振翅飞走了。
陆忘川把目光移回面前的书册上,双目陡然一颤,眼中极速划过丝丝缕缕深深浅浅的波光,猛然红了眼眶,看着黄纸上一个墨迹模糊,历经时光的消磨而残缺了大半的名字,一瞬间,泪流满面……
他的食指轻轻的搭在一行字上,不偏不倚的指向了三个字——段浔阳。
世人都道段重殊,谁人可记段浔阳。
今日吾将远离,与君诀别与忘川,待他日洗净君前世因果再送与轮回,穷尽一身血骨助君以再生,世间万人皆可死,唯不可无华阴耳……
留在三生石上的一篇诀别赋,段重殊以为这篇‘与华阴书’会像他所写的那样——不论知否,不论恩否,吾之所愿此书不过君眼,但留天地以托心,唯此足以。
毕竟当年聂华阴狂妄无上不听劝阻执意做封魂阵招魂修身,反被阵眼反噬,血肉飞沫,行销骨陨,魂魄被阴司鬼差拿住压往地狱服刑时,他曾在黄泉道尽头的鬼门关前,见了他最后一面,却是碧落黄泉,生死相隔。
当时他站在鬼门关前不知等了多久,鬼差才押送着聂华阴的魂魄迟迟现身。
“阴差开路,圣人退避——”
开路的鬼差邦邦邦的敲着手中的木梆子,聂华阴脚上的镣铐拖在地上发出叮铃沉重的声音,像是悲锵而无奈的哀叹调,孤独,寂寞,怨恨……
对段重殊而言,那声音他会铭记许久,那是他目送故人来归,却是今生最后一面,从此陌路阴阳的调子……
就像很久以前,聂华阴贪杯喝醉了的时候,曾经坐在合欢树下,趁着醉意,缠绵婉转的清唱一曲——诉衷情。
酒醒破春睡,梅萼插残枝。梦远不成归,相携望远舟。人悄悄,月依依,白露稀,海棠皱……锦瑟华年谁与度?只有君知处——
这首词,他从未听过,也从没想到这么一首绵绵诉情深的曲子,能入了聂华阴的眼,入了他的心。可是当第二天段重殊对他说起的时候,聂华阴却是有些生气了,他生起气来便是满面冰冷,甚至隐隐懊恼,像是被人戳破了心事,然后还偏偏被有心人听了去。
也就是从那天起,聂华阴开始有意的疏远他,最后有了割袍决裂,形同陌路。
锦瑟华年与谁度?
貌似也只好,虚度……
他没有聂华阴的野心和狂妄,他是九微派开山大弟子,心性慧杰,行为端方,严格遵循礼乐教条,而当聂华阴目不斜视的从他眼前走过的时候,忽然间,他想——段浔阳,你好无耻,这世道容不下他,难道你容的下他吗?
于是他头一次动了反叛之心,抽出还未沾染血光的长剑架在了阴差的脖子上。
但是聂华阴却如此对他说道:“这位公子,你这是干什么?”
当时聂华阴双目微微的敛着,色泽清浅的眸子半掩着令人看不真切其中深意,虽携带着浑身的刑具,但他单薄欣瘦的身子依旧站的笔直。
段重殊听到他说:“你我素未谋面,你又何必害我,大人,我不认得他,咱们赶路吧”
“……华阴!”
聂华阴没有丝毫的停顿和流连,似乎当真不识他这个人一样,拖着略显沉重的步子,挺着坚硬笔直的脊梁,一步步迈入鬼门关,带着他还未了却的怨愤,不甘,和留恋……
聂华阴啊,此人嚣张的不可一世,却也单纯的令人发指,更是忤逆的顶天立地。
至此,聂华阴死了,段重殊却无法容忍他的孤魂被埋在忘川河底忍受永无止境的冰冷和孤独,以至于后来的剖筋剔骨穷尽骨血,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进入三生葬地寻找三生老祖与他签订密约也是他心甘情愿。
段浔阳这个名字变成了一段追忆,一段不可追回的追忆。
陆忘川把写有他名字的一页纸撕了下来,撕的粉粹,又捻成了粉末,洒在地上厚重的泥土里。
像是一个幼稚的孩子,得了一件怜爱的珍宝,恨不得藏得严严实实不给别人看去一星半点,再护食儿也没有了。
忽然想起,当年在金水镇小山坡上,发了羊癫疯一样鬼使神差的叫过他一声媳妇儿,现在重新想起来,似乎看到了当时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诧,和他耳根浮现的淡淡红晕。
还真像金丝秤挑开鸳鸯喜帕,得一情深永铸玉貌佳人。
陆忘川趴在桌子上,下巴支在桌面上看着他的熟睡的脸,伸出手轻轻的碰了碰他黑羽般的眼睫,笑嘻嘻的叫了一声:“媳妇儿”
段重殊有所感知般豁然睁开双眼,一把攒住他的手指。
陆忘川没皮没脸没羞没臊的笑嘻嘻看着他,正欲开口调戏时见他凝黑的双眼划过几道歃血红光。
段重殊豁然拍案而起,甩出袖中折扇指向红婆:“何方妖魔!”
石桌在他掌下四分五裂,受了惊的老妇人跌坐在地上。
陆忘川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愣愣的看着他心道,这人不是喝醉了吗?撒酒疯?
这什么酒啊,后劲儿可真足。
“他他他,他是不是喝了蔷薇娘子酿的酒?”
陆忘川拦在红婆身前,对段重殊道:“别闹”然后问她:“街道上的酒肆?那个老板娘吗?什么来路”
“小先生有所不知啊,她可不是什么酒肆老板娘”
据红婆而言,那个女子不是人,而是一朵蔷薇花的精魂化体,算是个颇有修为的花妖.
许久许久以前这座村镇里有间寺庙,寺庙的住持是一位年纪轻轻的得道高僧,这花妖就是高僧栽在他禅房窗户下的一株蔷薇花,花妖因日夜受佛音灌耳,修出精魂幻化成人,为了报答他的教诲之恩,便常伴在高僧身旁与他为伴,白日里抄经煮茶,夜晚红袖添香,两人相敬如宾,相得甚欢。
日转星移冬去春来数个年头过后,花妖竟对高僧心生私情,并以痴情相托,真心以付,然而他是得到高层,红尘爱欲早已四大皆空,于是便驱赶她离开寺庙,花妖却痴心流连,做了一件世间痴情女子貌似都会做的事,以□□之,破其修为。
她用自己的原身蔷薇花酿了一壶酒,自毁本身后又将精血滴入酒中,只要他喝了这酒,她元神就会在他体内见肉生根,饮血生长,两人融为一体,他又怎么赶得走她呢?
然而她的心思却被他识破,高僧再不顾及往日情分,怒不可遏的将禅房窗户下的一株蔷薇花连根拔除,打散她的百年修为,元神钉入一株干枯垂死的桃树中。
一位痴心佳人就此香消玉殒。
情这一字是最害人的,总是摆在人人都唾手可得,却又可望不可即的地方,得到了,一生欢喜,得不到,遗恨终生。
花妖携带着她无法忘却的怨恨在桃树中修炼百年,百年后高僧早已不知去向,或许以修成正果的也未可知,而她百年后再次为人却是再也无人度化,修入魔道。
桃花镇中数百人口死在她手中,她怨恨鲜花繁茂,怨恨红颜绿女,便教原本桃林繁茂宛如仙境的桃花镇一夜之间万树枯死,风华衰败,施落一场毒雾。
她为自己昔日骗高僧喝下的酒取了一个绮丽的名字,桃花劫,但凡心有桃花者,饮之成劫,又叫做吊凡心,高僧喝了都被勾吊凡心,可见是人间独一无二的催情剂。
她便守在如今的迷雾城中,等候每一位过往的行人,劝他们喝下一酒,心无杂念的能够活着走出去,而中了这桃花劫的,则会迷失在毒雾中,直至被毒雾吸干血肉精魂,枯槁而死。
段重殊会中这场桃花劫,陆忘川并不意外,虽然他的凡心早已被割舍了,但他却有心魔。
萧君子也曾说过:“你若没有心魔,那你的天魔子从何而来?!”
☆、巫山云雨夜【三】
心魔这东西,比凡心更要命,凡心只是关乎爱欲,而心魔则是由执念魔化而生,死生相随,无法割舍,是无关风花雪月的爱恨交织,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纠葛。
谁也说不清心魔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姑且将它粗略的比作——欲望。
在欲望面前,庄生变蝴蝶,红颜化白骨,任谁都无可遁形。
段重殊此时虽依然气势万钧,但却有些色厉内茬,折扇还未甩开就从手中滑落,脚下紊乱踉踉跄跄。
陆忘川架住他的胳膊,反倒气定神闲的问红婆:“这传说倒是神乎其神,你是说我们被困在这里了吗?”
“就是这么说呀,那酒的别名叫做吊凡心,纵你只有一分心魔,也给你勾出十分来,害人的呦——那婆娘就是专为毁坏修道中人修为的”
心魔?
陆忘川回头看向他,只见他还醉着,却双眉紧皱满头大汗,似乎在极力压制体内作祟的某种力量。
“会走火入魔吗?或者……爆体而亡?”
“不知不知,我看这位先生内力深厚非比寻常,大概只是让他受困内府,无法进阶吧”
“我怎么没事?”
“嗨,那就是你心思磊落,没有什么念想积压成魔性呗,这是好事”
也就是说他薄情寡义,没心没肺呗。
陆忘川把他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很是冷静的沉默了一会儿,无非是在思考他的心魔是什么。
然而这简直是太好猜了,除了聂华阴还有什么。
想不承认都不行,他咬了咬牙忽然有把倒在他身上这人一把推开的冲动,然而只是冲动。
就在他架着喝多了耍酒疯的段重殊杵在原地当棒槌的时候,红婆给他指了一条明路。
“你再往上走,半山腰有个冷月泉,走火入魔之人祛心火疗伤的地方,过去撞撞运气吧”
谢了老人家,陆忘川架住他往山腰走,不出半个时辰,果然在听到了泠泠水声穿过翠绿的竹林送至耳边。
沿着竹林中的鹅卵石小路走过去,竹林越走越茂密水声越来越清晰,最终发现了一抔绿竹环绕的泉水,岸上几步之外还有几间毛竹小屋,推开门一看,里面空旷又雅致,仅有的床柜和几条板凳全是竹子编的,简单精致,也清香怡人。
把不省人事的某人放在里屋的床上,他来到冷月泉边,伸手探了探。
冷,冷的刺骨,手伸进去简直就要立刻冻结般的冰冷,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了。
山上的雾要稀薄的多,尤其是在这个竹林环绕的地方,只剩了薄薄的一层,也许还是由水面袅袅不断升起的湿气,此时也入夜了,天上的月亮像是蒙了一面白纱,徐徐穿过影影绰绰的云层,清辉淡淡的洒落下来,像是落了一场清霜。
美,还是很美的,然而此时显然不是欣赏美景的时候。
他蹲在水边面无表情的盯着水面上水雾一点,谁也看不透的双眼中更深沉,更阴阔……忽然,他微微侧首看了一眼竹屋的方向,起身掸了掸袍子,径自下山了。
下山的目标很明确,一路摸到酒肆,看到了月下独酌的美人。
老板娘见到他未语先笑:“贵客,来陪我喝酒的吗?”
陆忘川走到桌边,抱起一坛酒说:不,只是来讨酒喝”
“呵呵呵,觉出好来了不是?”
“嗯,的确是好东西”
陆忘川抱着酒坛转身就走,走了一步又停下了,分外随意又动作敏捷的抽出背上的长剑回身朝老板娘的肩膀斜劈了下去。
老板娘笑吟吟的看着他,纹丝不动,躲也不躲,封尘劈开她的身体的同时,她的身体散成一场桃花,洋洋洒洒似乎从桃林中挥洒而下,一瞬间花香漫天。
陆忘川看着那些桃花凝聚,飞旋,然后逐渐飞远。
“南来北往红尘客,谁人能逃桃花劫——”
女子的吟唱渐渐飘散。
装神弄鬼……
陆忘川收起剑,也不和她纠缠,抱着酒坛子顺原路返回。
走在竹林间的小路,他拔掉酒盖,仰头一口气抽了小半坛子,不为别的,壮胆。
然而当他前脚刚走出竹林的时候,后脚就愣住了,含在嘴里的酒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酒险些喷出来!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冷月泉里坐了一个人,岸边扔了几件衣裳,那人端坐水中打坐,紧闭双眸神态端庄,一头长发倾过腰身,发尾入水,水纹在他腰腹处轻轻荡漾……
真没什么,都是男人么——
陆忘川默默的擦了擦唇角,盯着水里凝神专心打坐的男人看了一会儿,然后快步走进竹屋,找了个酒壶倒了满满一壶酒又出来了。
站在岸边,他一手执着酒壶,一手解开腰带扔到地上,不偏不倚的扔到了散落的白衣上,转眼又落了一件黑袍…..
身上只剩一条长裤,一件素白里衣,陆忘川提着酒壶下水,淌着冰冷的泉水慢慢朝他走过去。
段重殊似乎丝毫没察觉他的靠近,依旧纹丝不动的在水中打坐,若是此时他不是上身未着寸缕,缺一件□□,和禅坐冥思无异。
陆忘川无声无息的悠悠然停在他面前,无声无息的看着他的脸,目光纯挚,专注。
谁说红颜才是祸水,有时候,蓝颜更误人。
他冷玉般的皮肤浸了水,流畅有致的肌肉上凝了一颗颗水珠,或有水纹渐渐向下流淌……他身上没什么伤,除了心口上那一道三寸长的疤痕,起码此时可见的地方没什么伤痕。
他目光沉沉的盯着他心口上的伤痕看了一会儿,然后掬起一捧水撒在了他的胸口上,几道水流从他的指尖流到他的皮肤上,滑出几道蜿蜒绵延的水纹,水珠向下滚落,最终没入环绕在他腰腹处的泉水中,随之荡漾,荡的人心痒…..
段重殊眉头一皱,掀开眼皮慢慢睁开眼。
陆忘川对上他的双眸,霍尔一笑,然后身子向下一沉,一头扎进了泉水中,激起水面一阵动荡。
段重殊微微敛着双眸看着浅浅的浮在水下的那人,一头黑发在水下随水流四散像是倒了一瓶墨,深深浅浅,起起伏伏的四散晕开……在那墨消散之前,他猝不及防的从水中冒了出来,溅了自己一身水,而他却笑得开怀,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酒醒了吗?”
陆忘川浑身湿透,笑吟吟的看着他,身上的白色里衣被水一泡,变的几乎透明,紧紧的贴在他身上,冰凉湿滑的衣料下暴露着诱人遐想的身体。
然而他这句话问的多余了,段重殊显然还没清醒,或者说还没清醒多少,顶多了不再闹腾,冷静下来了而已,而这恰恰是他想要的。
尽管还未十分清醒,段重殊一看到他这幅模样,目光先是一滞,然后就紧紧的闭上眼,下颚也绷紧了。
“水凉不凉?”
陆忘川又往前走近了一步,近到无法在逼近的地方,稍稍倾身过去,嘴唇贴在他的颈侧边低声道:“凉的很是不是,暖一暖就好——”
话一出口,他清楚的看到他的下颚又紧绷了些。
他抬眼看了看他紧皱的双眉,唇角泛起一丝逐水流纹的绵缠笑意,高高抬起左手,将手里的酒壶向下倾斜,壶里的酒顺着壶嘴向下流,流进了池水中。
酒与水,转眼融合,水乳交融再难分彼此,随后肆意流淌,蔓延了满池……
陆忘川的右手也没闲着,悄无声息的绕过他的耳后,张开五指藏在他的发根下,贴着他的头皮如爬丝的蜘蛛般缓慢又轻柔的向上攀爬……随后停在他束发的发錧下,轻轻的向外撑……
一头黑发就这样在他手中散开,瞬间铺落在肩头,发梢落在水流中浅浅骚动。
“……你干什么”
“水好凉啊”
陆忘川就势挽了他一缕头发在缠绕在指间,稍稍退后些看着他的眼睛笑说:“你不冷吗?”
“……不”
“谎话,你身上冰的很,我也是,你看”
说着他把酒壶扔到水面上,抬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微凉的掌心和他皮肤相贴的瞬间,清楚的察觉到他身上骤然一紧,如冰石般坚硬。
“很凉是吗?喝口酒热热身子好不好?”
飘在水面上的酒壶被他捞了起来,他举起酒壶扬起头,壶中剩余的酒流出壶嘴进入他的口中,只是这酒不再清凉可口,而是燥喉热烈……
僵坐许久的段重殊豁然从水中站了起来,似是想离开,但是他此时醉意未消,又加上心魔作祟意识不清,竟然一下没站稳,踩到池底水润光滑的卵石又摔了下去,只觉得头昏目眩,脑海中一阵天翻地覆,似乎是昏沉的很,可又分外明晰……
至少,他面前的人,还能认的清。
陆忘川不紧不慢的把最后一口酒倒进嘴里,然后忽然施力把酒壶扔到岸上,一声脆响后酒壶四分五裂。
一块碎瓷片贴着耳畔飞过来,段重殊回头想看向岸边那只被他打碎的酒壶,不料肩膀忽然被人扣住,随后脚下再次一滑,倒入水中。
陆忘川倾身扑过去过去捉住他的肩膀,随着一片水花的溅射把他推入水中,在绵绵水流中以口封唇,将最后一口酒渡入他的口中……
“段重殊,这是梦,你醉了,我也醉了,咱们都在做梦,做的同一个梦”
倒了半壶酒的泉水像是被洒了一包雄黄粉的烈酒般逐渐变的燥热,沸腾,水中翻涌挣扎的妖魔鬼怪,正在月下现形……
这偷得浮生半日闲的两人,一个心甘情愿,一个自欺欺人,也就在煮沸的雄黄酒下,共赴一场春秋大梦。
此刻,他们都是红尘帐客,都是凡夫俗子,都身陷俗世不能自拔,何妨半日逍遥缠绵,七情六欲只是一尺薄纱,半遮半掩挡不住人性本欲。佛门戒律在骤风暴雨之中不敌一夜春梦。
鱼水借暖是天经地义绝非放浪形骸,当欲望被条率压制,被框架束缚时,除非能将它们困死在囚牢中,不然有朝一日当春意发芽时,压制在秋冬的□□有多狠绝,爆发时就有多么的狂热,飞蛾扑火心甘情愿与之共焚,渔船灯火将一江寒水烧起烈火焰霞,粉身碎骨血肉无存的背后,还有两具缠绵依偎的骨骼。
没有什么应不应该,只有情不情愿。
鱼欢水凉,酒浓意暖,巫山云雨夜,狂风暴雨之中开出漫山遍野,铺天盖地的食色花——
☆、君生我未生【一】
君生我未生,君生我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君生我已老。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我生君未生,我生君已老。
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桃色衣裙的女子弯腰摘一朵缀着露水的兰花,吟唱着悲伤又婉转的调子,缓摆腰肢走向竹林绿影中。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呵呵,公子早呀”
晨色稀薄,雾气弥漫的冷月泉岸上,坐着一个男人,他身上松松垮垮的罩了一件素白里衣,坐在岸边把裤脚挽到膝盖,赖洋洋的曲起左腿架着胳膊,右脚垂在泉水中,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晃着,清晨平静的泉水被他浇的泠泠作响。
陆忘川歪头看了一眼站在竹林边,美艳不可方物那女人,唇角一斜,懒懒道:“不早,姑娘才赶早,难为你听了一晚上的墙根,受累了”
说着把左腿也垂到泉水里,分外慵懒随意的双手撑在地上,稍稍向后倒了下去,仰起头闭着眼长输了一口气,松松垮垮的里衣滑下他的右肩,露出锁骨以上皮肤上的深浅不一的紫红色瘀痕……
“公子说笑了,受累的是你才对”
“亏你现在还是个女儿身,说起这种话来也是没皮没脸”
“……公子何意”
陆忘川无声的笑了笑,睁开眼转头看着她,笑说:“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柳思追先生”
站在竹林边的是昨晚化作桃花不知去向的酒肆老板娘,听了陆忘川这句话,她似乎并不吃惊,也没有被人戳破身份的恼怒,她只是把兰花一丢,掸了掸衣裙,面貌便变了一个人,与酒肆老板娘的相貌差别微乎其微,长相及其相似,但却是让人看来判若两人,似乎是眉眼之间的气韵,完全不一样,老板娘娇俏妩媚如少女,而她却阴沉萧索,满目杀意。
“我早该想到”
陆忘川慢悠悠道:“什么迷雾城,桃花镇,蔷薇娘子,红月婆,都是你搞出来的把戏,这座镇子,其实就是一个桃坞阵啊……你千辛万苦框我入阵,又给我下桃花劫,图的什么?”
柳思追冷笑:“你图的什么?难道和我一样,只为破了段重殊的修为,让他当不成佛?”
她这么迎头倒打一耙,倒真把他给问住了,良久才点点头:“没错,那这么说来,咱俩倒是心有灵犀了?”
“我不想让他当佛,是毁了他,你又是为了什么”
“……嘿嘿”
陆忘川稀里糊涂的傻笑两声,晃着脚泼着水说;“就当我跟你一样吧,于情于理这次都得对你说声谢谢”
柳思追笑容讥诮:“你还真是居心叵测,用心险恶啊忘川君,我倒真同情起了与你同床异梦的那位”
“过奖过奖,还有事吗?”
“受困于人你倒是乐不思蜀,就不怕我永不放你们出去?”
陆忘川瞥他一眼:“你有这个本事吗?若你魂飞魄散了,你布下的阵法不也就破了吗”
他这话说的轻巧,简直看待眼前此人与待死之人无异。
柳思追也明白今日的陆忘川今非昔比,虽无聂华阴的魔性,但孽根已成,于是道:“你毫无仁心,若成魔,天下害之”
“哈——”
陆忘川扭过头匪夷所思的笑了笑,“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和贼喊捉贼差不多啊,你我五十步笑百步,彼此彼此,公子,不,姑娘,别说我现在还是个好人家的孩子,纵然我真入魔了,弄死你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所以啊,段重殊此人你还是不要打他主意了,你不配”
柳思追忍着怒气反问:“那你呢?你就配了?”
陆忘川抬腿泼了个水花:“你管我配不配呢,就算我不配,你能奈我何啊,姑娘”
柳思追漠然注视他良久,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陆忘川,你不得善终”
“承你吉言,诶,有人托我给萧君子带个话,衣冠消白骨,还望故人祭头七啊”
不知柳思追有没有听到这句话,转眼已不见踪影了。
陆忘川坐在岸边又洗了会脚,一手扶着腰略有些吃力的爬起来,回到寂静紧闭的毛竹小屋。
内室的镂花架子床上,两面秀了穿云走凤的红色床幔垂了下来紧紧的闭合着,把里面的情景遮挡的一丝不露,那是昨晚被段重殊一道掌风打落的,用力过猛,险些把床柱打断,当时陆忘川还不知死活的呵呵笑说,太暗了,好歹留盏灯……
灯没点成,因为那两扇震荡翻涌的赤红色床帐,比烈火烧云更炙热,更明亮……
陆忘川把抱进来的衣裳随意的往地上一丢,走进内室掀开床帐一看,段重殊还在睡着,侧身躺在外面,腰上搭着薄薄的蓝锦缎花被子。
陆忘川站在床边抿唇笑了笑,轻手轻脚的爬上床,掀开被子在里面躺了下去。
他望着床顶偷偷的呼了口气,转头看了看近在咫尺,沉睡中的那人,右手探进被子里摸到他温凉的手掌,轻轻的握住,然后也闭上了眼睛。
这个回笼觉一直睡到日上三竿,陆忘川着实很累,所以睡得很沉,但是当他攒在掌心的手指略有抽动时,他却第一时间睁开双眼。
“……早啊”
他翻个身子侧躺着,枕着自己的手臂,笑眯眯的看着段重殊,像只春日里趴在巷子口晒暖时一脸餍足的懒猫。
段重殊掀开眸子的一瞬间,双眼已经毫无偏差的对上了他的眼睛,像是几经考量过般的精准无误。
此时,他的目光风平浪静甚至可以说是毫无波澜,但他的眼神却太有力量,凝着,蓄力,像一张蓄满力量的强弓,可以贯穿灵魂。
在他的注视下,陆忘川忽然开始慌了,甚至有点害怕,在他的印象里段重殊从未用这么充满攻击性的眼神看过他,似乎在他的注视下他所有的心事都无所遁形,那些他想掩藏起来的心事都在他面前暴露无遗,这让他开始……惊惧。
他知道了什么?
陆忘川忽然这样反问自己,随后把自己问住了。
不对,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隐瞒着他吗?
答案是否认的,但是他自己都忘了,在段重殊面前,陆忘川这个人都是假的,那就是‘骗’的彻底。
他不会知道。
陆忘川这样说服自己,于是又说了句:“早”
段重殊犹如石刻般的眉眼仍旧久久未动,像是没看到他,没听到他,又像是透过他的双眼陷入了一场真正的迷雾。
“……早”
陆忘川看到他的双眼在一瞬间烟敛云收,留下一层淡淡的碧海云潮,微微勾起唇角说了声早,然后凑过来在自己唇角轻轻的吻了一下……
骤雨狂风的转变太快,陆忘川被他亲的一愣,好长时间才抿了抿唇角无声的笑了出来。
想多了想多了,这人分明是……开窍了啊。
段重殊掀开床帐赤着双脚下了床,裸着上身朝地上那几件散乱的衣物走过去。
陆忘川慢悠悠的坐起来,眉眼沉静,唇角漾开一圈圈水纹似的清浅笑意……
本以为他醒来会大发雷霆翻脸不认人,毕竟昨晚是他一直在迷惑勾引他,甚至可以说是乘人之危吧,人家秉持了几百年的清规戒律,一晚上消失殆尽,虽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但他也总归是始作俑者。
看一眼背对他系腰带那人,陆忘川有点糟心。
这到底是谁把谁睡了?怎么好像是黄花闺女被土匪强占了身子,到头来还得赔上一句,“官人您受累”。
……不想了不想了,越想越窝心。
陆忘川掀开被子跳下床,不料双脚刚一落地就闪了腰,哎呦一声摔了个四仰八叉,按着腰半天没起来。
这一下不得了,本来就腰酸背痛,现在又遭此变故,腰是彻底的拧巴了。
嘶……真疼!
段重殊听到身后不小的动静,回头看了看,就这么猝不及防的笑了出来,眼角眉梢全是灵动慧黠的笑意。
像是春风吹红了二月花,一瞬间绽了满园的花影攒动,莺飞蝶舞,天地间霎时便清朗了,什么污浊,什么阴霾,都被他眼角一丝风情驱散了个干干净净……
原来世上真有这么一种人,他们生于乱世,长于红尘,食尽人间悲欢苦楚,却被千万仗红尘俗世濯洗出一副纯净剔透独一无二的风骨。
回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没有此刻的悸动,只有记忆中初次相见的惊艳,惊艳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人,也惊诧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的选择了信任他,还曾一度想把他当成爹来孝敬,现在想来真是太天真了啊。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萍水相逢,到头来,尽是他乡之客……
陆忘川瘫坐在地上,也笑了,朝他伸出手。
段重殊走回去把他扶起来,把他的衣裳递给他,然后转头看向从窗外流泻进来的晌午明媚的阳光。
“入秋了”
陆忘川听到他说:“秋天的水最清了,是钓鱼的好季节”
“……你还会钓鱼?”
“以前,经常钓,在后山一坐便是一个白天”
聂华阴还曾抱怨过每年一到初春夏末就寻不到他的人影,得顺着河边找半天的时间才找的见他,真是急死人了……
陆忘川唇角一弯,道:“按你的耐心,河里的鱼不得被你钓光了啊”
段重殊回头看着他:“想去吗?现在”
陆忘川一愣:“干嘛?钓鱼?我钓不起,下河摸鱼还差不多”
面前白影闪过,他徐徐走到窗边推开两扇木窗,抬手扶在窗台上,微微垂下头,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闭上了眼前,双眉紧紧皱起,眉宇间像是锁了一场无处宣泄的狂风骤雨。
陆忘川看不到,只看得到他长身玉立的背影,绚烂的阳光在他的身影周边描了一层耀眼的光华,像是坠入水中的墨,浅浅晕染开来。
“……诶?你的头发怎么这么乱?”
陆忘川握住他的手腕,拉着他走到外堂。
堂中摆着一张竹子搭成的小桌子,桌上竖着一面古朴陈旧的铜镜,还有一只半旧不新的木梳,貌似是个女儿家的梳妆台,昨晚他们进房进的匆忙,自然注意不到房中的摆设,这个梳妆台还是陆忘川今早才发现的。
把他按倒凳子上坐下,陆忘川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弯下腰看着镜子里泛黄而模糊的一双人影,笑嘻嘻道:“我来给你梳头发吧,娘子?”
“……什么?”
陆忘川嘿嘿笑了笑,打诨几句遮盖过去,支支吾吾的说了几句,谁让你长得这么好看,我娘说过,新娘子总是最好看的……
段重殊印在铜镜中的脸模糊不清,五官甚至还扭曲变形,所以他脸上显露出的情绪也就被遮盖了干干净净。
陆忘川嘴里叼着他的发带,一手把他的头发箍在掌心,一手拿着木梳仔仔细细的从发根梳到发尾,只是长这么大,他别说给别人梳头,收拾自己的时候都是恨不得用发带扎一个死结,一辈子不用再拆洗了才好,这样小心翼翼又尽心尽力的给一个男人梳头,真他娘的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啊。
他嘴里还咬着发带,探头过去大着舌头问:“疼木疼?是木是太紧了?”
段重殊默了默:“嗯,可以松快些”
“嗯嗯,知照了”
又是好一阵忙活,段重殊的头发都给他揪掉了十好几根,把他心疼的不得了,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个头终于是快梳好了。
就在陆忘川用沾着自己口水的发带把他的束发缠起来的时候,听到沉默许久的他忽然开口淡淡问道:“出去后,你作何打算”
手上蓦然一松劲,扎好的束发险些又散开来,陆忘川连忙用手握紧了,小心翼翼的缠着发带说:“你说呢?要不你给我规划规划?”
段重殊道:“我知道你在白鹿崖施局布阵,企图毁灭白鹿崖大封”
陆忘川供认不韪;“嗯,还没成呢”
同时心里也嘀咕,他这是酒醒后什么都不记得了?忘了个一干二净?本来他忘了是好事,省得他费劲狡辩,但是又很不甘心,不甘心他怎能说忘就忘,忘得这么轻而易举。
头皮被他勒的生疼,段重殊按了按太阳穴道:“倘若你执意冒天地之大不违,与三方玄门四大玄宗为敌……”
“我并不想与谁为敌”
陆忘川打断他,帮他系着发带说:“我想要的是潇洒自由,天高地阔,没人能够管训我,没人能够治压我,这世上任何一个地方我都可以来去自由,不受拘束,说我想说的话,做我想做的事,怎么就非得与你们为敌不可呢?”
如果可以,我更想和你一起去钓鱼,钓一天一夜,钓一生一世。
段重殊闭了闭眼,默默的长叹一口气。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振翅千里尚不能携飞仙以遨游,区区你一人,如何做得到逍遥二字?
你要的自由无法得到,也没人给的起,但你却历经两世也不愿放弃寻找,是你执迷不悟不知悔改吗?
还是……错的是我?
陆忘川把他铺在肩头的垂发梳了又梳,直到光滑如缎才把木梳放回了桌子上,附身从后方轻轻的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撒娇一样的说:“昨天说的好好的,你忘了么?你让我听你的,跟你走,我也答应了”
“跟我走?”
“嗯,只要不是蓬莱山,哪里我都跟你去”
只要不是蓬莱山,哪里你都跟着我?
段重殊看着镜中那张模糊的脸孔,想笑,然而唇角却像千斤重般牵扯不动,双目中缓缓降落了一层厚重的秋霜,比寒冰秋水更要悲凉……
陆忘川是聪明的,他太聪明了,他让他不要回蓬莱山,无疑是在逼他做一个抉择,用他自己做诱饵。
“大法师有那么好吗?独自一人生生世世的守在蓬莱山,值当吗你不寂寞吗?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当然好,只是他不能……
段重殊豁然笑了,极轻的摇了摇头道:“没想到,你比他更聪明”
聂华阴永远不会如你这般用‘情’字相挟,这种牵绊人心的东西,他只会早早的了断干净,好无牵无挂,无所畏惧的一心在天地间拼搏,遨游,所有阻拦他的东西他都会毫不留情的毁灭,而你不一样,你会加以利用。
这不是恶意揣测,这是不得不直面的事实。
这个‘他’说的是谁,陆忘川再清楚不过了,脸色陡然一转,浑身的骨缝里都在冒着森森冷气。
“……什么意思”
段重殊捏了捏眉心,看起来乏累极了,站起来转过身,直视他的眼睛道:“你和柳思追的谈话我听到了,何不坦白告诉我,只要你开口说,我怎会拒绝你”
陆忘川的双手不知不觉的握成拳,闻言眉头轻轻一皱,先是迷惘了一瞬,然后和他四目相接的双眼逐渐变的阴凉冰冷,勾起唇角讥诮道:“你想让我说什么?说,段重殊,我想毁了你?呵……没错,我的确是想破了你的修为,早就不想看到你这幅高高在上道貌岸然的样子,现在你又装作无所不知的样子质问我为什么不和你坦白,我到是想和你坦白,你敢听吗?要不是那杯酒,你敢和我上床吗?!就这样你还让我坦白?哈哈,太可笑了!心里养着心魔,你还做的了佛吗?!”
段重殊的目光沉寂的一塌糊涂,眉眼不动,无动于衷的看着他说:“让我做不成佛,就是你想要的吗?你还想要什么?”
陆忘川,陆忘川……陆忘川啊陆忘川……
陆忘川就像一个有恃无恐的孩子一样,用尽一切心机和把戏接近他,每次都带着他昭然若揭的目的,段重殊怎么可能看不出,只是每一次都包容且放纵他而已。
他就像一个向他要糖吃的劣童,一旦得手便满载而归,离开的洒脱又毫不费力,面对他的索取,段重殊从未拒绝,并且竭尽所能。
直到他厌倦了反复无常,对他说,你要糖干什么?你又不需要,不如全部给了我吧,毕竟我需要你的只有这么多,你不给吗?
也许真像他所说的,就像他留不住聂华阴一样,他也不可能留的住陆忘川,
记得很清楚,聂华阴说,从今以后你是你,我是我,你我恩断义绝。
他也说,从今天起,你是你,我是我,你我再无瓜葛。
我又不是聂华阴,你又凭什么来管我?!
法师大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才好!
那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想让我为你做些什么呢?
他的下颚又尖消了些兴许是这些日子奔波太过劳累。
段重殊拨开黏在他脸侧的一缕发,拇指擦过他的唇角,他记得这双嘴唇在昨夜的柔软和湿润,以及它主人的热情……
他倾身过去想吻他,靠近时却见他唇角轻轻一勾,避开了自己——
“我想要什么是吗?”
陆忘川退后两步,微敛着眼眸冷声道:“太简单了,我现在只想……破你的修为”
稍一用力,他捏碎了手里的木梳,齿牙在他的掌心划出几道血痕,鲜血从他指缝里留了出来。
“做什么法师,当什么和尚,你高高在上这么久,是该下凡走走了”
段重殊的眉心不易察觉的抽痛了一下,无言沉默了片刻,然后迈开步子朝他走过去。
陆忘川直望着他的双眼,他的眼像两颗段断落委地的佛珠,光滑,黝黑,冰冷,没有一丝附着物……
你揍我一拳吧……
陆忘川甚至这样期待,面对如此冷漠的段重殊,他忽然有些害怕。
毕竟他把自己所有的尖酸,无情甚至是恶毒,都尽数用在了这个人身上,这个他最舍不下,放不开,也不愿意放过的人。
如果没有段重殊,也许他不会在这个千疮百孔的天道之下苟活一天,不,一刻都不会。
娘死了,他可以舍下,埋在小山坡上插一株兰草,他的小黑猫不能带走,也可以舍下,交给同乡的王水缸也是好归宿。
但是这个人,段重殊这三个字让他无从取舍,打断骨头连着筋,粉身碎骨再留一缕魂,也要独占他。
这个人无论我要不要 ,要的起要不起,他都是我的,他不可以变成别人的,除了我没人能够沾染他,永远不能,谁都不能,死都不能——
陆忘川以为他会揍自己一拳,再不然也会发怒,但是他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捡起落在他脚边的白色外袍。
他心口那道结疤的伤口被遮了个严严实实,陆忘川却是恨不得将那道他亲手刺下的伤口再亲手撕开,看看里面是不是空的,是不是没有心。
段重殊转身从他眼前走过的一瞬,他忽然慌乱的想拉住他,然而手指只是擦过他的袖子……
莫名其妙的,他竟然想笑……
你就这么无动于衷?
我拐都拐了,诱都诱了,骗都骗了,也心甘情愿的雌伏了,你却这么无动于衷。
无论我怎么做,你都无动于衷是吗?
在你眼中我就这么不值一提是吗?
呵,段重殊,你狠,你跟我一样狠。
不,你比我狠——
“段浔阳!”
他冷绝萧索的背影蓦然一震,回过头想问问清楚,却见一柄黑刃剑锋抵在他的喉咙三寸之外。
“……你叫我什么?”
陆忘川拔剑时,并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此刻杨剑直指着他喉咙时,他依旧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只是无计可施之下想要把他留住,至于留下他做什么,他更不知道。
“我叫你段浔阳,不是你的名字吗,既然你可以抹去自己的姓名送聂华阴轮回,那怎么不把我送的远一些?永永远远别让我见到你才好!”
“……没错,你说的对”
段重殊默然凝望他许久,久到他手中的冰刃开始颤动时,忽然如此笑说,然后抬起袖子轻轻挥了挥,衣袖翻飞处,一块素白手帕从他袖口落了下来……
那块手帕像一只振翅的蝴蝶一样缓缓飞落停栖在陆忘川扬起的剑刃上,一朵素雅雍容的白牡丹悠然绽于缎面。
白衣身影踏风走远,在他身后刮过一阵疾风,一场柳絮如落雨般洋洋洒洒,铺天盖地的从天飘落……
眼前的天地什么时候瞬间变的模样,他没察觉,他只知道片刻之后毛竹小屋便荡然无存了,他正站在一株柳树下,柳絮正绵绵不绝的从树枝上飞落,转眼就在他肩头铺了厚厚的一层,而那块手帕,被深深的埋在了洁白的柳絮中,在那朵素白雍容的白牡丹被彻底淹没之前,陆忘川把它拾了起来。
☆、君生我未生【二】
江华找到陆忘川的时候,陆忘川正挽着裤脚在白鹿崖山下的小河里摸鱼,那把他珍爱如命的魔剑被扔在岸边的草丛里,像一块废铜烂铁。
江华慢悠悠朝小河边晃了过去,看了看河里摸鱼那人的傻样,没说什么,把封尘拿起来掂了掂,忽然用力甩了出去,这非同寻常的力道把封尘扔出百尺来地,坠入草丛不见踪影。
陆忘川扣着一条草鱼的鱼嘴直起腰,往封尘剑消失的地方看了一眼,说:“等会儿给我捡回来”
“捡你娘!”
江华开口像开火:“你还摸鱼?摸鱼?陆二牛你他娘真是个混账东西!”
“啧”
陆忘川拔了一根水草穿着鱼嘴语重心长道:“骂街就骂街,别扯我娘啊”
“我师姐被抓走了!”
陆忘川一征,不屈不挠的大草鱼立马甩着尾巴照着他的脸呼了几巴掌。
“桃邬阵不是被破了吗?你都出来了,红菱还没出来”
江华一副恨不得撕了他的表情:“在说什么鬼话,地裂的时候我们都从山顶掉到山脚下,鬼知道你说的桃邬阵是个什么鬼地方,师姐被带回青龙山赫连家,还不都是因为你!”
“哦……被带回赫连山庄了……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江华嗤笑一声:“你那个师兄真是心狠手辣的魔道中人,我刚才亲眼看到他把一个桃色衣裳的女人的一条手臂砍了下来,正追着那女人索命呢”
桃色衣裳,柳思追,原来她受伤了,怨不得。
但是,他有两个师兄,你说哪一位啊大哥?
“哪一个?骚里骚气的那个,还是老实木讷的那个?”
“我说的是后来那个,楚华年也被抓走了!”
大草鱼啪的一声从他手里滑脱了,一头扎进湍急的河水里,陆忘川攒紧水草编的绳子,神色在一瞬间变的狠厉。
“谁,抓到哪儿了”
江华默不作声的瞧他片刻:“天魔子,蓬莱山”
“……为什么”
“昨夜,不知为何蓬莱山山体震荡,大封破损,天魔攻山,楚华年反噬天魔又是天魔的祖宗,不抓他抓谁,你不知道吗?楚华年早已降收群魔,手下有成千上百的魔兵听他号令,昨夜的天魔袭击蓬莱山,和他有逃不开的干系”
陆忘川:“……啊?”
蓬莱山大封破损?昨夜楚华年号令天魔兵击蓬莱山?他有这么大能耐?
“也就你被瞒在鼓里”
江华满脸的不齿:“他要带上挂着的紫玉玉佩是双阴虎符的左壁,亏你白长了一个大脑袋,还不顶夜壶有用”
陆忘川拽着草绳,杵在河里懵了大半晌:“我以为…..只是一块玉佩”
双阴护符?
这也是达摩老祖所创的魔器,已失传千百年,传言被达摩老祖扔进北冥极寒之地,雪禅山,此地冰原千里,万里冰封,积雪永不消融,相传四大玄宗之首——三生老祖,就住在雪禅山,别说凡人修士不可靠近雪禅山半步,就连修出仙体的大能之辈都要望而却步,崇仰三生老祖而去求仙问祖之人不是没有,反而还很多,但都有去无还,大都还没踏上雪禅山的积雪上,就被唯一的必经之路的北海上被海浪吞噬了性命。
楚华年是如何得到了双阴虎符,双阴……有两个,左壁及其右璧,只有双壁合并才能号令群魔,那么楚华年必定是得到了双壁,而他只把左壁戴在身上,并且就那么当做玉佩戴着,兴许其他人也像他一样,根本不会深究他要带上的玉佩是何来头,谁能想得到那就是令天下魔道修士垂涎千年的双阴虎符呢?
本以为楚师兄还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脓包,却不知他也在腥风血雨中独自默默的成长,变得强大了。
那么他昨夜令天魔袭击蓬莱山,是以为他被段重殊拿住,为了救他吗?
陆忘川把鱼捞了起来,无言的走向岸边,既然他是双阴虎符的主人,只要他不交出双阴虎符,就还是安全的。
野心么谁没有。
还有江红菱,她是江家人,又是赫连山庄的大师姐,江家和赫连家不会过多的为难她,顶多是为了不让她败坏门风与自己这种人来往,带回去管教罢了,嗯,也安全。
“穆师兄呢?和你一样带着抹额的那个”
“都什么时候了!你不关心我师姐,还操心你那个更不是东西的师兄,我师姐为了你叛出赫连家,与四方玄门为敌,你还不知感激,狼心狗肺!”
“……感激”
陆忘川瞥他一眼:“上将军怎么不把你也带回去,管教管教”
江华一眯眼,抬腿往他胸口踹了过去:“你当我愿意跟你们这帮子歪魔邪道在一块儿呢,还不是为了救出我师姐!”
陆忘川刚走到岸边还没来得及上岸就被他这没轻没重的一脚给踹的一屁股坐到河里了,登时恼道:“江华!看不惯我就滚!没人留你!”
“哈!把我师姐救出来,你看我还瞅你一眼?膈应!”
江华抬脚伸进水里朝他踢了个水花:“整日不学好,谁不要命你跟着谁混,无可救药!死了算球!”
陆忘川咬着牙猛地出手握住他的脚腕,用力一拽,噗通一声把他拉进水里,俩人转眼扭打在一起,扑腾的像两个幼童,拳打脚踢骂骂咧咧,把本就不平静的河水搅了个天翻地覆。
“我要把你的嘴撕烂,气死我了!”
“呵!你娘不是死的早吗?我替你娘教导教导你!”
“你完了江华,过来送死!”
“啊呀呀,别扯我脸!”
穆有才:“……忘川”
幽冷森寒的男声轻飘飘的飘进闹腾的河水中,扭打的难分你我的俩人均是一顿,随后便推了对方一把,分开了。
穆有才右手大袖里提着被江华扔出去的封尘,朝他伸出左手,淡淡道:“上来”
陆忘川握住他的手,往他垂膝的大袖上看了一眼,没说什么,老老实实的上岸了。
“被困在桃邬阵那么久,柳思追伤你了吗?”
“没有,她逃了?”
“嗯,下次定不饶他”
陆忘川拧了一把滴水的前襟,抬眸看他一眼,没说话。
穆有才一动不动的正看着他微微低垂的眉眼,虽然是假象,但是小师弟只要放松警惕不说话的时候就显的乖顺极了。
江华跳上岸,抖着袖子看了这俩狗男男一眼,再嫌恶也没有了。
陆忘川豁然皱起眉:“阿珺”
穆有才道:“是三年前跟着咱们下山的那个小狐狸?我把她安顿在村里的一户人家,很安全”
“走吧,先落脚歇一歇”
穆有才点点头,在前方领路走向距白鹿崖百里之隔的村落,他看得住陆忘川对他有意疏离的态度,以及对他始终抱有的防备。
穆有才默然无言的走在前面带路,木刻白描般凛冽沉静的双眼中涌现出不易察觉的无奈和沉痛。
这三年来,终究是改变了他们许多,对他而言,陆忘川依旧只是小师弟,而穆有才却不是他心中值得信赖的师兄了。
陆忘川提着鱼慢悠悠的跟在他身后,目光若有似无的停在他左手手腕上的那枚铜钱上,看了一会儿就移开了目光。
江华忽然把他往后拉了一把,满目戒备的盯着穆有才的身影。
“干什么”
不知为何,陆忘川压低了声音问,有意躲着穆有才。
江华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昨夜白鹿崖大乱,我吹‘灵柩’镇鬼时,他也受到干扰,当时他那眼神,那张脸,恨不得手撕了我”
陆忘川把草绳往手掌上缠了几圈,捏紧鱼鳃说:“别胡说,你的意思是他是鬼?他身上可一丝煞气也没有,比你都干净”
“我也在纳闷……可是你想,一个从阴火狱里爬出来的东西,别说他还是不是人,灵力怎么可能还这么干净?除非……”
江华搂住他的肩膀,几乎趴在他的耳朵上,还用手挡住,一丝余音都不让露出去,把自己的猜想一股脑的全说给他听。
陆忘川面色平淡的听,只是越往下听,他的眼神便越深沉…..
“忘川”
走在前面的穆有才忽然停下步子,转身看向他们,眼神幽暗的像是置于浓重的夜色。
闻言,陆忘川竟然浑身一颤,脊背冒出森森寒意,推了江华一把,抬头看着他:“啊?”
“过来”
穆有才转眼又笑了,只是这笑只对着陆忘川,一旁的江华被他视若无物,道:“我有话和你说”
“哦”
陆忘川笑嘻嘻的走到他身:“看我捉的鱼,一锅炖了”
“嗯,我记得你喜欢吃,以前总是捉鱼来炖,回去我给你炖了”
☆、君生我未生【三】
虽然赫连羡没多大的本事,但是危急关头自保还是足够的,还能带上一个拖油瓶一块跑,阿珺就被他照顾的好好的,生龙活虎能说能跳。
刚跨进一方农家小院,陆忘川就被迎面扑来的阿珺给扎扎实实的抱住了。
“爹!”
陆忘川差点被她扑到,往后连退了好几步堪堪稳住下盘,呲着牙说了声:“我的腰啊”
穆有才不声不响的把阿珺从他身上拔下来,向后拉了一下。
赫连羡灰头土脸满脸油污的凑上来卖乖:“前辈你没事吧?阿珺等你久了,一直在担心你”
陆忘川捏捏扯着他袖子撒娇的小狐狸的脸:“没事,你搞什么名堂?怎么这幅鬼样子?”
“嘿嘿”赫连羡擦着额头上的油烟嘿嘿笑道:“我生火做晚饭来着,还没生起来”
江华抱着胳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笑的要多刻薄有多刻薄。
赫连羡还没忘了自己已经违抗家主命令,公然与反贼为伍,令赫连家蒙羞,已是戴罪之身了,于是难免的有些忌惮江华,说完这句话就又遛回厨房生火去了。
“爹,你去哪儿了?我还以为你又不要我了”
陆忘川被她噎了一下,知道她说的是三年前在桃坞山自己的不辞而别。
“我这不是办完事就来找你来了么”
“办完了吗?”阿珺歪着脑袋问。
“完了”
“妥了吗?”
“……差一点”
阿珺噘嘴:“差一点是差多少啊,爹,你什么时候才能不理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安安稳稳的过咱们的日子啊”
陆忘川:……
我的乖乖,不到短短两天时间,这丫头经历了啥?连过日子这套都学会了?
“……这些话都是谁跟你说的?”陆忘川很头疼:“赫连羡吗?”
这么着急挖他墙角,当他死了吗?!
“不是羡哥哥”
阿珺说:“是穆先生告诉我的,他说把你找回来后,咱们就远离是非好好过日子,是吧?穆先生”
穆有才朝她微微一笑,把封尘剑放到梧桐树下的石桌上,提着鱼进了厨房。
陆忘川拧着眉心很为难的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坐在树下的石凳上,重重的吁了口气。
阿珺瞧出来他乏累的很,于是绕到他身后给他捏肩捶背,不停的嘀咕着,爹,穆先生说他和你失散了,找了你好久才找到你,你们也是在桃坞山走失的吗?对了,他还问我你有没有跟我提过他,有没有找过他,爹你有吗?
陆忘川:“…..你吵得我头疼”
有吗?貌似动过了这个念头,但却没有。
阿珺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
陆忘川坐了一会儿,坐到夕阳西下天边铺满金色余晖的时候起身走向西边儿的厨房。
赫连羡蹲在灶前烧火,穆有才正站在一旁收拾那条鱼。
“前辈,这里不用你管了,我和穆大哥两个就够了”
陆忘川无语了一下,又是穆先生,又是穆大哥,穆师兄这人不是呆板木讷的很吗?什么时候也学会了与人相处,疏通关系了?
“你出去,我来”
赫连羡怎会让他未来老丈人干这种粗活,连连摆手说使不得,但是被陆忘川一瞪,立马出去了。
陆忘川撩开前襟,往地上一坐,拿着烧火棍捅着灶眼问:“谁的院子?不像是荒废的”
“向隔壁大婶借的,前几天我路过时帮过她,给了她一张辟邪的符”
陆忘川点点头,在地上磕了磕棍子上的火星,沉默了片刻,又问:“传言属实吗?关于你的”
穆有才依旧是波澜不惊,云淡风轻的模样,这点亘古不变的老成淡定,到时和以前一模一样。
“你问哪一桩?穆家庄灭门,还是东风里做大焚阵自毁?”
他的口吻太平淡了,平淡到似乎在问他,炖鱼要不要放辣椒一样,似乎丝毫不在意,不上心,这些磨难都是他人的劫数,而他只是冷眼旁观。
陆忘川忍不住转头看了看他,心里明白他并不是不放在心上,而是藏在了内心深处,深到不可能会遗忘丢弃的地方。
“都有”
“属实”穆有才说:“都是真的,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对你我不会有任何隐瞒”
然而陆忘川并不想问,就想他当初选择无视由段重殊牵扯出的一系列往事的时候,这些话说来只会让他徒劳烦恼,所以逃避是最好不过的了,终究是他,没那么用心,没那么在乎,太自私。
但是不闻不问,似乎太过份了,就像风雪之夜故人归来,他千辛万苦寻找你的踪迹,而你却只奉上一盏冷茶,太混蛋了…..
陆忘川把下巴磕在棍子上,呆了半天才问:“那你是,怎么出来的?传言道你被东风里厉鬼拉入阴火狱”
穆有才剁掉鱼头丢进锅里,尽管是单手,也很麻利的踢掉鱼骨切块下锅。
“不是什么难事,一直想着要找你,就出来了”
这云淡风轻风平浪静的一句话说出来,陆忘川却是随之打了个寒颤,似乎是听到了最不愿听到的话,得知了最不愿承认的实情,他习惯了视天下人为敌手,不想亏欠任何人的恩情,但是穆有才对他的这番用心,貌似是无论如何也回避不得,也报答不了得了……
头一次被人放在心尖上,他却不感恩感动,而是觉得自己在他心尖上进退维谷如履薄冰,注定了,终有一天要辜负。
陆忘川垂下脑袋盯着灶眼里的火光,有些不敢在看他。
既是对待段重殊,不,段浔阳,他都不会愧疚,更不会觉得亏欠了他什么,但是对穆有才……此时此刻他愧对于他,因为他不得不承认当年在东风里乱葬岗,他抛弃临近的穆家庄,去找也是正在受难的楚华年,从那一天起,这两人在他心中的分量便有了划分……如果他当时去找的是穆有才,那他就不会做大焚阵自毁,更不会被厉鬼拉入阴火狱……
一时的抉择,造成无法挽回的悔恨,陆忘川很怕他问自己当年为什么不去找他,又怕他不问,矛盾的无法言状的心情像灶里的火一样烤炙审问着他的内心——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去救谁?
穆有才沉默着收拾了鱼,略微吃力的单手把一口铁锅掂到灶上。
“你的胳膊怎么了?右边儿”
“……被鬼吃了,空荡着难受,就把骨头拿回来,接上了”
白骨……也就是说他的右臂现在只剩一根白骨?
“我看看”
陆忘川跳起来就去探他的袖子,却被他截住手腕,紧紧握住,由此看到了他手腕上的那枚暗锈陈旧的铜钱……
穆有才的掌心潮湿,炽热,陆忘川浑身一僵,沉下眉宇久久的没说话。
“忘川,你不必不信我,也无需对我防备,我看的出你对我心存疑虑,你在怀疑我什么,怕我害你吗?”
穆有才握着他的手没松劲,紧紧包裹着他的手掌说:“我不会,你信我,就算世间所有人与你为敌,我也觉得不会站在你的对立面”
“不,穆师兄,我没有”
陆忘川偏开头躲避他的目光,用力想抽回自己的手,岂料他非但不放,反而抓的更紧,这让他一下子憋红了脸,万分不自在的扭转自己的手腕……
“陆狗蛋”
江华靠在门框上,恨铁不成钢似的咬牙切齿道:“你无可救药!”
陆忘川脸色一沉,猛的抽回手,提起墙角的水桶往外走:“我去打水洗澡”
江华盯着厨房里镇定自若炖鱼的那个男人,一脸恨不得把一口牙咬碎的愤恨表情:“真是想不通你们为什么……呵!”
厨房他一时是不会再进了,于是心安理得的使唤赫连羡帮他把热水打到房间里。
赫连羡把一桶热水呼啦一声倒进浴桶,伸手进去试了试水温,不烫不凉,水温正好。
“前辈你洗吧,要不要我帮你擦背啊”
“……不用了,把我上山前交给你帮我保管的包裹给我”
赫连羡跑出去没一会儿就回来了,递给他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小的包裹,然后帮他带上门出去了。
陆忘川三两下脱掉衣裳,坐进浴桶里,浑身乏累酸疼的皮肤被热水一泡,舒服的他长呼了一口气,泡了一会儿后打开赫连羡拿来的包裹,从里面掏出一块八角星盘,只见他伸手在上面轻轻拂过,暗沉的星盘瞬间绽放星芒,本错落交杂的星丝淌着光华缓缓移动方位,转眼间各自归位排列形成一个八宫星阵,代表了天地之间的八荒六合,每个方位都有一点闪烁明光的星芒做阵,正中则是黑白两色双鱼太极的图案。
这个星盘是他研读古书许久才做出来的,八个宫位与双鱼太极代表的则是——十方封地。
南海破封,大菩提树撼动,所以两个宫位上 的星子忽明忽暗如一盏在风中残喘的火苗,即将陨灭,如今连白鹿崖也被他用星阵牵制,只要他想毁灭白鹿崖大封,拨灭正南方宫位上的星芒即可,担不是现在,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
他伸手附在太极白鱼上,此刻阳仪黯淡,失去了以前的明亮灼人,像一块蒙了尘的白玉一样失去了往日的光泽,仿佛大限将至,气息奄奄。
阳仪代表了十方封地之一的蓬莱山,还有他的主人,段浔阳。
他算得出蓬莱山是两仪封地之一,但他没料到,段浔阳则是蓬莱山大封的阵眼,他的纯阳之身一旦被破,蓬莱山即将破封……
这未免……有点可笑。
陆忘川目光朦胧的看着黯淡无光的阳仪白鱼,打内心深处感到古怪的讥笑,然而他却笑不出来。
门呼咚一声被推开,江华大刺刺的出现在门口,袖子一甩又关上了门,双眼紧盯着他,一步步的朝他走过去。
“干什么干什么”
陆忘川把星盘往塞到放在桌子上的衣服下面,煞有其事的向下沉了沉身子,像一个被偷窥的黄花姑娘一样乱眨着眼睛说:“你再过来我就喊非礼了啊”
江华眉头抽了抽:“我非礼你大爷,我可不是断袖!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呢?!”
他这话说的有点恶心了,陆忘川忽然没了心情逗自己开心,往桶壁上一靠,不咸不淡没滋没味道:“嗯,我断袖又大逆不道,你还跟我在一块儿干什么,赶快走吧,别被我拉下水毁了前途”
“你少恶心我,让我走也行,你必须得跟我一起走,救我师姐出来”
“……江府不安全吗?”
“她要是想待在铜墙铁壁里做大小姐,还自愿请缨被当做人质送到兰陵赫连家干什么?”
陆忘川睁开眼看着他:“人质?什么人质?”
江华跨开腿在浴桶旁的凳子上坐下,哼了一声道:“你以为江家把我们送到青龙山是为了让我们当一个修仙问道的修士吗?这里头的阴谋诡计你看不出来?说白了就是两国同盟需要比契约更靠得住的筹码,江家为了向赫连氏族表诚意,把我送了过去,美名其曰收门徒,其实我就是个压在盟国手中的筹码”
陆忘川无声的沉默着,赫连氏和江家在这乱世中来往密切,结为同盟,互为屏障,这世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他当然看的出来,但是江华和江红菱是以被送往赫连氏被圈养起来的人质这一说,他还是头次听闻。
也是,如此不择手段的权术之交,谁会昭告天下呢
“有你一个不就行了,和红菱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或许是,师姐她,放心不下我”
陆忘川看他一眼,长长的叹声气::“看不出你还挺有孝心,我还以为你心里除了唐鹤,没别人了呢”
江华被他臊红了脸,怒气冲冲的瞪着他:“穿上衣服跟我回江府救我师姐,她落难都是为你!”
陆忘川啧了一声:“好好的话能不能好好说两句”说完脸色一正,严肃道:“江华,红菱我一定会救,但不是现在,目前情况动乱,她待在江家至少是安全的,蓬莱山不是破封了吗?不知道还将出什么乱子,一会儿咱们先去蓬莱山探探消息,打探了虚实再作打算”
“说的这么好听,你不就是惦记着你的那个魔修师兄?”
“我自己的师兄,我不惦记谁惦记”
“你真是,没救了!”
“你能不逮个男人就跟我往一块凑吗?!就算我断袖我也不是□□!”
一番吵吵闹闹后,陆忘川穿好衣裳跟江华出了门,刚踏着夜色走到院子里,就见穆有才端着一只脱了瓷儿的海碗从厨房里走出来了,碗里乘着香气扑鼻的炖鱼。
“你要出门?”
陆忘川在他面前停步,低头系着腰带说:“嗯,我有事出去一趟”
说完拽了江华一把,越过他的肩膀走向门口。
穆有才端着碗站在原地,问:“什么时候回来”
陆忘川咕哝一声:“不一定,还没准儿”拽着江华加快步子逃也似的离开了院子。
篱笆小门开了又合,两人架起轻功很快消失在黑夜之中。
等不到开饭在厨房偷吃的阿珺迟迟出来找陆忘川。
“爹?爹——我爹怎么又不见了啊”
阿珺急的直跺脚,赫连羡在旁安慰她:“别急别急,陆前辈神通广大,一定很快就是安全回来的…..咿?阿珺你看,树下是不是站了一个人?穆大哥?”
阿珺仔细看了看:“可不是嘛,穆先生?你在哪里干什么?看到我爹去哪儿了吗?他什么时候回来啊?真是的,每次都是这样……”
话没说完,只见树下那道隐于夜色的人影忽然把什么东西给用力狠狠摔到了地上,随着啪嚓一声脆响,炖鱼的香味在夜色流淌的小院中静静的弥漫开来……
☆、君生我未生【四】
他们两人赶到蓬莱山的时候,已逢第二天的凌晨,天空像是被水稀释过的墨,伸手堪堪见五指,山脚下依稀可见零落的刀剑和旗帜,浓重的血色泛出深沉的黑。遍地的狼藉可以想见昨晚的蓬莱山是何等惨烈的修罗场……
陆忘川捡起被一个披着黑斗篷的天魔压在身下的破损不堪的旗帜,趁着正西斜的月亮仔细的认了认字迹……
“楚”
这旌旗上明明晃晃清清楚楚写着一个大字——楚,可见江华所言字字皆真。
看着这些尸首分离往日险些吃了他的天魔,陆忘川忽然陡然生出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来,这些人虽然都是为名门正派所不齿的邪魔,但如今却是楚华年的部下,楚师兄真是……了不得了啊。
江华在旁冷冷看着他一脸艳羡的模样,觉得他的脑子大概是坏了,坏透了。
陆忘川丢掉旗子,垂眸扫了一眼四周山脚下裂开的一道道峡谷似的裂缝,这些裂痕像是被雷从地心处劈开,深不可测,正向外冒着浓重的邪魔煞气,他试着挥出袖子朝眼前的山体打了一道风,只见空中闪现一瞬光华,将他打出去的风尽数隔了回来,可见防御的多么严密。
他尚在山脚下徘徊的时候,地面的峡谷中悄悄的从地心处爬上来一群魔兵,那些惨败嶙峋的手骨扒着地面,一个个黑斗篷接连不断的从地缝里爬出来,黑黝黝的帽子只下面露出一双泛着幽冷红光的眼睛,说是眼睛不切实际,这些骷髅架子的眼睛不过是两个窟窿罢了,想起穆有才说过,他的胳膊就是被这些东西给分食了……一瞬间,陆忘川想要对他们下手,但他的理智一向比冲动更能统御自己,所以他选择……以大局为重。
“它们准备再次攻山了”陆忘川说。
“为什么?救主吗?”
江华还是不能理解这些没心没肺只知厮杀的行尸走肉竟然认主?竟有忠义而言?
陆忘川摇摇头,道:“师兄在召唤它们,他知道我来了”
江华是感知不到的,但楚华年的内功陆忘川是最熟悉不过的。
山脚下很快聚集了一群名副其实的魔兵,它们手中燃起两团鬼火,飞蛾补火似的冲向被禅光护封的蓬莱山,像一只只行走的傀儡般不知痛苦只知进攻,它们凶猛的撞击着蓬莱山结界,像是要将山撞到一样拼尽全力,不惜一切,甚至是粉身碎骨,被结界所灼伤的天魔倒下的同时,总有人前途后继的冲上前方,它们不知疲倦,更不会停歇,它们永无止境的撞击着结界,装得整座山体都在微微颤动……
脚下土地颤动了不足一刻,然后变逐渐归于平静,不是那些一心只想送死的魔兵偷懒了,而是蓬莱山上想起了诵经声……
庄严洪亮的诵经声伴着木鱼响彻天幕的时候,像是千万信徒向西天顿首膜拜,魔兵极其的痛苦的发出一声声凄厉的长啸,但他们没有停手,而是更加疯狂的撞击结界……
江华被眼前这癫狂的一幕惊到了,呆呆的站着许久没有动作。
陆忘川从背上抽出封尘,提着剑施展轻功飞到半空中,在第一缕晨光披露的同时,看到了蓬莱山顶的护法台,方圆数十丈护法台,此时顶上禅光凛凛,诵经声朗朗,百名护法在圆形高台一周打坐,双手合十齐声诵经,正中稳坐在八卦图中身披一身洁白□□的,正是段浔阳。
而与护法台毗邻的一块巨石上,楚华年被一层若隐若现的光罩压制,陆忘川看得出楚华年正打坐召唤魔兵,不声不响的和镇压魔兵的段浔阳斗法。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陆忘川知道他的俗家姓名后,就不愿在称他段重殊,似乎不提他的佛号,就能忘了他是个和尚一样。
和尚,佛……
心中陡然升起浓烈的恨意,他曲起食指和中指放在唇间吹了一声悠长的口哨,没料到山脚下的魔兵果真听他的,一群黑斗篷齐刷刷的飞到他身边。
陆忘川举起长剑,双眼看准了结界上一点,忽然附身冲了下去,身边围绕追随数名魔兵。
一些魔兵先他一步探出利爪攻向结界,陆忘川紧随其后把全身真气凝聚在封尘剑上,双手紧握剑柄直劈了下去!
山脚下的江华忽闻一声山河动荡,蓬莱山山体竟从中轴线处分裂,一分为二向两侧坍塌……
护法台随着山体分裂,一道裂痕从山顶通往山脚,像是形成了两处断崖。
结界被破,段浔阳豁然睁开双眼,把禅杖扔向山下。
右面坍塌的倾斜的山体被飞将而去的禅杖撑住,而左面的山体则是被从天而降的白衣少年用肩膀撑了起来……
江华只见一道白光闪落在山脚下,天魔子站在不断倾斜欲倒的山体下,用肩膀撑住了将倒的蓬莱山。
他从容果断,甚至不加思考,就像保护蓬莱山是他的宿命,沉重的山体使他逐渐曲下双膝跪在地上,但他的肩膀,依旧死死的支撑着蓬莱山。
陆忘川徐徐飞到他身边,说:“离开吧,你会死的”
天魔子依旧一副淡漠的神情,道:“陆公子,你无知的很,蓬莱山不能倒”
“为什么不能倒?”
“你能在造一座蓬莱山吗?”
“为什么蓬莱山非有不可”
“因为天,因为道,因为法”
陆忘川说;“那我就灭天,灭道,灭法”
天魔子却笑了:“你做不到”
“为什么?”
“大法师,就是法”
“他不是”
陆忘川说:“他是段浔阳”
他再度施展轻功向山顶飞过去,落在诵经声更急的护法台上。
“忘川!”
楚华年在光罩中冲他喊道:“你做了什么?蓬莱山要倒了!”
“妖孽住口!”
一名护法喝道:“蓬莱山永远不会倒!”
陆忘川忽略了护法台中央,紧皱双眉打坐念经的段浔阳,走到束缚楚华年的光罩边,说:“你自己能出来吗?”
楚华年看了一眼段重殊:“你先自保再说吧,刚才劈山怎么不把这个金光罩劈开?”
陆忘川道:“我没准头,劈到你身上怎么办”
“……你想的还挺周全,现在怎么办”
陆忘川抬头看了一眼天上虎视眈眈蠢蠢欲动的魔兵,这些和尚的诵经声是最有效的驱魔咒,况且有段浔阳在,它们一时难以近这些和尚的身。只是不知道段浔阳还能撑多久。
他额心上的赤色佛莲不见了,陆忘川不知道这代表了什么,或许是做不成佛了吧……本应高兴的事,陆忘川却笑不出来。
就算他当不成佛,也不可能与你为伍。
此时此刻,陆忘川才发觉,他把段浔阳,把段浔阳的情,想的太简单了,简单的犹如探囊取物,而那个人却远在天涯——
江华站在山脚下看着尚在全力以赴扛起蓬莱山的天魔子,后知后觉的察觉到,这些事都是陆忘川做的,他忽然感觉到曾经在青龙庄游手好闲除蚊虫的陆二牛应该是……再也见不到了,抑或是,从未存在过?
天魔子的身体逐渐的僵硬,江华看到他的脸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固,像是被泼了一盆石灰膏,渐渐凝固成形,变成一尊石像……
他有心上去帮一帮他,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下手,只能眼睁睁看着白衣少年成了一尊单膝跪地,肩抗重山的石像,连他身上的衣裳都随之凝固,像一尊石铸的守陵人……
一道若隐若现的白光从他身上飞出来,飞到山顶盘旋片刻,往天边远去了。
段浔阳的胸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的裂开了,他抬头望向那道飘洒在晨光下的白光,他的佛像,他的□□,像斑驳的墙皮一样逐渐的退落,一头未髻的长发批落在肩头,洁白的袍子像一团云雾一样委在地上……
四周诵经的护法瞪圆双目,面露惊惧的看着他,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诵经声。
天空中熙熙攘攘的魔兵像是饿鲤被投喂了饵食,陆忘川都能听到那一具具白骨骷髅发出的悉索骇人的声响。
这些噬血肉而生的死物探出阴森白爪,争先恐后的朝地面上段浔阳的肉体凡胎冲了下去,而那些手骨却在触及他的头皮的前一刻被一道狠劲的剑光打散——
陆忘川足尖一点飞落在他身旁,甩开袍子单手持剑望着退守到空中的魔兵,喝道:“退下!”
“往哪里退?!”
力呵千钧的男声随一支穿云箭破空而来,陆忘川往西边看过去,一群正义之师从紫竹林中徐徐现身,赫连家,九微派,朱雀宫,这新晋的三方玄门再次聚齐,其中不乏几位相熟的面孔。
前些日子不打不相识的江铖,深居简出久未露面的赫连家主赫连启光,九微派四位仙长,朱雀宫女道长,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了。
江华跟在江铖身后,目光复杂的看着站在护法台中心的陆忘川。
人群在护法台边缘停下,紫薇上前一步率先发难道:“陆忘川,蓬莱山根基动摇,又是你做的好事?!”
陆忘川早就看烦了她那张灭绝师太脸,无视他转向老熟人赫连启光道:“赫连先生,在下感激你昔日收留的恩情,能否再给一条明路走?”
赫连启光徐徐摇头:“不识君真面目,是我孤陋寡闻,陆公子何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还是不要挟持大法师,以免万劫不复的好”
陆忘川愣了愣,低头看了一眼依旧在原地打坐入定般的段浔阳,这才发觉自己如今的处境有多么神似‘挟持大法师,号群魔攻山’,这真是……说不清了。
“陆忘川!”
紫薇被他撅了面子,气急败坏的喊道:“你师兄弟二人沆瀣一气毁坏蓬莱山大封,又意图谋害大法师,真是狼心狗肺罪孽滔天!”
这个刻薄的老女人总有办法把他激的满腔怒火,陆忘川面露讥讽的笑容,想跟她争一争口舌之利,奈何楚华年比他更耐不住气,在金光罩里破口大骂道:“呸!你那只狗眼看到我们将蓬莱山破封,谋害大法师了?!老东西心术不正专会往人头上扣屎盆子!几年来一点长进都没有,还好为人师表传道受业,呵!真是贻笑大方!”
这一通骂的真是一针见血,教人通体舒畅,陆忘川不禁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可是万万没有这个口才的。
紫薇这几百年来沽名钓誉自视清高,从没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过,一时竟也愣住了。
陆忘川开始由衷的期待她一口气顺不上来把自己憋死,瞧瞧,脸都青了。
“狼心狗肺的东西欺师灭祖出言不逊!”
绝弦带着他一如既往的高傲出列回击:“没有你说话的份!”
“有没有我说话的份是你说了算的?!老狗!”
楚华年骂起街来足够挑了他们,不甘示弱的回击道:“你教出来的徒弟跟你一样虚伪狡诈心术不正!真是子承父业啊,都以践踏他人夺人所爱为己任,还装什么高风亮节仁义无疆的玄宗大家!说我无耻你比我更无耻,出了九微派你算什么东西?给小爷我提鞋都不配!空长年岁的老不死,你的徒弟呢?我告诉你,周越霖他不得好死了!血肉横飞尸骨无存,你迟早落得和他一样的下场!”
绝弦暴怒,抽出长剑指着他:“你害我徒儿?!”
“哈哈哈哈哈哈”
楚华年疯了一样抱着肚子蹲在地上狂笑不止,似哭似笑,凄厉似鬼音,忽然一拳砸到脚下的石面上,蓦然抬头癫狂道:“你徒儿害我所爱,我恨不得千刀万剐了他!但这屎盆子别他娘的往我头上扣!你们真是可笑,找不着主儿的脏水都泼到我们身上,现在又说蓬莱山大封被破是我们干的?哈哈哈哈,滑稽哉滑稽哉……难道你们不知道蓬莱山大封的阵眼是段重殊,蓬莱山破封由他引起吗?!”
此话出口,所有的目光都望向长发白袍,打坐的段浔阳身上,面露惊诧。
赫连启光道:“休要胡说,大法师怎会自毁仙山”
“大法师?”
楚华年尖声笑道:“睁开你们的狗眼看清楚,他段重殊如今还是大法师吗?!他动了凡心,已经不是佛了!蓬莱山根基随他的凡心而动!明白了吗诸位仙家!”
陆忘川浑身一颤,先是回头看了看楚华年,然后看向依旧纹丝不动的段浔阳。
楚华年的话像是进军鼓上砸下去下的最后一个鼓点,用力过猛直接将鼓面击穿,于是风云暗涌两军厮杀的沙场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陆忘川问:“师兄,你说的是真的吗?”
楚华年方才咬破了自己的嘴巴,啐了一口血水笑道:“怎么?你也不信我?”
陆忘川不再问,在众目睽睽之下单膝点地蹲在段浔阳面前,道:“你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段浔阳慢慢抬起头,轻的像一层雾一样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似乎并不是再看他,而是累极了,找一个地方休息而已,极轻道:“那你告诉我,何为真,何为假?”
陆忘川没控制唇角流出的那点笑意,抬手拉住他的袖子,笑问:“你动了凡心?为谁?…….不不,为谁不重要,那你就不是佛了?就能跟我走了,你恢复自由身,能跟我走了吗?”
把他的袖子紧紧攒在掌心,陆忘川看着他的眼睛祈求道:“跟我走吧,好不好?那天是我说错了,我不该……说那样的话激你,我反省了,知错了,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你相信我,跟我走好不好?”
段浔阳落在他脸上轻柔的像一只蝴蝶般的目光停驻了多时,直到他休息够了,才振翅飞走,闭眼叹息了一声,说:“你什么都不懂”
“……我不懂,你教我啊”
陆忘川把他的袖子死死的抓住,盯着他的眼睛急切道:“你不是动了凡心吗?不是做不成佛了吗?三生老祖不会再管束你,我也不再理会这些事,我们一起走,找个没人的地方钓鱼好不好?我不会,你教我钓鱼,你可以教我”
段浔阳却说:“动了凡心,我就不要这颗心”
他手中流光一闪,掌心多了一把匕首,也许是他动作太快,也许是陆忘川忘了阻拦。
陆忘川神思一晃的间隙,段浔阳把那把匕首插入自己的心口,三寸冷芒没入血肉,鲜血登时冒出来染湿了他的白衣……
段浔阳把血迹斑驳的匕首□□扔到他面前,捂着心口站起身,挥了挥袖子解除束缚楚华年的金光罩,慢慢走下护法台,撩开前襟双膝跪倒在地,抬起头朝着苍天喊道:“我佛明鉴!弟子有违密约,失守蓬莱,均为一人过错,请老祖责罚!”
陆忘川还蹲在护法台上,迟了好一会儿才转头看向跪在地上,向天请罪的段浔阳,心中竟是诡异的平静。
“请老祖责罚!”
段浔阳以首顿地,声嘶力彻的再次喊道。
天似乎被他惊动了,本来晨光弥漫的天色忽然被一阵狂风吹散,天幕在一瞬间阴郁下来,从四面八方而来的狂风吹的飞沙走石,草木尽折。
赫连家一名弟子望着天喃喃道:“三生老祖到了——”
百名护法双手合十毕恭毕敬的跪地迎接。
片刻后,云中响起撞钟般的声音,虽苍老,但洪亮。
“护法加持听令,将罪徒压往山河涧”
百名护法齐声念了一句佛号。
阿弥陀佛——
天上忽然卷起两朵云,一串佛珠从流沙一样的云中掉了下来,落在段浔阳身上把他牢牢捆锁。
段浔阳站起身,头也不回的走进紫竹林,身后跟随了百名护法。
陆忘川什么也没做,眼睁睁的看着他走入紫竹林,片刻后从紫竹林中飞出一群仙鹤,仙鹤驮着段浔阳和那些护法,飞往西方山河涧。
风沙渐弱,他拄着剑站了起来,余光看到楚华年如离弦的箭般冲上天际,在那两朵卷起来的云消失的最后一刻钻了进去……
天色豁然开朗,流云不见,楚华年也无影无踪……
一块紫色玉牌从天而降落在他脚前,陆忘川愣了好一会儿才弯腰拾了起来。
双银虎符右壁,楚华年一直佩在腰带上右壁,这是给了他吗?他人又去哪儿了?
围观已久的看戏群众里,有人认出了这块魔物,于是向他言辞厉色的讨伐。
陆忘川原本想跟他们好好的站上一场,现在却一点心情都没有了,把虎符右壁佩在腰带上,扬手麾下魔兵,独自一人顺着山梯下山……
☆、终场戏
陆忘川像一个鬼魂一样慢悠悠的沿着山路下山,路旁茂盛的绿林和紫竹散发出毁败的气息,这些仙草灵芝从根基处开始渐渐的腐败溃烂……因为这座蓬莱山已然成了一座万籁既空的死山……
他没有直接下山,而是走入了山腰处的一片紫竹林,那间关过他两天两夜的小木屋就在林叶的覆盖中,绕过小木屋往南窗后的山坡走过去,结界不攻自破,山坡上的一方小院依旧静静的坐落在那里,檐角下挂着的那串风铃随着清风微微晃动,那是那么哀婉深沉又深情的调子……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亦如第一次踏入这里一样,脚步轻轻,小心翼翼……徐徐站定在合欢树下,他微微转头环顾一周四面风房屋,双眼像是翻涌着冷风的潭洞。
他抬起右手,一朵星火在他指尖燃了起来,他抬手将袖子甩向西南方的一间主房,星火被那一道袖风打了过去,那一刹那,像是油灯落地,烛火泄露,一簇而起的火光迅速的向四周蔓延,将这方庭院烧成了一片火海。
陆忘川在火光燃及身后的合欢树时架轻功飞出庭院,转眼又稳稳当当的停在半空中,面向庭院背靠的一面巨石,此时的他身上没有戾气,更没有杀气,就像一只被人操控的提线木偶一样面目表情,气质沉寂。
把封尘剑向上一抛,在它向下坠落的时候陆忘川抬手握住剑柄,泼墨向白宣般由上而下在石壁上刻下一行大字——晋门翘楚,江郎才艳。
江华循着火光赶到的时候,正看见他挥剑刻字,他的背影狷狂至极,衣袖翻飞如在狂风怒海中翻转的破幡,像是心里凝了十二分的怒火无处发泄,只是借着手中的剑刃,将刻在他胸膛里的激愤再一笔笔的刻入山壁之中。
转眼书成,那人稳稳落地。
江华看了一眼不远处山坡上烧的热闹的庭院,走到陆忘川身边,仰头把这高大十丈的壁书看了一遍,问:“写的什么?”
陆忘川没答,从衣襟里掏出了一副卷轴用内力催成几段破布,然后扬袖向前一甩,抛了出去。
江华还没看清上面是何字迹,就见他忽然弯腰捡起地面一支残箭,然后把箭掼了出去,射穿卷轴钉在了刻字的石壁上。
“你搞什么鬼?”
“九五契书”
陆忘川冷冷道:“看到了吗,下一位人皇是你们江家人”
晋门翘楚,江郎才艳——
虽然心里已经隐隐有所预感,但是当他真真切切的看到这行刻字时,江华还是一时的愣住了,与他而言这句神宗的预言更像是来的太迟的真相……
“晋门翘楚……楚华年就是上一位人皇,天命本来落在了他的头上,如果三年前晋王府没有被抄家,楚华年没有被天魔侵体堕入魔道的话,现在他也许就是龙椅上的皇帝了,不过……”
陆忘川望着石壁上虚无一点,风平浪静的口吻听不出喜怒,倒像是一位说书人将一段早已烂熟于心说过无数遍的故事再一次的执笔口述。“接着往下看,天命都落在了你们江家头上,楚家亡了,才轮到了了江家”
他所说的话,江华想得到,从他第一眼看到这句话时就已经洞悉了其中的劫数,他和陆忘川看的一样通透,他唯一看不透的是他身边这个人。
“你想干什么?”
江华道:“将九五契书昭告天下,等同于泄露天机,你是想把这把火引到江家吗?”
陆忘川低低笑了一声,道:“你自己看么,先楚,后江,楚王不死,何来江郎?当年东风里乱造葬之乱你也在,唐鹤怎么就那么巧的炼了两只招魂旗,一只向蜀中,一只向长安,火葬穆家庄,截杀楚华年,当年三大玄门世家只留下了赫连家,赫连家背后的皇族嫡亲,不就是江家吗?这笔账你算不过来吗?”
此刻,江华把他恨得牙痒,恨不得冲上去撕烂他的嘴:“放屁!你有什么证据!”
陆忘川慢慢转向他,抬手握住他的肩膀,叹了口气道:“江华,你大哥,江铖他想当皇帝,他和赫连宗主赫连启光拜了楚王爷为靠山,只为了争夺天,地,人的权利,将有望得到天命的穆家庄和晋王府灭门,他们想□□,你知道吗?”
江华目光定定的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自说自话的疯子,他想开口讥笑斥责他,然而心里却空洞又恐惧,他想取出玉笛吹一曲‘灵柩’,然而身上却虚脱乏力……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陆忘川放下手,有些自嘲的笑了笑:“我也是刚才才想通”
在段浔阳被百名护持带走的时候。
说完,他丢下熊熊燃烧的小院,丢下昭告天下的九五契书,独自走进了通往山下的竹林,山脚下,天魔子化成的石像依旧跪在将塌的山体下,用肩膀扛起了半座山,嫉恶如仇的白衣少年就此长长久久的沉睡了下去。
陆忘川遥遥看着他石化的眼睛,似乎在那双眼睛里依旧看到了少年的仇视和冷漠,似乎依然在说——如果不是因为你,怎会有那么多人遭受不幸。
所以陆忘川没有走近看望故人最后一眼,因为他死的不甘不愿,所以他不想饶了他的清宁。
遥遥看了一会儿,他离开蓬莱山回到了白鹭崖下的小村里,本想带着阿珺离开这个地方,但是到了门口却又改变了主意。
院子里的大树下,坐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胖大婶,正端着针线筐教阿珺做女红,阿珺也学的认真,笨手笨脚的往绣花针里穿丝线,穿了半晌也没把线头穿进去,急的满头大汗,最后把线框一扔,赌气道:“不锈了不锈了!”
赫连羡唬的忙把她的手拉过去:“慢点慢点,扎着手没?”
阿珺汗津津的脸蛋顿时又红了,不声不响的拿起针线筐继续穿针:“婶儿,这样对不?”
又忙活的一会儿,阿珺终于把针给认好了,捧着绣花针险些喜极而泣,比绣成了一对鸳鸯还高兴,把胖婶儿也给逗的直笑,一旁赫连羡也跟着乐,这边快快活活,谁也没留意矮矮的篱笆墙外静静的站了一位黑衣男人,同样也没人看到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离了白鹭崖,他沿着一条从未走过的荒野小路向南方走,顶上烈阳越燃越盛,烤的人心干口燥,靴子上被黄土路染了三寸厚的灰尘,就在他走了大半晌感觉要是再不找些水喝,就要倒下的时候,看到了坐落在路旁的一方小院,秋华繁盛秋草长青的模样。
他走到木门前拍了拍门,等了好一会儿也没人应他,混沌干涉的像一片荒芜之地的大脑终于察觉到一个异样——此处太静,虽有村落,但无人烟。
停了片刻,他推门走了进去,果不其然在院子里看到一地狼藉,箱柜被褥锅碗瓢盆落了一地,像是主人匆忙携家带口逃难时不得不舍下的家物……
院子里老狗冲着他狂吠,尖锐的狗叫声在这个异常安静的村落里竟有些诡异。
陆忘川捡起一块石头打跑了老狗,然后走到水井边捋起袖子想鞠一捧水喝,他必须要喝点水了,胸口里出奇的干涸。
然而他才蹲下身,就看着井里的水一时愣住了……
那水竟是……红色的,一股隐隐的腥味正源源不断的从井水里散发出来。
他忽然拨开了静止的水面把手探了进去,再拔出手时竟然抓出了一把头发……
头发下面是一张已经浮肿的少女面孔,少女七窍发红,死亡多时。
陆忘川抓着她人头发,面色青白的和死人没有多大差别,思衬片刻,用力把少女的尸体拖了出来,一股水流顺着少女的胸口哗啦啦的流了出来,因为她的心口是空的,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像是有人用手贯穿了她的心口,取走了她的心脏。
陆忘川看着她被寒冷的井水浸泡过的尸体,只觉得脊背发寒……
这桩惨案显然不是“人为”,有多久不曾听说过魑魅魍魉食人掏心的了?这种下三滥的东西都被关在阴火域数百年不见天日,如今怎么…..这也是蓬莱山破封放出的恶鬼妖魔吗?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尚立在院中茫然无措,忽闻有人踏轻功飞来,并且来势汹汹。
木门被人大力踹开,一群少男少女转眼一拥而进,青衣白衫的九微派弟子,一袭碧衣朱雀宫女弟子,紫褂白袍的赫连家弟子,这些人转眼把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连墙上都站着好些人。
“陆忘川!不想你又在谋害人命,竟练得食人修道的下三滥手段,还不快偿命来!”
陆忘川转过头,眸光平平的看了他们一眼,看穿了这些小辈只是色厉内茬,他们一个个忿恨的恨不得吃了他的表情,然后却不敢上前,甚至有些人胆小的正悄悄的往后退。
通人性的老狗夹着尾巴缩在墙角观望,忽然被陆忘川一探手抓了过去。
陆忘川一脚踩着嗷呜悲鸣的老狗,一手扬起剑在地上以老狗为阵眼画一个阵型。
上一刻还挣扎的老狗像是被俘的小兵忽然披上了将军袍,勇猛无敌的起身迎战,低吼着冲向前来讨伐的人群。
那些小辈们纷纷架起长剑抵挡如狼似的恶犬,虽然疯狗只有一条,但是在他们眼中则是有千军万马那么多,均被陆忘川的障眼法迷惑了心神,有些个朱雀宫的女弟子花容失色的挥舞长剑砍着空气还在步步后退,一声尖叫后倒地不起。
陆忘川早已出了院子,不紧不慢的顺着寂静的村间小路向前走,没走两步又停住了,目视前方喝了一声:“唐鹤!”
前方巷口闪过一袭青衣,盲眼琴师匆匆而过。
陆忘川纵身登上高墙,身影如风般向破旧的青衣人影追了过去,转眼逼至他的身后,把他堵在一个死胡同里。
陆忘川跳下高墙,看着他手中抓着的一颗滴血的心脏问:“杀人取心的是你?”
唐鹤背对着他,满是血污的右手正抓着一颗新鲜的少女的心脏,袖口也被染上了一层血红,他又像听不到了一样静默了片刻,然后把心放进坠在他腰间的一个布袋中,然后把背在身后的柳琴抽了出来抱在怀中,右手轻轻的按在琴弦上,侧身对着陆忘川,似乎在等他出手。
陆忘川慢慢的把剑抽出来,看着他说:“你怎么一日不如一日,上次见你好歹还有个人样,现在看起来跟个活死人差不多了……看在江华的份上,上次我饶了你一命,但是这次若我不杀了你,就是我太不仁慈了”
唐鹤蒙着双眼的白带上渐渐的泛出两道殷红的血迹,扶在琴弦上的手指微微的颤动。
“傲雪清霜的琴师大人,想必你并不想这么苟延残喘的活下去,我送你一程如何,唐先生”
唐鹤身影一僵,抿了抿干涸的双唇看似像是想说些什么,才要开口便被一道清朗的男声打断。
“别伤他!”
江华丝毫没有仪态的朝他们飞奔过来,情急的竟然连轻功都忘了用。
他不由分说的挡在陆忘川和唐鹤的中间,张开双臂把唐鹤护在身后,对陆忘川喊道:“你怎么就和他过不去!”
陆忘川提着剑定定的看着他:“看到他腰间系的布袋了吗,里面有几颗未的女人的心脏,他已经不光是鬼道中人了,采阴补阳可是造天谴的野路子,我替天行道也不行吗?”
江华皱起双眉,回头看了看他腰间的布袋,一时怔住……
陆忘川提着剑就要过去,却见江华忽然醒过来一样猛地向前迎着他走近一步,依旧倔强的张开双臂把唐鹤牢牢护在身后的姿态。
“那我也替天行道杀了你如何?!”
陆忘川啧了一声:“你不讲理”
“你也不是讲理的主儿!”
陆忘川露出一点冷笑:“那你跟他说,让他老老实实的修鬼道,找个地方悄悄的活着,别在杀人挖心”
江华上一刻还鲜活的眉目瞬间黯淡下来,回头看着双眼蒙着白带,面无表情的唐鹤,喉间翻滚了几番,再开口时竟有些小心翼翼,甚至隐隐带着请求:“你跟我走,放下这些烂摊子,跟我走吧”
且不说唐鹤是何反应,这几句话倒是把陆忘川给听愣了,望着眼前这一双苦命的‘珠莲并蒂’,恍然失神了许久……
唐鹤的胸口像是一片沉寂多年的死水中被投入一块巨石,呼咚一声硬生生的被砸了一个洞,四面八风涌来的冷风在他心口鼓动,喧嚣。
他豁然抬袖将柳琴倒置背后,一个起落间人已走远。
陆忘川足尖点地飞起就要去追,却被江华保住腰硬生生的给拽了下来,然后死死的抱着他的腰不让他动弹。
陆忘川被气的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一边推他的胳膊一边咬牙恨道:“你拽住我有个屁用!放他继续害人迟早死路一条!”
不料这一回江华竟然没有反驳他,而是定定的望着鬼道琴师消失的方向……直到再难追寻那人的踪影,才轻轻闭了闭眼,松开陆忘川径自走了。
陆忘川迟了好一会儿才朝他的背影追了过去,方才在江华眼角看到的那抹水光让他由心的惊讶,不知怎么就弃了杀心,紧走几步凑在他身边。
“要手帕吗,美人?”
他抱着胳膊说了一句拙劣的笑话,江华依旧不搭理他,只是面色沉沉的看着脚下的黄土小路。
陆忘川抱着胳膊慢悠悠的走在他旁边,仰头看着天上游走的流云,忽然没头没脑的感慨了一句:“都是重情的人啊”
“……你说谁?”
“谁应我,我说谁”
江华别开头,嗤了一声:“不知死活的东西,我管他死活”
陆忘川看他一眼,笑说:“这么想就对喽,有些事不是你想管就能管的……人家不领情你也没办法么,是吧”
江华心事重重的沉默了许久,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挺羡慕你的”
陆忘川弯腰拔了一根路边的草根叼在嘴里:“我?”
“嗯”
江华说:“你快意恩仇,活的潇洒,多么大逆不道的事你做起来都潇洒果断,天不怕地不怕似的,你能做你想做的,说你想说的,虽然很离经叛道千夫所指,但是你好像不在乎这些,不在乎世人的评断,也不在乎把路走绝了死路一条,好像活在当下,明天死了都不可惜一样,你就连断袖都断的干净利落,和你那个师兄也是……陆忘川,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你走到世人齐诛的地步,究竟想得到什么呢?凡是人都有目的,你的目的是什么?”
陆忘川被他问住了,瞪着双眼目光无神的停栖在天边的流云上,黏在嘴唇上的草根忽然掉了下去……
“嘿……”
他神经病似的笑了一声,又弯腰掐了一根草放在嘴里慢慢的嚼着,又没了声响,直到把嘴里的草根嚼烂,嚼出苦味,和着唾沫把嚼烂的草根咽了下去才说:“我也是个重情的人么”
说着说服自己似的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嗯,没错没错,我也是个重情的,我不薄情,不薄情,薄情的那个人不是我啊”
然而此刻江华已经无心顾暇他在说什么了,注意力都在他含在嘴里的那根草上爬了一只虫子,虽然那只恶心的黑虫子蠕动着身躯从草根上掉了下去,但是江华再去看陆忘川,比看那只胖虫子还恶心,于是嫌恶的离他三尺远。
陆忘川吐掉草根,抬手搂住他的肩膀把他捞了回来,大刺刺道:“不就走了个没良心的么,别跟死了娘一样,我娘死的时候我都没咋样,走走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散散心,保准儿你没去过”
“……什么地方?”
“有美人的地方!”
☆、落幕曲
陆忘川口中的好地方,江华果真没来过,且不说江家和赫连家的家规允不允许他涉足这种地方,单单是他那心气极高的性子都不会准他近了此地十丈远。
华灯初上花灯街市。红男绿女红裙罗褥,金麟城不夜也……
“爷,进来看看清楚可好嘛~”
三两成群的年轻姑娘倚在二楼栏杆上,挥动红巾翠袖卖弄风情。
江华在众女子的调笑中渐渐的憋红了脸,看不出是羞的还是气的,甩开陆忘川搂着他脖子的手就要走。
陆忘川不依不饶的把他拽住:“干嘛?来都来了,走走走进去看看”
说罢朝楼上的姑娘抛去一个风流的笑:“妹妹们下来迎一迎啊”
随着一阵衣裙赞动,从二楼飘下暖香入骨的脂粉香,四五个风尘女子团团的把他俩围住了,拥簇熙攘着往里推。
江华在一众女子的体香中霎红了脸,咬牙切齿的冲着陆忘川说:“你最不正经,我吃错了药才会跟你来这儿!”
陆忘川不睬他,自来熟的领着姑娘们,以及被姑娘们挟持的江华上了二楼的雅间,大马金刀的往锦凳上一坐,一双风流似水的柳叶眼把这些姑娘扫了一遍,随手搂过一位面容娇俏的横于膝上,轻佻的捏了捏小美人儿的下巴,用比她还风流的语气低低笑问:“多大了?”
姑娘一双碧藕搂着他脖子,咯咯笑着倒在他胸膛里,软软糯糯道:“十六了”
“会伺候人吗?”
“会呢,爷”
陆忘川抬眼看了看对面满脸通红瞠目结舌看着自己的江华,指腹轻轻的刮过怀里美人的鼻尖,哄孩子似的说:“乖,把你的好姐妹都叫过来给这位公子过过眼,他出手可是阔绰的很”
姑娘连连诺着去了,留下两位机灵的给他俩斟酒。
因为江华自打进门来就没露出过好脸色,所以几位姑娘一股脑的拥到陆忘川身边,一个个的往他怀里钻,敬酒的敬酒,说俏皮话的说俏皮话,陆忘川也会来事儿的很,左拥右抱来者不拒,送到嘴边的酒杯都没让空着回去,倒真想那么回事。
江华板着脸看着他,简直不知说什么好,木头桩子似的呆坐了半晌才道:“看不出,你竟是这等登徒子!师姐真是太不值了!”
陆忘川抬了抬下巴示意姑娘们把酒杯放下,方才得空道:“别总说的我欠了谁一样,喝杯花酒怎么了?又不跟你滚到床上去”
“你还想留宿?!”
陆忘川闲闲的瞥他一眼:“多新鲜,不然我到这儿干嘛来了”
说完转头问他怀里那个:“房间备好了吗?”
姑娘娇媚笑说:“早备下了呢,我们姐妹呀,今晚一定好好伺候大爷”
“真识趣儿”
陆忘川赞许的捏捏她的脸,抬头又对江华说:“你什么时候能识趣儿啊,我请你到这儿来是来逍遥的,不是为了看你这张入殡脸”
江华拍着桌子站起来:“你真是无药可救了!”
这时呼啦啦的进来一大群姑娘美人,一股脑的围在他身边挤的他呼吸都困难了,江华的家教是不许他对女人发难的,于是便陷在无法脱身的温柔乡里咒骂陆忘川。
陆忘川见他难得狼狈一回,很不客气的哈哈大笑一番,然后各搂着一个姑娘丢下他进房去了。
那位十六岁的少女正在房里等着他,端坐在花影摇曳灯火樊明的正堂里,怀抱着一把琵琶,见了他进来便盈盈笑问:“公子,听曲儿吗?”
陆忘川在她身旁的软塌里坐下,拖着下巴笑眯眯的问:“你还会唱曲儿?”
小姑娘流水似的媚眼瞟他一眼,低眉信手叙叙弹了一首“黄花旧”,很是缠绵悱恻的调子,意外的好听。
陆忘川看她在灯火下绯红如霞的脸静静听了一会儿,冷不防的问:“谁会喝酒?”
歪在他身上陪他听曲的姑娘道:“都会呢,爷想怎么喝”
陆忘川轻轻的把她探进自己衣襟的手推开,瞬间变了个人似的,一点也不见轻佻风流,语气略带低沉的笑问:“我是说,谁的酒量不大好”
姑娘们明显怔了一下,弹琵琶的姑娘止了琴声,略带小心道:“我,这里就我最不能喝了,要不给您叫个别人来?”
陆忘川往后靠在软枕上,揉着额头面露乏累道:“那就你留下吧,陪我喝两杯”
其他人出去后,小姑娘备了简单的酒菜,关上门回到他身边,把披在身上的薄纱解去露出一双浑圆凝白的肩膀,娇憨问道:“公子,到床上去呀?”
陆忘川撑着额角定定的看了她片刻,唇角一掀笑了出来,又把她扔到矮桌上的纱衣递给她:“穿好衣服,只喝酒”
小姑娘愣了好一会儿,见他自斟自饮起来才连忙穿好衣服帮他倒酒。
“容奴家妄言一句,像公子这样不为寻乐,只为买醉来的,还没见到过”
陆忘川逗她:“你正陪着我,不就是最大的乐子吗?”
小姑娘掩唇笑了笑,到底是风尘女子,虽然年纪尚幼,但一举一动都极尽姿妍,一颦一笑都妩媚生情。
“像您这样,说话儿哄我们开心的,也没遇见过”
“现在不是遇见了么,倒酒吧妹妹”
小姑娘给他满上,又端起杯子陪他喝了一杯,道:“公子应是有什么烦心事,抑或是伤心事,奴家看人可准了呢”
陆忘川好整以暇的笑道:“那你看看我,好好看看,看我有什么心事”
小姑娘一双杏核眼仔仔细细明明白白的看他片刻,抿着唇角笑道:“想不出,是什么样的人,能让您失意忧愁呢?”
“……和你一样,是个美人”
“公子的心上人?”
“什么是心上人?”
“能让您心心念念的,就是心上人了”
“……那就是了”
“为何忧愁?”
“……他走了,或许再也不想看到我了”
“去了哪里?”
“西方,不知在哪儿,我正找他”
“西边儿……”
小姑娘拖着香腮陪他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拊掌笑道:“对了,我一个远亲在西边官道驿站做事,来来往往每天都要见许多人,或许可以帮公子打听打听,我现在就写封信”
她急急忙忙的下了软塌,风风火火的出门找齐了笔纸,摆在矮桌上提笔时又犯了难,羞赫的抬眼往他:“我还不会写几个字呢”
陆忘川哈哈大笑,把纸笔拿过来摆在自己面前,沾了沾墨道:“你口述,我执笔,找到我心上人的希望可就寄托在这封信上了”
“嗯!”
小姑娘打起十二分的认真,一字一句的交代起了远亲的言语…..
陆忘川铺展白宣,执着毛笔静默了片刻,在烛光摇曳中低眉颔首,认认真真的,一字一句的写下字迹,只是那字,却是和小姑娘口中所说的,无一字相同……
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起前些日子在冷月泉边,听过刘思追吟唱过的一首词,他学艺不精,不知出处,只觉得那阴差阳错,有来无完的感伤与无奈,是他最能感同身受的,于是便循着回忆,一字字的临摹下来——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
他的字总是丑的,写完搁笔趁着烛火看了一遍,总觉得糟蹋了这词,但是让他在写一遍,他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提笔的……
小姑娘尚在絮絮叨叨,陆忘川却看着烛光下书成的一篇白纸黑字,暖黄的烛火在他沉静柔和的眉眼上跳跃,他的目光凝滞而沧桑,像是持一盏灯点亮了封尘已久的古旧壁画,画中人影斑驳,面目模糊,只有那一双眼中沉痛而凝着的□□尚清晰可见……
“就这样吧,写好了?我看看”
小姑娘伸手要接,却见他把纸张拿起来放在了烛火上……
“哎呀!公子?!”
陆忘川把烧到指尖的信纸扔到脚下,笑说:“字写的这么丑,谁会读?”
小姑娘眨眨眼,不知说什么好了,只好陪着他一时的沉默。
待纸张燃成了灰烬时,房门被人拍的呼咚直响。
“陆狗蛋滚出来!出来!”
陆忘川往后倒在软枕上,笑呵呵的说:“软玉满怀,抽不开身啊,有事明天说吧”
“真不要脸!快点开门!不开门我就踹了!”
“诶诶诶,吓着我的美人了”
话音刚落,就见房门呼咚一声被踹开,梨花带雨的闪到两边。
江华怒气冲冲横眉竖眼的站在门口:“没多少出息的东西,早晚溺死在你的温柔乡!”
陆忘川没心思和他吵嘴,摆摆手轰他出去,却见他身形一错,从他身后走出一位玉貌丰姿的翩翩佳公子,正笑意浅浅的看着他。
陆忘川眉心一压,猛然坐直了身子:“红菱?你不是……”
来人正是男扮女装的江红菱,褪去赫连家弟子打扮的她换上一袭蓝袍白衫,面若敷粉眉如新月,眼波似水肤白唇红,身姿玲珑英气勃发,任谁看了都不由得叹一句——谁家郎君正风华,春风十里碧万家。
江红菱信步走了进来,扫了一眼陆忘川身边衣着完整的青楼女子:“出去”
小姑娘见了她,连话都不会说了,急忙忙的出去了。
一向没皮没脸没羞没臊的陆忘川此时也有些羞惭,干咳了一声说:“怎么回事?江华说你在青龙山”
江红菱落落大方的坐在他旁边的软塌上:“趁他们不防备,逃出来了,你呢?怎么到了这儿?”
陆忘川喝了杯酒,说:“路过,歇歇脚”
“别听他瞎说,师姐……”
江华义愤填膺的就要口诛他的种种恶行,被江红菱淡淡打断。
“子渊,你怎么总是沉不住气,快把门关上说话”
江华瞪了还在喝酒吃菜没事儿人似的陆忘川一眼,朝门外不耐的说了声:“进来啊,聋了吗?”
嗯?
陆忘川转过头,正看到一个身着青色袍子头戴黑纱帷帽的男子抬脚走了进来。
“谁?”
陆忘川盯着站在堂中纹丝不动的男人,问江红菱:“他是什么人?”
江红菱道:“这也正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我想你……应该熟悉他”
说着起身走到青衣人身边,取下他的帷帽……
聂华阴……
陆忘川在看到他的脸的一刹那,便握紧了拳头,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野兽,暗自磨牙允血。
聂华阴清瘦欣长的身躯站的笔直,清凌凌的目光毫不躲避他过于凶狠的眼神,像是感知不到他汹涌的敌意般安之若素,淡之如水,只是他的面目过于平静,平静的有些倦怠苍白。
“忘川,你认得他吗?”
江红菱道:“我从赫连家逃出来的时候,在地道里发现了他,被锁在地下,浑身是伤,像是赫连家的阶下囚,我见他与你有些相像,便把他带了出来,你看他是不是……”
话没说完,就见陆忘川忽然跳了起来,像一头伺机已久冲向猎物的野兽般冲过去擒住了他的脖子,咚!的一声巨响把他撞进了墙角,紧紧桎梏他的喉咙的手背青筋毕现。
“你还活着?你为什么还不死?!啊?!”
陆忘川疯了一样满目血红的注视着他,恨不得把他脖子掐断一样用力,双目决眦几欲爆裂。
“我不管你是人是鬼,早在几百年前你就死了,早就没有你了你明白吗?!”
陆忘川的疯狂不在江红菱和江华的预料之内,他们傻眼了一会儿才上千劝阻,不料却被陆忘川双双的甩开。
“你回来想干什么?你想从我身上夺走什么?!”
聂华阴痛苦至极的紧皱双眉,双唇渐渐被憋出一片青紫,握住他的手腕却没有用尽全力去反抗,像一只落入猎人陷阱身受重伤性命垂危的病狼。
“忘川!不要冲动!”
眼见此人就要命断于陆忘川手中,江红菱冲过去抱住他的手臂,大惊失色:“有什么事三思而行,你先放开他……快啊”
在聂华阴的窒息之前,陆忘川终于放过了他。
江红菱连忙跑过去探了探无力跌坐在墙角的聂华阴的鼻息,责备道:“什么仇怨?他受了重伤尚靠一口气吊着命,何必下这么重的手?”
聂华阴气息不稳的跪坐在地上,面色倦怠唇色苍白,清瘦的身形像一支雨打风吹中的柳枝,他的眼神早已没有以前的冷傲和杀气,就连他眼角时常迸射的毒刺般的锋芒都变得异常朦胧模糊,与其说此人是十恶不赦的大魔头,不如说他是落难的书生。
五百多年忘川河冷,果真把他的戾气都消磨的干干净净,只剩下清凌凌一副傲骨,支撑着不肯倒下。
江华提防着陆忘川再次发疯,把他向后推了几把:“什么人?你认得他?”
然而‘聂华阴’这三个字陆忘川死也不愿意说出口,攥着拳头几乎把自己的手骨捏断,毒辣刺骨的目光牢牢盯着聂华阴,冷笑道:“什么人?真正的忘川君回来了”
聂华阴这三个字被视为禁语,从来没人敢提起,世人只知几百年前偷练封魂阵走入魔道的魔头封号忘川君,鲜少有人知聂华阴。
江华恍如雷惊……
江红菱从陆忘川口中得知他的身份时,并无表多惊讶,只是多看了眼前这清隽如风的男子几眼,把他搀扶了起来。
聂华阴垂首站定,虽然气息虚弱,但他的脊梁挺的笔直,双肩坚韧,似乎肩上压了两座大山也绝不会垮下去一星半点,这顶天立地,孤高自傲的气势,倒是几百年来从未变过。
“陆公子”
他的口吻像是从深潭中飘出的幽幽寒风,无悲无喜波澜不惊,垂着眼眸淡漠道:“不必非难,该离开时,我终会离开”
陆忘川压着步子走到他面前,冷冷注视他片刻,忽然抬手揪住他的衣襟拉到自己面前:“就算你不离开,我也会送你离开,你不是早死了吗?谁把你复活的”
“……我没活”
“装神弄鬼?你的魔剑现在在我手上,我一剑砍了你信不信?”
聂华阴微阖眼眸看着他,嘴角牵出一点若有似无的零星笑意:“你在我眼中看到魂光了吗?我的魂在你身上,现在的我不过是靠着几缕残魂拼凑的死魂填充如今这幅身躯,活死人罢了”
陆忘川眯起眼睛,将信将疑。
江红菱道:“没错,忘川,他的确以死魂吊命”
陆忘川不依不饶的问:“是谁把你从坟里抛了出来…..段浔阳吗?”
“……不是”
“那是谁?”
“我不记得了,很多事我都不记得了”
陆忘川松开他的衣襟,向后退了一步:“那你说说,你怎么会在赫连山庄的地牢里”
聂华阴猛然的皱紧眉心,头疼似的捂住额心,顿了顿才道:“我说过,很多事我都不记得”
陆忘川不为所动的盯着他,显然很怀疑这句话的真假,嗤笑一声道:“那你从坟里跑出来做什么,一问三不知先生?”
聂华阴长输了一口气,抬眸看着他道:“世事与我无所牵绕,我只想找一个人”
陆忘川唇角那点笑意迅速的凝结成冰,问:“谁”
“段浔阳”
聂华阴|道:“你也正找他是吗?我知道他在哪里”
没想到这辈子还能从另一个人嘴里听到‘段浔阳’这三个字,这不是他的‘秘密’来着吗?
此刻,陆忘川无比的想把他的嘴缝上,或把这人再埋进土里,送进地狱。
愤怒过了头,就变成了诡异的平静,陆忘川道:“山河涧,谁不知道”
聂华阴|道:“我知道山河涧在哪里”
山河涧是封存山河契书的地方,是人神不入的禁地,由三生老祖看守,除了他,再难有他人知晓,聂华阴竟然说他知道山河涧在什么地方……
“我应该信你吗?”
“我不在乎你信不信我,只要你能帮我把他救出来”
陆忘川勃然又怒了,抬手指着门口:“滚!段浔阳是生是死都跟你没有关系!救不出他,我就跟他一起死了!”
聂华阴很平静,淡淡道:“死了又有什么意义”
你没尝过忘川河底的孤寂,才会说的这样轻巧。
也是,死了有什么意义?化作两具白骨长埋地底吗?
陆忘川愣了愣,一时竟无话可说。
聂华阴看着他一脸怔愣的模样,笑着摇了摇头,慢慢走到他面前,道:“我从未想过如今的你会是这样,也好,我欠他了,都由你替我还了”
陆忘川却说:“我并没有替你偿还什么,我只是比你更大逆不道,你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我敢”
“是了……”
聂华阴笑道:“是我不领情,现在后悔算不算太晚?”
陆忘川道:“晚了,你我都晚了”
聂华阴抬手搭在他的肩上,淡淡的笑说:“不,你还不晚,你还活着”
一夜相顾无言,第二天晨曦微亮时,陆忘川牵了四匹快马在客栈门前等,片刻后,江红菱和江华,以及聂华阴出门与他汇合。
聂华阴把黑纱帷帽戴在头上,踩着马镫翻身坐在马背上,扬鞭指向东升的太阳还未普及的一方,说:“在那”
陆忘川勒转马首迎着他的鞭子所指的方向:“你带路”
聂华阴点了点头,震动马缰朝着天边远山一点飞奔而去。
“驾!”
陆忘川和他并驾齐驱,江红菱和江华紧随其后,一行四人在深秋略带寒意的清晨中,迎着湿润的晨风,渐行渐远——
急促的马蹄声惊动无边落木,萧萧而下——
第一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到此为止,第二卷……我不确定有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