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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茉莉

所属系列:Ashitaka

草茉莉

作者:Ashitaka

文章简介

文案:

生活太奇太妙,云壤之别间也能构建关系,催生爱情。

【序】

现耽,小透明,第一次发文

大学老师x理发小哥

郑斯琦x乔奉天

大约是温水煮青蛙式的故事,想哪儿写哪儿

想走温情流,老辣不起来,萌不起来

ps.读过汪曾祺老先生的《人间草木》,识了一种花,晚饭花,也名野茉莉,也名草茉莉。文题出自于此。

“野茉莉,处处有之,极易繁衍。高二三尺,枝叶披纷,肥者可荫五六尺。”老先生言,草茉莉是种低贱落俗的植株,不高洁不清冽,只要给些水份阳光便能生出密密大片,存活力极强。为文人不耻。

但其实生活往往如此,必须要把自己按到地里才熬的过去。

文中的主角乔奉天的角色设定,正如同草茉莉,低贱落俗,而艳丽不屈。我希望我能把自己对人生的态度加诸到角色身上,传递给读者我的思想。

以为序。

第1章

大雪方霁,清极晚星撒了黛蓝一幕。

乔奉天赶着去鹿耳镇中的夜路,老长一截山道上,泥泞湿滑掺着绵壤壤的脏雪。风刮的又凶猛,人跟着三步两歪,特别不好走。

顿了顿脚步,乔奉天觉得脚趾头凉得针扎似的刺痛,才知鞋袜早给浸了个湿透。盖了一路的火气蹭就冒上天灵盖儿了,狠跺了跺脚跟,恨不得就立马甩了鞋,赤巴个脚走回去得了。

低头又按了按脸上的掌印,轻轻“草”了一句脏。

活受罪,真他娘的操蛋。

身后一束湛黄的远光由远及近,伴着“嘟嘟”两声锐利的鸣笛。乔奉天不耐地靠右躲开,让出阔落的空来,谁知来车不走,反稳稳停在了自己脚边儿。是辆溅满了泥点的破摩托。

“赌什么气啊?天儿一码黑的,跟我回去。”

就着点牙白的星光,乔梁摘了脑袋上的一盏破头盔,微皱着眉心儿,看着偏着脸的乔奉天。

“跟她赌气我犯不着。”

“那就先跟我回。”

“她话都说到那份儿了还让我回?显我多贱呐?”乔奉天抬头,接着自嘲似的眉头一挑,手插口袋,踩着积雪自顾自向前,“要回你自己回,我才不回。”

“哎!”乔梁又按了下喇叭,“又跟我倔!又不听大哥话!”

乔奉天一听这话就犯怂,就老实,就乖乖停了脚步,给大哥留个笔挺又单薄的背影。

乔梁拿脚向前荡了两步,和乔奉天并肩,低头看他浸湿的短靴,又伸手摸了摸他冻得冰凉泛着桃粉的一瓣薄薄的耳朵,轻叹了口气。

“不回就不回吧。上来,我送你去客运站,走到那儿你都要冻成小冰人儿咯……个不听话傻小子。”

山林中有扑簌声微不可查,却在夜色里明晰。

“恩。”乔奉天顿了半晌,还是冲乔梁点了点头。两手熟门熟路地揣进他暖烘烘的衣兜里,翻身跨上了摩托。冲着乔梁后脑勺哈了口白汽。

“稳了,走着。”

说起来这么些年,林双玉一直叨叨乔奉天,管他叫她命里的劫数。鹿耳镇边郎溪村的老一代,安于故俗,溺于旧闻,玄之又玄的命理劫难牛鬼蛇神,乌糟糟一通乔奉天听不懂也不愿听。

说白了,意思就是他乔奉天,是他们老乔家门风败坏,遗臭万年的孽种。

轻浮佻挞,无视人常,勾三搭四,娘们兮兮,心理变态,活不明白。

年纪轻轻给人当了二椅子玩儿。

就愿给人捅屁股。

就一变态。

就一渣。

什么难听话都有,说什么的都有。

鹿耳山峰上有峰,谷下有谷。夜里凉风凛冽,割得人眼珠干涩,乔奉天咽了口唾沫润了润枯涸的喉咙眼儿,一张口就灌了一嘴刀片似的寒气。

“什么?”乔梁偏着点头,兼留神着车下并不平坦的山路,“说什么?听不清。”

“我说——小五子的上小学的事儿你别急。”

“我什么急?”

“大爷的!”气得乔奉天捧着他哥的颈子就往后一顿猛掰。

“哎别乱动……”

“我说!小五子!升小学的事儿!别急!我找着利大附小的主任啦!给赞助费就行!”

这回听是清楚了,车也出溜进了个隐秘的沟沟壑壑里,两人跟着车身颠簸着向上一蹦。

小五子是乔善知。乔梁的儿子,林双玉的宝贝大孙子,乔奉天的亲侄子。一家人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嘴里怕化的宝贝疙瘩。

“小五子”其实取得没什么特别含义。

“五”通“福”,彩头好,林双玉又蔑视国家生计政策,巴巴盼着夫妻俩生五个大胖小子,索性就这么直接拿“五”做了乖孙乳名儿。可谁知道乔梁二崽的种还没给播进她媳妇儿的一亩土呢,人就拍拍屁股,卷铺盖跟人跑路了。

钱是一毛没拿走,本来也没存几个子儿。儿子也撒手不要不管了。

林双玉“人苦命贱”的哭天抢地嚎了半拉月,顺嘴把李小镜祖坟里叫上数叫不上数的,里里外外车轱辘似的挨着骂了个遍。又跑人娘家锅碗瓢盆砸了个稀烂,就差上房拆梁,逼着亲家磕头认罪了。

几家人好说歹说求爷告奶,让她老人家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别让小五子没成人就在郎溪村难做。这么的,才牙根一紧咬,生吞了恶气。

后来又是半宿半宿不睡觉,张口闭口婊子长婊子短。给乔父折腾地白了半条眉毛,又连升了血压,林双玉这才吓得再闭口不提。

乔奉天原前就不待见他那个满脸精怪脑门上写着刁钻算计的亲嫂子,只心疼闷不吭声的他哥,心疼小小一只,还不及他腿高的小五子。

小五子其实不大像乔梁。五官倒像乔奉天多些,尤是那刚出生,就醒目非常的一双扬眉。

碳笔一般,浓墨重彩地在白净脸上抹了上挑的两道。像莹雪里的深深车辙,像朗月下的一影剑光,看着恣睢随心,实又显得人清冷凛然,看着不好相与。

故而,乔奉天下意识地就比林双玉还要多疼他这个小外甥些。

什么好吃好玩的好看的,都想着留他一份儿。长这么大了,城里孩子穿的好衣服好鞋,也全是他这个当小叔的给置备的。孩子缺了亲妈疼,乔奉天就老想着,从哪儿能给他悄悄补回来,别让他受委屈。

开了年,小五子要上一年级了,已经算比旁的孩子晚了一年。林双玉和乔梁都觉着鹿耳的小学不好,教育条件低劣,培育不出什么有大学问的学生,不愿送小五子去念。

可利南市里的公办小学门槛天高,哪能随便被庄稼人奈何——到底还得乔奉天想法儿。

“赞助费不便宜,不过我那儿有点,还够,这个你别担心,年前去弄个入学考试。”

乔奉天把脸埋进大哥的背里,拈去他旧外套上摩擦出的一朵绒球。摩托车驰进镇中,渐渐多了人气儿,多了灯火市声,路边开始有了一顶顶笼着烧烤摊儿的红布帐篷。

“哪能要你的钱!我有,我够,你的钱,留着过你自己的日子!”

乔奉天吸了口气,灌进一鼻子清冽冷气。

“得了吧,我哪有自己的日子……”

鹿耳镇的客运总站百平见方,零星几辆中巴攒成一团。带着腰包售票员个个破锣嗓子,手上托着茶杯,耳上夹着香烟,也不问问人去哪儿,恨不得都先把你拖上他的车再说。

乔奉天跨下摩托,和乔梁道别。

“放心吧,有事儿给你电话。过年我就回去,豆浆机坏了就算了,我回头给带个新的回去。阿爸的药我也一道带,别去卫生所买那八块钱一盒的,恩?”

乔梁不言语,只心疼地按了按他颊边凸浮出的一块掌印,又捏了捏他的头发梢。乔奉天发长及颈,厚而柔顺,檀棕色里压了一层嚣张的亚麻金,但有些褪了,夜色正里隐隐发着青灰。

“你看肿了都……阿妈今天过分了。”

“嘁。”乔奉天听完头一拧,手臂环胸一抱,嗤笑出声,“她?女侠掌下有风!掰苞谷一掰一个半天不带停……没给我扇吐血算给我留面子了。”

“怪你拿话呲她故意蹿她的火。”

“怪她自己到现在接受不了事实万事想不开!”

乔梁揉了揉乔奉天的肩,“……怪我没拦住阿妈,也没平常多劝劝。”

“……”

乔奉天最怕乔梁大包大揽,最怕他说万事都是他的错。他这么一说,自己再大再蹿天的邪火,也要顺着唾沫一咕噜咽到胃袋里。

“行了……走了,你回去路上小心。”又上下看了乔梁几眼,转身往辆中巴方向走。

“好好吃饭,注意保暖!你看你又瘦了吧。哎你那个头发!也少染染,对身体不好。店里不忙就多休息休息,多跟朋友出去玩玩,别想东想西,开开心心的,啊!”

临了临了又着急忙慌塞了乔奉天一大通嘱咐,活像个远嫁女儿的老妈子。乔奉天听了憋不住地咧嘴一乐,舒展开眉头,回头冲他摆了摆手。

“得了得了啊,个大男人叨叨死了。”

乔梁停在原地,仰头看乔奉天上了辆去利南的白色中巴。从窗子的缝隙里,看他瘦窄窄的身影穿过椅座间逼仄的过道,选了个靠窗的拐角旮旯,坐下了。

这才皱眉舒了口气,头盔往回一套,嗡嗡骑着摩托回去了。

乔奉天一落座,忙从包的小侧袋里掏了个掌大的方镜,打开是块儿用旧的粉底,里头压了只淡黄色的椭圆粉扑。他把方镜举到眼前,对准自己的左脸,盯着那块通红的巴掌印。得,跟浮雕似的。

伸舌顶顶嘴里的内壁,皮筋弹肉似的疼。

又得青紫一块儿没跑。

乔奉天抿着嘴把圆镜吧嗒一扣,往包里一丢,又掏了只护手霜往手背上挤了点。正漫不经心地慢慢揉开,抬眼却看见对坐的一个线帽布袄的短发婶子,三眼两眼,在意味不明地探视着自己。

眼里的惊讶鄙夷,不屑轻视,揉成混沌一团,深深嵌在她的那对被松弛皮肉半裹住的眼里。像是怕沾了什么易染的流感一般,忙伸胳膊把靠在乔奉天脚边的笸箩往自己怀里揽揽。嘴里嚼着句听不清的嘟囔。

两个白眼毫不留情面地甩给乔奉天。

乔奉天揉搓地双手稍稍一滞,随即又微不可查地笑了笑,示威似的把脚更往前凑了凑,往人小腿上一触,故意贴着绕了个弧。

看她瞪大了眼睛连连往后挪着不甚灵活的屁股,“哎呦要死啦,搞什么哟占人便宜哟……”

乔奉天左腿翘上右腿,笑得挺灿烂,“误会了误会了,活动不开我抻一抻。碍着您了?”

“哦哟什么不要脸的东西哟……”婶子把笸箩搂起,撅屁股弓腰换了个远点的位子。坐下便把窗子大大一敞,“都什么乌烟瘴气的人妖东西哟……”

人妖。

乔奉天一年能听八百遍,早特么免疫了。

时间刚过午夜。他把羽绒服的帽子往头上一兜,打了个哈欠,额头挨着蒙着一层水雾的冰凉玻璃窗,慢慢合上了眼皮。

等中巴晃晃悠悠开到利南,天刚破晓,乔奉天也约摸被颠出了个脑震荡轻度。刚一下车就找了间收费公厕,在隔间里抱着马桶大吐特吐了一通。吐得涕泗横流,腿肚子发软。

“嗡嗡。”

靠着公厕的洗脸池,一只手往脸上拍凉水,一只手去摸手机,“喂,冬瓜。”

“哎哟瞧你这雨打风吹的嗓子,伺候谁深喉了一晚啊?”

“去你妈的。”

乔奉天拧紧了龙头,拨了拨刘海,冲电话那头的杜冬狠狠啐了一口。

“哎我开玩笑你别上来就骂人啊。”冬瓜忙打哈哈,还乐不颠颠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你小子放假回家倒落个轻松,我这一人在店里忙的小陀螺似的连轴转,给人吹头发吹得肩周炎要犯。”

“少来啊。”乔奉天对着镜子把微乱头发用手捋得齐齐整整,“你陪李荔去里上陵西玩儿的时候我一人烫五人的头你怎么不说?就告我吕知春他妈联系上了没。”

冬瓜“啧”了一嘴,“没,哪儿那么容易。”

“行,晚上回店里,先挂了。”

手机塞进牛仔裤的屁兜,乔奉天擦净了脸上的水渍,掏了个口罩戴脸上。

第2章

吕知春,利南大学后门,阳光天街东头一家理发店里的洗头小弟。店里聘的时候没多问,看是个本分干净的小男孩儿,要了份身份证复印件就留用了。

乔奉天多的也不清楚,只知他租住在城南鲁家洼。

鲁家洼是利南尚未来得及改造的城中村。蝼蚁窝似的地方,不乏赌徒酒鬼无业游民,多得是顺手牵羊的三只手。利南人素来不待见那儿,有偏见,没事儿不爱往那带跑。说是进了洼,等莫名其妙光了腚,都不清楚裤衩子什么时候给人摸了去的。

乔奉天直接打车去了城南。

往洼那儿一站,才知道什么样儿的建筑才能称得上刁诡。违建上面再盖违建,两个违建缝里见缝插针似的又塞了个违建。

密密匝匝攒集在一块儿,风雨扫不进,阳光射不入。看着岌岌可危,可实又成了个莫名和谐,御敌似的的统一体系。

洼的里巷深而狭窄,黢黑曲折,酒瓶四散,积水满布,还有不知哪儿来的冰凉水滴突然砸在鼻尖,一大早的,安安静静,没什么人气儿。乔奉天把口罩往鼻梁上提提,下意识清了清嗓子。往里拐三个弯儿,隐隐有点亮光。

是个并不四方的天井洞。

借一点天光,在靠墙的位置支了个灶台,一个胸大肚鼓的矮个儿女人正在灶边煮着锅沸水,手里攥一小把挂面。边上有个齐膝高的奶孩儿,惺忪睡眼,攀着一截打锈的铁梯,脚上穿的小皮鞋一跑起来就“咕叽咕叽”乱响。

乔奉天走上前朝女人打探,刚开口,小孩就像瞧见新鲜玩意儿似的,扑过来把乔奉天一搂。

“哎小心点儿。”乔奉天牵着小孩儿的口水垫,扶稳了他摇晃的小身子,“你好,麻烦请问……吕知春在这儿住么?”

“吕什么春?豆豆过来!”矮个儿女人伸手把小孩儿往身后一带,抹了把桌台,手心黏了一团霉灰脏污搁围裙上揩了,“就个吕九春,小瘦竹竿儿,红头毛,是不是你要找的啊?”

“九春?”

得,吕知春还是个假名。

“差不多吧……麻烦问问您他搁哪间儿住呢?”

女人指指楼上。天井洞里横七竖八地横着衣架,内裤层峦,衬衣叠嶂,噼里啪啦滴着小水珠子,“二楼拐角放煤球那儿的房间,门上贴了个旺仔。三四天儿没见着小子出门了,我当失恋还是丢饭碗了呢,正好你也去瞅瞅。”

“哎,谢谢您。”

七拐八绕地找着了吕知春住的那间,乔奉天没先急着敲门。他贴着一盏四方的窗户,扒开早朽了的一束枯黄艾草,头往里探了探。隔着一层磨砂的毛玻璃,能看清里头晕着一小黄的亮光。

“笃笃笃。”

乔奉天曲着指头,轻轻叩了叩门。

“谁、谁啊?”吕知春在里头喊了一句,乔奉天闭着嘴没应,顿了两秒又不急不缓地叩了两下。

“笃笃笃。”

吕知春磨磨蹭蹭下了床,踢踏着拖鞋挪到门边,“哎来了来了,别敲了。”

门一开,看见是乔奉天,吕知春一怔,下意识就想关门。谁知道乔奉天脚一伸,往门缝里一卡,胳膊借着门框发力,一用劲儿,整个人轻松就侧身挤进了屋里。灵活的像只兔。

“你躲什么?”

“没、没躲啊……谁躲了?”阻拦未遂,不敢说实话。

吕知春穿件洗脱型的羊绒毛线,套了条水洗的牛仔裤,顶着头蓬乱的头发。他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往后退了两步坐回床沿儿,低头拿起了枕边的那台吱哇乱响的山寨psp。

“你……随便坐吧。”

乔奉天环视一圈出租屋,不由皱眉。

就一张小腿高的破床,一扇丢了拉环的简易立柜,一个吃饭用的圆角方桌,一个在吕知春脚边亮着的“小太阳”。桌子上堆满了没扔的外卖盒,喝剩的饮料瓶,落灰的杂志报纸拥着两盆早由根至梢腐败的铁线蕨。屋里弥漫着股说不上来的霉涩,晦暗昏昧,半拉月没见光似的湿潮。

这他妈要坐只能坐天花板上。

“哎。”乔奉天抬手按开了墙上的壁灯,“合着你当初给我看的身份证是假的是吧?牛.逼啊你吕九春。”

吕知春眯了下眼,按着遥感的指头微微一顿,低头小声嘟囔,“谁吕九春……”

“谁跟我搭腔儿谁吕九春。”乔奉天翘脚一勾,“梆当”一声带上了房门。

“我不叫吕九春,我叫吕知春,知——春!”又不情不愿地强调了一遍。

“所以呢?”

吕知春瞪着眼咽了口唾沫,搔了搔颇后现代的酒红乱发,没会儿又低缩着脑袋,“九春九春九春的……听着真又没文化又俗土鳖……”

乔奉天随手就抄一本花里胡哨的杂志甩过去,往他脑袋上吧唧就是一盖!

“你他妈以为改了个什么知春道春就牛.逼了格调了?翻出花儿来改个‘春眠不觉晓’你丫也就个初中毕业给我装什么谱儿!”

吕知春看乔奉天急眼了,张嘴就来:“你不也就个职高……”

“滚蛋啊!说你事儿呢别往我身上瞎几把扯!不吭声就给我旷工四天你当我店里游乐场呢说不来就不来?当我和冬瓜给你做慈善呢小子?不怕这月工资一毛我都不给你结?”

“我……”

“‘我’你个二大爷!”

其实乔奉天素来对人不错。不鼓捣出大麻烦,怎么着都行,不把自己当老板,拿员工当小兄弟。吕知春算是他看得重的,一是人岁小,二是人勤快活泼,三是和自己一样儿——生来是个同性恋。

这么条路,曲折泥泞,荆棘满布,这么个圈儿,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乔奉天自诩过来人,总要多看着吕知春点儿。谁知两三眼没看稳,人就给他来了这么一出。

乔奉天走到床边一坐,掸了掸膝上的薄灰。

“人文学院文博本一班的,住新区29栋,叫詹正星,没错吧?”

闻言,吕知春手里的psp“吧唧”就脱手掉地上了。像冷不丁给人扒去了裤子。

“别问我怎么知道的,你哥我在利大交际圈比你广多了。”乔奉天看着他一时苍白又透着不自然的晕红脸色,“老老实实说,你和这人发生了几次性关系?戴没戴套?又是不是你情愿的?”

吕知春就没想过乔奉天能知道,“你、你别问我……这个……我不知道……”

他局促地按着手里的软键,执拗地不肯再抬头。还有点慌乱地往边上躲让,企图避开乔奉天像个家长似的审视目光。

乔奉天眉目浓烈,认真看人的时候,总能显出几分善恶不明,又似乎能洞见人心的凌厉标劲来,“那我再问你,后面是不是伤了?四个问题你必须给我挑一个回不然我立马开了你。”

吕知春肩膀一颤,审时度势后点头,“伤、伤了……吧。”

“还在出血?”

吕知春双手攥着衣摆,神色尴尬,目光闪烁,无奈而羞愤,“是……乔哥……别问了……”

乔奉天踢了一脚床脚,伸长胳膊从床上拽了件跑毛飞絮的羽绒服往吕知春塌肩上一铺。

“走,上医院。”

吕知春立马慌了,嗓也开了,“我不去医院!我不跟你去!”

“没他妈让你出钱。”乔奉天伸手去抓吕知春的瘦胳膊。

“我不去!我不去乔哥!不是钱!不是因为钱哎哟喂乔哥!哥!我亲哥!”吕知春蜷身半躺在床上,活泥鳅似的扭着避着耍赖着,不敢蹬脚踹乔奉天,就只能去强抠他虎钳似的手,床板给碾地吱呀作响。

“你这什么破床板儿?”

吕知春愣了一刻接着推搡:“你管这个干嘛哎别拽我!乔哥!你让我怎么跟医生说啊?!丢人都丢死了我亲娘哎!”

“怎么说?!说你那骚窟窿眼儿给狗.娘养的捅烂了怎么说!”真要谈吐大俗起来,乔奉天完全能无障碍继承他亲老娘的衣钵。

“那我宁愿死这儿!”

搁林双玉形容,活一副“贞洁烈女”的做派。

乔奉天松了手。破了束囿的吕知春慌忙转了转被掐疼的手腕。没等乔奉天继续开口发难,吕知春突然往前一沉腰,上下唇突然一阵轻微翕动,背部深蜷成弓型,一阵压抑的痛吟没留神儿就溢出嘴边。

反应过来想堵嘴自然来不及了,乔奉天听得清清楚楚。

他立刻坐回吕知春身边,手抚上对方的肩背。吕知春的瘦,超乎了乔奉天的想象。俨然不能再以削薄清减形容,脊线深凹,胛骨高突,分明是棱峭嶙峋。

“怎么了?哪儿难受?我伤到你了?”乔奉天蹙起眉头,上一秒还高促的声音不由得放缓放低,“是不是哪里疼?恩?你跟我说。”

吕知春难受得紧了,手护着小腹,依旧执拗地摇头。

“是肚子?”乔奉天提了提口罩,欲图伸手去按。

“呃—别按!”忍疼往后挪了半米,“你别按我求你别按……”

“确实是肚子疼?”

“……是”

“哪种疼?”乔奉天猜他是吃多了外卖,又作息颠倒,弄坏了胃肠功能。

吕知春深呼口气继用力一咳,觉出一刻轻松缓释,眉目也舒展开了,“就是,堵着……啊不是,不是,就是普通的那种肚子疼。”

“堵?”精明如乔奉天,捡了最重要的那个字儿。

吕知春忙摆手,“不堵,不是堵,我没说堵。”天生没长撒谎那根弦儿,分明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王二未曾偷。

听出话里的遮遮掩掩,乔奉天长眉一皱,思索了两秒,神情霎时冷肃。他伸手捞起吕知春滚烫尖细的下巴颏,捏住往自己的方向用劲儿一掰。

“老老实实告诉我,那畜生是不是往你肛门里塞什么东西了?”

乔奉天说的一点儿都不隐晦。

吕知春眨眨眼,脸蛋儿刷拉一下染红了大半,目光闪烁,顾左右而言他:“没……他他……我那个……”

“你再接着这这那那地扯谎我就把你连人带铺送回下塘!”

“哎我说我说我说!”吕知春耷拉下眉眼,原地弹了一下,“就就……就一个,一个小的假、假假假……假阳具,挺软的橡胶的那种……出、出不来。”

“吕知春我操你大爷!”

乔奉天站起来抬脚踹飞了通着插排的暖灯。灯罩翻着个儿撞上龙骨,丁零五四碎了一水泥地的塑料壳子。不小的动静,吓得吕知春一下就蜷起了腿。

乔奉天生是要给气笑了。打听了消息知道他身上有伤,但不知道他还给不吭声不吭气儿地含了这么个秘密。合着自己今儿要不来揪人,就这么捱着?瞒着?臊着?

脑子进了水葫芦了!

“没读过书?没看过报?觉得这是小事儿是不是?感染要不了人命是不是?非他妈死出租屋里生蛆了放臭了等法医给你叮光五四剖完再一把火烧了才算舒服是不是?!你才十九岁你给我拎清楚点儿!要脸还是要命?!”

咬牙切齿的模样煞了吕知春的胆儿。他怔怔按着肚子,眉尾倏而下撇,像把这些天的忧虑委屈全挂上了脸。

“不是的……我是害怕……”

乔奉天在屋里来回踱步,口罩下的腮角突出,恨不得原地打转,“今儿不跟我去医院,要么我打120来,要么我叫冬瓜过来一道拖你走,他那么大块儿一只手能捆你俩你清楚我也不吹。你呢,也别想躲也别想跑,把你街坊四邻招来你最不好做人。反正我话就撂这儿了,你还就别不信了。”手往吕知春脸上“横刀一指”,下了“最后通牒”。

吕知春的鼻尖肉眼可见的漫开淡淡粉红,人往后一仰,手往眼上一覆,突然哭出了声。

作者有话要说:

ps.文博专业是简称,全称叫做文物与博物馆学ww

第3章

吕知春和詹正星的事儿,是杜冬的女朋友李荔透露给乔奉天的。

杜冬是先天斑秃只能理个光瓢,加上一副吊梢眼,乍看极显凶煞,但其实人好心善;李荔婀娜俏丽,芙蓉如面柳如眉,可惜人穷无志,靠杜冬接济渡日,就知道成天街长巷短。

俩人一凑,勉强算个“破锅配破盖儿”。

李荔租住在临街一间网咖二楼。网咖二当家是李荔三舅,成日脚不沾地似的忙活,顺手腾了一间几平米见方的旧舍容李荔无限期借住。回回中午一订饭,姑娘野狗附身似的,闻着味儿就能溜来店里恬不知耻地蹭上两口,点儿掐的奇准。

“哎我跟你说。”拢了拢脖子上的一圈假貂,李荔眼疾手快拣了外卖盒里最大的一只烧河虾,“你们店小吕,我瞧见跟一男的进小旅馆了,看着像利大学生。”嘬了嘬手指头。

“哈?”杜冬和乔奉天同时偏头出声儿,像是不信。

“哈你妹哈。”说着去摸高仿小香包里的手机,“又没蒙你俩,瞧见第三回了我都。来来来,这儿,我拍了照,睁大眼睛给我瞅,是不是吕知春。”

屏里纳着两个瘦高侧影。虽手抖给跑了焦,但其中一人的红发扎眼异常,加上那副微佝背的单薄身段,确实是吕知春无疑。

“还信不信?”李荔挺嘚瑟。

盯着照片里花里胡哨亮着“青年旅社”四字的LED灯牌,乔奉天不由得皱起了眉。

“看见三次?原前怎么不早说?”杜冬劈开并着的一副卫生筷,往她后脑勺上轻盖了一掌。

“滚滚滚。”李荔闪避,敲得台面儿一声脆响,“啥我都得跟你汇报你他妈国安局啊?我是那种碎嘴子么?我是看他这回哭兮兮的出来我瞅着不对才跟你们只会一声的好么?”

刚说完就捂了下嘴,压低了嗓子,“我草他人不在店里吧?别给他听着了……”

乔奉天擦擦手,低头夹了一口肉沫茄,“没事儿。”

杜冬咂了下嘴,冲李荔怂了个肩,“小子两天没来上班了。”

无风无雪,一车疾驶到利南市委医院正大门,乔奉天拖着吕知春一迳奔了急诊大楼。本想挂个肛肠专家号,细琢磨了两下,还是掏了五十挂了个急诊。

“身份证儿。”乔奉天瞪了下眼,伸手,“要真的那张,印着吕九春那张,不要你火车站二十块钱办的那张。”

吕知春掏了外套口袋,低头嗫嚅:“五十五办的……”

“去去去那边椅子上坐着去!”

利南市立医院是利南市内最大的公立三甲,西南地区内声誉极高,整形外科尤为精湛,网红圈内众所周知。政府拨款,前年才翻新了老式砖楼,腾出的数亩闲地,盖了单栋急诊大楼,两侧伺了两排南洋杉。

天气湿寒,早上人少,急诊大厅冷寂空荡,没来由泛着股消毒水的辛涩气味儿。乔奉天三下五除儿把人拖进急诊室,把情况细细明说一通,坐诊的年轻大夫就差把桌案锤了个对穿,摘了近视镜指着乔奉天的鼻梁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

“胡闹!你们这些家人怎么做的?超过了24小时还不送医院等着肠破裂肠坏死么!”

“对不起对不起。”

大夫联系了肛肠主任,签了单子安排了X线片,叫来值班的护士吩咐立刻去做手术准备,“如果入了结肠就不是单单挨一刀这么简单了,那就是要命的事儿了不知道么?!”

“是我没注意,没往心上放……”

大夫像是给气得不轻,解开白大褂的衣扣,捋开下摆叉住腰,偏头讥诮似的笑了一嗓。

“你们这些人,是不是觉得什么都能往那里面捅?自己怎么能这么不自爱不注意呢?”

话是好意,可着实带刺儿,尖刻难听。护在吕知春身前的乔奉天,嘴角的赔笑不由自主的一滞,捋了捋乱了的刘海儿,一时不知是这么继续扬着好,还是放下来好。

这话乔奉天没法儿接。大夫似乎也并不希冀乔奉天的回答,摇摇头,身一转,步履匆匆地走了。

“医生要……要要要要打算怎么地啊。”吕知春心里发虚发憷,听了医生雷霆万钧的一通“说教”,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手放一块儿不住地揉搓。

“要要要要要把你菊花割掉。”

“啊?!”

“啊什么啊,骗你的,现在知道着急了?”

乔奉天叹了口气,搓了搓脖子,往吕知春的塌肩上轻轻揉了一把,“傻小子。”

利院出片速度极快,呷盏茶的功夫,肛肠主任手上已经拿到了吕知春的诊断报告。吕知春人傻福大,索性情趣玩具不长,没及进入乙状结肠,还停留在直肠部位。只是肛门撕裂伤严重,伴有肠壁破损出血,与炎症发热症状,挂水吃药,避无可避。

约摸是此人此事儿见得多了,推着单床从手术室里出来的护士,个个儿神色如常,叮嘱起人来,口气也是冷淡而不徐不疾。对比下床上半蜷的吕知春,活像是过了水的熟蟹。

手术费治疗费医药费,零零总总交了五千,乔奉天全给垫了。

三人间的病房里只睡了吕知春一人。乔奉天站在床边儿,替吕知春小小调慢了点儿点滴的滴速。

“我觉着……这辈子的脸都丢尽了……”雪白的被子掩上了半截下巴,心里大约舒坦了大半,眼虽还微微肿着,吕知春脸上也总算挂了点轻松笑意。

这孩子不丑,雪白皮肤,嵌着乌沉沉的一对儿瞳珠,看着其实分外干净清湛。乔奉天一边坐下,给接了杯温白开,“活该你自己干丢人的事儿。”

“医生在手术室里拍视频了……”

乔奉天一滞,随即又挑了下眉,怕他多想就信口解释,“人那是留案例,少多想。”

“但我听到他们在笑话我,说什么我没听清,他们笑我是都听见的。”

乔奉天没接话。

是,怎么能不惹人发笑呢,反人类的性行为怎么能不给人落下话题谈资呢。

社会对群体的印象一旦形成,就如同盖了章的沉疴固疾,处事言行之内,所谓“正常人”必自诩高出一等。他们看吕知春,自然像滑稽可悲的跳梁小丑,像吃风一撩,现了丑陋的原型。

乔奉天帮吕知春攒了攒松散的被沿,停了两秒才自然开口,“詹正星,说说,怎么认识的?”

吕知春瞬间抬头,望着乔奉天眨眼。

“你大胆说。”

他把被子往上又提了一提,遮到鼻梁,才垂眼轻声道:“帮他洗过两次头发,留了我的的电话,约的我,我没多想就……全他妈唬我。”

乔奉天问:“唬你?”

时值正午,利南天气晴好,病房外的温煦阳光投射进屋内,撒在吕知春消瘦的半边脸上。

“他说他喜欢我,看我顺眼,想跟我处处。可他除了上了我睡了几次从来也没搭理过我,弄我的时候我喊疼也不听。”吕知春抿了抿嘴,“那、那玩意儿也是他放进去的,当时他说弄着玩儿结果看弄不出来了,穿了衣服就走了让我自己回去解决,说没关系能弄出来……现在一想全是放屁。”

“小子照片有么?”倒是看过李荔的偷拍,可看了等于没看。

吕知春先是摇摇头,随后又点点头,顺手掏出了自己的手机,“Bluded上他有发自拍我给你……靠他把我好友删了。”吕知春不甘心地飞快戳捣着键盘,“找到了,这儿有。”

乔奉天往屏幕前一凑,一眼看清了这个詹正星——圈儿里能评个中等偏上,浓眉细眼,天生南相,唇周还无比骚包地养了一圈深青色的细小胡渣。隐约觉得不眼生,确实来店里理过发。

没记错的话,还不开眼地聊骚过自己。

“乔哥。”吕知春按熄了屏幕,低头笑了一下,“你说是不是这圈儿里的人基本都不走心都走肾啊?我是不是忒傻忒无知了啊?”

心尖上的嫩肉像给麦芒顶刺了一记。乔奉天不能闭眼装瞎笃定无疑地说一句“不是”,对着吕知春,又没办法开口说“是”。

于是转移话题,换了个方向。

“小春,能问问么……你才19岁,为什么在外面打工不回家?”

吕知春微不可查的笑容立刻隐了精光,沉默地把视线移向了光秃秃的天花板。

乔奉天见他不答,也闭口不再多问,侧头看点滴瓶里的药液滴滴答答已经没去了半瓶。

三瓶吊完,吕知春嘟着嘴巴睡沉了。还剩三瓶水,得缓几个小时再吊。乔奉天蹑手蹑脚合了病房门,去厕所上了一层粉底,重戴回口罩。

下楼走到利院正大门,伸手拦了今儿的第三次出租,“师傅,利南大学。”

利南大学是利市人的骨子里的底气。学校百年校史,是中共部委直属的全国重本,名满全国。挤破头想考进来的芸芸学生多不胜数,能攀上这座象牙之塔的人,却寥寥无几。

但读书头脑和人格品行挂成正比绝非必然,乔奉天现在比谁都相信。

乔奉天目的精准明确——不抬杠,不闹事儿,抓着詹正星就是一顿揍。怕原前学的几年柔道镇不住场子压不住台面儿,还短信嘱咐杜冬候场,随时准备增援。

出租绕听雨湖转了个大圈儿,直接开去了新区侧门。乔奉天付钱下车,一时觉得自己是头脑发热火烧天灵盖,可原地转了两转,想起吕知春病怏怏的模样,还是气得牙根痒痒。

詹正星猜也是个出门不瞧黄历的倒霉货色,打了饭菜正和室友结群回寝,脚步一顿,说笑着就和径直找去29栋的乔奉天迎头打了个结结实实的照面儿。

“成。”

隔着段不过十步的间距,乔奉天攥了攥拳头,一下子就乐了,“得来全不费工夫?

乔奉天蒙着口罩,詹正星认不清来人面容,但认得清来人的身段,认得清来人的发色。本就心虚了几天的他迅速“心领神会”地知晓了乔奉天的意图,把外卖盒外室友怀里一推,“帮、帮我拿一下!”,紧接着后撤两步,转身就撒丫子往听雨湖方向跑。

“跑?!”乔奉天拔脚跟上。

余下不明就里的室友面面相觑,原地瞻望两人一前一后的背影。

甲友皱眉,“什么玩意儿?猫逮耗子?”

“谁知道。”乙友掂掂外卖盒,笑得意味不明,“挺着胯下二两肉又聊骚犯事儿了呗,活了大该。”

詹正星是单纯型的跑路,想哪儿蹿哪儿不讲究战略性路线。乔奉天跟着他一路穿过了听雨湖的凉亭,看他七拐八绕躲去了喷泉广场,两人极默契地只跑不言。一路上学生惊异不解的目光不乏,俩人也皆腾不出功夫遮饰在意。

乔奉天抿嘴加速,眼瞅就能伸手攥着詹正星的衣领,脚跟一颤恍神居然又给他溜了。抬了抬眼皮,提了提口罩,跟进了行政搂。

行政楼的大理石面跑起来吱吱作响,抓力不够,一不留神人跟花样滑冰似的向前出溜儿。詹正星觉得自己实是“鹿死不择荫”,全然不顾行政楼蹲的一水儿校领导,闭着眼就往里躲,无异一头擂进了地雷窝。

关键是逃命的步子也不敢停顿半秒,身后可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乔奉天跑出了一额的薄汗,支着墙面猛咳了一嗓,刚一抬头就看楼梯口闪出了个颀长人影。人影贴近詹正星的方向,像听了嘈杂的脚步动响,正侧头往走廊这头看。

“哎!让!给我让!”

詹正星强刹不住,转弯不及。男人应声下意识地侧身躲让,料不住詹正星重心猛一前扽,来不及伸手够一把扶梯,就飞身扑跪在楼梯口。霎时痛呼出声。

乔奉天粗喘着两步上前往人上一压,按着脖子翻手一拧,扬手给了响脆利落的一个巴掌。

“跑你妈!”

追赶后的第一句话。

挨了一掌詹正星迅疾回神,看着身上压着的乔奉天,惊觉大事不妙,囫囵护着头脸就冲边上的男人挣扎着呼救,“哎救命打人了!这人要揍我!”

“詹正星?”男人一旁出声。

詹正星这才认真瞧了人影一眼。只一眼就够他嘴角下撇,如同逮住了根救命稻草,“班、班主任!快救我!这人要揍我!他不是我们学校的!”

班主任?

乔奉天倏而松了嵌颈的虎口。

倒不是怵了。按詹正星的话,边上人想必是个校里的管事老师,乔奉天一不是利大学生,二不是为了公理而是私情,琢磨了一下觉着闹大不好。

停了半刻,这才咂了一下嘴,慢吞吞地撑膝起身。

“怎么样?”男人弯腰,伸手衬着詹正星腋下,施力助他从地板上不甚灵便的拧着眉头爬起,“怎么回事儿?在学校里闹什么?”说完又转头看向乔奉天,存着礼貌地开口问道:“请问,你是?”

乔奉天胸膛起伏,正浅浅喘着,兼着上下细细打量对方,并不急着解释回答。

男人高个黑发,骨肉匀停,一把沉沉嗓子。

雪白衬衣配条绀色领带,结倚贴着喉结,不歪不斜,不松不紧。斜纹呢的短外套里压一套裁剪合身的铅灰西装,衣料熨帖,穿着倒不显刻板,反还衬的人俊挺。

人前一站,一杆葱的鼻梁上架个细框镜儿,端是副清隽持重,登高能赋的文化人模样。

“班、班主任,他……”詹正星拧了脚,脚尖撑地不住转动着脚脖子,微肿的脸上满是窘促神色。

男人脖子上挂着工牌,姓名学院职称一条条列出来,边上再镶一枚端端正正的二寸彩照。

乔奉天打小就不近视,练成了独门独派的一技,乃是隔距百米,掸眼就知道来的哪路公交。指甲盖儿大的字儿,他眼一瞄就清楚。

郑斯琦,人文学院,教师。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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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郑斯琦伺不了盆栽,缺根种花的弦儿,养啥枯啥,养株仙人柱,也能不留神就由根烂到刺儿。

办公室窗台上的唯一一盆山地玫瑰,还是请了婚假的毛婉菁硬塞给他嘱咐他照顾的。旁人托付的东西多数不敢怠慢,郑斯琦给乔奉天和詹正星一人倒了一杯白开,又接了一小瓢往花盆里小心翼翼地浇。

“詹正星。”

把水壶一放,郑斯琦散了散领带,一手支着办公桌,“别让我问了,怎么回事儿。”

詹正星看向乔奉天,乔奉天挑眉扫过去一柄眼刀——看我干嘛?等着我特么给你一气儿掀了你的腌臜老底儿,还你人渣本色?

詹正星眨眨眼——只要别在校里把事儿闹大!求您。

乔奉天脊背挺直,贴墙立着,环臂冷笑了一记。

“我、我把人店里的伙计打了。”詹正星把水贴上了火烧火燎的半边俊脸,给了个折中事实,模棱两可的答案。

放你娘的屁。乔奉天在心里怒骂,嘴上没说。

“打人?”郑斯琦翻了两三页教案,镜片底下的眉毛向上抬了一抬,“什么原因?”

“就……话怼话怼上了呗。”飞快瞄了眼乔奉天,詹正星讪讪一笑,“我也不占理儿,就纯粹是想做出头鸟,人不就不乐意了,要过来把我……把我那什么一顿么……”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信口扯谎,草稿不带打一张。

郑斯琦笑着指了指边上的沙发,看向乔奉天,“你坐吧。”

“别了。”乔奉天摸了摸鼻梁,“刚跑猛了,坐着气儿不顺,有事儿说事儿。”

詹正星也不知突然哪儿来的底气,歪着脑袋摸了摸脖子,“那你想怎么着?”

“我想让你站直了给我揍一顿。”

“你讲不不讲理?”

乔奉天跟听笑话似的,“你有脸跟我讲理?”

“那就是他自愿的!”

旁听的郑斯琦一下子陷进了云里雾里,两人一问一答,话里话外间,这么个事情似乎远没结群打架那么简单。

其实相较而言,高校老师好做。不必淘神费力地纠结着那一星半点的升学比率,也不至加班加点地熬夜准备课案。多数事儿睁眼闭眼就能落一身清闲,难出力不讨好。薪资高不成低不就,好歹社会地位颇高。

郑斯琦就是学生极爱的那种大学老师。少点名,不拖堂,不挂人。课堂上说的风趣生动,课后作业基本没有,期末重点也理得清爽利落,整合成份word文档,人手一张。进利大工作十余年,次次综合素质测评,他都在人文院里摇旗领先。

毛婉菁评分不高,侃他说学生就是肤浅,就喜欢你这种长得帅长得高的男老师。

郑斯琦回她说你一年能挂半个班儿的学生,迟到早退逮的比谁都紧,人不怨你怨谁。

今天是事儿到眼前不得不管。

一边立着的乔奉天被詹正星一句“自愿”点着了燎原怒火。

什么叫自愿?

是人说的话么?

自愿你他妈就能给糟蹋成那样还权当屁事儿没有?

利大怎么了?

重本出来的也未必不是个渣滓!

“哎别!”

没来得及郑斯琦上前阻拦,乔奉天早就把杯子往茶几上猛一撂,上前揪着詹正星的衣领。对着他完好的另一边脸结结实实又给了一拳。揍得詹正星重心侧偏,歪倒匍匐在沙发扶手上。

乔奉天揉揉手腕,厉声言,“吕知春再送利院晚点儿就要命了你知道不?你知道因为谁不?你受一拳加一巴掌,算轻飘飘的我告诉你。”他曲下腰来凑近詹正星耳边,“你是学生,我不想在你学校把你的破事儿抖落出来弄得人尽皆知,但麻烦你以后学会为你的行为负责。天南地广你爱怎么样怎么样,只要别欺负到我身边人头上,懂么?”

詹正星脸埋进肘窝里,只点头,不做应答。

“对不起郑老师。”乔奉天站直舒了口气,看向愣在了一旁的郑斯琦,“给您添麻烦了,事结了,走了。”说着,转身出了办公室。

郑斯琦快步走到詹正星身旁,扶着他的肩膀让他坐直在沙发上。

“怎么样?手拿下来我看看。”

郑斯琦看他低垂着脑袋,两手直摆,“没事儿……没事儿……是我错了是我不对,您就别问了……”詹正星表现出排斥抗拒,不愿谈及个中细节。

郑斯琦思索了片刻,起身拿了手套围巾,再经过詹正星身边,把自己的一张就诊卡塞到他手里,“难受就去医务室看一下,不想去就在我办公室休息一会儿,水想喝就自己倒。事情你自己斟酌,不想说我就不多问了。”

阳光下,乔奉天微褪的发色依然喧嚣耀眼。以致郑斯琦开车追上时,一眼就在马路边沿,看到了乔奉天的挺直脊背,立在一株巨大的法国梧桐下。他在伸手拦的,只是车流往来匆匆,空的士倒没有。

乔奉天听到背后破风的气流,侧身躲让来车,可引擎声临近,反而不往前走。不由得疑惑转头,看着停在身边的一辆香槟色的沃尔沃。

郑斯琦摇下车窗,对他笑了一下,“要去利院的话,我送你吧,这个路段不太好打车。”

还是那副行头,只在脖子上多系了一条灰色围巾,手上多套了双黑色的皮质手套。

虽有太阳,但气温也在冰点之下,呵气成霜。乔奉天缩了缩脖子,将下巴埋进羽绒服的衣领里,视线转回马路,“您用不着护犊子护成这样儿,我没打算再找詹正星的麻烦,您安心。”

“不是那个意思,送到我就走。”

“我说。”乔奉天笑了,“大学老师都像你这么上赶着帮学生擦屁股么?说白了这事儿跟你您关系不大吧?”乔奉天是真疑惑,只是气头刚过,话不大中听。

“老师的义务罢了,总不能看着不管啊。”郑斯琦不怒不恼,顶了下眼镜儿,听后方有车鸣笛,就伸手替乔奉天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上来吧,有车在催了。”

乔奉天仅一张混饭吃的职高学历,很低,说的浅白些,没什么文化。虽还到不上自卑自厌的程度,但在和某些类人相处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带上拘谨。

就譬如郑斯琦这种温文有礼的大学老师。

郑斯琦的车平缓地驶在青年路上,车里温暖干燥,前窗当间儿只端放了只琥珀色的空心方盒,里头塞了些甘芳的香枝木料。可后排的椅套却是一水儿桃粉色,印了几个圆脸短腿儿的hellokitty,看着极其刁诡不搭。

乔奉天猜,这人应该有个喜欢粉色的小闺女。

“你还在念书吧?”郑斯琦见乔奉天靠着椅背不说话,主动笑着打破僵局,“是在利市念么?”

乔奉天在口罩底下一口就喷了。

“上学?你说我?”乔奉天弯起眼睛,把鬓边的碎头发挽到耳后,扭头脸对着他,“你以为我多大?”

郑斯琦蒙了,向左打了一圈方向盘拐弯,转过头仔细看了乔奉天一眼,看见他的右耳垂上穿着一枚黑色的耳钉,“十……十九二十这样。”这已经是往多了一岁说的。

“你这么说我还挺高兴的。”乔奉天给郑斯琦比了个拇指,“但我已经二十九了,周岁,还不是虚的。”

郑斯琦也笑了,一脸不可置信,打趣道,“显小也得有个度吧。”

“没辙,爹妈生的。”

一个玩笑似的误会打破了沉默的僵局,让乔奉天也不再觉得拘谨。

他发现这个人其实是很容易笑起来的。不是那种敷衍客套,而更类似于一种温煦的包容气质。他看上去也并不年轻,三十出五左右的面貌,却带着一种不常有的简洁整饬,哪里看上去都和谐妥帖而不过分,与人间距,微妙的刚好。

相较而言,自己这个人,放到哪里都是跳脱。面貌也好,性格也好,薄刃似的锋利而单薄易折。经历的东西促成品性,乔奉天也常觉得这样不好,可又不知道轻易怎么去改。

“郑老师。”乔奉天提了提口罩。

“叫郑斯琦就行。”轻按了下喇叭,“你一喊郑老师,老想着要回答你的课后问题呢。”

“您在大学里教什么?”

“现当代文学。中国古代文学也帮人带过几学期的课,但上得不大行,没人老教授上的详尽。”

乔奉天继续问,“那你们想没想过……你们这样的顶尖的大学,也会培养出社会败类呢?”

乔奉天看见阳光在郑斯琦的鼻梁一侧投出一道狭长阴影。

吕知春的病房里,吕知春百无聊赖地按着手机,正吊最后一瓶点滴。乔奉天提了一碗打包好的珍珠糯米粥,怀里捧了一束亮黄色的唐菖蒲。

“这个?”吕知春眨巴了下眼,“这个花儿?”

“别人送你的。”把花束和粥碗放在桌上,“医生说你暂时只能吃点清淡的,也不能吃多,就先喝碗粥。”

“谁送的?”吕知春继续问。他知道按乔奉天的脾性,绝不会掏钱弄这些华而不实的玩意儿,但在利南他也是零丁无依,身边没有会送花来的朋友。

“那渣渣的班主任。”

“啊?!”吕知春惊了,“你刚去学校找他了?!你、你把他他……”

“他他他他个屁。”

乔奉天把粥碗递进吕知春冰凉的手心里,往里扔了个塑料勺子,“旁的别管。你只记着,从今往后,你和这个人半毛关系再没有。他不来骚扰你,奉劝你也别再去找他。趁热。”

吕知春瞄了两眼花束,又低头搅了搅粥碗。

“乔哥……谢谢你。”

“哎行了!”乔奉天摆手,“客套话少说别恶心人,回去把身体养好比什么都强。以后看人,长心,带脑子。”

郑斯琦没进病房,挑了束唐菖蒲让乔奉天带给吕知春,没多说就走了。坐在一边看着吕知春喝粥,乔奉天心里依然想着郑斯琦的那番话。

郑斯琦扶正方向盘,看了看乔奉天,笑了笑,“败类不败类,那小概率事件,不能拿个例去以偏概全。再者说,高考的确是能筛出学习能力的高低,可道德思品却不是我们可控。一个人的人格健全与否,很大程度上无碍他入学深造。”

乔奉天话有所指,郑斯琦自然听得出来。乔奉天追问,“所以,个例也不管么?”

“不是不管,而是要分情况。看个例的影响程度,看个例的扩散范围。这个学生该变成什么样会变成什么样我们不知道,但出了利大,就再和我们无关了。”

乔奉天突然就不说话了。

这话条理分明,逻辑无误。把事情划分得清楚到让乔奉天不由得认为,他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送我来医院,你其实不是闲得慌也不是心善,纯粹就是不想在学生和旁人嘴里留下一点话柄吧?”乔奉天像开玩笑似的说。

郑斯琦推了推眼镜,不置可否,“你一定要这么说的话,也可以。”

这人逻辑周密,智商颇高,讲话做事滴水不漏。

移开外表不谈,这是乔奉天对郑斯琦最初的印象整合。

第5章

再过一周是元旦,傍晚理发的学生扎堆儿往店里钻。染色的姑娘尤多,专挑刁钻的色系染。吕知春调休,留杜冬和乔奉天在店里小陀螺似的连轴转。

乔奉天收拾完地上的一地“五彩”发屑,对着镜子补了层粉底。

这是乔奉天在职高里养下习惯。最初是因为在职高里学得就是妆发,再后来,是发现这样可以盖住腮角上的那一小块豆沙色的瘢疤,再到最后,纯粹是因为自己乐意。

男人拿着粉扑的样子太过违和而不伦不类,说乔奉天娘们兮兮都是轻的,更有甚者直接怀疑他是性别认知障碍。异样的探问与议论乔奉天听多了就习惯了。

性别认知障碍纯属放屁,喜欢男人又不代表自己是女人。

谁说男的不能上粉底?

别人越不能接受,越嗤之以鼻敬而远之的事儿他反倒越是想做。这股子企图悖德且不可名状的逆反劲儿,很久之前就一直扎根在乔奉天心里。

“约会啊?”杜冬早都习惯了,捻去密齿梳上的一揪头发,随口侃。

“那必须。”乔奉天阴阳怪调地开玩笑,把围巾往下巴上一兜,推开店门,“撤了。”

“去你大爷的又留我一人关门!”

何前定的是食为先的二楼包厢,店面落在往前一站的水利局旁边,走路就能到。

乔奉天没等进了包厢门,就先猛打了一串响亮的喷嚏,冲的鼻尖发红发亮,眼珠湿润。何前过来把门一开,探出个脑袋,“哎哟我的天诶,您这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我当地震了呢。”

乔奉天对着他脑门给了个脑瓜镚儿。

何前和乔奉天打小认识,都是郎溪村出来的,又都在利市谋生,好死不死也都是gay圈里的人。唯二不同是,何前就职于一家上市的贸易公司,要混得更体面光鲜些;也没和家里坦白出柜,境况要相对轻松自在些。

这次是乔奉天做东,谢何前帮他托关系找到了利大附小的招生主任,解决了小五子升小学的麻烦。

“小五子你准备让他上重点班?!”何前扯了扯线衣的毛领,伸手把桌边剥剩的卤花生壳儿往乔奉天头顶上一丢,“你没听叶主任说进重点班要多交一万的赞助费啊?!”

“啧。”乔奉天偏头躲开,垂眼翻看着菜单,“少手欠啊。我知道要多交。”

“那你还交你是不是有病,人一个区区小学能分出什么好赖来啊,你有必要掐尖了脑袋把小五子往里送么?”

何前不明白乔奉天为什么要多花这不明不白的冤枉钱。按他说,这他妈摆明了就是利大附小给外地人绊的一道坎儿,就是脑门儿上写了“想赚钱”。

“乔梁哥能存几个子儿就这么往水里砸?小五子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乔奉天点了一份三黄鸡,一条松子鱼,一份明炉烤鸭和一盘什锦时蔬,随后又加了一瓶口子窖。他把菜单往服务员手里一递,“我就没打算跟我哥说。”

“没打算说什么?说你要送小五子进重点班的事儿?”何前瞪了瞪眼睛,“哎哟我天你准备自己掏这一万块钱?!”

乔奉天叩了叩桌面,捡了颗花生米放嘴里嚼,“你说话能不能别带那么多感叹词儿?”

何前当他是默认。捋了一把刘海,一下子咧嘴笑了,翘着拇指给他伸手“点赞”,“行,你厉害,做小叔做到这份儿上,我真是开了眼,不知道的当小五子是你亲儿子呢。”

乔奉天往他头上丢了粒花生仁儿,圆滚滚地顺着衣领溜进了衣里深处。

两人酒力都不大好,乔奉天虽要强些,可惜容易上脸。来回几杯进嘴,桃花夭夭,活像蒸了桑拿似的两颊带红。他手一手支颐着下巴,一手把手背贴在颧骨上降温,漫不经心地听何前一边夹着盘里的胡萝卜丁,一边“伤春悲秋”。

“奉天啊。”

何前也不知道在笑些什么,“我比你压力大多了,你信不信?”

乔奉天自嘲似的抿了抿嘴,“你丫能有什么压力,三天约一小炮,五天约一大炮的。你和你bluded列表上的好友快挨个儿睡了个遍吧,啊?”

乔奉天这话确有夸张,但建立在一定事实基础之上。

何前圈儿里的“活跃分子”,来往不拒,顺眼就行。私生活乱而不做管理,上下皆可,全凭自己个儿开心。要一个个分门别类数给林双玉听,保准她能气得她厥过去两回。

乔奉天提醒过他,让别玩儿的太过火,他也是随口打个哈哈就翻了篇。

“我在郎溪村猫嫌狗不待见,见人就差绕道走了,你跟我比?”乔奉天继续说。

何前以为自己提了不该提的,戳了乔奉天的痛楚,“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没怪你。”

何前闷头又吃了两口鱼,咽完了把筷子一放,手叠在后脑勺上,后仰进椅背里。

“这么些年我是过得挺浪挺糜烂的,我承认。”何前看着包厢顶上的一串水晶吊灯,暖黄的灯光将他的脸映射成明暗两页,“没人拘着我就放纵呗,我就瞎胡闹呗,这玩意儿其实都是有瘾头的。”

乔奉天没约炮的习惯,不能做出评价。

“越往深里走我就越不相信两个男人之间能有什么狗屁真爱。”

“越往后我就越发现这就是闭着眼射一发爽一发的事儿,千万别往心里头搁。”

“越往后我就越发现这路根本回不了头。”

乔奉天听素来没心没肺,心眼儿比碗粗的何前长吁短叹做了首“现代诗”,支着额角一下子乐得不行,“哎怎么了你今天,彗星要撞地球还是怎么,炮王知道要迷途知返了?”

“我不是知返。”

何前跟着一起乐,“我是突然就想开了,觉着没劲了。你记得我跟你说过得柳子丁么?”

“一点点。铁路局的,你说他高个儿活好。”

“我当时是真喜欢他,真心动,睡完之后我就去上赶着倒追了,上蹿下跳折腾半拉月人屁也不给我放一个。前天我又约了一个电台的,丫在宾馆手欠翻我聊天儿记录,指着柳子丁那头像,你猜他跟我说什么?”

“说什么?”

“他说这人他上次约过,说他叫起来特婉转特好听,说他那一晚上把柳子丁从床头操到床尾。”

乔奉天没说话,抿了抿嘴,看着何前耷拉下来的眼皮。

“我那天也把他从床头操到床尾,弄得自己腿肚子打软差点没爬起来上班。早上躺在被窝里我就想啊,咱们这些人怎么就跟那些野狗似的,见不得人,尽在见不着光的地方干些自己知道的肮脏事儿……”

乔奉天猛就想到了吕知春,想到他前些天在医院,眼神干净地问他,这个圈子是不是真的只是走肾不走心。

自己当时没有答。

窗外,突然“砰”的一声巨大动响。

两人被暂时打断了纷繁思绪。就着窗子同时往楼下看——是对面马路上一辆宝蓝色的私家车没留神怼上了一辆小电驴的屁股。

电驴上的矮胖女人翻下车座顺地滚了两圈,毫发无伤的前提下,身姿矫健地从原地弹了起来,两步走到车窗前“咣咣”一顿猛凿,“你娘”、“他娘”的脏字儿,挤着从嘴里往外蹦。

眯眼看着从电驴上滚下来的一地湛黄的金桔和七八张福字儿,乔奉天才惊觉,元旦往后再数两周,就是春节。

“又要过年,又得回家被我妈逼着问我怎么还不谈女朋友。”

何前怔怔盯着对面流烁的霓虹兀自出神,“跟上刑似的……我真是快他妈绷不住了。”

那能怎么办。

憋着,忍着。

乔奉天这话只在心里说。面儿上,他凑上前拍了拍何前的肩膀,“车到山前必有路。”

吃完了饭,何前八分醉意。乔奉天替他系好了夹克,拦了辆出租,顺手把钱也给付了,“坐稳了别倒,来,看着我。”用手捧过他的脸左右拍打了两下,“到家给我打个电话,记住喽。”

看着出租开远,乔奉天这才缩了缩脖子,往手心里哈了一团奶白的热汽。

他自己其实也是微醺,只是人还正常清醒,不至何前那样儿两步一歪,顺着马路牙子都走出不直线。

利南人近些年来“固步自封”,靠吃改革开放的老本儿尊大排外,名声儿渐差。但利南终究是地处西南的一线大市,高楼林立,夜景极美。乔奉天路过巢江大桥时,冷风刮得正是凶猛。如墨浓黑的巢江水面上,像连缀起天上的星光一般,将停岸渔船上的夜灯并成一串。船舷上的斑驳漆面在夜色里融成密密攒集的一团灰色方块,顺着顺面微微起伏。

大桥上的天排灯照的周身亮如白昼,破风驶过的璀璨车水带着喧嚣气流与锐利鸣笛。

乔奉天想到自己刚来利市生活的那年,七分无措,三分向往。站在大桥上,对着一如今夜的江景,把自己的未来规划地比花儿还美。

离了鹿耳郎溪村,还碍谁的眼?

有手有脚,钱自然能赚,房子自然会有。

爱情自然会不期而至。

乔奉天十九岁时的世界观,还犹如一本花里胡哨的青春励志的言情杂志,薄匀不破,柔软生动。

没吹五分钟江风,乔奉天就顿觉脑仁一抽一抽地疼,忙裹紧了围巾,低头快步往店里走。

杜冬一抬头瞅见是乔奉天回来了,立马乐的见牙不见眼,“哎哟我亲哥你可太良心了!我当你直接回家了呢居然还能回来。”

他匆匆忙忙把手里的平剪往镜台上一搁,在半身围裙上来回擦了擦手,“李荔刚吵吵让我陪她看场电影我正愁脱不开身呢。”

乔奉天揉了揉鼻子,一边摘围巾一边乐,“赶紧的呀,我关门,快去吧。”

杜冬从包里掏出线帽往光瓢脑袋上套,边走边指指拐角的那台理发椅,“哎!那个客人要洗个头理个发,快去给服务一下,我先走了。”

顺着冬瓜手指的方向,乔奉天注意到理发台边那个正低头按着手机的男人。

“郑斯……郑老师?”

第6章

理发店开张三年,郑斯琦没来店里光顾过,至少在乔奉天的印象里,从来没有。以至于现在看到他,乔奉天一瞬间以为他是特意来找自己的。

“你……”有事儿?

直到郑斯琦不无惊异地转过头,推了推眼镜,对他微笑,“你在这里工作?我都不知道。”

乔奉天一时又觉得很窘。

“对、对啊。”

“那挺巧。”把手机纳进衣兜,“刚办完了事儿,进来理个发。”

这次没再西装领带。郑斯琦只穿了件羊绒毛衣,高领修身款,看着触手柔软,是温柔抬皮肤的藏蓝色。黑色的羽绒服外套挂在椅背上,上面又搭了条线织的围巾。

乔奉天两手冰袋似的寒,怕碰到客人弄的人不舒服,就先往自己喝水的马克杯里灌了点热开水。在捂在手掌心里捧了几分钟,让热度缓缓浸透进皮肤里。

“想怎么剪?”

乔奉天把手搭在他的肩上,看着镜子里郑斯琦端正斯文的脸。

郑斯琦把碎头发往后捋了捋,用指头在头顶上划了圈儿,“随便修短就行,简单点儿。”

“……”乔奉天最怕人说随便,一听就觉着无从下手。举着剪子停了半晌,“……那行,就把前后稍微修一些,您把眼镜儿摘了吧。”

郑斯琦的头发蓬松乌润,发顶有个精致的旋儿。乔奉天用指关节夹出均匀一绺,张开平剪顺着发尾轻轻掠过;又分出薄薄一绺用剪刀尖儿在上面分隔点剪,看着轻盈灵巧,仿佛燕尾一触水面而过。削薄了发尾密度,留了透气余地的同时,又保留了原有的梯度层次。

乔奉天抽出半身围裙兜里的一把密齿梳,顺着发丝流向由上至下地捋了捋,翻手又用齿背往上轻抬了抬。从侧面看,郑斯琦的后脑勺发长适中,正呈一道平滑流畅的微弧。

乔奉天转动椅子,让郑斯琦侧身对着镜面儿,“差不多……这样行么?”

其实乔奉天的技术,且能算上这带一流。他人倔,自尊强,不好服输,读职高的时候就偷摸着比别人练的勤。大小参差的比赛也参加了不少,冲着奖金去的,也还折了挺多桂。

今儿对着一眼看去就直到好说话郑斯琦,还突然就谜一般的不自信。

“挺好的。”郑斯琦戴回眼镜,眯了下眼,又有些无奈地扬了扬嘴,“按你审美来就行,没那么大讲究。”

上到官员老板下到平民百姓,乔奉天多少都在他们头上落过剪,从来也没见自己个儿这么心里发虚过。该说是自己喝多了酒,脑袋暂时不怎么灵光,还是说仅仅因为坐着的这个人,乔奉天无力分辨。

“那就照着这个样子剪吧。”

不再往外分神,乔奉天转正椅子,低头下剪。

剪得过程当中没再来新客,店里安静地只能听见剪刀开合的“咔嚓咔嚓”声,和音响里正放着的一首,陈鸿宇哼唱的《理想三旬》。乔奉天并不偏爱民谣,但这首他尤其喜欢。

就老去吧,孤独别醒来

你渴望的离开

只是无处停摆

就歌唱吧,眼睛眯起来

而热泪的崩坏

只是没抵达的存在

“那个孩子。”

一曲终了,换歌的间隙,郑斯琦突然开腔,让乔奉天停下了手里的剪刀,“恩?”

“我学生打了的那个,怎么样了,后来一直忘了问,抱歉。”说的吕知春。

“他啊,头稍微往左侧一点。”乔奉天弓着腰,拿电推剪细心修理着郑斯琦一边的鬓发,“生龙活虎的,没事儿了,您不用搁心里惦记了。”

本来就跟您没多大关系。

“那就好。”

修完了大概轮廓,乔奉天引着郑斯琦去隔间洗头。郑斯琦把高领往下多翻了一道,乔奉天伸手将干净的毛巾往衣领里掖了掖。郑斯琦往平台上一趟,脖子倒是卡着凹槽正正好好,腿往前冒出去一大截儿。

乔奉天看他“无处安放”,不知是翘还是落的两只脚,没绷不住笑出了声儿。

“您多高啊,床都盛不开了。”

郑斯琦轻轻咳了一嗓,抻了抻压皱的衣摆,“去年体检量的是一米八八,今年感觉缩了点儿。”

乔奉天在手背上试了下水温,接着乐,”没听说还能往回长的。”

“岁月催人老,毕竟年纪大了。”郑斯琦合上眼皮,手搭上肚子笑道:“没辙。”说的自己像个如日将暮的白胡子老头儿。

乔奉天一边淋湿郑斯琦的头发,一边打量他的脸,所幸人闭着俩眼,也不至于显得逾矩无礼。确实长得端正,随便个五官单拎出来都挑不出毛病。尤是双眉精致对称,莫名显出一股的匠气。

当时店里开张装潢是乔奉天着手挑的灯具,没买白炽灯,装的是暖黄光的挂扣灯。亮度不高,胜在看着舒坦顺眼。此刻暖黄的灯光笼在郑斯琦的脸上,如同落了一层蜜蜡色的温煦阳光。

在阳光下合眼小憩。

“头皮痒么?”

乔奉天的五指揉进郑斯琦的发里,勾起手背,用指尖的软肉在他的头皮上轻轻摩挲。郑斯琦的发质粗密,指尖在揉抚的过程中,能感到明显的摩擦。

“不怎么痒,昨晚才洗的一遍。”捏了捏眉心。

乔奉天没说话,搓干净了手上的洗发沫子,手贴到郑斯琦的太阳穴两侧,拇指施力顺势针打着圈儿揉了揉。瞧见郑斯琦鼻梁上落了根碎头发,乔奉天擦了擦手,没多想,伸过去拈掉了。

郑斯琦一下子睁了眼。

“怎、怎么了?”没料到能这么直直对视上,弄得乔奉天,手上一滞,连忙眨巴眨巴眼,“洗发水儿蛰眼了?”

“你是不是感冒了?”

“啊?”

“从刚才开始,就看你的脸挺红。”

问得人一愣。

“没。”乔奉天反应了几秒,才轻轻笑了一下,“喝酒喝的。不过您别担心,我手稳,给你剪不坏。”

等剪完了头发,郑斯琦开车到家已经近九点了。

郑斯琦捧着一沓材料,一路小跑从一层赶到四层,匆匆忙忙拿钥匙开完了两道锁。他站在玄关处一边换鞋一边开口喊:“小枣?枣儿?”

拍开了客厅的壁灯,安安静静的没人应。

放下资料,郑斯琦不由得皱起了眉,连着又喊了几嗓,一边步履颇匆匆地往里屋走。

经过沙发时,低头一瞥,才看见郑彧脑袋底下垫了个大嘴猴儿的公仔,肚子上披了个小羽绒被,咧个嘴巴正会周公。两个小脚伸在被子外头,一只套了袜子,一只光溜溜的。茶几上七七八八摆了一圈儿凌乱的作业本,和一小盒没吃完的兔子蛋糕。

郑斯琦一路飞到扁桃体的心脏终于跟坐跳楼机似的,又一把掉实在了胃里,稳稳当当。

伸手温柔触了触郑彧暖烘烘的脸肉,郑斯琦蹲下来单膝跪在沙发边上,笑着凑在她耳朵边小声开口:“睡感冒啦,小丫头。”

郑彧压根没喊醒,嘟着嘴巴软糯糯地哼哼了两句。给郑斯琦萌得心肝一颤,支着额头缓了好大一会儿。

实在舍不得叨扰女儿的甜梦,郑斯琦就没继续喊,低头轻手轻脚地把小人儿从沙发上横抱了起来。看郑彧偏了偏脑袋在自己怀里靠实了,才稳着脚下的步子往小卧房里走。

郑彧的小名儿是小枣,郑斯仪给随嘴取的。说是因为郑彧出生前是胎儿窘迫,有暂时性缺氧的症状,生出来一看是猪肝色的皱皱巴巴一小团,怎么瞧怎么丑。郑斯仪就说叫个枣儿,反正看着也像,顺便看长开了能不能瞅着甜点。

后来两三月一过,脸上黄胆消了个精光,一下子变的粉雕玉琢,比谁都白净漂亮。

郑彧喜欢粉红色,郑斯琦就把小卧房换了一水粉红。粉墙粉床,粉桌粉灯,要不知道一进门,一准得给晃花了眼。

刚弓腰要把郑彧的小脑袋往枕头上摆,小丫头的眼睫忽闪向上一翻,一下子睁眼醒了。

“醒了?”郑斯琦把声音放的低低的。

郑彧不说话,耷拉着惺忪的眼皮一头扎进郑斯琦的怀里,搂着他用力磨蹭着不抬头。郑斯琦也不急,知道她睡醒后是要这么撒娇一会儿的,就任她用脸把自己胸口磨得生疼。

“你说你一会儿就回来的……”

“对不起对不起。”郑斯琦笑着摸着她毛茸茸的后脑勺,“爸爸剪了个头发,就弄晚了。我做错了。”

郑彧把脸一抬,睁着圆湛水亮的眼睛盯着郑斯琦瞅。

“短了哎。”

“当然啦,剪掉了嘛。”温温柔柔地说。

“好看喔……”

“诶?”郑斯琦笑着一愣。

郑彧又把脸往他怀里一埋,嘟囔:“爸爸变得比出门前又好看了……”

惹得郑斯琦的心肝又是一阵颤。

第7章

岁除逼近,乔奉天惯常的心慌,多梦,不好眠。

梦里的东西,说出来还颇玄妙而文艺。

梦里多是俯视前行,像在脊背上安了一对羽翅。由上至下,能看清鹿耳山苍翠一片的翘枝雪松,零散混进去的几株红松,高拔于群木之中。

灰鸟翅尖染墨,掠过摇摆松枝,穿梭其中。乔奉天梦里陡然生出不可名状的焦炙,挣扎着一般追逐而去。逆风而上,躲避障碍,林间闲寂变得亮敞,高亢,惶惶不安的心跳也暂且融进了这一曲飞扬的交响。

乔奉天无暇再看郎溪,再注目清池,再瞻顾鹿耳峰底矮平零星的土色旧舍。漫长的梦境犹如一次穿山越海的低空滑翔,以一头扎进灰蒙蒙的小团云翳里戛然收束。

醒过来发现手脚汗湿,每次都是这样。

直到摸了摸枕头边的手机,看见乔梁发来的短信,才渐渐安定下来,回回神,想到自己是贴着床的,床是贴着地的。

除夕当天,满街的热闹喜庆,可惜了郑斯琦出门忘记瞅一眼黄历。牵着郑彧正在联家里给郑寒翁挑着箱舒化奶,给一通电话扰了温情脉脉的“父慈女孝”。

利大的教务系统的出现操作原因的部分故障,人文学院和电子通信学院的学生期末成绩丢失个精光。系主任以“怕学生查不到成绩过不好年”为由,催各班的课任班主任抓紧点时间,赶紧麻溜儿地回来重新誊个分。

“加班费怎么算,是一天三倍不?”郑斯琦把郑彧团成一团放进购物车里,噼里啪啦回了一串儿给系主任。

短信回的很快:“脸比正月十五的月亮都大。速度来学校,少废话。”

郑斯琦理理衣领,颇无奈地扶额。

“枣儿。”

“恩?”郑斯琦扎的羊角辫儿高低不均,奇丑无比,但不妨碍郑彧喜欢那朵毛茸茸的头花儿。郑彧把他团在手心里,一边捏,一边仰脸笑,“怎么了爸爸?”

郑斯琦弓下腰,点了点她粉红的鼻尖:“爸爸学校那边临时有点事儿,先把你送到爷爷家好不好?”

“不好!”

“姑姑也在,哥哥也在喔,陪你一起玩儿一不愿意吗?”

“不不不……”郑彧拨浪鼓似地摇头,还忙腾出一手把郑斯琦一拽,抬屁股要从购物车里站起来抱他:“不好不好,我要跟爸爸一起。”

“成成成。”把小人儿往怀里一护,“一起一起,咱老实坐回去别动。”

其实郑斯琦求之不得,就是怕女儿嫌吵嫌闷。

赶到人文系的办公室里,就一水儿的哀声载道。办事儿利索赶着回家做年饭的,就紧闭着嘴,一脸黑气腾腾地坐在电脑面前噼里啪啦,把一沓卷子翻得哗啦啦直响。嘴闲不着急这一时半会的,就正事儿不干,捧个茶杯这桌侃到那桌。

说的就是毛婉菁。

“哎老郑你可……哎哟我的枣儿哎!”

毛婉菁一下子咧出一嘴白牙,两步上前蹲下来把郑彧往怀里紧紧一抱,对着郑彧的小脸左右各嘬了一口,亲得她咯咯笑着往后直躲。

“今儿吹得什么风把咱小宝贝儿小美女吹来了,来来来,阿姨再亲亲。”

一听郑斯琦把闺女领来了,干活的不干活的男男女女,都伸头瞧了过来。

“吹得西北风。”郑斯琦把手提电脑往台面上一放,笑着托了托眼镜儿,慢悠悠道:“真喜欢就给章弋川也生个,文案写作回头我替你代。”

章弋川是毛婉菁的的丈夫,俩人刚蜜月回来,正处新婚期。

“得了吧,我俩赚这几个子儿供房就够受了。”毛婉菁又伸手捏了捏郑彧的脸,“先别让孩子出来跟我俩一块儿活受罪了,等两年再说。”

毛婉菁是在利南市中购的新房。近年利南土地资源稀缺,房价翻涨,跟燃气表似的季季往上蹦字儿。老一辈从牙缝里刮出一套首付,一份装修家电,剩下遥遥无期的车房贷,还是得落在小的肩上。

累心累神,吃力得紧。

比起来,郑斯琦房车皆备,独养个女儿还算轻松。虽然早早丧偶,但看着也并不拖沓凄惨。

“回头让她喝点水。”郑斯琦不知从哪儿摸了个粉色象嘴的保温小水壶,伸手往郑彧嘴巴上抚了抚,“出来疯半天了,也没记着给她喝。”郑彧伸出截舌头往嘴巴上舔了舔。

“成嘞。”毛婉菁接过水壶,“您老先忙着誊吧,枣儿我就拐走了。”

郑彧一听急了,挣扎着要从毛婉菁身上下来。

“不走不走,我要待在爸爸这儿。”

毛婉菁不撒手,一边把她软绵绵地身子往怀里收,一边看着郑斯琦直乐,“哎哟真羡慕你养这么个儿黏你的闺女,狗皮膏药似的拽都拽不走,等长大嫁了你不得哭死。”

“那我得一夜白头。”郑斯琦接着冲郑彧语气温柔地说:“枣儿听话,先跟阿姨去玩一会儿,一会儿爸爸忙完了去找你,好不好?”

郑彧噘了噘嘴:“一会儿是多久啊……”

“这样。”郑斯琦蹲下来,“你从一数到一百,数一百个一百,数完了爸爸就好啦。”正好学校里才教了这个,勉强算学以致用。

“哦……”

毛婉菁简直要给郑斯琦点赞——不给纸不给笔,别说个六岁小毛孩儿了,华罗庚也得数乱了。

郑斯琦把小水壶往女儿脖子上一挂,看毛婉菁把手从她腋下穿过,活像抬花盆似的把正嘟囔着掰指头数数的郑彧生端了起来,一对儿企鹅似地踩着小步子往其他老师那走。

“哎来来来大伙儿,我把老郑闺女搬过来了!”

男女老少应声而动,把抽屉里的硬糖水果沙琪玛一股脑全掏出来摆桌面儿上了。

得,抱来个得买票参观的活猴儿。

郑斯琦班里的学生严于律己的占多,挂科的算少,分重誊起来顺心顺眼。誊到詹正星的时候,不由得停下来手里的速度,多翻看了两眼。

字不俊逸,但胜在端正工整。答题思路明晰准确,言之有物,一言一语都能答在个中关节之上。仔细看,詹正星是个勤勉而头脑利索的好学生,所以郑斯琦并不会特别关注他。但的确不能让郑斯琦忽视的,是他身上的一点点“异”。

同学也好老师也好,他与周遭有疏离。

不是一种气质,不是一种个性,而更似一种深埋在骨头里的内核,透过处人处事的谈吐举止徐徐体现,不可名状不可捉摸,正如“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与那个人微妙的相像,但其实又很不同。

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染了头发,皮肤很白,很消瘦,先打了詹正星,又替自己理了发,还理得非常好看的那个。

叫什么来着?

郑斯琦盯着窗台上的一株水绿萝,把钢笔往桌台上轻轻叩了叩,才发觉到现在连那个人的名字都忘了问。

等郑斯琦折腾完了临时任务,窗外已经天黑,且飘着微雪了。昨儿听天气预报,是说今晚要降温变天。老天爷闲的也是闲的,随手撒点白片子,给利南的正月隆冬,添些辞旧迎新的年味儿。

郑彧一路小跑地回到郑斯琦的腿边,脸涨得苹果似的扑红,零食小糖抓了满手,早把数一百丢到九霄云外。虽然在意料之内,但郑斯琦还是觉么出一小点儿失落。

“好玩儿么?”郑斯琦把鼠标丢进包里,接过她手里空了的水壶。

“恩!”用力点了点头,甩了甩脑袋,小辫子跟着一跳一跳,“爸爸你看!毛毛阿姨帮我重扎了头发,他们说你扎的太丑。”

“……”

“但是爸爸扎的我也很喜欢。”

“恩。”郑斯琦乐了,在闺女头上揉了揉,“我们枣儿最喜欢爸爸了对不对?”

“恩!”

郑斯琦比换了新车还满足。

出了办公大楼往车库走。郑彧的外套没带帽子,郑斯琦就把自己的围巾在她头上缠了几道,像个阿拉伯女人似的单露出一双清亮亮的眼睛。郑斯琦一手紧牵着她,一手接着郑斯仪的电话。

“哪儿呢还不回来!鳖都熟了!”

“煮鳖干嘛。”郑斯琦摘了落雪的眼镜,“枣儿怕那个,枣儿不吃。”

“哎你闺女不吃我儿子要吃成不成?你亲爹要吃成不成?你亲姐要吃成不成?别这儿七个三八个四嘴皮抬抬,明年你来烧着一桌子饭,你再给我啰嗦?”

忙笑着回:“哎姐,姐,姐,我说错了我说错了成么,今天碗我全刷了你看我够诚心么?”

郑斯仪挺了半晌,噗嗤乐了,“行了,别跟我这儿贫,赶紧回来!挂了!”说完“啪”就挂了机。

“是姑姑嘛?”郑彧裹得像颗球,欢快地踩着覆在地上的一层剔透薄雪。

“对啊。”郑斯琦冲她低头挑了挑眉毛,“姑姑给你烧了一个四条腿一个尾巴的东西喔。”

“鸡!”

“不对,比鸡要小。”

“鹅!”

“鹅比鸡大,傻枣儿。”

“鱼!”

“鱼有腿儿么?”

“那、那、那是……”

前方的教工宿舍有小孩儿嬉笑着在暗处放长杆烟花筒。“砰”地一声,带着流金小尾巴似的烟火团飞出流潋一线,在一幕淡黑夜色里陡然绽开,四散出斑斓缤纷的星星点点。

在匆匆赶着回家的行人脸上,映出五彩的斑驳。

“啪”

小五子在热热闹闹的堂厅摔破了一只瓷碗。

一声动静吓得喝酒吃菜聊天瞎侃的大人俱禁了声,纷纷回头盯着懵了的小五子。

林双玉的脸色登上不大好看,举着的筷子犹豫了两下,又落回了碗边上。

“哎!碎碎平安,岁岁平安!”

乔梁站起来,一边笑眯眯地解释,一边从饭桌上往下撤。众人经过这么一句解释,才将将回了神,都乐乐呵呵地继续端酒下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吉祥话。

林双玉及时伸手把桥梁一拽,侧头低声:“哪儿去?!大过年的不陪你舅爹多喝一杯!”

“血压成天飚那么老高还让他多喝?”乔梁皱了皱眉,“差不多得了……我再去给奉天送点菜。”

说完就扭头走了,把小五子的手一牵,蹬蹬蹬踩着木梯,上了二楼。

郎溪村有规矩,小孩儿不上主桌。

老乔家多一条,乔奉天也不让上主桌。

第8章

利南市的霜雪寒流,并未迫近鹿耳郎溪。天上滚了几颗闪亮的碎星,晚风干冷,吹乱了房顶上坐着的乔奉天半长不短的一头头发,分外提神。

乔奉天重新染了发色——檀棕换成了浅浅紫红里发着灰白的薄藤色,杜冬还给精心弄了个渐变的效果。衬的人苍白单薄,看起来并不健康。

乔奉天年前前脚刚进了家门,一头发色就先惹了林双玉不高兴,嘴角的括弧似的一双法令纹登时抿深了不少。

把锅碗瓢盆摆弄得叮当作响,嘴还要不饶人地念叨,“一会儿是精,一会儿是怪。”

乔奉天把从利南带回来的降压药,豆浆机,新衣新裤,一水儿吃的用的东西往出一样样拿。林双玉不听,不看,闷厨房里张罗晚饭,不愿和乔奉天多喧喧。乔思山捧着茶缸默默地挨着小儿子坐着,看他不言不语地低头忙活;乔梁乐呵呵地把小五子从楼上叫下来,招呼他来试试小叔给他置备的一身衣服。

堂厅一年到尾也是不大热闹,如今一家都在,也依然显得冷清而拘囿。

乔奉天叹了口气儿,捋了捋压皱的衣摆,挺了挺弓着的腰杆儿,把包里的一小沓钱币揣手里,回身漫不经心地往乔思山手里一塞,说,留给家里过年的,收好了。

乔思山不要,枯草似的眉毛一撇,反手攥着小儿子冰凉凉的手不撒。慢吞吞地笑说,哎,阿爸不要你钱,阿爸又不花钱,你自己攒着用。

乔奉天不耐地皱了皱眉眉心,手往回一撤一揣,接着道,不是给你,让你给阿妈,多了没有,给你你就收着。

小五子上房顶的时候,乔奉天正有一搭没一搭吃着一盘五香毛豆,小平桌上的壳子垒了小山高。边上锡铸的一盏热水壶也喝空了。

小五子小细胳膊挽着一截木梯,从洞口探出一只脑袋,嗓子清越像枝蔓上的清凌叶露。

“小叔,房里有饭。”

乔奉天回头一看,把脸上的头发拨拉开来,笑着招招手让小五子过来。

“哎!”

小五子理了个近似光瓢的圆寸,脑门油亮鼓鼓,眉宇平和。人精瘦精瘦的,大棉袄套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直晃。小五子眉目浓重,眼皮上的褶痕深重,皮肤不怎么白,笑起来却是一口齐垛垛的白净糯米牙。

乔奉天走过去,把小五子往身前拽拽,蹲下来替他把新牛仔裤往上多卷了几道。

“穿着挺好看,就是买长了。”

“长了不怕,小五子能多穿几年……”小五子重心摇摆,虚扶着乔奉天的肩,乌黑的眼珠子盯着他的浅色的头顶,没忍住就伸着小手往上小心翼翼地抚了抚。

乔奉天笑了,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小叔不短一条裤子钱,不用给我省。”

小五子低头笑了笑,没说话。

也不知道是家庭使然,应了那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还是他天生是这副玉米棒似的的脾性,小五子年纪不大,看着却异常的温和缄默,心智成熟的不像个八岁孩子。

乔奉天回身往平桌边走,小五子不言不语地跟身。

“嫌冷就下去吧。”乔奉天往他脸上拍拍,“大堂多热闹啊,去,让你奶多给你包俩红包。我等等就进房吃饭。”

小五子摇摇头不说话,也没表现出想走的样子。

乔奉天呼噜呼噜他长着层发茬的脑袋,趁人没回神,把他拦腰一提,疾走到桌边往椅子上一坐,顺手打横把一截短甘蔗似的小五子往自己的膝盖上一放。小五子害羞了,不太好意思让人抱了,就伸着胳膊在乔奉天身上轻轻拱着,夜色里也看不清他的脸上的正泛着红。

乔奉天不理,把下巴往他肩上一搭。

“小五子长大了,不愿让小叔抱了。”

小五子立马摇摇头,手贴着乔奉天的胳膊,挠挠脸蛋,眨巴眨巴眼,不再乱动了。

郎溪人的矮平屋舍正落在鹿耳山脚。乔家的地皮平坦开阔,一开屋门正对着其中的高耸一脉。说起来,鹿耳郎溪也能算是山清水秀,山虽不怎么出名,却被人说灵得很。沾了半腰有座前明的古刹的光,掬一捧溪里的水饮,都能尝出淡淡的香火味。

利南政府心明眼慧,大前年翻修了破落古刹,前年又在镇边建了仿古旅游区,看游客季季只多不少,今年就又筹备着要修环山缆车。

看着工程队东一榔头西一棒槌,郎溪人都捏着拳头暗暗攒劲着急,着急这上头人什么时候能走进村里,什么时候能发上那一沓充家底儿的政府拆迁款。

有点闲钱的,在仿古镇承包了门面卖点吃食或者手工物件,像林双玉一家舍不得下本儿不愿租铺面的,就在政府制定的活动摊位点,卖点瓜子饮料乱七八糟的。

“开年去上小学了,高兴么?”

乔奉天看着小五子黑翘翘的睫毛。小五子低头抠了抠手指头,憨憨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高兴。”

“去市里住,人都不认识,怕不怕?”

“怕……”小五子点点头,眼瞧着隔壁几家的零星灯火,“怕阿爸供我供得太辛苦。”

这话听得乔奉天心有点疼,又有点火,往他脑门上戳了戳。

“别听你奶一天到晚十字儿八个不离钱!安安心心念你书,别学大人想东想西琢磨你不该琢磨的,恩?”

小五子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乔奉天从小到大一直最不待见的,就是把负能量拼命丢给小辈的大人。自怅自悔,长喟短叹,三句不离如何如何辛苦,如何如何不容易,如何如何要懂事,如何如何要知足惜福别不规矩,要认命。听林双玉说了大半辈子了,乔奉天打心眼儿里不想让小五子跟着一块儿捱罪。

教他自卑自怯?教他始终记着自己比别人低一等?

纯属有病。

乔奉天拨了拨头发,把小五子搂紧了些。

“我记得,你刚生下来就白生生的一小团儿,不足月,就跟小狗崽儿那么大。”乔奉天在怀里比划了个襁褓的大小,着三不着两,张口就拿亲外甥跟狗比。

“当时你奶乐成朵大菊花似的抱着你让我给取名儿,实在话,这么多年我也没瞅见她冲我笑这么开心过。不过我也认认真真想了,琢磨半天,说要么取个‘乔峤’吧,好记。”

乔奉天牵过小五子的小手,揉揉他手掌心,端端正正虚写了个“峤”字。

“一个山,加一个咱家姓乔的那个乔,也念乔。意思是,高耸的山峰,像对面那座鹿耳山。”

小五子手心儿痒痒得慌,一缩一缩地往回抽,跟着咯咯笑起来。

“乔峤乔峤乔峤……咋又不叫这个呢?”觉得好玩儿似的连念了几遍。小五子收回了手还觉着痒意不退,背着手悄悄往裤腿上蹭。

“因为你奶立马就给我挂了个驴脸。”

乔奉天砸砸嘴,提住口气儿,装模作样地捏着嗓子,半掐腰,眯缝眼:“‘哎哟瞅瞅瞅瞅啊,瞧瞧?!瞧谁啊?啊?给谁瞧啊?我老乔家的宝贝大孙子就叫个这四不着六的?你个小王八羔子书都读狗肚子里咯,屁用没有,取得个什么四五六不通的破烂玩意儿!走走走给我边儿待着!”

乔奉天添油加醋地又给原景重现了一遍。

“像,小叔学奶奶学的真像!”

小五子弯着眼睛乐得不行,仰着小脸把乔奉天的话拿来当戏听,“后来呢,后来呢,小叔说说呗。”

“后来?后来你奶不就给我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呗。又献宝似的把你抱去给初中的老校长,塞人了两包好烟,让人从课本儿里给择了个善知。”

意思是善知善行,也是个不落俗的好名字。

小五子歪了歪头,挠了挠脖子,“小五子觉着乔峤好听。”也不知道是真觉得好听,还是嘴巴一抹蜜想讨乔奉天高兴。

“好听你现在也叫乔善知,别搁心里惦记了啊,给你奶听见又得抽你。”乔奉天往他后脑勺山轻轻一盖,“刚才说的睡一觉就都给我忘干净喽,可别学你奶说粗话。”

“……小叔你自己也说来着。”

“我……”乔奉天转转眼珠子,讪讪挑眉:“我那都是跟你奶学的,都怪她,离了别人爹娘的都不会说句完整话。”

不知哪家提前放了鞭炮,冷不丁响起噼里啪啦一连串儿的脆响,惊的村里看门的小狗对着天空汪汪一阵吠,暂时掩上一楼时不时传来的响亮热闹的说笑。淡淡的硝烟味拥着凉风,弥散在除夕夜里。

乔梁手里托着条双面绒的薄毯,攀梯上来,把毯子给叔侄脸兜头一盖,一裹。

“什么天儿啊搁楼顶上坐着。”往房檐边一蹲,拣了个毛豆米进嘴,“怕冻不死啊?”

“哟。”乔奉天把毛毯往上抬抬,露出眼睛,放小五子从身上下来,“阿妈能放你撤席了?”

“聊不来,尽一瓶子不满半瓶子乱晃的,手伸的老长啥都想掺一脚的。”边说边从屁兜里掏了盒硬壳的红旗渠,抽了一根叼嘴里。

乔奉天乐了,“保准又都忙不迭给小五子说后妈了。”

“小五子,去你小叔房里玩儿吧。”乔梁转头摆摆手,随嘴把小五子支走,才对着乔奉天长叹了口气,“谁说不是。”

“那完了。”

乔奉天手支着额角,“阿妈那么好面儿的人,大过年跟她饭桌提这个,凭他那针尖大的心眼能搁心里堵一年。”

乔梁迎风嘬了口烟,没说话。

乔奉天盯着那忽明忽暗的红色一点,被一阵冷风吹得凛了一下。

第9章

年夜饭散了场,众人趁着兴致正浓,都一窝去了小偏厅打算推两圈麻将。剩了一桌残羹冷炙,一地瓜子壳屑,来不及收拾。

乔奉天看人都不在,悄不做声地下楼,座上壶水,和乔梁搭手把桌面儿收拾了干净。小五子像模像样,举着个比他人长的毛竹扫帚“刷刷”扫地;小厨房里,乔梁清盘,乔奉天洗碗。

把开水倒进盆里,蒸腾出来的热汽缓缓四下弥散,遮掩去了乔奉天的眉目。他挽高衣袖,松了松衣领,往水里压了一泵清洁露。

乔奉天的手,手指颀长而骨节突出,脉络分明的根根血管埋在皮肤下像一条条蜿蜒的乌青小龙。沾了烫人的热水,苍白的手才掌才能浮出层难得的润红。

小时候就有人说乔奉天阴虚,畏寒,眼下容易扫着一层悒郁的淡青色。要多吃暖性的东西调养。

乔梁丢了一只脏筷进池,合了碗橱的油腻纱门。

“碗我来刷,先去吃饭,光喝一晚上风了。”他的表情看起来像笑,又不像笑,停顿了挺久,道:“阿妈特意给你留了半吊鸡汤,加了沙参煨的。”

“特意”说的太着重了,反而不大自然。

这半吊鸡汤不管是不是特意,都不能看作是林双玉的妥协。其实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再如履薄冰的关系,也总会有藕丝粘连;再孔洞斑斑的不睦亲情,也可能在特殊的某一刻,回化成最开始的安然无恙。靠着这么点指甲盖大的默契,林双玉做事,不给情面而又能留有转圜余地。

但乔奉天是不大习惯林双玉有一搭没一搭,不知何意的“示好”。先是搓了搓手,再是挑了挑眉,随后才小声道:“哦。”

这时候,偏厅里突然传了一句听不大清的模糊男声,带着三分玩笑似的,问林双玉,新年怎么不让你家老二给你领个城里媳妇儿。

这话声音不大,但不偏不倚就能让乔奉天听到。手上的动作不由得顿了一下。

林双玉没说话,是旁的不知哪门哪道的亲戚闲的嘴痒接的茬,哎哟这事儿,急不来。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得慢慢磨。

再往后的话,就全湮在推倒麻将的哗啦哗啦声响中了。

大年三十,就着震天响的火红鞭炮。乔思山早早钻窝睡觉,林双玉陪人搓麻,乔梁陪儿子蹲了大半夜的吱哇乱叫的春晚。乔奉天则抱着被子,回了一晚的拜年短信。

正与初一,按惯例要早起煮饺子。

乔思山要急着吃降压药不能耽误,就先下了一盘端给他。随后又煮了四五大盘堆在四方桌上,切了一盘酸泡萝卜酸泡椒,盛了几小碟香油醋。

林双玉拾掇拾掇门口一地破碎的鞭炮皮子,边解着腰上的围裙边准备着腰包里的零钱。乔奉天和乔梁一看,登时愣了,把筷子一撂。

“大年初一您往哪儿跑?”乔梁眉头一皱,把她胳膊一拽。

林双玉那围裙掸了掸鞋面上的土灰:“上哪儿?上仿古街。”

“大年初一您出什么摊儿!”

寒冬腊月要下雪的天儿,有几个人不搁家待着去买你的瓜子饮料?又不是真缺那三瓜俩枣的钱。乔梁弄不懂林双玉的心思,忙把她往桌边牵:“老实在家待着!”

林双玉搡开,又起身去拿鞋,“三瓜俩枣也是钱,咱们乔家不少这一口也不多这一口,你不赚就去留给别人赚。”又往耳后抿了抿头发,短叹了一句,“这个家,我不撑谁撑?”

乔奉天坐在长凳一边,拿筷子默不作声点着醋碟里的油花。分明觉得林双玉话里夹枪带棒,明里暗里都在给人难堪,戳人脑门。

“您大过年的说这个干嘛?”

“过了年过得就不是日子了,张着嘴就喝风了?”林双玉的声音陡然高亮起来,指了指大桌,“一个不立业,一个不成家,人模熊样的都不知道别人怎么骂我这个当妈的没给你们教好!”

乔思山把筷子往桌面上猛地一掷,吓的小五子的饺子咕噜掉到了地上,“大过年的说这个干嘛!”

“嫌我说话不中听别嫌,怨你四十多年前瞎了眼讨我这么个不长脑子的婆娘!怨你命里没福,这臭婆娘没本事,给你生了个留不住媳妇儿又没本事的大儿子!又给你生了个不着四六的脑子不正常的精怪!”

越说越怒,越说越尖刻,像是被点着了捻心,一路燃到了濒临爆炸的届点。林双玉黧黑的面庞微微涨红,胸脯上下起伏,一屁股坐回长凳,偏着头。

乔思山狠狠叹了口气,把面前余了几只饺子的瓷盘,远远一推。

趁着众人沉默,乔奉天起身把楞在一边的小五子拦腰一抱,把他带上了楼。

小五子坐在床边,看乔奉天往包里装着洗漱的东西,嘴巴一撇,心里一揪。连忙站起来,两步上前攥着乔奉天的衣服袖,小声焦急道:“小叔别走。”

乔奉天摸了摸他浓浓的眉毛,欣慰这孩子在表达激烈情绪的时候,看着也是和泰的,克制的,并不像他的奶奶,也不像他。

“小叔还有点工作,得先回去忙。你先在这待着别下去,等到晚上你再去找你奶聊天,别让她又闷着一天不开口,好不好?”

小五子知道留不住,脸上不见丝毫高兴,但依然乖乖地点了点头。

乔奉天提着包下楼,往堂厅里一站。乔思山依旧苟楼哲背不言不语,林双玉也偏着脸不吭声,只有乔梁站起来,看他手里拎着行李,走过来伸手要抢。

“干嘛?你又要上哪儿去?”

“不上哪儿,我回利南。”

“不许走!”乔梁急了,“大过年的一个人像话么!”

乔奉天其实很不喜欢别人说什么“大过年的”。对他而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如同指针周而复始,每一格都是相同的。痛苦的日子会一直痛苦,快活的日子也不会变得更快活。没必要非把“过年”强行划出范围之内,好像什么事,都可以为它破个例。

如果不是还对“家”这个概念怀有依恋,他过不过这个年,吃不吃这顿饭,并不重要。他一年都可以不回来碍林双玉的眼,今天也一样。

乔思山闻言也撑着桌子缓缓站起来,两瓣嘴唇上下翕动,“奉天啊……别走,别走,好好待着。”

“要不够就跟我说,我去市里给您买。”

“你……”

乔梁回头着急上火地捣了捣林双玉,“阿妈,说话啊,奉天要走也不拦着!”

“走?要走走呗,利南天大地大,郎溪羊屎大的犄角旮旯地儿拘不住他这尊大佛……”

听了这么一句,乔奉天的心不可遏制的一酸一紧——不期待她一星半句的挽留是假的,不盼着她哪怕一句的温言好语也是假的。再小的希望落了空,摔下来也是会疼的。

乔奉天笑着摸了摸鼻子,“确实有事儿忙不诓你们。有时间我再回,反正也近也方便,短什么就打电话跟我说。”

这是铁了心要走,谁拦也不好使。

郑斯琦握着方向盘,关了车里的暖气,给后座儿的小枣儿递了一盒洗好的草莓,一包舒化牛奶。

车是往鹿耳山去的,目的地是月潭寺,特意起了个大早。

说起来,郑斯琦一家都不信佛,不是郑斯仪塞了单位赠的两张香火门票,枣儿又吵着闹着要出门看人玩儿,他倒是宁愿在家里闷头睡觉。老远从利南开到鹿耳,油损不提,沿途的街景就够小丫头折腾掉大半精力。

驶上一节不甚平坦的山路,郑斯琦踩紧离合,换了低速挡。从前窗遥望天穹,灰蒙蒙的发青发暗,广播里也说,今日大范围有雪,来的其实不大是时候。

“爸爸吃草莓。”枣儿举了个红艳艳的,个头最大的,放在郑斯琦嘴边。

郑斯琦张嘴咬住,含糊道:“谢谢枣儿。”

城镇的阡陌小路四通八达,交错繁多,一进鹿耳镇边,郑斯琦的导航就不大好使。左拐,左拐是个梧桐树啊。右折,右折是堵红砖墙啊。费挺大功夫找对了上山的入口,又来回四顾寻不到指路的标识。

瞧见远远有人影及进,深谙“路长在嘴上”的郑斯琦靠边停车,准备下去问路。

隔着几米就冲人礼貌微笑:“您好,麻烦请问一下,知道去月潭寺怎么走么?”

乔奉天正是心绪不平,眉头微皱。听有人走过来问路,脸色也不见和缓,啧了一下嘴巴,手往后指,“顺着这条路……怎么又是你?”

没过脑子,不大礼貌的一句话就这么顺嘴脱出。

郑斯琦推了推眼镜,又走近了几步,睁大了下眼睛,忽的笑开了,“你,你头发换了颜色,都没认出来。你,你,你……”

你你你半天,一句话僵在嘴边,反应过来——自己不知道他叫什么。

郑斯琦每次的穿衣,在乔奉天看,都极有搭配而简洁合理。看惯了利南的老师皮带在啤酒肚上高扎恨不能当项圈勒脖子上,乍看郑斯琦,舒心大方。

今儿是双面绒的深驼色大衣,长至膝窝,面料厚重而微微硬.挺。里面一件纯黑的圆领羊绒衣,一条米色的衬衣领,平整妥帖地从里翻出来。下.身是直筒黑裤,搭一双磨砂的牛皮短靴。

细框眼镜落稳在高耸的鼻梁骨上,顺眼的让人没脾气。

“你这是?”乔奉天问。

郑斯琦往车里指指,“带女儿出来玩儿,怕走岔了路。”

乔奉天忍不住往车里瞧,车窗反光,屁人影儿也瞧不清。

“你呢,怎么这么在这儿碰着?”

“我家是郎溪的,边儿上一小村,很小,你可能没听说过。”乔奉天讪讪笑了一下,拨弄了一下浅色的刘海。

“见花忆郎面的郎,分家渡越溪的溪?”说完顿觉自己是在卖弄,忙又笑笑接着说,“名字很好听,你家。”语调平和不徐不疾,也不刻意造作,是一句令人舒心的夸赞。

听人这么说,乔奉天是第一次。

“爸爸!爸爸!”

郑彧兀自开了车门,踩着雪亮的粉红小皮鞋,兜着依旧一高一矮,一歪一正的辫子,一路小跑过来。柳枝似的柔韧纤细的胳膊,对着郑斯琦环腰一挽:“你聊太久啦!我等急了。”

看突然蹿出来的个不大的孩子,乔奉天愣了下神。一瞬间又迅疾反应过来,是郑斯琦的女儿。

“枣儿。”郑斯琦摸了摸她的脑袋,“叫声好。”

“哥哥好……”

乔奉天立马笑了,看了一眼也扬起嘴角的郑斯琦,走过去牵了牵她软糯糯的小手,“叫的不大对,要叫叔叔。”

“叔叔?”

“对,叫叔叔”

郑彧眨巴了下眼睛,盯着乔奉天的头发笑起来,“叔叔的头发好漂亮。”

第10章

几多年后,等郑彧再长大些,初见乔奉天的状况已经记得很模糊了。乔奉天当时的眉目,当时的衣着,当时的说过的话,都不记得。

唯那一把孤标不入世的漂亮头发,完成了她第一次,最直观准确的对美的认知。哪怕在平常人看来,那是稍有偏颇的审美,也没办法。

郑彧踮了踮脚,伸了下手,想摸。郑斯琦就牵着她的手轻轻地往身后后拉,“枣儿,不能没礼貌。”

枣儿?

大红枣那个枣儿?

乔奉天一挑眉——不从古诗词里摘文择句也就算了,文化人起名儿都这么个“剑走偏锋”的路数么?

乔奉天去看郑彧的眉眼。年纪很小,轮廓只是初显,但看着精致周正,皮肤润泽而粉嫩。一眼就能瞧出是郑斯琦的孩子。

“没关系。”乔奉天走过去蹲下来,埋下脸,把发顶暴露在郑彧面前,“想摸就摸一下吧。”反正也不会掉块儿肉。

郑彧有点怯,抬头望了眼郑斯琦,见他没有阻拦地意思,就分外欢喜地伸了手。小心翼翼地模样,就像在抚弄密林小兽的柔软腹部,觉得喜欢又害怕失手惊跑。

郑彧的手在发顶摩挲了两下,继而顺着发丝走向往刘海的发梢顺去,温软的小手轻贴着头发,如同柳枝拂动熠熠水面。丝绸一样的手感舒服的让人不愿离开,郑彧很是艰难地缩了下指头,又耍赖似的反复贴了贴掌背,才收回手。

“……谢谢哥……谢谢叔叔。”

“不客气,小美女。”

乔奉天说完就觉得不对,有点太轻佻,把对付客人那套搬人小姑娘身上了。稍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往郑彧脸上温柔勾了勾,“不客气,枣儿。”

郑斯琦紧了紧牵着郑彧的手,“你是要回利南?”

“对啊。”乔奉天站起来,“去镇上的客运站坐车。”

“你,走去么?”照郑斯琦一路开来的印象,单凭俩腿去到镇中,不有个个把小时是走不到的。何况将有雨雪。

“是啊。”不然你看我是能飞还是怎么的?

“不介意的话,和我们一起吧。上完香我们就回利南,很顺路。”

乔奉天愣了一记。

他和郑斯琦的关系,虽不是陌生,但也不至熟识,碰巧是见面了可以打招呼又不知如何打招呼的尴尬阶段。一路同行,看起来还不是很合理。

“不用了吧……我自己走去就——”

“我的意思是。”郑斯琦推了推眼镜,笑了笑“你在车上,可以帮我们指指路。”

又是那副看起来滴水不漏的温和微笑。

月潭寺这座古刹,翻修至今,乔奉天还没有来过。一是不信这个,二是回郎溪的时间也的确不多。

乔奉天坐在后座,透过车窗看着四周高大而连片的茂密香樟。樟树的顶冠像蒸腾开的一朵硕大蘑菇云,四下伸展繁衍,绿缛常青。车子一迳行入窄路,陡生误闯密林的错觉。

临着一线清溪,在这里落一座古刹,不得不说,前明的信徒很是熟稔关于“静隐雅朴”的禅意。

“咿啊!”

郑彧猛扎扎喊了一嗓,吓得乔奉天和郑斯琦同时偏头看,齐声道:“怎么了?”

“牛奶漏了……”

郑彧皱着苹果脸,颇是懊恼的低头看着自己被奶渍浸湿外套,手里还紧攥着奶盒不放。

乔奉天忙接过奶盒往边上的纸兜里一塞。郑斯琦从副驾驶拿了盒抽取式的面巾纸,语气里带了几分抱歉:“麻烦你,能不能帮枣儿擦一下,我腾不开手,谢谢了。”

“行了拿来吧。”把纸巾盒一接,扬手利索地抽了七八张,先是往衣服上贴狗皮膏药似的啪啪啪贴了三四张,又其中把一张折成方正小块儿,轻轻地往郑彧嘴巴上抚去,“抬一点儿头,帮你把下巴擦一擦。”

郑彧很配合地乖巧抬头,倒是被乔奉天的手指给冰了一下,“噫”地一声轻轻颤了下。

“冰到你了?对不起对不起。”乔奉天手递回嘴边哈了口薄薄的热汽儿,又伸过去拿掉了衣服上吸满牛奶的纸巾,“我小心点,碰不到你的。”

郑彧笑起来摇摇脑袋,“没关系没关系。”

是个漂亮可人的好孩子。

应该有个温柔善良而知解人意的好妈妈。乔奉天突然跳脱地想到。

郑彧又突然伸过来两手把乔奉天的一只,牢牢一包,“我给叔叔捂一捂。”

到了月潭寺的门口,发现大年初一的香火客居然很意外的不少。大约都是上赶着来讨新一年的好彩头的。

寺宇正门古朴方正,青瓦红墙,一左一右摆了两只白玉小狮子,嘴里叼着锦绣球。正中的大门两进,门槛约有小腿高。从门里往内看,四方的天井洞下端放了一只横长一人的香鼎。鼎里插得密密实实几乎不留空隙,不熄的紫檀香还在青烟缕缕。

郑斯琦把票给了乔奉天,让他先领郑彧进去,自己去找位子停车。

等乔奉天看个青袍的女僧人撕碎了两张票的票根,才突然想起来什么,低头问牵着自己手的郑彧。

“你是不是和你爸爸一人一张票?”

“对吖。”

“他把他的票给我了……”

“啊?那我爸爸不进来了嘛?”郑彧一下子有点着急。

“不会不会。”忙安抚她,“就是,就是要掏钱了呗……”

月潭寺内的风景,倒真的不负一场舟车劳顿。

寺内的院子虽不很大,但胜在格局规整,宝殿清净幽雅,来往的香火客也是诚心实意的,安安静静地上香,安安静静地叩拜,几乎没人喧嚣吵闹。

回廊边植了一株高大银杏,时令过了,已经秃了;边上又植了一株几人难合抱起的菩提树,郁郁菶菶,繁茂森森。最引人注目的是,上面密密匝匝挂了很多红绸,红绸上写了黑色的小字。

乔奉天被吸引了,站在原地,仰头看着红绸迎风舞动。

“给。”

郑斯琦进来了,接过郑彧的手,递给一只红烛,一把香。

“来都来了,信不信,都拜一拜吧。”

乔奉天看看香烛,又看看郑斯琦,“我、我没拜过这玩意儿,我不会。”开理发店连关公都没供过,更别提菩萨大佛之流了。

“我教你。”郑斯琦指了指蜡烛,“你在香鼎那里取火,点上你的蜡烛,再用蜡烛燃了你的香,拿香对着天井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拜三下,再把香插进鼎里,就可以进去拜菩萨了,但进门不要踩到门槛,拜的时候也要手心朝上。”

七拐八绕说了一通,乔奉天觉得分外复杂,“你怎么这么熟练……”

“书里说的。”郑斯琦笑笑,“纸上谈兵,还真没实际操练过。”

因为烧香的缘故,寺里蒙着一层稀薄的淡紫色的雾气。人的轮廓在这样的客观条件下,既无端端显得肃穆,也显得模糊虚缈,带了一层空幻的味道。

郑斯琦并不真的专注于烧香,而是把香交给了郑彧,看她小心翼翼捉在手心,谨慎地跨过高高门槛,扶着她俯身叩在圆圆的蒲团上。

乔奉天倒是真的想拜一拜,可等真的叩下去,脑子又一片空白,乍不知许什么愿好。

谋财谋爱,求子求福?

每一个都是再惯常不过又合情合理的祈愿,但乔奉天却觉得奢侈。

生而为人,没有归属和认同,就像没有原点。

这既不是一种物质,也不是一个观念。而是漫漫人生路里的天光一闪,由暗转明。

叩到快脑溢血,也没想起来求什么。涨红着脸从蒲团上站起来,揉了揉膝盖,才觉得他妈钱是白花了。转身往外走了两步,回头瞧了一眼淡金的菩萨脸,又是一阵懊恼——好歹求个双亲身体平安啊,至少不算浪费啊操!

掸着衣上的香灰从宝殿出来的时候,郑斯琦正站在那棵菩提树下,正和一个面善的年轻僧人交谈。僧人剃了度,却没戴菩萨巾,露着头顶的青皮,穿着一身海青。郑彧正乖乖地坐在一边的石凳上。

“你在?”乔奉天搓搓手,走过去。

“在红绸上写字,系在菩提树上,许愿。”郑斯琦往头顶上指指。

“你还要许?!”你刚不是拜了菩萨了么……

“刚才是枣儿许的,这回是我自己许的。”

年轻僧人从房里拿了两道红绸,两只毛笔。郑斯琦把其中一条递给乔奉天,“planA许完了,你可以许一个planB。”

倚贴着石凳,郑斯琦提笔写下一排端正俊逸的小字:修身齐家。简单凝练的四个字,看起来不入俗流,而又眼光开阔。署名的“郑斯琦”三个字一笔而下,更是方圆兼备,藏锋处却微露锋芒。

一笔好字让乔奉天看傻了眼。

乔奉天打小字儿就是鳖爬,丑到作业都没人抄。水笔钢笔也就算了,还拿来个毛笔!简直自己给自己难堪。

“……能不能你帮我写?”乔奉天问的很心虚。

“可以么?你要求的东西?”

乔奉天摆摆手,“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没关系。”

“那你说。”郑斯琦换了根红绸。

“就写……”乔奉天撑着膝盖,思索了一会儿,“家人平安。”

也是简简单单四个字。

“署名?”

“乔奉天,乔丹的乔,奉天承运的奉天。”

郑斯琦轻轻落笔,正巧有一片菩提青叶落在了墨黑而微洇的字上。

年轻的小僧人一条龙服务,捉着两根红绸,搬来木梯,眼明手疾地攀上菩提树的树干。郑彧在树下咧着嘴巴,看得兴高采烈,恨不能自己也跟着一起,置高望远。

“现在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僧人嘱咐,“摒除杂念,用心祷告,南无阿弥佗佛。”

郑斯琦不大老实,没闭眼,还侧头去看乔奉天。

他的侧脸精致的如同一件艺术品。流畅的线条从额头起始,迤逦一路到鼻尖达制高顶点,画下一笔精致的勾弧后再顺流而下。起伏出绵延三迭,最后在喉结的位置利落收梢。

看过他的眼睛,其实很容易不由自主联想到自己刚读完的一簿小说,迟子建的《雪窗帘》。在扉页当中,印了这样一排端正四方的铅字——真正的霜雪,如果不用心暖化他,是送不走的。

“哎,是他诶!”

“是不是啊?看不出来啊?”

身后蓦然传来小声的议论,郑斯琦听到了,觉得疑惑便回头去看,是三四个结伴的年轻女孩儿,手里握着刚求的签。

“边上那个往这边看了哎!”

“看就看呗……”

乔奉天也分明听清楚了,侧头一望,不禁皱起了眉。

郎溪村的姑娘,不只是李婶家的二姑娘,还是赵叔家的四丫头,不面生,有交情。

“哎哎哎那变态也回头了。”

“嘘,你小声点儿行不行?”

“怕什么,他敢做还不兴人说……”

“他边上那个那个回头过来揍你!”

“呸,恶心,破锅配破盖,蛇鼠耗子蹲一窝!”

乔奉天抿了抿嘴,木着张脸转过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说你怎么了?”

女孩儿面庞鲜妍,闪烁着年轻的微光。怯怯糯糯地往后一撤,却又能虚张声势地讥笑起来。

“说你怎么了?乔、兔、爷。”

第11章

二十九年前,乔奉天出生在郎溪。乔思山祖上是地主阶级,成分不好,到他这代,上雨旁风。老乔家当时,只有一间红砖正屋,一间土坯偏屋。

生下来的时候白净乖巧,粉雕玉琢的一团,漂亮的不像乡下的泼皮孩子。林双玉喜欢的不得了,说他是老天赐给乔家的宝贝。

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夫妻俩,点了一夜的灯,给他择定了书里的“奉天”二字。

乔梁大他五岁,比谁都要偏爱这个雪人一样的萝卜头弟弟。牵着他他攀高爬下,捉鱼摸虾,有好让他尝,有责替他担。看他雨后春笋一般抽长着个子,像花开一样舒展开清晰的眉目。

那时候的乔奉天,温和勤俭,是被村里的长辈举着大拇指,说以后有大出息的朗净孩子。

那时候他还很依赖林双玉,对所有东西的喜误深浅,都要依持母亲的想法。

林双玉那是在郎溪的一家压油作坊做工,分白班和夜班。乔奉天宁愿她去上白班,不要她去上晚班。能安安静静等等着妈妈天黑之前回来,总比看着他迎着夜色离开要舒服。

意识到自已异于常人的不同,是在郎溪读初一。

乔奉天喜欢盯着男生稍将将长上细软毛发的柔韧黝黑小腿看,想要用手去碾男生手指上硬而突出的骨节,喜欢他们脖子后面一丛剃的干净扎手的头发茬。

想摸,想贴近,想突破那段普遍适中的安全距离。

他会情不自禁地怔怔望着聚在一堆朗声说笑的男同学们,等到外界的细微响动将他惊醒,回过神,才会慌乱地心砰砰乱跳,不知所措。

油然而生的,是他不知何解的焦躁与悸动。

“刘素素喜欢你,说你好看,老趴窗子看你知道不?”情爱萌芽而羞于明说的年纪,男孩儿揩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子,拿胳膊肘顶顶小乔奉天。

“不、不知道。”乔奉天觉得痒,就往后躲,弯起眼睛对他笑。

“哎哟真迟钝。人班花呢,不喜欢?”

乔奉天盯着男孩儿乌黑油润的睫毛,如实摇头,“不、不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样儿的?!”按他说,刘素素都不喜欢,这郎溪还有哪家小姑娘能入他的眼?

什么样的?真没想过,但真要说的话——

“你这样儿的吧。”

话一脱出,双方一时相视沉默,像虚空按了下暂停键。乔奉天脱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也愣了,心里跟着“咯噔”一下。嘴角不知道是还这么继续扬着好,还是落下来好。

“啥?你、你说啥?”男孩儿短促一笑,猜自己一准儿是听错了。

“没有,我开玩笑的,果然把你被吓着了吧?哈哈。”

郎溪中学的第四个个深秋,乔奉天初三,从利南市里来了一支支教的师范专业大学生团队。四男三女,年轻光鲜,说话做事谦逊有理,都是一口不带半点儿乡音的普通话。

其中一个半高不矮,浅褐色瞳孔,戴眼镜的男青年。被分配到乔奉天的班级,做临时的副班主任,为期半学年。

男青年持重缄默,说起话来缓慢而自有节奏。不像郎溪村里其他大人,蒙灰似的喑哑无趣,骂起人来活像上了枪子儿的散弹枪,突突突地来回扫射,射程之内寸草不生;声音高昂迫促起来的时候,又像被掐着脖颈的活鸡。总之,就是不怎么好听。

他粉笔字写得也漂亮,总要把最后一笔稍稍拖长,写完一句话或一个词,总要在后面“笃”地一声落一个白点。倘若指甲不小心勾到了黑板,发出了一声令人牙酸的尖锐刮擦声,也会微笑着回头,温柔地给学生道歉。

所以很快,乔奉天对他隐而不发的好感,超过了对班里所有男生加起来的喜欢。这个荒唐的认知让乔奉天自己也觉得惊异而恶心。

“你头发是不是太长了。”土色的办公旧楼,男青年拿红笔在乔奉天送来的试卷上,划了一个利落的圈儿。

“诶?”乔奉天看着他。

男青年极自然地信手拈了他一把及耳的鬓发,“这个都到下巴了。平时,也不见你怎么和班里同学一块玩儿,怎么了?”

“没、没有!”

乔奉天被他突如其来地举动弄得吓了一跳,烧红着脸忙往后撤,一绺头发也从他的手心儿滑走了。

“你,你别那么紧张。我就随便问问。”

男青年失笑。继而上下看了一眼他穿旧的夹克,他未完全舒展开的单薄柔韧的四肢,虚握了握触到发丝的手掌。

男青年后来接触乔奉天的次数,逐日增多了。收发卷子,分发作业,替他阅卷儿或是给当天的留堂作业批上日期;倘若乔奉天写得一笔好字,倒不会让他感觉那样无措窘迫,可惜的是,连单单划下几个阿拉伯数字,都歪歪扭扭的不成体统。

乔奉天想让他把活交给别人来做,男青年就说,你来就行,字都是越写越好的。不徐不疾带笑地调子,令乔奉天心悸,而无法推拒。

男青年的办公间是秋实楼的独出一间。秋深露重天渐寒,老校长在每个支教老师的办公室里,都支了一方行军弹簧床,一顶烧煤球的炉。

男青年偶尔会在上摆几颗剪开了口的板栗,一寸大的红薯,都烘的甜糯润口,暖心暖肺。多了的吃不掉的,就一股脑掖进乔奉天的口袋,不容乔奉天推拒,还开玩笑似地笑说,不能让系主任看见我好吃。你自己吃,别给班上其他人看见,说我厚此薄彼。

往后过了很久,想起这些鸡零狗碎,乔奉天依旧觉得懊恼,懊恼他当时,为什么要喜欢吃甜。

家访,去丛春家,男青年硬说不认识你们郎溪鸡肠似的蜿蜒田埂,拽上乔奉天引路。

“章老师……”

“恩?”男青年回头,鹿耳下的田野山风吹得他衣领翻飞。

“想问你个问题。”

兴许是岁数差的不大,出了课堂,脱除了师生这样一层传统的关系,有些东西其实也能共通而怀有共鸣,聊得来。

“说。”越过一道沟壑,男青年转身要去扶乔奉天冰凉的手。

乔奉天比他要灵巧,摆了摆手,轻盈跳过,“想问您……为什么总不和其他支教的老师一起?”

乔奉天的印象里,他于旁人,是沉稳的,也是有距离的。郎溪十一月,秋寒过境,男青年突然立住,不再往前走了。乔奉天也隔天半米,顿下脚步。

“章、章老师,怎么了?”

是不是说错话了。

管的太宽,问得多了么。

没等乔奉天出声致歉,男青年就回头了。镜片下的眼底陡然发亮,嘴角噙笑,近乎隐现着一闪而过的慧黠与狂热之光。

“因为我和你一样啊。”

“……”乔奉天没见过他这样仓促的神色。

“我和你一样,喜欢男人,不喜欢女人。想亲你想抱你的那种喜欢。你知道这叫什么么?这叫同性恋,被人说成是有病的,不正常的,脑子有问题的,心理变态的,见不得光的。”

乔奉天不安地后退一步,男青年就向前逼近一步。

“你躲什么,你不知道,我就告诉你。男人和男人也可以接吻的,也可以拥抱的,也可以做.爱的。你和我一样对不对?你也想这样的吧?”

“你喜欢我我知道的,我看的出来的,真的。”

“我也喜欢你,你很漂亮”

“我想亲你。”

“想亲你的嘴巴。”

乔奉天十六岁,第一次被男人拥进火热的胸膛。

是这样么?是同性恋。

原来自己真的和别人不一样。

那是乔奉天与青春接壤的时光里,最悲喜不明的一刻了然通畅。就像尽力拨开周身云翳,却发现天未破晓。

发育期每晚关节生长的痛痒钻的他睡不着觉,脑子里总混沌闪过男青年的手掌,闪过他平缓的语调,闪过模糊不清的,也不可抑制地臆想出来的,翻云覆雨的交缠。

课毕的办公间,乔奉天勃发的欲望像团炙热的小火球,从头至脚的燎灼着他。男青年汗津津的双手,总在唇齿辗转相贴的间隙,不受控地游走摸索,反复抚慰上去。等到积累之后达到顶点的刹那,像在脑子里慌忙疾走,踩碎一亩葱郁新鲜草莓田,目眩神迷,光泽流烁,一片无言的凌乱又尤其芬香酸甜。

一旦变质的关系,发酵起来的速度是惊人的。这么个秘而不宣的腌臜事情,既让乔奉天深感罪恶,又深让他沉迷其中。太舒服了,太满足了,太让他无法抽身了。

但人在做梦的时候,是不会考虑天亮后的境况的。

郑斯琦皱起了眉,却不置一词。“兔爷”说的谁,指的是什么,他当然很清楚,很明白。

乔奉天并不强装直男,也并不惧惮把自己的性向暴露于人前。无关闲人越是尖刻难听的话,越能让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他不愿和她们过多纠结,掰扯一些说不清楚的事儿。

“可以走了么?”

乔奉天转头去看郑斯琦。

说实话,说他一点不心虚是假的。所有的硬气都是自保的伪装而已,唾视鄙夷收的多了,是可以一笑而过,但不代表不会疼——乔奉天有点害怕迎上郑斯琦的嫌恶。

很可惜。郑斯琦笑起来一如往常的温和,不闪避不退缩,目光澄净,与乔奉天直直对视,“想走就走吧。”

“……”淡定到乔奉天怀疑他刚才究竟听没听到那句话。

“那个小僧人说,寺边有手工的柿饼卖,说是山里的野柿子。”一边絮絮说着,一边牵着郑彧往寺门走,“听说味道不错,没市面上的那么甜,去买点吧?”

乔奉天立在原地。

“傻站着干嘛?”郑斯琦推推眼镜,停下来回头冲他笑,“走啊,奉天。”

此时,庙宇宝殿的内阁上,小和尚推着钟杵,将其撞击在巨大的梵钟上。钟声如同郑斯琦的嗓音,深沉清远,不因世故而有所偏颇。

惊醒世间名利客,唤回苦海梦迷人。

陡然响起的钟声让他心里一突,随后点头,快步走过得逞了似的笑着的姑娘们。

“恩,来、来了。”

第12章

郑斯琦在庙宇旁边,买了两盒一斤装的柿饼,乔奉天不由分说地掏钱抢着付了。看有新鲜的无花果卖,郑彧也想吃,就又称了饱熟的十个。问乔奉天要不要,乔奉天连忙摆手:不了谢谢。

下山时起了风,枝藤摇曳,林里回荡着窸窸窣窣的动响。

乔奉天把头靠在椅背上,“我……”

“恩?”郑斯琦微偏过点头。

“算了,没什么。”

听他欲言又止,郑斯琦就透过后视镜瞧了他一眼,随后笑了笑,向右打了两圈方向盘。

“叔叔,吃糖嘛?”

郑彧在安全座椅里低着头摸摸索索半天,从侧袋里掏出了一个椭圆的铁皮盒子,搂在怀里费劲儿地抠开,入眼的是一堆五彩缤纷的什锦嘉云糖。

“黄的是柠檬的,红的是樱桃的,紫的是葡萄的,绿的……爸爸爸爸绿的是什么味道的?”郑彧把头往前一伸。

“哈密瓜的。”

“对对对,哈密瓜的!”

乔奉天给弄得一怔,想说不吃,又怕拂了孩子的一番好意,伸着指头尖在糖果堆上来回绕了几个圈儿,拣了个亮黄的——柠檬的大概没那么甜。

“我……那些人说的……”乔奉天用舌头把糖果从空腔左边换到了右边,“你听到了吧?”

“恩。”

“你不用多想,也别奇怪,就是她们说的那样没错。但牵连到你了,对不起,抱歉。”

郑斯琦没接话,伸手换了一个档位,依旧盯着前方路况。

“所以,那个……我其实——”

“不想说为什么要解释呢。”郑斯琦话里带笑,推了推眼镜,“我没有问啊。”

急于寻找恰当措辞的乔奉天被一语惊醒。是啊,对方什么都没问,自己在上赶着解释什么?萍水相逢的关系,何必要试图透底,有所隐瞒有所遮饰难道不是人之常情?遑论这种事情,素来都是此地无银,愈描愈黑。

“谢谢你的,门票。”

“别客气,谢谢你帮我照看枣儿。”

再看向窗外时,雪片已经悄无声息的漫天纷飞了。

“枣儿,下雪了哦。”郑斯琦说完按开了雨刮器。

郑彧含着颗糖,嘴里鼓起圆圆一块儿,碍于安全座椅上的护身背带,没能一个猛子支起身子啪叽拍在车门上。郑彧瞪圆了眼睛,贴在窗户上惊喜地笑:“真的诶!下雪了!”

数来数去,这是利南今年的第三场雪。原先乔奉天家里还务农,人好说“瑞雪兆丰年”,可如今仍在耕作的人少之又少,这雪对他们而言,除了能冷到骨头缝里以外,其实再无益处。

已经没办法静心去欣赏一件事物了,已经没有一颗善于吸纳的心了。

“不要把脸贴在窗户上哦。”乔奉天轻轻扯了扯郑彧的荷叶领子,“会着凉。”

“恩。”

乔奉天的手机突然“嗡嗡”一阵作响,点开一看,是杜冬来的电话。听听筒那头的男人絮絮说了一通,乔奉天的眉头不由得越皱越深,随手胡乱拨弄了一下头发。

“为什么现在就来?现在这个情况什么都不清不楚的,见了面要怎么说?”

杜冬的嗓门颇大,响亮到乔奉天伸手捂住了手机的下半身,“我哪儿知道那大姐那么急吼吼,来都来得你不能把人搁那儿晾着吧!”

“我——”

“……怪就怪咱聘的时候什么都没问清楚。”

“行了行了。”乔奉天支着额头,侧头小声道:“我知道了,店里等着我,先别跟吕知春说。”

挂了电话,郑斯琦侧过头问:“准备在哪儿下车?”

“利南南站。”

“接人?”

“对……”

“接完之后回店里?”

“对……”

“那行,顺路。”

南站地偏,是利南去年新修,外型参考了上海世博中国馆。周围的数道林立缴绕的高架被市人戏称“3D魔幻立体式环绕”,外地人开小车,倘若是不认路,一准得晕头转向,上去未必能下的来。

南站候车大厅顶挑颇高,有意裸露天顶部分钢架结构,有意融进后现代的设计风格。装潢也多用玻璃,类似水晶宫的模样,排灯很不节能地大咧咧开着,经过四面的镜面反射,室内近乎明如白昼。

等开到了,郑彧已经睡着了。乔奉天轻手轻脚地下车,把衣帽套在头上,凑近驾驶室。

“谢谢你的顺风车。先走吧,我马上自己打车回去。”

郑斯琦手刹一拉,见位置靠边且符合交通法规,果断熄火,“南站打不到车的。你赶紧的,我也下来抽根烟。”说完推开车门,从衣兜里掏了一盒苏烟。

乔奉天很惊异,“你?”

雪片落在郑斯琦的睫毛上,他笑着眨了眨眼,“我居然抽烟?”

乔奉天先是一顿,再是如实点头。

“枣儿不让,我这是借你的福光,趁人不备偷鸡摸狗。”说着抬了抬下巴,“接人的时候别太急,劳你给我多余裕两根烟的功夫。”

说完也兜上了大衣的帽子。

不得不说,这就是做人的学问了。如何能把人情卖的周全而妥善,既不显得居高临下,也丝毫不会委曲求全。看起来是你我情理之内的来往共处,但又结结实实是受了他的好处。

乔奉天羡慕这样举重若轻的人,也潜意识里惧惮这样的人。

“正月过了,来店里帮你免费理发。”

“别客气,我家这门没舅舅。”

要接的人,乔奉天没见过。是吕知春的母亲。

原先托杜冬公安里的朋友拿“吕知春”的名儿查,错了一个字,任档案怎么车轱辘似的翻,皆是语焉不详。年前杜冬让人赶紧别费神做那无用功,换个名儿,吕九春——当真一查一个准。

和吕知春自己说的一样,他的老家,在里上市的下塘。

南站人际寥寥,巨大的候车大厅显得分外空旷。旅客慌乱地拖着硕大行李箱,轱辘碾过杏色的大理石地砖,目及的四方空间,似乎都在回荡着着隆隆的动响。

乔奉天被拦在了安检外,只能立在大厅原地四下逡巡。猜女人岁数大不到哪儿去,就擅自排除了几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猜女人是独自来的利南,又划去了结伴儿的三三两两。剩下一个挎着黑色手包,踩着半高跟鞋的中年女人,正倚着一截不锈钢的扶手。

背影微佝,风姿却依然很好。

乔奉天不大确定地上前,触了触她的肩。女人很快回头,让乔奉天看清了正脸。

这几乎是一下就让乔奉天确定了,是她,没错,和吕九春长得很像。尤是那一对黑沉沉的眼珠子,几乎是一模一样。硬要说不同,该是她的眼下生了细细密密的蜿蜒褶皱,而吕知春的没有。

“请问,您是吕知……吕九春的母亲?”

女人眼里有一刹的不可置信,和轻微的皱眉动作。因为进门就摘了帽子,暴露了一头“不正常”的头发。乔奉天习以为常,依然能客气地对她微笑。

“是,我是。”

“我是乔奉天,杜冬的朋友,您的儿子在我们店里打工,杜冬应该给您说过。”

女人若有所思,来回又看了乔奉天一眼,也跟着笑了起来,开口是股子南方人的温软,“说、说过的,我知道的。”

并不像中年失子,也不像家庭不睦。女人从说话的语调,到面庞上的表情,都非常普通。扔到人堆里,让人分辨不出她和普通主妇间的区别。

乔奉天引着她走出候车大厅,不时回头与她说话。

“您一个人来的么?”

“是的,一个人。”

“等等有人送我俩去店里,是旁的人,您有什么事儿跟我说就行。”

“行,我不多说。”

“您衣服够么,利南今天降温了,外头下学刮着风呢。”

“没事的,里上,比这儿要更冷些的。”

女人的鞋跟踩在地上“圪垯圪垯”响,听起来清脆而颇有节奏。没一会儿又不响了,乔奉天就回头,看女人略显局促而尴尬地停在原地,交叠在一起的手,正来回揉搓着。

“不好意思,我想问问你,你和我儿子一样,也是同性恋吗?”

乔奉天上下看着她,倒也没有从她的话里听出丝毫的恶意。

“是,我是。”

郑斯琦抽烟时的模样,和乔奉天想像的不大一样。乔奉天猜,凭这人的气质,抽烟也该是直直立着的,看着冷冷淡淡的,用食指中指轻轻夹着的,送到嘴边吸的轻而优雅的,像半开的兰花。

但明显不是。郑斯琦正一手环臂,倚靠着车门。像个熟稔流程的老烟民,用指尖捉着半截烟,送到嘴边呷一口时,也是用嘴角抿的。吐纳之间,微微眯起眼睛。眼镜儿也摘去了,光杆儿的鼻梁更显得高拔。

“郑老师。”

郑斯琦深深吐完最后一口,站直了,“能不再叫郑老师了么,老觉着我假里假外都摆脱不了熊学生。”

“……”

郑斯琦是真叫不出口,又不熟,又不了解。

“走吧,刚好过了瘾。”

郑斯琦让女人坐后座,乔奉天上了副驾驶,郑彧还在仰脖儿睡着,肚子上搭了珊瑚让的小方被。刚一发动,郑斯琦就伸手把掌心里攥着的烟头往档杆边上的杂物桶里一丢,乔奉天余光瞟了一眼,差点儿喷了——一小把儿,少说得有五六根。

“嚯……你这真是过瘾过大发了……”

郑斯琦慧黠地勾了勾嘴巴,将眼镜儿往鼻梁上一放,又伸了食指轻轻贴在嘴巴上。

“嘘,知道就行,别说。”

第13章

郑斯琦开车很稳,速度倒也不低,到了店门口时,正时至下午。

理发店大年三十到初七是不上班的,任乔奉天和杜冬算一心掉钱眼儿里的生意人,也不至于过年也不放假。何况,正月是真的没人剃头。

女人一路温和而缄默,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抿了抿鬓角落下的碎头发,笑着向郑斯琦点头致谢。

“杂物桶里的东西。”乔奉天解开安全带,偏头对着郑斯琦,“我给你带下去扔了。”

“诶?”郑斯琦一时没反应过来。

回头望了眼郑彧,佯装似的正色,“替你销赃。”

郑斯琦“噗嗤”一声就破了功,指关节抵着鼻尖,扶着方向盘笑的乐不可支。等到乐完了,抽起杂物桶的塑料袋,利落地在指尖扎了一个死结,“麻烦你了。”

“不会,顺手的事儿。”

乔奉天不是个喜欢排山倒海重复致谢或者致歉的人,毕竟有些话,说一遍是真意,说两遍是矫情,说三四五六七八遍,是意味不明。以致喉咙管儿里含着句“谢谢”,脚迈出出车门也没脱出口。

这个人情,以后再还吧。

“哎。”

郑斯琦半摇下车窗,一手扶着方向盘,出声叫住了他。

“留一下联系方式吧。”

乔奉天停下步子,回过头,“……成。”

乔奉天噼里啪啦按下一串号码,继而仔细输上对方的名字,再点击保存的时候,心里一方水潦,突然莫名其妙地微泛涟漪。严格来讲,不算是一种有悲喜之分的情绪,而只是一刹最单纯本真的触动。

触动他与郑斯琦这样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自己可能需要去仰视的人,构建了可能寡淡如水,再不会有机会深入,但确确实实存在的一次关系。

证明就是这一串儿再惯常不过的阿拉伯数字。

以至于往后很久,郑斯琦闲来很是不要老脸地追问乔奉天,为什你当时对我那样优秀的人没一见钟情的时候,乔奉天神色如常,套用了一个烂大街的网红金句,并删繁就简地回答了他。

我那时只以为,你是我一生中会遇见的2920万人的普通一个,就是因为你优秀耀眼,才让我不能放心随便地把0.000049的相爱概率,压在你身上。

你是前路坦坦的大学老师,我是苟延残喘的怪化异端。

我们之间,当然是云壤之别。

霏微细雪渐有转大之势,看沃尔沃趁绿灯未熄,加速驶过路口消失在雪幕之中,乔奉天才舒了肺里积着的一口郁气,搔了搔后脑勺上翘起来的几绺头发。

杜冬迎着颇猛的风势,来了理发店。西北风挟裹着香樟树上的雪沫子往脸上一个趔趄一个趔趄地狠扑,像压着层层叠叠的愁绪,非要揪住一个人不放似的一咏三叹,呜呜泣诉。

摘了线帽,乔奉天看他脑门冻的都不大亮了。

“大过年把你叫来,李荔没扎小人咒我呢吧?”

杜冬一圈一圈解着围巾,“敢!管不了她那张嘴了我还?”

“少在我面前装大尾巴狼啊,当人面儿喊去。”弓着腰往一次性纸杯里接了点温开水,口气挺不屑,“你我还不知道,就一将来天天跪主板儿的料。”

杜冬接着搓了搓鼻子,“电话里忘了问呢,怎么初一就回来了?”

“没什么,家里头呆不惯。”

鬼扯,你丫住了十九年的老家你能呆不惯?

这话没说。看了眼沙发上摆着的行李包,杜冬问地挺委婉试探,“家里是不是又,因为你……那什么了?”

“你真聪明,就没你猜不准的事儿。”乔奉天摆了摆手,摆明不想提,“这不是重点,人现在在楼上坐着呢,咱俩今儿一气儿都好好问问清楚,恩?”

杜冬伸头往楼梯上瞧了一眼,又点点头。

女人姓曾,比起林双玉来,看着太过年轻,乔奉天和杜冬如何“阿姨”也叫不出口,琢磨了半晌,曾姐。

大约是怕他俩不信,女人还特意从下塘,带了吕知春的一张初中毕业照,一件微微变形的长命锁。毕业照是黑白的,巴掌大,精心过了塑封。女人小心翼翼地裹在一件三折钱包里,抽出来的时候,嘴角噙着温煦的笑意,与任何一个慈祥的母亲无异。

吕知春果真是从小就好看。

乔奉天接过照片端详了一阵儿,一眼就瞅准了他。照片里男孩儿的轮廓朗朗净净,迎着太阳对着镜头,笑得羞涩而不大自然,但平凡贞静,非常美好。相较之下,吕知春现在,着实是要比年少时颓圮邋遢不少。

杜冬又接过那串长命锁,不但变形,还年久氧化起了大团银渍。背面刻的字还算清晰易辩——吾宝九春,一生平安。

女人捧着手背来回揉搓了两下,一微微笑起来,嘴边就漾开了一对括弧,“谢谢你们,一直照应着我家九春,还辗转托人联系到我……真的,非常谢谢你们。”

乔奉天把东西还给她,看她珍而重之地收进随身的提包里。

“我们就是想问问您,他是几岁离家的,是为什么独自一个人跑出来。”

见女人低着头没说话,杜冬接着话茬,乐呵呵地开口:“……曾姐,真不是我们八卦。但这些东西,怎么说呢……啧,很重要。知……九春儿现在是我们店里的员工,是我们当弟弟的一孩子,这些东西您要不说,我们真不知道要怎么帮你们。”

女人又默了半晌,才伸手掌往下轻轻按了按。

“这我明白,这我明白。”

这边,等郑斯琦把车开到了家,郑彧都还没醒。果真是不能吵着闹着要早起,萝卜头大的小孩儿非得睡足了觉不可。

郑斯琦一米八八的个头儿,颇是费力地半身钻进后排,替闺女解开了安全座椅。又拿小方被当包袱皮似的把小人儿一裹,把她打横一抱。

摸到手了就情不自禁地上下掂了掂份量。

我宝贝儿闺女好像胖了点儿?

郑斯琦家是六楼,配了电梯,但他多数不坐。正好儿上到三楼的时候,郑彧给颠醒了,揉着眼睛在郑斯琦怀里拱来拱去的不老实。

“晚上好,枣儿。”

“唔……”一个劲儿地拱。

“别瞎动,给你不小心摔了屁股就得变四瓣儿。”

“唔……”依旧拱。

郑斯琦停下了步子,低头拿鼻尖儿在她脸蛋上蹭了蹭,“下来自己走,恩?”

“不……”从包袱皮里伸出细溜溜的一对儿胳膊,往郑斯琦脖子上一环,“还是要爸爸抱回家……”

得,怨不得胖呢,这都快懒成球儿了。

郑斯仪为他溺爱枣儿这事儿,跟他耳提面命了不下八百回。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车轱辘话,不能惯着,不能宠着,以后无法无天,以后不得成人!要么就是大肆宣扬她那一套四五六不通的郑家家法。

不听话嘛,该打就打。别舍不得,打不坏!又不是纸做的!打了嘛,就长记性了,知道疼了嘛,下次就不敢了。这都是经验,你学着点儿。

郑斯琦反拿话怼她,您儿子就给您揍的一点儿反骨不敢有,原地画个圈儿站哪儿半小时都不带动弹的,那样还好?

好,男孩子上哪儿规规矩矩的,怎么不好!

没法儿聊。

郑斯琦多数听到这儿就不接着掰扯了。理念不同,不在一频道,听谁说话都像是攒着劲儿地抬杠。他宁愿他家的小枣儿,给他宠着溺着不知冷热地平安长大。轻尘栖弱草,将来风也好,雨也罢,总有他这个当父亲的在。又何必早早庸人自扰。

但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就光这一日三餐的事儿,就够郑斯琦自斟自饮喝上几大壶。

郑斯琦是一点儿做饭的头脑都没有。

倒能熟,吃不死,且搭配合理妥善,就是勉强进了肚子不会让人多快活。

进屋给郑彧拿热毛巾呼噜呼噜脸,洗了洗凉生生的小肉手。郑斯琦蹲下来冲郑彧眨了下眼,“枣儿,晚上想吃什么?”

“……”

沉默以对。

“咱们弄个胡萝卜炒肉片,再煮几个三鲜饺子怎么样,吃完再给你切一个无花果?”郑斯琦一边儿说一边儿不住心虚。

憋了半天,还是憨憨笑起来,给足了郑斯琦面子,“好的哦!”

郑斯琦其实心里门清,无花果是他压底儿的筹码,是枣儿对晚饭唯一的期待。

门外“叮咚”一阵响,有人按门铃。郑彧听了,忙从小沙发上一屁股蹦下来,“噼里啪啦”踩着拖鞋去开门,“我来开我来开!”。郑斯琦煞有介事地围着条围裙,在水槽儿底下冲洗着条胡萝卜,“小心点跑,不要摔倒了。”

来的是郑斯仪,新烫的卷发上落满了晶莹欲化的雪片,还拎来了大包小包。

“嚯,您这逃难来了。”郑斯琦在围裙上揩干了手上的水渍,冲郑彧弯着眼睛笑,“枣儿,去厕所拿个毛巾给大姑擦擦头好不好?”

郑彧点头,“好的哦。”

郑斯仪倒是挺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儿,随手在身上掸了掸,“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我逃难逃去伊拉克我也不逃到你家啊。”

郑斯琦推了推眼镜儿,“您就会一门而心思怼我。”

“怪你老子,把生成我弟弟。”

郑斯仪是利南市委医院的脑外科护士长,医院待遇好,过年发了不少粮油。郑斯仪分了一半儿出来,趁着夫家拜年的亲戚还没上赶着上门拜年,赶忙抽空给郑斯琦送过来。家里大把的零食坚果没人吃,也一股脑儿的顺手捎了过来。

“大姑擦擦头。”郑彧小跑着拿来块儿蓝白条的方巾,“给你。”

“哎,咱们枣儿又乖又懂事。”

“哎别擦!”郑斯琦一挑眉,连忙伸手一拦,“枣儿拿的是我的擦脚巾。”

“嘿!”

郑斯仪一甩手把方巾扔的老远,“你闺女真是豪迈人儿,心眼儿大不讲究!”

第14章

郑斯仪把送来的东西分门别类,替郑斯琦拎进了厨房的储物柜。进去见灶上起着锅,案板上端正摆了根水灵灵的胡萝卜,边上是一柄颇锋的文刀。

郑斯琦家的厨房,整洁规矩,挺像那么回事儿。可惜壁上洁净的半点儿油星不沾,处处透露着不可言喻的仪式感。没一点烟火味儿。

“做饭啊?”郑斯仪挽了挽衣袖。

郑斯琦倚在门框上,似笑非笑,“不然我跟枣儿玩过家家呢?”

“来来来。”来回摆了摆手,冲他挺阴阳怪气地笑道,“围裙解下来给我,打扮的人五人六挺像那么回事儿,连个高压锅都不会使。”意思是她要亲自上阵。

郑斯琦正解着腰上的活扣儿,听她这么信口一提,猛是一挑眉,忙往前凑了两步出声阻止,“哎别别别,这事儿翻篇,别提!”

这算是郑斯琦最羞于出口的黑历史。

十大几年前,郑斯琦高二。时至元旦,市博物馆给研究员各发了箱猪蹄生鲜,郑寒翁乐不颠颠地搬了两箱回家,琢磨着配点黄豆能焖上一大锅。

这边东西洗净下了水,支上了灶。郑寒翁临回单位是前千叮咛万嘱咐,让郑斯琦好生看着煤气灶,响了就关火,也别忘了关总闸。郑斯琦半是无奈,半是敷衍应付,行了行了,瞧您这一通叨叨,我都多大了这点事儿办不好?

是真没办好。

生活常识极度匮乏如郑斯琦,怀疑高压锅的压力阀太过松动,好意上手拧紧了几圈儿。任他在厨房耗子似的吱哇乱响,锅里的内压一路飙升至爆破点。开火不满半小时,就听“砰”的一声地动山摇。

郑斯琦的房间隔着条走廊正对着厨房,听了动响慌忙回头,就看半拉猪蹄在空中打转划弧飞过来拍自己胸口上。满天花板上稀碎的黄豆,防风玻璃也震碎了大半。

吓得二楼一对老夫妻穿着睡裤慌不择路地跑下来,问是哪家烟花炮竹厂给炸了。

久而久之,这成了郑家的茶余谈资,跟冯巩的“我想死你们了”一样,年年都得拈出来亮个相,不然就觉着不是那么个意思。

郑斯仪洗干净了手,利落地把胡萝卜切成了细细密密地丝儿。又取了个白瓷大碗,舀了点面粉,打了个鸡蛋,加上萝卜丝儿一起混成了一碗淡黄色的面糊。

郑斯仪往平底锅了滴了一勺油,看郑斯琦正抱手盯着她手里的活计,“咋?干看就能看会啦?”

“没那能耐。”郑斯琦笑了那么一小下,“您要是把几克盐,几克油,多大火,那么一条条给我写出来贴门上,我倒是能按着顺序捣鼓捣鼓。”

“得了吧。”郑斯仪抄起盛面糊的瓷碗,“你那大近视眼儿,条子上那油盐的小数点儿还没熟明白呢,你那锅都糊了。”

见面糊进锅定形成了块儿湛黄的圆饼,郑斯琦伸手帮忙按开了抽油烟机。

“我说。”

郑斯仪低头盯着锅里的动静,“枣儿也渐渐懂事了,上学了,你也该考虑考虑给他找个后妈的事儿了吧。”

郑斯琦先是一顿,过会儿才抬头推了推眼镜儿,盯着他姐笑出声儿。

“我当你怎么又送东西又帮我做饭这通殷勤呢,您瞧您把您真实目的暴露了吧?”

郑斯仪瞪着眼睛就想举铲子往他头上招呼。

“臭小子!我这上赶着的是为了我自己啊?谁给我好处花啊?还不都是为了你为了枣儿!该往心上放的事儿不放,该抓紧办的事儿不办,等什么呢?等枣儿嫁了,你七老八十了,连碗粥都做不出来,天天上养老院蹭饭啊?”

“您别举着铲子乱晃把油点子溅一地。”郑斯琦笑眯眯地顾左右而言他。

“你少跟我这儿歪着嘴巴打哈哈!就烦你这样儿!”

郑斯仪把胡萝卜饼往瓷盘子里一盛,回身“梆”的一声把锅铲子丢进了水槽里。

相亲这事儿,郑斯仪在郑彧三岁的时候就明里暗里给他悄悄提了,今年郑彧整满六周岁,郑斯琦还跟个成了精的蚌似的“咬定青山不放松”。

说不明白她是真不明白。郑斯琦仪表出众,气质不俗,房车皆有,工作稳定,也就是带了半大不小的娃娃了,除此之外,哪儿哪儿算不上个“钻石王老五”。

这么些年,郑斯仪看在眼里的,趋之若鹜的莺莺燕燕也是不在少,怎么就还每一个能入了他郑斯琦老人家的法眼?

性冷淡不成?还能是个gay不成?

她还就不信这个邪了。

“初四,我一同学她妹妹回国,我给你安排着见一下。”

“哎您别。”郑斯琦一下子站直了,“能不擅自做主吗我亲姐?”

“不能。”答得颇是蛮不讲理。

“初四有事儿我不去。”

“不去我就把又偷偷摸摸抽烟的事儿告诉枣儿。”

郑斯琦惊了,“您柯南上身啊?”

“废话你那一身烟味儿也就糊弄枣儿年纪小,没心没肺闻不出来,要是你老婆还在,早一屁股给你踹搓衣板儿上跪着去了。”

“……”

郑斯仪准备把胡萝卜饼端上餐桌,“能成不能成,见一见,英国回来的好姑娘,学历高,通情理,我瞅着也漂亮。”

郑斯琦把盘子端了回来,从碗橱里拿了瓶尖嘴口的番茄酱,瓶口冲下,对着圆饼低头画了几道。

“回头把地址发给我,人叫什么姓什么多大年纪,也一并告诉我。”

听郑斯琦松口应了,郑斯仪的一口气儿也就通畅了,指着饼上的那个精致笑脸不住地咂么嘴,“你就天天拿这小把戏哄枣儿吧,你就哄吧,非哄的她风刮不得,雨打不得。”

乔奉天家里的灯泡瘪了。

当时买的是铁路四局的老小区,二手房,厕所用的还是老式的钨丝挂扣灯。平常倒也没什么不方便,只是换起灯泡来顶麻烦,节能灯成了全国通用,挂口灯泡便利店里早就没的买了。只有隔着铁四局几站路的一家小五金店里才有。

一进屋,先摸黑换了拖鞋,才四下摸索着,按开了客厅里所有的灯。

乔奉天买的房子,房贷还没还完,面积也很是窄小。只是心细手勤如乔奉天,把家整理的还算处处整洁妥帖。

乔奉天好种花草,就在客厅里支了个原木色的多层花架。伺了油润革质的龟背竹,叶片丰茂的橡皮树,和打着橘红碎蕊的君子兰。绿萝好活,就摆了十七八盆,文竹瞧着文雅,就也伺了三四株。

修枝剪叶,播阳洒水,这是乔奉天除了理发店的生意外,每天的必修课。

既是消遣,也是托付。至于是谁托付谁,一言一词,还不能说讲清楚。

乔奉天摘了围领,往喷壶里接了点清水。拧紧了盖子,往龟背竹的厚叶上,仔仔细细地喷洒着。心里反复浮想着曾姐的那番欲言又止似的话。

吕知春是偷跑出家的,三年前,谁都没告诉。

曾姐说她是二婚,吕知春父亲去世的颇早,于是十五岁就带着他改了嫁。二婚的丈夫是个审计厅朝九晚五的公务员,勤勉本分,老实话少。对吕知春,虽不能说的上视如己出,但也的的确确是上了心的。

十五岁的吕知春,比之身边的同龄人,更要敏感多思,不善言辞。人是单薄纤细,心也是玲珑易碎,思绪繁多。曾姐说起吕知春当时的异样时,鼻尖泛粉,手指微颤。既显得吞吞吐吐,又情不自禁地浮出满脸的抱歉愧疚。

“九春那个孩子,喜欢男孩子,我都知道,可他又想不开,又害怕,谁都不告诉,憋心里,就成天耷拉着张脸……”

一句简单的陈述,不由得让乔奉天忆起了自己当年的一番失措迷惘。

“当时,还是他继父发现的。他继父脑子死,不活络,是个传统的不能再传统的男人了。就……就一下子闹得一家上下鸡飞狗跳……”

打也打,骂也骂。不问吕知春难不难过,害不害怕,也丝毫不在意各中因由,且当头就是一阵雷霆暴雨似的责难与毒打。两人试图以最极端的方式,去扭转一件在源头根本上,就不具备可逆性的事。

“眼看着我们九春,越来越不爱说话,成绩也越来越差,我就跟得了失心疯似的,成天由着他后爸打……”女人谈及这里,终于还是没忍住地捂了嘴。

往后的繁琐描述,囊概出大纲,几乎与乔奉天的想象无异。排山倒海的打骂推波助澜,最终将矛盾激化向顶峰。既企图在沉默中爆发,但又惮于在沉默中灭亡,折中的抗议手段——吕知春偷了家里不多的几千现金,溜上了南下的火车。

“我和他后爸一直在找,一直在找,一有点儿线索就抓着不放,可每回都是扑个空……喜欢男孩怎么了,这么多年任谁也想通了,什么东西能比自己孩子安安生生待在身边更重要……”

听曾姐这么些年马不停蹄寻找的意思,利南是吕知春辗转的不知第几个城市。十六岁的少年,也就这么在流浪中,悄无声息的成了年。

乔奉天去厨房热了杯牛奶,听窗外噼里啪啦又是一阵挂炮的动响。

平心而论,乔奉天并不把吕知春的遭遇当成一件能给人生画上背景色的故事,说穿了,充其量就是集《家有儿女》。只不过事件周期被反复拉长了,才显得曲折而冗长了罢了。

乔奉天窝在沙发里咽了口牛奶,把外套蒙在脸上,微微合上了虚浮的眼皮。辗转奔波了一天,劳心费神,过个年比不过年还不痛快。

乔奉天和杜冬让女人先找旅社住下来,说等给吕知春先打一剂预防针,在再安排你们见面。

小孩子中二期的事儿,总得大人帮着解决了才行。

第15章

雨雪拖拽来了寒流,搡着温度一路直降,干脆利落地破了冰点。初四的利南,又是一场纷扬大雪,天地都是连成一片的茫茫浓白。

从窗处远眺,目及的方正景象,如同一幅疏落的巨大素描。

吕知春欣然接受了乔奉天的邀约,语气里满含的那副欢欣期待,把乔奉天心里那根“罪恶”的弦拨的不住“铮铮”作响。

你还小,我是为你好。

挂了电话,乔奉天倚着窗子,在心里这么静静默读了三遍。

见面的地点约在市中,广视大厦一楼的丽枫广场,A座的holymountain。因为广场南边,坐落了一庄晚清李姓名臣的祖宅故居,是利南标志性的旅游景点之一,故而附近人流量颇大。年头至年尾,也并不见消减。

论起holymountain,常人不大熟知,利南的gay圈儿倒是有口皆碑。店名直译过来是圣山,据说摘自亚历桑德罗的先锋实验派电影。颇具宗教意向的营销强调,也似乎是有意的遮掩。

圣山全年无休,在晚上七点会停营清场,继而摇身一变成了gay吧,四五六日营业,严格实行会员制。

吕知春足在出租屋里烧了七八壶开水,盛了满满一盆大,利亮地洗了个大澡。又从立柜里翻了件不大穿的拼面加绒外套,搭了件规规矩矩的毛呢绒衬衫,用手施力抻平了衣领。临了出门,还沾水抓了抓头发。

以致乔奉天远远见了他,支着柄黑伞对他上下一阵打量,继而一阵失笑,“请你喝咖啡又不是带你来相亲。”

“我……那个……”吕知春被说的不大好意思,嘴又不大会说,只能低头挠了挠脖子。

“行了。”把他遮到伞下,伸手掸了掸他衣上的雪片,“走吧,很近。”

乔奉天让杜冬先带着曾姐定了一间卡座。一是为了顾忌两人的情绪,二是为了寻一个水到渠成的契机,再适时见面。倘若真要这么毫无防备的直直见了,乔奉天不能保证吕知春不会掉头就走。

吕知春是讷,是纯,是看着心眼儿碗口大,但在乔奉天看,他其实也倔,也闷,也有难言的心绪。

白天holymountain也灯光昏黄,营业额也素来惨淡。说老板开店,倒也不真为了赚那三瓜俩枣,人多人少不在乎,能不赔本儿就行。乔奉天和吕知春在临着杜冬的一间卡座里落座。边上一方明净的落地窗,看得清飞雪,看得清行人,但又恰到好处的隔绝了市声。

乔奉天朝手心里哈了一口热汽,又来回搓了搓,接着翻了两页菜单,点了一杯美式咖啡,一杯莫吉托。

“凉的行么?”

“恩,都行。”吕知春笑了笑。

先前没有打好腹稿,一时间不知怎么开头。你老家?你学校?你同学?你母亲?你继父……乔奉天一手支颐着下巴,一手的食指不住地在台面上轻轻画着圈儿,这几个再平常不过的题眼在脑子里来来回回打转。

怎么说好?说哪个儿合适?

怎么开篇,才能显得自己并不是话有所指,有所他图。

“知春儿。”

“恩?”

“大过年的,也不想家么?”

吕知春瘦长的手掌揩了揩窗子上凝着的水雾,一抹抹了一手的水渍。他伸头往外探探,看漫天雪片子急急打着旋,从一眼望不尽的穹顶上往下落。接着耸耸肩:“不太想。”

“只是因为你父母不接受你是同性恋的事实么?”乔奉天接着问。

吕知春摸了摸鼻子,有点儿不明所以地笑了,“乔、乔哥,你怎么知道我父母的事儿的……”

“猜的。”说谎也是能不打草稿,面不改色地张口就来,“网上不都那么说么,不都是这个套路了么。”

“一部分原因吧,不全是。”吕知春说的很含糊。

男应侍捧了一个圆形的托盘过来,美式咖啡中规中矩,莫吉托做的却很是漂亮。高脚的磨砂玻璃杯盛着剔透的酒水,加了冰就更显玲珑晶莹。吕知春拿搅拌棒在里微微转了一下,按了按顶上的那片油绿的薄荷叶。

秉持着“不能把天儿聊死”的原则的乔奉天,脑瓜飞快地“嗡嗡”转动,琢磨着怎么引而不发地打一出“擦边球”。

“我妈。”乔奉天拿林双玉做了题引,“大年初一就把你哥我连人带包袱一脚踹出门了。比惨我应该比你甚点儿。你,其实应该……”

吕知春挺吃惊,“真的啊乔哥,那、那你去我哪儿玩几天吧,我哪儿有游戏机,还有碟片!就是没收拾……”

重点抓的甚是奇崛。乔奉天几欲扶额。

我是让你跟我说这个没用的么?!

“算了,你家地儿太小,应该坐不下……”乔奉天挑眉。他可不想坐在天花板上。

隔壁的卡座传来杯杯盘盘触碰在一起的叮铃动响。吕知春端着杯子喝了一口,有点儿太凉了,冰得他太阳穴一紧。口吻也显得局促。

“乔哥,你和冬瓜哥是不是……要开除我啊?”

“没有。”乔奉天连忙摇头,“你想哪儿去了。”

他就知道,吕知春敏感多思甚于他人。

“我真不是要开除你,你做的很好,我一直很满意我就是……”

“乔哥你别为难,真的。”

吕知春来回摆了摆手,笑起来分外干净而诚挚,“真要有什么问题你裁就是,去其他城市我也能打工,混口饭吃挺容易的。”

“叮啷!”

吕知春的母亲失手打翻了咖啡杯,滚烫的汁水泼滚向桌布下的半身裙。曾姐不由自主的“呀”了一声。一边静静听着干着急的杜冬忙站起来替他抽开桌布,一旁的男应侍也眼明手快地上前,搀着曾姐起身,连连两步,倒退出了卡座。

“来,您让一让。”

“对不起!”稳了稳摇晃的身形。

乔奉天拧眉,忙要招手示意她禁声,但是晚了一步。

吕知春下意识地轻轻一偏头,就不由得脊背一僵。

“九、九春……”

一眼对视罢了,她的脸上就在一瞬间浮满了异样的情绪。久别重逢的激动,苦觅无果的自悔自怅,被逃离躲避的一些怨怒,和那个依旧让乔奉天看不太懂的,掩在深处的抱歉与愧疚。

种种杂糅,让她一直端庄自持的五官,都显得微微紧凑,且微微衰败了。

乔奉天一时无措,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杜冬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瞪视着乔奉天不知说什么好。

曾姐的鼻翼正肉眼可见的翕动且泛红,她用力翻了下眼皮,硬是强叠出三层褶皱,来拦她不受控的眼泪。

“九春,九春。”吸了吸鼻子,想伸手去抚,“怎么瘦成这样了,这几年你……”

“你怎么在这儿?!”

吕知春下意识地闪避开来,着急一喊,声儿都有些劈了。

“我……”手尴尬地停留在半空,向前也不是,落回也不是。

“我不跟你回去!”

吕知春激进的反应超出了乔奉天的预想。只是还未等他消化完全此时的状况,吕知春已经焦虑地起身抓着衣服,胡乱地推开平桌,企图拔腿脱逃了。

“你!”乔奉天忙伸手去抓他的胳膊,“去哪儿?!别走!”

杜冬也反应了过来,两步上前往前一凑,臂一展,结结实实拦上了吕知春的去路。

“哎,先生!桌子不能踩!”

男应侍掸眼见吕知春翻身上了桌子,连忙出声阻止。

“九春!”

“吕知春你!”

乔奉天伸手拽了个空,看他竹竿似的嶙峋身干两步向前,跳下了地,突破了三人的团团束囿。

“奉天!追啊,去追啊!别让他莽莽撞撞的出事儿!”杜冬见吕知春撒丫子跑了,忙推了推了乔奉天,“曾姐这儿我照应着!你快去追!”

“……好、好!”

见乔奉天也拔腿追去,曾姐像切断了绷着的那根弦,一下子瘫坐在靠椅上。她的嘴角倏而下撇,两道法令纹立显深重,眼泪水就顺着这么道沟沟壑壑,从眼角滚到嘴角。曾姐呜呜哭泣的声音低而喑哑,既惹人皱眉,又引人心痛。

杜冬挠了挠光瓢,伸手在她微佝的背上上下抚了抚。

“曾姐……知春的事儿,您藏了点儿没说吧?”

室外湿气酽浓,寒风清凛。

陆揖铭的鞋跟颇高,郑斯琦就虚扶了一下她窄小的肩膀。距离拿捏得刚好,看着绅士有礼,又不显轻浮逾距。陆揖铭抬头看了他一眼,弯着眼睛给了他一个感激的微笑。

两人各支着一柄伞。郑斯琦推了推眼镜,与她并排走,心里稍有些不大自在。

这个姑娘,对他的好感表现的太过明显了。

他本以为自己年近三十五,又拖家带口,上有老下有小,这么个看着清澹又鲜妍的标致姑娘,又是海外归来,学业事业双有成,再怎么脑子里长水葫芦也看不上他这么个叔吧?

赶紧吃完饭,走个过场,回去交个差得了。

“郑先生,您,话其实挺少的对吧?”陆揖铭吃饭的时候,甜甜地笑着问他。

分人,跟枣儿有说不完的话。跟你可能就不行了。

郑斯琦挑了下眉,用指关节顶了顶镜腿,咽了嘴里的东西,也温和地笑了笑,“是,不太爱说,我其实,挺闷的。”

“山锐则不高。我很喜欢郑先生您这样的人,而且,我也喜欢小孩子,也喜欢戴眼镜的人。”

郑斯琦恨不能就立马把眼镜扔边上的呜呜冒着的小喷泉里。

其他都是其次。哪怕是枣儿,都不是他一直在踯躅犹豫的因由。

郑斯琦很害怕在一段婚姻里,找不到爱一个人的感觉。一段关系的构建,悬之又悬,半点根基都没有,还要被囿于其中,动辄得咎,这是一件令人很不舒服的事儿。莫不如自己一个人,自在,坦荡,也并不孤独。

当然追其根由,这一定是他自己的原因,郑斯琦想得很明白。只是这么多年了,他也闹不清他自己是为何一潭死寂,不泛涟漪。

莫不成真是个gay吧。

像乔——

乔奉天?

“吕知春你能不能不跑了!”模模糊糊听了这么一句。

不知哪儿来的模糊身影夹风带雪地从郑斯琦与陆揖铭中间横穿而过。惊得陆揖铭两步一凑,一下挽上了郑斯琦的胳膊。

吕知春?

郑斯琦偏过头,见风雪遥遥处,有一抹薄藤色。

第16章

依乔奉天的耐力,他不大适合长跑。容易气短胸闷,缓不过来劲儿。上回在利大追詹正星的那次,就够呛,面儿看着没事,回去闷闷咳了半宿。

雪是不长眼的,只管疯下,只管融化。乔奉天只要那么稍稍一张嘴,雪沫子就能见缝插针地溜进嘴里,在舌尖融开淡淡辛涩的灰尘味道。嘴唇被吹的麻微肿,抿一抿,像将将移植上的两片死肉。

吕知春跑的太快了,快到一丝流连的意图都没有。

“吕知春你能不能不跑了!”

这么皱着眉心儿空喊了一嗓,乔奉天突然就脱线似的想到,世界上最没用的话里,其中一句就是“别跑”。

见两人间距渐大,乔奉天隐隐着急。用被漫天风雪扰的心烦意乱,伸手撩了把濡湿的头发,提上口气,拔腿加速。

“操你大爷的吕九春别让老子逮着你!”

见吕知春蹿上了青衣江路上的人行道,掺进了密密的人群,乔奉天也连忙穿过正嘀嘀鸣笛的助力车流。

吕知春跑的急了,肩膀无意搡过了一个鞋跟颇高的女性人。乔奉天隔了半近不远的距离,看她摇摇曳曳,雨伞偏斜,正担心她要原地平摔,就见她一把挽住了身旁的男伴,自救成功。

乔奉天本想远远绕开两人,却无意和男伴打了个对视,讶于对方是郑斯琦。这么巧?这么个念头将一浮现,脚下就一时没留神,“呲溜”在家停业铺面前的大理石阶上,结结实实打了个滑。

“哎!”碍于挽了个陆揖铭,郑斯琦下意思地伸手想扶他,也来不及。

乔奉天倒也没众目睽睽摔个四仰八叉那么难看,只是一只脚跟平移前滑,一只膝盖触地后滑,重心猛是向后一扽,手连忙撑抵在胯边,才不至腰背打地。从肩至腰,竟拧成了一弯虹型,掸眼看着,颇有breaking舞者的风采。

“嘶——”膝盖接触大理石面的磕痛酸胀的乔奉天舌根一跳,“操……”

“没事吧?怎么了?”

从陆揖铭怀里轻轻抽出了手臂,郑斯琦两步上前,弓下了腰。他倒是觉得很奇怪,奇怪怎么总是能碰到这家伙在人群里不要命围追堵截。

难不成,他主业是理发师,辅业是个放高利贷的?

“站得起来么?”郑斯琦伸了手。

可惜乔奉天很不给面子的没接。他满心满眼追随着已经拐过了四岔路口的吕知春,暂时抽不出半分的工夫和这个人客气寒暄。

“没事儿。”

乔奉天摆摆手,匆忙撑地从台阶上站起来,长裤膝处的那块布料,浸湿了一大团,“没事儿,没事儿。”

“你——”

“有事儿不说了,走了!”

郑斯琦的一句话还没说完,乔奉天就趔趄了两步又跑了起来,徒抛给了他一个单薄迫促的背影。

“怎么了。”陆揖铭兀自站到郑斯琦的伞下,贴着他的手臂,“那个人您认识,郑先生?”

“算吧。”郑斯琦面对着乔奉天跑开的方向,摘了落了半融雪花的眼镜,“一个朋友。”

陆揖铭话里带笑,“那倒是挺奇怪。”

“恩?”郑斯琦拿指头拭了拭镜片,看了她一眼,“怎么说?”

“那个人,看起来跟您真的不像一类人呢。”

“是么?”郑斯琦顿了顿,“可能吧。”

把眼镜架回鼻梁,发现还是给抹花了。

乔奉天追上了吕知春,不是因为自己脚快,而是沾光于对方路况陌生,三下五除二,瞎拐进了一条居民楼胡同,死的。

一条命,乔奉天跑出去半拉,此时正手支着水泥墙,低头不住紊乱地粗喘,“你他娘的跑个屁,谁还能,咳咳,谁还能,吃了你么。”紧接着就是一连串沙沙的急咳。

吕知春也累到脱力,手撑着膝盖,虚倚着墙壁,“我,我绝不跟她回家,我不想让她看到我。”

“哎行了。”

乔奉天从兜里掏了一包面纸,往他通红的脑门上轻轻一丢,“把你那清水鼻涕,揩干净,再说话。”

稍有回缓,乔奉天立马理正了歪斜的衣衫。胡同上是居民楼,密密匝匝支了不少老旧的遮阳棚与空调外挂机,扫不进来。

还是先前的那个问题,“就因为他们不接受你是个同性恋。”只是这次是有的放矢,目的明确。

吕知春与他间距五六米,正垂着头,不说话。

“就因为这么个原因,你从十六岁到十九岁,从来没回过家?”

乔奉天一直觉得难以置信。黑漆皮灯笼,凭吕知春的心性,辗转流浪三年,如何能捱得过饥寒交迫,进退维谷的时候。如今传销拐卖,打砸偷抢,此类种种不乏,吕知春个中又受了多少罪多少苦,他没说过,乔奉天也不知道。

有究竟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能让一个未成年,三年都没有回家的念头。

“学也不想上么?”

乔奉天一直说他的初中毕业,现在看来该是高一辍学。算一算,倘若他没离开下塘,现在应该正好在念大一,风华正茂,正朝气蓬勃的年纪。

提及学校,吕知春的表情倏而出现了轻微松动,倒不是怀念,而是厌恶。

“不想,一点都不想。”

“为什么?”乔奉天揉了揉膝盖,微微皱起了眉。

“都说我是变态,没人把我当正常人看……”

“可是你的家在下塘不是么?”

比起骂人,乔奉天不大会说道理,只能搜罗着脑里的只言片语,努力做出教诲似的引导。

“你的妈妈,一直在找你。有些误会其实不应该,不应该一直逃避,如果坐下来面对面把事情说清楚,其实,你可能会发现,很多东西都是你脑子一热,一时冲动。”

“曾……你的妈妈和我说,他们其实早就不在乎你喜欢什么样的人了,我觉得他们现在一定是只希望——”

“乔哥。”

吕知春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此时的居民楼里静静悄悄,约摸有人信佛,窄小逼仄的胡同里,弥散着一股低劣的紫檀余烬的香气。一只黄色的梨花猫“步履翩然”,“蹬蹬”跃上了半高的暖气管,圆圆的眸子直直盯着吕知春。

“有没有人跟你说,你是一个很容易你以为的人?”

吕知春说的不徐不疾,语调偏低,话里既没有怨怒,也没有愤愤不满,只像在陈述一个很惯常的事。

乔奉天咽了自己余下的话尾。

“你以为我是个小孩子,所以你要替我考虑很多东西;你以为我是少年意气在耍心性,所以你想让我乖乖回家;你以为只有你受过的伤是伤,你的故事是故事,别人的都是小打小闹不足挂齿,所以你自怨自艾,觉得别人其实都比你轻松;你以为你做出咬牙的姿态,就能得到别人的认同……你其实,其实实在自我安慰。”

用了几个成语,且是很是标准工整的一段排比。

乔奉天有些瞠目了,张了张嘴,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继父没有我妈告诉你们的那么简单,他是变态,他不是人,他有猥亵的前科。那时候,他对我也一直在动手动脚。”

闻言,乔奉天猛睁了下眼。

“最最关键的是,这些事我妈一直都知道,她和那个男的有孩子了,所以她不愿意离婚,不让我报警……”吕知春的眉头紧紧蹙在一起,像是回忆起了令他极度不适的东西。

“我不信她,真的。”

吕知春窄瘦得有些过分的脸上漾出一个讥诮似的笑,“如果她连这些实话都不告诉你,你让我怎么相信她?怎么依靠她?”

“我怎么敢跟她回家……”

“她,我继父,他俩的孩子。乔哥,你觉得那还是我的家么?”

乔奉天立在原地,攥了攥手心。

他看吕知春眼瞳里的一层天生的水光,如同檐下雪水,冰凉干净。

“乔哥,我一到利南你就把我聘了,我就一直都挺依赖你,还很谢谢你的,有些东西我真的不懂也是你一直在教我,但是……但是你不是我,你不能把我往你认为对的地方逼。”

利南的傍晚,天空圹埌,雨雪有渐隐之势。

郑斯琦果断无视了郑斯仪连珠炮似的探问,忙接了郑彧回家。一路上抓心挠肝也没想出今儿要捯饬什么黑暗料理,最后还是边上楼梯,边点了外卖。

郑斯琦家是地暖,冬季暖如春。只是装潢时管道铺的偏密了,以致屋里暖和的都有些燥了。

故而郑斯琦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督促郑彧喝水。把小丫头揽上餐桌的靠背椅,往她粉色的双耳壶里灌了满满一杯。

“慢慢喝,不要烫到嘴。”

“恩!”

倚靠着餐桌,盯着郑彧猫儿似的小口小口啜着水,郑斯琦老是想到乔奉天今天追人结结实实摔的那么一下。

吕知春?

好像是詹正星上回打了的那一个。

郑斯琦转身进了书房,拿手机噼里啪啦按了几下。

手机响了的时候,乔奉天正在换家里瘪了的灯泡。老式小区顶挑的偏高,乔奉天没辙支了一架家用折叠梯。不知哪儿弄来的老物件了,踏板有些微微松动。

手机贴肉,震的腿根一阵酥麻。乔奉天把断了钨丝的灯泡揣进衣兜里,腾手按了接听键。

“喂?请问哪位。”

郑斯琦听他的声音像着了寒似的,沉沉哑哑。

“恩,是我,郑斯琦。”

第17章

乔奉天的局促是当下的。

“啊,郑老师。”

乔奉天不由自主地换了下腿,把膝盖轻抵在折叠梯的踏板上。

“嗓子。”

“恩?”

郑斯琦在这边散了散勒在喉结处的领带,“怎么听着哑了。”

郑斯琦的寻问自然的有些太过熟门熟路了,以致乔奉天先是微微一愣,“那个,呛风了。”

郑斯琦在那边低低笑了一下,“怪不得。”

“……”乔奉天摸了摸鼻子,“有事儿么?”

“有,想问你今天摔得怎么样,不大放心,就打个电话问问。”说得倒也不迂回,挺直接。

不提还成,一提才觉得酸痛。乔奉天顺势弓腰,挽高了松松垮垮的裤脚。膝盖那儿真是磕碰的不轻,形成的大块淤青在膝盖处凝成暗色的两团,那块皮肤触上去微肿而发烫,轻轻一按,生疼。

“小事儿,疼还好,就是摔得挺丢人,人太多了……”

郑斯琦听到话筒那边,有低低的气流,像是人因为弓身,而致吐纳不畅的深重呼吸。

“别是我说了你才想起来看啊?”

“真准。”乔奉天咳了一下,“真是刚才想起来挽裤子瞅瞅。”

乔奉天抬头,顿感耳膜鼓胀,一阵目眩。目及的通气窗外,傍晚青蓝的天空蒙上了一层跳动着的雪花点。乔奉天皱了皱眉心儿,踏板轻斜,重心也顺势往后一退,于是便很是“灵巧”的左脚踩上了右脚,“操!”

“砰——”

突如其来的动响震的郑斯琦太阳穴一跳。

“怎么了?”

等再出口询问,已经是“嘟嘟”的忙音。

郑斯琦端着手机滞了一刻,赶忙挂了机,又复拨了回去。收到的是则标标准准的客服女音,“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再拨,依旧不接,重复了大约五六次。

郑斯琦不明所以,又不由得往坏处去想。电话那头听着很静,应该是在家里,又没什么旁的杂音,应该是一个人。遇难了?遭劫了?给人打晕了?追债追的给仇家盯上了?脑子里蹦出来的没一样好事儿。

还真就怕好的不灵坏的灵。

就怕和电视剧里的一样巧。

郑斯琦当机立断,拨了个电话给詹正星。人这会儿正放寒假,正在bluded上聊骚聊的不亦乐乎,猛一接着班主任的来电,“唰”就在家里的床上坐直了。

“班班班班主任。”

“詹詹詹詹正星。”

“您别逗我……”詹正星抻了抻打卷儿的衣服,“班主任您、您有事儿说事儿,我听着呢。”

郑斯琦开门见山,“正经事儿,有乔奉天的家庭住址么?”

“谁?”

“乔奉天。在学校里追杀了你一路的那个。”

“……”

不清楚班主任是打错了哪根弦儿,又不好意思细问,捏了捏下巴,琢磨了一会儿。

“我记得,听谁说过是在……在联家CBD附近,铁路四局宿舍,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了。”

“行。”郑斯琦把地址搁心里牢牢记下了,临挂电话又嘱咐了一句,“开学了按时来学校报道,别又请假跟我说没买到票。小心辅导员记你的过,恩?”

“……哎。”老老实实应了。

电话打完,送外卖的也到了。郑斯琦匆匆忙忙地把餐盒一样样摆开,转身从消毒柜里抽了两根嫩黄的儿童筷,轻放在郑彧手里。

郑斯琦一边抽领带,一边穿外套,“枣儿,在家乖乖吃饭,爸爸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

郑彧嘴里的肉圆咬了半拉,“爸爸去哪儿?!”

“去看看那个头发漂亮的叔叔。”围巾也是随手绕了两圈儿,“你喜欢的那位。”

“我也去!”

“在大姑家疯一天了,还不老老实实写你的寒假作业。”走过去往她脑袋上摸了摸,“进退位的加减法,两篇日记,全没写吧?”

郑彧不甘心地嘟了嘟嘴,舀了一勺饭。

“回来给你带蛋糕。”

“巧克力的!”

“……水果的吧要不,要不然容易胖。”触了触她滚圆的苹果脸。其实都容易胖,也不至于在乎这一星半点的差别了。

“那爸爸要早点回来,我会乖乖在家的。”

郑斯琦家到联家CBD隔得不远,四五站站路。一路上又给乔奉天连拨了好几个电话,还是没人接。驶离高架的时候,正巧被辆慢吞吞的奥拓拦了去路。连按了两声喇叭也不见提速,郑斯琦忙转动方向盘,一边超车变道,一边加速。

事出紧急,郑斯琦算是贴着交通法规的的那道警戒线了。油门要是再往下压那么一寸,给电子眼咔嚓拍了照,不定要扣几分呢。

郑斯琦驾龄十年,真还就还没扣过分。

一边拿指头不住“嗒嗒”敲打着方向盘,一边离铁四局宿舍渐渐近了。

这里是富虹路,挨着护城河,草木是出了名的浓翠。近来雨雪天气,树上积雪未化看不大清,倘若是平常,一定是分外葱茏。

乔奉天一边甩着手里的手机,一边揉着磕疼的肩膀,一边嘴里的脏话絮絮不休。

这得是造了多大的孽能刚开年的寸成这样?

追人追人摔,换灯泡换灯泡摔,一天下来碰的七荤八素不算,手机还能奇准无比的进马桶?!

倒霉到乔奉天想沐浴净身,三扣九拜,再去趟月潭寺。这回他一定老老实实上香,老老实实交香火钱。

倒霉的事儿受的多了,是很容易让人沮丧的;并在沮丧之余,又生出几分滑稽之感的。

乔奉天低头正琢磨着附近的电子维修店开门了没,就听身后一声锐利集中的鸣笛。蓦然一响,差点儿又让手机滑脱没进了雪里。

郑斯琦正和门卫室一个口音浓重的小保安连蒙带猜的打听着乔奉天家的具体门洞,掸眼就看车边掠过了一个窄瘦的人影。

“砰。”忙解开安全带下车,猛把车门一关,“乔奉天!”

“诶!”乔奉天惊异的回头。

“没事儿吧?!”

能有什么事儿?

乔奉天对着他一眨眼,这才猛反应了过来——自己摔之前在和自己讲电话。

任谁听通话对象正说着话呢,无端端就一声巨响没动静了,都得以为出了事儿吧。

“我……”

乔奉天一下子窘迫极了,手比划了一个梯子的高度,“我刚才,那个,换灯泡呢,打电话的时候,然后没稳住摔了一下,然后就那个……手机一下子就、就泡水里了……”到底没好意思说掉马桶里了。

说着,还把进水花了屏的手机捧在手心,给他远远看了一眼。

郑斯琦百年一次地失态了。他推了推眼镜,啼笑皆非地骂人了。

“我靠。”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我没想到你还能找过来。”乔奉天又窘了一记,像是觉得这个乌龙分外好笑,又不太敢笑,“你还能找到我家,你真是太……”

你真是太有本事,太实在了。这种打哈哈的话当然不敢说,要是杜冬也就是勾着脖子搡一拳的事儿。乔奉天抿了抿嘴,原地立着,尴尬地望着他。

郑斯琦长吐了口气,拢了拢敞怀的外套。

一看就是匆匆穿上的,没来得及扣。

“算了,你,人没事儿就最好了。”郑斯琦两步走近,低头打量了他一眼,紧接着翘起了嘴角,“人伤着了没有?”

有的人说话,像林双玉。既高昂尖锐,又直捷无畏,话里话外,要抓着愚昧与偏见不放;有的人说话像那个支教的青年,转弯带拐,听着好听,但摸不清是多险多深的底。

郑斯琦说话,自有路数,谁都不像。

莹白的路灯下,乔奉天看着他高高的个子,乌黑的头发,笑起来,像是什么都能有拿捏的颇有分寸的样子。对谁都是笑脸迎人的人,乔奉天一直有所畏惧,因为这些人其实心思比谁都深,想的比谁都清楚,比谁都不好招惹。

但不可否认,这种人的魅力,是自内而外满溢的。

乔奉天突然很紧张,于是自然的偏开了点视线。

他挺感动郑斯琦能把对他担忧付诸到精准的行动上,又在感动之余,觉么出隐隐令他恶寒的忸怩羞涩。

“没伤,稍微撞了一下,胳膊那里。”

“送你上医院看看。”

“不用。”乔奉天摇头,“真没事,皮儿都没破。”

郑斯琦乐了,“伤筋动骨也不破皮儿,那可比破皮儿的要严重多了。”

“重不重我知道,真不疼。”乔奉天上下举了举胳膊,恨不能给他跳套广播体操,“你看,一点事儿没有。”

门卫室的小保安这时候撂了手里的保温杯,指指郑斯琦,冲俩人叽里呱啦讲了几句聒噪的方言。郑斯琦听得云里雾里,皱了下眉,“他说什么?”

“他说门口不能停车,要你把车停到小区里面。”

“你们都能听懂?”

乔奉天笑了一下,“刚开始不行,听多就习惯了。”

乔奉天要去修手机,郑斯琦就给他捎了一截,也顺便委托他,就近给寻一处口味不错的烘培店。

乔奉天从不吃甜品,但也给他指了一家附近口碑破好的甜品工坊。独门独户,藏在条犄角旮旯的居民窄巷里,灯从橱窗里晕出一团温煦的暖黄,推开门,是一阵清越的风铃脆响。

乔奉天直直立在藤椅边上,看郑斯琦举个托盘,拿个塑胶夹,犹豫着要拿哪种口味的欧蕾好。头发,被灯光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哑光金。

“……郑老师。”

“恩?又叫我郑老师。”

“那我叫郑先生吧。”反正叫不出郑斯琦。

“那你还是叫郑老师吧。”

乔奉天抿嘴笑了,接着说,“我就想问您一个问题。”

“问,只要能答,知无不言。”郑斯琦抽开拉盘,轻轻夹了个水果蛋挞。

第18章

“当你的想法与做法和事实相悖的时候,要怎么继续一件做到一半的事?”

郑斯琦听了一愣,紧接着说:“我以为你要问我文学上的问题呢。”

“文学……”乔奉天摸了摸鼻子,“文学我也不看啊……”

郑斯琦笑了。他隐隐觉得,乔奉天刚才问的这句话,和吕知春有关。至于有什么关,就猜不到了。

“你问的这个。”

“恩。”乔奉天连忙竖起耳朵听。

“命题太大了。”

乔奉天听他这么一说,也觉得自己问得挺云里雾里,像是刻意为了规避个中细节,而划了一个让人为难的大范围。

“我的意思是。我想帮一个人,而且一直按照我认为对的步调去做,可到最后这个人说你错了,事实根本就不是你以为你听到那么回事儿。”乔奉天顿了顿,“我现在既不能再推他向前,也不想就这么把事情弄得一团糟蹋……”

说的确实是吕知春。

白天,他没再硬拖着吕知春回holymountain,而是替他拦了一辆出租,让他先回了鲁家洼;曾姐那边,打电话让杜冬安慰着,让她别急,慢慢来,先定个酒店住下。

谁都别逼谁,等等再说。

说起来,想让吕知春回家这事儿,乔奉天知道自己无疑是始作俑者。一味猜测吕知春年少失怙,拈不清两头轻重,还不知道家有多重要。

可再听他把实情一说,也觉得那个家,回与不回,没什么意义。但曾姐也确确实实是失子多年,如果就按吕知春的想法,让她一个人回下塘,当没有这个儿子,又未免太残忍。

乔奉天纠结而心有愧疚,无论是对吕知春,还是曾姐。

“你其实,还只是对你想法不肯罢休而已吧?”

乔奉天抬头看着郑斯琦。

“一件事你如果真的觉得你错了,你纠结一定是怎样才能最大程度的弥补,而不是下一步是进是退。进是顽固,退是逃避,两样都没有体现你在想法上的改变。如果不是你不肯罢休,那么就是事情已经超出你能给予的帮助了。”

乔奉天很想点头,的确,吕知春和他家庭的关系,已经超出他和杜冬能调解帮助的程度了。

郑斯琦推了下眼镜,又往托盘里夹了两个红豆玛芬,“其实很多时候,我们都只能做一个旁观者。并不让你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是路是别人自己选的,他们孤注一掷也好,撞了南墙不回头也好,都是他自己的主意。好与坏,都是他们应当承受的事物发展规律。”

“你不是别人,绝不会百分百领会他的意图,百分百替他设身处地,如果替他做决定,你是没有立场的,也是不公平的。”

“哪怕是亲人爱人,也是这样。”

乔奉天直直立着,在思考回味,没有说话。

“麻烦你帮我打包,还要那个草莓慕斯,谢谢。”

听到郑斯琦在和收银说话,才回神走上前,“我来付吧。”

“怎么?”

“就……谢你回答了我的问题,也补偿你白跑一趟。”

郑斯琦笑出了一排光洁齐整的牙,掏了钱包,“第一,能白跑一趟是我希望的,因为你没事儿才最好。第二,听我上课是可以免费的,你愿意来利南旁听随时都可以,口头感谢就行了,小乔同学。”

长得高的人很容易微佝,但郑斯琦没有。

乔奉天看他的胸膛,时刻饱满,顺着呼吸吐纳均匀地上下起伏,就像包囊住遥遥远山的连绵一脉。

郑斯琦回到家中,郑彧在小房间里乖乖的写作业。他拎着蛋糕悄不做声地蹑手蹑脚过去,看她在认认真真的憋着日记。

“我那天在那里看见了一个紫色的头发的人,非常漂亮。他的头发就像天上的云彩,像天上的仙女眼睛里的颜色……”郑斯琦眯着眼睛默读了一段,差点笑出了声儿。

“不错啊,我们枣儿都会用比喻了。”

“啊!”

郑斯琦猛一在背后出声,吓得她连忙直起了腰板。郑斯琦没来得及躲,稳稳地被郑彧的脑袋击打上了下巴。

“嘶——”

“爸爸没事吧?!”回头见郑斯琦皱眉捂着下巴,忙心疼了,去掰他的胳膊,“疼不疼疼不疼,枣儿帮你吹吹,吹吹就不疼啦。”

“来。”郑斯琦把手一松,“吹吧,对准位置吹。”

“恩,爸爸别动。”

郑彧点点头,乖巧地勾着郑斯琦的脖子,嘟起嘴巴对着郑斯琦的下巴,小口小口的吹着暖风。

“还疼么爸爸?”

屁用都没有,疼得他想骂人。郑斯琦摸摸她的脸,“谢谢枣儿,一点儿都不疼了,我闺女特别棒。”

郑彧给夸的乐滋滋的找不着北,活像从旧衣兜里摸出了颗没来得及吃的奶糖。眼一瞄又瞄见了郑斯琦手里的蛋糕,美的更像一朵花。

“拿去客厅吃,不能把奶油抹在衣服上,恩?”

“恩!”

看郑彧一路小跑的出了屋,郑斯琦才抬手解开了衬衣最上的两颗扣。转了转脖子,又揉了揉下巴。

手机响了,郑斯琦按了接听键,贴在耳朵上,“喂,哪位?”

“我,你姐。”

郑斯琦不住太阳穴一跳,“……怎么了?”

“我刚问了小陆姑娘了,人说你不错,愿意跟你接着处,哎哟你就偷着乐吧你,那么好一姑娘你算是捡着了。”郑斯仪在那头自顾自地乐。

“那还说的挺含蓄,我当她要跟你说她要跟我立马结婚呢。”

郑斯仪嘴一啧,“说什么不要脸的话呢?!你当你万达老总还是马云爸爸呢人上赶着跟你结婚!照顾你一高龄残障,照顾一小不点儿?德行!”

郑斯琦两步踱到窗边,往上斜斜一靠,“您看您,我就那么开玩笑一句,您跟连珠炮似的。”

“哎现在不是跟你开玩笑的时候!你现在要严肃认真地考虑你后半辈子的事儿,知道不?爸不督促你是他心大,公办单位蹲出毛病了,脑子不上弦儿!你别以为他真闲云野鹤看的比谁开!”

“回去就跟咱爸说,你说他没弦儿。”

郑斯仪“啪”一排桌,“哎你滚滚滚!哎你在外人面前嘴也这么贫?你学生知道你是这么个人么?”

“那肯定不。”郑斯琦抵着鼻子轻轻笑了,“我在外头端得比谁都稳些,也就跟您了。”

“合着是我命里该你的!说正经的!”郑斯仪见话题愈扯愈远,忙又往回引。

“说正经的就是,我不愿和她继续处。”

郑斯琦做好了被一通狂轰乱炸的准备,果不其然,郑斯仪立马就毛了,“你放屁!”

“我没……”

“人姑娘哪点儿你不满意?!你说!我让她改!”

这都行?

郑斯琦捏了捏眉心,给手机换了一个边儿,“感觉这事儿,太没准了姐,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能让我蒙你吧?”

“感觉感觉感觉!你当你是十七八的小年轻啊还感觉!奔四啦,老头儿啦!凡事给我实际一点儿!凑合一点儿行不行?”

“您知道罗素么?他说,爱情只有在自由自在时,才会花繁叶茂。我凑合一次,说不定就要和她苦闷半辈子,我再等几年,说不定能碰到对的,高兴一辈子。都是说不定的概率,为什么不让我选好的呢,姐?”

颇有理有据,让郑斯仪声儿都不住低缓了三分,“少拿腔拿调的拿你大学辩论队的那套糊弄我,不好使……”

盯着窗外流潋的灯火,郑斯琦笑了笑,“没糊弄您,真的,就是想让您信我,我的人生,我自己一定会负责任的,您不用总是记挂着我。”

“那我是你姐……”

郑斯琦和郑斯仪的母亲去世的很早,郑寒翁心大,以致郑斯琦自小都很是依赖这个大姐。大姐哪怕说了再重再难听的话,郑斯琦都很明白,这是她的性格,这是她在对自己好。

郑斯琦的语调异常和缓温柔,“我当然知道您是我姐,所以我一辈子都得向着你。所以才想你宽宽心,想你每天高高兴兴的,想你看着我哪天再找到真的幸福。”

话说的像一支情绪饱满的慢歌。郑斯仪举着电话听了半晌,猛是响亮的吸了一下鼻子。

“行行行,说个话给你膈应死了!”

郑斯琦低声笑笑没说话。

“小陆姑娘是真的喜欢你,你就算不主动,也别拒绝别人的主动!给人留点余地留点分寸,能处不能处,朋友要做,听到了?”

“恩,全记着呢,姐。”

“早点歇吧我这明天还来一桌呢,不说了挂了!”

没等郑斯琦道一声晚安,郑斯仪就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郑斯仪很生气,但又有点害羞,她的每一丝情绪都是直捷而外露的,郑斯琦都知道。

他俩的外貌着实相像,但若论起性格,真的没有半分相似。当然,郑斯琦也认为这是拥有一母同胞的有趣之处。既有依靠,又能像镜子一般,时刻映照着自己。

虽然郑斯仪时常“照”的有点儿过了头。

郑斯琦走到郑彧的小书桌边,拧灭了台灯,替他理了理零散的作业本。

无意间又瞥见了大敞着的日记,瞥见了那句“他的头发就像天上的云彩”。

像么?

哪儿像啊,谁见过那个色儿的云啊。

好看么?

郑斯琦摸了摸下巴——确实,挺好看的。

第19章

隔天下午,乔奉天再打电话给吕知春,关机;穿衣穿鞋,直接拦车去了鲁家洼,人已经一声不吭地搬走了。

推开那件老旧湿潮的小单间,凌乱依旧。只是立柜大敞,床余了块单板,该有东西的地方,全部空空如也了。乔奉天这才发现,墙上原来是贴了一张海报的。

页脚翻卷,纸张泛黄,印的是年轻时眉眼鲜妍的齐豫,写了一排字,《橄榄树》。

“怎么会?!昨天我还,我还和他出去的。”

还是那个带小孩儿矮个儿女人,这次在热半锅玉米面儿粥。

“这你别问我,你是他朋友,你跟我说这没用。”女人拿饭勺在锅边敲了一下。

乔奉天一时无措,又继续追问,“他租的房子没有到期吧,他,他还会回来的吧?”

“是啊,没到期!”女人嘴巴一咧,关了灶火,“我跟他说了啊,我说小吕啊,你这合同没到期,你这算违约啊,按合同你这要给姐违约金啊!人二话不说就塞了我一千,拎着包就走了。”

像是占了多大的便宜,女人笑出来颇露骨的市侩。

乔奉天茫然失措,只知怔怔站着,看女人端着粥碗,领着孩子转身进了屋。

“哎!”

进门前,女人咽了口玉米粥,冲乔奉天喊了一嗓,嘴边的笑容又染了几分不可名状的调侃,“小吕,是喜欢男人吧?”

没等乔奉天说话,女人又贴着门框继续笑道,“东头,拐角那家的独睾鸡,盯他屁股半年了,逮着他就跟他后头管他叫吕兔爷吕兔爷,整个洼都知道他个老变态看上个小变态!你知道不?啧啧啧。”

“哎,你也是吧?我瞅你这小模小样的,你也喜欢男的吧?”

女人玩味地抬了抬下巴,“哎你说说,你们,俩男的,咋睡觉啊?走哪个门啊?”

一句话里明嘲暗讽夹枪带棒,嘴边噙着那股子悲天悯人的态度,一下子击中了乔奉天。他讥嘲地挑了下眉毛,感觉像是被人笑眯眯地喂了口苍蝇,不让吐,还要给嚼碎了咽下去。

“您想知道我就告诉您。你老公怎么干你的,他怎么去干男人,你怎么被男人干的,男人就怎么被别人干。简不简单,好不好懂?”

冬天天短,太阳已将西暮了。沉沉缓缓,晕染成一连片融水的赤黄,渐变,起伏,拥覆积叠在西向深远的天际线处。冷风也起了,打着小小的旋儿,牵起枯槁的木叶,把乔奉天软软的头发吹立了起来。

乔奉天脱了手套,用力搓了搓泛痒的食指。他把手掌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发现手指上正生长一颗暗红色的冻疮。

他拨了拨刘海,舒了口气,觉得心里的负罪感要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知道,如果不是他善做主张地联系了吕知春的父母,吕知春不会走;哪怕每家,也能安安生生,冷饿不忧地生活在弋市,在理发店里做个本本分分的兼职;倘若出了师,攒了钱,开了店,也会有自己的小生意了;再遇上一个疼他,喜欢他,能知冷知热的人。

乔奉天想要的生活,他希望吕知春有。但被他完全横插一脚给彻底打乱了。

无论曾姐曾经做过什么,隐瞒过什么,无疑是自己擅自给了她希望,最终还是要让她失望。

乔奉天自来到利南以来,压抑了很久的自抑自卑与自责,像乍破的暗涌,再次在心里喷薄而出。

他突然很后悔自己方才对女房东恶言相向,如果没那么说,自己也许可能从她那里打听到吕知春一星半点去向。哪怕是东北,西南,这样的大方向也好。天大地大,上哪找,该不该找,乔奉天一团乱麻。

又担心吕知春,能不能心里有数,冷暖自知。

匆匆回到家里的乔奉天焦虑依旧。而在焦虑之上,他竟隐隐发现自己起了性欲,特别令他滑稽尴尬的那种。

他一路扯着自己的衣领,颇暴躁地脱了高领毛衣,斜身卧进了自己新铺的被絮里。越是让他不舒服的情绪,越让他感觉兴致高昂。

异常无解的状况。

乔奉天相白而单薄清减,弓起身子来,肩胛骨异常突出,像两扇发育畸形而不成熟的翅膀。

“嗯……”

他指尖冰凉,触到自己裸着胸膛时,激得自己一阵激灵,臂上也冒出了小片的疙瘩。指尖打圈,环绕,用生茧的指腹,细捻微微膨胀黏软的藕色凸起。

皮肤比寻常人要白,致使乔奉天的乳.头,都不过分艳红,色浅如同初生。

面上立刻染了粉,哼哼着把脸埋进被子,不住在布料上来回摩擦。手急躁地去摸索解裤子上的皮带,再顺着拉开的缝隙游走进去,握住翘起的,正微微抵着棉絮的性器,上下揉按,左右攒动,或者掐一掐,碾一碾。

“恩……啊……”揉弄到痒胀之处时,乔奉天用指头抚去顶端渗出的液珠,细小地叫出了声。

又轻又压抑,半含在喉咙里,像怕被人听去了那样小心翼翼。

乔奉天的性生活,自律到和他貌似张扬的外表截然相反,自律到何前五体投地。何前原先笑他,说等他自己都染一身病要烂鸟烂屁眼儿了,你丫性生活还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以示嘲讽,前年给他送了一根微弧的橡胶震动按摩棒,乔奉天皮笑肉不笑地收了,用了,正好换了他原来用旧的那一根。

乔奉天低低喘着,一手在后.穴里伸张打转,一手“唰”地拉开床头的脚柜里的抽屉。这次有点急不可耐了,就没再往柱身细细抹上润滑剂,而是沉腰分腿,把圆润光洁的柱头,轻楔在穴口依然紧绷着的凹处。

乔奉天空窗多年,自慰手法高杆,轻易能点及兴奋处。

“恩……唔……”推进时,乔奉天头顶贴着床头,加深了吐纳地幅度。面儿上粉红渐深,鼻翼翕动,咬住了下唇。

深入进里端大半,乔奉天才指尖微颤着拧开了开关,瞬间颤起来的柱身在内壁里自发而极有规律的摩挲啮咬,胶质的覆膜阻力颇大,自行来回抽捅时,自有棱角牵扯刮擦的爽快。

“啊!”

c型的顶端擦过各中的要命关节,乔奉天不住短促地仰头,喊出了声儿。为了能尽可能的延长快感,在若即若离处,乔奉天就微微抽出,快感渐消的瞬间,再推进,反复多次,叠加快感至蓬勃顶点。

乔奉天一手难耐地攀上了床头,脖颈顺到股间的滑腻线条流亮舒畅,像是劲朗与柔熟并济,看起来既韧如蒲柳,又酥如脂粉。抬臀时,最是腰间深陷的那朵小洼煽情性感,像是能稳稳盛住一抔酒。总是能惹人舔舐的迷人处,他自己看不见,也没想过能给谁看见。

少年时的性经验,是禁忌又羞耻的素梦。乔奉天愿意去回想的永远只是那刻的感觉,而不是给他感觉的那个人。支教男青年的脸是明暗两页,一页给了他性萌芽,一页给了他鲜廉寡耻的兜头棒痛。

“恩——嗯啊!”

乔奉天把性器的顶端裹在干净的薄巾里,掐弄了滚圆处两下,任由他直挺挺的射了,浸潮了薄巾,也濡湿了乔奉天将将开始发烫起来的手心。

情热之后,像坍塌了的一座虹桥,乔奉天重重落回了松软的被絮里。

背上打了一层细密的清汗珠子,觉出有点凉了,就把被子一裹,躺平了。

按摩棒裹着薄巾掷在地上,一会儿再去处理。乔奉天仰面喘着,把手臂贴在额头,暂时目眩神迷,什么都不想,就那么直直望着天花板。

其实他自慰的时候很奇怪。他不会去肖想任何人,把某某某意淫做上或被上的性对象。只是单纯地,物理地刺激极点,抚平躁动。好像把谁拖进遐想的性里,都是亵渎,都是羞耻。

连想想都不行。

既爽,又刻板无趣,如同流程工作。

杜冬打电话来的时候,乔奉天已经快睡熟了。嗡嗡震了七八下,才扰醒了他。

乔奉天丢出一只光裸的胳膊,把电话贴在耳朵边,才叫了那么两嗓,就有些哑,“说话。”

“你不是刚醒吧,瞧你那垮那样儿。”

“真聪明。”乔奉天皱着眉,伸手裤裆里,摸了摸干涸的屁股,“刚睡了个天昏地暗,正要如无我之境呢。”

“吕知春呢!他妈还在呢咱别往脑后一抛成么!”

“跑了。”乔奉天道。

杜冬在那边儿一下站直了,吓得李荔照他敦实的屁股就是抬脚一踹。

“跑了?!跑哪儿了?!你不是让他回去了再商量么!他、他跑了这边怎么交代啊!”

停顿了很久。杜冬紧紧听着话筒那头平缓的气流。

“冬瓜。”

一不留神就进了夜了,屋里昏昧一团,只有窗外的一点稀了水的月光。

窗外头,连总嘻嘻哈哈嚷着放贯炮儿的小孩儿今儿也不出来了。静的不像过年,静的没人气儿。

即便在打着电话,对面活生生是有人回应,乔奉天依然觉得心酸而孤独。

“我错了,我真做错了,这事儿我错了不行么。我自不量力,我自以为是,我以为我看得比谁都明白,我觉得我和他们不一样。其实我跟谁都一样,我他妈就是个傻.逼,一戳就破,跟谁都一样。”

杜冬端着电话,抿了抿嘴巴。

“别瞎说,你多牛.逼啊……”

“我……”

“那就他娘的实话实说!”杜冬语调抬高,突然说的朗健,“哪儿人能一辈子一点错不犯。”

“打也好,骂也好,哥们儿陪你一块受着。你别跟我着酸歪歪的,我告诉你,你是你,吕知春是吕知春,我是我,李荔是李荔,咱们都他妈是自己,都一人一个心,都一人一个模样,咱们谁跟谁都不一样!”

第20章

但超乎了乔奉天的预料,曾姐不招风,不来雨,颇平静地接受了事实。像是做好了万全心理准备似的,连表情都一丝漏洞也不见。

沉默了许久,对着满脸抱歉与愧疚的乔奉天小声说了句“算了”。过了会儿又笑了笑,搓了搓手,加了句“很谢谢”。

隔天,杜冬和乔奉天送他去南站,是难得晴好的化雪天。车票是乔奉天替她买的,从二等座改成了一等座。即算差别不大,乔奉天想,后者总是能呆得舒服些。

“如果九春还回利南,我……”

乔奉天一句话尾在嘴里囫囵,到了也没说。

好在曾姐微微笑着看他,头一低,到了也没问。

看女人理了理衣领,抿了抿头发,小步进了安检。戴檐帽的工作人员举着安检仪在她身上来回扫描,挥手放行时,她向后甩了甩鬓边微卷的头发。

杜冬把臂一环,扬着吊梢眼,见女人的背影在视界里渐小渐消,“她呀,其实压根就没想把吕知春带走。”

“恩?”乔奉天偏头看他。

“我是说,她这次来利南,只是为了确定吕知春是死是活,是胖是瘦,是好是坏的,根本,就没想带吕知春回头。”

听过吕知春那番话的,只有乔奉天自己。他不知道杜冬是如何心明眼慧,发现了端倪。

“为什么?”

“你看她走路,刚才。”杜冬吐了口气,扬起一边的嘴角。

乔奉天应声再去看大厅中央里那渺小的黑色一点,像一粒轻轻弹跳的像素珠,在背景板中有节奏地上下律动。看着泰然而轻快。

“你看她走的多轻松。”

像是努力的,尽可能的,不把一点点包袱往回带。

时世,有多少人是在管窥之中得求心安,在视而不见中绵延幸福。对错总是别人的,总是寄生在言论之中的。而事实往往是,不囿善恶的紧抓不放与坦然屏弃,才是赋予生活的最终寄盼。

乔奉天搡了搡杜冬,“哎。”

“咋?”

“我是想说……你记得《橄榄树》怎么唱的来着么?”

杜冬挠了挠光瓢,“你说齐豫唱的那首?问这干嘛,怀旧啊?”

乔奉天皱眉,“你就说你记不记得。”

“记得啊!”

“你唱一下我听听,我想不起来了,词儿和调儿都想不起来了。”

杜冬眼一眯,牙一咧,“你猛扎扎让我唱我忒他妈不好意思。你等等,我找找调,找找调。”瞧着四下无人,一边紧了紧下巴,一边清了清嗓子。

杜冬嗓音宽厚而夹有杂质,像被微微打磨过那样含有砂砾。KTV里一唱情歌就能要了李荔半条命,但平平缓缓开腔,低声清唱起这首老歌,倒自有一番山迢水长似的意蕴。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为了宽阔的草原。

流浪远方,流浪。

阴历出了正月,理发店的生意火爆异常。攒了一月的劲头可算寻到了出路,拉直的烫卷的,打薄的削短的,护理的干洗的,宾客盈门。少了吕知春打下手,忙的杜冬和乔奉天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再拖一个李荔过来扫地。

再聘人的启示贴了,网上也挂了,暂时还没寻到个合适的。

年过,乔梁来利南市里寻了个短工,又租了一间房。为了小五子上小学,能有个安安稳稳的歇脚处。

乔奉天本想让小五子和大哥住他的房,可一琢磨自己性向,总觉着挨着小五子太紧,对他不好,对自己也不好。于是便悄悄作罢了。

乔梁原是来租的是城北犄角旮旯地儿那儿,城中村里的一处矮脚平方。乔奉天先发制人地提前去溜达了一圈儿,见屋里没热水没空调没抽油烟机,两眼一翻就忙把租金连蒙带骗地给要回来了。

转手替他在陶冲湖边上,租了一间空着的回迁房。家电倒也不很齐备,至少热水空调是全的。

乔梁皱着眉头嫌租金太贵,乔奉天就转头替他垫了三个月的。乔梁伸手去拦,俩人要撸胳膊干架似的在房东面前“舞”了出关公战秦琼。乔梁愣是没拦住。

乔奉天眼一眯,手往他哥鼻尖儿上一指。

“反正老子以后也没儿没女,让你宝贝儿子记着孝敬他这个光棍儿小叔就行。”

乔梁的眼神霎时温柔,松快下吊着的嘴角,伸手往乔奉天脑门上轻轻一戳。

“成天瞎说!”

送小五子去利南附小报道那天,是雨水。利南冰雪全融,在屋檐下滴滴答答打着清凌凌的细响,春始萌。

乔思山拖着病恹恹的身子从郎溪来了,林双玉却没来。乔奉天心里颇堵。一堵他看不重小五子的上学的大事儿,二堵她永远抛不下她那三瓜俩枣的生意。

又堵她连与自己的寥寥一面,也躲着不见。

利南附小的校史比不上利南大学的百年,也算很是深厚悠久了。开阔的大门两侧,植了良多紫荆树。乍暖时令,枝条上正密密匝匝发着紫红的朵蕊。

正中是前年新建的一幢独栋教学楼,粉了米白色。看着端方洁净,宽敞明亮。墙侧挂了一排楷体的铜字,春华秋实;往后倒是些老楼了,不高,却正,红砖旧瓦也理的干干净净,妥妥帖帖,壁上还攀覆着一层细细密密的红丝草。

小五子明显是有些局促,脸上腾着一层淡淡的润红,睁大了乌漆漆的瞳。他捧着不多的一小摞课本,小步地跟在瘦条条的女教主任身后,挠了挠清爽的发顶,笑得既明亮,又羞涩。

来之前,乔奉天帮小五子修了头发,绞去了乱蓬蓬的发茬,连边角都顾及地仔仔细细;也不由分说地给乔梁和乔思山塞了两件笔挺的新短夹克,硬是褪了他俩蓝不是蓝,灰不是灰的旧袄。

第一次进教室,他想让小五子直着腰杆儿,没有任何包袱地进。

不愿让他觉着,自己和别的同学不一样。

乔奉天就是这种通俗浅白的人。

小五子被老师温柔地牵进了一年三班。乔思山和乔梁立在窗外,乔奉天则站的远些,倚靠着走廊的高高围栏。

小五子比旁的孩子个高,板实,皮肤黑。一进门,教室里一时就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吵嚷,像把个新鲜玩意儿团团围住似的。扎马尾的女老师一身嫩黄,清脆地拍了拍巴掌,操了口极标准的普通话,听着和缓且如珠落盘。

“我们让我们班的新同学来做个自我介绍,大家说好不好?”

底下颇兴奋地齐声道,“好!”

“那咱们给他点儿掌声,鼓励鼓励他,好不好?”

噼里啪啦地掌声小碎炮似的响。哄小孩儿玩儿的伎俩,惹乔奉天在外面听了憋不住地笑。

小五子在讲台上立着,登时就紧张了,愣了,小手攥了攥紧,忙偏头看向教室外。他的视线越过了乔梁和乔思山,直勾勾地落在了乔奉天身上。

乔奉天抬了抬下巴,利落地顶高了鸭舌帽,露出了清晰的眉目。他“啪嗒”打了个响指,眨了下眼,给小五子做一个比枪的动作。

加油。别怕。

走廊里,温煦的阳光落在乔奉天的脸上。看着莹白如雪,空幻不实,仿佛在瞬间模糊了男与女的那道性别的界限。

晚上是利大人文的年初饭局,辞旧迎新,总结旧工作,瞻望新未来。其实掰开了揉粉了说,是生找由头蹿腾饭局,纯属走形式。

开场碍于有个不苟言笑的系主任和副院长,酒桌愣是僵得“千山鸟飞绝”。等两轮敬酒一过,俩人紧着领带拎上大衣,回去老婆孩子热炕头了,一群“猴子猴孙”这才生冷不忌,荤素不拘地炒热了场子。

啤酒砰砰砰连开了二十瓶不算,另又加了两瓶干红。

郑斯琦在边上一口口地抿着麦茶,夹了几口素炒的时蔬,看哪个酒瓶口子冲他来了,就忙笑着摇手躲。

开车来的,喝不了。

找代驾!

上午嗓子疼,刚吃的头孢,喝不了,相克。

你少他妈扯。

真没,来我吃给你看。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掏出了盒小药片。

毛婉菁看了,扶个高脚杯在边上乐成了朵洛阳牡丹,一张脸凑过去,醉得分不出鼻子眼儿。

“看看看看!谁都没老郑深藏功与名!他就差说他信的啥啥宗教里,主是让他忌酒的了。”

郑斯琦挑了下眉,伸手替他拈去了发里不小心插的半根鱼刺。

“比不得你们丐帮,吃剩的就往头里塞。怎么,余下顿啊?”

“哎滚!”

就说话怼人这方面儿,郑斯琦是个中大佬,利南一众都是茶水小弟,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端得是个文化人样儿,关键时刻嘴一张就一击致命直捣黄龙,毒舌的不行。

饭局结束,余仨是清醒的,算郑斯琦一个。无端端受了脏活累活,挨个儿送同事回家。

毛婉菁是她丈夫开车来接的。

郑斯琦印象里,她丈夫章弋川持重寡言,和他一样戴个眼镜,对谁都是笑眯眯的,一副极好说话的样子。今晚再到他时,人看着瘦多了。半靠在驾驶室里,推了推眼镜,温柔有礼地冲郑斯琦说了谢谢。

回去路上,想着讨郑彧高兴,就顺手捎了一盒滚溜溜的湛黄圆杏儿。

“爸爸爸爸!”

刚拧开了门锁,郑彧就像只小金毛似的扑了过来。就差生条尾巴,在屁股后头摇起来了。

“哎哎哎哎。”

“我闻闻你喝酒了没有。”边说边皱起了鼻子。

来,君子坦荡荡。

弓腰把小人儿往怀里一揽,一托,拿高挺的鼻梁往她脸上凑。郑彧痒地直往后躲,郑斯琦就不依不饶的往前追。

“喝了没?恩?检查清楚了?”

“清楚了!爸爸胳膊上有酒味!”

“……那是你毛毛阿姨的酒味。”

边把郑彧往客厅里抱,边解着领带。刚近了沙发,郑彧就一个猛子蹿起啦往絮里扎。

“枣儿,就你这样儿,下个月咱就换新沙发。”往她下巴上一勾,轻轻笑,“这么乐意跳,送你去学体操怎么样?”

“我跳因为我高兴!”

“高兴爸爸回来得早?”

“不不不不不是。”极不赏脸地连声否决。

“啧。”

“我高兴我有个新同桌儿!”郑彧睁大着眼睛,鼓起了脸,又高高蹦了两下。

“同桌?”

郑彧去卧室里拿来个随手写的画本,半趴在桌子上,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写了三个字。

“乔、善、知。”郑斯琦脱了西装外套,解开了勒得过紧的金属袖口。

“恩,我的新同桌,黑黑的,有两道直直的眉毛,比枣儿高这么多!”

郑斯琦见郑彧垫着脚,伸手在自己头顶上方的悬空处,兴奋地来回划了几道。

第21章

乔梁寻的工作,地点在市南的二埠头。保利地产的新区楼盘二期初见雏形,圈了大块地皮,一气儿招了不少短期工。一月四千,且包吃住。要不愿住,回家也行,正好腾出闲地儿。

乔奉天不大乐意让他哥干这脏活累活。且不谈工地上龙蛇混杂处处危险,医保社保也没有着落。所以抽空又替他去人才市场转了一圈儿,给他塞了不少招聘信息。

乔梁有电工职业资格中级证,按理说算有一门技术在手,利南天大地大,定定心,总能觅一样更好的工作。哪怕先从小区的看门保安做起,工资没那么高,也强在工地上朝不保夕。

乔奉天怕他这个唯一的哥哥出一丝一毫的危险。

但乔梁总笑嘻嘻地搪塞,总说先干着再说。乔奉天见他油盐不进,也不好强迫,嘴上答应,心里还琢磨着给他寻个什么不至成天风吹日晒的活计好。

小五子这才小学,有的上呢,哪能不往远处了想。

这天乔奉天正在店里,替个外语学院的女老师做护理。一百八的和二百四的柔顺剂,她来来回回选了近半小时也没选出个盒心合意的。乔奉天闷声咂了下嘴,低头冲他笑,“您稍等一下。”

回身打个响指,冲杜冬挤了下眼。

杜冬立刻心领神会,抽了玻璃台柜上的一盒没开封的新发膜,弯下了吊梢眼,满面堆笑地殷勤上前。

“哎瞧我这记性刚忘了跟您说,我们这儿啊,刚有个新品,这个发膜做一次一百二,效果不比柔顺差,要不我给您介绍下?”

“哎好好好。”女老师在椅子上坐直了,“你说说我听听。”

乔奉天顺利“交接”,看杜冬和人聊得起劲,自己乐得清闲,掸了掸胳膊上落的碎头发屑,收了门口晾的一排干发巾。抱着东西往回走的时候,停下来瞄了一眼手机,一下看见了四个未接来电。全是乔梁的。

乔奉天登时心下一紧,忙把东西往桌上一搁,快步走到了后门回电话。

自从手机那回意外落水,扬声器就不怎么灵,时响实时响不说,还有呲呲啦啦地聒噪杂音。从维修点拿回来的时候,号码也丢失了不少,郑斯琦的手机号也在其中。

乔奉天把手机捏紧贴住耳朵,心里一焦,站的更是端正笔直。听了一连串的等候音,才等到乔梁按了接听键。

“奉天。”

对面是丁零当啷不休的巨大背景音,夹杂着机器运转地嗡嗡轰鸣,和浑浊市声与锐利鸣笛。

乔奉天一拧眉,“怎么了没事儿吧打那么多电话?!”

“没事儿没事儿你别担心。”乔梁挺抱歉地在对面笑起来,忙连声安抚他,“就、就想麻烦你,那什么……”

“说!”

乔梁松了松安全帽上勒着下巴的锁扣,拿脏的看不出针线脚的白手套,拍了拍膝上的黄土,“麻烦你中午去接一下小五子,我这儿工头实在不让走,上回也没跟我说清楚。你要忙不过来就让他在你们店里随便吃点,我晚上再接他,你看行不奉天?”

乔奉天听了心弦儿一松,“闹了半天就这破事儿?”

乔梁挠了挠太阳穴,“可不就这事儿……”

“让你换个地方你不干,就巴巴盯着那四千块钱。”乔奉天把空着的那只胳膊往胸前一环抱,“行了知道了,你儿子交给你我放心吧。”

乔梁往路牙子上一蹲,不知从哪儿揪了根杂草茎子往嘴里递,笑得很抱歉,“又得指望你了,奉天。”

“别老跟我说漂亮话。”乔奉天低头拨了拨刘海,“那是我亲侄子,跟我一个姓。”

“行……那我工作去了。”

“哎。”趁人没挂,喊了一嗓,“一定注意安全。”

乔梁低头摸了摸鼻梁,“哎!”

杜冬一通好歹说,才让女教师选好了东西。刚把烫发仪调好了温度给人脑壳儿罩上,正洗着手呢,见乔奉天从后门进来。

“冬瓜。”乔奉天抬膝往他屁股上一顶,“跟你说个事儿。”

“哎!你和李荔这都什么臭毛病?”杜冬挪着屁股往边上躲,“要说说,别老动手动脚,我这一手焗油膏味儿。”

乔奉天顶了下鼻尖,笑道,“谁让你腚长这么结实,让何前那小子见了,准魂牵梦萦地要把你往他床上拖。”

“你真脏。”杜冬装模作样地皱着半张脸,往手心里一圈一圈打肥皂沫儿,“说事儿啊!不有事儿说么?净这讨论我屁股。”

乔奉天捏了捏耳垂上的那粒圆圆的耳钉,拿指尖细细摩挲,“我以后中午……打算余几个小时的时间。饭就别订我那份儿了,餐费全归你收着。”

杜冬听了一挑眉,“哪去啊?”

“接我侄子,我哥最近抽不开身,没人给那孩子烧中饭。”

“洗手给人做老妈子啊?你啊?”玩味地往他脸上瞅,“看不出来啊,够贤惠啊。”

抬腿又是一记顶,“你少阴阳怪气的,认真跟你说话呢。”

杜冬笑揩着沫子,“认真说认真说。哎,你咋不把他送小饭桌呢。按说小学边上都有小饭桌的机构啊,给中午不回家的孩子做饭吃,你给钱就成,搭配的可好了。”

“这我知道。”

乔奉天停了半晌,继续说,“小五子心细想得多……我不太想让他一个人搁外面,怕他心里不舒服。”

“那你就舍得我一个人孤零零在店里吃外卖。”佯装着嘴一努,能恶心死仨。

“你有本事让李荔别来。”

杜冬继续挤眉弄眼,“那她搁我这儿就一吉祥物,比不得你知冷知热,哥舍不得放你走啊。”

乔奉天抿着嘴巴猛往前一凑,俩人眼对眼,间距一指。

“达令你要再这么说我可就亲你了啊。”

“哎别别别!”杜冬破功一笑,抬手挡着脸,“你别来真的,我害怕。”

“问你正经的!”看他一笑,乔奉天也憋不住地扬起了嘴巴,往他肩上一搡,露出一排洁净的牙。

“哦哟我乔少爷诶!你都开金口了我能不答应吗?你啊,该去干什么正事儿就干什么正事儿,店里我盯着耽误不了。”说完,挺豪迈地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子。

“我就是觉得对不起咱俩的生意……”

“你在咱们店里上了多少心,我杜冬心里有数。我粗人是记不得那细绵绵的东西,但咱俩上职高的时候你给了多大恩,我记心里一辈子。”

杜冬扬了扬下巴,用手指头抵了抵自己的心口,“别说余你几小时了,你说你要和谁谁谁英国扯证去,没钱,老子把店买了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知道不?”

一下子就扯这么老远,话也说得情深义重,倒是噎的乔奉天一时说不上来话。

杜冬和乔奉天上的同一所职高,学的同一个技术工种,只是隔了一个班。杜冬少年时阴戾寡言,不善交际,一身上下穷得响叮当,冬天除了件脱了针的黑毛线,就是那套磨了袖口的短夹袄。

那时林双玉咬牙攒着一口劲儿不给生活费,硬不让他学这不三不四旁门左道的东西。乔奉天又倨傲着不肯死心,不肯回头,夜夜翻墙外出打工到深夜。回来路上总碰着同样打工晚归的杜冬,一来二去,成了熟识。

杜冬生的人高马大,吊梢眼一瞥,门口保安都不敢拦下来让他登记考勤。乔奉天沾了他的光,三年没上过门口宣传栏的那张艳红的大字报。

后来知道,杜冬的母亲是胃癌早逝,早早就丢下了杜冬和他父亲俩,和一个支离破碎,上雨旁风的小家。本以为事事皆是枯木逢春,否极泰来,谁知确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杜父隔年就查出了尿毒症晚期。

赫然的经济高压俨然要压垮缄默的杜冬。他不得已将日食三餐并成了潦草一顿,愣是从一堵人墙苦成了根棱峭的升旗杆。乔奉天看不过,就回回点饭分他大半,和他轮着换熟脸,就为去窗口多舀食堂两碗不搁盐的紫菜汤。

后来杜父进了重症监护,花费千起,乔奉天就把攒了一学期的工资闷不吭声地全塞进了杜冬断腿的行李箱里。

开学再交学费,一身上下劫不到两个子儿的乔奉天,唯一一次用了乔梁偷偷摸摸寄来的一卷钱。这也只字未对杜冬提起。

杜父溘然离世后的杜冬,虽一身萧索,但又陡然敞亮,毫无负担,如同阴雨过后,破晓日升。肉渐渐往回长了,脸上也带笑了,嘴皮子也利索了。至亲的死生赋予了他不同于常人的超然坦荡。

另,从二十岁活到二十九岁,他也始终认为,能认识乔奉天是他毕生至幸。

乔奉天看他目光突然灼灼,像是为了掩饰尴尬似的,倚着墙弯腰一阵刹不住地乐,咯咯带响的那种。等杜冬也给他笑得不好意思了,忍无可忍地沾水往他脸上弹的时候,才咂么着嘴直起了腰板儿。

“笑你大爷笑!”

“呸洗手水你大爷!”

临近十一点半,乔奉天找隔壁移动上班儿的小姑娘借了辆粉色的电驴。约摸骑了十五六分钟,就到了利南附小。正赶上下学的点,学生们像货车上卸下来的吨把小萝卜头似的一齐往外涌,个个可爱,瞅着都矮墩墩的。

小五子正时候就颇显优势,手上脚长个子高,一眼望过去实是“木秀于林”。

“这儿,小五子!”

“小叔?”小五子咧出一口灿白的牙,三步并两步,按着背上的书包,“咋是你呢,阿爸呢?”

“你爹忙着和普京商量买军舰的事儿。”张嘴就着三不着两,“不愿跟去小叔家吃?”

“没有没有我愿意!”小五子怕乔奉天真是不高兴,忙拨浪鼓似的摇头,伸手牵住他的胳膊笑得分外腼腆,“小叔做饭比谁都好吃,就怕麻烦小叔……阿爸不让。”

乔奉天蹲下来,往他细溜溜的下巴颏上笑着一勾。

“你呀,应该再皮一点才好。”

太懂事的孩子,最让人挂心头,放不下。

第22章

算是事出突然,家里的冰箱没剩什么新鲜食材,乔奉天就只能先带小五子去趟联家CBD。

乔奉天把小五子置在了电动车座的前面,让他像被圈在自己怀里那样。小五子一瞧被搂这么紧,登时害羞,想下车坐后座,乔奉天就揪着他的衣领子往前一扽。

“不许坐后面,回头骑快了掉下去我都不知道。”

小五子腼腆笑着,还是要往后走,“不会的,八岁了能抓得住的……”

乔奉天手脚并用把他往怀里揽,“八你个头八,老实过来,等你十岁再说!”

一路阳光,风吹着法国梧桐絮,搔的小五子鼻尖痒痒,连打了三个喷嚏。头顶上就漾出乔奉天低低的笑声,“你阿爸想你了。”

联家CBD的购物商城有卖新鲜的瓜果鱼肉,折扣大,挨居民区也近,销售额自然也不亚铁四局的早晚菜市。乔奉天平常也就早晚两顿在家,也总想着自己动手做点儿。一是外头贵,二是油性大,吃多腻歪。

乔奉天一手推了个购物车,一手紧牵着小五子,在超市里脚下生风。小五子抬头看他小叔下巴绷紧,嘴巴抿成一条线,那副挑菜活像挑对象似的冷肃模样,与林双玉八分相像。

时蔬区的东西码得一等一的齐整,还人本情怀深厚,为关照重度强迫着患者,一栏分了一个色阶。乔奉天一头紫发,站在翠绿的菜架边皱眉端详着一棵饱满的西兰花,惹了不少上了岁数的叔婶侧目,小声耳语。

“西兰花吃么?你奶平常给你烧么?”

小五子扶着购物车,踮起脚,把手间隙那儿正好能露出他一双浓墨重彩的眉目。他摇摇头,“奶说……这个是花菜长变种了的,带毒的,不让吃呢。”

“你听她放——”咬了咬牙根,“你听她扯!”

她不知道的不认的都他妈的瞎以为是不对的,睁眼字儿不识一箩筐揣的还当比谁都明白,乔奉天在心里腹诽。

“就烧这个,我让你看看带不带毒。”

称了一颗大的西兰花,又装了一满盒的新鲜香菇和一块看着挺嫩的里脊肉。付完钱了,拎着塑料袋子快走出大门了,乔奉天又像想起来什么,让小五子原地站着别跑别动,折回去又买了一箱儿童奶。

最近回温明显,暖融融的太阳晒脱了脸上的粉底。

乔奉天领着小五子进家,先钻进了盒子大的厕所,缩手缩脚地洗干净了脸。挂着一脸水珠子出来,三下五除二拆了那箱牛奶。

“喝。”把奶盒往小五子怀里一塞,“像你阿爸似的长个一米八的个儿,以后能进省男篮也不错,女朋友也好找。”

别长得像我回头个头儿也像我。

“谢谢小叔。”

“休息会儿吧。”乔奉天蹲下来,拿湿漉漉地指头尖儿捻去小五子眼皮上的一根黑亮的睫毛,“开电视也行,不过台不多,出雪花了你就拿手捶一下就行。我去烧饭,等等就能吃了。”

“恩!”

小五子小心地把吸管戳通锡纸,抬眼看了下乔奉天腮角露出的那块豆沙色的疤。着了水正隐隐浮着艳色,像脸上开了的一朵沾雨带露的花。

小五子不是很常来乔奉天在利南市的家。郎溪地方远,林双玉从不带他来,乔思山或者乔梁带他来的次数也是寥寥。

他其实很喜欢乔奉天看起来挤挤攘攘的小客厅,喜欢他那个满眼苍翠的高高花架,喜欢他把一块老旧的木质棱玻璃窗擦得鲜亮明净。再把窗帘大敞开,让满目的阳光满溢进屋。

小五子支着一条细长的腿,拿膝盖顶着下巴,把余下的一只颇大的脚丫子往棉拖鞋里又顶了顶。

在乡下疯跑惯了,城市还是让小小年纪的他,有几分束手束脚。

“登登登。”

耳边响起了异常利落地切菜声,蔬果的纤维被割断的细微脆响,刃面轻触板实的案板,明快而自有节奏。

小五子竖着耳朵听了,悄不做声地跑去厨房,半身贴在门框上。他看着和乔奉天系了条竖纹的围裙,正在切着棵水灵灵的大白菜。围裙干净的像一件可以穿出门的衣饰,不见半点油星。菜叶也洗得不见泥点,玉琢的一片似的,安稳地伏在乔奉天的掌心之下。

乔奉天手上的冻疮还没好,反复涂了很多蓝油烃,也不见好。数九天的时候,指尖总是冰凉麻木没什么大的感觉,现下如春回暖,斑斑点点的红疮那儿,就时不时痒得他想锤墙。

侧头一瞥睨见了小五子,就招招手。小五子低头笑了一下,才乖乖凑过来。

“学校怎么样,习惯吗,好玩吗?”

灶台高了,小五子得垫着点脚。乔奉天见了,就从门后面端来一个木制的小矮凳,让小五子扶着台面在上面站稳了。

“恩,学校很漂亮,又大又安静。老师说话都很好听,对人也很好。”小五子把下巴搁在胳膊上,胳膊搁在案台上。

乔奉天搁下文刀,把切成菱块的白菜梗子扔进手边的塑料篮子,抖了抖余水,“上课呢,上课听得懂么?”

小五子稍稍皱了点眉,“他们上学期上的内容,小五子不太会,声母和韵母……”但随即又笑开了,“但是我的同桌有教我,小五子在认真跟她学。”

同桌?不是一人一座儿?

“女同桌?”

乔奉天特意提了个“女”字,听着就让人觉着有些许玩味。小五子一眨眼,嘴巴微张:“啊……恩,是个女生。”想了想又补充,“大眼睛,脸很圆,叫郑彧。”

乔奉天伸手往他鼻子上一点,“千万别当人面说人脸圆听见了没?”

小五子嘿嘿一乐,“小叔,我知道。”

“玉石的玉?那孩子的名字?”乔奉天把香菇浸在干净的盆里,又在案上切着里脊。

“不是的,不是玉石的玉,小五子看过,小五子知道怎么写。”

乔奉天牵着他的手往盆里一沾,让他就着水渍往墙上写。老式的旧房子,多不用墙纸,简简单单刷了一层白腻子。年岁久了泛着陈旧的淡黄,则很容易见水濡湿,浸出深色的印子。

小五子一横一竖,伸胳膊写着。乔奉天耐心等他勾画完,见墙上是个端端正正的“或”,写的很大。

“郑或?”

不是说叫彧么?郑或是什么鬼,咋听着那么不像正常人的名儿。

小五子歪歪头,瞅着墙上的字,也觉得和在同桌课本上看到的不一样,挠了挠后脑勺,“是彧啊,是叫郑彧啊,不是郑或啊,写得不对么……”

乔奉天天光一闪,沾水伸手上加了两撇,“是这么写得吧小傻子,少给人写了两撇,其实是荀彧的彧吧?”

“对对对,对了对了!”小五子忙点头。两笔这么一添,看着就自然多了,“彧,彧,谁是荀彧小叔?”

乔奉天往他鼓鼓的脑门上一盖,“等你再多学几个字儿,小叔给你买本《三国演义》你就知道了。先给我把拼音学好。”

乔奉天快手炒了两个菜,一个白灼西兰花,搁了一把李荔送的,不知哪儿弄来的野湖虾皮;又炒了香菇白菜溜肉片,里脊过了层水淀粉点了生抽,大火过快油,又滴了些耗油。鲜味溢了一整个小厨房。

小五子饭量不小,掌大的圆碗里饭盛得满满还往上隆处了个小山峰。

小五子向来不挑食,像只土狗崽,给什么吃什么,还长得比一般孩子结实。见他总夹西兰花,乔奉天就嘴一砸,猛往他碗里搁肉。乔奉天夹一个,小五子吃一个,嘴抿的紧紧的,嘴里嚼着东西就一句话也不说,一点儿声不出。

一看就是林双玉拿筷子打出来的家教。

乔奉天低头把盘子里的肉片一个个捡出来搁在盘檐,“明天吃虾行不,青椒白河虾。”

小五子拼命咽了嘴里的东西,有些惊异,“明天还来小叔家么?小叔不上班么?”

乔奉天眉毛一挑,“你小叔自己当小老板爱什么时候上班就什么时候上,你别闲操心,恩?”

小五点头,笑出了满脸欢愉。

临去出门上学,乔奉天给小屋子装了一保鲜盒即食的水龙鱼。

乔奉天家里有不少一捧大的小坛,嫩红姜青豆角灯笼椒,高矮胖瘦摆了阳台满满一拐角,都是自己腌的。水龙鱼是年前市面上买的,一条不过指长。乔奉天一条条剥皮去腮打理干净,过水煮熟再在晴好阳光下晾晒。等攒成了干瘪瘪的一小团,再撒了红油砂糖白芝麻,一干纷繁的配料调味摇匀。

算是无聊做的小食,搭嘴不错。

“呐。”乔奉天挑了一个递到小五子嘴边,“好吃吗?”

这东西就是越嚼越香,越吃越停不下嘴。

小五子伸舌头舔了一下嘴巴,卷去了粘着的一粒白芝麻,“恩,好香。”

“给你装包里,带回去给你阿爸晚上尝尝,好好烧饭,别让他总抽烟。”

小五子把盒子往腿上一放,摸了摸,有话要说又不敢开口地低头捏起了手。

“怎么了?”

“我、我能……我能给我同桌儿分点儿尝尝么?”

乔奉天乐了,“行啊。”

二话不说又重新拿了个小一些的保鲜盒,装了单独的一份儿。拿纸巾仔仔细细擦干净了盒子上的红油渍,才啪嗒盖上了盖子,装进了一个印了花卉的纸袋子里。

“谢人家教你东西,她要是喜欢,小叔还给你带。”说完又点点他的鼻尖,“但上课不能吃,好好听课,恩?”

“恩!”

郑斯琦在期刊上发表论文的审稿期提前一个星期,杀得他措手不及。这几天不是在上课,就是在赶着去上课的路上,要么就在图书馆噼里啪啦敲着键盘。

另不少高校的研究生招生复试也陆续进行,当导师带的几个人文的学生,大多过了初事,也总半路围追堵截扯着他问个不停。注意事项,考试范围,职责之内,郑斯琦也得抽时间整理。

陆揖铭给了几个短信,挺积极不扭捏地邀郑斯琦晚饭,郑斯琦都拐着弯地谢拒了。

不是他要悖郑斯仪的意思,是真的忙得连轴转。

下班去接郑彧,好死不死堵在一环,车水沉滞,肉眼几乎看不出地缓慢挪动。亮起的车灯在郑斯琦地眼镜片里折出红绿混淆地模糊一团。

他按开了广播,随便调了个音乐频道,正放着一首《alovethatwillnevergrowold》郑斯琦听了前奏,伸手推了下眼镜。

他突然想起来,这是季寅在大学里最常听的一支歌。独具风情而带沧桑的女声,唱着爱永远不会凋零。季寅读书写字,一带上耳机就能听整整一天,却从来不在寝室公放,像守着一个秘而不宣的心绪。

十多年前,毕业,在KTV听他开着原唱小声哼过,此起彼伏地嬉笑吵闹湮没他的全部。郑斯琦是看着他,唱完捂着眼睛去了厕所。他私下记下了歌名,查了才知道,歌曲出自李安的《断背山》。

高架尽头的天空黛蓝泛青,将高度在视觉上压得低平。一想起季寅,郑斯琦不由得太阳穴更痛,刚想伸手揉一揉,前面的车子终于一踩油门,动了。

郑斯琦接到郑彧一般都比旁的家长要晚些。郑彧倒也从不吵闹,乖乖在保安室等着,是不是能从看门大爷那儿讨来一颗糖。

今天还有乔善知陪着她,时间就愈发好打发了。

郑斯琦把车熄在小学门口,在驾驶室里小声按了下喇叭,给了一直竖耳朵等着的郑彧一个小小的信号。郑斯琦倚着座位,看郑彧背着书包从门卫室奔了出来,流连两步又转头冲人招手,手里还拎了个袋子。

郑斯琦以为是门卫大爷,抬眼一看,门里站了个男孩儿。掸眼一算,有他腰高,眉浓而微微上扬,笑得分外憨实。

“你说的同桌儿?”

听郑彧开了车门攀上了后座,郑斯琦笑着开口问。

“对哒!乔善知,我同桌儿。”郑彧自觉地坐进了儿童椅,捧着水壶嘬了两口。

“看着性子很温柔。”

眉目长得还很像一个认识的人。

像乔奉天。

正拉开手刹踩了离合,郑彧突然从后排伸了一只手,肉津津的指头里捉着一条红通通的东西。

“这什……”话还没说一半儿,郑彧就伸手往他爸半张的嘴里施力一怼。鱼尾磕上了牙床,疼的他差点合嘴要了郑彧的手。

“好吃嘛好吃嘛?”郑彧问得一脸兴奋。

是鱼。郑斯琦先是不情不愿地细细咀嚼,倒后来竟是越嚼越尝出浓郁厚重的鲜香。其实不怎么辣,算是偏甜口,晒得也均匀而恰到好处,肉在嘴里韧而板实却一丝不柴。覆的白芝麻也是过了火的,嚼开几粒粒,满口余香。

郑斯琦拿拇指捻去了嘴角沾上的一点红渍,惊讶地回头瞧着郑彧,“枣儿,哪来的?”

郑彧趁机又塞了一块进口,含混着开口。

“同桌儿送我的,从家里带的,他说是他小叔自己做的。好吃嘛好吃嘛好吃嘛?!”

郑斯琦侧脸躲开他要贴过来一只脏手,“好吃好吃好吃,爸爸承认,你手别在车里乱摸。”

小叔?

谁?乔奉天?

有这么巧?

第23章

隔天,利南市立殡仪馆给郑斯琦来了电话。当时郑斯琦正在预备下午要上的PPT课案,主题是路遥的《人生》。殡仪馆主任在电话里删繁就简,把事情说的简单而详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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殡仪馆的骨灰寄存室今年五月份要全面翻修,寄存五年以上的骨灰需要移至临时存放处。您夫人的骨灰在名列之中,请抽空速来,签一份相关手续。

郑斯琦挂了电话,摘了眼镜,倚上了座椅靠背。把钢笔在手里来回提溜转了两圈,又眯眼瞧了一眼桌上的小台历。九点半到十二点正好没课,去吧。

五年多了。

李觅涵去世的时候,很年轻,算早亡。生下郑彧不过两年,就在单位组织的一次集体出游中,出了车祸。毫无征兆地失了性命,几乎不给郑斯琦一丝的反应时间。

郑斯琦和李觅涵,其实也是旁人说媒拉纤儿认识的。

李觅涵的舅舅是和原先郑寒翁一个研究小组的,一起在利南博物馆工作多年。两家走得近了,便想亲上加亲。个中亲戚在其中一齐拉线,一同起哄,逼得两人认识不过数月,就松了结婚的心思。

类同于当下的许多惯常的流程婚姻。各自工作,同吃同住,能心平气和、沉声静气地交流与商量,拥抱与做.爱,但又实难套着居家服,穿着拖鞋,十指紧扣地压马路,或去超市购物。

不是说不爱,而是是不够爱。

或者只是类似于爱。

李觅涵去世,郑斯琦抱着郑彧,丢了魂似的,怔怔无措了整整三日。李觅涵的戛然截止的人生,她的家庭,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家庭,和怀里不过臂长的郑彧人生。他理应负担也必须负担的责任陡然千斤重,让他还不知道该用什么姿势去背。

怎么背能背得起,怎么背才不会痛。

摸着石头过河地踉跄走了几年,郑彧上了小学,他才将将能显得得心应手一些。郑斯琦不再轻易恋爱结婚,一方面是害怕在下一段婚姻里找不到爱一个人的感觉,也是害怕耽误对方的人生。

李觅涵的家庭观念尤其传统。古人惯说,少亡不葬,妇死夫前不葬,横死不葬,李觅涵说来三者皆沾,她的父母也就偏想要守着这些因循守旧的条条框框不放。

再者,利南近年的墓地资源奇缺,近乎是寸土寸金。市内的诸多公墓已呈饱和态势,再要寻一处风水优佳,远近合适,又不是信口天价的墓地,着实很艰难。

郑斯仪前年提议让郑斯仪把李觅涵葬到邻市,郑斯琦没答应。他是想着,无论郑彧长大后有没有李觅涵是自己的妈妈这样一个认知,他都想让一个母亲,能留在自己的孩子随时能去看一看,聊一聊的身边。

没有过交集也好,生疏也罢,总比把这样一个亘古不变身份,掩耳盗铃似的从郑彧的生命里强行抹去强。

利南应了雨水这一节气的到来,正下着一点毛毛小雨。

郑斯琦把车停在了殡仪馆门外,下来的时候差点一脚踹翻了商铺摆在门口的一桶半开的黄菊。忙朝正往纸钱上盖塑料布避雨水的老板点头道了声抱歉。

馆里大概正有人在做追悼的仪式,隐隐有哀乐传来,还带着一干人模糊不清的低低哀哭。雨霎时就提前有了清明时节的意味。

寄存处在馆内顶头,挨着烧纸钱的规定区域,也不知道是不是怕着火,还在门前凿了一方挺大的荷花池,水清有鱼。上午没什么人来,骨灰存放大厅岑静冷清,来回梭着凉飕飕的穿堂风。

存放厅的执行主任很客气地给郑斯琦倒了杯热水,转身把档案袋里的一叠打印好的文件码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很小的一次迁挪,公办单位却总要列的事无巨细,既像是为人着想,又像是怕摊上责任。

“这儿吗?签名字就可以了?”郑斯琦细细过目一边,指了指拐角的一栏空白处问。

主任笑了笑,“哎对,签您的名字,一式两份都要签。您自己留一份,我们馆内再留一份。”

郑斯琦点头,接过对方手里的笔,利落地划下了自己的名字。不过笔尖偏涩,不怎么顺手,收笔的时候在纸上勾破了一个小洞。

“不好意思,弄破了。”郑斯琦抱歉笑笑。

“没关系没关系。先生您的字很好看,平常是做案头工作的么?”主任拿着单子,好奇似的问了一句。

“谢谢。”郑斯琦抿了一口水,“做老师,板书和笔记什么的,要常写。”

“哎是么?您是高中老师?”

“不,大学老师。”郑斯琦继续回答。

“哦吁,大学老师啊!能冒昧问问是哪个大学吗?”

“利南大学。”省的对方再追问,郑斯琦一并说完,“在新校区教人文。”

主任听完,目光带了一刻不加掩饰的钦佩与赞叹。郑斯琦被他这么看了,一下觉着挺想乐,挺无奈。

现世不少上了年纪的人,依然会对从师或者从医者抱有一份不同于常人的尊重与仰视。

好是很好,但往往过犹不及。郑斯琦一直觉么着,无论什么职业,什么社会地位,说来说去都是一样的。高尚与低劣的人,始终是要透过外表去看本质,定不会因身份而划出上阶下品。

“那个郑先生。”

临道谢离开前,主任叫住了郑斯琦。

“您还有事么?”

主任皱了下眉,”是这样的,我们馆内现在这几年在扩建,原先只有五万多个寄存位置,现在大概增加到九万左右,但现在大概也只余下一万空位左右,已经接近饱和了。每年也大概只有四千左右的骨灰迁出。”

郑斯琦听他说着,推了推眼镜。

“每个来签手续的人我们都会提这么一句,并不是针对您一人。现在利南墓地不好买,价格太高这我们心里都有数,我们馆现在就是希望有条件的市民,如果找到合适的资源能迁出,最好是尽量迁出。”

主任说完客气地笑了起来,摸了摸头发,“就这么个事儿。”

郑斯琦思考了一会儿,问他,“那关于安葬位置的问题,您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啊,您稍等,我给您查一下。”主任按了按手掌,转身走到办公桌的电脑前,敲了敲键盘,按了按鼠标,“现在市内的公墓大概是……大概是没有了。”

又眯着眼睛点了点鼠标,“要的话,大概只能考虑市以下的县和镇了。啊,包括现在的鹿耳镇。”主任指了指屏幕,“鹿耳下面的几个镇现在政府正在开放中,包括鹿耳山附近余裕的地皮,近几年政府或者私人都会有开发动作。包括底下郎溪,明远,都有可能拆迁。”

主任抬起头,“这些地方您可以留意一下,新开辟的公墓炒热之前价格是比较正常的,不过可能也得靠内部关系抢,您考虑一下。”

郑斯琦往前走近了两步,“是么?郎溪……”

乔奉天很多年没为难过明天该烧什么好了。自己独身一人惯了,平常下碗面条打个鸡蛋火腿都算费事儿的了,如今多了个正长身体的小孩儿,不得不细心考虑荤素与口味。

乔奉天晚上就把赶晚场买回来的河虾养在了水池子的盆里,看他们活蹦乱跳地在水里支棱,怕蹦跑了,临去店里开门前,又扣了个大铁盆在上头。

中午急着去接小五子回家,洗了手,半身围裙忘了解就着急忙慌地往外走。杜冬提溜着活扣给他往回一拽,“哎,傻了吧,你侄子一时半会儿的饿不死,您别一身大厨打扮就要走行么。”

乔奉天手一背,解了围裙回身往他光头上一盖,“洗你的头去。”

“带伞!”

“恩,拿着呢。”

下雨没法儿借电信的自行车,就只能走着去,怕小五子等得晚了,就带着点小跑,踩得路上积着的小洼溅起水珠,打湿了牛仔裤的裤管。

随手拿了把店里的伞,走的时候没看,是李荔留下来的。通体粉紫不算,还碎花,另滚了一圈儿米白蕾丝边。乔奉天怎么打怎么觉着浑身不自在,怎么觉着旁人看他愈发像个着三不着两的娘炮。

停在一棵海桐木边儿,正犹豫着要么把伞收了顶着雨去,反正细细绵绵的,也不大。一抬头,见小五子正牵着个矮矮的小人儿往自己的方向走,窄窄的人行道上,两个人顶着一把带耳朵的小花伞。边上还有不少旁的学生。

“小五子。”

乔奉天也不顾伞不伞了,两步迎了上去,“怎么自己先往回走了?不让你门口等着么?”低着头看着边上的一双粉红的雨鞋,“这谁啊你就往回领?”

乔奉天轻轻抬起花伞的伞边,见下面露出郑彧一张正羞涩着的圆脸。

“枣儿?”

这不郑斯琦的家宝贝闺女么?脑子里一时浮现了他那个高高的个头,薄薄的眼镜和香槟色的沃尔沃。

小五子拢了拢书包,伸手握住了乔奉天地手心,抬头看着他,“这就是我同桌。”

乔奉天眨了下眼,停了半晌才在她面前蹲下来,“你就是郑彧啊,听你爸爸总喊你枣儿枣儿枣儿的,都不知道你大名。”

要知道不就早知道了。

“是哥哥,不对,叔叔!”郑彧应声踮脚笑起来,伸手要去摸乔奉天的刘海儿,“乔叔叔的头发和上次不一样了。”

乔奉天低头任她摸,“有点褪色了,没刚开始好看了。”

小五子立在一旁,看着两人熟稔互动,挂了一脸的茫然不明,“小叔……”

乔奉天这才想起来,转头瞅着小五子。

“你怎么把她领回来了。”又冲着郑彧,“你爸爸不接你下学么?”

郑彧满心满眼是乔奉天的头发,往前凑着,拿他的一绺往指头尖上绕,“爸爸要工作,所以中午不来接我,我都吃小饭桌儿。我想……”说完又低着头,乔奉天见她凑得紧了,就半环着她。

她忸怩着嗫嚅,“我想……”

“恩?想怎么?”

乔奉天看他辫子一高一矮,一粗一细,全然抛弃了对称美。心里别扭,就伸手替她把碎发挽了一挽。

“她说她想来咱家吃饭不想吃小饭桌!”

小五子看小叔和旁的小孩儿凑得老近,顶能包容的一颗心没来由得一阵酸溜溜。两下一琢磨,忙喊了一嗓讨回了乔奉天的注目。

第24章

就这么把人闺女领回家了……行么?

一面犹豫着,乔奉天一面低头,看两个小人顶着一把圆圆的儿童伞,走起路来不大顺手。个高的举伞,江湖规矩,小五子倒还颇绅士,知道把伞往郑彧的方向微倾。雨虽不大不大,也稍打湿了小五子的右肩。

“来,你自己打稳了。”

乔奉天把碎花伞架在左肩上搭着,弓腰把手往郑彧腋下一穿,向上把人拔起抱在了怀里,“枣儿跟叔叔打一把,好不好?”

郑彧既不骄纵,也不认生,从善如流地把胳膊往乔奉天脖子上一环,“好哦!”

“真听话。”

虽然自己不会有,但乔奉天心里其实很喜欢干净漂亮的孩子,鲜润朗净的一张面庞,很容易就能让人把对明天寄盼依托在他们还未舒展开的躯干之上。为人父母的欣悦与希冀,他有时能理解到一些,有时又觉得不得其法。

郑彧弯了弯眼睛,一下子笑得很甜,“别人都这么说。”

“那说明。”乔奉天跟着她一起笑,“你的爸爸妈妈把你教的很好。”

隐隐想起那次在青衣江路滑到,碰着了郑斯琦,记得他身边有个女伴,高挑漂亮。五官和郑彧倒是无一丝相像,也不知是不是他的妈妈。要不是的话……岂不是很尴尬,乔奉天不由得想得和三俗。

郑彧把脸调了过去,安静勾弄着乔奉天耳后光洁的碎头发,没有说话。乔奉天把她又往上抬了抬,很软的身子。

真也挺重的。

小五子一个人跟在后头,怕跟不上,就着抿嘴牵着乔奉天的衣服下摆。挺严肃的表情,瞧着不怎么高兴似的。

“想抱小叔回去再抱你,乖。”乔奉天往他头上一按,低头冲他玩味地眨了下眼。

“没有!”小五子一下给撞破了羞于开口的心思,忙羞得手把衣服紧紧一攥,“我、我没想让小叔抱……”

“好好好男子汉男子汉,小叔不抱,来,别把我衣服扯变形了。”

小五子一抬头,见郑彧从乔奉天的肩膀处探出了一双笑眼,盯着她咯咯乐了出了声儿,脸登时红了一半儿。

回了家,郑彧兴奋而拘谨,没换鞋,也只敢立在玄关处盯着乔奉天眨巴着眼。

“没有多余的拖鞋了,不用换的。”乔奉天笑着冲她招招手,“直接进来吧。”

郑彧盯着小五子的拖鞋,摇了摇头,“枣儿的鞋是湿的,枣儿不能进,爸爸说过的……”

得,这闺女教的真好。

乔奉天没辙,两步上前又把人拦腰一抱,两步踱进窄小的厕所,把人往干净的墩布上一放。在她头顶上说,“来回踩,使劲踩。”

郑彧听话地做起了高抬腿,像做游戏似的。

“鞋底干净了吗?”

“恩!”

“行了,下来跑吧,不怕了。”乔奉天伸手勾了勾她的小辫子,牵着她的手往外走。

把小孩儿留在客厅玩儿,乔奉天自顾自准备起了午饭。原本要炒青椒河虾,怕郑彧吃不了辣,就把青椒换成了毛豆,又另配了些胡萝卜滚刀块儿;素的就快炒了一把豌豆苗,过水去涩,炒是撒一撮绵白糖,既微微提鲜,也入口回甘;又切了只熟的有几分过的番茄,去皮打了汤。

盛饭的时候,猜出郑彧喜欢粉,乔奉天就特意用了只印了朵桃花的粉碗。他的生活用品大部分都是单的,这只小碗买来也纯属意外。

“半碗多么?”

郑彧盯着盘里的河虾摇头,“不多不多,枣儿能吃满满一碗。”

小五子咬着筷子头,也跟着接了句,“她跟我说她在学校小饭桌是吃的最多的那一个。”

郑彧冲他努嘴,“厉害吧?”

小五子极捧场地憨憨点头,“恩!”

吃得多不是什么好事儿,尤其是对女孩子。这话乔奉天搁心里想的,嘴上没说。他把团团圆圆的三个瓷盘子往俩孩子面前一推,“吃吧,趁热。”

窗外雨势渐大,淅淅沥沥地下着,空气里正泛着一股泥土濡湿的腥涩,据说有人很喜欢这样的味道。但山不可无蝶,人不可无癖,能理解。

乔奉天的两盆花叶万年青喜水,吃雨好活,他就忙开了纱窗,把老大的一盆挺费劲地抬上了空调的外挂机。雨珠子滚在了万年青油润的绿叶上,温柔吻去了一层蒙灰。

乔奉天回身倚着窗棱,摩挲着手上又开始泛痒的冻疮,看着两人低头夹菜,颇有几分狼吞虎咽的架势。

小五子捞了一口蛋花,捻了手背上落着的一根葱丝进嘴。郑彧把剩在碗底的饭粒耐心地一粒一粒挑了个干净,快执着出了一对儿斗鸡眼,完了舔了舔嘴巴,又把最后一块豌豆苗递进了嘴里。

“好吃么?”

两个孩子是齐声应的,只是郑彧说的要响亮些。

乔奉天笑得蛮开心。

不到上学的时候,乔奉天也不着急,把郑彧照过来,指指自己面前的小马扎。

身为一个吃美妆美发这碗饭多年的资深从业者,看郑彧那头看久了,手痒的比冻疮还让她想锤墙。

这爸妈手是得多残才能给扎成这样儿,这手是刚长出来吗?

有文化人都这样吗?

“叔叔要帮我梳头发吗?”郑彧坐在马扎里抬头,盯着乔奉天那个精致的小鼻尖儿,“叔叔会吗?”

“我小叔是帮人理头发的,梳头可好了。”小五子不容他人质疑,也坐在沙发那头,支着下巴正经出声儿说。

“等着看吧,给你扎完就知道了。”

郑彧的头发明显遗传了郑斯琦,乌黑油润,握在手里像厚厚一沓玄绸。倒不很长,及肩,倘若长大能留到腰,也不知道要好看成什么样儿。

乔奉天用了一把气囊梳,是外国的一个牌子,无论把头发怎么不堪地搓洗揉弄,拿它梳一梳都会变得很顺。气囊梳掠过头发丝儿的时候,会发出“哗哧哗哧”的动静。惹得郑彧缩着脖子不住笑。

“来,别乱动。”乔奉天拿手托起他藏着的下巴,“抬抬头。”

郑彧捂着嘴,“嗯嗯,不动。”

小五子看他俩就像看一出活把戏。

乔奉天给梳得还是两条双马尾,只是高度放矮了,不至于紧抓着头皮似的那么疼。那样扎久了易局部脱发,毛囊发炎,发隙也会逐日增大。给松了编绳才发觉,郑斯琦给郑彧用的是塑胶的细圈儿皮筋,又紧又涩摩擦巨大,松也不好松,解也不好解。乔奉天就给换成了裹了绒面的,也绑的结实。

郑彧被乔奉天的手抚的懒洋洋的舒服,就想这么往后一靠,干脆睡他怀里好了。

应该就像仰进一团流云里一样温煦柔软。

“行了,看看吧。”控制不住职业习惯,乔奉天虚擦了擦郑彧的后颈,佯装扫去了一层碎头发。

小五子在对面端着面台镜,正对着郑彧的脸。

“你看吧,我就说我小叔梳头可好看了吧,你自己看,多好看!”

乔奉天给郑彧换了个分发比例,原先是五五分,他给改成了三七分。掐住发尾的那里,挑了一缕出来拧了两圈,翻出了一个一个类似毛衣针脚里的铜钱花。

仗着满脸童真,原先一高一矮的辫子郑彧勉强还给hold住了,这下的新发型大方里不失童趣,整饬里又带俏皮。郑彧伸手自己捧着镜子,盯着都不愿挪开眼了。

“好看的不得了,叔叔好棒……”

乔奉天捻干净了梳子上的头发,“一般一般。”

“是真的!枣儿好喜欢你啊!”

乔奉天给说的一愣,看郑彧站起来转过头,鼻尖儿都泛着粉了,“哎?”

郑彧干脆一步就一步上前,猛往乔奉天怀里一扎,拦紧了他的脖子。

乔奉天勾着她的腰,哭笑不得地望着不明所以的小五子,“小心小心。”

“乔叔叔……”

郑彧自顾自把脸埋在乔奉天的胸口,闷不吭声地贴了会儿。

“怎么?”

“枣儿能亲你一下么……”

“哎?”又是一个楞。

郑彧仰起脸,都没等乔奉天回答,在小五子带了醋意的瞠目里凑到他的腮边,捧住他的脸用力地吧唧了一口,又像是不够,又亲了一下,还拿鼻尖在乔奉天带着肥皂味儿的颈窝里摩挲流连。

“枣儿真的特别喜欢叔叔,枣儿明天还能来嘛?”

算起来,这是乔奉天第一次被人真切地说喜欢。只是说喜欢的人,是个小萝卜头,小得可以暂时忽略性别,小得恐怕她自己连“喜欢”该是个什么正经模样都还说不清楚。

只是,这不妨碍乔奉天的耳根不可遏制地发红发烫。

听着雨珠滴答,乔奉天说出来丢人——他在郑彧的眼里,找到了几乎令他受宠若惊,一刻不含杂质的认同与归属。

他僵着嘴角,点点头,“……好、好啊。”

郑彧拿了乔奉天的“通行许可”,又连着两日大摇大摆地跟着小五子回家。乔奉天懊恼自己一时口快,问郑彧爸爸知不知道她在旁人家吃饭,小妮子也是一味点头。没辙,领回家给老老实实烧饭吃。

倒是委屈了小五子。

原前乔奉天就疼他一个,倒不觉得咋地。这会儿冒出个横刀争宠的,不是吵着要抱一个,就是嚷着想亲一下。嫉妒的他也想一猛子扎乔奉天怀里撒个娇,也憋着鼓劲儿就是不好意思说。

化悲愤为动力,晚上一回租的回迁房就闷头念书写作业,郎溪带过来的连环画儿瞄都不带瞄一眼。

乔梁看他煞有介事地锁着眉头,认真得不行,就出声侃他,咋,明儿就去考清华北大啦?咋这么开窍这么刻苦呢。

小五子头也不抬,期末,我要考过我同桌儿!

嗬,听着是明里暗里要剑拔弩张啊。

哎,你不跟爸爸说你挺喜欢她的嘛,啊?说她漂亮可爱。乔梁笑着捏了捏小五子的耳朵。

小五子笔下一顿,又红了脸,那、那是原来。

郑斯琦忙得口腔壁里生疮,疮面红里发白,疼的喝水都像往嘴里塞刀片儿。

这边刚敲完了论文初稿点了保存,摘了眼镜,转了转脖子,“嘎吱”脆响冒了一脑袋金花,那边搁着的手机就嗡嗡响了。事儿就跟泄洪似的,马不停蹄地往怀里奔。

“喂您好?”郑斯琦起拉开抽屉,掏了一盒拆了封地维c片。

“请问是郑彧小朋友的家长是么?”电话那头说。

郑斯琦从小盒子里掏了一片丢进了水杯里,挑了下眉,“是,怎么?”

“啊,是这样的。”

对面的女声带笑,但听着正犹疑而微微紧张,“我这边是手拉手小饭桌机构地,我是手拉手利南区的机构负责人。打电话是想跟您反馈一个情况,您地女儿郑彧小朋友啊,她……”

郑斯琦端着水杯没喝,一下皱起了眉。

“她怎么了您说?”

“这边负责登记的老师跟我说您女儿……三天没来吃饭了。”

第25章

接到郑斯琦电话的时候,乔奉天正煨着一锅小排。昨儿买的菠萝是半熟,过酸过涩不易生食,乔奉天就给切成了小块和小排一起烧。锅底是凉油入冰糖煮的焦糖底,配上菠萝,该是小孩儿爱吃的酸甜口。

盯着那个未知号码,觉着有几分眼熟,看了两秒才按了接听键。

郑斯琦口吻如常,只是能听出话里隐了几分怒意。俩人两句一谈,乔奉天啼笑皆非地捧着电话,这才反应过来——郑彧这小妮子跟他爸撒谎,跟他自己也撒了谎。

“我现在过去方便么?”郑斯琦“能报下门牌号么?”

“……13栋105。”

乔奉天把装了白莹莹米饭的电饭锅内胆锅端上了饭桌,拿饭铲翻搅了两下,接着弯起手指头“嗒嗒”叩了叩桌面。发了个信号,郑彧和小五子活像到点喂食,从林立探出头来的两只金丝猴,立马闻声从沙发上直起了身。

“开饭了嘛?!”

乔奉天摸了摸鼻子,看着郑彧那副天真无邪的样子,不由扶额冲她如实说道,“枣儿……你爸要来逮你了。”

快去里屋躲躲吧。

郑斯琦印象里的枣儿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粘他粘的想块狗皮膏药,哪儿有张嘴就胡说还天天准点儿就往别人家钻的时候?郑斯琦停了车,在铁四局宿舍院儿里来回转了三圈儿,犄角旮旯胡同巷儿都钻了,愣是没找到13栋402.

扯了扯衣领,没辙又拨了电话。

“恩,你说。”

郑斯琦清了清嗓子,“不好意思,那个,我没找着13栋。”

乔奉天回头看郑彧扯着小五子急的在屋里提溜乱转,摸了摸脖子,“长了爬墙虎的那一栋,你找着了抬头看,看四楼东头那个窗户摆了盆滴水观音,我家。”

“爬墙虎是么……”郑斯琦退了两步往上看,“我是在这栋楼下,但牌子上没写是13。”

“那个玩意儿别看,它掉漆了。”

“……”

“笃笃笃”门响,郑彧听了如临大敌,抓着小五子的衣服摆就往厨房里小步后撤,小五子给拽得没辙,只能半展着臂煞有介事地挡在郑彧前头。

“乔善知我害怕……”

“你、你别怕!后面躲着!”

也不知道演的哪出儿童剧。

乔奉天哭笑不得地开了木门,见郑斯琦正门外拧眉立着,把薄外套脱了挂在胳膊上。

“打扰了。”

“不会……”乔奉天侧身让出空隙,又紧跟里的几句,“您别太生气,这事儿其实是我不对,没想着打电话跟您确认一下,枣儿还小您别……”

“放心。”郑斯琦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提步进屋,“我不打她。”

走了两步又回头冲乔奉天笑了一下,“你看我像那样的人么?”

那可说不准。

郑彧听了郑斯琦进屋的动静,真当他是要来提溜着自己的领子兴师问罪要一通劈头盖脸臭骂了,忙把小手搭在小五子的肩上,怯怯地在门框处探出了半了小脑袋探视。

“过来。”

郑斯琦立在客厅,解散了领上的两颗扣,语调不徐不缓,抬手虚指着厨房。

“唔。”郑彧立马就缩了头,连带着小五子的半个身子一起给伸手猛扯了回去。

“还躲?”郑斯琦挑眉,“郑彧我数到三,出不出来你自己看着办。”

“一。”

不出来。

“二。”

还不出来。

“三。”

就是不出来。

“郑彧我跟你说,你听好了,从今天起你就在厨房跟乔叔叔过吧,我每月给你付房租水电,你就别出来了。”说着就弓腰拾起了沙发上的外套,往胳膊上一搭,“我先走了。”

“不不不!一二三一二三!”

郑彧蹭就钻出来了,隔了一米直直立在郑斯琦的面前。深埋着头,噘着嘴,小肉手紧紧攥着衣服的荷叶边儿,“爸爸对不起……”

乔奉天一旁干看着,尴尬的不行,挥挥手让小五子过来自己身边待着,别搁厨房傻愣愣地望着。

“我问你。”郑斯琦推了推眼镜,“你来几天了?”

“三天了……”犹犹豫豫,细细弱弱。

“头发不是语文老师帮你扎的吧?老实说,谁给你扎的?”

“乔叔叔……”抬一根软白的手指比了比乔奉天。

“怎么糊弄小饭桌老师的?”

“说妈妈从国外回来了,带我回家吃饭了……”

郑斯琦听完怔了一刻,低头看郑彧头低得更深,快缩成了嫩粉色的一小团儿。

关于李觅涵的不存在,郑斯琦从来没有给过郑彧一个或是不合乎常理,又或是分分明明冷冷静静的解释。诸如,你的妈妈已经不在人世了,又诸如,你的妈妈正生活在一个没有苦难的天堂呢,从来没说过。从一臂成长到时今一米,郑彧也几乎没问过,只一次两年前幼儿园汇演,还奶声奶气的时候。

爸爸,妈妈呢,别的小朋友的妈妈都来了哦?妈妈说的次数不多,郑彧连这个词的咬字都显得生疏而不自然连贯。

在国外,要等几年哦。

郑斯琦好像只这么随口应了一句,敷衍了事到连他自己都记忆模糊了,郑彧却闷不吭声记到了现在。爱不爱,想不想,父女俩像心有灵犀似的守着一个实则心照不宣的秘密,你不问,我不提。貌似周全谨慎的疼爱实则漏洞斑斑,郑斯琦赫然心疼,内疚,难受,被枣儿瞒着骗着的几分不悦顷刻烟消云散,万分之一都不曾留。

他蹲下来,冲郑彧勾了勾手。郑彧向前挪着步子,又不敢贴郑斯琦太近,只能虚隔着一寸,继续埋头。郑斯琦伸手去抬她圆润润的下巴,摸了一手冰凉凉的泪珠子。

“别哭。”

郑斯琦笑着把她往怀里一揽,“爸爸还没骂你呢,哭什么?”

插不上话,乔奉天就忙拿了一盒面巾纸递过去。

郑斯琦冲他点了下头,抽了两张,揉成一团,低头往郑彧脸上一覆,“为什么不想去小饭桌吃饭?”

郑彧闭着眼睛任郑斯琦小心揩着颊上的泪花,没说话。小五子在一边就替她小声儿解释道,“学校里有人说,爹不疼妈不爱的小孩儿才去小饭桌呢,等他们再长大点,就更不要他们这些小孩儿了。”

乔奉天听了不由得在心里“啧”了句嘴。谁他妈教出来的兔崽子嘴怎么那么欠抽呢。

“那怎么不和爸爸老老实实说?怕爸爸不让你来?”

郑彧睁开眼,眼眶发红疹似的染粉了一圈,鼻头擤发亮,说话都带着饮了雾霭似的浓重鼻音。听着像把浸了水的小长笛。

“因为和爸爸说了,爸爸就会不让我去小饭桌了。然后就会每天中午找时间来接我了,然后就会自己烧饭给我吃了,然后就会耽误工作的。”

贴心可人的话是一套又一套,郑斯琦深知只能信一半儿。

“耽误爸爸的工作是工作,耽误乔叔叔工作就不是工作了?老实说。”

郑彧噘着嘴看了眼郑斯琦,又看了眼乔奉天,低头把脸往眼前人肩窝里一埋,害羞似的嘟囔着。

“因为乔叔叔做饭太好吃了……”

我就知道。

郑斯琦伸手往她胳膊软肉上轻拧了一记,推了下眼镜。

“不管怎么样,以后要说实话,知道吗?”

“恩!”

等郑斯琦站起来对着乔奉天的时候,加起来六张多的俩人都自觉愧疚尴尬。乔奉天心虚自个儿二十九的人了,半点儿心数不长,信了个小萝卜头哄人的话也没想起来打电话给人家长确认一下。

郑斯琦心虚自己忙得心眼儿涨成碗口大,真要不是问了班主任,知道枣儿是跟着同桌一块儿背书包回了,才想起来打个电话给乔奉天问问,回头等闺女给人拐卖去穷乡僻壤绝域殊方了,自个儿还坐电脑跟前没知没觉得呢。

还在家里来了套事后“耍威风”,虚振了父纲。还挺丢人。

“对不起啊。”

“对不起啊。”

俩人极默契地同时开口,音调都在一个频道。不由得对视了一眼,又同时尴尬地偏过了头,一左一右。

“枣儿给你添麻烦了。”郑斯琦说。

乔奉天摇摇头,勾了勾嘴巴,“多一副筷子的事儿,多她省的剩了,挺好的。”

“那我就带她先走了,有空我再——”

“那什么。”

乔奉天打断他,“吃饭吧,吃完饭再走吧。真没事儿,真的真就再添一副筷子的事儿。都做好了,我去端。”

郑斯琦还没说好,他就转身往厨房走。郑斯琦半张了下嘴看着他,乔奉天就在绿油油的花架那儿回了头,给了他一个短促而朗净的微笑。

菠萝酱小排里还添了铁棍山药,煨出了浓郁的蜜糖色,盛在一只半深的敞口陶瓷盘里。另又清炒了一份荷兰豆,嚼着清脆微甜,只搁一撮鸡精提鲜。家里实凑不出一副筷了,乔奉天就咂嘴拿了一长一短的单根拼了临时的一副。碗也是柜底掏出来的,巴掌大的黄陶瓷,印了个偏了色的海绵宝宝。郑斯琦的手掌长而宽,拿着小碗就像捧了个酒盏。

“要不……”郑斯琦推了推眼镜,把不一长的筷子往桌面上轻戳了戳,“要不我还是带枣儿出去吃吧。”

郑彧听了忙默默噘起了嘴。

“别。”乔奉天拦,手往前一递,“不吃就剩了。筷子用不惯给我,你用我这副。”

“没事,勉强顺手……”

小五子和郑彧都老老实实地一边坐了一个。郑彧还在擤着鼻子,举着筷子盯着油亮的小排,余光瞄着郑斯琦,也不敢率先下筷。

郑斯琦先夹了块铁棍山药,放在热腾腾的饭上,焦糖微微拉丝,在米粒上黏出了几根琥珀色的琉璃细线,风吹即断似的剔透纤长。张嘴咬了一口,卷进了嘴巴里咀嚼。

乔奉天的调味一直偏女性。用盐用糖随意却精细,仿佛信手一拈就拈中了想要的克数。他做菜也不倚靠重油,也不依赖重酱,多是些许盐些许糖,就利利亮亮地拔出了食材本身的原始滋味。用的也是时令的东西,虽不掸眼,也纳了四季。

非说得玄乎些,郑斯琦是尝出了一味诚意,一味人情。诚意地把味蕾上的功夫做到极简下的极致,诚意地如把对生活细枝末节的心思炒进了干干净净的一盘佳肴里。熏出十足的人间烟火气。

“怎么样?”乔奉天问。

“……很好吃。”

比利南的教工食堂饭不知好吃了几百倍。

第26章

郑斯琦的自然一科自小学得不好。树就是树,花就是花,何苦分门别类,像温柔对待一个女子一般细细通晓个中习性。少了一点出世而入境的灵性,体悟某样事物的能力也扁平了些,所以关于文学的工作,他也自知自己只能做到教书育人,如今最基础的地步而已。

所谓大家,在旁人不知道的地方,都是开了一枚洞见与欣赏世情的眼睛的。而他自己不行。

郑斯琦立在乔奉天的花架前,伸手小心摸了摸龟背竹的油润的叶片。就这个他还认识些知道些,因为郑寒翁在小院儿里也养了一盆,只是没他的这株这么茁壮蓬勃。

只摸了一下就立刻放手——自己命里克花草,别这么触一下就给枯死了。

乔奉天在厨房洗碗,小五子和郑彧玩儿的正欢。一时不知道该干什么好的郑斯琦,就也跟着进去了。

常开火做饭的厨房是干净不到哪儿去的。即使是手脚再勤的人,也抹不净长年累月层层垒叠的油腻,至多是整齐敞亮。进了厨房,郑斯琦觉得脚下地砖不及客厅的走着那么干爽了,有些黏黏地粘脚。低头一看,才发觉自己没换鞋。

“对不起,刚才没换鞋就进你们家屋子了。”

“拖一下就干净了。”乔奉天回头看了他一眼,又拧开水龙头乐了一记,“你们家枣儿跟你一个样儿,不换鞋不肯进门,还真是你教出来的。”

“我是我姐吼出来,枣儿也是给她姑吓出来的。”

郑斯仪的说教,一代传一代,嘴皮子下面安了永动机,比庙里老和尚念经闹的还准还勤。

“难怪。”乔奉天低着头,手里的碗盘碰在一起叮咛作响,“对了。”

“恩?”郑斯琦又往前走了一步。

“你是怎么知道枣儿是来我家的。”

郑斯琦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看眉毛眼睛。”

乔奉天不知何意,“啊?”

郑斯琦笑了一下,接着说,“我先打了个电话给班主任,她说记着枣儿是跟着他同桌一起出校门的。那孩子我前几天在车里远远见过一次,眉眼和你非常像,就猜到了个大差不差。”

都像两片窄长的浸墨竹叶,带着密密匝匝的纹理在眉骨上贴得平齐;都眼白清澈,眼瞳黑如点漆如同一潭深色水潦。任谁看都觉得印象深刻,都觉得八分相似。

只是要说不同,也有。乔善知岁小,眼下饱满发亮,而乔奉天眼下则薄扫淡青;乔善知憨实,总是松快着眉眼的,而乔奉天不笑的时候,眉眼则总是微微绷着的。

希望他能多笑笑,那样比较好看。

郑斯琦不知道其他人见了乔奉天,是不是也跟他一样,也会有这么多管闲事似的跳脱想法。

乔奉天没接话,郑斯琦就也一同安静立着。小小窄窄的厨房里,只能听见自来水流的轻微动响。

开春的自来水也多半温不到哪儿去,往往比三九天儿的水还要再凉几分。水龙头是老式的,加不了温,就只能拿冷水洗着盘碗,没一会儿就激的指头发红,掌心发白。

按了按清洁露,就挤出了半滴。乔奉天拿起塑料桶晃了晃,才发觉剩的一点底儿昨儿就挤完了。伸手打开顶上的储物柜门去拿新的,可惜瓶子放的靠里,挺难够,就向上踮了踮脚。

手指尖施力一顶,结果把瓶子推倒在了柜里,清洁露就咕噜咕噜滚的更靠里了。得了,这回是蹦着都够不着了。

靠。乔奉天皱眉,我他妈是脑子进水葫芦了把它当牌位似的供那么老高。努嘴琢磨着要不去搬个小马扎来。

“我来拿。”

郑斯琦上前,立在乔奉天的背后,一下贴的颇近,以致他开口说话的时候,乔奉天都能感觉得到他胸腔的微微震动。乔奉天一惊,忙往前挪,顺道缩了一下脖子。

“给。”

郑斯琦身高手长,拿它就跟玩儿似的,眼都不带眨。

乔奉天应声伸手去接。转身的时候,郑斯琦还没来得及往后退开。于是他的鼻尖就一径蹭过了郑斯琦的衬衫,拂过了他带着柔顺剂味道的布料下的肌理。衣服的味道很浅,但还是让乔奉天悸了一下。悸得自己分外尴尬。

“谢谢。”

“顺手的事儿。”郑斯琦推了推眼镜,退开一步,指着乔奉天的手,“你的手。”

乔奉天顺着他的视线往自己指头尖看。

“冻疮在流血,快把手上的水擦干。”

这个算是轻的。两年前利南暴雪,袭来百年不遇的寒流。乔奉天的手元旦前就发了细细密密的小红点儿,元旦几天的客人又应接不暇,忙的不可开交,剪子推子不离手愣是把它冻得流血流脓才觉出了疼。

直到现在,指头缝里还有褪不掉的红印子。

“没事儿没事儿。”乔奉天不在意地揩掉了破口渗出来的血珠子,血和水渍融成了浅色一团,“小事儿。”

“啧。”

郑斯琦把他手腕子轻轻一握,“别什么事儿都当小事儿。家里没药么?”

乔奉天的手腕给捉了个猝不及防。

他和别人不一样,他喜欢男人,他其实不太能处之泰然地面对与同性的肢体接触。尿尿比谁呲得高,同床而眠,勾肩搭背,被抓着手,如果不是熟识,男生看来再惯常不过的事情都会在他心里留在痕迹。乔奉天想先挣开,又不好意思太用力。

“……有,里屋。”

郑斯琦点了点头,不知乔奉天的局促,抓着他的腕子又扯了扯,“走,给你处理一下。”

乔奉天坐在床上,郑斯琦就准备蹲在床下。乔奉天尴尬地要死,盯着他的发旋儿,坐也坐不住,赶忙挪屁股下来陪他一块蹲。郑斯琦看了他一眼,“咱俩非要这么蹲着么?”

乔奉天摸了摸鼻子,皱了皱眉,“那、那你别蹲着,你蹲着我坐不住。”

“行吧。”

郑斯琦抬腰坐在了床上,乔奉天也才老老实实坐了回去。

“我自己来吧。”

“你又不顺手。怎么,尴尬啊?”郑斯琦摆弄着药盒子里的一小瓶碘伏,低着头笑。

乔奉天顿了顿,挑眉,“可不么。”

“别老往韩剧的方向想,往医疗剧的方向想。”

乔奉天突然乐了,“医疗剧里有给人包冻疮的么?”

“肯定有。耳鼻喉的主治大夫花钱还能给你掏耳朵呢。”

郑斯琦四体不勤是真,但真做事也细心得很。他顶了下眼镜,把两只干净的棉签并在一块儿,揩去了破损处的血渍。又把蘸了碘伏的新棉签细细抹在乔奉天的指头上,再来回均匀地涂开。

“不疼吧?”郑斯琦看了他一眼。

乔奉天摇摇头,“不疼,就是有点凉。”

“得亏是碘伏,是酒精就是揪着心的疼了。”郑斯琦把用过的棉签攥了另一只手里,“你知道冻疮为什么一年长就年年长吗?”

乔奉天继续摇头。

“免疫复合物。”

郑斯琦又拧开一只红霉素,挤了一粒黄豆大的透明药膏在自己的指头尖,再以打圈的方式在伤口上抹匀,“冻疮会让局部的组织血管产生一种叫免疫复合物的东西,这种物质不太会被机体吞噬细胞完全吞噬,常常残留于局部的组织血管中,所以形成痼疾长期存在,所以第二年又冷的时候,即局部残存的免疫复合物相互作用,形成局部免疫反应,诱发冻疮,又叫习惯性冻疮。”

乔奉天听得一愣一愣的。他冲郑斯琦大张着俩手,姿势就像是新涂了漂亮的指甲油,要炫耀给他看一样。

“……还真是出医疗剧。”

“都百度上说的。”郑斯琦拿纸擦了擦手,“所以一年四季都要做好保暖,冬天的时候,尽量不要把手套摘下来。”

“那个没用,我手不热,戴多久都捂不热。”

郑斯琦继续说,“那我回头去找电子专业的老师问问,让他们给你改个手套,装个小电池改成电热的那种,像电热毯那样,他们好像会做那种新奇玩意儿。”

乔奉天抬头,“真的啊?有这种东西?”

郑斯琦也抬了头,盯着他眨了眨眼,倏而眼睛一弯笑开了,“我跟你开玩笑瞎说呢你还当真啦?没看出来,你真的还挺天真的。”

“……”

换杜冬何前早一个中指怼你鼻尖儿上了。

郑斯琦把剪短的绷带一圈一圈缠在乔奉天的指头上,裹到透而不薄的程度停下,捻一小截医用胶带牢牢黏在结处。

其实仔细看,乔奉天的手和自己的很像,都是血管蜿蜒微凸皮质之下,指节瘦长而骨骼分明的那种。只是自己的要更宽厚些,红润些。自己的薄茧长在中指,抵着粉笔的那里;对方的厚茧生在虎口,贴着剪刀柄的那里。

“郑老师。”

“恩?”

“枣儿的妈妈是……在国外吗?”乔奉天问。

郑斯琦很自然地实话告诉他,“没有,骗她的。她去世了,五年前吧。”

“……”

乔奉天刚才就猜到了,但是不确定。他接着就没再说话。

有人总以为诸多东西是约定俗成的,是有一套必守的规矩的。伦理也好,人情道德也罢。但往往不身在其位,就不易完全摒弃个人情感与偏执偏见地去平静看待。

单亲父亲。做得好,是理所应该;做得不好,是无能,是不负责,是无担当。自视勘破的考量之下,言行往往是自己的,对错却成了他人口里的。定是会有很多人,擅作主张地认为自己是能高屋建瓴地评上一句话的那一个。

乔奉天看着郑斯琦。

他自己是背光,郑斯琦是正光,于是轮廓明亮清晰。正午的日晖从棱窗涌进,带着暖融融的温度和过曝了的亮度。郑斯琦,从语言,到表情,再到外在的管理,在人前无一不均衡,无一不得体,郑彧也同样。他们都对周遭怀有善意。

能陪伴到这一步,真的很不容易吧。

“你上次送的水龙鱼,很好吃,也很香,我后来和枣儿分了一人一半儿。”处理好了伤口,郑斯琦站起来理了理衣摆处的褶子,把垃圾扔进了床边的垃圾桶里,“那个保鲜盒还在我家,下次我抽时间给你送回来。”

乔奉天搓了搓渐热的手指头,“就让枣儿在我家吃吧,以后。”

郑斯琦停了手里的动作,偏过头冲他笑。

“那怎么能行。”

“真没什么不能行。两个人我也是烧这么多,三个人我也是烧这么多,多她一个不浪费是最好。这样小五子也有人陪着一起玩儿了,何况也不喜欢小饭桌,你在学校也省的惦记着。”

乔奉天挺心疼枣儿的,也挺喜欢这个总爱玩他头发,乐意在他耳边跟他说“喜欢”的小丫头。

他继续说,“还是你觉得,枣儿和我……”到这儿顿了一秒,“和我这种人接触多了,不太好?”

郑斯琦听了这话,就看着他,“其实有些事情,只要你自己不那么认为,别人是不会那么想的,至少我不会。”既不刻意拔高,也没有煞有介事,郑斯琦只是做了一个很平常的陈述句。

乔奉天听完笑了一下。

“但是……”

郑斯琦又不可能心安理得把枣儿这么个骄纵惯了的小包袱交给乔奉天。

“非要表示感谢的话,那就麻烦你带你的朋友以后多来店里理发烫头,多怂恿同事来店里办卡。文眉种睫毛什么的杜冬也会,真的,全仰仗着你打广告了。”

郑斯琦安静听他说完,没辙似的特想笑。

第27章

郑斯琦没拒绝乔奉天的邀请。

一是怕谢拒了,真的会让乔奉天误以为他对他这个人有偏见;二是答应了,他是真的能轻松不少。但拿别人的好意一迳自顾自躲懒,私下里再想想,郑斯琦觉得自己算是十足十的不要脸。

比起郑斯琦的惭愧,郑彧简直乐得要上了天。

她真是喜欢极了这个白白香香的“小哥哥”。为什么有人能做饭那么好吃,为什么有人扎头发能那么好看,还一天一个花样儿不带重?!爸爸为什么不会?爸爸为什么做饭那么难吃?爸爸和“小哥哥”难道不是一个星球生的么?

皮球大的脑袋里盛了不少专黑他爸的想法儿。

郑斯琦坐在书房里,穿着件宽松的灰色薄羊绒卫衣,一只老长的腿支在电脑椅里,下巴搭在膝盖上。手边的杯子里泡了袋挂耳咖啡,檐上徐徐袅袅腾着层薄汽,氤氲开一股咖啡豆的辛香。

郑彧捧了一本数学,站在房门边,伸手凿了凿门框。

“行了别敲了。”郑斯琦冲她招招手,“过来吧。”

郑彧带着点小跑,“爸爸,不会写。”一边说一边把练习册翻了个页,小手指着块儿空白处,“这道题,枣儿真的不会……”

郑彧的成绩算不上多强,中游线晃荡,但至少脑子不笨。郑斯琦也不着急,不太想孩子年纪还小就成天耳提面命的管那么严,多玩儿几年来得及。

他上高一的时候还抽烟喝酒骂打架玩游戏呢,现在不照样儿人前能端一副人模狗样儿。这都是说不准的事儿。

“来。”郑斯琦接过练习册,把郑彧往自己大腿上一抱,“数学是吧,我来给念念。”

郑斯琦把眼镜戴上,低头往册子上凑了凑,“在茫茫的大海上有一艘运货的船……这条船上一共有75头奶牛,34头绵羊……还有菠萝和桃子各20箱请问……船长今年多少岁?”

郑斯琦推了推眼镜。

这都什么鬼?耍人玩儿么?现在小学生题目都是这么个剑走偏锋的路数么?!

“呃……这个……”

郑彧侧过头,挂着满脸求知望着郑斯琦,“爸爸也不会嘛?”

会才有鬼了好吗!

“没,爸爸会,爸爸帮你写。”

郑斯琦拉开抽屉掏出一只钢笔,拧开盖子甩了甩墨,拿笔尖抵着练习册,利落地划拉了一个英文短句。郑彧下巴搭在桌子上,看不大懂意思,就转头努着嘴问他。

“爸爸写的是什么吖?”

“uguess.”很是标准流亮的口音。

意思听不懂,但知道是英语。郑彧便将信将疑,“这是数学题目诶……”

“不怕。”郑彧捏了捏乔奉天今儿给她扎的哪吒似的俩揪揪,让她放宽心,“爸爸保证,老师不会给你批错的。”

这种题目谁当真谁是二傻子。

郑彧解了惑要走,郑斯琦就抱着她不放,“别跑,跟爸爸说说话。”

郑彧好几天没黏他了,就咧着嘴往郑斯琦怀里拱拱,“爸爸想说什么?”

“你说,你这几天老在你小乔叔叔家待着,你觉得,他会喜欢什么东西?”

礼尚往来是人情本分,餐费不太好明着给,乔奉天也一定不会明着收。郑斯琦就想着怎么能婉转迂回,合情合理不逾矩地还他这个颇深的人情——那就只能送东西了。

“花!草!树!”

用你说。

郑斯琦拧了拧她饺子似的绵软耳朵,“那我不能半夜去掘了二环路上的玉兰树送他吧?你搬得动吗?”说完,郑斯琦灵光一闪,打了个响指,嘴角一勾凑到郑彧耳朵边小声道,“你说咱们把爷爷家冰箱上的那盆小叶紫檀端走送给他怎么样?”

是几多年前,老家亲戚送给郑寒翁的六十贺寿礼,品相优良,自带仙风,顶好的一套文玩盆栽。郑斯仪悄悄拍了照给人估了价,回来瞪着眼珠子给郑斯琦悄悄比了四根手指头,活像赚了笔大财。

“那爷爷会打你的!”郑彧拨浪鼓似的摇头。

“行行行,别晃脑袋,爸爸看着晕。”郑斯琦笑着摸了摸鼻子,“何止打啊,隔天就得领我去派出所把户口本上的父子关系那一栏给改了。”

郑斯琦和郑彧就个支着下巴继续想。

“药!”郑彧一拍自己的大腿。

“药?”

郑彧点头,“恩,今天小乔哥哥,不不,小乔叔叔,小乔叔叔手又破了流血了,所以需要药!”

“不是前几天才给他扎过么?”

郑彧眨了眨眼,“因为叔叔说洗碗裹着绷带不方便呀,就哗啦哗啦全拆了。小五子说会继续流血的,他就说没事儿没事儿……然后果然就又流血了……”

“啧。”

郑斯琦把马克杯端到嘴边,咽了口咖啡。

印象里,像他这么喜欢说没事儿的人,郑斯琦没见过几个。没事儿,我没事儿,没别的事儿,潜意识里把这话当成了口头禅。可越是这样的人,越是把有事儿当没事儿,越不表现出一丝弱势来,偶尔的一点异常,偏更能让人如鲠在喉。郑斯琦知道,有的人说没事儿,不一定是真的没事儿,那都已经不叫作遁词了。

那应该是已经越过了他心里真实愿望,成了本能的一种反应了。

这种人,往往有背负。

郑斯琦把眼镜摘下来摆在一边,突然想起在那天在乔奉天的房间里,在他床头柜上,看到了一瓶玻璃盏的熏香。那个味道像加水稀释过一般浅淡,柑橘类的微微酸甜,与靠近乔奉天本人,在鼻尖能嗅到的一丝味道是一样的。

隔天郑彧再去乔奉天家吃午饭,乔奉天的手已经渐渐结痂了。只是不像是变好,倒像是更坏似的微微发肿,就像他自己的那盏小坛里,将将渍好的一串嫩红姜。

等乔奉天把一条蒸好的葱丝鲈鱼端上桌,郑彧变戏法似的从小书包里捧出了一个盒子,小手仔细端着,伸手举到乔奉天眼前。

“怎么了?”

郑彧脆生生道,“爸爸让我给你的。”

乔奉天接过一挑眉,别是一沓伙食费吧。

郑彧走回桌边,小五子端着碗往她跟前一凑,“是什么啊?”

郑彧冲他笑嘻嘻眨了下眼,眼明手快夹了一口嫩白的鱼肚,“是惊喜吧。”

乔奉天坐在沙发上,朝手指头上哈了一口热汽。把盒子仔细拆开,低头一看——里头躺着一根一寸半长的黄铜莲花样的实木香筒,边上附了一盒精致的线香,印了烫金的雪泥鸿爪四字。

乔奉天把线香的盒子拆开,端到鼻尖嗅了一下,非常淡雅芳实。再嗅便是醇厚,如同高大杉木坐落出一片密林,甘凉而有日月之气,第三嗅则有甜味,则有蜜韵。

乔奉天不是香痴,也不大接触这些东西,但只凭眼睛去看,鼻子去闻,就知道这是好东西。他低头看着这么一个小方盒,小声叹了口气,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掏出手机噼里啪啦给郑斯琦发了个短信。

手机号码是上次郑斯琦过来的时候,他留的,再次把这人的名字添进联系名录里,蓦然有一刹失而复得似的欣愉,不可名状,非常微妙。

郑斯琦这边正在教工食堂吃饭,一勺上海青一勺血旺豆腐,咸得郑斯琦连要了三碗西红柿汤。听手机震了,就掏出来查看。

“郑老师,您这东西我不能要,晚上我让枣儿带回去了。”

郑斯琦夹了一筷子米饭进嘴,回复,“别,收着。”

“你这是赔本儿,我一天做一顿饭至多二十块够仨人吃,匀枣儿头上七块钱都不到,你这一盒子东西直接把下半年的都给预定了。”

郑斯琦见他算的清清楚楚,不禁抵着鼻尖低低笑,继续回,“见你屋里有熏香,就心想你应该喜欢,喜欢就收着。”

乔奉天扶额,倚着沙发噼里啪啦按屏,“老房子有蟑螂,我是嫌被子一股樟脑丸味儿我才摆了一个的,我真不讲究这个。”

“那我给都给了。”

“您……您可以把他退了。”

郑斯琦喝了一口汤,回,“这我同事从国外带的,我没花钱,你安心使,我用不上。”

“敢情您是借花献佛。”

郑斯琦又乐,回,“真对不起。你赶紧让枣儿把他带回来给我,我回头自己买一份新的再给你送去,成么?”

“哎我不是那个意思!”

“恩,所以,收着吧。”

这人和怎么和他一开始的人设不太一样……乔奉天盯着手机屏里的对话框,咬了咬手指头。

手机又震了,乔奉天点开一看,还是郑斯琦发来的。

“注意你的手。郑彧回去要总说你流血,下次你可能会直接收到一台快递来的洗碗机。”

乔奉天刚要回,又紧跟来了一条。

“别不好意思,到付。”

乔奉天读完,突然一下破功,捧着手机笑出来声儿,把郑彧和小五子吓了一跳。

郑斯琦吧,好像真的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第28章

郑斯琦赠的线香乔奉天是完全舍不得拿来熏樟脑丸的味儿的。要不得多铺张多奢侈?等他七老八十有个院子养条狗了,每天闲来无事能喝茶逗鸟不操闲心的时候,差不多能玩玩儿这些东西。

这辈子是八成甭想。

乔奉天拉开了卧室的一扇移门柜,把香筒和线香仔仔细细又放回了盒子里,理了理柜里几件换洗的衣服,腾出一个四方大的空隙,把盒子小心摆了进去。

拉上了柜门,乔奉天又忍不住抬手嗅了嗅指尖。很神奇,只那么拿起匣子触了触,指头的肌理纹路里都染了淡淡余韵。不及香本身那样浓郁敞亮,倒香的更委婉,更迂回。

乔奉天低头碾了碾指头上一块莓子似的微凸的红肿,抿了下嘴,把双手揣进了外套柔软的口袋里。

隔周天晴,春和日暖,杏雨梨云。

李荔早早来了店里,心情颇好,欢愉地哼着首跑调跑去了姥姥家的民谣。手脚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似的麻利,替杜冬调好了发尾软化的定型机,又跑去门外路牙子上收拾晾出去的一溜干发巾。

乔奉天正低头帮一个年轻男人推头,瞄了一眼李荔,见她着了一身水红的新衣。双排扣式的短外套,里头压了一件半高领的黑色打底衫,底下是同色的A字裙,脚下一双半高跟。

挺张扬浮气的颜色,胜在面庞俊俏年轻,衣衬佳人。

乔奉天挑眉,玩味看了一眼杜冬,朝她抬了抬下巴,道,“中六合彩了?”

杜冬弓腰,把定型剂一层层覆在客人的发尾,嘴里噙着笑,眼睛也弯成了细细一道儿,“她倒想。”

“你也不对劲儿。”乔奉天盯着他。

“老子正常的要死。”

乔奉天关了电推剪,手往他下巴上一指,瞪他,“你小子在职高考试的时候,一跟我作弊就恨不得脸上挂个‘老子在抄给你看呢’,你别跟我装蒜。”

杜冬心思大,不是能藏住事儿的人。

“嘿嘿。”果然憋不住地扬了扬眉头,咧起了嘴,“你猜呗。”

“你俩等等要去扯证?”乔奉天眼皮抬也不抬地说。

杜冬的勾起嘴角霎时扬到了耳朵根。

乔奉天手下的电推剪不由得一顿,抬起脸怔了一刻,眨了眨眼,上下扫了杜冬一圈儿。

“真的啊?!”

“我俩就先登个记,不办酒。”

理发的客人也像是得了什么值得听一耳朵的消息,俩人都回头玩味地瞅着这个人高马大的光瓢理发师,看他满眼拘不住亮烈笑意。李荔也推了门,把手里的干发巾一条条码齐在胳膊弯里抖抖,在阳光下飞扬出精灵一般细小而缥缈的灰尘。她抬手冲乔奉天”噼啪噼啪”打了两个脆亮的响指。

“咋?”柳叶尖儿似的眉尾飞扬,恃宠而骄似的瞧了眼杜冬,接着冲乔奉天努嘴,“瞧你大惊小怪的样儿,怎么,我一二十五的大姑娘配不上你冬瓜兄弟是咋?”

乔奉天失笑,“我不是那个意思。”,拨了拨刘海,来回又看了笑着的两人俩眼。

只是有点不太敢相信。

“你俩……你俩之前都没提过,突然就……”乔奉天失笑。

杜冬摸了摸脑袋,粗犷如他也局促出了几分腼腆,“也就昨儿,陪她看了个啥啥电影瞅她哭的不得行,晚上就抱着我说想要——”

“草闭嘴!”

李荔张口骂脏,抽了一条咖啡色的干发巾抬手要往他身上抡。乔奉天私心想听他接着讲,就忙伸手去护去挡。见有人撑腰,杜冬便有恃无恐地蹦着往后躲。

“你个二傻子你不许说!”

李荔绕着乔奉天追,杜冬绕着乔奉天躲。乔奉天像是个展翼护崽儿的老母鸡,和李荔脸对脸,眼对眼,又互觉幼稚可笑似的绷不住一口白牙。

“你跑?你再跑!”

杜冬伸头往前一探,单身倒计时,便恶从胆边生,冲她瞪圆了吊梢眼,“敢说害怕别人听是吧?你不让说我还非就想说给别人听听了你说怪不怪?”

杜冬一手搭着乔奉天的左肩,一手勾着他围裙带儿,扯着他作盾似的原地团团转。理发的俩客人倒也不嫌理发师们误了工夫,都透过镜子看猴戏似的笑得起劲儿,有个干脆随嘴吹了个流氓哨。

“她啊,她晚上就抱着我说,她想有个家!哎哟喂疼!”李荔猛一毛巾抽到了杜冬胳膊上,劲儿是真不小,疼的杜冬手直甩,“她说她想给我做饭,哎哟哟,想陪我逛超市,想哎哟靠!想一起养个孩子,想和我一起变老。”

杜冬一气儿说完等死似的僵缩着脖子,看不到,乔奉天却看的无比清楚。李荔的脸庞,此刻正如同暖春时令一般,浅淡的绯色一路从颧骨蔓延到鼻尖,徐缓绽出夭夭桃花。连那总是凌厉的两颗瞳珠里,都浮着层羞赧而无措的漫漫水汽。

春来折枝。乔奉天第一次见李荔抿嘴沉默,却由内至外满溢出一份和柔如水的少女感,一份酥糯如糖的幸福感。

杜冬便不闹了,不嬉笑了。

他从乔奉天的身后伸出一只胳膊,温柔之至地捧住李荔一边染红而微微发烫的脸,用拇指在一小块光洁的皮肤上打圈摩挲。

“行了。”

杜冬往前探出身子,乔奉天巴不得不做这二十瓦的人形灯泡,后撤一步给俩人让出了空间。

杜冬脊背宽阔,总给人能支撑住天地的挺拔与安全。李荔如柳,乍一微微低头倚在杜冬胸前,就像一桨白帆,在日将西暮时悠然驶进了可供长久栖息的避风小港。

“别害羞啊。”杜冬低低笑,也不知道是在笑她,还是笑自己。

他虚捧着她的后脑勺,回头颇无奈地看了眼客人,又看了眼正斜倚着理发椅的乔奉天,“原不是皮厚比地壳吗,要当我老婆了咋还文静起来了?”

“……三天不打你就上房揭瓦。”李荔睨他。

“是是是,咱回去跪主板儿还是跪榴莲,由你。”

李荔给他胸口一拳,杜冬故作吃痛,抿嘴皱眉,见对方不接招儿,又扬起嘴巴笑得灿烂。

乔奉天不禁有些恍然,恍然曾经那样颓丧消极的杜冬,也有如此鲜活饱满,要莹莹发光融进日晖里似的绚烂一刹。

李荔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姑娘。市侩,精明,嘴快心粗,好吃懒做,严格来看其实样样皆沾。他和杜冬的陡然交集,本就超乎乔奉天当初的预料之外。

“你喜欢她什么?”不知出个什么刁诡心态,私下曾这样问过一句。现在想想倒真像是多嘴多舌。

杜冬也是如此这般,含着满目温柔,搔了搔脖子。

“不知道……反正就、就喜欢她呗!喜欢她老是嘚啵嘚啵说话说个不停,喜欢她嘴刁就挑好东西吃,喜欢她……喜欢她笑起来声儿大,喜欢她总是健健康康蹦蹦跳跳,无病无灾的。”接着又抠了抠手指头,不大好意思地继续开口,“喜欢她长得好看。”

乔奉天喜欢人的经验,零,空如白纸。年少无知的好感是蒙翳的,混沌的,颠倒的,分不清根果的。时至此刻,他依然不能万分明白,喜欢一个人,究竟为什么会把他的缺点,也微笑当做可被欣赏的可爱之处。

抑或该是怎样浓郁的喜爱,才能将人从绵绵雨季搡进斑斓花海。能让孤孑了整个青年时期的人,动了遇一人,与一人,牵手走完渺渺一生的心思。

可无论如何,乔奉天都羡慕杜冬。

杜冬经历的不少,失去的东西多了,对于有的,他紧紧抓牢。他既不拐弯,也不踟蹰,想东西总是当下的,而又坦阔的。乔奉天最欣赏他那副爱谁谁的劲儿,又艳羡他把他能抓的,都紧紧抓到了。

乔奉天替客人刷上了最后一遍定型剂,侧头瞥了杜冬一眼,成心是想坏一坏他俩的气氛正好。

“洗手作人夫了,不考虑去植个发啊?回头你丈母娘上一露面儿,人亲戚当李荔从少林寺讨回来个对象呢。”

“哎滚!”杜冬揽着咯咯直乐的李荔,生给气笑了场,“你大爷的损人比谁都厉害!”

乔奉天踮脚调试着烫发仪,“真心话,不蒙你。”

杜冬拱拱手,“您真会惦记人。”

乔奉天笑着说,“跟我还客气。”

杜冬和李荔后来领回来的结婚证,小小两张,不及巴掌大。李荔相美,杜冬相恶,并肩微笑倒还真的分外和谐。只这么两册,印的是夫与妻,是法律意义上的伴侣,是祈愿相携一世的爱人。

乔奉天拿指头摩挲艳红封皮上的三个字,一时盯着看得深了,怔怔了良久。最后掏出手机,咔嚓拍了一张照,难得发了一条朋友圈,也是无字无句。

何前第一个点赞,并随手评论。

“小爷我也快了。”

乔奉天傍晚查收了消息,紧紧瞪着那六个字,竟一时不明白何前的意思。

第29章

何前和乔奉天约在了holymountain,晚十点。

里头虽不冷清,也不喧嚣,人人都像划了独处的一个隐形避魔之圈。乔奉天在收银台登记了会员号,在昏黄的灯光下环视吧场两圈,才见到落坐在拐角的何前。他大约是刚刚加班完了,身上还是西装领带,拎了个皮质公文包,襟前别着的一块小小的胸牌也没来得及摘。

只这么掸眼看,谁又能看出他的与人不同。

“酒?咖啡?”何前抻了抻胳膊,伸手拈去了乔奉天发顶上的两片粉白的花瓣,“什么玩意儿?”

“咖啡吧。”乔奉天望了一眼,“花吧,路上的,风吹下来的。”

富虹路的桃花开成了茂盛一片。市政在前年掘去了植在四岔路口的五棵高大而位置尴尬的法国梧桐,换成了十几株清挺的小花粉瓣碧桃。花枝生有褐斑,花瓣则白粉之中带有红丝。

市民都不大看好市政这画蛇添足的一举,想着挺好挺漂亮的的植物,偏要栽这儿安家落户,挨着嘈杂市声,挨着浑浊空气,和人一样不顺心不顺气儿,能有几年好活头?保不齐花苞子都来不及打,就得殒了命。

可事实总出乎人的预料。十几株碧桃安安静静的隔年开满枝头,富虹路的满眼浓翠里陡然添了红色。不争不抢地就成了低调的小景。

晚风吹落了凋敝打卷儿的,有偷偷两片看上了乔奉天,跟着他再瞧了瞧利南的他处。

何前给乔奉天要了杯榛果拿铁,伸手把花瓣搁进了面前的百家地里,看它浮在石榴红的酒汁上,带着吊灯反射出的亮光。何前歪在卡座的沙发里冲乔奉天笑,“怎么样,有情趣不?”

乔奉天挪开脸,“又沾泥又沾灰,你也真不讲究。”

何前嬉皮笑脸地解开了领带搁在了一边,又急躁地抠开了领口工整系着的两粒扣,“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你爱怎么说怎么说吧。”

何前把手弄搭在额上,瞅着乔奉天笑,“你就是看不开没情趣才光棍到现在你信不?”

“你有你有。”乔奉天敷衍点头,懒得搭理。他打了个利落响指,“今儿叫我出来就为告诉我这个是吧?”

何前嘿嘿咧嘴,“一部分,一部分。”

何前的单位公务繁忙,乔奉天的生意也不轻松,俩人不常聚。档期太慢既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他俩不想总见着对方,然后在彼此身上照镜子似的看到类似的自己。有什么事儿,一个电话也就够了。

何前没兴趣知道乔奉天整日比他还朝九晚五的头上功夫;乔奉天也不愿对何前的私下生活多置评论。到底不一样的心性,到底是隔了一层。

乔奉天用指尖摩抚着咖啡杯的杯沿,滑腻的瓷质在手里摩擦出“滋滋”的细响。何前坐在对面,只这么直直望着自己。何前天生眼角下垂,看起来温柔和煦,皮相分外讨巧吃香;但如若嘴角不勾,自带弧形的眼睛看着又像是讥诮。

总觉得要说什么重要的事儿,但是好还是坏,乔奉天不敢说。

“别这么看着我成不。”乔奉天失笑,“有屁快放,你要借钱直说。”

何前眼珠一转,低了下头。倏而又仰脸,挂着笑意往前一探,话说的小声小气儿,那样子极像是在炫耀,“我交女朋友了。”

乔奉天坐直了。

“父母都见了,可能快结婚了。”

乔奉天不仅直了,还僵了。

“你少他妈开玩笑!”乔奉天停顿下来消化了会儿,端着被子抿了口咖啡,吞得快了,烫的他皱了皱眉,“就你?前后把不住一天门儿的,我信你上月潭寺受戒出家我都不信你能结婚。”

乔奉天嘲起何前素来生冷不忌,荤素不拘,“……别是和男的结婚吧?”

那你也太前卫了,也算从柜里一脚迈到改革开放了。

何前听了没说话。他倚回沙发背,伸手在公文包里一阵摩挲。乔奉天以为他要抽烟,便纯当他刚刚是开了个没品的玩笑,结果看他拿出自己的手机,低头按了两下,调出了一张照片。

“女的,不骗你。”

何前把手机往乔奉天眼前一立——普普通通的齐头帘的姑娘,藏了半张脸在何前的肩后,正和他牢牢牵着手。恩爱不疑的模样看得乔奉天违和异常,汗毛顿竖,皱眉往后撤。

“你找的形婚对象?”乔奉天猜。

“屁。”何前低头按灭了屏,“人正经姑娘,第一次谈恋爱,纯的很。”

“啪”

乔奉天把目光移向了落地窗外,紧紧盯着丽枫广场中央高大的金属雕塑,盯着梢上那一串流潋的灯火。他不自觉地一巴掌拍在了台案上,令金属拌勺碰得瓷杯叮咛作响。

何前又笑嘻嘻地去按他,“哎你激动行不……”

“你是人渣么?”

乔奉天直截了当地说了,语气算不咸不淡,并不很义愤填膺。何前听完愣了一记,支颐着下巴,玩味地用手指指了指自己,转脸又点着头笑了。

“是,是,我承认我是。”

何前皱着眉头,手穿进发里,把稍长的额发往后捋,“我没办法。”

“我怕了。”

吧里的一首叫不上名的小众的悠扬情歌正放到结尾收束的时候,音响换歌的短短间隙异常安静,静的仿佛所有人都只在呼吸,不言不语。乔奉天看了看何前,看了看咖啡,到最后还是看向窗外,看利南人建在夜色里的林立高楼。

他自然知道何前怕的是什么,畏的是什么,惶恐的是什么。他能百分之八十地切身领会何前的迷惘无措,颈上勒弦似的辗转难平,不安刺痛。

但乔奉天最恶的,最不愿的,还是把自己注定要背负的东西交给别人去承受。何前在骗人在骗婚,这个事实分分明明不疑有他。所以无论他的境况有多进退维谷,乔奉天都不能报以万分之一的认同。

哪怕是事态之下,这样的事情如今多不胜举。

“为什么啊?”乔奉天甚是不能理解,他的眉宇间赫然皱出一个小小的“川”字,说着说着又不明所以地笑了,“你为什么啊?你不是浪么?你不是放飞自我么?你不是不……不急着,不急着走回头路吗?你为什么突然……”

你为什么做一个毫无根据的决定,擅自蒙蔽他人的双眼,肆意篡改别人的人生。

holymoutain的歌单“洞贯古今”似的囊概全面。刚是一首古早爵士,这首便是颇有科技感的电子音乐。音调闲息宁静,予客一些类似自然的浩渺平静。

乔奉天焦躁地仰头灌空了咖啡,心脏不由得砰砰直跳。

“要说为什么的话。”何前笑起来,眼角垂得更深,“好像还是因为你。”

乔奉天一怔,听了个笑话似的直视何前。

因为我?我让你去装直男勾搭女人?我让你去骗婚?我让你去把个不相干的人往一辈子的火坑里推?

放你娘的屁。

“你过年的时候,去了月潭寺吧?和一个个子高高戴眼镜男人?”

何前说的笃定,笃定里又含着一层隐隐笑意。像是把这件事说的清清白白,再把乔奉天也牵扯进了这个事情的起因经过里,他能得一丝被救赎的畅快。

何前弹了一下盛着百家地的玻璃高脚杯,“村东李主任家的闺女看见了,回来兜着张破垃圾袋的大嘴的吧啦吧啦给你底儿露个精光。”

乔奉天眯了下眼睛。

“她们说。”何前话里的笑意更浓,眉毛飞扬,像是在给乔奉天复述一场精妙绝伦的好戏,“说乔家二崽子乔小兔爷厉害了能耐了,找个捅屁股的人都比原先强了,比那三魂七魄少了一半儿的那个阴测测的支教老师好多了吧?可以啊,当真是狐狸养的小娼货屄养的狗屁破烂.货,我当怎么生那么白净呢,合着是就靠吃男人那活儿啊,哎哟我真可开了眼。”

乔奉天的脸色肉眼可见的由红转白,嘴巴张张想说什么,又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什么也说不出。又像是被抠通了一块,往里呼呼灌着凉飕飕的冷风。

难过已经不难过了,气也已经气不动了。只觉出心里愧疚,愧疚他误把郑斯琦拖下了泥池,让他平白无辜遭了这一盆兜头的脏水。

乔奉天摸了摸鼻子,耷拉下眼皮,绷紧着嘴角歪了歪脑袋,“所以呢?你结婚跟我有什么关系?”

何前一瞬间有些莫名的懆急,他懊恼似的低头狠拍了一下桌子。

“我阿妈听了一耳朵闲话,回来就抓着我跟我说你有病你脏得很,让我在利南离你远点儿。”他顿了顿,咽了口唾沫,“……我说您甭管我,我自己的交际我自有安排,她就不高兴,就骂我,就教训我,就连我这么些年不求上进不找女朋友的事儿全翻出来数落了个遍。”何前自嘲地抿嘴一笑。

“后来,我阿爸蹲在一边抽烟,他把烟头往地上一按,他说,前子啊,你啊。“何前抬眼,深深地盯着乔奉天,”别和乔家二崽子是一条路上的货吧?”

乔奉天心里“咯噔”一下。

“你怎么说?”

“我?我咋说?我就笑呗,我说怎么可能你们都几把瞎想什么呢,我说我他妈这辈子都不可能干跟你这样儿恶心得人隔夜饭都往外冒的腌臜事儿。结果我越是矢口否认满口脏话把你骂的狗屎都不是,我阿爸看我就越质疑,我就越心虚,我就越害怕……”

何前搓了搓后颈子笑了起来,“真的,一身的白毛汗,我从来……我从来没见过我爸那个眼神,从来没有。我觉得我上一秒承认,他下一秒就能抄家里的柴刀砍我脖子上。”

乔奉天出门穿了件米色的圆领毛衣,隐现着能盛水似的深凹的锁骨。衣服针脚细密,衣筒宽大,显得人单薄瘦削,清减一把,在松垮垮的襟里四下晃荡。坐在椅子上,他也平白生出凉意,如同开闸泄水,不可遏制地回想起许多他层层叠叠压在心底的愁绪。

“奉天。”

何前的声音闷闷的,像从一个密闭逼仄的遥远空间絮絮传来。

“在郎溪我还有个阿妹,他还没嫁人,他们还都指望着我这个在城里出息了的儿子。我不能说我真的不能说。我不是什么善人好人我他妈就是个利己不利人的傻.逼混蛋!我要我自己好过,我要我阿爸阿妈和阿妹在郎溪好过,我他妈减寿短命下地狱我不在乎,我什么我都不在乎!”

他抬起头,“你脸上,那个疤。”

乔奉天木然地看他指指自己的腮角。

“你当年一头跳进清池,捞上来的时候就剩了一口气儿还磕了一脸血,全村人都去看了……可你知道不?你跳下去以后的大半年里,都没有人再去那儿洗过衣服,谁都不让自己孩子往水边儿沾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何前凑得很近,像怕乔奉天听不清他的话。

“因为他们嫌水脏。”

“你决绝有什么用?恩?他们能怕么?”

“我告诉你,只要你有口气儿,有些人就有一千种一万种的法子,让你这辈子,都不好过。”

第30章

乔奉天读过《围城》,在职高图书馆。里头有这么一句,他记了很久。

钱钟书先生说,“流言这东西,比流感蔓延的速度更快,比流星所蕴含的能量更巨大,比流氓更具有恶意,比流产更能让人心力憔悴。”

读到时,乔奉天几乎怔了。这是他第一次真切意识到,语言与文字是触人于无形的,是可以直指人心的。于他人言,这是句鞭辟入里的醒世箴言;于乔奉天,这是他切肤之痛。

那年他初三,他和章老师的事儿,被不期而至视寻的老校长和系主任抓了个正着。老校长面容铁青地沉默不语,系主任却气急败坏地要把他俩贴上门口的大字报。

系主任是个有文化的中年人,满口的三令五申,人性道义,既迂腐也顽固。人算是读书读到胡同巷子、犄角旮旯里的高级知识分子,用所谓知识当一把镊子,把自己从世俗常情的人堆里区分出来。

师生不伦,无视人常!品性不端,颠倒阴阳!侮辱校园,大行淫亵!开除,退学!炉上座着的水慢吞吞地煮开了,铝壶正发出吱吱的啸响。

乔奉天十六岁,赤身怔怔揪着裤子翻身下床,跌跌撞撞地趔趄向墙根,战栗着面对教工宿舍清灰的承重墙,把系主任愤慨地列的他的一条条“罪状”,听得清清楚楚。即使男青年惶惶地挣扎起身沉默地把他护在背后,他依旧能觉出系主任的如匕的指头,直直抵着自己已经蒙了汗的,酥软了的瘦削脊梁。

迅疾之间,事情变得人尽皆知。小小的郎溪中学在哗然之下掀起波涛。连带着整个乔家上下,成了人们口里轻蔑提起的谈资笑话,漫天地嗡嗡作响。

男青年踟蹰着不置一词。不等乔奉天说出个子午寅卯,便不做任何解释地,独自慌不择路地匆匆逃避回了利南。从此音讯俱杏,徒留乔奉天一个人成了最后的众矢之的。

被勒令休学的他,哪怕是顺着墙根低头去买一个东西,都能沾回来满身的明嘲暗讽,揶揄戏弄。

有些东西记不清了,当然也可能是乔奉天选择性的去忘记了。他现在还能清晰记得的,是林双玉永无休止的巴掌和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左耳进右耳出,口不择言的难听话。

“你喜欢男的?!你是变态么?!你才多大啊就脑瓜子出问题?!”

“你一点都不像我,你最像你阿爸,你阿爸是不也跟你一样?你阿哥呢?!”

“你心怎么这么脏?!这些人都是身上有病,脑子有病的!你不能跟他们一样的!畜生!”

“你为什么早不说?!为什么骗我把你生下来,骗我把你养大?!”

为什么骗我把你生下来。

为什么骗我把你养大。

彼时的乔奉天,惶惑害怕,羞耻惭愧,只长到更大一些,才似乎能理解到个中根底。

因为性向问题得不到认同,他以往的所有成绩,所有的懂事顺从,他还未展开的往后的人生,乃至他诞生在这个世上的理由,都可以被全盘否定,只给挂上一个恶心变态,不配为人的帽子。这也不是一件你跪下道歉,就可以完全闭口不提的罪过。

而最能把你厌到肺腑,狠狠朝心口上捅刀子的那个人,还得是你最亲最爱,你自以为会抱着你,安慰你,告诉你不怕,一切都有她在的亲妈。

那段时光像醺坏了,走的飘摇不定混沌不醒。跳进清池是一刹之间不做任何瞻前顾后的闪念。都以为乔奉天那是是想自杀,但其实不是。他是年少冲动,是乍然脚痒,是想着跳下去试试看看。

清池是引得鹿耳山上的泉水,在村边凿的一方素净的小池。水质朗净清凛,不染尘埃。可惜池底嶙峋乱石是看不见的。跳下去的时候也是隆冬,冰凉的泉水涌进鼻腔,瞬间没顶,乱石割得自己头破血流,撞得自己耳鸣目眩。

他不是想死,但也不想这么活。

被人扯着衣领捞上来的时候,青天白日只来得及看一眼,就被眼皮上渗下来的血水染成了殷红一幕。他断断续续听着霎时围起来的人群的纷纷议论,缩成小小一团,趴在冰凉湿滑的青石板上急急喘息。像渔民惊异地打了一尾会眨眼的游鱼。

他还记得乔梁是几乎是用头撞开他人飞身过来的,只看了一眼,就“噗通”跪倒在地上,抱着自己哀恸大哭。

声音之大,之苍怆,震得乔奉天又冷又痛的想睡一会儿,也睡不下。

何前又要了一杯金菲士。他摸了摸后颈,指了指乔奉天背后的一桌。

“你看那个男的,白了一半的头发。”

乔奉天抽脱令人不愉悦的思绪,先是一愣,继而转过去,顺着他的指尖方向看去。

吧台正坐了个头发妥帖,西装笔挺的男人。言行谈吐只这么去看,都觉得优雅有礼,分为温文。台上摆了两杯酒,他正在和一个年轻的笑眼男子交谈甚欢,一轻轻抿嘴,脸上就漾出两道括弧似的细痕“他是利工大学的生科教授。他从来不和三十岁以上的男人的睡觉。”何前絮絮开口,“他的女儿年底就要结婚了,他的小儿子,明年也就要从加拿大回国了……如果我不说,你能看出来他是什么样的人么?”

乔奉天摇头,不再去看那个人。

“……都一样,坐这儿的人都一样,就你不一样。”

他把手机紧紧攥在手里,“我不告诉她不行么?我就算不怎么爱她,但我也一直会疼她护她让她高高兴兴的,只要我不说,她也不会受伤不是么?我这么做……也不行么?”

何前喝了一口金菲士,也不知道是在问乔奉天,还是在问自己。

乔奉天没回答他的问题,敲了敲桌面,“她叫什么?”

“啊?”

“我说这个姑娘。”

“哦!梁誉,比我小一岁。”何前笑着抬头看他,目光倏而发亮,听他问她的姓名,意外误以为乔奉天认同了自己的想法,“我们要是年底结婚,我想请你帮她化妆。”

乔奉天却又摇头。

“份子钱我给,但婚礼我绝对不会去的。”何前的笑容霎时僵在嘴角,乔奉天则视若无睹,“骗婚就是骗婚,你知道就行,别给自己找那么多理由,你心不安一辈子,都是你该的,都是你选的。”

“我谁都不说这个你放心。”乔奉天扯了扯衣领,撑着台面起身,“你自己想好就行。太晚了,我就先回了。”

他不想再像吕知春那样,自以为是地干涉别人的人生了。于是转身想走,何前又把他叫住了。

“奉天。”

乔奉天转头,见何前也起了身,正意味不明地看着他。他的口腔在动,像是有满腹的话想说,想诉,想吐露,但嘴唇却始终牢牢抿着。

最后,还是启了一道小缝,“……挺对不起,今晚说了那么多你不想提的。”

乔奉天沉默了两秒,接着摆摆手。

“没事儿。”顿了两秒又说,“……你少喝,明天还要上班吧?”

晚风带暖,吹来法国梧桐的细小绒絮。

乔奉天漫无目的的在市中溜达了几圈。保利地产在丽枫广场附近的利南市立展望台,与人和资办了宇宙星系的主题春季灯光展,听说是十点过后,免费对全市开放。乔奉天踱步经过那儿,想起来了,也没进想着要上去瞅瞅。

利南的天穹是青灰而蒙着一层雾色的,许久见不到星辰。倒是郎溪,要么一抹天青,要么满目黛蓝。星星在那儿,从不吝于昭示它的萤虫一般清澈奇异的美貌。

要说离家那么久,除了父母兄弟乔奉天还怀念郎溪的什么。

那也就只有那一天的繁星了。

回家时挂钟已经过指过了午夜,他倒头就睡,做了一夜混沌迷乱的梦。隔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

杜冬的家乡还有两个来往颇亲的姨娘。他观念保守传统,娶了新媳,一定要尽快领家给亲人们看看。于是一早就和李荔去了客运总站,理发店今天就歇业一天,乔奉天也难得得了个清闲周末。

周末不用替小五子准备午饭,他也就能慢条斯理地整理家务。

他站上柜台拆了卧室的窗帘,从柜子里找了一套青色滚白边的新帘挂上,顺手掸干净了窗棱上的薄灰;柜里屯了两套冬天的羽绒大衣和羊绒毛衣没洗,也舍不得送干洗店,就泡了满满一盆,在阳台蹲着用手轻轻揉了一下午,把领口搓的雪亮。

所有的盆栽都得定时晒太阳,乔奉天就把他们按高矮个头一盆盆的码好在阳台,大敞开木窗;花架上落了不少枯叶黄土,他就举个小笤帚小簸箕仔仔细细扫个干净,末了又拧了一个掺了香氛剂的湿帕,无一处不落地擦得清爽。

洗好的衣服一挂上就挤满了窄小的阳台,拧不太干的水珠子噼里啪啦的往下落,浸潮了水泥地。乔奉天怕生霉生菌,就拿来个小铁盆,接在衣摆下。

洗的腰痛,乔奉天就伸着胳膊抻了抻,接着倒头卧在松软温煦的床里,半合着眼皮,让阳光枕在膝上。他一边浅浅呼吸,一边听水滴直坠,撞上圆圆盆底,滴答叮咚,清灵作响。

忙的时候想闲,闲的时候想着不如忙,忙起来不至乱想。乔奉天生活在这样周而复始的矛盾之中,把自己密密匝匝的心事全部牢牢缝进有关生计的琐事里。

傍晚才觉出了饿,开火做了一份酱油炒饭,就着一档鸡飞狗跳的央视综艺,一碟切碎的青豆角,一口一口地慢吞吞吃了半碗。剩下的封了保鲜膜放进冰箱里,还能凑和一顿。

看窗外日头未尽,乔奉天就把下午翻出来的一条没用过的蚕丝夏凉被纳进了一个手提袋里,换鞋换衣,关灯锁门,去了乔梁和小五子租住的陶冲湖。

作者有话要说:

生活不易也要目视前方。

第31章

不过一两月,乔梁就在楼梯道里堆满了杂物。旧期的报纸,拆开压平的瓦楞纸箱,丁零当啷的易拉罐和几盆枯死了的绿株。满满挤了一堆,瘦小如乔奉天,上楼都得侧一下.身。

乔奉天来给大哥送一床夏凉被。被子轻薄舒服,贴身又不捂汗,是乔奉天在银行办业务时银行送的一套。桃粉的颜色,显轻佻了些,乔奉天平时也用不到,就顺手捎来了。

来之前没和来得及和乔梁说。乔奉天记着他是周六调休。

乔奉天在门口直直立着,按了好几声门铃也没听有人来开门儿。

“不会不在吧……”乔奉跺了跺脚,皱眉嘟囔,又按了下门铃。

铁门里这才听有细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谁?”

孩子的清凉童音,来应门的是乔善知。

“我,小五子,你小叔。”

“哎!”小五子响亮亮地喊了一嗓,带着笑音,“小叔等等,小五子给你开门。”

小五子伸手,“咔哒”拧开了门锁,看见乔奉天,乌漆漆地眼珠子都瞬间亮了,“小叔怎么来了?”

乔奉天摸摸他的头,一贴上他的头皮,就见他眯着眼睛一缩脖子,于是没忍住笑了。

“又冰到你了?”乔奉天收回手,“那小叔不摸了。”

小五子摇摇头,“没关系没关系,我给小叔倒杯水。”

乔梁是个手脚很勤的人。和乔奉天一样,只一个人,也能把家里整理的干净敞亮。新所也好,旧居也罢,都不妨碍他想好好生活下去的心思。只是乔梁行为处事更男性,不能将每一样细致之处做到最优。

就像餐桌,乔奉天和乔梁都能擦得干净整洁,但乔奉天还会在上面摆上一瓶花。

“你爸呢?不在家吗?就你一个人?”

乔奉天进去把手提袋放在茶几上,来来回回转了几圈,除了小五子,没见有半个人影。

“爸爸不在。”小五子专注端着一个盛了热水的瓷杯,小心着脚下的步子,把东西往乔奉天手心稳稳一放,“下午就出去了呀,说和工友出去有事了。”

乔奉天弓腰把水杯往茶几上一搁,不可置信地挑了下眉,“就留你一个待到现在?”他偏头一看,天早黑了个彻底,窗外的昏黄灯火和霓虹流潋成璀璨一片。

小五子眨眨眼,如实点头。

“晚饭呢?”

“阿爸做好的,在微波炉热一下就行的……”

“真行。”乔奉天不满地环臂一拧眉,上下瞅着小五子,“你们家亲老子心真大。”

乔奉天把夏凉被拿进乔梁的卧室。乔奉天给乔梁租的这间房是双卧室,中间隔了个小走廊,不挨着。哪知道小五子刚到市里,实不习惯一个人睡觉,没辙只能在乔梁的卧室里另支了一张小床。床边摆了个四方的木头书桌,挨窗。

那盏台灯是乔奉天在书店替小五子的买的,导购舌灿莲花,说是护眼养眼又省电节能,愣是把盏灯夸得天花乱坠,唬人唬得乔奉天脑仁子疼。乔梁本想摆手走人,可乔奉天低头一看小五子一脸不舍,送走父子俩之后转道又去把灯给买下了。

乔奉天伸手摸了摸桥梁的床铺,又往下按了按。只垫了一层絮,干燥板实,但也柔软不到哪儿去。

下次再带床新被絮来吧,家里还有套余裕的。乔奉天坐在床上,手掌抵着床铺,仰头望着天花板上的那盏吸顶灯,短短叹了一口气。

他挺失望的。

其实,来给乔梁送夏凉被是虚,想来看看他哥是真。

何前的事儿弄得他心绪杂草丛似的一团,乱蓬蓬的,割不断理还乱。那份感觉不可名状,既不像悲伤,也不像迷惘,倒更像是一份焦郁掺着些惴惴不安。像梦里,迷蒙间看有人影人囿于水岛中央,便着急跺脚地企图呼喊施救,只原地转圈,四下环顾才发现,自己周遭也皆是水潦漫漫,也被困得不得动弹。

他生活在利南,总缺失这样一份安全感。小的时候是牵着阿妈,挨着阿爸,才觉得心里的细小缝隙填的满满;长大些,只有看着乔梁高大宽阔的背影与他包纳温柔的笑意,方才觉出踏实舒畅。

他对大哥的依赖,有时自觉已经超出了常情。像是把对方当成了剥脱出另一半灵肉的自己,如果对方能过得顺心顺意,那就宛然达到了他百分之五十的人生价值的实现。

乔奉天也始终笃定相信,如果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一个人还希望他活得自由自在,那个人就只可能是乔梁。

乔奉天用力攥了攥身下的床絮。

小五子给乔奉天剥了个脐橙,白络都拿手细细拈去了,用水果刀破了八瓣,给盛进个干净的小塑料盘里,端进了房间。

“小叔,吃橙子吧。”

乔奉天回身,抬腰直起了上半身。拣了盘子里的一瓣小的递进嘴里,“两天没见就觉着你又长了。”又挑了个大的往小五子嘴巴送,“张嘴,这个特甜。”

小五子扭扭捏捏地长了嘴巴,“没有长吧……”

“一米二早就超了吧?”

“恩,再一点点就能到一米三了。”小五子低头小小,用手揩去了嘴角的酸甜果汁。

“不得了。”乔奉天比划了个小马扎的高度,“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爸搁我旁边蹦起来都能踩着我脑袋。”

小五子知道他是夸张,“阿爸像爷爷,小叔随奶奶。”

乔奉天一滞。

确实,林双玉年轻时候不高,但的确生的眉眼浓重,白净瘦小。只单看面庞,母子俩分外想像。

小五子在对面突然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往乔奉天边上一凑。

乔奉天任他过来紧紧贴着自己的手臂,偏过头问他,“怎么了?”

小五子低头抠着手指头,不说话。

“有什么事儿不好意思说么?”乔奉天低头去找他深埋的下巴,“有想吃的东西?你说,小叔周一给你做。”

小五子拨浪鼓似的摇头,飞快看了他一眼,又迅疾收回了探问的视线。

乔奉天伸着凉凉的手指去勾他的鼻子尖了,一字一句地温柔告诉他,“男孩子要大方一点,有什么事就说,没事的。”

难不成喜欢上学校哪个小姑娘了?

郑彧?

“我想让……想让……想让小叔……”

乔奉天听着他挤药膏似的仨字儿仨字儿往外蹦。也不着急,耐心等着,伸手挑橙子瓣儿往嘴里送。

“想让小叔陪我去运动会。”

乔奉天嘴里咀嚼的动作一停,问,“运动会?”

小五子咧了下嘴,摸了摸后脑勺,“……恩,春季运动会。老师让我们带上家长一起参加,但是阿爸要工作,我、我不敢说……”

“你支支吾吾半天就这事儿?”乔奉天啼笑皆非。

小五子点头,把衣摆绞成了串儿麻花,“因为、因为小叔你和阿爸都、都很忙啊……”

乔奉天没说话。

这孩子的顺从和懂事是刻在骨子里的。乔奉天既高兴他如此平定温和,有礼而知进退;有时候又忧愁,忧愁他自小就要被揉搓摔打捏的平滑光正不留一丝反骨。怕他长大了,意识自己家庭缺失,不被生母所爱,以致连大胆去支配自己人生的勇气也没有。

乔奉天捏捏他颇有些结实的胳膊,往上提了提他微微塌着的肩。

“放心,小叔肯定去。”

从陶冲湖回铁四局,要经过市中步行街那段儿。利南在修地铁五号线,城规七点一过已经准时封了路。乔奉天给挡了个措手不及,没辙,掉头绕路,从广视天桥上走。

广视天桥的前身是倚龙桥,念出来满口金庸味儿,历史悠久。曾经无名文人的几笔小序里,写它原是青砖灰瓦,两岸一列长柳。可再沛然的街景,也敌不过今天市政城规轻飘飘的一纸改令。都免不掉要剥脱陈旧,变成钢筋水泥的庞大结构。

天桥上风大,灯亮,低头就能瞧见脚下川流不息的璀璨车水。远眺前方,是总不完工封顶的广视大厦,高高矗立在夜色中的橘色塔吊仍在叮当作响,加班加点的旋转工作。

乔奉天把帽子兜上头,突然发现这几年,利南市一直在马不停蹄地修修建建。

东敲一锤西敲一棒的,迫不及待地昭彰自己企图领先时代革新迅疾脚步的那点儿心思。但又拖拖拉拉反反复复,原地打转不说,还把个小小故城抠的千疮百孔。

乔奉天扶着围栏,觉得很多世情都有事实可依。人有时候也是这样,越是想往前走,偏就越是脚步黏重,停滞不前。

郑斯琦刚从郑寒翁家回来。

郑寒翁太久没见亲亲宝贝大孙女儿,乐得颠颠,精心煨了一大锅酥烂的红烧鸡爪,让这丫头就着电视闷头啃掉一大盆,骨头垒成了座小山。等郑斯琦告诉他郑彧过两天要参加利南附小的春季校运会,老爷子又二话不说拉着她去商场挑了双不便宜的运动鞋。

嫩粉的颜色,粘了俩脚丫子大的蝴蝶结。给郑彧乐得见牙不见眼。

郑斯琦看了直皱眉。讲实话,他就不信穿着这玩意儿能跑步?怕绊不死自己个儿是怎么的?

“你别老那么糟践您退休工资。”郑斯琦在厨房里戳他爸,“您留着自己娶老婆。”

老爷子眼镜一推,巴掌一扬,“关你臭小子屁事儿,说的就跟你有老婆似的!我不提你小子还自己找上门来了?!”

“得得得。”郑斯琦手一按,“爸您当我没说。”

郑彧坐在后座儿一路哼着小曲儿,晃荡着两条腿。郑斯琦从后视镜里,看她嘴边儿还沾着吃鸡爪儿没揩净的酱油,像个偷吃餍足的狸猫崽。

“呐。”郑斯琦抽了两张面纸往后递,“擦擦嘴,小馋鬼。”

郑彧脸往前凑,合着眼,“爸爸帮我擦。”

“少来,自己擦。”

“哼。”郑彧噘嘴,“小乔叔叔都会帮我擦……”

得,半路杀个乔奉天截胡,自己在小妮子心里这地位堪忧。

郑斯琦偷笑,“爸爸要开车,爸爸没手。”

“看!小乔叔叔!”

郑彧突然伸手指着前窗,望着广视天桥的东南一角。郑斯琦听了一挑眉,顺着郑彧手指尖的方向看去。的确是个削瘦人影伫立在桥边,虽不大能看得清明,但紫红的头发却被晚风吹得蓬起。

只一眼,车子就快速驶过了天桥。郑彧忙转身趴着后窗去看。

郑斯琦笑着夸郑彧,“眼比谁都尖。”

“嘿嘿。”

“还‘嘿嘿’咧,都是吃菜转盯着盘里肉拣给练出来的吧?”

郑彧皱着鼻子转过头,“你讨厌!你不许说!”

“好好好,我不说。”

郑斯琦一边转动方向盘,一边按着手机发了个短信。

乔奉天在桥上点开一看。

“大晚上在桥上喝风,我算知道你冻疮怎么好不了了。不回家吗?”

乔奉天不由得四下环视,回,“你是电子眼吗?”

“错了,我是先知。”

冷笑话一样的短小字句,都能想象到郑斯琦那副正二百八的周正模样。

乔奉天倏而笑了,眼瞳正在夜色里微微发亮,如同柳枝轻拂熠熠水面。既像是有隐隐的思绪波动,又像仅仅只是因为映入了流烁的霓虹。

作者有话要说:

郑是直的没错哦~

第32章

这天预计降温,早上倒还天气晴好,无雨无霾。校运动会在利南附小的新区田径场,场地颇大,塑胶跑到和绿荫地都是新铺。

郑斯琦把车开到的时候,学生家长的私家车把校门口的双行窄道阻的是水泄不通,密密攘攘涌动的流鱼似的。好巧不巧,有一辆黑色捷豹企图超车变道未遂,生半路被横夹在前后车中间,进退皆是两难不提,还逼停尾随一众。

郑斯琦皱眉,轻鸣了两声喇叭不见前车动弹,推了推眼镜,干脆靠边熄火。

堵的他想抽烟,想的手指头痒。

郑斯琦右手的食指拇指紧紧贴在一起捻动摩挲,左手胳膊搭在车窗上支着下巴,太阳折进前车后窗映出个高亮度的白点,春光就无端炽烈了一刹,晃了下眼。便就把遮阳板翻下来,稍稍挡在眉前。

对于学校美其名曰增进亲子交流,联络亲子沟通的集体活动,郑斯琦素来觉得烦不胜烦。凡事亲力亲为不提,也并不周全考虑每个家长的时间、工作、心情与精神状态。随嘴发个通知,认定了你来,就是称职的父母,你不来,就是不爱孩子。摆着张端方的笑脸,走足了形式主义,把亲情绑架玩得提溜转。

“你给我报的什么项目?”郑斯琦偏头,见郑彧的脸没在阳光里,脑袋一点一点打着瞌睡。

昨儿兴奋了半宿没睡着觉,今儿早上困得都在被窝里生根发芽了,还是自己连哄带吓才给拖起起来的。

“哎!脖子睡歪了!”郑斯琦伸一只胳膊到后头,拧了拧她脸上的软肉。

“啊!”

“醒啦?”郑斯琦收回手,“问你给我报了什么项目。”

郑彧揉了揉眼睛,琢磨了两秒。

“唔,八百米。”

“恩……还有!四百米接力。”

郑彧掰着指头絮絮说着。郑斯琦见前车动了,压下手刹发动,绷着太阳穴没说话。

这丫头是觉得自己体力特别好是怎么的?!

利南附小无论新老校区,给人的第一观感都是闲怡而有温存感的。地皮开阔也不层上加层地垒盖教学楼,疏疏落落的矮矮几栋无规则地分布,不求多建,够用就行。余裕下的大块空间则全种上了植株。

玉兰树,紫阳花,八角金盘,继树,香樟或是凤凰木,品类多样;花不见得都开了,但乔奉天基本都能认得大概。小时候在乡下撒丫子乱跑长大,鹿耳山林里的林木,可要比这里还要纷繁复杂些。

乔奉天牵着小五子的手,视线从一株枫杨的顶冠上收回,看了一眼人头攒动的人群。校运会的举行是面向全校的,除了一至六年级的所有学生之外,学校半强制的要求了一二三年级的所有学生家长共同参与。市里最优的公立举办的集体活动声势颇大,还吸引了不少校外的市民。

乔奉天有点抓瞎。

眼前密密麻麻全是黑黢黢的脑袋,分不清年级分不清岁数,不由得紧了紧抓着小五子的拳头,懊恼自己没带个鸭舌帽来。

“班主任告诉你在哪儿集合了么?”他低头问。

小五子个头再高也高不过面前一水儿的成年人,微微垫着脚,一边往后闪,怕他们两步一退就失脚踩脏了自己新刷的运动鞋。

“班主任说在北区二号看台是我们班的位置……但是……”小五子拧起浓眉。

但是我找不到北。

乔奉天正琢磨着要不要找个人来问问路,就觉得自己的肩膀被人轻轻戳了戳。他下意识回头,看见了站在自己背后,正牵着惺忪睡眼的郑彧。

“是你来的?”郑斯琦问。

乔奉天点点头,扯了扯小五子,“他爸没空,就我来充数呗。”

小五子仰头礼貌地道了一句“叔叔好。”

“恩。”郑斯琦微笑,“你好。”

郑斯琦穿了一件休闲的棒球服样式的黑色外套,但没传统棒球服那么青春活泼,颜色沉了些,拼面的设计也成熟不少;裤子是宽松直筒的运动裤,脚上是双纯色的亚瑟士。不知道是天气温热,还是刚刚走过了拥挤人群,一层薄汗浮在他的鼻尖和唇角,就着金属镜框一起,正莹莹发亮。

横看竖看,都不想三十多的人。

“停车时候就看见你了。”郑斯琦抖抖正迷糊着的郑彧的胳膊,手往前指,边往前走,“北区二号门在那边,从园丁湖绕最近,跟我走。”

乔奉天低头搡搡小五子,让他去跟郑彧说说话,陪她醒盹儿。小五子眨了眨眼,抿了抿嘴,快走两步上去牵过了郑彧的小手。郑斯琦脚步一顿,停下来回头,等乔奉天跟上。

园丁湖设计成了一个脚掌的形状,意在“脚踏实地”,刁诡的设计附了个牵强的含义。乔奉天错开郑斯琦一步,走在他的斜后方。池边有垂柳,阳光撒过其间宛如过筛,拣出细细流金,细心铺匀了郑斯琦的脊背,绘上一层耀眼的亮黄。

郑斯琦被跟的有点着急,回头看着他无奈地笑,“你为什么喜欢走人后面?”

乔奉天步子一顿。

“我放慢了速度等你跟我并排,没一会儿你蹿后面去了。”

“个人习惯……”乔奉天不好意思再逗留,忙两步上前和他并肩,“……你个太高,和你一个纵线我心虚。”

郑斯琦侧过头接着笑,“你这理由我真是……”

无法反驳。

其实乔奉天知道,这是他信口胡说的因由。他就是不愿和人贴的太近,他难受,他不自在,他怕露怯露马脚。至于是什么样儿的马脚什么样的怯,无所谓,都怕。

郑斯琦看了他一眼,似乎是能心领神会。他自然地向左轻挪了一步,让出了半个人的空隙。既不逾距,也不疏离,刚刚好。

郑斯琦看着走在前面的郑彧来了精神,拉着小五子撒丫子往前蹦蹦跳跳地小跑,背上的双肩包跟着一蹦一蹦,拍打着屁股。他问乔奉天。

“家长组的比赛你报了哪些?”

乔奉天猛一侧头看他,“要参加吗?”

郑斯琦无语,啼笑皆非推了推眼镜,“你不知道吗?不然你以为学校把家长叫来干什么?当啦啦队吗?”

乔奉天一嗓子喊着了小五子。

“你怎么没说?!”

小五子一怔一回头,皱着张脸,任郑彧旧了根狗尾巴草踮脚往他短丛丛的头发里戳,“通知单上说了,我、我以为小叔知道……”

“那你给我报了?!”

“恩……恩!”

“……报的什么?”小五子目光灼灼,看的乔奉天心里一紧。得亏自己今儿穿的是板鞋。

“八、八百米和四百接力……”

乔奉天当机立断爆了句响亮的“卧槽”,郑斯琦也同时很不斯文地一齐笑出了声儿,乐得几乎要背过身子偷偷拍下手。

到了北区二号看台的时候,一年三班的学生和家长已经到齐了一大半。班主任着了一身雪白的运动衣,戴了顶鸭舌帽,正举着扩音器挨个点到。

郑斯琦挤过逼仄的过道,叫郑彧去坐倒数第三排靠右的那四个位子。活像是匆匆忙忙赶到了电影院,电影已经开了场。乔奉天跟在郑斯琦的后头,一面低头喊着“抱歉”,一面让已经落座的学生家长微微抬脚让出路来。

一个戴墨镜地女家长正低头聊着语音,落脚地时机稍显早了一些,乔奉天无防无备,冷不丁就一脚踢在了她的半高跟上,重心霎时不稳,猛往前一扑,稳稳贴在郑斯琦的背上。

女家长抬头小声“哎哟”了一嗓,倏而抬脚又踢了乔奉天一下,乔奉天躲让不及,下意识地一把紧紧揪住了前人的衣摆。郑斯琦被扯的一怔,反手过去拖住了乔奉天的胳膊。

他回头笑,“暗算我?”

乔奉天低头尴尬地撩了把遮眼的刘海,“……是,行刺未遂。”

班主任点名的时候,是连带着学生家长一对儿一对儿的点的。点到别人,都是某某某和某某某父亲,或是某某某和某某某母亲来了没有,到了小五子这儿,是乔善知和乔善知的叔叔来了没有。小五子听了高高举了胳膊,见家长都转过头来带着探视的目光瞧他,就又把胳膊微微缩低了些。

乔奉天看了,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他把外套的连衣帽兜在了头上,前倾身子去揉着高跟鞋尖踢痛的小腿。

“对了。”乔奉天边揉边看支着下巴的郑斯琦,见对方在也在看自己,一下又收回了视线,“你参加的什么?”

郑斯琦伸手把他压在腿下的外套衣摆轻轻抽了出来,“和你一样的。”

“啊?”

“八百和接力,和你一模一样。”

乔奉天上下看他。个高不假,可也的的确确是坐办公室的料,摆明是个靠动嘴动笔杆子吃饭的弱官人,能行吗?

广播里乍然播起了万年不变的欢乐进行曲,连缀全场一圈的扩音音响设备来不及调试,一段锐利的啸声集中地灌进了一众学生家长的耳朵里。

郑斯琦和乔奉天极同步地直起身子缩了下脖子。过后两人一眼对视,都自觉滑稽似的偏过头笑了。

第33章

开幕是场“亘古不变”的校长致辞,万金油似的稿子能传一代又一代。接着是学生代表致辞,再之后是学生家长代表致辞。致辞的是个三七分的矮个西装男人,听前排议论,他是中国银行利南分行的副行长。

趁集体啪啪鼓掌的间隙,郑斯琦帮郑彧绑了绑松散了的小马尾。一到三年级的学生碍于年岁不大,设置的比赛项目不多,大多是些盛水接力、绑脚协作赛跑或是背对背夹球行进的趣味项目,危险性底。正儿八百的竞技项目,还得全靠家长撑场。

小五子报了协作赛跑和袋鼠跳接力,郑彧则报了个踢毽子。

为了跳起来干净利索不打脸,郑彧不得不抛弃钟爱已久的双马尾,换了个也挺俏皮的单辫儿,奈何郑斯琦实在手残,单的双的,没一个能扎好。

欢乐进行曲在耳边嗡嗡乱响,郑斯琦专注地把郑彧夹在腿中间,小心地把皮筋一圈一圈往她头上缠。鬓发揪得紧了,生把郑彧扯出了吊梢眼,郑彧吃痛“啊”了一嗓,小五子也感同身受似的皱了下眉,抠了下自己的手心儿。

郑斯琦知道她疼,手掌不由一松,绸似的头发哗啦啦又从手心淌走大半。

“歇了吧。”乔奉天松开支着下巴的手,看不过,“我来扎。”

“来。”郑斯琦如得特赦,揽着郑彧肩膀把他往乔奉天怀里搡,“她包里有小梳子,要么?”

“不用。”乔奉天说的很笃定。

扎发盘发的技巧,算是职高课程里基础的基础,平常练手的机会不多,这么些年也手生了。

郑斯琦看他还落着红斑的洁白手指微张,从郑彧的发顶掠过,头顶覆的一层厚重黑发,立刻服帖地分流成均匀四道。左手把发尾掐在手心捋了捋。依次手法层层类推,单只用手就将沉沉一条漆黑的马尾攥在了手里,丝毫不乱不提,发间还能留有指尖梳过的浅浅纹路。

除却舞蹈与写字之外,郑斯琦意识到有的人的日常动作,也能形容成翩若游龙,堪称优雅漂亮。

往上绑皮筋的时候,乔奉天低头贴在郑彧耳边轻声问,“疼么?”

“不疼,比爸爸弄得舒服多啦!”郑彧摸了摸耳朵,手顺着头顶不安分地溜上去,抚了抚乔奉天冰凉的手,“就是叔叔的手好凉,春天了也好凉。”

乔奉天笑了,郑斯琦则听得分外尴尬。

利南附小把四百米跑道的田径场隔成了四块竞技区域。一至三年级的参赛学生准备准备衣物号码牌,排队由三个体育老师集体领去了东南角的沙丘那儿。

参赛的家长则被挂着钢哨挂着袖章的老师整理成一浩浩荡荡队带去了东北面的遮阳棚。棚下是两个值班老师,手里扇着小扇子,让家长挨个签字登记,并发上号码牌、小别针和一罐矿泉水。

太阳直射,郑斯琦把外套脱了搭在胳膊弯里,拿着号码牌对着正低头签字的乔奉天笑,“特别有二战难民营的感觉。”

乔奉天把笔一搁,抖了抖手里的写着1316的无纺布,“难民营发不起农夫山泉,发你的顶多一瓢泥水。”

50米短跑项目是最先进行的,随到随跑,没那么消耗体力。不参加项目的学生家长顺便站成两排,看起点处高矮参差地几个家长按号码顺序依次蹲下撑地,脚掌压在了助跑器上。

郑斯琦手探到背后一拽,把被吵闹喧嚷的人墙挡得结实的乔奉天捞到身前,“看见了?”

“差不多……”

乔奉天一时局促,想往前站——挨得太近了。近到郑斯琦的下巴近乎要搭在自己的头顶,胸膛正触着自己的脊背。

乔奉天清了清嗓子往前站了一步,立刻从起点出传来一声响亮的哨音,举发令枪的裁判驾着墨镜站在高高的瞭望台上,四指点点乔奉天拨手示意他向后,“那位家长!请不要站出白线外。”

“对不起。”

忙又后退一步,退回了郑斯琦的下巴下,直直挺挺立成一棵水灵灵的小白杨。

“哎,你别紧张行么?”头顶上传来郑斯琦低低的笑声。

乔奉天被背上的胸腔鼓动震一怔,“啊?”

“我说,我往后站,不贴着你,你别紧张。”

“……”

50米短跑的第一名是发言的副行长,也不知道是腿短的人步子倒的快,还是人先天运动基因拔群,领先了第二的瘦高男家长近两秒。

乔奉天一边帮郑斯琦往背上扣着号码牌,一面小声说,“真看不出来,一数钱的副行长比人抢钱的小蟊贼跑的还利索。”

郑斯琦听了笑得肩膀一颤,“你这对比用得太精准了。”,站直了一些又说,“其实看那个人腿型就知道了,长泡健身房,跑得快不奇怪,姿势也很专业。”

“听你的意思,你也常去?”乔奉天把无纺布展平,手在郑斯琦的衬衣上捋了捋,不大舍的拿别针在这么好的衣服上戳个洞。

“办了年卡,一周去一次不得了了,没人家那么勤,我比较懒。”觉着乔奉天在犹豫,半天没动作,就又笑了,“你戳吧,没事儿,真的,别下不去手。”

乔奉天眉一皱,利索地下手在衣服上穿了个眼儿,“你背后长眼么?”

“说了是先知。”

乔奉天勾了下嘴巴没说话。

太阳升至直射顶点。四百米接力赛安排在跳高比赛之后,上午场的学生项目结束了的大半,围观的人群就更显得熙攘。一至三年级共八个班,一个班四个参赛家长,四班一个比赛小组,分两场比赛进行。最后优胜的两组在各自没有抢跑掉棍的犯规项之下,通过四百米跑速判定冠亚。

郑斯琦把衬衫袖子挽高,露出了半截精瘦的小臂。他排在第三棍,排在两个女家长之后,排在乔奉天之前。

乔奉天也极其纳闷自己怎么就无端端成了最后一棍,偏头一看,隔壁跑到好死不死还是那个蹿的比兔子快的副行长。

乔奉天抬手看着遥遥不及的终点,又回头看了一眼站在百米开外推眼镜的郑斯琦,没辙地下蹲做起了拉伸,小腿肚子没来由地一阵发紧打软——这回是成也自己,败也自己了。

“小叔!”

“乔叔叔!”

乔奉天偏头,见人群里钻出个麦色的脑袋,颊上爬着一层薄红,浸了一额的清汗珠子。小五子手里还牵着矮了半头,脸色扑红的郑彧,俩人手里一人拿了张奖状,冲他挥挥手。

乔奉天转了转手腕,把食指竖在嘴巴上,忙又往后指指,“郑叔叔在后面,带枣儿去那边看,人少。”

别在这儿盯着我,盯着我紧张。

预备哨吹响的时候,偌大的跑到陡然安静了一刹,裁判手里的发令枪发出的“啪”的一声利亮的脆响划破跑道上空,冒出一缕青色硝烟,人群立刻爆出声调不一对象也不一的加油助喊。

一年三班的第一棍起跑不快,甚至慢了大约一秒,乔奉天看不大清,只能把手支在额上遥遥望着远处挪动的四个色泽不一的小小圆点。大红连帽衫的是第一跑道的,暂居四人第三。

乔奉天紧张的原地跺着一只脚。

接棒的时候也犹豫了,第二棍的女家长居然还抽工夫琢磨了一下是我当间儿好,还是是攥着木棍头子好,俩女士头碰着头这么一商量,一秒半钟一耽误,眼看着其他三道都冲出去两米了。

乔奉天吸了口气,捏捏拳头咬住了嘴巴。

看上一棍逐渐逼近,郑斯琦把额发用指头捋向脑后,露出了光洁的额头,顺手把眼镜又往山根上用力推了推,确认眼镜稳稳当当地卡紧在鼻梁。又揪着膝上的裤子,把裤脚往上提了提。

第二棍离自己大约还要五米,郑斯琦弓腰向前预跑,急急喘着把棍子向前一递,手一松,接力棒就牢牢落在了郑斯琦的掌心。郑斯琦是第三个接棒的,天时地利明显半个不沾,但交接与起跑的姿势,显然是最精准的。

到了他这儿,呐喊声明显加足了马力。

从乔奉天的方向看,郑斯琦快得简直超乎他的预期想象。像拉满后利落松弓的羽箭,不占接棒先机的前提之下,也凭着手长脚长的后天优势,轻松甩开了隔壁几道不短的距离。他穿破迎风地迈腿甩臂也没见有多吃紧费力,风吹得他衣衫鼓起,衣摆翻飞。

这一棒只有他穿白,看着很鲜亮,很悦眼。

一年三班陡然喊得极其响亮。乔奉天有一耳朵每一耳朵地紧张听着,似乎都能听见郑彧喊劈了的一把清细嗓子。

乔奉天紧张得吞不下唾沫,手攥紧了又松,松开了又紧。他怔怔立着,见快速跑来的郑斯琦眉目在阳光下逐渐变得清晰,微微急促的呼吸似乎也明朗在耳畔。他看来人清亮镜片下的眼睛正朝他轻瞪了一下。

乔奉天一愣,见郑斯琦嘴巴微张,继而朝他比了个清晰口型。

“准备。”

这才反应过来,忙转身,弓腰,深呼吸。

接棒的时候,郑斯琦携来了带着暖煦温度的气流。而气流之中,又意外掺了他衣衫上浅淡的柔顺剂的味道,正在暖意里发酵。乔奉天抿紧嘴巴,手探到后方接棒的时候,俩人的指尖无意识地猛地叠撞在一起。

对方的异样温暖,自己的却十分冰凉,并不像正共处在同一个时令。

“甩开了那么多。”

乔奉天疾跑出交接区前,听他在自己耳边絮絮说了一句,因为吐纳急促,听起来并不似平时那般不徐不疾,沉沉缓缓。

“别紧张,慢慢跑吧。”

第34章

短短百米的跑程确实不长,但要在短促时间内骤然做到百分之百发力,也不是件轻松的事儿。

容易抻筋崴脚。

乔奉天是最后一棒,即将“鸣金收兵”的关节位置,成败在此一跑。欢呼呐喊陡然在周遭响亮起来的时候,他一脚迈出了交接区,腰腹上持续绷紧着的肌肉跟着猛地一跳一抽。

新修的红胶跑道阻力不及年淹日久的大,和鞋面摩擦在一起,微微打滑而发出“沙沙”的细弱声响,以防趔趄,乔奉天在奋力甩臂迈腿的同时,不由自主得紧紧蜷起睡在鞋里的十根脚趾,企图能增大抓力。

方向是迎风,乔奉天抬手把坠在外套上的两根装饰抽绳丢在了颈后,生出了一小截异色发根的紫红的头发,在阳光下随着步履节奏漫扬跃动。

乔奉天原先的发色本就不是类同郑彧的乌沉漆黑,而是隐隐带着棕的。如若在光线下,则更像是被水稀释过一般发莹发淡的。因于年少时的营养不足,因于天然无解的特殊体质,打小“黄毛小子”的一枚贬词就在他身上牢牢落实。

攒足一口劲儿跑了差不多五十米,一边站的围观家长里蓦然就有人冲他喊起了“快快快!”,乔奉天微偏头一看,那个在他后头交棒的副行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以追风蹑景的雷霆速度紧随其后,仅错了他一小步了。

乔奉天瞬间像被烫了屁股“噌”往前猛蹿了一截甩开一步,速度之快反应之迅疾,惹得周遭连连叫好,弄得像翻跟头顶碗,街头卖艺似的。

慢慢跑个屁啊!

郑斯琦一个人领先了那么多交棒自己要还跑个第二,责任不全他妈赖自己头上啊!

所以到底为什么要和这个小陀螺似的行长分在一棒?!

乔奉天想仰头哀叹奈何没那功夫,只能又攥紧了手里的接力棒再次加速。被顶破的来风在耳边呼呼作响,伴着自己短促的呼吸声,眼见一道红色的终点线极近,也不敢松懈身上的半块儿纠结成一团的软组织。

乔奉天和副行长撞线几乎是同时。人群一声齐整地“哦吼”,纷纷围过来看最终结果。

乔奉天被接应的体育老师一把扯住了胳膊,没因为惯性在冲出去一二十米。步履一停,乔奉天立刻撑住膝盖低头粗喘。两条小腿瞬间涌上一阵沉重酸涩的不适感,脚掌湿热,喉咙发紧,漾出淡淡血腥味。

刚一抬头张口,就立刻收紧了下巴,像有一根羽毛在嗓子眼处轻轻搔了一下,急急地咳了起来。这种带着痒意的咳嗽最是磨人,一般是越咳越痒,越痒越咳。乔奉天拿手兜着嘴巴,咳得眼圈泛红,在人群间的缝隙里原地转了一圈找水。

“这儿这儿,别乱转了。”

眼前递过来一瓶水,顺着水瓶往上看,是一截挽高袖子的胳膊。

乔奉天接过郑斯琦手里的水,“谢——咳咳咳咳。”

“行了你先喝,先别说话。”

郑彧打头扯着小五子的胳膊一路拨开人群,人未见形,先闻其声。

“乔叔叔第一!”

乔奉天一口矿泉水“咕咚”咽了,揩去了上唇的一串水渍回头看他,“真的?”

“真的!”小五子往登记处指指,“那边的体育老师说啦!咱们三班一分二十一,边上的二班一分二十二!”

围观的一众同班家长赫然举臂欢呼,啪啪鼓掌。

乔奉天舒口气,得,险胜。人郑斯琦一动笔杆子的老先生给拔得先机领先了那么老多,生让那位副行长超的只剩一秒之差。要说这人那天腐败了要逮也不好逮吧,猫腰顺着暖气管子胡同巷子就得溜没影儿了吧。怪盗吧他。

郑斯琦抬手往他沁汗脖子处按了按,“挺不错,没输。”

乔奉天蓦然捂着脖子往前一扽,几乎觉出了他掌上的薄茧。

“我……”郑斯琦看他反应迅速,手虚抬在半空,停了两秒,镜片下的目光一闪,随即收手道歉,“抱歉……”

乔奉天立刻觉得自己反应过激了。把覆在颈上的手掌撤下,摇了摇头,“没事儿。”

他越想表现的和常人一样,往往又显得愈加不一样。特殊群体,融于人情且泰然处之的微乎其微,仅是区区之众。大多,都是力不从心地拼命掩于人前,从而动辄得咎。

“我、我不是对你有意见。”乔奉天低头思索着着措辞,小声道,“我是、我是有点神经质,所以——”张口又是着三不着两。

郑斯琦笑着推了推眼镜。

“你又在紧张。”

乔奉天抬头看他,眼里的内容分明:你怎么能知道,很明显么?

郑斯琦向前小小靠了一步,用了只有他俩能听得清楚的音量。他指指垂在腿边的两只白生生的手,话里有若有似无的笑意,听起来却谑而不浮,“你一紧张,就攥手,你不知道么?”

刚要说点什么,乔奉天就被负责誊分的体育老师叫去交棒签字。往前走了两步,他突然很想变出根棉签挠挠耳朵,觉出一刹麻痒细细抵进了耳蜗深处。

你不知道么?一句话,缓慢而自有节奏。如同气候阴湿,檐雨滴答,闲散倚在藤椅上摇晃着小腿,合眼念一首北岛的短诗。

乔奉天低头瞧了瞧掌心,攥紧,又松开。

——我不知道。

午休给了俩小时的时间,班主任二十大几的如花年纪,捧着扩音器满操场找人集合,晒得脸颊通红,生把一把清凌凌的好嗓子喊成了一盏破锣。

利南附小新校区离陶冲湖颇远,离铁四局更远。乔奉天便不打算大小五子回家,寻摸着找个小饭店凑合一顿简单的得了。

郑斯琦有意拼桌,奈何陆揖铭半路杀来个电话。一听郑斯琦正在利南附小新区,就在自己工作的写字楼附近,言辞恳切,定是要趁机会请素未谋面的小郑彧吃上一顿饭。

先前婉拒了三次,郑斯琦再也拉不下脸婉拒第四次。

他不动声色地叹气,“行吧,我和枣儿就在门口等你,行么?”

陆揖铭赶来的时候,穿了条孔雀蓝高腰刺绣的百褶裙,衬的皮肤莹白如雪。裙子外头搭了一件铅灰的短针织开衫,拎了个巴掌大的牛皮小包,步履匆匆,刮来一阵闻嗅起来不菲的香风,脸上的妆容依旧细致非常。

见了郑彧,陆揖铭带笑地把一个纸袋装的五色马卡龙弓腰递给了她,顺手在她额上细软的胎发上抚了抚,“第一次见你,你很可爱啊。”

郑彧一时直勾勾等着马卡龙来回看,郑斯琦伸手往她肩上捏捏,小丫头立刻心领神会,秉承吃人嘴短,那人手软,“谢谢阿姨,你也很漂亮的!”

陆揖铭涂得鲜润的嘴唇随即弯成了一虹弧度更勾的精致形状。

乔奉天领着小五子往校门边的商业街方向走,经过郑斯琦,在他背后打了个响指。

“先走了。”

郑斯琦回头,“哎,等吃完饭直接去看台那儿找你俩?”

陆揖铭闻声,微微侧头,视线越过郑斯琦的肩膀探了过来。乔奉天与她对视了两秒,被她忽闪的浓重睫毛闪了下眼,便自己率先偏回了脸。

“成。”

陆揖铭熟悉这带餐饮,带他俩穿过一个小规模的森林公园,去了一家依傍在一池水边的港式茶餐厅。陆揖铭走前一步,回头冲郑斯琦微笑,“这家店的人事经理是我高中同学,给我的位置一直是最好的。”

跟着服务员落了座,郑斯琦确实发现环境不错。

清净平宁,鲜有人声,贴着扇开阔的落地明窗,往外看过去,能见到近在眼前的假山流水,缝隙之间,还密密植了苍绿长青的散尾葵与鹅掌柴。也偶有飞鸟间或落在山石壁上,啄吃油绿藓苔。

郑彧被店里的一缸斑斓缤纷的热带鱼吸引去了视线,郑斯琦就接过了陆揖铭礼貌的双手递来的点菜单。当真是环境优渥,价格也必定不太一般。

陆揖铭喝水的姿势非常文雅,像怕口红沾杯似的,只小小抿了一口。她直直望着郑斯琦低头时镜下露出的一截高挺鼻梁,把一绺碎带卷的碎头发挽到了耳后。

“刚才那位先生。”她开腔,说的是乔奉天,好像提一提事不关己的旁人的事,比较容易开场,“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在青衣江路见到的那个吧?”

郑斯琦点了一盏虾饺,“是,你还记得。”

陆揖铭把手贴在下巴出,五根玉管似的手指在脸上轻轻敲打,“那位先生,看一眼就很难忘掉吧。”长相也好,头发也好。

郑斯琦翻了一页菜单,不置可否——是么?

是吧。

“我还是那么觉着,您和他看起来明显不是一类人。”陆揖铭继续说,“他看起来和别人不一样,看起来……挺怪异的。”

郑斯琦又要了一份豆豉排骨,一份猜郑彧应该偏爱的杏仁露栗子羹,就把菜单合上,交还给了陆揖铭手里。

“错了。”

陆揖铭画得精致齐整的眉毛轻轻一扬。

“可以把怪异换成与众不同。”郑斯琦提起手边的一盏做工精巧的白玉壶,往成套的白玉盏里倒了一杯琥珀色的清茶汤。他把茶盏贴在嘴边,侧头看假山顶上,来了一只红嘴黄身的鸟雀。

“教书的时候,我跟学生说过,当你在不了解一个陌生人的前提之下,我们可以尽量把给予对方的主观形容词替换成中性词汇。这既是给自己留有了足够的余地,”

陆揖铭看他垂了一下眸,复又抬头望向自己。

“也是尊重他人,对么?”

作者有话要说:

老郑总是动手动脚的吓坏小乔2333

第35章

陆揖铭低头整理了一下餐巾,有几分尴尬地抿了下嘴巴。

“您说的对。”

她翻了菜单,又要了一份脆皮烧腩仔,百酱蒸凤爪,蟹子烧麦皇,另又加了一份中锅大小的香菇鸡茸砂锅粥。服务生推着盏锃亮的铁皮小车把杯杯盘盘摆上来的时候,郑斯琦才发现这家店,把精致讲究落到了每一个细节之处。

盘盏,杯具,一水儿泛青的素色,绘了缴绕着的枝蔓花藤,盘绕在盘中央端端摆着地食物周围。赏心悦目不假,到底少了一点人情,少了点烟火味儿。

郑彧吃东西的时候很乖,闷头扒碗,从不多言多语。陆揖铭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郑斯琦本算无心的一句话,形于眉目的活泛与笑意,包括言语在内,都变得有所自持,有所收敛。相较之下,郑斯琦也的确觉得两人之间这样疏疏带着落阔间距的交流氛围,更舒适自在。

不必去排斥对方带着探问的热烈目光,自己也能心平气和地好好考量对方。

陆揖铭拿过郑彧面前的小碗,替她舀了栗子羹,又夹了一块热气腾腾的烧麦皇,放在她的小盘子里,温柔说道,“尝尝吧,小心烫到哦。”,折巾的动作也很优雅。

的确如郑斯仪所言,陆揖铭这个姑娘,活泼漂亮。

吃通了西方人热烈随心的那一套,表里面里,却仍留有中国姑娘矜持清澹的痕迹。郑斯琦想起来,自己在里上师大念汉语言的时候,这样的姑娘在系里是很吃香的。

虽说自己大学清心寡欲了四年,但男生群体之间审美的整体把握,他还是很门清儿的。

如果他自己再倒回去年轻七到八岁,或许还真的会对她心弦一动,抑或是怀有无限好感也说不定。敢疯敢闹不害怕偏离航线,有路可回头的年纪里,都挺向往这种能接近甚至去呵护这样的娇俏姑娘。

郑斯琦舀了一勺鸡茸粥,含在嘴里往下咽,安静听着店里放的一支轻音乐。

但自己已经算不年轻丰茂了,转眼即将不惑,四十了。所以不再有精力和欲求,去在田野地头撒开一身包袱去追逐一朵漫天漫舞的蝶了。陆揖铭于他,始终还是少了一份可供缓缓停泊靠岸的栖息感。

既不觉得温暖安定,自然也不会觉得心动。看她,至多只能当成个不熟识的小妹妹。看她优秀,也至多只能做到远观欣赏而已。

“郑先生……”

“恩?”郑斯琦把嘴里的东西咽了,放下勺子看她。

陆揖铭把咬了半口的虾饺搁回盘里,目光在郑斯琦的鼻尖流连了两下,忽又落到了郑彧的乌漆漆的头顶上,弯了下嘴巴,“感觉您好像不太喜欢我。”

换言之,是不是讨厌我?

这是真想多了。郑斯琦忍不住笑,用指关节把镜腿往鼻梁上顶。

“没有,真的。”

陆揖铭抿了下嘴,用筷子把饺皮拨开,夹中粉冻里埋的一枚粉色虾仁,“但我平常联系您,您也总是推拒,我都知道。您跟我出来……看起来也并不尽兴。我是想说……”

她用指尖摩挲着瓷盘的边沿,“您如果觉得我俩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您可以说,可以告诉我。”

郑彧不明所以。一开始只当陆揖铭是爸爸认识的朋友,漂漂亮亮,闻起来喷香的。哪成想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就听见了“相亲”这俩敏感字儿。

但郑斯琦也从不有意把这些事儿瞒着郑彧,听对方这么直白地提明了,也没想着让小丫头回避。

郑彧含了口凤爪,鼓着半张脸抬头想囫囵说句什么,郑斯琦就把食指竖在嘴边低头冲她眨了下眼。

室外的阳光投进落地窗内,明亮的白点在陆揖铭的瞳里闪烁了一下。

她从小至大被人捧着护着,国内国外不被人倒贴的次数少之又少,总算遇到了看着颇心仪的对象,难免有点进退失度不受自制。可就这么遭了披着谦和有礼态度下的不咸不淡的冷遇,虽然不至于气急败坏地摔杯泼茶,但终归自尊心受挫,失落难堪。

郑斯琦无论讲话做事都看起来很有分寸,怎么想不像是会吊着别人团团转的人。

“您可以说,我觉得我俩不合适,这次相亲失败,咱们以后没必要再继续相处。您可以这么说的明白直捷些……”

我也好被over的干脆些。

郑斯琦低头思索了一下措辞。

“是因为。”他把胳膊搭平在桌子上,用手码齐了两根细细长长的筷子,“你是女性,你很优秀,有你自己的骄傲与自矜。所以给对方台阶下的权利,本来就应该是你的,而不是我。”

陆揖铭一怔。

她用手抬了下垂下来的眼睫毛,低头吸了口气,挺了挺胸脯,继而盯着桌布长长舒出。听完郑斯琦本是一句婉拒的话,她却发现自己的心,居然又跟着不可遏制地猛地一悸。

她微不可查地嘟了嘟嘴,一下子觉得了然通畅。

多奇怪。

吃完了饭,郑斯琦牵着郑彧把陆揖铭送回了隔壁广场的高级写字楼。陆揖铭进电梯前,还远远问郑斯琦以后能不能再联系。姑娘又恢复朗健清爽的样子,手交握在连衣裙前,挂着满脸得体的笑容。

郑斯琦心里无可奈何,回身冲她比了个ok。

回利南附小运动场的路上,郑斯琦扯了扯郑彧的小手,“吃饱了吗?”

郑彧摇头,“没有。”

郑斯琦挑眉,笑道:“一盘排骨一盘凤爪全落你肚子里了还没吃饱?”

“那还没枣儿拳头大呢!”郑彧跺了下脚,噘了噘嘴,把滑下肩膀的背包背带往上提了提。

就那么点儿的东西花了他五百多,郑斯琦心里腹诽。饭钱最后是他掏的,假意借上厕所的机会去收银柜台刷了卡。郑斯琦拿了消费条目看了一眼,光服务费就另多收了四十二。

郑彧弓腰拣了地上一叶绿里染红的香樟,捏着茎子,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接着又说,“……而且还没小乔叔叔做的好吃呢,一半儿都没有,枣儿想赶紧到周一,枣儿想去小乔叔叔家吃饭。”

郑斯琦乐,伸手去挑郑彧的下巴,“哎你看着我,来,你告我你现在是不是特——嫌弃我做的晚饭啊?”还坏心眼儿地往她脸上的软肉上挠挠。

郑彧皱了皱鼻子,痒的往后躲,假意认真思考了两秒,坚定摇头。

“我还是最爱爸爸的!”

郑斯琦从来不担心郑彧的心思以后能往别处偏,面儿上嫌她粘自己粘的比苍耳种子还紧,私下里偷偷琢磨着还挺知足挺得劲儿。自家小棉袄乍就给个旁人拴住了胃肠擒住了味蕾,一想还是自己向来的短板,还真挺幼稚地觉着不顺耳。

“别给我偷换概念郑彧同志,我现在问的你做饭,没问你爱谁。说。”

“唔……”

郑彧自问扪着良心做人,实做不到心口不一,睁眼说瞎话。

溜达回北区看台的时候,橘黄的观众椅上,只稀稀落落坐了零星几个学生和家长。小五子坐在右手边倒数第二排的拐角位置,从后面看,直直支着腰板儿,橘里冒出一截瘦长长的小身子。左右看,不见乔奉天。

郑斯琦松了郑彧的手,跟着她走近到倒数二排,才看见乔奉天认正横霸了三个椅座,头枕在小五子的腿上合眼睡着了。

田径场平坦开阔,阳光到了这里,也没了什么阶级之分,均匀而整饬地铺撒流泻。乔奉天的一张脸,沐在一片满满的浅黄里,颊上的颜色通透发粉一扫往常的隐隐青白,甚至乎能看清皮质下细细匝匝丝丝缕缕的毛细血管,和唇上半周细软晶亮的短短汗毛。

风拂开了他的额发,于是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像原石经流水积年冲刷磨打出似的,线条天然的流利平缓;原来乔奉天睡觉,嘴巴不是合的很牢很紧的那一挂。他两片嘴唇当间,正启了一道小小的缺口,从缺口里看,隐隐露着两颗齐齐板板的牙。

面容一下子就显得更加明净而有清粹之气了。

小五子低头勾着他小叔的头发,一抬脸,见郑斯琦和郑彧站在边上,想动,被郑斯琦用手势阻止了。郑斯琦摆摆手,指了指乔奉天,比了个禁声。接着又把路上顺手带的两杯玫瑰奶盖绿递给他。

小五子受宠若惊似的接过,给了他一个不出声的感谢的微笑,郑斯琦就越过乔奉天,伸长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篮球场上有外校的高中少年溜进来打篮球。一水儿亮白的篮球衣像操场上明灭不定的几粒光斑。篮球在他们手下弹弹跳跳,击打地面,发出“砰砰”的有节奏的声响。

声音驭着徐徐暖风传到看台,就已经很细弱了。像一根手指在耳边“嗒嗒”地叩,勾人睡意,惹人生倦。

等乔奉天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嗓子因为嘴没合紧钻了风,正干涩的难受。他咳了咳,咽了咽,,从小五子腿上把脑袋挪开。

“麻了么?”伸手替他捏捏腿,问他,“一没留神就着了,这地儿太哄人……”

小五子捏着手里的奶茶杯,笑着摇头,“没有没有,小叔可轻了,像只……”小五子想说像只鸡暖暖地贴在腿上,一想不对,及时收口。

乔奉天揉揉眼皮,指了指奶茶杯,“哪来的?”

小五子冲前排抬了抬下巴,把没戳开的一杯新的塞他手里。乔奉天顺着他比的方向往前看。

前排坐着郑斯琦,高出椅背一大截,正低着头,不知道是在看手机,还是就着这么个考验脊椎的姿势睡了。乔奉天挺了挺发酸发胀的腰间盘,往前探头,先没说话。

郑彧正坐在郑斯琦腿上,窝在他的怀里,拿着手机噼里啪啦打着叫不上名儿的益智小游戏。郑斯琦果真就这么合着眼皮睡着了,听呼吸起起伏伏,平缓均匀,还像是睡熟了。

乔奉天被阳光照的眯了下眼睛,心想所谓夏乏春困,说的一点儿都不假。

往回收视线的时候,乔奉天看见了郑斯琦脊椎线下,埋在衬衣领里,隐现的一截带青的红斑。

乔奉天及时按捺住了自己想伸手触一触的作死念头。

这放在平常应该是看不见的,但因为郑斯琦解了衬衣的两颗扣,头又往下坠的深了些,露出了颈后的一大块皮肤。红斑的面积很小,只有两指合并在一起那么大长短,微微往外突出一点。可既不像胎记,又不像旧伤。

倒像是——纹身洗掉很久后的样子。

第36章

一至三年级的家长八百米跑,安排在傍晚,最后一项。明天的天气大约很好,晚霞绮丽,越接近天际的地方,色彩越沉郁,越明丽。

学生们都大多都结束了项目,三三两两,有一个没一个坐在操场上,看台上。明明太早,还不到时令,操场的围栏外边儿就有有人贩起了消夏的雪糕和酸梅汤。生意好得出奇,小零票子塞了一包攥了一掌。

中间郑彧嚷着要吃,郑斯琦不让,不许,就气得她哼哼两声扭头就走,去找同班的女同学在树荫底下翻起了花绳;小五子则被男生拖去围观班主任参加的沙丘立定跳。

学生家长的比赛项目,设置的是很弹性的如若身体不适,情绪不高又或是时间太紧,临时决定不参加也是可以的。结果誊分老师粗粗把人数一点,三个年级说好报的四十五个家长,稀稀拉拉只剩了二十个。

乔奉天可想扯着小五子溜之大吉。正低头琢磨着怎么开口,一抬头瞥见郑斯琦一边揉着脖颈,一边看着自己似笑非笑,思索了两秒,嘴一撇,作罢。

跑吧。在这人面前撒丫子狂跑追认追两回了,现在认怂说跑不了长跑也没说服力啊。

乔奉天将外套拉链拉到底,把脖子紧紧缩在衣服里,手在口袋里揣的紧紧的。

“你脖子还成吧?”又蹲下去紧了紧鞋带。

郑斯琦皱着眉头吧头往后仰,霞光给他的镜片染上了透明度高的暖色,“不太行……在嘎吱响呢。”

活该你那么吊着脖子睡。

裁判把遮阳帽摘了,嘴里半叼着钢哨,挥手让家长按顺序站在起跑的白线之外。乔奉天跺了跺脚,“没脑溢血就该知足了。”

郑斯琦被往后退的一个光头家长踩了下鞋,疼的跳了下脚,倒撤了一步,“我们学校老师中午都这么睡觉的,放眼望过去跟马槽似的。”又推了下眼镜,“老了以后十之八九得慢性劳损,僵得搁锅里煮都煮不动。”

一声响亮的哨响。

乔奉天被几只手推着后背,半甩起胳膊,跟着率先出发的前排的家长往前小步走,“我们店里推拿也可以做,你来,我让大老板给你折价。”

“你们怎么副业那么多?”郑斯琦笑,刚起步,就被横穿过来的两个女士挤得顿了下步子。

“杜冬缺钱的时候还想着批点水果在店门口支个摊儿卖呢。”乔奉天小步跑起来,回头,刘海吹偏覆住了两道眉毛,“人都是被逼出来的。”

不去考虑速度的话,在傍晚跑步其实是件很惬意松弛的事情。白昼与黑夜交接,明与静地合宜调剂,像独立于时间轴之外的一段附加的奇妙时段。无论轮廓,明暗,还是质感。

天要黑了,该烧饭了。离逝与温存的意味一天之内在这里变得尤为浓重明显。

但通常这样值得享受的点儿,都是人流往来匆匆的下班高峰,不是在晃晃荡荡的车上,就是行走在车水马龙八街九陌的路上。难有人能在维持生存的生计之外,忙里偷闲腾出这样的悖德似的悠闲功夫。

红胶跑道外,一圈香樟树的繁茂枝叶,连带着一众家长的后背,被晕染上了天空的颜色。郑斯琦穿的白,故而更显眼,后背更如同一张可绘的白纸,可供光恣意随心地涂抹点染。

乔奉天纯想当炮灰,根本不在乎名次,只迈着腿做到不被大部队甩的太远;郑斯琦则可能是蛰伏着准备后半圈儿冲刺,也只领先了乔奉天两个人而已。乔奉天没跑对姿势,肋骨边一下子觉出了岔气似的的抽痛,呼吸也不由得紊乱了起来,吸地绵长,吐地短促。

咬着嘴巴继续跑,但跑着跑着就又想起了吕知春。不算是触景而有所感怀,想起来纯属是意外。

想到店里还没招上人,想到替他花掉的几千块医药费,想到他的母亲和他本人受过的对待,想到他对这个世界还未醒的认知,想到自己再没联系上他。

只一瞬间,被隔离开的疏离感与不安全感,就汨汨溢出了心里。

每个人或许都有一道线,根据自己的学识修养与三观而刻定。乔奉天不知道在操场上奔跑的这些家长心里,自己这样的人能被容纳与接受的几率有多高。

不知道谦和有学识如郑斯琦,在心里究竟如何真实的看待自己。意外地很想知道答案。

意外地不想被这样的人排斥。

乔奉天伸手摸了摸发顶,想着要重新染了。

忍痛跑了两圈半,两片肺叶子哼哧地快起了火,乔奉天脸色涨红,跑了个第十七,郑斯琦第二。乔奉天一天溜腿溜下来,一个名次也拿不到。倒是四乘一百米接力,下午一统两场比分,一年三班得了个冠军,比乙组第一快了近八秒。亮金金一张奖状盖了红章发下来,转手进了班主任手里,成了集体荣誉,郑斯琦和乔奉天谁也没摸着。

日头未尽,系主任留了家长学生在操场上按高矮个头排成四排,拍照留念。乔奉天比来比去,被几个家长调笑着拽来了第二排,郑斯琦毋庸置疑是最后一排,动也不用动,还成了当间儿标中的比对点。

摄影的老师弓腰,低头微调了光圈,把5D3托稳在手掌,合上一只眼凑近取景器。

“我数一二三啊!一,二,三!”

“茄子!”

乔奉天没好意思跟着喊,只抿了抿嘴。

出了校门,郑斯琦按开了车锁,要开顺风车送他俩回家,乔奉天也没推拒。郑彧高兴能和乔奉天多待会儿,扯着他的手不愿放,小五子在一边直愣愣瞪着眼珠子望着她往自家小叔身上蹭。

先是把小五子送回了陶冲湖,南二环在堵,郑斯琦开的导航走的通陵路高架。乔奉天怕耽误郑斯琦的时间,就没送小五子上楼,事先打了个电话给乔梁,让他在门口接着。

电话里听乔梁极乏似的哑着嗓子笑着应着,觉得奇怪,皱皱眉嘱咐了两句鸡零狗碎的东西,也没多说就挂了电话。

往铁四局开的路上,郑彧在后座儿有一句每一句地絮叨着,过一会儿就没声儿了。郑斯琦一回头,见她横躺在后头睡着了,还心明眼慧知道往自己肚子上盖个小外套。

“丫头又不脱鞋……”

乔奉天从副驾驶上往后看,郑彧的俩鞋底子正牢牢贴着粉色的车座套儿。不管瞧几次那一水儿的hellokitty,乔奉天都觉得涨眼。

“珊瑚绒的不容易下水,掉毛,你下次换成涤纶的好。”乔奉天说。

“你说座套儿?”郑斯琦打了方向盘。原来这毛茸茸的玩意儿叫珊瑚绒,还当低配仿貂呢。

“要不然呢……”

“小丫头自己在网上看的款式吵着闹着让买,也挑不了不了。”郑斯琦看了一眼后视镜,“我发现你很懂这些东西,这些、怎么说……”

这些渗透进生活里的很细微末节的东西。

乔奉天把头贴上车窗,笑了,“这算常识吧,日子过久了都知道的。”

郑斯琦挑了下眉,觉得这话在啪啪打他的脸。

“今天那个姑娘……”遇了一盏红灯,郑斯琦踩了刹车,“是家里人给我介绍的相亲对象。”

乔奉天听了偏头看他。

是么。

“告诉你没别的意思,就是你看见了,所以就想和你说明一下,免得你误会。”郑斯琦回看他,微笑。

“挺好看的,我说那位小姐。”

“也年轻,比你还小四岁。”

乔奉天一坐直就觉出头重脚轻,眩的不行,忙又把头贴回来冰凉的车窗,想自己是累了,“……条件那么好,小你快一轮就得出来相亲,现在人都急得我挺不能理解。”

上赶着要投进一场可能有名无实的婚姻,不再坚持,不再希冀,想一个正常人那样融进人们的大方向里与世浮沉。

“没辙,他家大概怕错过我这手好资源。”

乔奉天一呛。没听错的话他这在自吹自擂呢吧?他张口结舌地看他踩了油门,手搭在档杆上,明面儿上一点调侃的谑意也没有。唯独眼镜下的眉眼里,泄了一点儿似是而非的轻微的笑。

“您……夸自己一点儿都不明显。”

“那必须,我一动嘴皮子吃饭的。”

乔奉天望着车窗外倒退的齐整行道树。一面撑着脑袋,觉着太阳穴正一阵阵的抽跳,一面忍不住直乐。

华灯初上,天色黯然了许多,城市生长在黑夜里,则有一份特殊的陌生。乔奉天一时分不清郑斯琦开的是哪条路,走的是哪一环。清了清发紧发黏的干巴嗓子,正要开口问,就觉出一片暖和的手背,隔着额发贴上了额头。

“你自己把头发撩开。”郑斯琦说。

乔奉天一讷,抬头不疑有他地乖乖照做了,郑斯琦手继而接着一伸,不隔着任何东西地直直接触在了自己的额头上。乔奉天这才有所反应,有个往后缩脑袋的动作趋势。

按了两秒,郑斯琦收回,稍蹙了点眉。

“自己没感觉出来么?”

“什么?”

“你在发烧。”

手又往他鼻尖处一探,特像武侠剧里的大内侍卫探人鼻息,“呼个气儿都烧手了还不知道。”

第37章

乔奉天发烧的次数少之又少,即是觉出不舒服了,发热也好,头疼也罢,统统闷头睡上一觉就好。

他自己拿手背试了一下,并不觉得有多烫。

“直接送你去门诊?”

“我不去。”乔奉天摆手,头往靠椅枕上一贴,“我回家烧壶开水喝就行。”

“家没药么?”

乔奉天琢磨了下,张嘴也是语焉不详,“不记得了……好像有吧?床头柜里,不对……算了我回去找吧。”

郑斯琦看了他一眼,挂挡右打方向盘,“跟我上楼。”

乔奉天第一次进郑斯琦的家。小区不新也不小,绿化倒是比较优良,树木茂密,影影绰绰,主道上两列清挺的玉兰树,发着璧琢似的椭圆花苞,甘芳的甜味漫进夜晚的风里。

郑斯琦去摸口袋里的钥匙,抬手把怀里的横抱着的郑彧往上提了提。看郑彧的脑袋歪着往郑斯琦的胳膊下滑,乔奉天就用手掌去拖,扶稳了,垂着眼顺手温柔地捻开了黏在她嘴巴上的一绺发。

郑斯琦把钥匙插进锁眼里,看一眼郑彧,又看看他,笑了一下。

郑斯琦抱着郑彧换了拖鞋,又从橱里掏了个双新的,“换这个吧,有点大了应该。你先坐。”转头把郑彧的小包往沙发里一扔,把她送回了卧室。

乔奉天低头换鞋,按了按鼻子,一吸一呼,觉出鼻腔里有咸咸湿意,忙站起来屏气收住,原地转了一圈去找茶几上的抽纸。“唰唰”抽了两团往鼻尖下一堵,才舒了口气,看沙发就在腿边,顿了两秒,就坐了下去。

郑斯琦的房子地段偏里,安静,温暖。顶挑的颇高,足再隔出个二层空间。墙上粉的是涂料,不像是壁纸,是微带米褐黄的温和浅卡其色。书架,桌椅,杯盘,电器,各司其职,各安其位,干净整饬。隔出的一面供郑彧乱抹乱画的黑板墙,又给它添了人情味。

大的地方是不出错的。与自己的小破屋子相比,少了点用心去精雕细琢的细节,多的确是持重而不迫的从容。

乔奉天把纸巾丢进垃圾桶,抬眼望着郑斯琦家雪白干净的天花板,听餐桌上挂的一盏摆钟,周而复始,滴答作响。

突然感觉耳朵一痒,像探进来个异物。

“什么东……”乔奉天下意识地后缩,拿手掸。

“别瞎动啊,失手给你戳聋了你有医保么。”郑斯琦低低笑,动作就应声放轻了些。他手掌撑着茶几,一条腿支在沙发上,弓腰,“耳温枪,给你量一下看看。”

乔奉天不动了。觉得郑斯琦脸凑得近了,衣上的味道又隐隐能嗅到了,也不敢后撤,“……真高级,这玩意儿都没见过。”

“就比水银的贵了几十块,速度快也看的准。”拿出来看了看,“37度5,烧了。”

“啧。”

乔奉天灯下的脸像扫了一层胭脂似的扑红,他揉动胳膊,觉出骨骼肌肉酸胀的难受,呼吸间的气流也很干涩热浊。想起自己上一次高烧,还是被从清池里捞起来的那天。高热了两日不退,温度直逼四十一,烧的人迷瞪不醒,几近晕厥。

所以说发烧是很磨人的,虽说痛痒皆非,但偏偏能熬的你坐立难安,辗转难眠。

郑斯琦把手里的一个小纸袋递进乔奉天手里,又给他接了杯白开水,“呐,布洛芬,对这个不过敏吧?”

“没事儿。”

郑斯琦手往上一抬,“别没事儿,过敏可大可小,长疹没事儿,要什么呼吸骤停就麻烦了。”

“真的,我真不过敏。”哪儿那么寸啊吃个退烧药就还呼吸骤停了。

“一片就够了。”

“恩,谢谢。”

郑斯琦转身要去放耳温枪,刚欲转身,又停顿下了动作。他垂眼看了看端端坐在沙发上的乔奉天。

“怎么了?”

“头晕就别坐那么直了。”郑斯琦碰了碰他绷着的肩,“靠一会儿吧,我要不给你去拿个靠枕?”

“别别别。”乔奉天依言懈了腰上的一点劲儿,“平常老这么着,就习惯了。”

郑斯琦停顿了片刻,“我倒是也挺想培养培养枣儿这个习惯,到哪儿都跟个小白杨似的。”

精神又好看。

乔奉天把手搭在额头上,闭了闭眼,“我这是从小给阿妈打出来的。竹筷子竹扫帚抄起来就往身上招呼,呼呼的带风,又不让我低头,又不让我塌肩,错了就打。真让你碰枣儿一根手指头你都舍不得吧?”

说走到哪儿都要精精神神的,挺得直直正正的。哪怕日子过得不好,也绝不能佝偻着脊梁杆儿,不能显出来,不能让旁人看了笑话。

很偏激愤世的一套言论家教,乔奉天却意外地听进去了,并时刻照做了。

郑斯琦没说话,抽过了沙发上的小薄被往乔奉天的膝盖上一搭。粉色的小被印了朵朵桃花。

“在家里想怎么样都行,不必绷着。”郑斯琦回身往厨房走,“给你煮个红糖生姜,吃姜么?”

“哎你别麻烦!”

郑斯琦背着身子朝他摆手,“老实坐着。没说让你一个人喝,我和枣儿都帮你分点儿。小丫头下午疯出了一头汗,我也怕她闹感冒呢。”

乔奉天按着被子起身,“要……要我帮忙么?”

有一句每一句地听郑彧抱怨,他这个爸爸,素来五谷不分。

“不用。”

郑斯琦说的异常笃定。过会儿又迟疑地转头过来问,“就……就把姜和红糖放锅里加水煮行了吧?”

“……”乔奉天舔了下嘴巴,“你开火吧,我给你远程。”

郑斯琦家的厨房是半开放的,灶台就在客厅里,用一抬枫木的吧台式餐桌进行功能区的划分隔断。乔奉天只坐在沙发上不动,也能看见郑斯琦的在灶台边徘徊的背影。

乔奉天低烧烧得他眼眶疲乏的发胀,又不能睡,只能盯着一个地方瞧。

他换了件圆领贴身的松绿色毛衣,样式修身,挽高袖子。一件很是稀松平常的款式,却尤为凸显他拔群的上身轮廓。吸顶的一盏圆罩黄灯下,灶火边来回走动,他那份成熟而不显精干的气质氤氲开来,很容易就让人想到那句流行一时的歌词儿。

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与爱。

“先把姜洗干净。”

“恩。”郑斯琦把洗好的老姜用厨房纸巾一裹,拭净了皮表的水渍。

“枣儿怕吃姜么?”乔奉天问。

“挺不待见的,上桌见了姜,手里筷子都躲着走。”郑斯琦往一顶雪平锅里加了半壶清水。

“那就别拍散。”乔奉天吸了下鼻子,“切丝,一小半就行。”

“行……”应的没什么底气。

乔奉天眯着眼睛,竖耳听着刀刃触在案板上发出的声响。一点没有节奏,一点儿没有规律,半天“哒”一下,半天“哒”一下,有时又停顿半天没动静,过会儿又猛扎扎地“咯噔”一声。

听着就不像正经切菜的动静。

乔奉天心疑,把小薄被一拿,踩着大出一截的拖鞋往厨房走,手扶在吧台上伸头往案板上一瞧。

“郑老师……你要炸薯条么?”

“我……”瞄了一眼案板上七零八落躺着的,小指头粗的生姜条子。

“菜刀不是你那么拿的。”

乔奉天走过去把刀柄一接,手指往刃上轻轻一抚,“刀还挺好,就是不会使。”

郑斯琦往左让了一步身,“求赐教。”

“手掌不能完全攥在把上,重心要靠前。”乔奉天把刀背向前递,让郑斯琦自己覆住,“尽量让虎口贴在刀身三分之二的位子上。”

乔奉天垂着眼,去轻轻挪郑斯琦温热的大拇指,“大拇指贴在正面,食指中指放松搭在北面。剩下的两根指头勾着刀柄……对,施点力,握稳。”

乔奉天还是手凉,话里还又不明显的鼻音。

他又忍不住擤了下鼻子,发出了很可爱的一声“吸溜”。郑斯琦的视线不由得落向他,从他的生着瘢疤的指尖往上移,看他烧红的面颊,看他低垂的眼睫,像两片贴上去的黑色的短密流苏。

“那只手按着要切的东西,别要挂在一边不用,往前挪,再往前挪。”乔奉天抬头看着郑斯琦的侧脸,“切东西的时候不要怕,不要缩,要往前迎,越缩,越容易受伤。”

“好。”

再“耍”起刀来,无疑上手了很多,虽不像笔杆子攥在掌里显得那么游刃有余,但至少不想一开始那么别扭,觉着哪只手都不是自己的手。

为了成品效果,乔奉天中途还是接过了掌刀权。他利落地上下抬动快刀把老姜切成了细细密密的均匀薄片,又把薄片横向一抹,微压平在掌下,沉下刀尖,提腕抬起刀尾,由右至左切成不过挂面粗细的姜丝儿。

等姜汤煮开了,郑斯琦把汁水倒进了一只干净的瓷碗,剩下的一半,搁进了保温桶里慢慢温着。什么时候枣儿睡醒了,什么时候连哄带骗着给她一口一口喂进去。

乔奉天正站在郑斯琦的一面塞得满满的书架边左右瞻观。像自己把花架打理的非常干净一样,郑斯琦的书架同样整洁。国内国外,近代现代,都分门别类地细细理好,像有一套自己编订的索引顺序。

眼睛能最先直视到的一排,是现当代小说一类。包括王小波,余华,格非,王安忆,迟子建,白先勇等在内的一众名家作品,皆纳其中。有的乔奉天是读过的,有的名目他听过,有的,他见都没见过。想起来不知哪儿听来一句话,通俗易懂,说:世间万难,无非一拖二懒三不读书。

乔奉天不敢随便摸,他知道有的人嗜书如命。他也不知道该不该信,这千千万万的境况与麻烦,都能在一册字里觅到答案。

“给,小心烫。”

“哎。”乔奉天忙接过,“谢谢。”

吹了吹,抿了一口,觉出砂糖甜味,乔奉天快速皱了眉。

“不吃甜?”

乔奉天抬头看他。

“我只加了一点点,要不我给你换一碗吧。”

“不不不。”乔奉天赶忙端碗喝了一大口,“没事儿没事儿。我喝这个我喝这个。”

郑斯琦就看着他笑,“有时候觉得你确实是快三十的人了,有时候又觉得……你真的就只有十八岁。”

乔奉天盯着他没说话。客厅的灯光是暖黄的,显得人是朦胧的,是空幻的,是带着毛茸茸的边儿的。

第38章

意思是说他幼稚么?不成熟么?还是暴露了什么破绽么?

“为什么这么说?”

乔奉天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开口问他。

“各方面吧。从你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很多方面,感觉出来的。”郑斯琦缓缓道。

乔奉天失笑,把瓷碗在手里转了个方向,“你说的太缥缈。”

“本来嘛,我这个想法也是无根无果凭空感觉出来的。你要硬让我说个子丑寅卯来,我也只能告诉你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他顿了顿,接着笑,“你只要知道,我说的关于你的每一句话,可能不客观,但都是褒义的,从来没有探究你或者评判你的意思的。”

乔奉天默默了一刻。

他从不忌惮别人的难听话。他听得太多了,已经可以分外游刃有余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他不在意的人,说的每一个字,都不能再在他心上留或浅或深的痕迹了。

这么些年的汨汨时光,这么些年连缀起的鸡零狗碎的杂事,已经被他搓圆捏扁,融成心上的一层釉质。

但被人这么说,很难得。他也突然发现,郑斯琦即使比他高出一截,但和他说话,从未有过压迫感。

乔奉天手里捂着碗,烫热的温度透过掌心传递向肺腑里。把眼皮子放松,再散掉焦,能看到空气里细细绒绒的小颗粒的灰尘。精灵一样,悠悠忽忽地漂浮在灯下,一晃神就再辨不出刚才盯着的是哪一个。

身上莫名其妙就涌上来一阵倦怠,他突然就想这么在这儿站上一整天,什么东西也不想,什么工作也不做,就站着,就看着。

“我去拿个东西。”郑斯琦说,“书想看就看,随便哪本都可以动。”

乔奉天点头,看他进了卧室,转身在齐整的书目里来回逡巡,随手抽了一本汪曾祺的小说集选。开篇几张絮絮的自序,第一文是《受戒》。

讲了个叫明海的小和尚,与一群过着世俗日子的和尚兄弟生活在庵赵庄的荸荠庵。明海识了附近一户人家的女儿小英子,便与她一起做针线,描花木;又或栽秧看场,薅草割稻。小英子后来在接受戒回来的明海的路上,划着船,让他不要当去方丈,明海天真地说好,小英子又问他自己给他当老婆要不要,小明海大声在荡里答道,要!

很好读的一篇小说,清逸安宁如同世外桃源,滤去了市声与尘嚣,能让人会心微笑。

“怎么样,这本?”

郑斯琦又回来了,手里拿了个纸盒。

乔奉天把书合上,活像上课被老师突然点名站起来提问。一本书里只看了一篇,也不敢妄自评价,“我随手拿的。”

“那还挺巧,我自己最喜欢的作品也就是汪曾祺先生的书。”郑斯琦推了下眼镜,“田园乌托邦的风格化回忆,语言平淡悠远,独具散文感,囊括其中的道德观也如童话。”

乔奉天听他说了一堆,“……这您课上的内容吧。”

“PPT里的教学课案。”郑斯琦笑,侧头,“这都听出来的?”

“可不么……您这么严肃跟我讨论这个,我都恨不能掏个小本出来记笔记了。”

郑斯琦笑得更开了。

“这个试一下。”笑完便把纸盒往前一递。

“什么?”乔奉天接过来,打开盒盖,里面躺着衣服皮质手套。

乔奉天忽就把盖子合上,东西往回递,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我不要。”

“给你的手套又不是手榴弹。”郑斯琦失笑,“你去考公务员儿一定是两袖清风廉洁奉公,刚正不阿的不行的那种。”

“手什么我也不要。”乔奉天皱眉。

“那你先试一下。”郑斯琦自顾自把手套拿出来,“在家里放了挺久的了,你就先戴上试试看。恩?”

“我有手套……”

“你不是戴不暖么?”

“那你这个也不是电热的啊……”

“你信我,好的皮手套不比电热的差。”

乔奉天没辙,接过郑斯琦递来的一只。皮料的确很好,柔软弹性,纹路细腻,不像人造革那样死板而干涩。有淡淡的特殊的皮革香味。乔奉天把指头一根一根套进去,正正好,只有中指顶部有一点点的紧束。

“我就猜差不多。”郑斯琦把手掌张开给乔奉天看,“呐,像我就根本戴不上。”

乔奉天拿戴着手套手和郑斯琦的比了一下,没有贴上,掌心与掌心间留了一层小小的间隙。果然短下去一截,自己的指尖,只到对方的第二段指节。

“你不要,我就只能放在家落灰了,浪费资源。”

“……”

“恩?”

“谢谢你。”

“客气。”郑斯琦微笑,“虽然现在回暖了,但是明年冬天就可以拿出来用了。你的手,一天寒都不受是最好。”

春光,是你即使不感恩,也不会与你计较,由得你去挥霍浪纵的东西。可若一旦错过了时令,你再祈求再追赶,它也不会多在意你半分的枯荣,不会为你回瞻一秒。

它的宽容怜悯,本身就是这样温柔,带着支配意味而居高临下的。有的人待人,也类同如此。不匹配的位置,不对等的价值,不一类的境况,隔出的是春到隆冬的落阔空隙。

乔奉天遇到过这样的人,心思朗净和善看人从不带鄙夷轻视,但提起他过往的种种,却无不带着悲悯同情。好像他愿意向你伸一根友好的橄榄枝,他就是莅临你的人间的救世主,而自己则要变成一个蒙他恩惠的小信徒。

话有夸张,但意思却是那么个意思。

而郑斯琦不同。他与人的善意与尊重是敛下的,是隐含的,是巨大光源下的沉默背景,淡淡底色。

“我特别想知道……”乔奉天心里一阵规律的悸动。他把手套摘下来攥在手里,“您是怎么看待我们这种人的。”

乔奉天是说同性恋。

郑斯琦看了他一眼,“怎么看待?”

“恩……”乔奉天被他看的,忽而怀疑自己问得是不是很突兀,很没头没脑。

郑斯琦停顿了许久,环臂,手托上下巴,像沉入回忆。彼时,他一字一句,说的清楚缓慢,“徘徊在正常与特殊,融入或独行的交界处,放逐心灵寻求归属。”

乔奉天静静听。

他斜倚上书架,“怎么说呢……都一样,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过程。即使思考的内容不一样,性质都是同样的。喜欢谁与不喜欢谁,向往什么与排斥什么,往往不影响一个人能力的高低,不影响他人格的健全与否。在道德底线之上,所爱之人,与己类同,没有任何值得诟病的地方。”郑斯琦的眼里看不出敷衍与虚假。

“你我他,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人而已。”

乔奉天手心发热,心中熨烫,“但总有人觉得,我们这样的人去爱人,就根本上就是个错。”乔奉天说的“们”,不想显得自己是如此孤立无援。

“怎么会。”郑斯琦歪了下脖子,把手贴在腮下揉了揉,平静道,“如果爱情也分对错的话,这个世上就没有正确的东西了。”

一句话像一记小锤,稳稳敲在乔奉天的心上。

他突然觉得有热流顺着鼻腔往下淌,以为是清水鼻涕,忙抬手去按。可触手一点儿不黏腻,还一股子淡淡的腥咸味。于是低头往指头上一看,染得全是红艳艳的血。

“靠……”

郑斯琦应声抬头,一看吓了一跳。

“哎,仰着点脖子,也别仰太狠,会回流。”

郑斯琦赶紧把盒子放下,两步上前把他扯过来,啼笑皆非,“你今晚怎么回事儿?一出接一出。”

乔奉天被他用腕子托着后脑勺,望着天花板。郑斯琦引着他踉踉跄跄地走到餐桌边,抽了两张面纸,揉成小团往他鼻子下面堵。乔奉天白到血管清晰,以致殷红血渍一团团染上去,看得人总是触目惊心。

“你不是受凉发烧你是心火重吧?”郑斯琦把用过了的纸团丢进垃圾桶。

“可能吧,姜汤一冲更热大发了。”

郑斯琦似笑非笑,“怪我咯?”

“没有,不敢。”乔奉天仰着脸,小声道。

“我看看脸,擦干净没有。”

乔奉天把头垂下,直直看着郑斯琦,没说话。他凑近了一些,印在乔奉天视界里,他清隽的鼻唇眉目,就更清晰明朗了些。

他自然无比地拿食指触了触乔奉天的上唇角。

“这里,还有一点血。”

乔奉天往后很久,依旧记得他食指的贴上的触觉。像一片温存的红枫,在被风拂落之后,飘摇远去之前,温柔吻了自己一下。

郑斯琦把手套,连同那本汪曾祺的小说选集,一起让乔奉天带回了家。说,书拿回去看,看完可以借其他的读。又说,读书这种事情,没有时空限制的,随时随地都可以,都值得。

乔奉天已经很久没沉心静气地点着台灯看一册满满的文字了。单只因为郑斯琦那样的人,喜欢这样的书,看过并且可能看过不止一册这书,他就想试着读进去。

烧已经退了,乔奉天倚着床头,把书摊在膝上,正翻到《大淖记事》一章。刚捻了一页,封皮与书册夹合的缝隙里,就飘飘乎落下一片四方的纸。

乔奉天站起来去拾,把纸拿在手里,才觉出它的单薄平整,像是在里面压了很久不曾被想起。

纸上一排墨蓝的钢笔小字,和郑斯琦的笔迹一样工整俊逸。

“念兹在兹,无日或忘。tomylove。”署名,JY。

是一句情词。

作者有话要说:

余华和王小波的书,教人怎么清醒的活;汪曾祺的书,教人如何笑着活啊,太喜欢汪先生了

第39章

乔奉天又换了一个发色。

杜冬替他挑的色卡,黑色渐变的苋红色。漂发时避开了发根,苋红只从发中开始渐变,色彩递增加浓。摘了围兜,杜冬掸去乔奉天颈上的发屑,乔奉天在镜子前甩了甩头,抿了下嘴。

挺好,算中规中矩。

李荔在市里幼儿园觅了一个教师的工作,她学历不够,从业资格也没有,算是他开网咖的二舅找人开了后门儿给赶进去的。李荔原先一直不爱工作,嫌拘束,嫌不自在,这回本本分分去上起了正经班儿,倒挺让乔奉天吃惊。

李荔就卷着耳边新烫的小波浪,笑得意外地含蓄腼腆。她说,万一有了孩子,总不能靠冬瓜一人养家。当妈的,得给孩子当榜样。烂泥一摊扶不上墙可不行,不成材,得成人。杜冬老远听了,就在里屋一边替人洗头一边哼小曲儿。

挺好,和如琴瑟。

理发店新招的学徒是个短发的男孩儿,看了网上的挂的消息直接来店里应聘的。原来眯缝眼儿,滚圆白胖,家里有父亲,和两个在上学的妹妹,本地人。乔奉天要了户口本身份证儿驾照寸照,端个小板凳,面目不苟言笑地对他进行了半个小时的“盘问。”

弄得小伙子满脸尴尬说,我这应聘的不是理发店是FBI吧?杜冬才拿干发巾“啪”甩了乔奉天胳膊一记,挑眉道,你丫差不多得了啊,回头给人再吓跑了。又冲小伙子微笑,说,他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多担待。

小伙子咧了咧嘴,没事儿,应该的,保险点儿总没错。乔奉天也就没再多说,留用。

挺好,也只比吕知春大一岁。

郑彧照旧来乔奉天家吃午饭,话依旧多,饭量依旧大。见了乔奉天新染的头发,心伤了片刻,便又对他的新鲜模样提起了满心的兴趣。中午做的豆皮春卷,薄薄一层裹了香干、芫荽和白虾,手一颤,心一散,多做了许多。

三个人吃了一大盘不算,另又多出两份。乔奉天打包了一盒让小五子带回去给乔梁,嘱咐他提醒他爸多休息,别太累;另一份打包让郑彧带回去给郑斯琦,嘱咐她一定要说是做多了的,没别的意思。吃之前拿微波炉“叮”一分钟就行,配一碟酱油醋。

连同汪曾祺的那本小说,也一同让她带回去还给了郑斯琦。

那一片纸,乔奉天不知道郑斯琦是从没发现过,还是知道有,却随手无心夹在了一本书里,于是寻不到了踪影。可能是一场前途未卜,孤注一掷的暗恋吧,听起来特像一本花里胡哨的青春言情。不限于时令,不囿于时空,肆意抽长,酸涩微辛,甘芳微甜。

看见就当没看见吧,别人的私事儿。

这天傍晚。

理发的客人陡然增了许多,铁打的座椅流水的客,乔奉天站椅背后头梳梳剪剪,就没挪过地儿。他揉了揉右眼,用密齿梳挑了客人外层的一把头发,折绕,拿中型夹固定在了头顶。觉着右眉骨依然一突一跳的难受,就使劲挑了下眉,把眼皮硬翻出三道褶儿。

杜冬给店里换了新的直发板儿,把插头接上了接线板,低头用指腹碾了碾瓷贴面的温度,挑了客人鬓边的一缕,夹稳,下拉,吹一吹,丝丝缕缕地垂坠飘舞。

新招的学徒抱了一沓理齐整的干发巾推门进来,白嫩滚圆的胖瘦往肚子上打着圈儿揉抚。

“嗬,今儿外面儿这天儿,醉人啊!”他笑眯眯地说。

“咋?”杜冬回头。

“火烧云!满天都是,漂亮的不行,我看路上不少人拿手机搁马路牙子上站着拍呢!”他手往门外指指。

坠了一天脖子的乔奉天,这才应声抬头,见到了满目的赤红霞光。

利大的地里位置,属利南市的最高处,以致置高望远,夜晚,能赏到最完整的璀璨夜景。天际里的东西,也同样。们外大气环流形成的云层片片交壤堆叠,榴花红的底色,如同加以大笔写意晕染,绘成了利南今日傍晚浓郁温煦的火烧云。

利南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火烧云了。

火烧云后,多是万里无云的晴好天气,最宜出游,远行。

乔奉天怔怔盯了一会儿,莫名觉得心头一窒。像短短促促停跳了一秒,继而“咯噔”一声。

乔奉天意外之下手抖落剪,绞错了一刀。原本平平齐齐的发尾没来由地斜出去一道。乔奉天皱眉,“啧”了一声。

“怎么?”客人觉出不对,动了动涂得殷红饱满地嘴巴,伸手顺着发中一路抚到发根,“怎了了?有问题么?”

“对不起。”乔奉天透过镜子,望着客人,“给您剪错了一刀。”

“啊?”客人慌忙掉过了脑袋,水晶指甲上下一翻,慌忙把发尾捋至前胸,“哪儿啊?哪儿剪错了?!”

杜冬和学徒都偏过头来看。

乔奉天默默把平剪揣回围裙,伸手掸了掸客人的发顶,夹了偏斜的一缕发尾,如实比给她看,“就这里,歪了一点点,真对不起,这次就不收您钱了。”

“哎哟你这人怎么回事儿?!”她皱起眉,叠出一个浅浅的”川“字,一手扯着围兜,一手支着扶手要起身,“给我剪豁那么大口儿!你重症肌无力啊?!”

“真不好意思,我给您从新修一下吧……”

“修你娘个屁啊,我让你给我剪到锁骨,你给我剪错了从修,不越剪越短?剪成个扫把头我怎么出门儿!”

乔奉天撤了一步,抬手顶了顶右眉骨,“不会的,不会修成扫把头的您放心……”

“是啊我放心啊,我放心你就给我剪豁了个口儿啊!拿我这儿试手呢?”客人依旧不悦,满目鄙夷,穿着高跟鞋往乔奉天眼前一站,足高出他半个头。她两叶眉毛画得浓而飞扬,拧起来的时候,倒毕显了凶相,“不会剪开什么理发店啊?挂什么赚什么坑蒙拐骗的钱啊?”

“哎怎么怎么怎么啊?”杜冬忙连不上前,往乔奉天面前一挡,满脸堆笑,“好端端的怎么就着急上火啊美女?”

客人食指一伸,“问他!”

杜冬回头,压着嗓子,“怎么回事儿?”

乔奉天最见不得人得理不让,也最忌旁人信口怀疑他的工作,他的待客的诚心,偏又赶着自己疲而生厌的时候。他偏着头叹了口气,耸了下肩,“剪子下猛了,扎了只炸毛鸡的屁股呗。”

“嘿你丫的你说谁他妈炸毛鸡呢!”客人一把燎原怒火燃上了天灵盖,高跟鞋咯噔两下往前一踩,伸手就要去抓乔奉天的脸,“老娘他妈撕了你的破嘴!”

“哎别别别别!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杜冬挺着胸膛往前挡,抬屁股把乔奉天往后拱。

新收的学徒也猛扯着乔奉天的胳膊将他往后一扽,才不致他躲避不及,被生挠破了相。但乔奉天依旧觉得头皮一痛,眼看她生扯去了五六根苋红的头发。

“你们店人就这素质?我今儿也是开了眼了!”

“哎您别气您别气!我帮您从新剪!保准您满意!您想做个什么护理什么柔顺都行,今儿我给您免费算赔不是,您别气。”

“嘁。”客人极不屑地勾了下嘴巴。

杜冬咧着嘴,回头给乔奉天使了个细微不可查的眼色。

乔奉天把腰上的解扣一接,摘了围裙甩在沙发上,捋着刘海去了后门。

他蹲在门口的两台矮矮的石阶上,盯着前面酒店后厨的铁皮烟囱里腾出缕缕白烟,就着炝锅的“蹬蹬”声响,弥散了巷里满满的油烟。

无礼的客人,生意做久了,见得也就多了。再口无遮拦,再胡搅蛮缠的都有,乔奉天和杜冬,都一一赔笑着忍了。实兜兜转转咽不下气,就提早关门,去大排档叫了烧烤啤酒,把压抑地不悦愤懑全丢酒里一仰脖咽了。

什么事儿揣怀里裹着被子陪自己睡一夜,不都隐匿的无隐无踪,乔奉天总这么想。

也不知是不是被某个人分外心平气和的待了,人都妄自显得尊贵了,禁不起骂,受不起气了。

以为谁都能瞧得起自己,不给自个儿委屈受了。

他突然想明白了,有的人,还是不能贴的太近,挨得过久,亮的东西盯的久了,目眩神迷,总以为自己也是能发光的那一挂,掂不轻自己几斤几两,拿捏不住自己的境处,擅自以为自己也是能信步踏进去的一个。

只偶尔一瞥,才觉得惊艳,才觉得遥远。

晚风渐起,乔奉天衣兜里的手机正“嗡嗡”作响,震的大腿的皮肤连带腰际,一阵酥麻。

乔奉天揉搓着右眼眶,随手按了接听键,把手机端在了耳旁,轻轻应了一句。

等他再望向天空时,西边的火烧云愈烧愈烈,浓艳地几乎要呈出沉沉的,极富仪式感的美丽血色了。

第40章

时值晚高峰,利大的临街堵起了长龙。

乔奉天抓着手机,穿过熙攘的人群,却感觉看不清他们的面孔。手抖,脚冷,脑袋发蒙,密匝的寒颤从头至脚打的不停,连头发丝都在忍不住地抖。

他想伸手拦车,可车流从他眼前急速驶过,一辆空车都没有。手表指针旋转的细脆动响变得尤为响亮,“嗒嗒”地念念催逼着自己似的,让他快一点,快一点。

对面似乎有一辆空车拐弯进了岔口,乔奉天一时疏忽了左右车况,拔脚要跑过去追,耳边霎时响起短促尖锐的高声鸣笛。

“嘀嘀——”

他惊得倏忽回神,转头看着来车,却一时顿住不知是进是退。来车驾驶员快速向左打方向盘,后视镜堪堪刮蹭着乔奉天胸前的拉锁驶过。

司机动了动嘴,一定骂了人,但乔奉天也没听见。

车祸,抢救室,你的哥哥。

陌生号码来的电话里,这俩词儿几乎是不排队地凶猛撞进脑子里的。再无限放大放大,挤得脑仁发涨。

乔奉天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害怕还是心慌都说不上来。像被人当头一掌猛拍进冰凉的池里,水从鼻子里汹涌地滚进来,脑子霎时水声轰鸣,一片让人张皇无措抓不到支撑点的空白。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身体已经先大脑一步在往门外飞奔。杜冬只来得及看到一抹影,只来得及听到一声合门的震动。

拦到一辆黑车,开门,上车,关门的动静太响太重,让寸头的司机不悦地透过后视镜皱起了眉。

“哎轻点好伐,我这新车诶!”

乔奉天的上下嘴唇哆哆嗦嗦,他用力抿了一下,艰难地上下吞咽了一口,“……利南市委医院,急诊大楼,快。”

“现在二环堵,我给你从高架上绕,三十你看——行不行……”司机侧头,视线触到乔奉天苍白脸色,倒怔怔了一下。

“你快点开!多少钱都行!”

乔奉天倚贴着车床,看着利南黄昏之时倒退的风景。他觉得心一直悬在喉咙,既吞不下,也吐不出,像徘徊在前因后果之间,既没着没落,又不上不下。不由得就心生急躁,情绪骤然膨胀。

车开到时,薄汗几乎打湿刘海。他丢下五十就奔下车,明明脚踩着医院的地板,却又像一脚踩空往下掉。

乔奉天顿觉膝盖发软,重心向前一扽,差一点就扑通一声软软跪倒在了坚硬的水泥地板,仿佛是霎时被抽尽了筋骨气力。

抢救室外的急诊大厅内,人流涌动。人人都怀着不安忐忑的情绪,踱步的,抽烟的,争吵的,哭喊的。即将彻底西沉堙没的太阳光把大理石地砖分成浓色淡色的两面。

乔奉天似乎对抢救室有挥之不去的阴影,只觉得堪堪踏进来,就一阵晕眩。他不由得皱紧了眉。他两步上前,伸手抓住一个抢救室外徘徊的保安。

保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我、我找人!”

“找什么人?”保安用警棍顶顶檐帽,眨了眨眼。

“我找——”

“嘀”的一声响,抢救室的电子门开了,里头钻出一个只露着一双眼的护士。他敲敲手里的写字板,对着人群喊。

“乔梁!乔梁的家属还没到么?!”

“这!”

乔奉天听了浑身一激灵,转过头高高举起手,嗓子一缩一哽,声音都喊劈了叉。护士一听,远远伸手指着乔奉天的脸。

“马上跟我进来!快点儿!”

护士冲他伸了伸手,口罩覆面,只能看得清一双眼。

他快步地跟着护士进了抢救室里。显拥挤的空间里,惨淡白光,药物的味道浓而辛涩,嗡嗡的吵嚷夹杂着此起彼伏的痛吟,抢救室一直是让人直面就会感到不适的地方。走到拐角一台拉着帘子的病床,乔奉天看护士停下了脚步,转头问他。

“弟弟?”

“对……”一帘之隔,洪陈根本控制不住声音里的颤抖。

“还有其他家属么?”

“阿爸和阿妈……暂时不在本地,其他,没有了……”

护士了然点头,只淡淡睨了一眼写字板,语调平淡而不徐不疾。

“伤势比较严重,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是交警送过来的,办了欠费,等等去缴一下住院手续。医生那里还有手术文件和通知书,男孩子,坚强一点,情绪不要太激动,抢救室里还有其他人,好么?”

说完侧身拉开了挂帘,让出了空间。

胸腔里擂鼓似的“咚咚”不停,下一秒就畏惧地惶恐而想逃避,却又不得进到帘子里。

有些东西,一次就能入心而不是入眼的。

细细密密的电线牵连起周围嘀嘀作响的周密仪器,时刻监测着心电血压与细弱脉搏。

乔梁蜷躺在病床上,盖一层薄被,身下的床单凌乱而血迹殷红分明,几乎浸染大半。肿胀的脸上歪戴着呼吸面罩看,随意贴了几道医用胶条缠住耳朵固定。裸露在外的眉眼,染着未擦净的干涸血迹,眼皮虚浮,半启半合。

眼缝里蒙着一股将死之气般的黯淡与涣散。短促艰难地呼吸起伏,仿佛都是一种不可逆的流逝消散。

乔奉天的喉咙干得一阵发紧,像被虚空里伸过来的一只无形的手死死钳住了,感觉下一秒就要掐断气儿了。洪陈有点慌张地想张口呼吸,想开口说话。

可是该说什么呢,想不到。

脑子乱的想不到任何合适的话——能完完整整讲出来,不会牙齿打颤咬到舌头,不会说到一半就崩溃的大哭起来的话。

乔奉天艰难地抬脚,挪近一些,企图能站到床边,握一握乔梁的手。他睁大了眼睛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看他的身体突然微不可查地一阵抽搐蜷缩,从呼吸面罩里发出一阵喑哑模糊不成调,且没有意识的呻吟痛呼。

听得乔奉天头皮一炸,瞬间血色全无倒退一步,怔怔看着急诊科的看护医生闻声贴上前。

乔奉天神思恍惚地连忙转身后退,一脚绊在了床腿上,向前踉跄了一步。他抬手捂上嘴,牢牢紧紧地咬上牙根,紧的腮角迸出,几乎要把后槽牙,碾进牙床里。

郑斯琦接到乔奉天电话的时候,车正开到利南附小门口。见了来电号码,也没多想,直接按开了蓝牙。

“恩?怎么了”

郑斯琦的声音听着很有温度。平和地让乔奉天旋即一滞。电话那头有清楚的背景音,室外,街上,人声掺着鸣笛。

“郑老师,麻烦你接一下善知,稍、稍微帮我看一下,我晚上就去接他,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行么?”

郑斯琦一愣,“怎么了么?”

乔奉天顿了一下,“一点小事。”

“可以是可以……他要问我怎么说?”

乔奉天又接着说,“就……说他爸临时加班,我这儿客人太多抽不开身。再麻烦你跟他说,我很快就过去,让、让他别着急……”

郑斯琦推开车门下车,抬头看俩孩子老老实实,牵手立在门卫室门口。

“可以。”

“谢谢你。”

挂了电话,郑斯琦紧紧盯着屏幕看了挺久。他既不傻也不聋,他分明听见对方话里微不可查颤抖,和旁边不知道谁喊出的几句“起博”、“心率”、“盐酸肾上腺素”。

是在医院。

作者有话要说:

很抱歉要把一些生活中痛苦的跌宕写进去

洪陈是原先一本夭折的文里的人物,这句话是从那里剪过来的那本书没发,存在了自己的小黑屋里

害怕被人怀疑抄袭所以说一下

对不起_(:彡」∠)_

第41章

扶疏路四岔路口的交通事故,迅疾登上了利南傍晚的各大晚间新闻节目。只是再险恶的经过,也能加工过滤成不咸不淡的一分钟新闻稿。蜻蜓点水,一掠而过,成了饭后谈资。

乔梁是飞来横祸。

在扶疏路的四岔路口躲避抢黄灯的助力车,紧急转弯,被超速疾行的水泥罐车猛烈撞向路口中央。车身报废几近面目全非,副驾驶还坐了一个要去利南南站乘高铁的女大学生。

所幸被撞前一刻,乔梁猛向右打了两圈方向盘,护了女生一命。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女生人还清醒,乔梁则昏迷不醒,意识全无。

乔奉天怔怔被交警围在了抢救室的门口,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突跳,深深蹙眉,完全消化不了此刻的境况。

眉毛丰盛的交警拿笔敲了敲记录本,上唇的胡茬随着语调上下颤动,“当事人在外头开黑车揽私活做家属的都不知道么!”

“我、我……真的不知道。”

乔奉天绞动手指,低头努力回想着乔梁话语里的蛛丝马迹。只是想来想去,除了察觉出他总是时时疲倦之外,怎么也想不到他会瞒着自己做起这种摆不上明面儿的生意。

“不知道?”交警摸了摸胡茬,“他这车,本来就是非法运营车辆,是要扣留罚款的,我们这边也查了车牌,这车户主还不就是他本人!也没有上保险!现在真出了事儿,哎我问问你们你们,钱谁赔?责任谁担?啊?!”

“人小姑娘家长还不知道呢!”

周围一圈过路的医生病人,纷纷忍不住回头或是停步探视,都侧着耳朵,一小撮一小撮地站着侧耳议论。乔奉天没说话,盯着自己的鞋尖,心乱如麻。

钱谁赔,我来。责任谁担,你们说谁就是谁。乔奉天不在乎,没有余力去分神去关心。乔梁躺在里头生死未卜,他只想知道他能不能活下去。

就算现在天立马塌个窟窿洞,都没有这件事情来得重要。

后头两个戴檐帽的小交警扯了扯前面人的衣服,侧耳小声咂了句嘴,“刘队,差不多得了啊,人家属还搁里躺着呢……”

“啧。”男人抖了抖肩,拧上笔盖儿,插进了前襟的衣兜,嘴巴微动,极低极快地轻轻说了一句。

“知法犯法,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一个人到底要多有多高的阅历,才能把别人的痛苦看的如此高高挂起,事不关己呢。乔奉天不知道。他深谙处世为人,不能把自己的经历拿来绑架别人,也别随意试探人性。看惯了瞬间生死的职业从业者,对待他人,冷漠以待是太惯常的现象。

可疼在自己身上,乔奉天才觉得不可遏制地愤怒。他把手攥紧,掐到关节泛青,掌心出汗,再慢慢松开,脱力地垂在腿边。

“对不起。”

交警挑了下眉,半天没言语。末了顶了顶檐帽,咳了一嗓,“我们这边就先回队里处理一下细节问题,后续还要联系,请保持手机时刻通畅,我姓刘。”

“麻烦了。”乔奉天抬头看着他。

“……应该的”

郑斯琦来电话的时候,乔奉天正不安地徘徊在抢救室门口。抢救室规定周密严格,不允许家属超过规定时间多待。乔梁现在心率脉搏血压皆不稳定,达不到推上手术台的标准。脑外主任正加班加点开着临时的一台,还要再等一会儿才能来看诊。

杜冬的电话他全部没接,余了电话簿里七八个未接来电。郑斯琦的接了,纯是害怕小五子出了什么状况。

“喂?”乔奉天坐在长椅上,胳膊支在膝盖上,手掌抵在额头上。

“你在哪儿?”

乔奉天顿了一下,“店里,小五子是不是问了?你跟他说……”

“你说实话,他没问,是我在问你。”郑斯琦看着倒车镜。

“就……医院。”乔奉天答得含含糊糊。

“利南市里?”

“对,没什么事儿,你别和小五子说,我等等,等等就过去接他。”乔奉天用指尖掐着眉心,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能走得开,什么时候能理好敷衍隐瞒的措辞。

“知道了。”

郑斯琦关了蓝牙,变道右转开上了一环。

乔奉天的十个没事儿里,大概只有一个能信。郑斯琦摇下了半扇车窗,吸了口气,又踩了下油门。

利南市里医院郑斯琦来得不少,一方面是常带郑彧过来打疫苗,一方面是常被郑斯仪一个电话催来,充车夫免费替她搬单位发的一堆油粮米面。郑斯仪今儿不值班,郑斯琦就把她叫来家看着俩半大的孩子。

不清楚乔奉天的具体位置,只能先进了急诊大楼。郑斯琦站在原地巡视一圈,却很快就寻到了对方的身影。

乔奉天坐在一排水蓝的塑胶长椅上,弓腰,埋头,两手交叠,十指扣紧,抵着额头上。大厅高高天花板上投下的白光笼在发顶,显得他单薄渺小,像个随意复制粘贴上去的粗糙背景。

那个姿势,既像是信徒的忏悔,又像是虔诚的祈祷。

郑斯琦走得急了,微有些喘。他原地立着,静静看了一会儿,理了理衣领走上前。在他边上的椅子上坐下。

“怎么了?”郑斯琦手搭在他的右肩上,轻轻拍了一下。

乔奉天抬头,一刹满眼迷惘。郑斯琦才看清他的脸色苍白如纸。眉目于是就更显得浓重,眼下的淡青色于是就更显得郁郁。

郑斯琦的心忍不住就跟着一揪。

他敛下眉目,又继续追问了一句,口吻更轻,更试探,更觉得事情严重,“怎么了?”

“你怎么过来了?”

“不太放心。”

乔奉天没说话。既没问他小五子呢,也没他怎么找到的。他清楚,郑斯琦要是预备好了来找他,旁的事情一定能处理的滴水不漏严丝合缝。没必要问,很放心。

“你到底……”

乔奉天攥了攥手机,“我哥,小五子他爸,出车祸了,在抢救室,在等脑外的主任来。”他抿了下嘴,用力压出点不自然的血色,“抢救科的大夫说,问题不在身上,在脑子,说是有严重的脑损伤,所以……”

郑斯琦一怔。

乔奉天的语调从一开始的极力平静,到后来浮起微澜,一哽一哽,听起来压抑地很辛苦。

“要心率血压和脉搏达到标准才能进手术室,但他现在一点儿都稳定,都很低……我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抢救室里不让我一直进……我没办法,就只能等。”

乔奉天扯了下嘴角,挠了挠发梢,“搞得我现在……我、我也不知道我在他妈等个什么鬼东西。”

郑斯琦望着他的侧脸,没说话,搭着他右肩的手也始终没有落下。

“他瞒着我开黑车,挣外快,我都不知道他从哪儿借来的车,他哪儿来的胆子……”

“出事儿的还有个乘客,是个小姑娘,伤的也不轻,通知了家属还在外地还没到,我……我不知道他们还得怎么闹,让我怎么赔。”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阿爸阿妈和小五子说……我开不了口。”

“我怕他熬不过……”

乔奉天絮絮说了不少,声儿小而无力,倒像是在说给自己听。郑斯琦挨得近,分明听清他那个“过”字,说的一波三叠,到了尾音已经完全变了调。

“手续办了么?”郑斯琦问。

“带了一张卡来,刚办上。”

急诊大厅人声喧嚷,能听到明显的,不知何处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哭闹。可乔奉天却一点要哭的迹象也没有,连眼圈都没有一丝泛红。只是从郑斯琦的角度看过去,他单坐在这儿,满身哀恸无措又那么扎眼明显。抢救室的厚重电子门的每次“滴”声开合,都能引起他微不可查的焦急惊颤。

郑斯琦心弦一松,伸手一环,把他抱在了怀里。如同相识多年的老友一般,把仕途乖谬的醉酒失意人,揽住一番曲说宽慰。

这么揽住,郑斯琦才能明显感到乔奉天先是一怔,载是一直持续不断着的颤抖。往前贴一点,能听见“嗒嗒”的声音响在乔奉天的腮边,是牙关不住上下开合的动静。

他真瘦啊。

郑斯琦一瞬间是这么想。

看他平常穿衣倒不怎么显,偶一瞥见他从衣领口戳出的一截显嶙峋的锁骨,才稍有意识到对方的削瘦。今天无意识的伸手一抱,才发觉外套在视觉上让他膨了不少,都是虚的,都是假的,这人的躯干,只有清清减减的一臂而已。

除了十六岁的那次,乔奉天再没给外人拥抱过。当然,亲的热的,林双玉和乔思山也没抱过。在他看,这是要比亲吻更亲昵温存的动作。郑斯琦身上陡然凑近,萦绕上鼻尖的味道让他极度焦虑不安之外又心慌的要命。顾左又要兼右,难受得呼吸都发了急,发了紧。

又觉得温暖,不想推,不想躲。

郑斯琦在乔奉天背上落下了手掌也是意外之举,竟把拿来哄郑彧的法子用在了这么个成年人身上。别说乔奉天,连自己都意外。

静静了一刻,乔奉天却觉出背上那只手的拍抚节奏,正巧合上了他不安的咚咚心跳。乔奉天的右肩贴着郑斯琦的胸腔,对方说话时的震动,又涓涓水流似的透进了自己的四肢百骸。

“别怕,别慌,我在这儿陪你。”

作者有话要说:

我会给哥哥一个好结局的,安心

第42章

利南的夜色终于浓重了,云霭黯然,有风无星。

反复不断地有急救室的推车来往匆匆,白大褂与护士服在眼前摇来曳去。郑斯琦揽住乔奉天的胳膊,始终没松。乔奉天就直直盯着地砖,盯着地砖上反射着顶灯的斑驳白点。

倒是腰脊,不知不觉间,又挺直了。

没过多久,花白头发的脑外主任带着一众随行的看诊医生步履颇急地从楼梯口赶来,拧眉不时回头和身边人小声讲话,手里比划着动作。进了抢救室电子门不久,戴口罩的护士又探出了头。

“乔梁家属!”

郑斯琦松了手,乔奉天猛闻声一站起来。

护士冲他招招手,“你快快进来,主任来了,有详细情况跟你说!”

乔奉天将将咽进喉咙里的一颗心,又噗噗跳到了扁桃体。往抢救室的方向走,一时仓皇地不知先迈左脚还是右脚。他下意识地快速回头,不安地看着郑斯琦,张了张嘴,又一个音也不发。

“我不走,我和你一起进去。”

郑斯琦的掌根抵着他肩胛骨当间的位置,施力将他轻轻往前推,“别慌,别怕。”

乔奉天这才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咽了一口。接着随着护士,径直奔向乔梁所在的拐角位置,立在一边,看七八个医生将小小的病床团团围住。

“怎么样?”

“伤势很重,人现在是不清醒的,心率和血压都不稳定。”

主任医生摘了花镜,说话温吞带着细软的南方口音。他仔仔细细向急诊科的值班医生大致询问了外伤情况,又顶了花镜,掀开了薄被,亲自检查了周身外伤。

七处外伤,颇深颇长。

最严重一处,左小臂,严重的开放性骨折,受损到到几乎碾下小臂三分之一的血肉。血液汨汨流淌不停不收,急诊医生不得不捆上了极度痛苦的止血带加压,才堪堪止阻住巨大的出血量。

然而比外伤情况更加复杂的是肉眼难断的内伤。主任带着几位医生拿了刚拍的片子在灯下端详,侧耳交议片刻后,则面目严肃地很快确诊。

是因外部撞击头部造成的颅脑损伤,大量出血。

几近千钧一发,生死一线。

乔奉天怔怔地听着他们讨论着自己只能听懂一半的话,心里的惊慌蹙悚难以名状。指甲紧紧地嵌进肉里,焦急到想抱头蹲下,但也没办法插进去说一句话。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不敢主动发问,害怕收到不好的回覆。

“主任,这个是病患的家属,他的弟弟。”

那个护士接过了主任手里的片子,引着他走向一边的乔奉天。主任复又带回花镜,绕过床头,边伸手理了理胸牌边往前走。

乔奉天觉得心揪气短,连这群人的逼近,都让他无端端地倍感压力与惶恐。郑斯琦上前一小步,没说话,但和乔奉天并了肩。

“伤势很严重,内外伤都不轻,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主任微微低头,比划起两掌,话说的缓慢拖沓,几乎没有情绪起伏,“这个一定要先跟你说明清楚,知道吧?”主任手停在半空,半天没再说话,一边立着的医生护士也顺势点头,一迳望着乔奉天。

乔奉天觉得无比被动,想着自己应该点个头。

“对不起。”

郑斯琦又往前了一步,突然沉声说。

“现在的具体情况,下一步的抢救治疗方案,包括有没有风险,风险多大,另外家属该做什么,该怎么配合,有什么需要了解和周转调剂的东西。”郑斯琦推了下眼镜,“我们在等您说,这是现在的重点不是么?”

主任听了一滞,从平视变成了微微的仰视,又推了下花镜。

约摸是个骨科大夫,高瘦,率先开口,“其他的外伤不是大问题,止住血,清创缝合都是小问题。左小臂,严重的开放性骨折,截肢的风险有,医院只能说尽力给你保。”

主任沉吟片刻,慢吞吞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现在最大的危险是颅腔出血,丘脑和脑叶出血已经有梗阻,最好是立刻,马上手术,开颅清血,这是个大手术,大手术势必风险。”

风险,风险,风险。

句句都是风险。

乔奉天想揪着点什么,拽住点什么,别让他这么贴地站着,都像沉沉地往下落。

“截、截肢不行……他、那他以后怎么生活怎么工作……”乔奉天说的断断续续。

瘦高的大夫皱眉,站前一步,“所以说是有风险啊,医生给你尽力保啊!这种东西都不是百分百的,即使我给你今天接上了,你明天还是有坏死的可能。命不比手重要?这个家属还想不明白么?”

郑斯琦又伸手往乔奉天背上轻轻拍了拍。

乔奉天捋了下刘海,“开颅手术什么时候做?”

“各项指标达到手术标准可以立刻上手术台,病人现在这个情况,肯定是越快进行越好。”主任答他。

乔奉天紧接着想问风险,可话在嘴里囫囵含着,实开口艰难。

郑斯琦替他,“风险大概多少?”

主任手慢慢揣进衣兜里,似乎也在飞快地计算思考。

“理论上是六成。但不包括术后的可能会出现的不良反应情况,像术后感染、偏瘫或者部分五感或语言功能丧失等等等等,这些现象都是有可能的。恢复期也可能会很漫长很辛苦,这些家属一定一定要有心理准备。”

六成。

险之又险。

一瞬间似乎又恢复了浑浑噩噩的状态,以至于无暇再去听主任后续断断停停的小段嘱咐。等被推到一纸术前协议的文件前时,乔奉天才发觉自己手颤抖到笔都下不了。

上了手术台,是生是死,就得那么着了,反不了悔,回不了头“麻烦抓紧一下时间,手术室已经在准备了,抢救室里也还有其他台手术,受伤的不止您哥哥一个。”

护士看的着急,轻叩着签字板,不由得出声催促。

“奉天。”

郑斯琦轻轻拿过了乔奉天手里的笔,腾出一只手来再次在他的背上轻轻拍抚。

这样一个动作,其实是很平凡本真的。几乎是所有人降临在世,从或父或母那儿,体悟过得第一份宽慰。它本身,就有极强的安抚的意味。郑斯琦似乎深谙这点。

“放轻松,深呼吸试试。”

乔奉天听他的话,深深吸气,满含消毒水味儿的冰凉空气灌进鼻腔里,刺激着脆薄的鼻粘膜。

等再吐出一口气,意外地觉出短短一刻的释然舒缓。他转过头去看郑斯琦,看他极淡地微笑一下,把笔塞回了自己手里。

“签吧,别怕,你哥哥在等着你呢。”

乔奉天提笔,用力攥紧,潦草急速地划出了自己的名字。像是交付又像是躲避,手一颤,推开了签字板。

准备手术到送进手术室之间的间隔很短。抢救室的大门大开,护士高举着输液瓶,扶着床上的氧气枕,拨开周遭驻足观望的人群。另一个护士推着病床跟在医生的后头,脸朝着人群。

“让一让让一让,麻烦让开一条通道!乔梁家属!乔梁家属?”

乔奉天立刻小跑上前。

“在,在!”

“跟着去六楼手术室,人手不够,过来推一把床。”

乔奉天点点头,伸手去抓床栏。不知到该对焦何处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再次落到病床上的人的脸上。心也像被猛捶似的大力一恸。

乔梁还是那个模样躺在床上。只是那头比乔奉天不知乌多少,浓多少密密黑发被干干净净地剃掉了。彼时乔奉天不过乔梁腰高,就羡慕他发质极好,不像自己,细软一把,一点也不褐黄。

头顶裸露的青皮上,还有两道因为不甚心细,手一颤,刀片留下的几道细长血痕。

距离更近,看的更清楚,更让乔奉天呼吸不畅,手如同抖筛般徐徐颤抖。乔奉天突然觉得自己很奇怪,明明咬牙忍了一路,却只因为一头无关紧要的头发而已,自己就要忍不住掉眼泪了。

“对不起对不起,等一下。”

乔奉天忙不迭松了手,背过身子捂了下脸。

“你走我后面推。”

郑斯琦虚搭住乔奉天的胳膊,把他往自己身后带。

“别哭。”

傍晚六点三十,手术开始,点亮的红灯,六成的把握。

大事当前的人,常常喜欢把常规的事情戏剧化,无限放大小范围的概率因素。多不愿去想那个六成,反而自虐似的要去揪着那四成不放。乔奉天肉体凡胎,也一样。他不知道如果乔梁救不回来,他该怎么办,他,林双玉乔思山,乔善知,以后的路要怎么走。

没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许多东西对乔奉天而言,似乎也失了大半的意义。

巨大的哀恸与恐惧无助再次没上心头。

乔奉天往郑斯琦边上靠,揣在衣兜里的手正紧紧握拳。

“现在的医生,说话会给自己留很大的余地和弹性,那种身经百战的老医生尤其是,比如这种主任级的。”

走廊里,郑斯琦开腔开的莫名其妙。可那沉沉缓缓的调子一进耳,就能让人心生些微的心安。

“什么意思……”

“就是说,六成他们说的很保守,甚至可以讲,他们在真实情况下往下压了至少两成。医生都是这样,随便一刀的阑尾炎都说八成,是为了留后路。利南市委医院的脑外的手术技术一直是西南一流,很精湛,不是让你盲目乐观,但也不要杞人忧天,恩?”

“……真的么?”问的小心翼翼。

郑斯琦也不知道,都是小说电视剧里瞎看来的。

可与其排山倒海地重复没用的“别慌别怕”,不如把事情分析地条理清明去佐证洪陈心底里的渺小希望。需要安全感的人不会去过多纠结其中的对错,要的只是那一句话。

“我姐是这里的护士长,相信我。”

郑斯琦点点头,挪一点身子,让自己的上臂挨上乔奉天的右肩。

“他不会舍得你,也不会舍得小五子的。”

手术室外的惨白的灯光投在发顶。

郑斯琦突然想到季寅,也是病重,也是在利南市委。

只是这个人,连手术都来不及捱一遭,人就抓不住了。现在猛然想起来,依旧像恍惚不明的一场混沌大梦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反复看了急诊室的故事,但应该还有很多关于医学方面的硬伤错误。

包涵包涵

感谢每一位阅读到这里的你们,晚安

第44章

杜冬夺命连环又来了十一二个电话,挂一个他打一个,挂一个打一个,乔奉天的手心儿都给震麻了。

“接吧。”郑斯琦望了一眼,“再不接他要报警了。”

乔奉天一愣,抿了下干巴的嘴巴,按了接听,“恩?”

“哪呢?!!丫一回头就没影儿了操!电话不接!屁都不说一声儿我这急的头发都薅没了你二大爷的兔崽子!”杜冬张嘴一通喊,震的乔奉天太阳穴突突一跳,赶忙把听筒拿的远了点儿。

“丫说话啊!!哪儿呢!”

乔奉天咳了一嗓,“……利南市委医院。”

“医院?”

“我哥这边……出了点意外。”乔奉天咽了一口,悄悄抬头,看了一眼郑斯琦的沉静侧脸。

杜冬骑着借来的电驴,压着交通法规线,一路一百二十迈的飙车过来。等乔奉天在回廊拐角见了他,发现他满额都是沁出的薄汗。

“怎么样?什么情况?人没事儿吧?”杜冬边走边连珠炮地问,走到乔奉天身边,一把扯住了他发热胳膊肘。

乔奉天皱眉,低头,指指顶上亮着的一盏红灯,“不知道……手术还没结束。”吸了口气,吐出来,“挺麻烦,也挺危险……听天由命了。”

杜冬张了张嘴,没说话。顿了半晌,他猛伸胳膊把乔奉天往怀里一拽,手伸到他后脑勺上人往自己肩上按。

“没事儿没事儿!啊!”

杜冬把手往乔奉天背上拍得“啪啪”响,大力的他头发丝都在颤动,乔奉天一声都没吭,任对方把自己按得又牢又紧。

“什么事儿这不有我和李荔呢么!别怕!啊!我这嘴啊,开过光,说没问题就没问题,你信我!”说罢,又在他背上揉了揉。

郑斯琦贴墙立着,能看清乔奉天伸手紧揪着杜冬的衣摆,和从他肩膀处露出的一副眼睛。清湛,黯然,蒙着一层若隐若现的水光。与之相比,在这个人怀里的乔奉天,确乎是更松弛,更柔软,也仿佛更袒露。

一瞬间觉出,自己还是生的疏的。有些事情,做的好像太殷勤,考虑的太不周全稳妥了。

郑斯琦静静看着,莫名其妙地皱了下眉,于是顶了下眼镜,以作遮掩。

“奉天。”

郑斯琦往前走了两步,看乔奉天闻声从杜冬胳膊里挣出来。

“要不我先回去吧,孩子还在家,你朋友来了我就放心了。”郑斯琦冲他笑了一下。

“那小五子他……”

“你打算让他知道么?”

乔奉天愣了一刻,随即苦笑,“虽然这事儿迟早,但是……现在还不想说,太突然了,而且还不知道结果。”

“那我不说,你放心。”郑斯琦低头看着他,“事情解决好之前,你别担心孩子的事儿。等你都办解决了,再来接他都行。”

郑斯琦的工作也并不轻松,又非亲非故。乔奉天既愧疚又心虚。

“他、他要问呢?”

郑斯琦就淡淡笑,“我一靠动嘴皮子吃饭的,哄一小孩儿不还绰绰有余,你安心。”

“那我一定尽快,不会麻烦你太久,最迟明天晚上。”

郑斯琦往边上看了一眼,又接着说,“有什么麻烦,别躲别藏,跟我说,能帮我一定帮,恩?”

乔奉天抬头,极力拉开微笑,看了对方的垂在眉目的额发一刻,又垂下头。

“……谢谢。”

“客气。”

乔奉天看他转身,见他衣上无意沾了走廊墙上粉的白灰,深灰色的衣料,看着分明的很。他出小声儿把人喊住了。郑斯琦回头望他,他就走过去往他呢外套的垂摆上轻轻拍了拍,掸了掸,把黏在指头上的墙灰默默碾了。

“行了。”

郑斯琦低头瞧瞧衣摆,顶了下眼镜,“有结果了,给我来个电话,多晚都行。”

乔奉天点头,“好。”

杜冬见人走远,摸着下把靠过来,“利大的老师吧我看着,人文的,来咱店里理过发,刚咋搁这儿陪着呢?”

“他女儿和小五子是同班同学,同桌。”

“熟得很?”

“没。”乔奉天捋了下额发,“普通朋友。”

利南月朗,几近午夜,乔奉天却愈感清醒焦虑。

是活还是死,成功还是失败,就好像在一刻之间,不受自己任何的行动和思维所控,医患之间的信息极端不匹配不对等,比和上帝玩骰子还悬——玩骰子,至少是自己动手去摇。

十二点半,持续点亮六个小时的红灯“啪嗒”灭了。

两人从椅子上站起来,乔奉天觉得心脏都已经快到跳不动了。鼓胀在咽喉,只一咳嗽的功夫,就能滚到自己脚面上。

主刀主任出来的时候,身后跟了个护士帮他解着手术服后头那个系结儿。杜冬两步上前,乔奉天却原地不敢动,揪着衣服角儿,等医生摘了口罩开口说话。

“家属不要紧张。”

主任还是温吞吞,解着耳朵后头挂着的活扣:“手术满成功的,手也是暂时,我说暂时,是接上的。”

乔奉天踟蹰在原地。

他怕自己没听清,听岔了,听飞了。

“愣着干嘛!”杜冬倒是率先拿胳膊肘把他往前一搡,“医生说成啦!没事儿啦!”

乔奉天这才张了张嘴。

一刻的释然干脆利落地割断了那根心里的弦。

他把脸埋进掌心里,松懈下来的四肢瞬间被潮水般涌上的强烈倦怠与酸痛席卷,于是一屁股摔坐进了椅子里。既不哭也不好喊,安安静静的,只有肩膀在默不作声地颤抖。

是绝望消弭后的满心希望,悲伤过境后的巨大悸动。

杜冬侧过身子,用手大力揉搓他柔软的头顶,“你看你不信吧!我说嘴真的开过光,我没骗你,对吧?!”

乔奉天把脸抬起来看看他,眼里的如同大雨滂沱,鹿耳下的那截泥泞的山路。

“不是说完全就没事儿。”主任累的头疼,先头回了手术室,留下的护士把留手里手术服在胳膊上绕了几圈,细心地收成小小的一团,“术后还有观察期要看,这个不能忽视。”

乔奉天支着膝盖立起来,“不……不能看看病人么?”

“病人直接走绿色通道送去了监护病房,监护病房是24小时看护的,家属不能进,也不用守夜,住得近可以回去稍微休息休息,商量一下后续打算。有什么情况医院会及时通知,随时保持手机随时畅通,其余别太过担心了。”

“谢谢谢谢,也替我谢谢里面的医生护士,都辛苦,都辛苦。”杜冬伸了手,颇激动地摸了摸脑袋,想和护士握一握。

“不用。”小护士笑笑,“分内的事儿。”

顶着夜色,杜冬陪乔奉天去了陶冲湖。

拦了辆夜出租,乔奉天堪堪倚着车窗,路灯一段一盏,照的他的面庞,也忽明忽暗。

乔梁的衣物,日用,都要一一理出来,用不用的上,以后都是场漫长的硬仗;保利地产的那边的活计不能再做,合同没到期,手续还得抽空去办,还要把情况详细说明;小五子不能一个人住,没法儿想,书本衣物都装上,暂时先搬去他那儿,学不能落……

出车祸的车是找人借的,得问清楚了,责任是谁的,该赔多少都得赔;还有个小姑娘,家属还没上门指鼻子闹腾,没来得及问,都得找刘交警一一问清楚,要不要负刑事责任,负多少,后续得怎么处理,搭多少钱能私了;林双玉乔思山还不知道,还不能说,不能让他俩风尘仆仆地赶来,大哭大闹一场,实分不出三头六臂去打理照应;想起乔思山,降压药不知道还够不够吃。去年又轻微脑梗,麻了半只胳膊不得动弹,还得长时间配合着硝苯地平缓释片,慢慢恢复。都得买;手里存款拢共也就五万,犄角旮旯缝儿里抠出来的保本儿;林双玉乔思山的老底儿得养老,不能想,不能动。

房贷还得还,还有个几年……

本来还能凑合,飞来横祸,极度拮据。

要不转手吧。

乔梁这儿急着用,可真要卖了,也未必够。

小五子上学得要钱,后期恢复得要钱,照顾不过来请护工请护工要钱,还有医药费,还有手术费,还有生活费……

活着怎么那么累,那么辛苦。

乔奉天揉了揉鼻子,揉了揉眼睛。他摇开半扇车窗,让风吹吹晕沉沉的脑袋,吹吹胀鼓鼓的心。杜冬担忧地望着他,望着他浓重眼睫翘出去的一个小小弯弧。

“你先上去吧。”乔奉天站在漆黑的楼道里,把房门钥匙按在杜冬手心,“去帮我找个手提袋出来,我哥柜子里应该有。楼道里东西多,你小心别撞到。”

杜冬紧张地把他手一扯,“你哪儿去啊?!”

乔奉天轻轻乐——还能跳楼去不成?

“打电话。”他挣回手,“给郑老师打个电话,你别担心,我问问小五子睡了没。”

杜冬犹豫了一下,“……我先上去等你。”

“恩。”

乔奉天上了顶楼天台。

天台空阔冥蒙,很脏,积着一洼一洼的雨水。乔奉天不留神踩进了一处,溅起了水花,沾湿了裤脚。

檐边的扶手都打了红锈,只一触,就沾了满手褐红。乔奉天就不靠着,隔着段间距,直直站着。

郑斯琦接的很快,乔奉天觉得他根本就没睡。

“打扰了么?”

“不会,怎么样?”

郑斯琦在整理课案。点了一盏台灯,腿支在椅上,敲打着键盘,刚做完一页ppt。声儿很沉,很温柔。

乔奉天盯着远处一窗还亮着的昏黄灯火,“医生讲,暂时算成功的,还要观察。”

郑斯琦顿了挺久没说话,静静了一刻,才开口。

“恩。”

乔奉天吸了口气,“小五子呢,没多想多问么?他……从小就心思细,有什么察觉了也不说……我明天去接。”

“你放心,在枣儿房间睡呢。”郑斯琦起身走到厨房,往杯子里接了一半热水,“时间无所谓,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乔奉天没吱声。

很多东西他早就已经无所谓了,被不被理解,被不被接纳,能不能被祝福,抠着这些细枝末节不现实,也没必要。

不必为住哪儿发愁,不必担心明天要饿着肚子,家人健在,自己在意的每一个人都能过得平凡贞静,就太太足够。

可好听的故事大多都是人编的,他们也不得不被往后零敲碎打,周而复始地生计念念催逼地承认——有些东西它就是一堵高墙,就是一道深坎,就是一条要一步一屈才越得过的鸿沟。

乔奉天现在要面对,要走,说不害怕,那才是屁话,那才是假的。

“不逼自己紧点儿,日子可就过不下去了。”

乔奉天又像自嘲又像揶揄,他低头笑笑,看自己手掌,在夜色里惨白兮兮。

他觉得郑斯琦体会不了这种感觉。

郑斯琦嘴里含了一句话,想了半天也没说。有些高屋建瓴假大空的东西,真真正正到了现实面前,确实分外单薄无力。

句子出自斯蒂芬斯之口,这个人说,每场悲剧,都会在平凡的人生中造就出英雄来。

第45章

半夜拎着大包小包从陶冲湖赶回铁四局,翻出了柜子里大大小小的户口本存折银行卡,把半个家当搂抱在怀里,搁床上仰面躺了一刻,吐口气儿,揉揉眼,又站起来出了门,去了ATM机把卡里的五千整取了个干干净净。

乔奉天熬了一宿,人都枯了半截,俩黑眼圈碗大,卧蚕涨成眼袋快坠到了下巴颏。

杜东一路伴着,脚下带风,拎东拎西。同样是熬了一夜,精神头倒比乔奉天足得多。破晓,乔奉天从街拐铺子里出来,张嘴赶他回去开店门儿,杜冬听了就蹙着眉头往他胳膊上一掐。

开你娘的店门儿你丫这会儿我能放心的下么!一剪子下去再把人头给剪瓢了!

乔奉天把五千块的红票子纳进兜里,仰头朝他抿嘴笑了一下,没说话。

来来来钱给我揣着来!那么浅屁兜儿再给一蹿蹿掉了。

乔奉天手里一叠钱,连带着一袋豆浆两颗红豆沙的青团儿,都塞他手里了。

先吃吧,跟着我跑一宿了。

分你一半儿。杜冬伸手拈了个大的,往前递,像在职高那时候,乔奉天打饭总分他一半儿一样。

不,乔奉天摇头躲,扬了扬手里的豆浆。

我不吃甜。

利南的现下的初晨还是凉的,空气清凛,饱含水汽。乔奉天每天其实起的都早,从不懒床,只是早,也早不到这种晚星方隐,路灯将熄的地步;风吹得他鼻尖泛红,路上渐渐有汽车鸣笛的声音。

他蹲在路牙子上揉了揉鼻尖,掸了掸袖子,往利南市委医院走。

和乔梁一起出车祸的姑娘,在四楼骨科。已经从急诊科的抢救室转到了看护病房,独人独间。问了医生,外表擦伤软组织受挫不提,姑娘是肋骨骨折加盆骨骨折,部分采用保守疗法,部分要择日手术。

乔奉天跟着护士,半低着头,立在了病房门口,抱了一捧唐菖蒲。杜冬跟着,提了一只满满的果篮儿,一箱特仑苏。

乔奉天很纠结,很踟蹰。

他二十岁至今,最不会的就是和人低头服软,出声讨好。错就是错,该打该罚他都能忍,就是做不到给人点头哈腰,卑躬屈膝摆一副十足十的低微样儿。跟谁他都不行,他都膈应。

只是今天状况不一样,他为的不是自己,是乔梁。

姑娘的房里围了几个中年的男男女女,北方人的模样个头,面色皆是忧愁不善。护士推了推白帽,按开了手里的原子笔,弓腰摘了床头的,夹着病历的签字板儿。

“感觉怎么样,昨天晚上疼的厉害么?”小护士朝门口抬了抬下巴,上下睨了没说话的乔奉天一眼,“那什么,司机的家属来看你们了,人门口站着呢。”

男男女女赫然抬头,齐刷刷拧眉朝乔奉天投来了视线。

乔奉天飞快地在心里打了个简短的腹稿,摆了个温和微笑,正欲开口上前。

“奉天小心!”杜冬喊了一嗓。

“对不起,您好,我——”

小护士签字板一丢,“哎你别!”

乔奉天来不及后撤,就被人狠狠搡出了房门,力大到不受控地趔趄着倒退两步,肩胛骨猛地撞上了走廊墙壁上的瓷砖。乔奉天痛的喉咙一哽,整个胸腔都震动了一下。

杜冬扔了手里的果篮,大步上前伸手揪着来人的衣领往后一拽,“操你妈的你干嘛呢!!”

来人挥出去的猛力一拳微微打偏,却仍结结实实贴上了乔奉天的嘴角。嘴里的嫩肉磕上了槽牙,嶙峋地齿峰割破了嘴,漫了一嘴水锈似的血腥味。

乔奉天疼的立刻弓腰紧紧捂上嘴,顿感掌下的皮肤发热发烫,正微微跳动膨胀起来。

真他妈野蛮。

不给人说半个字,上来就是打。

是人么还。

“我他妈一好端端的闺女给他妈弄成这样儿!我今儿他妈告诉你!要治不好我弄死你!”动手的男人被杜冬揪着后领往后连连直退“你他妈弄死谁啊你!”杜冬胳膊往前一伸,锁住了男人的下巴颏,“你敢弄死他老子就敢弄死你!”

男人顺着杜冬的胳膊一路往上,反手揪住了杜冬肩上的衣料咬着腮角猛往前扯,“来!你他妈来!找人废了你!”

“滚你妈了蛋的不要逼脸的狗东西!”杜冬提起一条腿,用力抬脚往他膝窝上一踹。

男人吃痛地哎呦一踉跄,咯噔一膝半跪在了冰凉的地上,乔奉天贴在墙上,肿着半张脸,看他蹲在地上皱着眉目掐着小腿。

病房里余下的男人女人这才反应了过来似的,哎哟哎哟地快步出了门,都撅屁股弓腰去扶地上嘶嘶咧着嘴的男人。

小护士花容失色地出门冲闻声赶来的其他护士摆摆手,“叫医生来叫医生来!这儿要打架闹事儿了!把保安也叫来。”

杜冬啐了一口,捏了捏拳头,皱眉小声道,“叫你妈了个逼的保安……”

拎着个挎包的中年女人猛地转身,纹过的两道粗眉扬起来像两条鲜活的黑泥鳅。她倏而撇下嘴角,挂上了满脸世态炎凉,目无法纪地嫌恶悲悯。指甲上缀了珠翠,颤颤巍巍点上乔奉天,又点上杜冬的脸。

杜冬右眉一条,往前一步站,居高临下的望她。

“你们这些个人啊!你们!”

杜冬了,“咋?”

“没有王法了你们还!害了我闺女还不够还敢动手打人!简直!畜生,都得抓进局子里坐牢!”

乔奉天揉着嘴角想说话,杜冬伸手一拦,“你别,你让她说,我看她是不是还要说出个杀人偿命。”

女人神色一凛。

“我告诉你!我闺女的事儿没完!咱们法庭见!告不到你们这些个寄生虫一样的黑车头子伏法低头这事儿咱不算完!”

动手的男人还能分出一嘴,义愤填膺地应和,“告!肯定告!”

乔奉天心里一抽一紧。

“这事儿的责任真的不能全在我哥身上,他……”他忍着嘴角一抽一跳的不适,忙开口说。

“少来这套!他妈个开黑车的!”女人“哼”了一嗓,“属你门开黑车的最心黑了!坑钱不说还要命!苍蝇似的嗡嗡耳边转悠说不坐不坐非堵你眼前儿不走偏要拉你上车!”

乔奉天不是想打架,不是想闹事儿,他想私了,他想偷偷解决。

他一定不能上法庭。

他不能把事儿闹大,他没门路,他分不出精力。

乔奉天话里三分慌,“对不起这件事真的——”

女人见他局促,倒像逮住了把柄,更加咄咄逼人蹬鼻子上脸,从地上站起来一步步靠近,“真真真真个屁,开黑车本来就是违法犯纪关他个十年二十年也是咎由自取也是他活该!”

杜冬听不下去,伸手就是一搡,“你他妈个老女人当自己人民法院啊还判十年二十年你什么狗东西!给你脸别他妈不要脸!事儿他妈弄清楚了么就在老子面前装逼瞎咋呼!”

女人大惊失色,被推的一趔趄。

杜冬一急就容易口不择言,“就你们家这损阴德的东西怨不得他妈闺女给人撞成那副德行!”

“杜冬别瞎说!”

乔奉天一扯他的胳膊,慌忙踮脚去捂他的嘴。

男人从地上刷地蹦起来,“你你你——你们!”

“你你你你你你奶奶个腿儿!”衣领被乔奉天扯的大敞,杜冬不管,甩开他钳着自己的胳膊。

“咱没完!咱走着瞧!”

乔奉天盯着地上散了的一束唐菖蒲,心下坠了圆磨似的重重一沉。

郑斯琦去开门的时候,锅里的一把意大利面正好差不多半熟。这玩意儿好做,红酱白酱都可以在超市买现成的,热一热往面上一浇就行。调味不用操心,只管煮熟了面条就成。

“来了别急。”郑斯琦擦擦手,关了灶,往玄关处走。

乔奉天立在门口,黑色夹克,戴了个口罩。

“郑老师,我来接小五子。”

郑斯琦了然,侧身让他进,沉声问,“来之前也不打电话,我要不在家呢,白跑。”

“我没多想就……”乔奉天没换鞋,不打算进,“小五子人呢,我领上就走,不耽误你功夫……”

“里屋和枣儿写作业呢。”

郑斯琦站在台阶上看着他,直直盯了一会儿,猛然弓腰凑近。

乔奉天往后仰,“……怎么。”

“嘴。”郑斯琦垂下眉目,伸手扯了一下他的口罩,“嘴怎么了?”

乔奉天“啪”地伸手挡。

柯南道尔还是福尔摩斯啊,怎么发现的?!

“没有啊……没事儿。”

郑斯琦不理,继续上手,“你说没事儿我就更不信了,老实别动。”

口罩一落。乔奉天的嘴角赫然高肿,隐隐青紫,斑驳一片,连带着脖根一片都是淡淡微红。

郑斯琦心一揪——这又是怎么了?

他伸手轻轻抬了他的下巴,就着玄关的灯光左右端详,皱眉“啧”了一句,“谁打的?”

“跌的,医院地滑的要死,拖就拖非掺洗洁净……”

“鬼扯。”

明显是给人打的。

“你都不躲么?”郑斯琦就奇了怪了,这人怎么老这么动不动就受伤流血,跟家常便饭似的自己一点儿在意,一点儿不伤心,藏在肚子里就这么闷不吭声的打算谁也不告诉?

“哪儿来的及躲……谁打人之前还给人提前打招呼啊……”乔奉天低头摸了摸下巴,摸了摸被郑斯琦触上的那一块皮肤。

“等着。”

郑斯琦顶了下眼镜,“别出声,别让小五子听见出来看你现在这样儿,我去拿个药给你涂一下。”

“没事儿我不涂我没事儿两天就好了。”乔奉天压着嗓子想叫住他。

郑斯琦吸了口气,回头,眉头明显地蹙在一块。

“你能不能别总说没事儿么?是真没事儿么?!”

乔奉天愣了,不说话了,他怔怔看着郑斯琦正往里屋走的颀长背影。

他怎么……他怎么好像生气了?

第46章

郑斯琦的眉间其实是有一颗痣的,很淡,很小,不仔细盯,一点儿看不出行迹。

乔奉天今天才看见。

眉毛如龙痣似珠,若眉间有痣,称“二龙戏珠”。林双玉的樟木箱里压了一本岚蒲生的《相学集存》,书云左眉头名凌云,右眉头名紫气,“二龙戏珠”则是大福相,有顶好的寓意。

凡郎溪人择新婿,必定首选这种有飞黄腾达相的男性。

“嘴张开。”

乔奉天倚贴着楼道外的墙,犹豫,不好意思张。

郑斯琦捏着两根并着的棉签,“我看看里面,就张一下,好吧?”

听着都有点儿带哄带商量的意思了。

乔奉天这才咽了一口,顶了下鼻尖,垂了下眼,仰头半张着嘴。

郑斯琦把棉签小心翼翼地伸进去,伸手把他肩膀往前拽了拽,“别靠墙,有灰。”他用棉签把乔奉天嘴角的的内壁拨开,“啧,全磕烂了,红通通的,漂亮的跟朵花似的。”

乔奉天开不了口说话,含含糊糊哼哼了两句。

“说什么?”郑斯琦收回棉签,看他。

乔奉天咽了口唾沫,“……不是很疼。”

郑斯琦挑了下眉头,不置可否。他摆弄着手里的环丙沙星膏,拆了一袋椭圆的冰袋递给乔奉天。乔奉天接过,握在掌里,觉得水润又舒服,还是粉色猪仔的圆圆模样。

乔奉天强笑了一记,“还挺可爱的,枣儿挑的吧?”

“恩。”郑斯琦拧开药膏盖儿。

“就、就着贴着就行了吧?”

“恩。”

“小五子……小五子睡觉还老实吧昨天?我以前带他睡过,挺不认床,挺老实的其实。”

“恩。”

乔奉天不知道自己哪儿错了。他惯以为人怒起来都是,招云布雨地动山摇的;他不知道有郑斯琦这么一类人,心下不悦,也敛的深深,不靠语言,只靠眉目,音调,姿态,甚至呼吸的频率来让你觉出些许隔阂不适,等你有意识了,才发觉到对方已经默默地不高兴了。

乔奉天以为自己是又给他添麻烦了,“对不起啊。”

郑斯琦递棉签的手一滞,棉签上沾了琥珀色的环丙沙星,里头掺了薄荷脑,闻着有清清凉凉的清淡苦味。郑斯琦的指节把棉签一抠。

在乔奉天说对不起之前,他都没发觉自己给人闷不吭声摆了一道脸色。

自己是在生气吗?

觉着像。

生什么气啊?

不清楚。

有些时候,情绪的确会来的莫名其妙,连一点征兆预热也没有的。虽然年纪逐日大了不少,不容易像年轻时那么冲动,那么不可理喻地突然情绪膨胀,但终究是个人,心里终究有一波三叠的时候。

可多是对至亲,对挚友。

乔奉天算什么?心里拿他当个朋友,总还一惊一乍兔子似的,触他耳朵尖一下恨不能一气儿蹦出二里多地去。就差划拉半个圈儿,指着那道三八线道,别越界,别过来,我的地盘,我的事儿我自己解决,跟你没关系。

把自己的几根软肋捂得严严实实,裹得密不透风。十足十地武装姿态,十足十地怯于向前一步。

可按郑斯琦看,他明明就是个瘦溜溜的塌肩小个子,心生的很大很落阔,温温柔柔大大方方装纳得下他在意不在意的所有人,唯独看不重自己。

这种不可名状的奉献型人设,看的他很不爽。

非常莫名其妙的不爽。

要是赶上他念高中犯浑那会儿,早扯着领子跟在他耳朵边儿骂开了。

你以为你谁啊?

铁打的还是铜铸的?

低个头示个弱怎么了?

谁还能看不起你怎么?

非就什么都不说打碎了牙和着血往肚子里咽是吧?

逞强谁能给你三瓜俩枣的钱花是吧?

郑斯琦早就不大生气了,师承其父郑寒翁,把闲云野鹤一匹夫,泛舟独钓寒江雪的清孤做派学了八分。跟谁都能笑眯眯乐呵呵,见什么惹人发指的人、事儿,作壁上观地说一嘴不说一嘴的也就算了。

平的像个勘破入定,除了五谷不分没别的毛病的老僧。

偏偏就是他乔奉天。

怎么那么有本事啊,怎么那么让他不高兴啊。

“对什么不起啊。”

郑斯琦把面前按他伤上,见他疼的倒抽一口凉气,眼眶都润了,咧着嘴要往回退。

“别躲。”郑斯琦口吻如同位家里熟稔的长辈,“现在知道疼,早怎么不躲,早怎么不上门诊啊?”

乔奉天便不退了,紧着牙根让他涂。

闹了一通,杜冬当时就扯着他要上门诊。乔奉天没那心思,快步追上女孩儿的父母想要好好解释,争取能不能再赔赔不是,道道歉,大不了再让男人站着捶上一两拳。只要能不上推乔梁上法庭,怎么都行,怎么都可以。

只是男人女人似乎再无意和他多言语半个字,进了病房,重重摔上了房门,任乔奉天再怎么等,再怎么敲,也不理,也不开,只骂,只让滚。

后来护士站的护士,领着值班主任和大厅保安来了,客气又不容拒绝的地把他和杜冬赶出了看护病房楼。

乔奉天绷着心弦绷着嘴角,在大厅枯坐了半日,乔梁的监护病房来来回回跑了七八趟,问得值班护士不堪其扰,烦不胜烦,恨不能直接动手赶人走。

先生,没醒没醒,说了人没醒!

郑斯琦涂好了药膏,皱着眉头又端详了一阵。

“我看你这淤血一天两天消不了肿,还得去药房开个三七伤药片,你知道的吧?随便一个药店都有的卖,十几块一盒,刷医保卡说不定还能打个折。”

郑斯琦伸手去拂他的鬓发,“头发长了,都粘上药了。”想替他挽到耳后,想想不妥,一滞一顿,收手了。

郑斯琦倒挺意外,对方居然没缩着脖子躲。

“你这伤到底怎么回事儿?”郑斯琦问了。

乔奉天也就如实说了。

郑斯琦像是在琢磨似的,看着他的嘴角没说话。

日将西暮,楼道的一扇偏窗外透出点不甚明亮的灯光。郑斯琦的鼻梁一侧光洁的,一侧是晦暗的,像他这个人,总坦阔敞亮,万里无云的模样。

可一旦接触了,还是能查觉的。这个人内里是一潭深深深深的水潦,面上静寂无虞,甚至能揉进一幕剪碎的温柔晚星,可真要探进去,未必不深,未必不没顶。

泰山坍于面前而巍然不动的四两拨千斤,这种人可能是雨,是风,是寥寥大漠,是蓊郁群峦,是你竭尽全力去翻越他,去拥抱他,弄得狼狈不堪,精疲力竭,抬头才发现他始终伫眙远处的一场大梦。

“等等,我打个电话。”

郑斯琦掏了手机,在屏上按了俩下,再把手机举在耳朵边上,转身拐进了消防绿色通道的楼梯口。

乔奉天不知道他要打给谁,要干什么,还有什么话要说,就又戴回口罩,安安静静地等他。

郑斯琦电话打的不长,约摸五六分钟。声音沉而温厚,断断续续能传来一两声,像在问候一个老友,时不时低低地笑起来。

声带是最后衰老去的器官,好听的人说话是有魔力的,郑斯琦就有。抚愈疗伤,给予安慰,莫不过他带着笑意说一句淡淡诙谐,淡淡冷幽默的话。一定要具象化的话,则像一块绵实微甜,却包容踏实感的南瓜。

乔奉天忍不住就往前多走了一步。墙遮住了他的一半,只能看清楼道里,他高拔出来的鼻梁,和顺着吐纳起伏的胸膛。

乔奉天把郑斯琦,和关于郑斯琦的事情,想的很感性。以致他不敢靠得太近。郑斯琦的形象在他心里是虚的,是模糊的,是有个温柔谦和的轮廓的,内里的一点核心,乔奉天还看不透。

是因为郑斯琦对他的善意,从来看不出一丝目的性。

简直向从身体里生长出来的一样,自然而然,理所应当,没有根果,没有因由。

乔奉天庆幸自己不是个得寸进尺的人,感激他是一回事,门清儿自己和郑斯琦这类人有多不一样,又是另一回事儿。

没来由就看的深了,以至于郑斯琦打完了电话回身出来的时候,乔奉天来不及收回自己沉沉的目光。

“你……”

“我……”乔奉天颧骨一热,慌忙抬手摸鼻梁以作掩饰,“我吹下风,你打完了?”

“恩。”郑斯琦推了下眼镜,“打给了闻李嘉。”

他说的这个人乔奉天不认识。

“我当年上大学的时候,他是政法学院的学生会主席。”郑斯琦低头看他,“大一下学期就一路绿灯过了司法考试,全额奖学金留美回来的满级大神。”

乔奉天一怔。

“现在自己开了个律师事务所,不在本地,交通事故实务接过不少,算拿手。”郑斯琦摸了摸下巴,“你哥哥的大致情况我和他说了,详细的我不清楚,就说了大概,按他的意思讲,私了的是大多数,真要被家属追着屁股闹也别怕,上法庭不吃亏,不必怕,好赢。”

郑斯琦往前走了一步,把手搭在乔奉天的肩上,“这事儿别急,人在气头上口不择言很正常,等他们消了火咨询了律师分清了利弊,自然不会一门心思只想着找你的麻烦。你别太担心,相信我。”

乔奉天看着他,眼睛微亮地抿着嘴。

郑斯琦继续说,“真要闹上法庭也别怕,月底他来利南,我可以带你见见他,你把你要说详细情况都跟他说清楚,他大学欠我个大人请,一定会老老实实帮你的,恩?”

“有我在。”

郑斯琦微笑,如同春和日暖。

他专注看人的样子,其实很容易,就能让人联系到文墨里,浸润的晚月清风。

第47章

乔善知在五岁的时候,唯一一次问过李小镜的去向。

源于同村一同玩耍的男孩子,或许无意,或许又不怀好意的发问。

哎,你咋没阿妈啊?我们都有啊!

我奶说你爸是关、关……关什么?咋说来着?!

鳏夫!

对!鳏夫。哎是不是啊小五子啊?哎你说说嘛,是不是啊?鳏夫是不是没老婆的意思啊?

李小镜走的时候,小五子四岁;在此之前,她精于算计,心思市侩,得理必要进三分,可对小五子却真真切切当身上的一块肉,疼溺宠爱比乔梁有过之而无不及。以致她毫无征兆,干脆利落地走了以后,乔奉天怕极了她有一天又要折回来偷偷带小五子走。

可惜乔奉天臆测错了,李小镜被五光十色带的太远了,关于小五子,她再没回来见过一次,再来过一个电话。

小五子懵懵懂懂的去问乔梁。乔梁出工,不在家,他便又极不开眼地去问林双玉。

奶,什么叫鳏夫?阿爸是么?我怎么没阿妈?

林双玉盛粥的饭勺“梆当”落在了灶面上,小半勺热粥泼了一脚面。她容长面庞登时由红转青再转白,眉峰纠结,手指头颤颤巍巍点上小五子的鼻尖。

你个王八崽子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我说……我阿爸是不是鳏……

一米不到的小五子被林双玉举着指粗的藤条追着打,从楼上打到楼下,村头打到村尾。惊得隔壁家的那条油光水滑的小黑狗,隔着一堵矮巴巴的土坯墙,汪汪地响亮吠叫起来。旁观的邻居越是去拦去阻去劝,林双玉越是怒火中烧,越是心绪难消。

哦哟你就这么大孙子,莫打坏咯,打坏咯没第二个咯。

小孩子没教好,不懂事不会说话正常哟。

你莫急哦,小崽子大了,你们家事儿要试着慢慢跟他说哦,你越瞒对他越不好你知道伐?

明明是在劝,一个个却都笑得不可言喻。

乔梁收工回来,掸着头顶的灰土进门,见小五子一背鲜红掌痕,挂着一睫泪珠子在林双玉怀里抽抽噎噎地睡了。林双玉背对着院门,嘴角下撇,眉目低敛,支着藤椅蜷坐在凳子里,沉默不语;月色清凉如水,撒在她黧黑的一截赤着的嶙峋足弓上,她一手揽着小五子的削瘦的腰杆子,一手举着蒲扇在他耳边徐徐摇摆,替他赶去蚊虫。

阿妈……

——作孽哦。

后来,小五子发烧烧了两天。

吃饭也吐,喝水也吐,蜷在棕丝床上成了小小圆圆的蜡黄一团。乔梁急忙打电话叫回了利南市里的乔奉天,再当即背上他,赶着浓重夜色去了鹿儿镇中的县儿童医院。轻微肺炎,食道灼伤,高烧,重感冒,一身大大小小鸡零狗碎的毛病全占了,足挂了三天药水,生消下去一圈的本就不多的肉。

再后来,小五子再也不再大人面前多言多语。大人说什么,是什么,吩咐什么,做什么。再怎么也不犹豫,再怎么也不多问。

心里再多的困窘疑惑,全攒起来,藏起来,在心里找个空地,挖深坑,扔进去,填土,埋掉它。

四岁之后,他在以旁的孩子两倍的速度,辛苦而孤独地勃勃成长。

所以乔奉天把小五子往杜冬家里的领的时候,小五子老老实实紧紧跟着,一句也没问。爸爸呢?怎么不去找爸爸?爸爸去哪儿了了?昨天怎么也没来接我?怎么让我住在郑叔叔家呢?怎么今天也住外面?怎么今天也见不到爸爸呢?

小五子嘴巴牢牢贴着,全没问,以致乔奉天和郑斯琦半天对好的腹稿,全烂在嘴边,半个字儿也用不上。

“郑叔叔家还舒服么?”乔奉天握着他的腕子,按着他突突跳动的脉。

“恩,书房里有一个沙发,拉开是一张好大的床,郑阿姨做的疙瘩汤也很好吃,她问我是谁,问什么在郑叔叔家,我说爸爸和叔叔有事儿暂时不能照顾我,我很快就会走的。她就笑了摸我的头,说她不是那个意思。”

乔奉天沉默了一刻,低头看他,“郑阿姨?”

小五子抬眼,“恩,郑叔叔的姐姐。”

“那你要叫大妈妈,不能叫阿姨。”

小五子弯起眼睛笑,脚边有个水洼,就跳起来蹦了一下,“可是她看起来很年轻嘛。”

利南一钩牙白新月。

杜冬早就把李荔从网咖二楼的储藏间接回了自家的新房。家不大,两室一厅,还是按揭,在离理发店隔了两站路的清水龙苑。低档的小区,房子大多建的密密匝匝,见缝插针地拼命加盖,如同一樽樽排列齐整的黑影武士般,沉闷,蔽日,障目。

路口的几株法国梧桐倒是良品了,需两人才能环抱的丰茂高大,晚风吹拂里,叶片发出窸窸窣窣的微响。

乔奉天愧疚极了,难过极了,他最怕把孩子蒙在鼓里,留他一个人胡思乱想。心里埋上东西,其实是不会消解的,而是是会生根的,会发芽的;人的每一次思考,每一次忧虑,都是阳光雨露,都能促成它枝枝蔓蔓地无声地衍生繁长。

心智越不装的成熟,则越容易反噬。

可在确定乔梁会平安无事之前,他又绝对不能擅自明说。他没办法给小五子一个明确无误的保证。

乔奉天在树下蹲下,把小五子的裤子折了一道。

“下次再买新的吧,一定不买那么大了,卷着跟要下田插秧的似的……”

小五子乐,还预备着说“买大了能多穿几年”,想起来乔奉天不喜欢,就没说,就笑着点头,“好啊。”

乔奉天心皱成了浸过水的纸做的一团。

“再在杜冬叔叔家待一两天,最多一两天……就没事了,就回家了,好么?”

“好的,小五子知道了。”

乔奉天忍不住,“你怎么就不多说两句呢……”

怎么就不多耍耍赖,多撒撒娇呢,你才八岁啊。

小五子就不说话了,看看地面,看看乔奉天,就是不张嘴。他漆黑的眼睛里像下过场雨一样湿漉漉的,他伸手揪了一把乔奉天的领角,再用拇指小心碾了碾乔奉天卧蚕处的淡青色。

杜冬下楼,温温柔柔地摸摸小五子的头,把他接走了。跟在后头的李荔回头,冲乔奉天使了个“放心吧”的颜色,乔奉天就冲不断回头的小五子摆了摆手。等他们上去了,才转身走。

乔奉天确不能逗留,医院来电话了,乔梁今晚就快醒了,家属尽快来。

利南市委医院反反复复的去,以致总记不住南门北门的他,现在几乎能闭着眼睛摸到监护病房。

走廊禁止交谈,禁止吸烟,禁止家属长时间逗留。乔奉天今晚是例外,他可以肆无忌惮地踮脚,隔着门上一方明净的玻璃方窗,牢牢看着病房里,床上的,头上裹着厚厚纱布,合目安静躺着的乔梁。

覆着被子的腹部起伏,是能看出他是活着的。

踮脚很累,小腿不断释放乳酸。乔奉天却舍不得落脚跟,反复撑起,把前额低上玻璃。冰凉的温度隔着一层额发透进天庭,浸到脑仁里。

他突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句话。

事实上,机场比婚礼殿堂见证了更多的真挚亲吻,医院的墙壁比教堂聆听了更多的虔诚祷告。

能力很重要,钱很重要,要尊重有能力的人,要尊重钱。但活着更重要。

乔梁人不如名,没有钱,也没有能力,但不妨碍乔奉天拼了命也要拽住他,护着他。当年的事情败露,人尽皆知,支教男青年不置一词,不作任何该有的解释。乔梁怨恨所有人只指着乔奉天的脊梁骨,从来也不考虑另一个当事人究竟干了什么破烂事。

乔梁嘴笨,时常被气得流泪的温和的人,竟能头脑一热,大晚上独自跑去男青年躲着的小宿舍,手起砖落给了他狠狠开了一瓢。鸡都不杀的一个人,沾回来一手鲜红的血。

乔奉天夜起,哆哆嗦嗦地小声打水,替慌地喘着的乔梁擦脸擦手。

乔奉天抱着他哭的像个傻.逼,断断续续地说,哥你别慌,你也别怕,他要真报警真追究责任,我就说是我干的,我替你蹲大狱吃牢饭去,我小,不会判重,十年八年他妈我也不怕。

久而久之这就成了笑话了,两兄弟谁也不提,谁也没忘。

如果要把下半辈子的精力全部预支在一个人,一件事上,当然不甘,当然苦恼,但如果一定是这么个必然的境遇,乔奉天也一定不会踟蹰犹豫,不做他想。

乔梁是八点多的时候醒的。

大帮的一声涌进了病房,主任被拥在中央。乔奉天被挤在小小的拐角。

四肢自主活动几乎做不到,只能做到简单的呼唤睁眼,但反应十分迟钝缓慢,眼神涣散迷茫,也偶有渗泪的反应。脖子处扔要插着呼吸机,不能进食,喉咙里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不成语的调子,如同初生的婴孩。

乔奉天做好了最恶劣的打算,却仍然不受控猛的心沉。

主任收了测试瞳孔反应的手电,隔着攒动的白衣人头,向乔奉天招了招手。

“家属啊,来,我办公室来一下。”

第48章

主任的办公室也并不很大,屋里又加了一间偏屋,是个小小的家属交流室。一方桌案,一捧绿萝,两个靠背椅,墙上装了一盏矩形的阅片灯。小小空间里,弥散着一股淡淡柠檬的洗手液的香味。

他带的两个实习医生,进来把一叠病历放在了桌上,出门前对乔奉天笑了一下,轻手轻脚地带上了房门。

“坐。”

主任弓腰先在洗手池上洗了个手,紧接着抽了个一次性的纸杯弓腰接水,“坐吧,别急。”

乔奉天抿了抿嘴,抽开靠背椅,坐下。

“听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哟。”不知是不是为了缓和气氛,主任以家常琐碎开首。

乔奉天点点头,“家不是是市里的,在下面的镇上,鹿耳,鹿耳镇。”

主任看了眼他苋红的发顶,把水放在他手边,“鹿耳啊,年前去过,好地方哟,山清水秀的,漂亮得很哦,利南现在不正要开发那块儿么?”

“都那么一说罢了。”乔奉天握住纸杯,“听您口音,也不是本地,是南方口音。”

翻了两页病历,“哎,我南方人,当年考大学考过来的,西南医学院,啊,就是现在的……的利南医科大学!上了研究生后来市委实习,就在这儿扎根了,几十年了。”主任坐在对面,慢吞吞地说,点点头朝他笑。

“哎,你这个。”他指指嘴角,“嘴怎么了?”

“磕的。”

“……哦”

乔奉天悬着一颗心,一水儿闲话只听了半截儿,就盯着自己淡色的指甲盖儿,不出声了。

“你哥哥是吧?”

“对。”

主任两手交叠在一块,侧了一下头,两个大拇指平行在一起相互绕圈,“实话实讲啊,恢复情况不是特别乐观,要做好一系列后遗症的准备。”

乔奉天看着他。

“首先你的哥哥清醒周期虽然不长,但现在只能说是暂时清醒,随时会有继续昏睡的可能性;他现在刚醒,我们不能确定他还能不能认人,记不得你们是谁叫什么这都是有可能,这和电视剧里演的不一样哦。”主任尽量将语气,放的和缓轻松。

“这个是脑神经损伤造成的恢复是需要时间和环境条件的,包括感官刺激这些辅助的东西……说话的话,你的哥哥也有失语或者说语言功能障碍的可能性,和我刚才说的那个同理,太专业的东西我也不多说了。”

乔奉天低头,把主任话从头到尾捋了捋——乔梁,三十二岁,可能以后记不得家人,说不了话,可能很长时间才能好。

多残酷。

主任捋了捋白发,“叫你来办公室不是说让你知道他恢复的怎么怎么样,怎么怎么治,这是医生应该考虑的事情,不是家属。何况具体术后恢复情况,要等明早放射科上班了,去做磁共振和脑部CT才看得出来。”

“我们院方的意思是,以后的工作,家属可能会非常辛苦。你一个人照顾,肯定是不行的肯定是不够的。你有没有其他亲戚朋友,能叫过来一起帮忙。”

乔奉天张了张嘴,“家里有阿爸阿妈,病人有个儿子,阿妈要照顾阿爸,阿爸也是身体不好,离不开人。他儿子也很小,才刚上小学。”

“哎,上次抢救室陪着那个,高高个头戴个眼镜。”

说的是郑斯琦。

乔奉天摸了摸鼻梁,侧头望着那捧青翠丰盛的绿萝,“那只是个朋友,不太熟。”

主任笑,“不太熟?我看你们挺熟。处处护着你,帮衬着你。”

停顿了会儿,主任砸了砸嘴,“也就是说你们家现在就你能挑能抗,而且你还要工作赚钱,是吧?”主任瞧着他尖细的下颌,窄窄的平肩。

“……对。”

“那建议你们请个护工,讲真的,后期恢复是非常需要人力的。病人生活不能自理,包括吃饭洗漱上厕所翻身,都是要人陪着的。你想啊,马上这不就快入夏了,天一热,流汗一增多,病人躺着不能动,是非常容易发生褥疮的,这是很棘手的一个问题。而且他的腿部骨折近期也要做牵引治疗,一根细钢管打穿到腿里坠上秤砣,你看,是不是又一个不小的麻烦?”

乔奉天苦笑。

“而且,而且。”主任笑得更加温吞,似乎欲言又止。

“您有什么,直说就可以。”

主任弓起食指,敲敲桌面,“你的哥哥有医保么?”

乔奉天摇头,“没有,他才进市里工作,做的临时工,没签长期合同,也没有五险一金。”

“啧,你瞧瞧,要有医保你们能给报销下去一半。”

这是在暗示医药费。乔奉天抿了口水。

倒也确实,手术费医药费住院费,杂七杂八林林总总都加上,绝不是个平平淡淡的小数目。医生救人是工作天职本分,同样是凭本事的生计手段,通知缴费,无可厚非。

乔奉天只觉惭愧,“对不起,实在对不起,缴费这事儿我记着在,我会及时缴的你们放心,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耽误了,过段时间,过段时间我一定会把费用缴齐。”

“哎这个不急,这个不急。你们回去商量商量怎么安排后期病人的照料问题,这个是关键,这个大头一定要好好做准备,努力攻克。家属配合的好,医院工作才好做,病人也才能越早恢复健康,你说是吧?”

出了利南市委后门,一掏兜,才发现手机今儿早就电池耗尽关了机。打不出去没事儿,怕重要的电话进不来。最首先怕的就是那个刘交警有什么案情通知。

乔奉天进了家粥店,要了份独人的茶树菇砂锅粥,找老板要了一个板砖大的充电宝。匆匆忙忙开了机,信息嗡嗡嗡蹦出来一二十条。

乔奉天挑了了靠窗的拐角,动动手指,一路一目十行扫过去。

三个bluded约炮聊骚的,五个中国移动的,两个淘宝广告的,正经来电,只有四个杜冬的,和一个郑斯琦的。点开看了下未接通话的来电时间,晚八点四十五,两个小时前。

乔奉天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回。

郑彧在房里写字儿,郑斯琦则在书架边支了一台单人的奶茶色绒面沙发。教案备好,不至那么紧赶慢赶,也能再多读几簿书。接到乔奉天的电话时,膝上正摆着一本《朗读者》,一位德国法官,本哈德施克林的作品。

“恩,怎么?”

郑斯琦接电话,倒好像不大爱说“喂”,通话姿态,始终给人准备充足的泰然印象。

“你……你给我大的电话。”你跟我说“怎么”。

“估摸着你到医院,想问问你情况,结果是关机。”郑斯琦翻了一页书,顶了下滑脱鼻梁的眼镜。

“醒是醒了。”

郑斯琦没接话,等着乔奉天继续说。

乔奉天低头抠着桌案上一块褐色的凹处,盯着窗外利南黛蓝的夜色,“就是好像不能说话,认不得人,也不怎么能动……”

医学上的东西,郑斯琦不懂,无法闭眼装瞎强行装懂,多做不专业的解释,点着下巴琢磨良久,只徐徐道,“一切尽力配合医生就好,需要帮忙的找我。”

老板娘端了个大大的托盘,托盘上放了个热气腾腾的原型砂锅,乔奉天偏开身子,腾出空间让老板娘把东西摆上桌,看托盘里还有小碟青白的酸笋的,掺了两朵黄绿的泡椒。

送哒。老板娘见他在打电话,就搓搓围裙,只笑着比了个口型。乔奉天回笑,拈起了碗里的温热瓷勺。

“这我知道。”

“药片买了么?”

乔奉天吹着粥,“什么药……哦,那个七五六什么的片儿来着。”

“……三七伤药片。”得,一到九差点给说齐全了,给掰扯出个乘法口诀表。

“忘了。”

郑斯琦轻轻笑,“没指望你能记得。”

乔奉天咽了口粥,“除了我自己的事儿,谁的事儿我都能记得。”

郑斯琦在沙发里换了个姿势,合了《朗读者》,伸手调暗了落地灯的亮度,挑了下眉,“哦?我要跟你说了我的生日,你也能记得,还给我送礼物么?”

茶树菇炖的很烂,很好嚼,弥在舌尖一股菌类特有的甜鲜,乔奉天捡出根大的,用筷子薄去表面的葱绿。

“记是能记得,至于送不送,要看我愿不愿意了。”

“那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呢?”郑斯琦合了眼皮,问得轻轻地。

“……你什么都不缺。”

“那是我缺的没让你瞧见。”

乔奉天低头笑,短短的,如同转瞬即逝的星辰闪烁。郑斯琦听到话筒那短有细弱鼻息,便能猜到他在笑,一时也松下心弦,不过多忧虑对方的情绪。

无端,气氛异常缓和,温柔如水,通话成了一次惯常的不能再惯常的闲聊。鸡零狗碎的杂话都拿出来一一说了,既不嫌小家子气,也不嫌偷闲。

从郑斯琦明天要上的课,到课堂上有几个总带早点来吃的小男孩儿;从杜冬买房的那座黑黢黢的低端小区,到李荔准备今年就要个猪宝宝;从郑彧这几天嚷着吃不到乔奉天的饭不大高兴,到郑斯琦苦心学会了一道快手的拍黄瓜。

城市的一端到另一端,正浅浅联结。

乔奉天觉出自己话语与言行的不一致,明明和主任说,自己和郑斯琦不太熟;此刻又能像是多年相识的同道旧友,时时刻刻都把反复堆叠的生活,破开袒露,一一罗列在掌心给彼此似的。

感觉太好,太妙,太不可名状。以致耳廓发烫,腕子发酸,也不愿就这么挂了机。安心感,乔奉天此时此刻是能体味的到的。

“等等回家么?”郑斯琦问。

“恩,马上从医院出发了。”乔奉天付了账,推门出了粥店,融进浓郁夜色,“医院还是不用守夜,值班护士都在。”

“再聊一路?”郑斯琦倚在靠背上,把双腿也支进了沙发。

乔奉天走在深夜岑寂的街道上,抬头望着明月灯火,“行啊。”

路灯的将乔奉天足下的黑色背影,拉的斜而纤长,像丹青水墨里,挥毫而下的最后一笔浓墨收锋。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每一个都能遇到随时愿意陪你说话的人

第49章

何前人脉颇广,一定要卖房子的话,乔奉天只能找他帮忙。

两人原先闹得不大愉快,隔了挺长一段时间没打联系。偶看对方发条不咸不淡的朋友圈,随手点赞也就是了。对事不对人,乔奉天不觉得自己先前的态度有错,故而打起电话来,拘执,尴尬,顾左右而言他,说不上重点。

何前在办公室里一扯领带,一翘腿,“有什么你直说,我一定帮。”

“我想卖房子。”

“你还想买啊你哪来的钱——”

“卖!我说我想卖。”

何前在那头听了,半天不做声。

同村长大的发小,器局不一致,三观不一致,互不认同地摩擦磨合了几十年,不见多亲密,也从不后退疏远。何前和乔奉天的朋友关系,很难任意定义。

中午交班儿,何前把西装搭在胳膊弯上,提脚就要进乔奉天家门。乔奉天跟被踩了尾巴似的,蹦着就过来了,伸手把何前往后头一搡。

“换鞋!”

“嗬我差点让你怼地上!”何前伸手撑了一把白墙,蹭了一袖粉灰,“你丫求人办事儿咋还那么戏呢?”

“我乐意。”乔奉天朝地板上丢了双棉拖,“给我换。”

老子刚拖干净。

房子是老式的,地板刷的涂料,不是复合地板,更不是实木,连瓷砖都不是。脏与不脏,看不大出。可家里如若不整洁,乔奉天在心理上是一秒都不能忍受的。唯其因为这一点偏执神经质,乔奉天的生活,这么多年才没有偏线脱轨。

房子虽旧,低端不错,户型也好。买的时候赶上了时机,还算便宜,如今要转手,如果不是急等用钱,市价一定能抬高不少。

何前想坐沙发,坐之前又犹豫了片刻,屁股悬在半空,“坐你家沙发不用洗屁股吧?”

“坐吧你。”乔奉天翻了个细小的白眼,“你那屁股也洗不干净……”

“恩。”何前一撇嘴,“大实话。”

既都是成年人,有些话,大个哈哈就算翻篇了,不提也罢。

乔奉天早上结结实实洗了澡,洗了头,勉强褪了憔悴,提起一口生机,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正剥着个朱红的拳大的橘子。按说入了春,橘子不算应季了,摸着却还弹软不懈,饱满油亮。把白络拈去,递给何前。

“你好端端卖什么房子?”何前张嘴吞了三瓣儿,嘴巴一滚,霎时皱起脸。

乔奉天皱眉,“酸啊?”

不能够啊,他挑果蔬素来一绝,从不失手,堪比驰骋菜场十余年的叔婶姑伯。

“……甜到忧伤。”何前仰头,眯眼。

“哎滚你个戏精。”乔奉天气得扬嘴,伸手又剥了个小的,“想换个地儿住,这儿都是群老头老太,住着不舒服,就想卖了。”

“你少来!你丫从来就不是不安于现状的人,还住不舒服呢。”何前嗤笑,“你也就蒙小侄子行,认识你的人谁也不能信你这狗屁不通的话。”

乔奉天没说话,把橘子一瓣瓣拨开往嘴里送。

“你嘴上那伤……”何前摸了摸脖子,“跟你卖房子……有没有关系啊?”

乔奉天本想贴个创口贴遮一遮,想着遮了反有此地无银之嫌,便坦然露着,真要被问了,还说是磕的就是了。

“没关系。”

“我不信。”

“那你问。”乔奉天喉结一滚,吞了满口汁水。

他不是不信任何前,正相反,他因为知道何前与他是一类人,与他一样既不入世也不入境,故而他常常会生出自己是在与他并肩作战的悲凉感与相惜感。舌剑唇枪是幻化了的枪林弹雨,只是何前一味在逃,他一直在咬牙前进罢了。道不同,所处的经纬大抵相同。

何前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不告诉他,纯粹是乔奉天自己不乐意把家事到处说。

“你家是不是出事儿了……”何前把身子往前探,胳膊搭在膝上,脊背把衬衣撑的绷起,“是不是你阿爸……”

“呿!我阿爸好得很,你别嘴丧。”乔奉天翻眼。

“那你他妈——”

“哎你说重点行不行,我这房子能不能卖?”乔奉天撂了橘皮,搔搔发顶,“等事情办完了我一五一十全给你讲清楚再给你写个两万字总结报告好不好?”对着这人,乔奉天特容易暴躁。

何前“啧”了一声,努着嘴巴停了半晌。

“奉天,说真的卖房子不是小事儿,你别头脑一热行么。”

乔奉天不置可否。

“这个房子是你在利南的家,再旧再不舒服,房子没了,你自己的小家小天地可就没了,你就是块云,是个萍,吹一吹就飞了……你明白么?”

乔奉天想过啊,知道啊,那能怎么办啊。这个家,莫说一房一厅,一叶一木,哪怕是案板上的一道纹路,墙上的一团指痕,柜里一线灰尘的味道,乔奉天都舍不得。可那能怎么办啊。

“你说的我知道。”

“知道你还卖!”何前佯装着要抬手扇他。

“那现实就是这样啊,就是没办法啊。”

“没钱你借啊!”

“我不借。”

乔奉天说的干脆利落。他仰进沙发里,看着花架上一株抽了新芽的文竹。文竹叶脉细密,远看像一团笼着的青绿的薄雾。

何前乐了,弯起垂垂的眼角,嘴边漾出一双痕,“你成天板着一身傲骨有什么用啊,当现在还打右派呢?你……你哦,你就是……”他费劲儿地点着指头,琢磨着措辞,“你就是一根筋,你就是学不会曲线救国。”

用了个成语,听起来用的还不错,何前不禁沾沾自得。

按说平常,乔奉天不能话锋失势,转着弯儿也要拿话怼回去。现下乔奉天既没脑里也没精力,他起身进了卧室,带出一沓大大小小的四方证件,往茶几上“啪”的一拍。

“贷款还剩五万,我去银行全部缴齐解押,立刻转手,四十万。家具家电我全不带走。”他顿一顿,“只一个要求,全款现付。”

乔奉天要的不多。粗算一番,乔梁的医药费加起来二十万打不住,后期请护工的周转费用也得提前备上。事故报废的是辆国产江淮,车损至少四到六万,如若手上乘客的责任全单,又是一笔十万不止的开销。满打满算,四十万不够,可拼命往飞了抬价也不现实。只堪堪擦着及格线,放一刻能喘口气儿,能过了坎儿的余裕。

往后的花销,总是手能挑肩能抗,再一步一步看。

何前看看面儿上房产证,又看看乔奉天。

“你来真的?”

“不然呢,我费半天劲是跟你逗猴儿玩儿么?”

“你才猴儿呢你。”何前抽过房产证,翻了一页,“可四十万你未必能……如果你一定要全款现金的话。”

乔奉天揉揉眉心,捋高刘海,露出光洁的额头。

“你尽力吧。”

送走了何前,听他临出门前说“等我消息”,乔奉天并不觉得轻松愉悦。脚踩的这块地,往后一月,一周,一天,或许就和他姓乔的再无瓜葛联系。

房子是二十四岁买的,住到了如今转眼而立,依然困苦,依然迷惘。买的时候咬牙贷款没求任何一个人,以致如今卖了它,也坦坦荡荡无所瞻顾。何前有的话说的对,这个房子是他在利南的小家,是他不能言说的坐地自划。

他的忧愁苦闷,他的衔恨牢骚,他偶尔的痛快夷愉,乃至自己时常不期而至的澎湃情欲,都在这个四方的空间里生根发芽,渗进檐壁,渗进天花,渗进随风轻拂的棉窗帘。随处是他想要好好生活的思想的痕迹。

乔奉天依旧如常收了衣服,叠齐,纳进衣柜;扫了地,清干净簸箕,给笤帚换了簇新的替换柄头;绕到花架的时候,乔奉天没来由一丝心慌,一阵局促,不敢多看。

房子要卖了,居无定所,一盆都带不走。

留下吗?可买主若不会养,或是不精细,给自己宠惯的它们,莫过寂寂枯死的下场。

乔奉天偏过头,扯扯袖口,盯着满目青翠——个个像是有生命,有灵气,个个都像是探头不想走似的。乔奉天一面暗暗鄙夷自己思绪黏腻的像个柔软的少女,又深深深深地疑虑,那些能抛弃自己亲身骨肉的年轻母亲,究竟是怎样的无情冷峻。

至少,抱养也好啊。

抱养。

乔奉天猛想起住在前一栋楼的王大爷。一楼,独身,小庭院,植了两株栀子,每年夏天一栋一栋,一层一层地折了送。栀子易染虫蚁,气味也过于浓郁甜腻,以致乔奉天不太喜欢,总随手没在一只盛了水里的牛奶瓶里,让他随意绽放,再自在凋零。

王大爷面庞上褶痕满布,但层层纹路里,似乎也藏着花香。心思善良长在了明面儿上,又伺花伺草拿手如他。乔奉天觉得就像替待嫁的女儿,精挑细选合宜的婆家。

要不就送了得了吧,一盆盆全送走吧。

下午,再见到受伤姑娘的父母,不在医院,在利南市委交警大队。眉毛丰茂的刘交警拿着一卷案宗快步进了交流室,就看乔奉天一人,正被卷发窄裙的女人钳住了双腕。

“干嘛呢你们?!”刘交警眉一撇,“我就拿个案宗的功夫你们仨跳探戈呢。”

乔奉天审时度势,不徐不疾,“她还想揍我。”

女人扬眉,“你放屁我——”

刘交警抬抬帽檐,出口打断,“我你个屁!你先放开他!”

第50章

刘交警是个并不年轻,气却看着仍盛的男人,丰茂的眉毛一撤去镶着警徽的帽檐的遮掩,显得很有几分滑稽。胜在鼻梁高挺如郑斯琦,滑稽也仅仅几分而已。

如若再往后几年谢了顶,五官尤像古早刑侦剧《重案六组》里刚正的曾克强。

刘交警从胸兜里掏了包软中华,抽了一支弹弹,抬手含进两片唇里。一边捣鼓电脑键盘的制服文员哎呦哎呦地抬头,指指墙上的俨然的禁烟标语——出去抽好伐?刘交警闭眼不理,依旧屁股抵着桌案,眯眼歪头点着了烟,咔哒合了火机——就一根儿!

乔奉天刚递交了乔梁的伤残鉴定。同样是老练的抽烟姿势,郑斯琦总比旁人显得臻熟流畅;乔奉天见过郑斯琦的,再看旁人的,总觉得比之他要多一丝粗糙和不从容。

刘交警偏头吐了口烟,人中掩进雾里影影绰绰,弓腰看着合着手掌顶着下巴不语的乔奉天,“你这个脸,他俩打的?”

乔奉天如实点头,把夫妻俩弄得极窘。

“哎刘交警我们不是——”

“哎别急别急。”他把烟往指上一夹,手掌往下按按,“我是交警,不是片儿警,打架斗殴不归我管,你俩别跟我解释。”

女人犹显不能再逞一番口舌之能,不能再一次把乔奉天这样她视若渣滓的小人物踩低到土里的机会。坐下来前挽了下卷发到耳后,小声嘀咕,“活该打……”

乔奉天听见了当没听见,皱了一下眉头去看窗户。

“行了,知道你们都忙,来,你俩仨。”刘交警朝夫妻俩招招手,“来,把这个车辆技术鉴定书和事故责任认定书签了,一条条都看清楚了,签了字我们下面写申请材料写起诉书。”他伸长胳膊从文员那儿接了一沓A4,一份份捋好,铺在桌上,“一式两份。”

乔奉天没动。女人则率先提起膝上的手包,往桌案边走,男人跟在身后。女人拿起认定书上下反反复复地瞧,尤显不明白似的和身后的丈夫侧耳交谈。

刘交警玩着手里的活计,咔哒咔哒,环臂玩味地看着他俩眉心渐蹙,像是有多大意见似的撇下嘴角。

“哎,刘交警……”女人犹豫了一下,“这、这、这不对吧。”

刘交警站直,“恩,您说。”

女人看看鉴定书,抖得哗哗响,斜眼睨乔奉天,又讪笑瞧着刘交警,“他家怎么一点儿责任没有啊……”

乔奉天一怔,立刻直身上前,去看案上铺着的另一份协议,白纸黑字,分分明明一句话——根据《交通事故处理程序规定》第四十五条第一款第二项规定,认定徐大陆负该宗事故全部责任,乔梁不负该宗事故责任。

乔奉天害怕看错,深深弓下要,紧紧盯着“不负”二字不放。

“这、这怎么能没责任呢?!”男人不信,一把抓过认定书往桌上拍,越过女人的肩去指乔奉天,“我女儿坐他家的车出的事儿!今儿下午才要做第二次手术!我闺女二十岁!一身的伤!怎么不负责?!他个杀人犯他怎么不负责?!”

刘交警皱眉,碾灭了烟屁股。

“当时没跟您说么?超速行驶变道的是渣土车,江淮是正常行驶,技术单位和现场监控出来的调查结果都是一致的,您有疑惑可以总正规法律程序再次申请重新认定。”刘交警低了下头,摸了摸肩上的章,“您们女儿的遭遇我们都同情,不过我觉得需要跟您说明一点,没有这位当事人,她可能连做手术的机会都没有。”

夫妻俩极为一致的神色,一瞬固在面庞之上。

“现场调查的结果是事发当时,江淮车辆驾驶员紧急右打方向盘右转……你们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乔奉天从鉴定书里抬头。

“人在紧急情况下有自我保护的本能,通常在出车祸的前一刻都会往左打方形盘自保。当事人是往右打,也许就只能思考0.01秒,他往右打,你们现在知道是什么意思么?副驾驶是车子所有位置里最危险的位置你们不会不知道吧?”

几近要告诉直接他们,你们追着打着要告上法庭索赔的人,其实救了他们女儿一命。

乔梁心思最拖沓,也最心善。可即使是善,也不至到舍命去就一个陌生人的地步。艰难的事态之下,他那样的人下人,首要利己,才能再考虑利不利人,这都是未可厚非的。乔奉天有多了解他,就有多不信他能做出这种突破本能的事儿。

他倒是更愿意相信,乔梁是心理素质太过薄弱,以致危急关头慌了神了,失手打错了方向。

只是不能说。这个或许的误会是他现有的筹码和底气,是他保护乔梁的护身符定心针。

他佯装出悲愤的神色,直直盯着一时哑口无言的夫妻俩。脸上的伤口似乎又灼热地突突跳动起来。

“那、那他不也是个黑车司机!他也是无照运营……”女人微微扬了下下巴,迅疾又收了回去。

刘交警摸摸头顶的一丛短净发茬,“交通事故是交通事故,无照运营是无照运营,这是两件事,希望你们搞清楚我们现在的交通法,好吗?我们走的程序都是严谨合规的,偏袒任何一方对我们没有好处,我们也不涨工资。”

“哦哟可是哦——”

刘交警抬手,“有任何疑问或者不信服,请走正规程序申请重审,15个工作日之内申请都是有效的。该解释的,该说的,认定书上都明明白白写了,正经文员打出来的稿,再有什么问题之前,请先仔仔细细看完认定书,废话我不想多重复。”

男人犹豫着伸了手。

“他们家……一分钱都不赔?”

刘交警几乎要笑在明面儿上,“不负责任为什么要赔?”

一直默默不语的文员也忍不住停了敲键盘的手,端着被子抿了一口水,远远伸头。“您家别不是以为您闺女上了车人就得给您闺女负一辈子责吧?不带您这么碰瓷儿的有点法律常识好伐?刘队开窗,呛。”

屋里一时安静,只有铝合金的窗框摩擦出的“刷拉”一声。

阳光投射上腿根,映出一截蒙上滤镜的浅香槟色。乔奉天顿觉舒畅,欢愉,积累多日的无助自然登时消减去部分,连带他对这位刘交警先前的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不悦,也消失的了然无踪。

他慢慢在文件上签下了自己不甚工整的名字,又紧握了握笔,抿了抿嘴,才撂下。

夫妻俩不善掩饰情绪,心里的九曲十八弯轻易挂上了脸。他们依赖似的忙互看对方,又互相生厌似的抓着文件同时偏开了头。

“后期赔偿问题还要等肇事的渣土车司机出院之后再做安排商量。等等文件我们也要带到医院让当事人签字。医院那边还紧着的话,俩位就可以先回去了,保持电话畅通。”

刘交警礼貌伸手,欲和他俩交握一下。

乔奉天被单独留下了,刘交警坐回了办公桌,从抽屉里抽了簿黑色皮质的硬壳记事本。他指指乔奉天身后的沙发,“坐啊。”

“不了,还有什么事儿,您抓紧说吧。”

刘交警挑挑眉,努努嘴,翻了一页记录本,“……你哥事故撞毁的那辆江淮瑞丰S5,我们这边查了一下原户主……是利南鹿耳人叫张峰,你认得么?”

乔奉天听了一怔,“谁?”

“张峰,认识?”

郎溪家里隔壁张家的二儿子,尖头小个儿,近些年离家来利南市北做起了茶楼生意。怎么能不知道。

“怎么会是他?”乔奉天皱眉。

想了一百个人都没想到是他。乔梁究竟是怎么跟他做起开黑车这么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生意的?

“这个你就得问车主,不能问我了,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事故你们不用负责,无照运营这个责任这俩人都得给我一一负起来。”刘交警合了本儿,“车主已经联系了,今明两天就能到交警大队来一趟,你要事儿没弄清楚赶紧回去问问清楚对对词儿,真到了这儿来事情一问责任一摊,就由不得你们扯皮耍赖了。”

又一次把人说的太过奸诈而投机取巧,乔奉天就不大高兴地极淡极细微地扬了一下嘴巴,抿出一道锋利的唇峰。

“不该负的责我一个都不会负,该我负的责任我一个都不会躲,你尽管放心。”

刘交警盯着他上下瞧了一阵儿,倏而笑了,“你?不是你,是你哥。”

“我的就是我哥的。”

刘交警似乎被乔奉天那副不卑不亢的模样惹得更想乐了,不住又再次开口,“要是要拘留了,要判刑呢?”

乔奉天腮角一突。

“你也去替他蹲?对不起,法律不允许。”他摸摸眉毛,又顺下来摸摸鼻梁。

话其实说的故意,非法运营车辆不至拘留判刑,左右不过一通罚款谁多谁少的事儿。

刘交警的嘴角抽抽颤颤,视线从乔奉天的浓重眉目滑到窄肩,再一路流泻到板直疏细的四肢躯干,再堪堪落到对方并拢的一对鞋尖上。

最后还是顶着警徽极不庄重的咧嘴笑开了。

“逗你呢。”

乔奉天觉得一丁点儿都不可笑。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郑老师有点危机意识

第51章

周末,郑斯仪接走了郑彧,同郑寒翁一道儿去了刚开放的一家大型海洋公园;郑斯琦得闲,回利大还了借阅室借来的几本期刊。

清明临近,雨水频繁,利大杏雨梨云,植被丰茂,静而阔。

偶遇到了曾经教过公共课的学生,也都还颇礼貌地点头微笑,端端正正喊了“郑老师”。

当初选择进大学教书,郑斯琦承认,有避世的心态;这么多年也不醉心于评职称,高不成低不就仍只是个讲师,也因为他本身,并不那么思进取。

郑斯琦深知自己的惰性是含而不露却无法剔除的,太过顺风顺水是一方面,世情看得太虚太浮又是另一方面。就好比他能理解乔奉天这样的人,胼手胝足匍匐间隙的坚硬筋骨,却无法认同他的牺牲,他的隐忍,他只露出万分之一的伤痛。

如同张爱玲《花凋》一篇中言。笑,全世界变同你一起笑;哭,你便独自哭。世界对于他人的悲哀并不是缺乏同情。只要是戏剧化的,虚假的悲哀,他们都能接受。可真遇上了一身病痛的人,他们只睁大了眼睛说:“这女人瘦来!怕来!”

郑斯琦通读名家,并不钟情张爱玲笔下的崎岖,但她某些细微的世论也的确锋利老辣。

走在往停车场去的路上,拿手机翻看了几页民生新闻,偏一眼就瞧见了乔梁的事故后续报道。

两三篇不起眼的新闻稿挤在密密匝匝的标题栏里,引语浮嚣夸大,通篇行文却十分寡淡索然。无非问责愤慨,话锋三俩下就要直指社会规范与制度。

郑斯琦是皱着眉看完的,想着希望别让乔奉天看见,这不是篇什么说了好话的文章。文末附了张照片,不知道是哪个记者端着相机从哪个角度偷拍的病房——乔梁正斜躺在病床,面目不清;乔奉天半边的侧脸散焦,模糊隐现在照片右角。

郑斯琦抬头快速按熄了屏。

出利大南门的时候,特意绕了一个大弯拐去了后门的阳光天街,经过乔奉天的理发店的时候,摇下了车窗。

没见到人,店里只有那个光瓢高个的大老板,和个圆面庞的活计。怕人是在隔间没出来,就堪堪踩了刹车挂挡放手刹,偏头又静侯了一分钟。没人出来,确实不在。

郑斯琦没忍住就发过去一条短信,再发动了车。

“不在店里?”

五分钟后来了回信,“在医院。”

郑斯琦看了内容没着急上二环往家开,而是在路口掉了个头,直接上了高架。临近市委医院,才又给去了消息。

“我来看看,给个病房号吧。”

郑斯琦在医院门口的临时车位停了车,下来进了一家叫“袭人”的花店。铺面不大,几平见方,堆满了一桶一桶鲜妍的花。郑斯琦要了半束香石竹,半捧郁金香,递给女店员让仔细扎好另添了一段格纹的绿绸。

都付了钱了出了门了,郑斯琦都琢磨着是买个果篮还是买箱奶了,乔奉天他老人家不急不缓的打来个电话。

“别来,说真的,护士不让进,什么东西也不给带,一个个都可凶了你来了也给你赶出去。”

郑斯琦攥着花,停下步子立在人行道上,“……不早说。”

“怎么了?”

郑斯琦抬手顶了下眼镜,“……刚买了束花。”

“……你又没说。”话里竟像带着微不可查的抱怨。

郑斯琦听对面沉默,均匀呼吸片刻,才接着小声道,“我在北楼下面的那排丝杉树下等你,那有个池塘。那、那束花……买了就送我吧要不……反正别浪费。”

郑斯琦挂了电话才反应过来忍不住得乐。

郁金香和香石竹,都是浓郁灼艳到咄咄逼人的花种了,送病人能提喜气,真要送给乔奉天,郑斯琦觉得特别不合适。跟他根本就不搭,不是一挂一路子的东西。

一定要作比,他倒更像是水杨蒲柳,瘦削一根却并不羸弱,即使真的是如人所说“忘秋先零”,轻易也不佝背折腰。和他的处事脾性很像很像。

郑斯琦往丝杉边走,远远望见了那潭新凿的熠熠小塘。偶有家属推着轮椅带着病人从身边擦过,带了一股药剂的辛涩苦味。他把花半托在胳膊弯里,只能隐约瞧见有人影在岸边,碍于实在视力太差,一路往前这么靠近着,也没分清楚是个男还是女。

乔奉天一偏头,抬手摇了摇。

不过三两天,郑斯琦看他又像是瘦了。下颌角原先是线条清朗,现在生成了锋锐凌厉,像在那儿扫了碳灰的侧影,抚平了他原先还盈一些的血肉。据说人要瘦了,五官也会做些改变,郑斯琦走近看他的脸,也真的如此。乔奉天眼中的山根突出而光亮,面孔的轮廓也愈深刻明晰。

只是嘴伤还没好净,卧蚕处青又更青。

“是不是瘦了。”郑斯琦推眼镜,停在他边上。

乔奉天看看自己的胳膊腕儿,“没称过,应该没有吧。”长肉对他虽难,可掉肉也没那么容易。

“我看着像。”

“显得吧。”乔奉天笑了一下,摸了摸脸,“总没睡好,丧得要命才显得瘦呢吧?”

“可能。”郑斯琦把花换了个手托,“你得再胖点儿才好。”

乔奉天从口袋里掏了半片方切吐司,裹在包装袋里,像是早上没吃完的。他掐了面上的一小块儿在指头间碾碎成屑,往身后草坪上点地琢着的麻雀群里一抛。鸟睛上下一转,扑翅两下,点头点的更欢。

乔奉天蹲下,一只膝虚抵着地,往前近了两步,又抛了一小把面包屑。

“你有什么长胖的诀窍么?”

郑斯琦听了,低头顺着他的发尾,看到他后颈出突出了竖着排列的三个工整骨节,“你看我这身段儿像有这方面诀窍的人么?”

“那保不准你身边儿朋友同事都是一水儿胖子。”乔奉天盯着一只远远信步踱过来预备抢食儿的,一只眼角一抹雪亮色的白头鸭。

“还真是,胖得多瘦的少。“郑斯琦也跟着半蹲,“怎么说呢……我们这种做案头工作的,男性,一旦过了三十体重刹不住车的疯长那是比吃鱼卡刺儿还正常的事了。”

乔奉天转过头上下看他,眼里蒙了笑意又转回了头,“那你怎么画风清奇独行特立?”

“那说明。”

郑斯琦到了也没忍住,也掐了一块面包往前丢,“我人品好。”

乔奉天笑意也最终溢出眼眶。郑斯琦丢的那块儿正巧砸在那只肥润的白头鸭的尖尖喙上。小家伙吓得倒退滴溜溜眨眼,极委屈地扑腾了一下黑翅,扭屁股冲着阳光飞跑了。

得,话说的一点儿不假,人品是真好。

郑斯琦邀请乔奉天去随便吃点儿中饭,乔奉天也就跟着去了。

寻了一家店面不大的苏帮菜,要了碧螺虾仁,樱桃肉,和一小锅太湖银鱼汤。大堂中央建了个四方简朴的仿古舞台,中间坐了个淡妆旗袍的年轻姑娘,端着琵琶低唱苏州评弹。吴语温软听着婉婉,至于地不地道,两个人都是门外汉,评不上一二。

乔奉天几乎不来这样讲究的地界吃饭,贵不说,也不见得比他自己烧的好。

花搁在一边,郑斯琦给他倒了一杯清茉莉,“这家没吃过,但苏帮菜普遍口味甜。”

他看着他,“甜”字脱口才猛想起乔奉天不吃甜,“你是不是吃不了?。”

乔奉天只顿了一下,郑斯琦就明白了。

“换一家吧。”郑斯琦语气抱歉,“前面还有一家,要不去那家吧?”

乔奉天端着清茉莉,“没事儿,我吃得惯。”也是三字出口,才猛地想起对面这人莫名其妙不知怎么的,不大喜欢他说“没事儿”,就忙又咳了一下掩饰,补充,“不要紧。”

郑斯琦不多坚持,点点头又低首去翻隔了一旁的菜单。

“樱桃肉换了吧,换蟹黄芙蓉,应该不那么甜。”

乔奉天深知对方是周到入微,做事处处合宜的人,这只是顿饭一过,这样的认知恐怕又要加深更多。

郑斯琦今天是一件卡其的短风衣,稍稍立领,两排简素大方的金属扣,颜色意外与眼镜腿脚的颜色押韵。

他翻东西的时候,姿势很好看,手指自然弓起搭下,弧度天然。如果手下不是一簿菜单而是一本书,那一定更清雅,更有味。乔奉天低头喝茶,没来由地就想看郑斯琦在灯下静静看书的模样。

会不会撑下巴,会不会咬指甲,会不会看到精彩的句子要提笔,又在写下一段,像月潭寺的那根红绸上那样,那么工整俊逸的好字。

那条绸上“乔奉天”三个字的如水的行迹,至今还在乔奉天的脑海里。“峰”字除外,“乔”和“天”笔画都少,很少有人能把三个字写得比例合宜,一样的隽秀。乔奉天自己是鳖爬,也从不在别人的字体笔法上有所期待和要求。

但字好总是加分的,总是优秀的,总是有迷人之处的。

尤其在相形见绌的对比之下,则更能显出一方的出色非凡。

郑斯琦突然开口,面上似笑非笑。

“我脸上有东西吗?”

“啊?”乔奉天听了一愣,继而摇头,“没……”

“那一直盯着我看?”

“我没有。”

乔奉天不加思考,遁词一般脱口而出。

第52章

郑斯琦笑起来是不可查的玩味,但又不轻佻,不谑浮。他像是故作了然似的颔首,又垂下眉目去用指头尖摩挲杯沿。

他“哦”了一声,尾音上扬,“这样啊。”

乔奉天觉得自己被不小心被取笑或是“调戏”了。

“……我真没看你。”他搓搓手掌,犹犹豫豫。

郑斯琦就继续颔首,嘴角噙笑看着他也不出声儿。

乔奉天一看就知道他根本就不信。言多必失,再说下去简直漏洞百出自取其辱。乔奉天低头不说了,翻篇儿,爱咋咋地,喝水。

旗袍姑娘膝上的琵琶继续被拨的琮铮作响,时而檀板轻怕,如同溪触卵石般清越明快。

郑斯琦手掌托住下巴,看着一边的落地窗,看落地窗反射出的乔奉天的隐隐绰绰的轮廓。

偷看是有技巧的。

郑斯琦对乔奉天是好奇的,这种好奇又是没法儿明说的。人性深处都是有畸形的窥探欲的,谁也不能免俗,是多是少的区别而已。

郑斯琦带过很多学生,合作过的学院很多,沟通交流过的外校也不少,算得上阅人无数。只凭他看,乔奉天的身上有一种很矛盾的气质。

他第一眼看着其实很浮嚣,像路边带刺的凌厉野花,艳丽而卑微,又极其隐秘地自尊自艾到骨子里。这种人大街上一抓一大把,郑斯琦见得太多了,很不稀奇,很容易看得透。

人际交往的关系中,这样的人易让对方感到疲乏,感到索然,感到进退无门又怒其不争无力感。这点儿很像季寅。

可乔奉又不那么单调普通,他内里是有第二层人格的,或者说,第二层人格猜是他最熨帖灵魂最本真的,仁与温柔。

郑斯琦觉得他很温柔,无论人与物,都怀有关怀。可又好像这份温柔又被他自己所深深厌恶所太太嫌弃,像是在企图一直躲避逃离那样的一个若影随行的自己;想对整个世界示好的意图被独立的思想全盘否定,踟蹰又郁躁地换上有最坚硬釉质的外壳的自己。

乔奉天在郑斯琦看来就是这么“杂糅”。

能致使他拥有这样的复杂的个性,同性恋的先天因素是一方面,而更重要的,郑斯琦想一定是他的家庭或者经历。这一部分,也是郑斯琦偶想窥探的盲区。

并且他的性格依旧在不断地被揉搓乃至重塑,他好的坏的的经历仍在马不停蹄地继续,甚至有一部分,正在和自己的人生浅浅的重合。

后真相时代,事实太少,情感太多。和乔奉天相处,过剩而无处投放的积攒情绪很容易外泄。心疼同情有,无奈无力有,无语有,钦佩有,喜悦也有。

虽然都不明显,但依旧使自己感到感性丰富,这是要比读书,去体味白纸铅字上的人物,来得更细腻直观的感觉。

菜上的很快,一一都摆齐了,两盘一锅,两盏瓷白的小碗附了两套骨筷。

郑斯琦挨个儿夹了一下口进嘴。

“都不甜,就是淡。”他顶了下眼镜,伸手把盘子往前推,“尝尝这个吧。”

碧螺虾仁是苏帮菜里的招牌精品。素色的,茶香很淡,入了肚,仿佛也做不到传闻中唇齿留香。

乔奉天尽量把动作放慢放轻,盛汤的时候也是小心地拿起勺子,小心地方向,几乎不发出器皿相互碰撞的叮咛声响。心拘谨着,动作也则也显得拘谨,倒真的像是个高中生被不苟言笑地班主任带去家里吃饭,就怕冷不丁筷子一撂,来一句:这次期末考试,你啊。

两个人吃的都安静,远不如旁的几桌,生把苏帮菜吃出了麻辣火锅的热闹红火。

郑斯琦间或低头问两句“够不够”、、“怎么样”、“吃不吃得惯”,乔奉天也只“恩”一句或直接点头。

评弹正唱到一支《晴雯补裘》,噔噔拨弦,唱一句“情难遣,心不宁,倚熏笼,强自度银针。”

吃饭花了四百七,乔奉天问他,郑斯琦只说了二百七。他深知乔奉天是有多计较你来我往的一个人,怕他介意,不想他为难,索性少说了近一半儿。

殊不知二百七都惊了乔奉天一跟头。

“……就那两盘菜一盆汤?”乔奉天没差点儿跟一句“盘子还没您闺女脸大。”

郑斯琦摸摸鼻子,推了门帮乔奉天抵着,后悔怎么没说是七十,“……对,就两盘菜一盆汤。”

“是不是马上三一五了,我能不能举报他?”

郑斯琦听了笑,“人那是太湖的虾和银鱼。”

“他说你就信。”乔奉天抱着花束跟着他走到车边,嘀咕道:“那我下次炒盘荷兰豆儿我说我荷兰进口的你信不信?”

郑斯琦觉得阴霾未退,还有闲心在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上较真的他很可爱。于是笑着按开车锁,嘀嘀一声响,他拉开副驾驶的车门,胳膊搭在车顶。

“信,你说你火星上种的我都信。”

乔奉天不回医院,要先回趟家取点儿东西。

“路”运不济,开上二环,眼瞅下一秒能呼呼开上高架,偏就在这好死不死的位置上堵得严严实实。“嘀嘀”直按喇叭的不文明司机虽占少数,可喋喋不休地猛咋呼起来零星几个,也吵得人头疼。

见左右是走不了,郑斯琦熄火,摇上了四扇车窗。调了车载广播频道到“道路一点通”,才听主播说是前方路段发生了恶性交通事故,这才导致不是下班时间,也堵出了个“晚高峰”。

只是广播没听到一分钟,郑斯琦就关了。他调了个轻音乐,转头看着倚在椅背上的乔奉天。

“还早呢,困了就睡吧,到了我叫你。”

乔奉天看看他,又看看窗外。

“恩。”

在旁人面前睡着是很考验关系的一件事。毕竟人最不设防的时候,就是昏昏欲睡或混沌将醒的一刹。

乔奉天几宿都没能结结实实一点儿没包袱的合眼了。越想睡越是不安心,越想睡越是怕起不了。索性就那么点儿只够睁眼儿闭眼儿的时间,干脆也就别睡了,熬着吧。

黑眼圈浓的啥粉都盖不住,生熬成个疑似吸毒分子。

乔奉天一瞬间还挺感谢这场大堵,给他合情合理的忙里偷了一次闲。

他把下巴缩进衣领里,头贴上车窗,望着隔壁一辆黑色路虎上的光亮后视镜,再散焦。

郑斯琦突然靠近,手摸上了乔奉天腿边的椅背下方。

乔奉天往后闪,把腿往边挪,“怎么了?”

“你那么靠容易落枕,帮你往后调。”他另一只手托上座椅的头枕,“你往后躺试试。”

乔奉天微一使力,九十度的椅背瞬间就扩成了一个大大的钝角。

“行么?还要不要再往下?”郑斯琦也从平视变成了俯视。

特奇怪的姿势角度,仰在椅背上的乔奉天仰视着郑斯琦领子里隐现的一枚枣核似的喉结,总觉得变扭。

“就、就这样就行了。”

“小薄被子要么,后座儿呢,枣儿的。”

乔奉天摇头,不再仰这看他,而去盯安全带,“不用,车里挺热的。”

郑斯琦转正身子,调小了车载广播的音量。

乔奉天没觉得自己能睡着,毕竟郑斯琦是个能让他安又不安的人。于是他只合了眼皮,还把脸冲着对方看不见的方向。耳边是极小声的流水陪衬着钢琴的一支小曲,和郑斯琦微不可查的均匀呼吸。

可真要困倦袭来,睡与不睡,根本不是自己所控。等郑斯琦已经看完了搜狐网易凤凰等所有媒介平台的民生政治新闻,又上亚马逊上搜了几本折扣的儿童读物,最后憋得实在没招儿横过手机打了两盘在线斗地主以后,前头的车子终于动了,普天同庆。

郑斯琦拉开手刹,再偏头看,乔奉天早就入了梦了。

第二次见他睡着。

他左手的食指关节抵在嘴上,脸对着窗外,歪了点脖子,身子也在像郑斯琦在的反方向倾斜。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乔奉天的碎头发垂下来覆在侧脸上,盖住了眉目和睫毛翘出的那个弧度。

很小心的姿势。

郑斯琦犹豫了一下,还是伸了手,把他脸上的碎发拨开,替他挽到了耳朵后。怕光会一下太强,郑斯琦就拿手掌帮他遮了一下,再慢慢挪开。乔奉天眼珠子在眼皮子底下微微动了动,嘴巴咂了咂,没醒。

挺安心的表情。

乔奉天醒的时候被吓着了,车是停的,满天金色的云霞,居然已经是傍晚了。

他动了动僵死的脖子,转出了嘎吱嘎吱的动响。腰腿酸痛,身心却无比满足,做了记不得的梦,迷迷乱乱,仿佛这一觉,睡过了春秋战国,睡过迷雾伦敦,睡过了翡冷翠一夜,睡过了漫长的中世纪,最后又笔锋一转,还是收束于利南黄昏。

乔奉天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粉红小薄被,忙偏头去看驾驶座,没人。他撑起身子探头看车窗外,是一片湖,一个人。

郑斯琦一手插兜,一手心儿里攥着七八个烟头,嘴里还叼着一只,徐徐袅袅地冒烟。

湖是金鸡湖,引的护城河的水,就地依势建了一方森林公园。离铁四局不远。

郑斯琦听见有车门开合的动静,夹着烟转头,看乔奉天扒拉着碎头发一路过来,脸上还有浅浅放红印。

神色讷讷的,像一时睡久了,连有动响的空间都变得陌生了。

“怎么停这儿了?”

“等你醒,我抽根烟。”

乔奉天揉揉脸,“你可以叫我啊……”

郑斯琦去按他顶上翘起来的一绺红发,笑,“那多残忍啊。”

毕竟,看你睡得那么香。

第53章

将将睡饱的乔奉天是很可爱的,几乎可以说是乖巧。即算郑斯琦伸手去拂他的发顶,也不会像平时倏而就闪躲。

郑彧以前总摸,还总特天真地跟他说摸着又柔又顺的,一匹绸似的滑溜。

郑斯琦端着张正经脸,只用手碾了碾发梢就收回了手臂。

肖想挺久了,终于如愿得偿,手感确实好,爽就一个字。

“印子明显么?”乔奉天按着脸,觉着贴着椅背的半边儿都是滚烫的,熟的。

“恩,明显。”

郑斯琦看他懊恼似的揉了揉刘海儿,以难以捕捉的速度极快地鼓了下嘴。

“耽误你事儿了么?”郑斯琦椅上护栏。金鸡湖的护栏是上半年重新翻修的,粉了白漆,还算干净。郑斯琦冲着另一个方向吐了口烟,“现在就送你回家要不?”

乔奉天摇摇头,“等你抽完这根吧。”

郑斯琦正倚着护栏,乔奉天则背倚着,当间儿隔了一人半的空隙,背景是森深林木下镀金的熠熠湖面。只这么远看,挺像幅结构合宜的油画。

“你……是不是一有功夫了就这么攒着劲儿地恨不得把先头没抽着的都给补回来啊?”乔奉天侧头看着他手里掬着一小捧烟头。

余晖浓郁,眼瞳漆黑如他,也浸出了剔透的橘红,像隔着一层干净的玻璃去瞻观一种颜色。

郑斯琦“噗嗤”乐了,“哪儿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乔奉天顶了下鼻子,竖了两根指头,“两次,我统共就见过你这么两次,两次都是。我阿爸抽了小半辈子的烟,前年给逼着戒了,难受的围着咱家房子一圈儿一圈儿拉磨似的车轱辘转,也没见像你抽的这么难舍难分……”

郑斯琦是第一次听他主动说起自己的家人。他开口问,“烟龄太长戒掉是很难受的,为什么要逼着戒呢?”

乔奉天顿了一下,扯扯袖子。

“身体不好,想保命呗。”

郑斯琦听了,不敢擅自开口追问,只侧过头看他。

“就……”乔奉天扯完了左手袖子扯右手,“高血压和支气管炎呗,老毛病了,前几年在家里晕了一次,查出来是中度脑梗阻,外加心脏一直也不是很好。”

郑斯琦垂了下眼,“怎么……不把老人留在利南市呢?”

市与镇比,交通与医疗,总是好且便利的不止一星半点。

“我提过,可老家有房有地要照顾,阿妈小生意也放不下,都不愿过来。”乔奉天盯着小路上一对儿来公园散步的老头老太,看他们步履颇健的挽手走着,“我阿妈不可能同意跟我住一块儿的,她最不想……最不想看到我了。”

说完,乔奉天兀自盯着鞋尖儿笑了一下。

郑斯琦见他仿佛独自泥陷去了一些不愉快的回忆,心下一紧,不自觉地伸手过去握了一下他的腕子,细细瘦瘦,一下子就牢牢圈在掌里了。

像害怕他转身离往孤独的航向,下意识想救他一把一样。

乔奉天一怔,没急着抽手,倒疑惑地转头瞧他。

“你……”

郑斯琦小臂一僵,一时不知道就这么继续握着好,还是权当什么事儿没有的收回来好。

“我是……我是想说,你……就你啊。”郑斯琦抬了下眉,“你想不想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哈?”

索性乔奉天也很给面子的没说“不想”,郑斯琦就依势顺着话头一路往下说了,绘声绘色,声情并茂。

十五岁。

郑斯琦第一次抽烟是十五岁,初三,中考倒计时二十天的周末。那年酷热,入夏极早。一顶吱哇乱响的破风扇脑袋顶上哗哗哗地瞎转,毛用没,一屋子还弥着郑寒翁研出的老墨臭味。

郑寒翁下楼侃天撸猫,郑斯琦心不在焉地趴在一方巨大的红木案上,猴儿似的蹲着,顺手掏他老子切好的一叠叠宣纸过来打草稿。

有理数无理数,同位角对等角,横轴纵轴坐标系,边角边角边角角角边……一锅糖粥似的在脑瓜仁子里咕嘟咕嘟煮开了泡,咕噜冒出个大的,“噗”地伸手给戳炸了。

眉一撇,纸一揉,笔一撂,脚一翘。

去他妈的初中数学,去他妈的中考。

郑斯琦偷摸从笔盒里掏了个皱巴巴的纸卷儿,一层一层拨开,里头赫然躺着根儿白沙和天下,自己那个成天儿不着四六的同桌送的。宗褐的烟嘴儿上嵌了一道细溜溜的金边儿,窄短的一截里,密密实实填上了顶好的烟丝。

会抽烟就是牛.逼范儿,郑斯琦那个屁事儿不懂的年纪,就属这玩意儿知道的清楚。他摸进厨房,开了煤气灶,生生疏疏地凑脸上去点烟,闪的慢了好险没把眉毛燎下去小半截儿。

郑斯琦人生第一次拔烟,天赋异禀,过喉过肺无师自通,一口都不带呛。哪知道人算不及天算,人这正吞云吐雾爽的要入无我之境呢,郑寒翁抱着橘猫哼着曲儿开门回来了。

在玄关处弓腰,乐呵呵换鞋,“嘿哟这天儿真是说下就——”

一瞅郑斯琦背对着房门仰卧在椅子里,脚恨不得翘上天,脑袋顶上还徐徐袅袅升着白眼。

郑寒翁两步上前就一掌结结实实擂人后脑勺上,“啪”一声利落地脆响。

“躺这儿干嘛呢?!!”

郑斯琦像回忆气那天的痛似的,自然而然松了圈着乔奉天腕子的手,去按自己的后脑勺。

“真没想到我爸一舞文弄墨的老学究打起人来那么疼,后脑勺我到现在都觉着是不是给他拍进去一块儿……”

乔奉天瞪了下眼,觉得自己活像听了段儿单田芳。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吓的不知道是跪下来抱着大腿哭好,还是死不承认好。”郑斯琦笑着推了下眼镜,“然后就心一横,当着他面儿把半截烟给含嘴里了。”

“含嘴里?!”乔奉天不可置信似的挑眉,“不、不烫么?”

这是得怀着董存瑞炸碉堡的心思才能干出这么“决绝”又没谱的事儿啊……

郑斯琦失笑起来,“废话能不烫么燎我一嘴大泡儿,烫的我当时都想把桌子掀了骂娘了。”

心眼碗粗如郑寒翁,眼瞅着小儿子烫的眼泪水在眼眶里直打滚,愣是想不到去掰嘴去把烟头掏出来,再赶紧领着上医院去开点儿清凉药膏。一味气得提着白玉的纸镇满屋子乱转。

砸吧,舍不得;不砸吧,气得慌。

末了手掌一拍,颤颤巍巍指着郑斯琦,“说不说,你说不说从哪儿来的烟?恩?你说不说?!”

叛天叛地不叛兄弟,郑斯琦站在墙角,坚定地猛摇头。

“你他——”郑寒翁一个“妈”字儿在嘴里囫囵个儿转了一圈儿,碍着文人面子愣是没说出口,“你有种!你就咱老郑家最有种的一个!你抽,小小年纪不学好,啊,我让你抽!”

他老人家蹬蹬蹬回了房,叮铃咣啷一阵翻箱倒柜,提了盒东西蹬蹬蹬又回来了。

郑寒翁“啪”把手里的东西往红木案上一甩。

“抽!今儿蹲这儿给我抽!抽不完你以后别跟老子姓郑!”

郑斯琦低头望着那没拆封的那条黄鹤楼,脑门上的青筋突的一抽。

“你抽了么?”乔奉天凑近一步追问。

郑斯琦摸了摸鼻子,眉语目笑,“抽了,蹲着抽,一个劲儿的抽,抽的嘴都麻了他老人家才歇了火儿,我是又伤嘴又伤嗓又上肺,一个星期没说出话来。”

“就这都没给您唬怕喽?”

还接着义无反顾接着嗑烟嗑了二十年才舍得戒?

“没呢。”郑斯琦笑得更开,“要怪就怪我爸给的我黄鹤楼1916,那年头就得卖两千一条,可不越抽越有瘾么。”

事后给郑寒翁肠子都悔青了一多半儿,拉着郑斯仪嘚啵嘚啵碎碎念叨了半个月,就差没呼天抢地饭桌上哭一嗓了。

黄鹤楼啊。

他藏了半年都舍不得抽的精品黄鹤楼啊,脑子一热就剩一地烟嘴儿了啊。

血亏啊!

乔奉天后知后觉,听完咂么过味儿来,才倚着栏杆,这么些天头一回,笑的不能自已。

郑斯琦手支在栏杆上,掌根抵着下巴,安安静静地听他笑,看他嘴边忍不住浮现的那弯上翘的小银钩。

“我原来还总以为你是那种从小到大都特别正经的好学生呢。”乔奉天笑的鼻尖浮红,像轻扫了一层玫瑰胭脂。

“哪能啊,老郑家上下最皮最不服管的就是我,什么学生不该干的事儿我干全了,就高考我都考了两次呢。”

郑斯琦望着湖面,“每回啊,我爸那些个同事一个个见了我都跟见了孙悟空似的,都得咂么咂么嘴,哼哼唧唧半天说:哎你啊,你这个儿子哟,啧啧啧,哎哟哎哟,一瞧就是个混世的哟。”

乔奉天接着破功。一撑额头,回想起他颈后洗掉的那块疑似纹身洗去的痕迹。

不能确定,但或许也是他的年少疏狂。

“那你怎么就……就能转了性呢。”

乔奉天好险没说你怎么就从个“混世魔王”活成了个疑似的“斯文败类”。

郑斯琦琢磨了很久。

“突然脑袋开窍了,想明白了,想明白自己一直这样下去,想要的东西不会来,不想要的包袱也一直带不走。”

郑斯琦话说的异常和缓轻松,“我爸我姐一辈子自尊自强好面子,总不能走出去,真让人在背后议论,哎,他儿子,败类一个吧。”

有飞鸟成双落上栏杆。

“那这样的人生是你想要的么?”

话题蓦然变得大而阔,像划定了一个颇深远的隐喻。

“想不想要,是会变的,不会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做修改的。遇到坎儿了,就觉得是不想要的,顺风顺水了,就觉得又是自己想要的,没那么容易简单概括。”

郑斯琦十指交握,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

“我只能保证,我做的每一个选择,都是在前进,而不是躲避后退。对错与好坏这种东西,要留给自己的墓碑。”

乔奉天一瞬间想得很私心,他莫名其妙地小小希望,希望郑斯琦只把这些,对他一个人袒露。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吧,只有爱着彼此的灵魂与人格,爱情才能长久不负

第54章

水阴阴的天儿。郑斯琦把车开进了铁四局宿舍里头,离乔奉天住的那栋还差一小截的时候,乔奉天出声让他停了。

“到这儿就行了,前面你不好掉头。”

郑斯琦踩了下刹车,瞄了瞄倒车镜,又头伸出窗外往后看了一眼。

“说真的你们家这儿吧,停哪儿我都不太好掉头……”

“那你随意吧,掉不出去我打电话叫人给你抬。”乔奉天忍住不笑。

“开玩笑。”郑斯琦收回视线看他,顶着眼镜乐了一下,顺手打了一圈方向盘,“我这科二白学了?”

车身看看摆正,乔奉天按开安全带,掸耳听郑斯琦说了一句“闻李嘉”,手下动作一顿。

“啊对不起。”乔奉天眨了下眼,转头,“这事儿我忘记告诉你了。”

乔奉天这才絮絮把乔梁的事故责任给郑斯琦一一说明了,前因后续,事无巨细。可明明是件挺令人高兴的好事儿,郑斯琦却越听越觉出对方话里的隐着的歉意。

乔奉天低头伸手拂了一下怀里的香石竹,“对不起,没来得及跟你说。”

“为什么?”

乔奉天一愣——为什么?为什么说“对不起”么?

道歉是件很下意识的事情,一定要去问什么,倒不那么容易从容对答。

乔奉天顿了一下,“就因为……因为觉得白浪费了你的一个人情呗,就觉得让你为难了,还得麻烦跟他解释一通别人家的私事儿,你平常……也忙得很吧,学校那边?”

盛开的郁金香遮住了他的半截下巴,乔奉天笑了一下;天色半明半暗,车窗外不着边际的微风湿雾,回南的天气,水水的润着人。

郑斯琦心下几乎不可遏制的一悸。

收敛且快速到他完全意识不到那是什么,只觉得如同一根细长发丝从心室缝隙里迅疾抽走了一般,触感就漫漫消弭不见踪迹了。

“帮我向郑彧问好。”乔奉天下车轻手合了车门。

“恩,知道。”郑斯琦扶着方向盘笑。

乔奉天背过身子抿了下嘴,犹豫了片刻,低头嗅了嗅郁金香。

第一次收到花,正式的,一捧的,扎好的那种;吃了一顿安安静静的午饭,将就着睡了一场不算长的好觉,听了一段短小的轶趣。好巧不巧标准如同教科书的约会流程,让乔奉天没来由地心绪纷乱。

上楼,一咳一亮,一步一阶,这只么一边摸兜,一边回想,指尖都是轻轻颤的,是不可名状,似是而非的愉悦、缥缈。

又来了,又是这样。

乔奉天不再走了,依势蹲在二楼的楼梯口,黑洞洞的狭小空间,镂空的砖铸隔窗,废旧成捆的瓦楞纸片,徐徐往里灌着凉风。

他把头埋进膝里,嘴巴紧抿闭住一口气。

乔奉天摸了摸自己的腕子,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被郑斯琦握住的温暖触感。

那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乔奉天想不明白。

他只知道自己当时是在强自镇静,强做思疑的样子,强按下自己心里立刻擂鼓似的咚咚心跳。乔奉天甚至害怕那声音会透过骨传导,传到郑斯琦的耳朵里。

酥酥麻麻像被羽毛尖儿一下一下勾着颈子后头,被人轻轻贴着在耳边温柔说一句话。

乔奉天和别人不一样,他天生会对男人怀有不能明说的异样心思。即便去刻意隐藏,去强自压抑,也不那么容易就能不着痕迹。那东西是荷尔蒙,是多巴胺,是他被人诟病最深的“本性”。

一个男人身上任何一点可以吸引异性的优点,都可以让作为同性的自己心动不已。他可一点儿都没办法控制。

何况他那么优秀,那么温柔细致,博学而有风度。连他自己都耻于去提的年少的那个不成器自己,隔着他现在的模样去回望,都显得如此丰富而有疏涩的魅力。

其实像他这样只会低头走路的普通人,会喜欢上像工笔以墨勾出来似的郑斯琦,是多么正常的一件事。只可惜一旦发出动作的对象错了,往往佳话会成笑话,水到渠成会变成荒唐荒谬。

只要自己不是个男人。

或者只要他也是个同性恋。

或者只要自己心动了,也别说,也别让他知道。

或者只要……

言而总之,这个喜欢,不对,不好,不够有立场。

乔奉天把脸抬起一半来,露出一双眉睫。他的手掌来来回回翻覆;手掌细白,手心则更白,目光在白与更白间流转,比较着不同的密密纹路。

最后把脸抬起来,站直了身子,转了转酸麻的小腿。

上到最后一层的时候,没来由的脚步轻松,像明确了某些事儿,掀开了那层覆着的薄纸——好也好坏也好,就这么状况,就这么回子事儿了。

可看见家门口站着的林双玉的时候,那点儿轻松又被一掌猛按进水里,沉底儿了。

“阿、阿妈?”

林双玉涤纶的灰衣灰裤,一排塑料的圆扣从尾至领拧的整整齐齐,裤管上打了一片不打眼的黄泥点子,脚下一双三四寸大的黑绒面的纯色布鞋。黑白掺半的短头发一缕缕抿好在脑后,箍了个脱了漆铁质发圈儿,嘴角顺着眼睑松弛的方向,一同默不作声地下垂。

林双玉在黑里,像一条投在墙上的斑驳窄短的影,乔奉天一瞬以为是他眼花,是他的错觉。

直至靠近了,她哑哑出声儿了,才知道不是。

“奉天啊。”

乔奉天破天荒开全了家里的灯。

他从卧室里取了条簇新的裤子让林双玉换下,宽松柔软,全棉的好料子。他把干净的一只裤腿夹在腋下,脏了的一截攥在手里,低头站在池子边上,开温水一圈圈轻轻地搓揉。

衣上的味道遥远陌生,又仿佛就藏在心底触不可及的深处。

泥点子很容易洗,干涸的只要用水润湿,指甲抠一抠就能脱掉。乔奉天挤了一小泵洗衣露在掌心,打发出绵密的泡泡,再拿指头尖舀着往衣料上抹。

小时候在家里帮着洗衣,皂角粉的用数都是要克扣的,讲究的,不能浪费不能多的。

林双玉背对着他坐在客厅沙发,手里端着杯温开水。临时找不到余裕的纸杯,乔奉天用的是自己的喝水杯。

“您怎么……一个人就来了,也不来个电话,家里就阿爸一个。”

林双玉没接话,一迳坐着。

乔奉天抿了抿嘴,不追问,抬胳膊蹭了一下发痒的鼻尖。

独自离开郎溪来到利南至今,林双玉来的次数屈指可数。以致在脑海里想象着林双玉的面孔浮现在一派高楼林立的都市的背景之下,都是个极其不可思议的画面。

如果真是少年意气的一去不回头,不是自己还常回郎溪,那连她逐年衰败的模样,恐怕都不明晰了。

乔梁这几天在医院醒了又昏,昏了又醒,要定时送去拍片,磁共振,胸透,导流排尿,按摩翻身,反反复复不休。人依旧没能推出看护病房,不能进食。

小五子又无故被强塞在杜冬家多呆了一晚,上学放学都由李荔暂时照看着;乔奉天即使没明着言说,也猜他自己一个人能把事情算准了个七八分。

唯独林双玉和乔思山,这事儿没和他们说,不敢说。

“你哥啊。”

乔奉天停下手里的动作,合了龙头听她说,“恩?”

林双玉把杯子“咯噔”搁上茶几。

“在哪个医院呢?”

乔奉天嘴边刻意扬着的弧度僵在了嘴角,好像只这么一句话,他拼命藏着敛着不露出马脚的满身倦怠无助就要开闸放水似的泄出漫漫一地了。

两个人的空间尤其安寂。

林双玉嗓子,分明哽出了“咕噜”一声,也被她自己不懂声色的给咽了。乔奉天站着满手浮腻的泡沫,沉默着走近她两步,视线越过那堵窄塌微颤的一侧肩,去看她搭在膝的手。

灰袖稍长盖住他半截嶙峋的手背,关节粗肿像一颗颗磨砺而成圆木珠,埋在皮质里,排布在指尖。林双玉左掌紧紧掐攥着右掌,像奋力堵着一口几欲喷薄而出的暗涌。只看她青白的指尖,就能猜得出她下的气力。

乔奉天张了张嘴,一下没说出话来。

他不知道林双玉是怎么知道的,也不知道林双玉是怎么一路忍着来到利南,来到他家,平平静静地和他说上一句话的。

“你瞒我,你瞒,你瞒最后只苦了你自己……”

乔奉天心里霎时像被剃去了一块肉。

“老的到小,小的到另一个小,咱们老乔家这坎儿,挺过去一个还是一个……”

“你说别人家怎么就这么顺呢,你说咱么家就这么犯太岁呢,日子怎么就这么难过呢……”

乔奉天拿腕子挡着嘴巴,兀自偏着头,冲着不知所谓的方向,眼圈儿红了一半。

林双玉既悲又嘲地在嗓子里响亮地哼了一嗓,一瞬仿佛又成了郎溪那个得理不让,能打能上的命苦的小老太太。只这个冷哼在喉咙眼里含含糊糊滚了一圈,还是着了雾,蒙了霭,濛濛地化成了一段儿不成调的“呜呜”。

乔奉天不敢去看她现在紧皱着五官的一张脸。

“我就这么他一个好儿子了都舍不得放过。”林双玉克制地闷闷捶了下沙发,侧头吸了下鼻子。

“狗.娘养的老天爷在作孽哟!”

乔奉天五味杂陈,一口滚烫的热泪就这么堵在喉咙里,死活都出不来。

第56章

林双玉一辈子要强要出了名气,一身的硬骨头,浸不软,敲不碎,折不断。是个能背过身子,把难关变成一碟咸菜,就着馒头嘎吱嘎吱嚼碎了咽下去的人。

那个年代,不用说也明白,他和乔思山的婚姻不过是媒妁一桩,拉郎似的言不由衷。乔思山一辈子拖沓温吞,不刚不韧,顶不入眼;林双玉烈性,泼刺,心里一杆秤的左右高矮从来都按他自个儿的量度法则来。

乔奉天听林双玉骂了乔思山半辈子,也看着她一声不吭照顾了他半辈子。自己上学的时候,还能提着口恶气儿举着扫帚绕郎溪追着她一圈儿两圈儿的打,熬啊熬啊,熬成了瘪嘴的小老太太。

如今走不过两步路去地里砍两揪自家种的莴苣芫荽,也不那么快手快脚,不那么轻巧轻松了。背一旦佝了,人就不是显老了,是真的老了。

乔奉天知道自己最像她,最把她一辈子的刁钻偏执都遗传到了身上。于是相同的两极,总亘古不变地互斥。

林双玉和乔奉天其实彼此心照不宣。我看见你不自在,你看到我也未必快活。莫不如海阔天空咱们各退一步,就这么藕断丝连地牵着一根母子的关系,不多提,不多见。这么平衡而默契,默不作声地等到林双玉入土,哭一方木盒,哭一抔白骨。

这关系就这么了了,结束了。

爱你妈谁谁了。

所以林双玉再怎么厌自己,恶自己,觉得自己是个变态人妖下九流,乔奉天都不恨她,不怨她。至多变成了一根吞不下的鲫鱼刺儿,你总以为软了,没了,哪知道冷不丁地顺口一咽,还是疼。

时时刻刻戳弄着自己,提醒着自己:别回头,大步走。

杜冬拦了辆出租,让李荔带着背个小书包的乔善知坐后头,自己拉开了副驾驶的门。个头太高,钻进去的时候门框磕了眉骨,“梆当”一声响。

听得司机皱眉撇嘴倒抽了口气儿,“嗬!疼吧?”

李荔忙蹿前半个身子伸手往他脑门上揉,“哎你傻吧你不看着点儿呢怎么,你这要鸿运当头啊你。”

“哎得得得。”杜冬往一手捂着一只眼后躲,一手来回摆,“师傅走,利南市委医院,南门那个住院部那儿停。”

“成咧。”

杜冬想不明白乔奉天怎么突然就要把小五子接回去了,还不是往家送,往医院送。怎么?摊牌啊?领着小孩儿往病房门口一站,指着病床上人不是人贵不是鬼的人说,哎,看见了吧,那你爸,给车撞的不行啦,说不了话动不了啦,你赶紧做个心理准备吧。

有谱没谱啊还!

杜冬一路噼里啪啦按着手机给乔奉天发短信。

“你想干嘛啊你!”

短信很快回了,“快到了?”

“到你妈逼。”

“你来,人就搁边上呢,你来你当她面儿说,一耳刮子抡圆了抽的你原地转三圈儿。”

“我就这么一说我草,哎我草你阿妈怎么在?你阿妈知道啦?你不是打算不跟她说么不是怕你爸心脏不好受不了刺激么怎么你想瞒这个想瞒那个的最后还都瞒不住啊我的乖!”

“能不能把标点符号老老实实打上?我又没说,她自己知道的。”

“这谁啊张着张大嘴一天儿净会叭叭地乱说!”

“张峰我没跟你提么?”

“他谁啊,你什么时候他妈跟我说了?!这几天我打给你打电话你接过么你?不是说等等回就直接给挂了!你就光告了我一句你哥不用负刑事责任了其他屁事儿也没说啊!”

乔奉天没回,杜冬就继续发。

“峰不峰这个先不管!哎,她知道了那你就更不能让小五子知道了啊!她要是带小五子回郎溪不让他念利附小了咋办?你还让不让他继续学了?还让不让他成才了?还让他跟你哥似的一辈子留在郎溪面朝黄土?”

杜冬性急,往往话脱出了,才觉得欠妥。

乔奉天还是没回。

杜冬砸了砸嘴,把手机翻面儿往大腿上一拍。过了大约四五分钟,才“嗡嗡”又震起来。

“这事儿不是我一个人说想明白就成的,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就算的。来吧,门口等你。”

林双玉在外人面前只怒过闹过,从来也没哭过,在她看,悲伤的情绪是极私人的,是一定得咬着牙忍住不能露给别人看的。

她远远看着杜冬牵着小五子一路顺着长廊走过来。

乔奉天立在一边的墙边,盯着他琢磨,想是不是又黑了瘦了。林双玉和乔奉天挺直的脊线出奇的相似,就像是拿同一把尺比对着画出来的一般,只不过现下,一个是站着的,一个是坐着的。

“小五子啊……”

林双玉手搁裤子上攥了攥,局促似的半起身,兀自伸出一只招招,接着在乔善知油亮的脑门上轻轻地摩挲抓挠。另一只绕过他的肩,勾手提溜了一下他背上的书包。

林双玉像笑又不像笑,极勉强地弯了弯眉毛。

“哦哟,这小娃娃的书包也重的很哟。”

小五子太久没见她,也牵念着,记挂着,伸手就把她衣服下摆牢牢攥着,眨巴眨巴乌漆漆的眼。

“奶奶咋来了?”

林双玉只看着他,抚着他,没回话。

乔奉天袖子一紧,一没留神就被杜冬和李荔连拉带拽拖去了拐角。

“人怎么样?”

“你说谁?”

“我说我呢!”杜冬翻了个白眼儿,“这不废话么你哥啊,你哥现在人怎么样?”

乔奉天停了片刻没动,继而环臂倚在墙上,低了低头。

“牵引是做上了,左手暂时也没坏死的迹象,但指望着恢复成原来那样能拿能写是不可能了。现在就是时醒时不醒,认不得人,说不了话,吃不了东西。”

杜冬抬眉瞪眼,“就这状况你还把小五子你妈都弄医院来你不自己给自己挖坑埋雷呢么你我的哥?!”

乔奉天听完烦躁地一把捋高刘海,偏过头。

李荔见了,搁边上扯了杜冬一把,压着嗓子侧头道,“你别他妈老咋咋呼呼的行不行,人一句话没说完呢您老叭叭叭一大堆就出去了,你听奉天说完话行不?”

于是两人一时谁也不开口,挨肩立着。

“张峰。”

乔奉天搓了搓指头,掐去了缝里的一条灰白的倒生皮子。

“那个人是车主,主动联系的我哥说给他个来钱的生意问他做不做。我哥一根筋四五六不通想着不犯大错就上路给他开黑车了,周六周天做全天儿,平时也偶尔出个夜班也不跟小五子说。”

倒生皮要顺着撕才不疼,可顺着却撕不干净,逆着撕干净,但撕下来时往往又会牵连着一块不相干的血肉。

“他爸是我们郎溪家的老邻居,出事儿了,怎么七传八传的也传到了……可能是他们无意告诉她的吧。”

杜冬低头看他指头尖上冒血了,蹙眉伸手一抓,“交警那边怎么处理的?哎李荔这儿有纸赶紧擦擦。”

李荔忙掏出包心相印,“哎给,创可贴我这儿也带着。”

“那个不用。”乔奉天把指头含进嘴里,舌头一卷,揩去了血珠子,“按例要扣车罚款,车是扣不了了,罚了三万。”

杜冬帮他拆了封,抽了一张面巾纸出来,“怎么算?”

“他不要,罚款也不要我承担,车子也不要我赔。他说是他对不起我哥,说是他没想到能变成现在这个情况,我现在手头现金也就四万,转他账上了。”乔奉天咽了咽嘴里的腥味。

杜冬霎时一脸不可置信,拿胳膊肘用力搡了乔奉天一记。

“你傻啊你!他不要你赔你还给你钱多烧的么?你以为你以后花不到钱了是不是你一下子赔了他四万你脑子进水了吧?!”

乔奉天抖抖纸巾,捏住一角往指尖上一按,冷不丁笑了一下。

“我就是傻,我就是脑子进水,我就是欠不了别人人情,行不行?你第一天认识我?”

杜冬张了张嘴巴,却无话可驳。

眼下穷的叮当乱响,何前发出去的急售消息还没回响,洞大的医药费用又悬之又悬的没了确实着落。缴费单一沓一沓的往下发,乔奉天攒了红红白白的一票夹。

他倒庆幸没顺嘴告诉杜冬自己把房子也给卖了。真要提了他,他个闲吃萝卜淡操心的人肯定能把他毕生所学的所有脏字儿都搜刮来,结结实实一通不地道的京骂骂个自己狗血喷头,再把自己没多少的家底儿三下五除二一气儿全掏干净。

说,钱不够找我!我都借给你!别卖房!

重情重义的过了头,总也不考虑着自己也有了个小家。

乔奉天看了一眼李荔,在心里合了下眼皮。

林双玉抬头见乔奉天一路过来,停在小五子脚边,并弓腰蹲下了。

乔奉天心里也很乱,能不说,他当让希望小五子永远不知道。他当然希望乔梁在他心里永远是高大的,温和的,威严的,充满生机的,像每一个普通的父亲一样。

乔梁自己也一定不愿意自己这么一副混沌不醒,苍白羸弱的病恹样子被自己的儿子毫无遮拦的看去。

可连林双玉都知道了,他这个所谓的坚持的隐瞒就显得似是而非了。他既不想林双玉在小五子面前把事实夸大,也不嘱咐林双玉同他一起对着孩子装聋作哑,干她这辈子都学不会的事儿。

何况一切都没落定,他也真的没有余裕的精力,去给小五子编一个柔软不破的完美童话了。

林双玉总说老天爷作孽不开眼,专和乔家过不去。乔奉天其实觉得不是这样,草生一秋人生一世,老天爷谁都不认识,人要经历的种种都是他无意,不是他成心。

小五子如果注定就要经历这些,挑起这些,乔奉天就有责任从一个长辈的角度去教他如何担,而不是如何躲。

如果他能学会接受,那他一定能和其他男孩儿不一样。

如果他能学会坚强,那他还未展开的人生一定未可限量。

乔奉天自我催眠似的把一切往大了想,往光亮的地方想。他捉过小五子稳稳搭在膝上的一双温热热的手,仔仔细细瞧着他浓重泰和的眉目。

小五子紧张而心揪,林双玉能看出他正耸着肩,紧紧并着腿。

“小叔……”

“小五子啊,你爸爸生病了,要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好,小叔这几天一直没跟你说,小叔怕你担心,你怪小叔不?”乔奉天尽量说的和缓,说的举重若轻。

小五子喜怒也不似旁的孩子一般喜形于色,只脸色一僵,神容一滞。

杜冬在一边默默听着,心里难受,转头不看,却听一边的李荔极不和时宜的一声压抑的干呕。

第57章

小五子反应沉着在乔奉天预料这内,可乔奉天抬头这么看着他,又觉得他沉着的过了头。

林双玉去紧了紧小五子的胳膊,“伢儿。”

小五子正消化着乔奉天话里的意思。

他总觉得大人们只要在孩子面前一蹲下,一笑起来,一做出温情示弱的暗示与姿态,就一定不是什么好的先兆。

他头脑转的飞快却依旧牵牵绊绊的,他正努力着去思虑关于“爸爸生病了”与“很长时间才能好”这两个线索间的关系,无师自通地率先学会了越过事实本身,去看它可能会带来的波及与后果。

然而太复杂的想不到,只能浅显地看到最直观的一面,爸爸以后可能会生活的更艰难而辛苦,小叔也会,奶奶也会,爷爷也会。

那么自己要怎么做呢。

怎么做才能替他们分担呢。小五子直直盯着乔奉天倦怠的眼角,想不到。

“小叔。”

“恩?”乔奉天听他终于说话了,四平八稳的调子,心也稍稍安了。他微笑起来,又凑近些,“你说。”

“那我能看看阿爸不?”

“特别想么?”乔奉天摸他。

小五子先摇了摇头,顿了顿脖子才又点点头。乔奉天沉默了一会儿,低头先在自己的颈子上摸了摸,揉了揉,才拍了下膝。

“走。”

林双玉“嗯哼”了一声,皱着眉头去拽乔奉天的手,意思大约是不赞同,怕刺激着孩子。杜冬也是这么个意思,往前迈了一步像是想说话。

乔奉天摆摆手,把小五子从塑料椅上抱起来,“没事儿,隔着门看,不进去。”

家属能待的回廊,与看护病房隔了个宽阔的电梯间。天花上的声控灯听了脚步才不紧不慢地亮起来,扩出一大团不细致的白光,像撒在头顶上一层酸凉的粉霜。

乔奉天给护士站正写病历的值班护士点头打了个招呼。小姑娘伸胳膊拦了一下,“哎,这个点儿不能进啊。”

“不好意思,就隔着门看一眼,一眼。”

姑娘长长地“哦”了一声,手里的圆珠笔在指缝里转了一圈儿,“那行,那可以。”乔奉天见她探视的目光在小五子的脸上流连往返了几回,转身往前走的时候,也分明听见她压低了嗓音,不无悲悯地冲一旁的另个护士小声耳语。

“哎,真可怜。”

抱着小五子像抱着一根空心的木料,直直板板的,也轻,一点儿也不像小孩子似的那么柔韧柔软。乔奉天把力气收紧了点儿,圈着小五子正弓起的膝盖。

小五子两手扒着方窗的檐框,也不嫌玻璃凉,玻璃脏,几乎快把整张脸都贴上去了。

乔梁的呼吸机还没撤,淡绿的透明时时刻刻罩子歪盖在脸上,五官这么眼瞅着就消减下去一大圈儿,眼窝深陷成了一洼枯潭,下巴上的胡渣自顾自冒出漫山漫野,像郎溪田地里来不及割掉的一茬新韭。

乔奉天庆幸病房是不让进的,乔梁还是睡着的。这样的话,就不用让小五子眼睁睁看着自己爸爸连自己都认不出。那种残酷自己想想都觉得难以承受,遑论他还是个上一年级的小孩子。

连妈妈也没有。

乔奉天一开腔才发现嗓子是哑的,像在排风口张嘴坐了俩小时。他侧头用力咳了一下,咽了一口,动了动一直并着的腿。

“走么?”

小五子手扒在窗框上没说话,还一直安安静静看着,舍不得收视线。乔奉天也就再舍不得出声催促了,垂眼看着小五子鼓出的胸膛贴着门板微微起伏。

“小叔,放我下来吧。”

“没事儿,你想看就再看看,你一点儿也不重。”

小五子紧接着沉默了很久,“我阿爸那段时间晚上老出去,我问他,他就让我不要多问,也让我一定不要跟你多说。”

乔奉天一怔。

“小叔我如果当时没听阿爸的跟你说了,阿爸是不是就没事了……”

乔奉天看他一动也不动,依旧贴着窗。

如果小五子真的跟他说了,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乔梁继续这么为了三俩个外快做这个累心累人也不合法的活计。自然也就不会发生这么不可预测的事儿。

可这个又怎么能跟小五子承认呢,又怎们能他从这个年纪就要负担着一辈子的愧疚呢。

但乔奉天又不知道怎么答为好。

说是,小五子会伤心;说不是,那这件事情就变成了注定的了,不可逆的了,完全没有可以回望的余地的了。那样会不会就让小五子以为,生活真的就像林双玉说的那样,他该让你受苦的时候,一切就成了注定,怎么躲都躲不掉。

他真佩服郑斯琦那样的人,对什么样的事儿,都有自己的逻辑,不因外界的变化而变化,无论换成了怎样包装后的命题,都能妥善合理的应答。对大人,对小孩子,你来我往,既不会言语无味,也永远都能那么从容通达。

“怎么会,你不要这么想,这不是你的错,这事和你没关系,知道么?”

乔奉天思索半天,只说了这么听起来尤其无力的一句。

等他想再补充点什么的时候,乔奉天才感觉怀里的身子一抽一抽了起来。乔奉天伸手把小五子的脸扭过来一捧,看他的两道眼泪水亮晶晶缀在颊上。小五子哭起来毫无动静,只知道一味抬袖子低头去擦,越擦越多,擦的手背上都是水迹。

“怎么了?怎么了?”乔奉天把他的头往肩上一按,转身往房门的反方向走,“别哭,恩?不哭好不好?”

“从来不哭的怎么也哭了,恩?”

“让你奶看见要心疼咯,快,忍忍。”

“没事儿的,真的,你阿爸没事儿的。”

“眼哭肿了枣儿明儿见了要笑话你的哦。”

……

乔奉天往小五子背上轻轻地拍,像哄一个放赖不睡的小婴孩。动作疏涩也没节奏,倒像是自己也在慌乱中着似的。

李荔身子突然不大舒服起来,杜冬只能先打车带她回了家。临上车前,冲着乔奉天比划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有什么事儿及时联系我。

“恩,路上小心,真难受就去开点药。”

“哎谁知道她怎么回事儿呢。”杜冬半身没进车里,手撑着门框,“我说的你记住没?有事儿想着我!别老自作主张藏心里谁都不告诉听见没?你这人就是——”

“哎是是是,记着了,走吧你。”

乔奉天打断他,冲他摆手笑了一下。

他看出租亮了下通红的尾灯,驶向前,在拐弯处的一排行道树里隐匿了,才转头去看林双玉和小五子。

两人手牵手立在医院门口,小五子在揉眼,林双玉在夜色晚风里漫无目的地挽着飘起来的散乱的碎头发。他们和自己连成了一个尖尖的不等边的锐角。

医院边上的麦当劳灯火明亮,24小时不休。

乔奉天差不多把价目牌上的小食挨个儿问了个遍,小五子都一迳摇头说不吃。扎马尾的收银等得指头在点餐仪上啪嗒啪嗒地敲,乔奉天听不得这拐着弯儿的催促,价目单一盖,顺手往上一指。

“儿童套餐A,再加两杯咖啡。”

乔奉天揭了咖啡盖子,把奶精球和面绵砂糖一一撕开丢进去,拿搅拌棒转了两圈,推到林双玉面前。

林双玉只抿了一口就皱眉,乔奉天见了就把自己的拿包糖和奶精一并给添了进去。

“还苦么?”

林双玉把杯子搁远了,“药一样。”

“换个果汁吧要不。”

“不喝,十大几块的净会娘的想着法儿明抢。”

“……”

这么心平气和的说话的机会少之又少,乔奉天也借机能多看看她不怒时的模样。

不怒皮肉便是松散的,便是看着一派老相的。美人在骨不在皮,林双玉显然是骨相不好,年轻则盛,一老便是一泄千里,松垮到握不紧,揪不住。

店里的灯光自上下而打过来,脸上的沟谷就更像多勾了一层极故意的轮廓,加深了明暗与光影,直白地显在了脸上。乔奉天也不知道这褶子里,有几道是乔思山气的,有几道是李小镜气的。更多的其实还是自己气的。给他们乔家一水儿的瘦子,站出去就是五根棍儿。嶙嶙峋峋,看着一点儿都没福相,不阔气。林双玉索性打着骂着不让弓腰驼背,要不更是穷酸,更是棱峭。

乔奉天把被子垫在下巴底下,一迳不说话。

林双玉手交握在小腹间,“事儿没跟你阿爸说,他还不知道。”

“恩,别跟他说。”

“那你张叔要是不多一嘴告诉我,你还就不打算一直不告诉我了?”

乔奉天侧过头,连冲着窗,“你现在问我这个没有意义。”

“意义是个狗屁!”

乔奉天兀自一笑,眯起眼睛,“对,什么您看不上的搁您那儿都是狗屁。”

林双玉“啪”往桌上拍了克制的一掌。

就是这样,不怒起来,不吵起来,话也来回说不过三句,沟通尤其艰难。乔奉天觉得林双玉是根本就在潜意识里排斥着自己,不认同自己,以致说什么做什么对她而言都是错的不规矩的。

往往有的时候像她开了一道缝儿,自己满心怀疑地走近了,看清了,是真的有光。于是忙不迭地拾起零零碎碎企图能快步地挤进去,只是脚还没进,缝就合了,提前伸出的手指尖,也总被夹的比以往的每一次还痛。

反反复复久了,乔奉天就视若无睹了。

说不通?那干脆就别说。

“咱家拢共就三万多我带来了,我看是付那瓶瓶罐罐的药片子都不够!”林双玉抿了抿嘴,“不行我找他们借点儿,凑凑,紧紧,实在不行,家里那套破房子看有没有人愿要……”

“我不要,我——”

“我他娘的是给你么?!那是给你哥看病!不要不要不要你一句话就完了?!医院要要钱你脸伸出去给人打是吧?”

乔奉天皱眉握住咖啡杯,“您听我把话说完不行么?您什么时候能听进去我一句话?”

林双玉看着他,暂时不言语了。

“你们的钱你们留着养老,老家房子不能动,什么时候郎溪开发了拆迁了了什么时候那就是头金矿,那是您要留给您和我阿爸保本儿的您记着不能动。我哥这边我能应付,我把我这套房子卖了,够不够的再说,不够我会找你们要的。”

乔奉天顿了顿,“您和我阿爸只要想着怎么好好活着就行,其他的有我,我无所谓,我压不垮,我三十岁您七十岁,我和您不一样。”

“不一样”三个字像加了着重号,被念得抑扬顿挫,就如同乖谬生活里的起伏不定的波迭。

第58章

时值春分,万物疯长。冷遇热,缓慢移动,形成的准静止锋在利南里上一线踟蹰徘徊,则连绵数十日梅雨不歇,留存有微不可查的一些寒意摇曳的痕迹。

利南满目的绿,青绿草绿苍绿,极富层次。细心的话总能找到浓淡适宜,自己中意的最那恰好的一种。乔奉天虽然讨厌地上回潮的大团水渍,也不至于和温煦的春光过意不去。

因为这个季节是最特殊的,是有去旧拂尘的意味的。

故而好消息是占多数的。

像波波澜澜的水潦又堪堪恢复成了映日的一团光洁镜面。

譬如小五子小测考了双百,学习的心思并不多受乔梁病体的影响;譬如乔梁身体有了起色,不至再陷入反反复复的昏迷,转眼就能送进普通病房。

又譬如李荔遂愿,顺利怀孕两个月,杜冬和她猝不及防就要当爹妈了,乔奉天又得有个干儿子了;再譬如,何前投放去网上的急售消息有了回复,听说买家是对儿老年的夫妻,利南工大退休的老教师,替孙子看中了铁四局的学区。

又再譬如,乔奉天惊奇发现零零落落的账上无故多了五千汇款,等不明所以地去银行寻问,柜员不耐且语焉不详着,查不到对方详明的信息。

咋,哪个天使姐姐给千里送温暖?

乔奉天一分不敢动,只默默把款子挪到了一张不大用的建行卡上。

不好的消息也有。

比如又被刘交警叫去了交警大队,说肇事的渣土车司机那边也是务农的家庭,境况不好,未必掏得出赔偿款,要有心理准备,女大学生那家,听说也有再找麻烦的意思,要注意着;又比如何前精神状态不大好,下垂眼垂得更低,看着已经不是温和而是丧气了,像恍惚迷惘着似的。

林双玉且暂时在利南住下,稍稍顾着小五子的上下学与三餐;乔奉天也能抽身医院店里两头跑——杜冬要照顾着李荔,乔奉天实在不好意思把店里的生意一齐交付给他,哪怕是店头店尾溜达一圈儿,乔奉天每次也要捎带手去看一趟。

老夫妻来看房的时候,乔奉天一眼就瞧见了何前扣错了领子上的一粒扣。

乔奉天引着老夫妻进门,冲何前指了指前襟。

何前只一迳散着焦盯着沙发檐,鞋不记得脱,公文包不记得放,乔奉天上前往他肩上按了一下,他才恍惚从思绪里抽身一般回了神。

“怎么了?”

“没。”他摆手,“没怎么,快,带人看看房间,一个是何叔叔,一个是顾阿姨。”

俩老人听声点头冲乔奉天微笑,各架着一副雪亮的金边儿花镜,看着皆得体大方而极有修养。

乔奉天朝老先生伸了手,“您好,我姓乔。”

老先生手细白柔软,手心像敷着一层厚润的腻子,纹路细浅,老年斑都很少。只中指骨节突出,厚茧生在指节交接处,是最惯常被笔尖摩擦到的地方。

好像郑斯琦的手……也是这样。思及到这儿,乔奉天就不由得多停留了一会儿,甚至尾指极轻微甚至无意地在老先生扣着机械表的清腕上勾擦了一下。

“哟,小伙子,你这头发好看啊。”老先生侧头去看妻子,眼下笑出了一对儿深刻的痕迹,“特朝气,是吧?”

他夫人一味盯着家里的天花,环视着房子粗略的布局架构,看到乔奉天的花架的时候,神色一亮。

她一手提着钩针钩出的棉线小花手袋,一手伸出去在丈夫边上温柔地轻点,“你哟,为老不尊哟,就成天闲管人这事儿。”

“那我看见着学生模样的小少年我这高兴嘛。”老先生转过头继续笑眯眯地说,“小少年,在上学吧?”

乔奉天无奈,没来得及解释,何前就上前道,“何先生你可歇了吧,这小子可都三十岁了,要不一穷学生哪儿来的房子卖您啊!”

“哦哟!”老先生笑得更开起来,上下来回看了乔奉天几眼。或许是因为架了眼镜,遮了一层,乔奉天只看出他眉目间的欣赏与泰和,连半点儿探寻的窥伺都没有,很含蓄,很舒服。

老先生颔首,斯文地顶了顶镜框道。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好,好。”

这句话乔奉天不太懂,但知道是夸奖,于是在心里记住了。

乔奉天的房子不大,两室一厅一厨一卫。房子是九几年建的老建筑了,根基稳固,楼层不高,只四层,算利南绝版。盖的时候还没有争抢地皮这么一说,所以房子建的从容疏落,空隙地段覆上了大片绿植。

乔奉天真的很喜欢这个地方,很喜欢铁四局附近茂密的树木,喜欢满壁油绿的爬墙虎,喜欢水阴天里浸进墙里的潮气,喜欢正对着他家阳台的那棵高大的香椿。

一切都合自己的意。边边角角,修修补补的都是他的心血,都是自己给自己的,为数不多的一点点抚恤。

乔奉天跟着夫妻俩看遍了房间厨卫,陪着踱步到阳台,越看越觉得舍不得,越看越觉得失落。水泥檐儿上的那个小小的蛀空的蚂蚁窟窿,都觉得好,都想带走,都尝出了温存。

外头又下着点儿小雨,何老先生拿手摸了摸阳台上一盏蟹爪兰纷垂下两旁的厚叶,直起腰身赞许。

“好,好地段,好房子,哪儿都干干净净的,看着舒坦。”

何前听完给乔奉天使了个眼色,笑了一下。

乔奉天低头没说话,也没看他。

送俩夫妻下楼的时候,遇上了菜场提着点便宜菜回来的林双玉,一对莴笋从塑胶袋里探出了小截儿水灵碧绿的头,一尾小鲫鱼还在另一条袋里不住地抽搭。

何前“哎哟”了一声,点头和林双玉打招呼,“乔婶儿。”

林双玉挽了下头发抿了抿嘴,一时惊异,“哟……前子啊,你这是……”又抬头去看老夫妻俩,“这俩是?”

乔奉天堪把鞋提上了脚跟,“来看房的,您先上去,我送送。”

夫妻俩礼貌地错身下楼,给林双玉点头致意,何前左手掺着何老先生的胳膊,右手虚贴着顾阿姨的脊背,先头陪着下楼。

和林双玉错身的时候,乔奉天听见她一声短促轻微的叹息,鲫鱼又猛地弹了下尾巴,发出“沙沙”的细响。

“哎带伞。”林双玉回头,一绺濡湿的头发又从额上披下来,“外头下着呢。”

乔奉天停了停脚步,在平台上抬头看她。

“……哎。”

林双玉其实是个不错的母亲,如果抛开很多东西去看。她知心换命地把能交付的东西都交付给了乔家,于是把生活变苟活,从盛放到凋零,从精明有趣走向了了无趣。

可她总需要把自己的牢骚苦闷积攒起来,再硬去找一个人背负。她喋喋不休的抱怨和负能量在她自己看屁都不是,可落在乔奉天和乔梁身上的是一层又一层,一挂叠一挂。

或者说她在给予的时候,独享着一份病态而不可名状的优越感。她依存这个而活,依存这个而精力充沛,依存这个而顽强不垮。

所以当乔奉天选择去维护她,而自己去做最大的牺牲的时候,她这份优越没了,轻松了,宽慰了,但也不舒畅了。这是一种很隐秘而私人的情绪,细腻晦涩到无法形容。

言而总之,乔奉天知道,自己的房子卖与不卖,她都未必高兴。

只是眼下不是顾及情绪的时候,活下去,才是根本。

乔奉天在黢黑的楼洞里支开一顶黑伞,隔着一层雨雾,他见顾先生已经半身探进了出租车,何前正替他扶着门。

车开远了,何前才转身来到他伞下。

“真行,也不过来给我打打。”晶亮亮的雨水缀在他的眉间,他伸手扶着伞骨,另一手比划了个四,“人老夫妻退休工资一个月拿这个数儿,现金付你就放心吧,看样子他俩是挺满意。”

乔奉天指上他领口的扣子。

“歪了一天了都没看见?”

“诶?”

“第三个。”

何前“啧”了一声嘴,索性顺手把一排扣儿都松开了。颈上的几朵红印拇指的大小,红而中心发着淤紫,流连在锁骨肩梢,看上去还新鲜。

乔奉天瞧着眼疼,眉跳,偏了头不看。

“走,我送你到停车库。”

何前往伞里多挤了挤,“就送我去车库?不请吃饭?”

“下回,下回。”

“你少来,但凡说了下回的就没数儿了,你别跟我这儿划大范围,具体,具体点儿。”

乔奉天停了几秒,很像是故意地抬高了嗓子,淡淡笑起来说。

“等你结婚以后。”

他明显感觉何前的身子滞了,又连退了一步半,左肩几乎要退进一帘雨幕里。

乔奉天扯着他往回拽,“对不起,我瞎说的。”

何前似笑非笑,手慢吞吞探进衣领里摩挲,“好,就等我结婚以后。”

何前的车子是辆福特,暴风银色,崭新干净;不过也是贷款,账还没算干净,暂不能算他私有。

何前按开雨刷,坐在驾驶室里挂挡,档杆拨动了两次才推进了档位,松了离合便要抬速。乔奉天站在一边伸手去拦。

“哎,安全带。”

“哦!对……”

何前这才恍然想起,低头笑笑去摸索安全带的锁头,猛扯了两把拦胸而过,咔哒咔哒瞎捅了几下才按进了锁洞里。

乔奉天把伞举低,人凑近驾驶室。

“你到底怎么了,你不对劲儿。”

何前乐,扶着方向盘摸鼻子,“逗呢你还到底怎么哎哟喂!我能怎么?我就系错个扣儿没系个安全带我还能怎么?我哪儿不对劲儿了,你从哪儿瞅出来我不对劲儿了?我可对劲儿了行不!”

乔奉天看着他松懈的下垂眼,愈听他说的热闹,心里愈觉得他有麻烦。

第59章

再接到郑斯琦的电话时,隔离挺久,只掸眼瞥见联系人,乔奉天心里就忍不住浮出一刻呼之欲出的欢愉。

只是被自己粉饰的很好,顿了两秒,化成了极轻极平常的一声“喂”。

有些东西认清了,承认了,情绪的产生就有了可供考据的兰因了。

郑斯琦彼时在在利大大礼堂的后厅,手里夹着沓新印的章程。

“恩,是我。”

“知道。”乔奉天正拎了盏全钢的保温桶,走在住院大楼的回廊处,“有来电显示的。”

乔梁前几天上了导管,细长的一根从鼻腔引进胃里。上管的过程中,乔梁极度不适,反复呛咳作呕,呼吸不畅,看得一旁的乔奉天太阳穴抽跳,背上渗了一层白毛汗。

乔梁还不大能自主进食,上了导管,方便鼻饲。

按医生的嘱咐,林双玉细心去市场买新鲜的食材。清淡,温热,营养搭配合理,乔奉天时刻记着这几条,买了台新的料理机,把东西一样样打成糊糊。

今儿是菠菜加鸡茸,放了一把洗干净的小米。只是再精致的材料打出来也是不忍直视的烂乎乎一滩,也不敢多调味,只添了点人体必需的食用盐。

“没什么事儿,就打电话问问你怎么样。”

这个怎么样范围很大,乔奉天不知道他是否有所指。他没急着进病房,倒把保温桶一撂,在回廊上的塑料椅上坐下了。

“你问谁?”

郑斯琦笑,“问你哥哥,也问你。”

“我哥就那样儿,刚能做上鼻饲,才上导管没几天,话咿咿啊啊唱戏似的能来那么几句,我也听不懂,我问他知不知道我是谁,就盯着我不动。”

乔奉天合上眼皮仰着头,发顶贴在瓷砖上,听郑斯琦沉沉的声音。

“那你呢?”

乔奉天顿了两秒,“我?没胖也没瘦,旷工了半个月,医院家里两头跑,大老板正预备着要开了我,急的我脑袋上冒了个成人痘。”

乔奉天听对方在电话那头轻轻笑起来,那股子气流似乎都能拂到他的耳垂上。

“还有工夫逗乐,说明精神不错。”郑斯琦道。

“那我也不能哭给你听吧。”乔奉天按了按眉间的痘子,“多瘆得慌。”

乔奉天很会调节情绪,心里像住着个缄默的小怪兽,一并把好的不好的统统吞下去。只是这个怪兽的胃是星新一的科幻小说《喂,出来》里的黑洞,只知进,不知去哪里出。

不知道未来的哪一天,就在毫无防备的某个角落里一并爆发。

两人互相端着话筒沉默了一阵。

郑斯琦推了下眼镜,“这几天去学校接枣儿,听枣儿说,小五子最近情绪不太好。你……和他说了?”

乔奉天“恩”了一声。

小五子情绪低落是正常反应,乔奉天自然比谁都明白。自己的亲生爸爸躺在医院里不言不语,再小的孩子,也不可能不起波澜。

何况小五子本来,就那么敏感多思。

可乔奉天是顾不上。除了嘱咐林双玉不要在小五子面前多说,只照看好他三餐之外,乔奉天分不出心思再去顾及他的情绪。

乔奉天也想三头六臂把他要做的每一件事情做好,可这是奢念,是不切实际的想法。他只能先紧着当务之急的事务着手去做。

他这才觉出“母亲”这个身份的重要。

如果是李小镜还在小五子身边,只言片语只要是她,或许都更能让他感到宽慰吧。

“我是想说,明天周末,想带孩子俩去趟市北的动物世界,这边给你先报个备。”

乔奉天一愣,“动物世界?”

“恩,在市北的明蜀山下头,年前才装修完,听说在馆里办了个儿童风车展,这边同事正好给了两张票。”

郑斯琦摸了摸口袋,低头掏出了一叠长方的油版纸,“枣儿嚷着要去,我就想带着小五子一道,散散心也好。”

乔奉天摸摸鼻梁,“可以是可以,但——”

“我开车去你们家门口接,晚上再给你送回来,恩?”

话到了这份儿上。

“那行,我和小五子说,但明天麻烦别把车开楼下,停在路口就好。”

郑斯琦下意识地想问什么,只音调刚起,就戛然停下没继续往后说了说了。

隔天天气晴好,出了不小的太阳。

乔奉天晒了被絮,也给小五子换了双新鞋。正搁阳台上拿小笤帚细细扫着网面儿上的灰呢,听林双玉嘱咐他。

“在外头要礼貌,会问好,给你东西不要拿,要说谢谢,该说不该说的都少说,小孩子家家的,啊。”

“恩,恩。”小五子背上书包,频频点头应和。

打小教育自己的那一套,还照搬下来企图让下一代也跟着承袭。小时候听着琢磨不出不对,如今再一听,总觉得是在教他低人一等。

“行了,现教也来不及了。”乔奉天出声打断她。

林双玉果不其然地拧起了眉心儿,掸了掸衣袖上不存的灰尘,“再来不及,不也比你这个小叔子来得及吗?”

乔奉天转头望着她,沉声问,“我怎么了?”

“你好得很。”

郑斯琦原先不大爱端详人。人一辈子总要遇上形形色色数以百万计的擦肩客,都一一看仔细了不现实,也没必要。既无关紧要,过去也就过去了。

现下盯着乔奉天详尽的看,郑斯琦觉得一定是他的下意识。

隔着层车窗瞧,的确是没胖也没瘦,但脸色似乎更白了,白里隐着一层偏硬的青色了,是陶瓷烤制出的一种偏门的色调。不知道是因为他晨起没血色,还是因为一直没睡好。

“早。”

郑斯琦摇下车窗冲小五子微笑,“你也早。”

“叔叔好。”

乔奉天顺着车场往里看,没见着郑彧,“你闺女呢?”

“往后让让,我掉个头。”郑斯琦打了圈方向盘,推了下眼镜去看后视镜,“在家睡着呢,拖了半天拖不起,我输带你去见你小乔哥哥都不起,还得劳我绕一圈儿再回去接她一趟,面儿比谁都大。”

乔奉天听了,下巴抵上小五子的发顶咯咯直乐。

“你前世的情人,你这辈子就得受着。”

郑斯琦挑眉,“算了吧情人,她老人家就是我前世的债主。”他抬眼看了看乔奉天,跟着一起勾了勾嘴巴,“欠了三千万外加两套一环房的那种。”

等小五子上了车,乔奉天便弓着腰凑近驾驶室,额间的那一小颗通红的痘子,一下子就明晰在眼里了。

“上医院么?要不一道你去吧?”

乔奉天摆摆手,“先走吧,还得先去趟理发店呢,大老板要当爹了忙不过来。”又转头盯着小五子,轻轻弯起眼睛笑起来,“你,好好玩儿,开心点儿,别小小年纪挂这张脸,恩?”

又转过头看着郑斯琦,“麻烦你了。”

那个“恩”字尾音极自然的上扬,像伸出节小尾巴,跟着他领口露出来的那块儿白生生的皮肤,一齐在郑斯琦的心上勾了一下,轻微到察觉不出。

“客气。”

待车开远,乔奉天原地立了一会儿。他手按上脖子,再一路上移流连到脸上。

倒不烫,只有一点微微的发涨。

乔奉天希望自己自然,希望以后还能平常自在的相处,希望这不可说的好感不会再肆意抽长发酵,希望自己能掩饰的好。

西蜀山落在利南北头的未子湖畔。未子湖是连通西南一带诸多城市的淡水湖泊,湖岸周遭渔业人数众多,大多数人傍水吃水,单靠着一艘破落的网渔船勉强维生。

郑彧把车窗开了道小缝,企图放风偷溜进车里来。

郑斯琦顿觉脖颈子一样,“关窗,要不吹感冒了。”

“不会不会。”郑彧想站起来探头,去看湖泊中央那艘缓缓驶进,正发出“嘟嘟”声响的渔船,“枣儿才感的冒,最近就不会再感冒了。”

郑斯琦啼笑皆非,“这哪个江湖郎中给你信口胡说的谬论?”

“他。”郑彧一指边儿上一直没说话的小五子,“我上回感冒不让他跟我说话,他就说他才感的冒,最近就不会再感冒啦。”

小五子一时局促,睁大了眼,“我、我说的不对么?”

“科学上解不通,但可能确实存在一定事实根据。”郑斯琦透过后视镜去看小五子的眼,“你告诉郑叔叔,这是谁你的。”

“我……小叔。”

“我就知道。”

驶到展馆正大门,门口已经停了不少辆私家车,郑斯琦围着展馆来来回回绕了三圈儿,才找了个带胸牌的保安一路引到了一处空着的临时停车上。

正馆里是十点开放的风车展,暂时拦了防护带不让进。跟着人流越过正馆,则是大片宽阔的露天面积,分五道支路,引向不同的动物分区参观处。

小五子主动去牵郑彧的手,郑彧则在在眉间伸手支了一个遮阳檐。

郑斯琦见了边去那她包里装着的两顶小鸭舌帽。一顶嫩黄,一顶全黑,一个脑袋上按了一个。

“都挡着点儿,别都晒黑了回头。”

“我不怕晒的郑叔叔。”小五子顶了顶压住眉目的帽檐儿,“我再黑黑不到哪儿去了。”

“是哦。”郑斯琦看他一口齐垛垛的糯米牙,“原先晒多了吧?”

小五子摇头,“天生的,随我爷爷,都说我哪儿都像我小叔,就皮肤不像,说我是乔家的中东混血。”

郑斯琦没忍住侧头笑出声儿,想说能像你小叔那么白的,纵看整个利南也没几个。

第60章

郑斯琦带了一台佳能80D,中高档的机型,大前年和电信学院的两个老师合伙从厂家那儿提的货,比市场价低不少,只八千不到。

郑斯琦不大了解单反,光圈景深快门一概不动,平常顶多也只知道个半按快门对焦,全按快门取景。

要不是想多记录记录枣儿童年成长的一点一滴,原先那台停产多年的索尼卡片机就很够用了。

先绕过了水生动物区,去了陆生动物馆。郑彧怕鱼,相较龟鸟鱼虫一类的东西,对能跑能跳的东西更感兴趣。

“来,看镜头上方一厘米。”

郑斯琦端着相机冲着小五子,隔着眼镜,凑上取景器。

“啊?”小五子抬头,眨巴了下眼。

“笑一个,我拍一下对个光。”

小五子应声咧开嘴,勉为其难地挂上了个极僵的笑容。“咔嚓”一声微响,屏上定格着他瘦窄窄的一张脸。

“爸爸我看。”

郑彧扯着郑斯琦的胳膊往下扽,郑斯琦忙把单反带又往胳膊腕儿上多绕了两圈儿。

“慢点儿啊,摔了就是七千块。”

小五子听了眉一耸,绕开身子离相机远了点儿。

展览区还是热闹的,时候虽早,一家一户的也来了不少。展馆志愿者给郑斯琦发了张小地图,彩铅绘着交错的阡陌小道,可供参观的重点园区被打圈儿重点标记了出来,贴上了卡通的动物图案。

郑斯琦蹲下来把地图展开在小五子眼前,比了比图上的几处,“你说,先去哪儿?”

小五子极少做主,分明地局促起来,反复摩挲着手里的小水壶。

“让、让郑彧选吧,我去哪儿都行。”

郑斯琦摸他的后脑勺,“今儿不听她的,就听你的,随便指,指不出来咱们就点兵点将,点着什么算什么。”说完又去看郑彧,“小枣儿同志有什么异议么?”

郑彧立正站好,“报告,没有!”

小五子眼神绕着地图上下扫视,犹豫着一伸手,点了个长颈鹿园。

地方布置的很细心,引向园区的主路统统做成了小径的模样,铺好了齐整的青砖,一路蜿蜒延伸向前,不一会儿就有三俩背包的人步子比他们快,郑斯琦需要牵着两个孩子侧身避让;径边的植株高大,在顶触衍生合抱,如同在头上支了一盏油绿的顶,间或穿插着种上不生绿叶打粉蕊的花树,凋败了的粉白花瓣在落在青砖上一圈,像留下的迹子。

郑斯琦真的不太认得树,郑彧问他也只能答得含含混混,要是乔奉天在,倒也许真的可以一一说的清楚。

郑彧兀自往前小跑着,手里捉着只宣传单折成的小折扇。郑斯琦则去牵小五子的手。一系列地反应和某人一样,都是先躲,先闪,不大好意思,直至稍稍放心了,才虚虚探出一根指头来搭上,谨慎而小心。

往常会一味觉得和这样的人相处累,现在到莫名其妙地觉得不舒坦,总想着你若是退一步,那我便上一步。

和他以往处事的原则相悖。

长颈鹿是老远隔着一层护栏就能看的,在影影绰绰地林木里冒出一大截脖颈子来,眼上披覆着一层细密浓黑的睫毛,下巴不断地左右晃动着咀嚼。

郑斯琦一瞧等着喂食的游客都排出条蜿蜒长龙了,便低头去问他俩。

“要排么?”

郑彧和小五子都瞧着长颈鹿挪不开眼了,异口同声道,“要!”

得,等着吧。

小五子和郑彧攀在护栏上翻起了花绳,原先小五子不会,一绕绕成一团糟堆在手掌心里。郑彧舍不得放弃这么个搭档,一道一道教,这会儿给调教的会了不少种花色。

郑斯琦看着小五子安安静静地撑着红绳,任郑彧上下来回,不安风地比划着动作,心下觉得他是个尤其温柔的孩子。

男孩子无论如何不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的,郑斯琦看得出。可郑彧既像他请求了,他就会答应并百分百尽最大地努力做好。

可这妥协既不是一种讨好,也不像是因为没有主见而盲从,而是最本能的对周围人的善意,不显山不露水,就那么有了。

郑斯琦举着相机又连拍了好几张小五子的近景。其中一张大特写单只有眉目,放大在屏幕下看,几乎和乔奉天一模一样。

枯等了二十多分钟,终于到了郑斯琦这一拨。带着渔夫帽的管理员穿着黑筒的胶鞋,把扩音器往嘴边儿扯了扯,操着一口利索的利南话喊。

“来带孩子的家长都把手边儿的孩子看好了啊!别让小孩儿往围栏后头钻啊!长颈鹿不咬人踩着了也不轻啊!”

带挂牌的工作人员从里屋搬出来两框成捆的榆树条。

“来,现在家长可以去拿树枝给我们的长颈鹿喂食了啊!记住不要靠得太近,长颈鹿的口水会滴到身上的啊!把小孩子举起来的家长要注意脚下,不要摔倒不要拥挤注意安全!”

郑斯琦让俩人去拿榆树条,过会儿见小五子一手捉着一根,郑彧则怀里抱了满满一小捆。

“你真不客气。”

郑斯琦把郑彧抱起来,让她往栏杆上一坐,伸着只胳膊递出根榆树条。

管理员又扯着嗓子喊,“哎榆树条可以一次多拿点儿啊!叶子太少了我们长颈鹿看不到就不吃的啊!”

小五子在底下又抱了两根上来,一并递给郑彧让她捉在手里喂。

“爸爸爸爸不够高!抱起来!”

郑斯琦推了下眼镜,扯了扯衣领,“那你别乱动啊,胖成球了都举不动了。”

“快快快过来了过来了!”郑彧着急地要往栏杆上站。

郑斯琦忙伸胳膊一把揽住腰,另一只手去托他的腿窝,“怕么?”

“不怕不怕!再高一点!”郑彧直起了上身。

长颈鹿并不能做大幅度的弯曲,靠近的时候也是缓慢而温和的,凑近榆树叶的时候会眨眼,像是想亲吻似的嘟起嘴,翻卷着宽厚的舌头,打着轻微的鼻息。

郑斯琦见郑彧头上的帽子快滑脱下脑袋,便腾出一只手来,往上按了一按,拨开她脸上垂下的一绺头发。

小五子在底下安静看着,一下子觉得鼻头一酸,捉着只榆树条吸了下鼻子。

不敢吸的太大声,只偷着摸着地捂了一下,继而拿袖口轻轻擦了擦。

心思一时飘的远,一直郑斯琦去抱他的时候,人悬在了半空还没反应过来。

“诶?”小五子下意识撑住了郑斯琦的胳膊,“郑叔叔?”

“别怕,换你了。”

郑斯琦托着他的腋下,让他往栏杆上的落脚处一站。小五子个头偏高,颤颤巍巍直起腿时,能高出郑斯琦两个头来。不方面扶着肩,郑斯琦只能一手环他的腰,一手贴他的背。

脊背很消瘦,能分明按到他突出的蝴蝶骨。

“站得稳么?”

“恩”小五子在高出点头。

“喂吧,就跟在前头那俩只后面的那个小的,看他比较好吃,举高点儿就来了。”

小五子胳膊一动,身形便看着有几分不稳,举高的手立马又小心地向回缩。郑斯琦则收紧了胳膊的力度,贴背的手去撑他的胳膊肘。

“别怕,叔叔在你后面呢。”

第61章

其实郑斯琦觉得有些爱,并不是固定存在,天生就可以具备的——哪怕是至亲之间都是这样。

记得郑彧刚生下来的时候,一臂长短,郑斯琦只当做她是自己需要一辈子的呵护的一个小孩子;而即使这么个惯常的想法,也仅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已。

那种文字里,剧情里,排山倒海且即刻就能澎湃而出的丰盛父爱,郑斯琦其实没有直观的体会;不清楚是自己与旁人不同,还是因为生下郑彧的李觅涵,并非挚爱。

还是在而后的点滴相处之中,郑斯琦才渐渐觉出郑彧的可爱天真,觉出她对自己天然的亲近与依赖,发现她与自己极相似的舒展开的眉目。直至郑彧第一次会咿咿啊啊含混地念出“爸爸”,伸出胳膊要拥抱的时候,他萌芽的感情才絮絮抽枝生长,发出星星点点的花蕊,最初成型。

所以他一直认为义务与爱是分割开的两个概念,也不一定是并蒂而生的,很多人会弄混。

对待郑彧,他也始终都坚持“不给予包袱,不给予背负”的原则。苦难这种东西没有约定俗成的条件,既不能归类,也不能强自划出一套定义。郑斯琦希望郑彧是在摸索中去自行判断一件事的对与否,好与坏,而不是在一开始就指着未来告诉她:那条路不好走,别走,我只希望你过得轻松,过得比我好。

摔也好,疼也好,崖边亦可勒马,盘山公路上亦可掉转车头;其实只要意愿浓烈,万事均可重来。

他也始终希望郑彧能在长大后了解到,自己爱的是她完整的人格,而并非她是自己女儿的这样一个身份。

郑斯琦在小五子单薄的身上看到了重重叠叠的心事与包袱,只能认为这是这个孩子的上一辈家长最错误的给予。他知道乔奉天的心思,知道他对小五子的心里状态不认同,也知道他对此现状的力不从心。

郑斯琦想帮他,又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好。

出了长颈鹿园,小五子也似乎不再那么拘谨。郑斯琦见他说话时,原先会紧攥在一起的拳头已经微微舒展开来,郑彧不说话的时候间或也会主动发问,眼中有了灵气,脸上也带了点笑了。

路上有卖卡通造型的氢气球,郑彧指着只hellokitty的想要,郑斯琦便低头去问小五子想要哪个。小五子先是摇头,见郑彧在边上一个劲儿的给自己使颜色,犹豫了一刻,指了一个机器猫的。

朝小贩交了零钱,牵过一黄一蓝的气球。

“抓紧了啊,飘了我可不给你买第二个。”特意在郑彧手腕上多缠了两道,又打算去系小五子的那个时候,他自己已经把绳子在无名指上绕紧了。

郑斯琦问他,“是喜欢哆啦A梦么?”

小五子摇头笑了一下,“其实最喜欢孙悟空,但是那些里面没有。”

郑斯琦跟着小五子一齐,盯着两朵氢气球飘飘忽忽飞升在头顶,映在青碧的天色下。

风车展馆开放之前,又先后去看了棕熊园和鸟园,郑彧不知道是不是天生有尖嘴恐惧症,到了鸟园就躲小五子身后不肯出来,相较之下小五子倒是对这些斑斓的像模型似的飞禽很感兴趣。环绕着西蜀山南下的小径再一路直通到门口的展厅,队伍已经排出了二十米。

门口左右各站了两个制服打扮的男女,挂着胸牌,挨个儿剪着票角,再在票根上各盖一枚红章。印到郑斯琦的时候,他低头看票根上那枚红章还个是风车的形状,四叶扇片攒在一起像一朵朱红色的花。郑彧还让在手背上给了一个。

“这可是印泥哎我的枣儿,洗不掉你就一个月都带着它吧。”郑斯琦解掉郑彧手里的氢气球。

“洗不掉就洗不掉!”郑彧一点儿不在意,依旧笑眯眯地捧着手。

郑斯琦转头去牵小五子,撑开了人群里的一块空隙,把他往身前揽了揽。

展馆的天花挑的相当高,顶上覆的是全透光的玻璃穹顶,户外的阳光能直捷地映射下来。观众台分割成上下三层环绕着中心的空阔位置。被围了巨大的幕布,遮挡住主题设计,像要特意留有一份神秘与惊喜。

郑斯琦大大小小的展览见的多了,风车展是第一回耳闻,只去看展厅大小和幕布高度,能猜出规模不小。票上印的位置在二楼,郑斯琦站在两个小孩儿身后,稍挡着点人群不住的推搡。

正式开始的时候,观众席上先回荡了“啪啪”两声开关开合的声响,郑斯琦这时候才发现,顶上四周安了不少巨大明亮的天排灯。观众彼时响起一阵惊呼,小五子和郑彧顺着众人视线抬起头,才发现穹顶正不徐不疾地缓缓打开。

幕布应声拉开,会场当中,满布洁净雪白的风车,密密匝匝排布在地上如同盛放。在当中,万千只风车集合成一个巨大的球体。

单只看一只雪白的风车,郑斯琦只能想起顾城那几笔小诗。

一个小风车,丢在发白的草上,风翅仍在旋转,变幻着希望着色彩的希望。他被微风欺骗,徒劳的追赶夕阳。寥寥两三句,写的足够萧索无望。

可如今去看这满满的一片,他才觉得风车的气质与诗中所写,是背道而驰的。

反而像是满怀希望的抽象化意向。

小五子不住眨眼,攀着围栏,踮脚试图站的更高些。

乔奉天正在从理发店匆匆赶去医院的路上,店里杜冬不在,今儿是他李荔去妇幼保健院做第一次产检。路上收到了郑斯琦的短信,点开来看是极简洁的一句话。

“微信加一下,有东西给你看。”

乔奉天一愣,找了棵街边的香樟树下停脚。刚把一串儿微信号发出去,即刻就能收到了添加好友的提示音。乔奉天点开看郑斯琦的添加信息,寡然无趣的一个Z字,头像是偷拍的一张郑彧刷牙时的背影,矮小圆润,看起来当时还只有三四岁。

郑斯琦的朋友圈更是泛善可陈,浏览了一圈儿转的全是学术报告,偶两张生活照,不是利大的树,就是利大的饭。配词儿也是简明的如同一位标准的理科男。

不是“树好绿”,就是“好难吃”,令人深深质疑他人文教师的专业素质。

没等带着点儿窥伺的心思看完,手机就“等等等”地响起了视频通话的提示音,乔奉天一时局促,顿了半天才按开了接通键。

手机里是郑斯琦端正的一张脸,推了下眼镜,背景声稍稍嘈杂,能听到成曲的旋律。

碍于大街上视频实在考验心理素质,乔奉天离开香樟树拐进了边上的一条居民胡同。

“怎么了?”乔奉天把手机托在眼前,“是小五子怎么了么?”

视频通话惯有延迟,乔奉天隔了三四秒才听见郑斯琦笑意,他微不可查地歪了下头,“没,就想让你看看风车。”

“风车?”乔奉天抬了下手机。

“恩,我切镜头了啊。”

“哎——”

乔奉天刚准备再问一句,屏幕已经黑了一记,间隔不到一秒,再次亮起来。

屏幕里是空阔的展厅,开放的穹顶。室外的气流透过顶部打开的通风口得以徐徐涌入,打先带起了球体风车顶部的几十只,正颤颤转动起了风翅,继而轻微地颤动像波及出四周的信号,由上至下至底部的一层的风车,皆顺着相同的风向依势旋转起了风翅。

郑斯琦的手机像素很高,隔着距离去看风车,也像在观瞻涌动的花海。手机里分明传出叶片摇摆与风相互摩挲的窸窣声响。天花上安有扩音,正放着悠扬缓释的轻音乐,回荡在整个观众席之上。

展览用了3D全系的投影技术,透过投影仪将天空,密林与海洋,凝在了为衬为底的雪白风车上。

郑斯琦端手机,一下子也没闹明白自己怎么就脑子一抽给人直播了个这个。

想鼓励,还是仅单纯的分享,都觉得似是而非,不是那么个纯粹的意思。

乔奉天主动没问什么,立在胡同箱子里,遮着反射在手机上的阳光,安安静静看着满屏的风车不断交替着明丽斑斓的各式颜色,看风车像数以千万记的,会动会飞的千纸鹤。

第62章

乔梁的左手今儿换了一次药,层层叠叠裹着白纱一圈一圈解下来,沾着干涸成块儿的豆沙红的血印,和碘伏色的褐黄药迹。

血池呼啦的东西乔奉天可从来不怕,可前提是那伤,要痛在无关紧要的人的身上,乔梁不一样。

乔奉天看他几乎被碾的支离破碎手掌,失了筋骨似的瘫软地搭在床单上。药渍在微肿的指尖腕间凝成斑驳的一团腻垢似的颜色。针线缝过的行迹像攥在手里的几条蜿蜒细长的百足虫。

乔奉天在边上皱眉——乔梁原先的手虽不能算得上清奇好看,但也没现在这么丑的不忍看。

巡房的医生捋了捋袖口,去拿笔尖触他的指头,先点了拇指。

“知道我在碰你哪个指头么?知道就点点头,不知道就摇头!”医生问得挺大声,弓腰凑近他,像在问一个垂垂老矣,眼花耳背的老者。

乔梁反应尤其地慢,张了张嘴,眨了眨眼,目光游散片刻后聚焦在医生的鼻尖上。

乔奉天在边上咬了咬嘴巴里的嫩肉,灼灼地盯着乔梁的嘴巴。只见他艰涩地皱了下眉目,接着摇摇头。

乔奉天既觉得松了口气,又觉出一阵缄默的失落。

乔梁的病,医生说的最多的就是时间。趋势是朝向好的那一面的,但至于什么时候才能一步一步到达痊愈的那个终点,医生不提,乔奉天也不敢问。

傍晚回去的时候,拐了个弯去了趟去了趟铁四局附近的房屋中介。招租的红字儿白底纸片子贴了满满一玻璃墙。刚一推开门站进去,就有穿着不合体西装的中介业务员起身介绍。

业务员年轻,挂着胸牌,下巴上发了一圈红肿的痘子,“您好,您这边是打算租还是买?”

乔奉天顿了一下,“租,我租。”

“地理位置,价位,面积,您看看您的要求是什么,我再来给您介绍。”

这些乔奉天没想过,他这么一问,才倏而觉得自己仓促了。乔奉天张了张嘴,吸了口气儿,接着冲他笑了一下。

“这些我还没想好。”

中介眨了眨眼,看着他的发顶,“那我——”

“我下次再来吧,等我……等我再回去考虑考虑。”

这一定是他今天接待的最莫名其妙的一个顾客,乔奉天转身出门的时候这么想。

开锁进家的时候,见林双玉在抽沙发上的垫布,从头至尾剥香蕉皮似的扯下来,双手一抖,腾出满屋子的薄灰。

乔奉天把保温桶搁在玄关处的鞋柜上,扯了扯跑偏到脚踝的袜子,“您别洗这个,过几天有雨又干不了。”

“哪家个乡下人是看天儿洗衣服的么?下雨不就收回来咯?”林双玉把垫补卷成一团儿裹在腋下。

“阴干的有细菌。”乔奉天望着她。

“怕你就去买套新的!”

因为桥梁的原因,林双玉不好再多发什么火,节外生出什么不必要的枝。他俩和小五子一起这么相安无事处了一阵儿,谁也没率先说过恶话。

乔奉天担心着郎溪的乔思山,想着他一个人在家未必能顾好自己的起居。半边身子本来就梗的不大利索,药也不定记不记得按时吃,更不知道隔壁张叔跟没跟他多说乔梁的事儿。

乔奉天既不能脱身自己抽空回去看看,也不敢主动出声儿赶林双玉回郎溪。

他现在明明白白看清了她脸上挂着的不悦与嫌恶。

乔奉天既莫名其妙又无端端地隐隐惶恐,那缀着一副表情异常熟悉,仿佛又回到了被她打骂不休的初三那年。

“您愿意洗就洗吧,反正洗衣机能甩干。”说完就转身进了房间。躲着不见,最是息事宁人。

进屋一站,就觉出哪里不对劲儿。窗帘大敞,床铺被拾掇的干干净净,换了套新的全棉四件套。台面儿上的东西也理的齐整有序,摆着挂着的装饰小物件儿全被取了下来,拂了灰纳进了床边的一方瓦楞纸箱里。

分明就是里里外外给人翻过了。

乔奉天解着衬衫衣扣的手猛然顿了,太阳穴一跳,慌忙屈膝跪在地板上去拉床头柜最下的那盏抽屉。猛地拉开一开,抽屉里只剩零星的一串蚊香片,外加两本杂志。

原本该好好放在这儿的那根按摩棒,外加的安全套和润滑剂,全没了。

乔奉天从上至下的抽屉一一来开来看,又去翻了衣柜纸箱,连床底下都伸胳膊进去扫了一圈儿,没找到;又顺手打开了柜子里放着的一方小化妆箱,里面的瓶罐毛刷,也全没了。倒是郑斯琦送的那盒线香还在,还在悠悠然然地香。

“莫要找咯。”林双玉提这个满当当的洗衣盆子,站在门外,“腌臜玩意儿!”

话了还满含讥讽地哼了一嗓,特意笑给乔奉天听似的。

确乎又和初三那年一样,乔奉天再一次体会到了被人剥光了的无所适从与焦郁。他一时有点儿不大敢回头看林双玉此刻的神情,又仿佛被人踏入了最最隐秘的私人领域而感到尤其的愤怒委屈。

“您给我放哪儿了,还给我先,我都有用的。”

“有什么用?”

乔奉天从地上站起来,掸了掸膝盖,“说了您也不清楚。”

“用?怎么用?腌臜东西净拿来干腌臜的事儿!搁家里也不怕得病!”林双玉往前迈了两步。

乔奉天皱眉,吸了口气,“那是我吃饭的家伙。”

“你靠什么吃饭的?你靠屁股吃饭的?你靠捅腚眼子吃饭的?你靠弄这些不三不四的下九流的玩意儿吃饭的?啊?”

林双玉的嗓音骤然拔高,话语也咄咄逼人的锋锐起来。

“我说的不是那个。”

“你说的哪个?”林双玉眯了下眼睛上下看他,“你最下面抽屉里放的那个?我呸!什么腌臜东西我说出来都嫌恶心!这么多年我以为你变了,我以为你改了,我以为你能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我以为你该是个正正经经的人了!你呢?你是么?!”

林双玉辅助情绪似的,偏头极夸张地啐了一口。看的乔奉天心里像不由分说地被填进去一团絮,虽不感觉沉甸甸的坠胀,但又确实横亘在心间吞吐不下。

他挺理解林双玉的,那玩意儿,别说她一个少见多怪的乡下妇女了,大街上随便拎一个情感经验不足的姑娘来,都得红着脸喊句“臭流氓”接受不了。

可他就是不舒服,不明白。

他不明自己碍着谁了。他如果旗帜高张地去宣扬,去怂恿,去摇旗呐喊自己是对的正确的,那他觉得自己被拖出去打死都是活该。可他自己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他回家了,他关上门了,他谁都没陷害,谁都没招惹,难道这样都有错?

他自己的身体,他自己的人生,大半埋进土中只留一点在风中飘扬。凭什么连这么些微不足道的,自己还能自由支配的东西,都要被人嫌忌到这个地步。

自己不是他的儿子么?不是她带到这个世上的么?

如果可以选,如果一早知道活着要这么辛苦,他宁愿放弃,他宁愿不来。

乔奉天静静站了半天没说话,末了才翕动了下嘴巴。

“我是不是男的,您生的我,您最清楚。”

乔奉天绕过林双玉快步往玄关处走。林双玉转头看他,“你上哪儿去?!”

乔奉天不说话,一迳去拧门。林双玉回身把手里的洗衣盆“梆当”往地上狠狠一撂,抬手指着乔奉天的脊背。

“乔奉天,你今儿要是敢下楼找你那些个狗逼的腌臜玩意儿,你以后就别在说是乔家的人……”

乔奉天停在把手上的手微微滞了一刻。等林双玉抬着的手即要渐渐往回落的时候,他还不由分说地推门下了楼。

“乔奉天!!”

林双玉怒极也恨极地高喊了一嗓。

小五子在手里捉了两只雪白的风车,郑彧噘嘴对上去吹,没一会儿就吹的眼冒金星,扶着额头往靠椅上直歪直倒。小五子按开了点车窗,让风顺着缝隙涌进来,风车自然就手中徐徐旋转了起来。

风车是展馆里卖的纪念品,要价是外头市场上的八倍,做工也就那样儿;郑斯琦给郑彧买了一直红的,给乔奉天买了两只白的。

多的那只,打算让小五子带回给他小叔。

虽然知道他是个奔三儿的中青年,理应看不上这些哄小孩儿的玩意儿,可还就又是脑子一抽掏了钱,他自己也没弄明白为什么。

不知道乔奉天拿了这个,会不会无奈地乐一阵儿,会不会笑一笑,会不会凑上去吹一吹,会不会心情好一些。

傍晚的橘红色沉淀在天边,郑斯琦方向向西,顶了下眼镜,觉得有些晃眼。

车拐进了小区门口就停了,郑斯琦还记着乔奉天的嘱咐。

“今天就……”

郑斯琦想回头对小五子说话,却率先隔着前窗看见了不远处的乔奉天,小小的一团黑影,蹲在楼栋前的树下。

乔奉天正弓腰背对着他,脚边堆叠了三四只黑色的塑胶垃圾袋;他弓腰沉背低着头,似乎在不遗余力地翻找着什么,正企图寻回件什么。

可郑斯琦看了又觉得奇怪,奇怪他那份专注好像并不是来源于他要寻找的这样东西,而仅只是为了“找回”这个动作本身。因为手心攥的太紧了,嘴巴抿的太牢了,已经不像是焦虑了,而像在赌气,在咽着满腹的委屈。

郑斯琦拉开手刹松了安全带,“你们在车上等我一下。”

只是手刚搭上车门,就又看门洞里又冲出一个灰衣裤的女人。她紧锁眉头深撇下嘴角,两步开合径直向树下地乔奉天而去,高高抬手,依势有一个欲挥下的动作。

郑斯琦猛然推门站出,想说话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林双玉的巴掌狠狠掴在乔奉天低头露出的一截后颈上。他被扇地蹲着向前趔趄一步,偏头闪躲时,顺着惯性落下的前掌掼在了右脸上,比贴颈的前一下,响的还要利索干脆。

第63章

“就想问你是第几次了,又伤着了。”

郑斯琦拧了个湿毛巾递过去,侧头看了眼他雪白的颈子,看着那块儿掌根大的红迹。

“满打满算,第三次。”乔奉天坐在沙发上,接过了毛巾捉在手里揉捏。

“让你敷脖子的,不是让你着手里玩儿的。”郑斯琦环臂立在一边,“还满打满算。”

“……恩。”乔奉天依言抬手贴上脖子,“知道了。”

乔奉天睫毛不长,密倒是密,齐整黢黑的刷毛儿似的一截,缀在眼睑上。只这么偶尔眨眨,整副眉目都像蝴蝶振翅似的鲜活起来。

郑斯琦冷静了一下,分析了片刻,觉得自己所有的举动归的进合情合理一类。

他目睹乔奉天被人扇了不太准的一耳光,不留情面而狠极,看着不像一刹之内的盛怒,倒像是积攒许久后的爆发。但郑斯琦也看得出那掌里,存的密匝的踌躇。

一瞬间最大的反应是心疼,继而才是疑惑惊诧。

郑斯琦把这心疼归咎于乔奉天趔趄向前的背影太单薄而消瘦了,笼上余晖,则更有末路的余韵。索然的像首朦胧诗。

他先默不吭声地坐回了车里,回头嘱咐小五子先头上楼,自己不方便就不送上去了,注意安全。

等小五子礼礼貌貌地笑着道谢告了别,举着两支风车走近,乔奉天见了他便转头看过来时,郑斯琦才隔着远远的距离一竖食指,示意他别出动静。

林双玉不多说,自顾自领着莫名的小五子转头上楼。乔奉天上车的时候,郑彧乐得车里乱窜挽着他不放,郑斯琦发动了车子也没多说什么,单只一句。

“天快黑了,不想回家就先去我家。”

乔奉天没回话,郑斯琦当他是默许。

“是你母亲么?”郑斯琦把水杯也放在茶几上,看他眉间的那颗暗红色的痘子,“刚才那个。”

乔奉天拿起杯子没喝,“是。”

郑斯琦就没问了,盯着他咽了口白水,把冰凉的杯子贴上了正发着烫的侧脸。乔奉天张了张嘴,抬头看了郑斯琦一眼,又低头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措辞我都准备好了,你又不往下问了,堵得我……”

郑斯琦抱着胳膊笑,“那你就说。”

“你得先给我个引子。”

郑斯琦便隔着半身的距离,在沙发上坐下,“好,那你告诉我,他为什么打你?”

郑斯琦知道乔奉天并不是真的想说,他从也来不是会四处宣扬和昭彰自己的人,他相信。郑斯琦看他波动着的神色,猜得出他现在需要的是一个可倾诉的趋势,需要的是旁人一个探寻的姿态。他想别人现在去敲一下门,确定自己正被关注的事实;至于这门开不开,自己是不是个值得他袒露的人,由他自己决定。

分析起来,挺无理取闹的一个诉求,可郑斯琦理解的了。

果真乔奉天又不做声了,犹豫着摩挲着玻璃杯。

干坐着等,都尴尬。郑斯琦便自然地伸手拉开了沙发边的落地灯,把茶几上的kindle取过来,随便点开了本《乡土边的中国》,低头推了下眼镜。

乔奉天惊异的一点儿感觉不到被晾着的尴尬无措。

被打一巴掌真不算什么,擀面杖子带着风呼呼地抡下来劈在脑袋上,也不是没有过。快慢之差罢了,委屈郁结忿忿和不甘全吞得下,但又的确疼的难受。他跟着郑斯琦进了电梯才觉得不该来,来了说什么,讨什么呢,郑斯琦三言两语就抚的平他的焦郁不假。

他一个笑就能拨乱自己的思绪不也是真?

可真舒服啊。

就和他这么并肩坐着,哪怕不说话,气氛也能在他的拿捏之内。乔奉天透过余光去看他低头似专注非专注的阅读的模样;额发垂下来两三绺,搭在镜腿上,落地灯的暖光镶在镜片的边缘处,给他的面庞添了一个最突出的高亮处。

尤嫌看得不够细致,心有不甘,便极其小心谨慎地多转了点头,继续用目光描摹摩挲他侧面的轮廓;从鼻尖到膝头,犹如一笔勾成的那般利落,笔触又分外和缓温柔。

虽然挨不到肩,但还是能感觉到他属于成年男性的温融温度,要么像一束光,要么就是一株树。

多读了差不多百分之二,乔奉天把被子往茶几上一搁,磕出清脆的一声响。郑斯琦应声抬头,支着一边的太阳穴去望他,像始终在时刻准备着。

“她打我是因为……”乔奉天顿了一下,“你见过吧,应该知道吧,就我们这种人,能藏就藏,但一旦跟家里出柜了之后……会怎么样其实很明白。”

鸡飞狗跳,鸡犬不宁,郑斯琦在心里说。

“这都挺正常的,真的,她接受不了就必然会有所反抗,我这个人不合她的意,背着她能接受的道德底线而去,那肯定就……”

乔奉天摸了摸后颈。

“那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乔奉天犹豫了一刻,“初三。”

初三?

郑斯琦一瞬间的惊异没来得及过滤遮掩。

初三的乔奉天该才有多高。应该还没染过发,没打上耳洞,没这么有所防备,没把自己一层层裹这么紧吧。初三,初三,初三,那不就还只是个青春一页将将翻碾开的小孩子么?

乔奉天看着郑斯琦正变化的细微神态,突然忍不住笑了一下。

“打吗,那时候?”

乔奉天笑着点头,“打。”

“就,也像今天这样。”

乔奉天还是忍不住扬嘴巴,“恩,比这更凶,扫帚把擀面杖火钳子,抄什么抡什么。”

郑斯琦又确认了一遍,“你当时只有初三?”

乔奉天点头,“准确说是初二升初三,当时也就你们家落地灯高。”抬手指指他身后。

郑斯琦长久没再言语,盯着乔奉天的眼睛。

不太好的回忆,封在箱子里陈旧又残破,乔奉天就没打算再拿出来给别人看。可如今遮一半露一半的掸了灰,摊在掌心递上去,看郑斯琦因为这点儿对他来说不算什么的东西而有情绪的变化,心里一下子就开了一扇飘窗,敞亮自在了许多。

想法幼稚的像个未成年。你看,我吃了这么多苦,你都不相信了,可我一点儿都觉得没什么,我是不是很酷,是不是很厉害?

把伤痛当成可炫耀的东西,莫不是企图对方能把自己看的更特别些,更值得平视些。

“疼吗?”郑斯琦问。

乔奉天不明白他是问今天的这个,还是以往的那些。

“还行。”乔奉天拨了下刘海儿,“不是很疼,我不怎么怕疼。”

郑彧从厕所里出来,一边儿低头搓着手,一边低头碎碎念叨。她小跑了两步往沙发上一扎,滚了两圈儿贴到乔奉天的怀里。乔奉天虚抬着手护她的脑袋,拨去她脸上贴着的一绺头发。

“洗掉啦?”郑斯琦探头问她。

郑彧摇头,“没有,搓了好久都搓不掉。”一边说还一边不死心地抠那块印泥盖上的风车。

“不说洗不掉就洗不掉么?”郑斯琦去拽她的胳膊,把她洗手濡湿的袖口往上翻折。

“恩是这样……”郑彧噘了下嘴,把手往头上一举,“可是嘛。”

可是糊成一团儿就不好看了啊。

乔奉天把她肉爪子一牵,转过头往自己脖子上指,“枣儿来看一眼我这个,是不是跟你手上的差不多。”

郑彧支起上身看乔奉天脖子上的红迹,又低头看自己手上的绯红一团儿,“恩,一样!”说完便去伸手去拂,“热热的,烫烫的!”

“你的那个章是普通章,给我刚章的那个章是电热的。”

“真的啊?”郑彧一脸纯真。

郑斯琦做一边好险没一口呛了风。

七点多的时候,郑斯琦说要定个外卖,要么就下楼找家饭馆儿。郑彧看乔奉天就真真切切坐在身边儿,死活不愿意下楼,鼓着张脸想吃乔奉天亲手做的。

郑斯琦怕乔奉天情绪不稳定,没答应,倒是乔自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毕竟就算哭,哭完了也得好好吃饭不是?

乔奉天找郑斯琦要了条围裙,系扣儿的时候裹住了一绺颈后的头发,郑斯琦见了便去伸手帮他解。

“真可以,揪着头发也就算了,还给我系成个死扣儿。”郑斯琦推了下眼镜,凑近了些解。

“那不是我系的,是我用劲儿扯就给扯死了。”

郑斯琦乐,“说到底那不还是你自己系的么。”

乔奉天一缩脖子,“啊。”

“怎么,扯到了?对不起对不起。”

郑斯琦伸出大拇指,轻轻按上了那绺头发发根处的皮肤,微微市里贴紧,打着圈儿揉抚了一阵,“还疼么?”

乔奉天被弄得一悸,往前挪,摇摇头。

“别往前跑”郑斯琦扶着他的肩膀把他往身前拽,“没解开呢还。”

郑斯琦不大好意思让乔奉天开冰箱。今儿没来得及上超市买点儿新鲜的蔬果填满,里头就搁了盘昨儿吃剩的速冻水饺。蔫了吧唧一捆菠菜苗,躺着块软塌塌的里脊肉。一掸眼,就知道不是个会过日子的人。

“要不出去吃吧,枣儿喜欢那家的睡觉没关系的。”郑斯琦手里把玩着一根从乔奉天头上不小心揪下来的一根头发,靠着门框看他把不多的食材一样样儿拿出来。

这玩意儿就告诉怎么烧顿饭?

郑斯琦单看着就觉得难。

“你放心,外头烧的不如我。”乔奉天挽高了衣袖,“家里有干的香菇和木耳么?就是要泡发的那种?”

“柜子上,过年单位发的。”郑斯琦指了指他头上的收纳柜,一瞬间又站直身,“哎我来拿。”

“我自己来。”乔奉天抬头。

郑斯琦环臂看他,“你自己来,你来。”

乔奉天先是伸手勾,外加垫了下脚,死活还就是触不到门把手。又不好意思蹦,只能四下在厨房里低头环顾。

“甭看了,没小马扎儿。”郑斯琦没忍住笑。

“那什么。”乔奉天侧头看他,“你来吧。”

“其实吧,是我家柜子设计的太高了,当时装修的时候是按着我的身高专门设计的,一般人都会觉得高。”郑斯琦拉开柜门,把成礼盒装的干货取下来,转头从乔奉天的腰,看到他的腿。

“我觉得你的比例很好,上短下长,很标准,也很可爱。”

第64章

一根顶针迅疾间,在心上不做声地抿了一下。

乔奉天咽了一口,不知道怎么接话。

旁人的有些夸赞是迂回的,是中性的,是在听到之后可以谦逊推脱掉的套词。比如说你很聪明,再比如你的知识很渊博;但“可爱”这个词终究在秩序之外,太主观了,主观到微小暧昧,如同衣上蹭到一层指甲油的红印子,翻展开才瞧得见,说出口就有故意拨乱的况味。

何况自己是个男的,矮小单薄,平胸短发。

碰郑斯琦家酱油醋前,乔奉天挨个儿低头检查了生产日期。在郑斯琦反复强调不会有问题,就差啪啪拍胸脯的前提下,乔奉天扔了一瓶过期的海鲜蚝油外加一罐没拆封的拌饭酱。

“光速打脸吧这算?”乔奉天低头来了这么一句,仔细挑了几朵硬币大小的干香菇,一枚一枚利索地投进碗里。

“我……那是,记叉了。”

“以后记得定期收,也别屯,吃一瓶买一瓶。”乔奉天转过头,“这种东西虽然吃不死,但过期了终究没好处。”

郑斯琦帮忙打着一点儿下手,泡发香菇木耳儿是他主动揽下的活计,没什么技术含量。他端着盛水的瓷盆往饮水机那儿走,乔奉天低头默不作声地跟在后头,手揣进围裙的前兜里。

围裙是个卡通的,印了粉嘟嘟的麦兜妈,也是郑彧选的,平常郑斯琦根本不戴。

郑斯琦一弓腰身接水,就看他停住了步子,在一边儿摸着鼻梁灼灼地盯着他手下的动作。

郑斯琦一时笑得挺无奈,“这个我真的会。”

“会你就接。”乔奉天指指瓷盆,“我看着,怕你烫坏了浪费。”

“你看着我紧张。”

“我又不给你打分儿,又不给你评优良差,弄错了我也不会给你挂科啊。”

“说白了你就不信我呗。”郑斯琦继续笑。

乔奉天说的很为难,“姜汤都不会煮,我真的是没法儿信。”

“那个不要提。”郑斯琦侧头“啧”了一声,“不就……不就加一半凉水一半热水么,最好控制在三十度左右。”

“还有呢?”乔奉天不由自主地歪了下头,继续追问。

“还有……要保证干货可以浸湿且漂浮在水面上。”

乔奉天轻轻笑起来,打了个清脆响指说了句“bingo晋级”,回身往厨房走。

郑斯琦看着他腰上箍匝的那个粉色的蝴蝶绳结,在原地乐了十几秒没停——他算是又回想起当年被老师点儿站起来回答问题的恐惧。

只是当年的老师,没乔奉天这么可爱。

碍于食材的有限程度,乔奉天一身手艺没地儿施展,秉着不浪费不奢张的生活原则,把剩下的速冻饺子做了放平底锅里生煎了。抹了一点儿橄榄底油,面儿上洒了半碗白水,等盖上盖子收干了水分,底儿上就能炕出一层酥脆的金黄色。盛出盘子后,再撒一点儿切碎的葱花。

黑芝麻是甭指望了,要么更好看。

“要不先尝一个吧,这我第一次做。”乔奉天把筷子递上去。

“不能让枣儿瞧见,等会儿闻着味儿就来了。”郑斯琦侧头望了身后一眼,“生煎饺吧这算?”

“我们那儿叫锅贴,做法一样,但饺子要长些窄些。”

他仔细盯着郑斯琦夹了边缘上的金黄一个,挂在筷子上,像只饱满的金元宝。

乔奉天自然是紧张的,这种紧张断续明灭,隐现在心里,出现的因由只是因为对面的人是郑斯琦而已。乔奉天一迳盯着那个饺子被举到对方的嘴边,被对方轻轻地咬去一个金黄酥脆的角——郑斯琦的嘴角也是好看的,带着一层胡须被剃净后的磁青色,有不明显的向上挑起的勾弧,抿着的时候,也像是淡淡带笑。

“怎么样?”

郑斯琦咽了嘴里的东西,“你吧。”

乔奉天推了推盘子,细小的动作,清脆的声响,微微局促的掩饰,层层启展,“我……”

“你这个人,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化腐朽……为神奇?让濒临死亡形态下的东西重新换回栩栩如生的姿态。庖厨之间的事儿,一下被说的提了个档次,像抬高到文学鉴赏的范畴高度,以致这个评价显得太良性也太高,乔奉天既觉得超过,也受不住。

“你太夸张了。”他又去局促地推盘子,直至盘子抵到了瓷砖的檐边,不能再前进一步,“做饭嘛,就是这样,好的旧的的东西,你都得会一点,你都得能做好。”

郑斯琦于是也挺好奇,“这些东西,都是自己学的么?我就一直学不会。”

“也不算吧,跟着阿妈后头学,常听常看。”乔奉天笑了一下,拨了一下滑在眉梢的刘海,“这种东西,最关键的,你的要想着为谁而做。”

“为谁?”

“为谁都行,只要你觉得值得,值得你去碰这些瓶瓶罐罐,值得你花心思把他做好,摆到他面前,吃上一口就行,不说好也无所谓,谈不上信仰吧。”乔奉天停顿,“算一个奔头和念想。”

郑斯琦看他,“那你……”

“我哥。”

乔奉天手里的动作顿了,“我是为我哥,他那时候要上学,要骑车去镇里,得带饭。我想着得让他吃好,还得吃的比他其他的同学好,不能让他打开饭盒盖子不舒服,要笑,要想动筷子,就这么简单,这么个念想。”

念想。

郑斯琦在心里咀嚼这个词。这感情真纯粹澄明啊,感觉又轻又透像一滴水,落进池子里就融了,莫之所终。

乔奉天煎了一盘煎饺,香菇木耳快炒了里脊,出锅前又寻到一朵打了蔫儿的尖红椒,摘了蒂抖落了籽儿,切片一并丢了进去。余得的菠菜做汤了,总嫌料子不多不足,加了蛋花,另又勾了薄芡。郑斯琦端上桌一摆,觉得很像样,才觉得是一顿顿真真正正的家常饭。

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就能被撑的鼓胀饱满。

郑彧迫不及待地撒丫子乱跑,从自动消毒的洗碗橱里拿了自己单独用的饭勺饭碗,举着让乔奉天帮盛不算,餐桌上也要挨着乔奉天坐。乔奉天一一应了,顺手把她抱上了椅子,郑彧顺势往他脖子上一勾,好险没给勒的向前一个踉跄。

煎饺金黄的脆面儿连成了完整的一片,郑彧交叠着使筷子,夹东西费劲儿,乔奉天就帮着把它一只一只的地分开,拣脆又不焦的饺子递进她圆圆的粉碗里。

郑彧指着豁了的那个口子,“少了一个呢。”

“我吃的。”乔奉天把碗往郑彧嘴边推了推,把她耷拉出一小截的衣袖挽高了一道,“筷子要再拿高一点最好。”

“这样嘛?”郑彧比给他看。

乔奉天笑,“这样是炸油条。低一点,这里。”他用食指比了比筷子的印花至下约两厘米的位置,“中指托在这里,不用扣死。”

郑彧平常用惯了勺子,乍不乍使筷子,手跟刚长出来的似的不像是捉了两根木条,倒像是握了两尾游鱼,不受指使的在掌心扭摆。郑彧拧起眉心,像较上了劲儿。

“这样嘛?”筷头松松搭住虎口,不稳当地虚扣。

“拇指按住,别让它乱动。”乔奉天绕过她的后背,半环着她小小的身子,伸手上前半扣住她的柔软小手,带着她一起捏住木筷,伸手递向盘中,“跟着我一起。”

乔奉天说话的暖暖气流就掠在耳垂旁,郑彧窝坐在乔奉天怀里咯咯地笑,像是玩儿个什么可有意思的小游戏,夹住了煎饺,就像钓上了一条食饵的金鱼,眼神儿都倏而亮了。郑斯琦坐在餐桌对面,夹了一片木耳进嘴,隔着一帘挂灯垂垂的昏黄,撑额头看了一眼耐心且认真说讲的乔奉天,笑了一下。

听见他的笑,乔奉天便抬头看他,“你也不教?”

“顺其自然呗。”

乔奉天微不可查地摇头,像不认同又无可奈何似的。也没多说,继续他的私人小课堂,低头从细微末节处仔细地教郑彧使筷子。

郑斯琦很喜欢乔奉天这个人的温柔细致,无时无刻,润物细无声,不因自己意绪的偏颇而有所改变。现在这么一迳看过去,又怎么能看得出来,他其实心情低落,他沉闷抑郁,有家,暂时回不去。郑斯琦也心疼他这样圆融的个性,可不能伸手去摘他的面具,就只能配合他去忽视,忘记。

这份心意来的并不空穴来风,也不莫名其妙,只是不合适,不妥当。既然意识到了,就要看清楚,就要收纳好,不能出岔子。

填饱了肚子,郑彧缺着一篇周记,被郑斯琦赶去了小书房;乔奉天想走,也被郑斯琦拦了。

“你回家我不拦。”郑斯琦站在玄关,“你要是想去大街上瞎溜达,那不行,不能去。”

“我不溜达。”

“那走,我送你回家。”

乔奉天又急忙摇头,“不,暂时不。”

“那就去我书房待着,我给你泡咖啡,等等有东西给你看。”

没等对方应下,郑斯琦就往厨房走,乔奉天转身叫他,“哎我那个——”

“挂耳咖啡行么?”郑斯琦停下来询问,不容他拒绝推辞似的。

停了一刻,乔奉天才懈下肩膀摇头,走出玄关回到客厅内,“不喝咖啡,睡不着。”

“那红茶,要么绿茶?”

乔奉天依旧摇头,“也睡不着。”

“那热牛奶?”郑斯琦执着于要泡一杯什么。

乔奉天怕他接着再问出个橙汁儿酸梅汤什么乱七八糟的,便点头道,“热牛奶可以。”

郑斯琦的书房不算小,没开灯,杂七杂八的东西填了了个半满,门后还架了一辆郑彧的粉色小自行车。东角一台书桌上放着正待着机Macbook,边儿上马克杯是深栗色的,磨砂的质地,干干净净地盛了半杯水,耷挂了一只小巧的茶包。

乔奉天顺着光滑的桌檐一路抚过去,看书桌后头是一只网面的黑色靠背椅,椅背上搭了一件浅灰色的灯芯绒衬衣,衣上有姜黄色的木制圆扣。乔奉天见折的不齐整,会压出道印子,就自然而然地伸手拿过来掸了掸。

一掸开,就无意掸出了郑斯琦身上的味道,领上扣上,衣摆袖口。这件是他穿过的,贴身的。

不仅是衣上,这个房间里本身就有郑斯琦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对方总待在这里敲打键盘工作的缘故,这个房间有气质,端正谦和,包容有度,和他那个人是契合严密的。乔奉天刹那间想去嗅一嗅衣领,又倏而又皱眉惊异自己想法的出脱荒唐。

没开灯,太昏暗暧昧了,以致容易脑子发热,一时冲动。

乔奉天掌心发热,贴了贴额,转身去按门口墙边的壁灯,手攥着衬衫硬.挺的袖口。

郑斯琦也是毫无预兆地转角,几乎来不及躲,只能下意识抬高端杯的左手,既不能烫到他,也还得用余下的胸膛去护他的额头。

“没事吧?”

乔奉天被挡的一怔,抬手抵他的胸口,“我想开下灯……没注意。”

郑斯琦呼吸与说话,胸膛是有明显起伏的,在乔奉天微抵着的掌心下升起落下,匀静平缓。最后一个字出口,也会带着轻微的震动。乔奉天收回手,才觉得掌心更烫,像拂不开这温度了一样。

“急吼吼的干什么。”郑斯琦低低笑,“也不看路。”

想到手里的东西,乔奉天不自觉地撒开了攥着衬衣的手,躲避似的。衬衣躺下去,化成了铅色一滩匍匐在了脚边一地,笼统一概的如软模样,煽情暧昧,又凌凌乱乱。

第65章

乔奉天怎么可能不尴尬。落在脚背上的是他穿过的衣服啊,像什么话。

乔奉天弓腰去捡,郑斯琦却快他一步,以致他只来得及看到乌黑的发顶掠过他的眼角鼻尖,地上的衬衣便被拾起了,“没关系,我来。”

郑斯琦乍现在眼前的脊背,像长着丰茂秋林的一线青色山脉,被居家的外衣温柔包覆,特别内敛的好看。有一种有钱人的惯玩的玩意儿叫赌石,单花重金猜一块原石,削去外部坚硬晦暗的石衣,里头究竟是顶好的玉质,还是泛泛不值的东西。看人,交际,窥伺和探寻的方式,有时候和赌石很像。

但郑斯琦是不必赌和不必猜的,他只要说话,就会觉得他血肉下深埋的那副骨骼,都是优秀漂亮,且错落有致的。

乔奉天往后退,担心他直身的时候,会触到自己的身体。

“我不是——”

不是在故意看你的衣服,我只是。

“端着,热牛奶,一点儿糖都没有。”郑斯琦站直,打断他再一次逻辑不清此地无银,含糊不能自洽的解释,把衬衣利索地往臂弯里一搭,单想把手里的马克杯往他手里放。

乔奉天“啊”了一声,抬手去捧杯底。

“那里烫。”郑斯琦把马克杯转了近半圈儿,“捉杯把,不烫。”马克杯的那只小耳朵,正对着乔奉天的手心。

他这时候才看出来,这个马克杯是和郑斯琦桌子上的那个是一对儿的,或者说一模一样;也是磨砂的,栗色的。乔奉天一时起了一个机灵,手抖不自觉的颤抖了一下,于是撒了几星乳白色的水点子在手背。郑斯琦伸手替他默不作声的抹了,一两滴罢了,也就没再问他烫到了没。

古怪的气氛,湿滞不畅的梅雨天儿似的,惹得一身不轻快不自在,像被什么拖曳着裤脚衣袖一般。

郑斯琦把衣服搭回椅背,将单反的内存卡插进了Macbook的卡槽,“给你看点儿照片,都是今天拍的,有喜欢的,我都帮你洗出来。”

乔奉天坐的是个木制圈椅,仿古的设计里又融进的后现代的绮思,就是搬起来特沉特重,就像现在乔奉天想往边上再挪一挪,都觉得挪不开。只能贴着左手边的扶手坐,让开了半身的空隙。

“你要不挪到二环路上去算了,恩?”郑斯琦转过头看他着他笑,敲鼠标的动作不停,“坐那么远看的清么?”

“我视力特别好,特别特别好。”

郑斯琦便笑,“特别特别,那是得好成什么样儿?”

“公交车。”乔奉天用手触着马克杯的杯沿,“基本上隔得老远看个大概轮廓,我就能看出来来的是哪一趟。”

“你那是连蒙带猜的吧?”

乔奉天倒还真认真歪头思考了一下,“那换一个……那就字儿,打印出来的那种小四的铅字儿,隔得再远我都能看的清。”

“真的假的?”

“骗你是小狗。”话说的很率直。

“那我试试。”

郑斯琦颇有兴致的拿过来手边的日历本儿,挪后身子,把它端在胸前举平,与乔奉天的视线并行,“这么远也行?”

“再拿远点儿都行。”

郑斯琦拿低头,用指尖搭住一枚小字儿,“这个?”

“挡上了,你挪开点儿。”乔奉天拨弄了一下耷在眉下的刘海儿,看郑斯琦清净的指甲像剔透的玉片,跟着指尖退后了一寸,眯了下眼睛,“露,丹枫白露。”

还真是个“露”字。郑斯琦一面惊异地笑,一面不死心,翻换了一页,再指,“这个?”算是故意使坏了,指了一枚比小四字体更小的副标题,任谁掸眼看,都是一道含混的淡灰色。

“后,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乔奉天笃定地,把副标题的这一句小诗整个地念出来。郑斯琦低头确认,接着抬头比了个拇指,“厉害。”

“我就说吧。”乔奉天脸上泄露出来的一点点自矜,特别的细微不明显。

“就还挺羡慕你这种体质的,怎么着都不近视。”郑斯琦把日历摆回书桌,推了推自己鼻梁上的眼镜,“尤其像我初中就架上眼镜的这种人。”

“那说明,你学习刻苦。”乔奉天半真半假地吹捧,没说完自己就笑了。

“得了吧,我那是昼夜不分打游戏打的,我姐当时领我去眼镜店验光,一路就扯着我红领巾骂我,说你就这么瞎着得了,也不见你一天读几个字儿进眼,浪费钱。”郑斯琦回忆起那时候的一些细琐的人和事儿,人也似乎变得更温柔,“我当时一个年级倒数的小二流子,剃个螺丝岗刚放出来似的板寸头,还一天天儿人模狗样的戴个细边眼镜晃悠,班主任就成天一点名儿就指着我开玩笑,哎,那小文人,来答答这道题我看看。”

乔奉天听完端着杯子乐,觉得三言两语里,一个不服管教的放任男孩儿形象就更能丰满立体些,像读一本追忆性质的小说,读到一半,对人物半知半解,于是满心好气地想去翻下一页。

郑斯琦其实也不是喜欢把自己无条件袒露给别人看的人,也不乐意别人把自己东西当成可以戏剧化谈资。但是乔奉天对他来说不大一样。

一方面,他是一个和自己的过去没有瓜葛的人,既不像同事也不像固定的好友,他们之间的交集是当下的,且深浅合宜的。他可以把以前的自己当成一个完全陌生的独立人格,认知到的东西会客观公正很多,牵连不到一些无用的情绪上;另一方面,则是他自己也想不明白的冲动与诉求——如果把自己的过去主动抛出,会不会让对方,也能主动地告知自己他的以往?

郑斯琦想了解他,很想,非常没来由的想。

“虽然是挺不方便的,但是。”乔奉天的视线由郑斯琦的镜片,游移到了鼻梁,“你戴眼镜真的挺好看的。”

郑斯琦便把眼镜一摘,“我不戴更不差你信不。”

眼镜搁在桌上,金属的框子磕上桌面,清脆一声细响。按说郑斯琦三十五岁的年纪,保养的再好,面庞上不可能没有纹路。只是他的纹路生在眼角,像漫野山林里的蜿蜒溪水一样看上去无碍,就像该长在那里一样,多添了一份景致似的。

郑斯琦的眼睛没了镜片的遮挡,眼神里居然有凌厉却生涩的些微戾气,应该是少年时的遗留,成了属于鲜活与过去的一部分,生活在光亮镜片下的一隅里。仔细看,这样的眼神有攻击性,和郑斯琦以往的气质不一样。

乔奉天一时挪不开眼,想四面八方地端看。

运动会的时候只大概看过一次,隔得还远。从来也没坐的这么近,这么直观,这么专门为了给自己看,而特意摘了眼镜过。他这才发现眼镜真的不是他的必需品。

有的人很奇怪,眼镜戴久了,灵魂仿佛也移居在眼镜里,个体本身成了眼镜的附属品,没了眼镜,撑着筋骨的一口神气也像没了,失了本我;可郑斯琦戴或不戴,都好像是任意且自在的,不妨碍他待人接物,不妨碍他温和的处事。

“你戴的话,应该也不错。”郑斯琦大概是看不清乔奉天面庞的细致之处,只能不自觉的往前凑近说话。

眉眼靠近了,乔奉天心跳也加快了。

“我也没试过。”

“呐。”郑斯琦把自己的眼镜往前递,笑了一下,“我还挺想看看的。”

这个要求提的时机太差,太不凑巧,以致乔奉天根本没办法直截了当地对他说不好不愿意。乔奉天接过眼镜展开,送进鬓发里,让镜腿搭在自己的耳朵后头。眼镜框触上鼻梁,才觉出金属眼镜的重,比一指按下去的力度还要沉些。乔奉天拨了下留海抬头。

郑斯琦看了一眼,愣了一刻就笑了,但却是特别善意的那种。

“说实话,这种东西一向和我这种花里胡哨的夜店风格特别不搭,我要是黑头发说不定看起来自然些。”乔奉天把眼镜往上推了推,不自在地顶了下鼻尖,头没有完全抬起。

“晕么?”郑斯琦问他。

乔奉天如实点头,“晕,特别晕,看你都是花的。”

“好歹九百多度,今年没测,不知道又加深了没。”郑斯琦伸手替乔奉天摘去眼镜,指尖触到了对方的鼻梁,“虽然你视力不错一辈子进不了眼镜店,但你戴着真的挺好看。”

乔奉天摸了摸被他碰到的鼻梁处,“你这算生捧不?”

“没捧,良心话,发四。”郑斯琦把眼镜架回鼻梁,突然少年心性似的竖起了四根指头,对着天花板佯装认真道。

乔奉天怔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他的手指头,把马克杯端平放回桌面,才噗嗤一声没忍住笑。

“不用不用,我勉强信了。”

照片全部导进了电脑,拢共有三四百张,郑彧的不少,小五子的更多。全景远景中近景,特写出框大特写,乔奉天一路顺着郑斯琦滚动的鼠标看下来,总觉得这人给他侄子拍了套免费写真。

“为什么小五子上镜这么黑……”乔奉天盯着显示屏半天来了这么一句。

郑斯琦侧头挑眉,“哎你这人重点抓太奇怪了吧?”

“本来就是啊。”

“男生嘛,黑点儿显man,一向比较讨女生喜欢。”

“比如呢,你家枣儿?”乔奉天开玩笑。

郑斯琦盯了他一刻,才笑着摇头道,“不行,枣儿不行。”

第66章

乔奉天听了没问为什么,郑斯琦也没解释。

照片翻动的速度很慢,乔奉天每一张都能看得仔细,包括色彩,取景,比例与构图。郑斯琦擅用作画技巧里的画面留白,拍出来的东西,喜欢将小五子或者枣儿置于画面偏小范围的位子,填以花草,天空,定格下的一帧,像副工笔画。

如果是特写,时机也抓的极准,吃透了“决定性瞬间”的理论要求,在短暂的几分之一秒中,将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事物加以概括突出。小五子的每一张特写的表情都细微且有延伸感,像能依势勾到他心里的思绪。

其中有一张侧身,小五子手里捉着蓝色的氢气球,抬头盯着,碧蓝的天色下,他稚嫩的下颌角与翻卷的睫毛,清晰明了。

乔奉天每一张都觉得好,都喜欢。

郑斯琦拨了一下鼠标的滚轴,把一条腿支上了靠背椅,荧屏的光把他的镜框染成了混白的淡蓝色。

“小五子眉目很重,长得很上镜。”

“就是不像别的孩子那么有神气。”乔奉天笑了一下,往屏幕上多瞟了几眼,“又憨又闷的。”

“你觉得不好?”郑斯琦问他。

乔奉天想得时间不长,“当然不好。”

没了孩子的心性,怎么可能好。

“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些东西也可以变成他的优势。”郑斯琦用手背推了推桌上的马克杯,“再不喝就凉了,凉了就腥了。”

“你说优势?”

乔奉天双手捧上杯身,瞧郑斯琦还在看着自己,就像被看管着要乖乖吃药的孩子似的,把杯沿端上嘴边,仰头灌下去一整杯。咽完摸了摸嘴边一周,看了看指头尖儿,不知道沾上了没。

“人不是非黑即白的,抛开违反道德底线的不谈,个性也不是非好即坏的对不对?你现在觉得不好的地方,未必不是他将来的过人之处。”郑斯琦抽了一张纸巾给他,“别摸了,没沾上。”

过人之处?

“无非就是变得更沉默寡言,把什么东西都藏在心里不说么?”

“那也只是你现在的猜测不是么。”郑斯琦推了下眼镜,“心性这种东西又不是一成不变的。它可以变化,也不是一条一通到底的直线。我从小到大被人说是一身痞气,但你觉得我这个人,现在,依旧油滑又不可依靠么?”

乔奉天摇头。

“因为这些不好的东西被我吸纳和优化了,因为没人教,所以花的时间有点长,但是小五子如果有人引导疏通的话,我想他会明白的很快。”

乔奉天无奈地耸了下肩,“可我自己都活的一团乱。”

“会么?”

“不会么?”乔奉天反问。这不是很容易就看得出来么。

“你记得你的袜子放在哪里么?”

郑斯琦问得莫名其妙,但语气又很笃定。乔奉天楞了一下,点头道,“记得。”

“你每天能按时起床去上班,不在被子里拖拉时间么?”

“可以。”

“那你能一日三餐定时定点么?”

“能。”

“那你能替花草定时浇水晒太阳么?”

“能。”

“那么你当下想到的事情,当下就会去做么?”

乔奉天思考了两秒,“我会。”

像在做一张网上来路不明的心理测试。

“这些我都不可以,我比你大六岁,我做不到。要说乱,我更乱,我只是能装的比你从容而已。”郑斯琦下巴搭在膝上,歪着一点头去看乔奉天,“你只是把很多东西看得太重,需要看重的东西又看得太轻,才会让你觉得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你其实比很多人做的都要好,真的。”

乔奉天不确信地笑了一下,游移开视线去看椅子的扶手。

“在人格方面,你以前一定也有不健全的缺陷,但作为我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来看,它到现在,都已经变成了你身上闪闪发光的优点,我都看得见,我都欣赏。”

郑斯琦不吝肯定,像位乔奉天这辈子都没运气碰到过的那种温和善意的长辈。他脑子里正拨着一首铮铮作响的琵琶曲,扰的他在心里,默不作声地滋生出一股子喜悦式的焦躁。

“所以以后,你有做不好的事,可以来找我,我可以尽力帮你。”郑斯琦自然而然地伸手在他头发上拂了一把,“你做的好的,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告诉我,那样我就可以好好地夸夸你。”

乔奉天鬼使神差地想开口,想求郑斯琦的手,别那么快地收走。

夜色不知不觉更深,郑斯琦让乔奉天留一宿。

“太麻烦了吧?”

“你麻烦别人也是麻烦,麻烦我也是麻烦。”郑斯琦把桌边的一张折叠沙发摊开,铺成了一张挺宽敞的矮床。他用手掌往下按了按,“一米二乘一米八,睡你一个正好,也不占地儿。”

“反正你就是说我矮呗。”

郑斯琦掸开飘落的一片内絮里的淡黄羽绒,“我说的这么迂回都被你听出来了,阅读理解满分。”

“……靠。”

乔奉天小声道,也顺势坐下去,试了试沙发床的软度。

告知了浴室热水的调节方式,又从柜子里抬出了一件洗干净叠好的旧的居家服。关灯之前,郑斯琦又从门口折了回来。他抬手试图扳动乔奉天的脖子,“我看看。”

那个被林双玉拍打过的位置已经莫名其妙的不疼了,碎头发拨开,郑斯琦拿捏着分寸按上去也不疼,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在指腹温度下发酵的饱胀。

“明天就消了,什么都别想,好好睡,晚安。”

那套衣服,乔奉天是绝对不敢穿上身的。他半仰进沙发床里,觉得躺进了正发沸的水里,觉得满屋子都是郑斯琦的味道。昏暗的视觉,他向左翻身,郑斯琦在他的左侧低头翻书;他向右翻身,郑斯琦就在他的右手边支颐下巴看他。翻开眼皮躁又兴奋地盯着飘窗外,郑斯琦又变成了一轮莹月,撒了他满脚背的岑静雪白的光辉。

郑彧一向不敢关灯入睡,所以郑斯琦每晚都要先去她房间掖一轮被子,关一轮灯。

郑斯琦蹑手蹑脚,把郑彧丢出来的一截藕节似的胳膊塞回褥里,郑彧闭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又抽了出来,郑斯琦无奈再塞一遍,再丢,再塞。这么你来我往大战了三百回合,以致郑斯琦心说这丫头是不是醒着的。

他学着乔奉天的样子,也温柔地拂开了落在郑彧颊上的一绺头发。

除开最开始的几次触碰之外,郑斯琦承认他对乔奉天的每一次的伸手都是有意的,都是有蓄谋的。那个心态就像好比逗弄一只柔软的白兔,碰一下他的耳朵,惊异它的一次细微的战栗,于是便更想看,更想再多触一触。这种近乎恶意的隐秘诉求,郑斯琦没办法明说。

已经是端架子装样子维持了十几年的中年人了,就算是喜欢人,也要正正经经,瞻前顾后,想得清清楚楚。

何况郑斯琦根本还确定不了这东西是什么。他确定他自己不是同性恋,他确定他俩之间有巨大的差异,他也确定乔奉天并不是他的审美。

但确定有什么用呢,这种问题,这么复杂又无解。

脑子里一刹闪过乔奉天戴他眼镜抬头的样子。郑斯琦能确定,他当时一瞬间,像水银针一样忽而急速高拔出均温线的情欲,是万分真实的。

第67章

利南天儿热的很早,恍惚让人觉得是棉服将脱,早早备上的,合身又鲜亮的春衣就穿不着了。晨光熹微的愈来愈早,傍晚灯下的细小飞虫也逐日愈多。

房子的转让合同是在四月底签下的,林双玉和小五子那天正好还在医院。何老先生依旧和老伴儿一起,从城北打了老远的一趟出租来,脑袋上挂了一额的清汗,还带了两兜时令的水果,让乔奉天看了特别的过意不去。

何前算中介,总应该要到场才合适,可乔奉天给他去了两个电话都没人接;再问何老先生,对方也只笑眯眯地摆摆手说,最近都没怎么联系过,有事儿就直接找你来了不是。

乔奉天也没再多问了。

合同签完了,乔奉天慎重地将房产证双手递了过去,踟蹰和浓郁的不舍藏在了心里,面儿上的动作,一点儿不流连,不犹豫。何先生给乔奉天的则是一张建行的储蓄卡,老夫妻俩人很好,房子并不急着住,也就不让乔奉天着急忙慌地搬。

“住,你就住,什么时候找好地儿了你再走。”老先生原地慢吞吞转了一圈,老伴“哦呦”一声无奈地摇头去搀,“这些东西,带走就带走,不带走就留给老头子我,我给你管着,什么时候又想要了,再找我来拿。”

老先生儒雅又不刻板,合同上盖的那枚私章,也精致好看。自己的房子,虽说确实不是什么稀罕了不得的东西,可在自己心里始终是特殊,是金贵,能把它交接的这样的人手里,也未尝不是幸运事。

王大爷听说乔奉天要把家里的盆栽都送他,满口答应,就是挺害怕自己照顾不周,给养的不油绿,不漂亮了。杜冬带着李荔过来搭手,乔奉天在阳台就低头瞧见她那条刚过了大腿根的短裙,两条白生生的长腿裸在刚热起来的外头,脚上杵着双坡跟鱼嘴鞋。

“您这是孕妇打扮么?”乔奉天放他俩进门。

“怎么还就不是了?”李荔也被乔奉天堵在门口强逼着换鞋,一手撑墙,左脚去踩右脚跟,“该挡得地方我不都挡上了?”

乔奉天眉头一跳,“春捂秋冻你俩没听过么,穿着少就得感冒,感冒了就得吃药,吃药了就对肚子里的孩子有影响,你俩怎么一点儿都上心这些东西?是小事儿么?”

杜冬跟在后头笑出声,看着乔奉天一脸破严肃的表情,凑到李荔耳朵边,“真婆婆你暂时是见不着了,你有个假婆婆在这儿呢。”

李荔拨了把头发耸了耸肩,跟着一起侧头嘿嘿笑,“不知道的以为他生过呢。”

笑个鬼。

就这还能当个幼师?心疼那个幼儿园。

乔奉天掉头从柜子里掏了件铅色的羊绒开衫,往李荔面前一抖。

“披一下。”

“别了吧。”李荔拿了一枚桌上何老先生带来的火龙果,“热,还丑。”

“丑你也给我穿着。”

“丑我才不穿!”

“你生孩子那天会更丑,眉毛也没了,假睫毛也没了,口红也没了,脸肿的像个球。提醒我带着手机,我到时候给你全程录像去。”

李荔把一条火龙果皮儿往他身上丢,回头冲杜冬噘嘴,“卧槽你看他!”

杜冬乐得不行,“你就穿吧,你听他说这么详细你还不知道么,他真生过,他有经验。”

“对,就生的你。”乔奉天把果皮扔进垃圾筒,抹了把手。

“听见了么媳妇儿,还不赶紧叫妈!”

“妈你大爷。”乔奉天把手里的开衫往他面上兜头一盖,给逗笑了,“原来你嘴皮子怎么不那么利索?”

“那你教得好呗。”

李荔把开衫往身上一批,把袖口往嘴边一抬,嗅了一下,盯着乔奉天笑地挺促狭,“你也太骚了吧?”说完伸胳膊到杜冬眼前,“你闻。”

杜冬往前凑了凑鼻尖,撇了下嘴,“这什么味儿啊闻着跟庙里的似的。”

李荔嫌他形容的太不优雅,横他一眼,“你语文老师得给你气的脑门都不亮了,什么就庙里啊人这是紫檀味儿,人有品味的人才用这个呢,想你也就喷点花露水儿的命了。是吧奉天?”

乔奉天把手里的花盆往架子上一放,走过去低头闻了一口。

确实是紫檀香,放在柜子里的那盒雪泥鸿爪,郑斯琦送的那盒。本来以为,只是那么稀松平常的随手放着,没想到不知不觉就挥发了,渗透进了这么深。现在意识到了,四下闻一闻,便好像更是到处都有似的。

乔奉天大致算了一下自己大大小小的盆栽,三盆最沉的龟背竹,一盆文竹,一盆芦荟,五盆吊兰,一盆发财树,三盆银皇后,十八盆大小不一品种各色的多肉,两盆棕竹,和两盆最精贵的君子兰。要算上郑斯琦的送的那捧还没枯萎的红掌的话,拢共五十五样。

杜冬瞅着一地的绿,下巴不兜着差点儿就掉了,“原先怎么看不出来有这么多啊靠?夏天不招虫么这么堆玩意儿?”

乔奉天又给文竹上掸了掸水,“勤拾掇着就不会,像你俩肯定就不行,得给虫子活搬走。”

“得就你牛.逼,我看这么多咱仨得搬到啥时候去。”

“就咱俩。”乔奉天抬头看他一眼,“你媳妇儿你就别指望了,磕不得碰不得的,老实坐着安胎吧她。”

李荔蹲地上摸着一盆多肉咯咯笑,“奉天比谁都会心疼人,你说要追姑娘追谁追不到手啊。”

乔奉天半天没接话。他跟着蹲下触了触那盆多肉,小片小片的油绿的肉叶攒成锦绣的一小朵一小朵,缀在一茎褐红的细竿上,“这个球松很好养,七天浇一回水晒一回太阳,你喜欢就和冬瓜拿走。”

李荔故意笑问,“养死了你骂我俩不?”

“死了就给我提头来见。”

他侧过头瞄了一眼空荡荡的木头架子,心里一下空了一大块儿。突然腰后面一阵麻,便去掏正震动着的手机。

这天下午,郑斯琦去了利南国际机场接人。从华盛顿到利南的航班今天只有这么一趟,却晚点了差不多半个小时。他在机场大厅的吸烟室里点着了一根烟呷上,也不着急,悠悠闲闲地等。

闻李嘉这个人,按大学同学的话说,某些地方和自己确实很相像,外在内在。都名儿起的跟小说男主似的,都戴眼镜儿,都不矮,都看起来温吞悠哉啥事儿都不着急,都本研七年光棍一根儿。但郑斯琦知道对方是刻意收敛着锋芒的,相较而言,自己是才是真真实实的平庸。

郑斯琦隔了到玻璃门,看一个黑镜框单外套的高个子出了闸机,才从长椅上站了身。

“原先时候说好了月底月底,这都五一了你才来。”郑斯琦帮他把箱子提进后备箱里,合上了门。

“你那事儿不又不急了么,那我也就不急着过来了呗。”闻李嘉松开了一排衣扣,隔着车顶,接过了郑斯琦丢过来的一根烟,“你们这儿怎么比我们那儿热这么多?”

“废话,你也不看差着多少经纬呢大哥?”边说边摸出了档杆边上的钢轮打火机,咔哒打着,“呐。”

闻李嘉凑过去抿了口烟,顶了下镜框抬头看他,“第二春了吧?”

“什么玩意儿?”郑斯琦好像没呛了口风。

“看你年轻了啊,一点儿不像奔四的。我们事务所里比你小个四五岁的,我看头都快秃了,你这儿还春风吹又生的,嘛锖诘囊荒源!彼低暧秩ヅ蚕蚝笫泳等ゲψ约旱镊薹ⅲ拔易约荷细鲂瞧诨拱瘟肆礁椎哪亍!

郑斯琦笑道,“我成天儿对着帮大学生也不操闲心啊,你们一个案子接一个案子的,头发都是给使手薅掉的吧?”

“那是,天天弄得跟高考倒计时一百天似的。”说着把胳膊往脑后一枕,“所以不就跑你这儿来躲两天懒了呗。”

“当老板的心这么大呢?”

闻李嘉咬着烟嘴笑,“不然谁还能开了我不成?”

郑斯琦帮他定的假日酒店在城南,去的路上路过家门口的一家影印点,拿了一沓刚洗出来的照片。郑斯琦开车前往挡风玻璃下一丢,闻李嘉伸手就够过来瞧。

“手怎么那么快呢你?”郑斯琦按上安全带,望了一眼倒车镜。

“枣儿可比原先圆多了啊。”头一二十张都是郑彧的独照,闻李嘉一面看一面笑,“怎么不带过来一起?”

“上学呢,哪儿有功夫。”

后一大半儿全是小五子的照片儿,数过来有一小摞,闻李嘉惊异地抬头,“你小子什么时候生了个二宝都没告诉我?!”

“我单了六七年了你不是清楚么,跟谁生啊我?”郑斯琦伸手去捉照片。

闻李嘉抬高手躲着不让拿,“私生啊?法律上是没什么问题但伦理上还是不合理的啊。”

“哎滚,越说还越那么回事儿了还。你看跟我像么就我儿子?这我朋友的侄子,上次一起带出去玩儿的。”

“女朋友啊?”闻李嘉小声问。

郑斯琦用力扳了一把档杆,直接失笑出声儿,“你这么些年给憋够呛吧,哪儿那么多想法?”

第68章

和闻李嘉相识的契因,郑斯琦记忆犹新。彼时的郑斯琦和失了队的鸟似的迷惘——苟延残喘再读了一年高四,学得不明不白,削尖了脑袋挤进了里上师大的汉语言预科班。又适逢郑斯仪早孕,那个男人隐隐又有家暴征兆;郑寒翁的左肺,在一次单位体检中,扫出了一片不明不确定的小块儿阴影。

那个时候,郑斯琦听信一碗又一碗的鸡汤,把自己丢进了里上师范藏书并不算丰富的图书馆。从《红与黑》到《局外人》,从《边城》到《留德十年》。郑斯琦一门心思地只去读,走马观花似的遍览其文字,走句,建构,样式,却又触不到器局与内核,苦于入心入境不得其法。

这边太闷太苦,那边又连一扇启了缝的窗都寻不到。

郑斯琦既自命不凡也犹豫踟蹰地享受着自己的孤标,不圆融。于是学院里强行拉壮丁上场的那个什么狗屁的人才杯辩论大赛,他压根儿就不想参加。架不住辅导员儿一轮又一轮地催促名单,班主任苦口婆心,恩威并施,从集体荣誉絮叨到了评优入党。

临时招兵买马生凑成的一只辩论队,个个儿心不甘情不愿,一站起来发言驳辩就绷着张长脸,被院里戏称“黑面四阎王队”。倒也还争气,小节虽不拘,大场面儿上都镇的住。几个人一路披荆斩棘斩了校里一众小鱼小虾,进了半决赛。

半决赛碰上的就是政法学院,历届辩论赛上的守擂方,且年年问鼎折桂几乎名次垄断,高处不胜寒,独孤求败。二辩在辩论场上即相当于攻击的一杆矛,在一辩朗声开首三边笃定防御的阵势之下,需最精准连续的观点攻击。政法的二辩就是闻李嘉,人文则是郑斯琦。

那年的辩题郑斯琦这么些年依旧记的很清楚,是王小波的一句话——虽然人生在世会有种种不如意,但你仍然可以在幸福与不幸中作选择。人文是反方。

彼时的郑斯琦觉得这话简直扯淡。作选择?怎么选?谁给的权利去选?选了就有么?选了就能实现吗?

他觉得自己是有观点可提,有言论可说的,可到了嘴边又成了满腹的抱怨与牢骚,真要是说了,当下就显得自己像个心智低稚的小孩子。于是郑斯琦异常的烦躁不安,反复拨动着手里的话筒,拧眉盯着五米开外的闻李嘉推动着鼻梁上的黑框镜,云淡风轻似的言辞流利,高谈阔论。

闻李嘉那时简直是无人不知,校学生会主席,成绩优秀,善辩能言,交际广泛,甚多人脉,人格魅力非同凡响,追求者能从校篮球场排到第三食堂,“深居简出”如同个隐世老道的郑斯琦也难免听说一二。

那时候的郑斯琦,可看不上那样八面玲珑的人。

对方一路唇枪不歇,以点切面,由小及大,以王小波本人的人生与情感经历为引线贯穿,人万物到人伦,从民生新闻到实时政治,从王阳明的心本体论到上善若水道法自然,句句扣核心,条条戳题眼,极有说服力。同时语言与肢体配合合宜,兼之情感丰沛,则更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闻李嘉坐下后的掌声经久不息,由主持人引导将灯光与话语权转交给了郑斯琦。他老人家被对方一通纵贯古今的说教说的头晕脑胀,心里莫名其妙拱着无名火,就光想着怎么能给他一老拳,再拔根烟去。于是绷脸歪头站起来,盯着对面四个西装革履人摸狗样的小子一脸志在必得的微笑。

幸和不幸你们知道个屁。

“傻.逼。”

大礼堂的扩音极适宜地泛泛传开一阵尴尬的啸音,郑斯琦单说的两个字,短小精悍,顿时语惊四座。队友沉默,观众沉默,主持人沉默,评委老师沉默;闻李嘉则推了眼镜在对面瞪了郑斯琦半天,张了张嘴,第一次接不住对手如此剑走偏锋,不按剧本儿来的套路。

为这事儿,闻李嘉笑了郑斯琦十多年,回回提,回回抱着肚子咯咯出声停不下来。

“真服了。”路过金鸡湖,闻李嘉按开了车窗,倚在靠背上,笑得肩膀一抽一颤,“说不过就骂人,没见过你那么牛.逼的。”

“我那是一时兴起了。”

“得了吧你兴起,你当那模样儿,我要坐你跟前儿我看你撸袖子就得过来给我一老拳不可。”

“说到点上了。”郑斯琦跟着他一块儿笑。

事毕,以郑斯琦为首的“黑面阎王”被校领导勒令原地解散,先头的比赛成绩全部清零,取消人文学院的比赛资格。郑斯琦也一战成名,一炮而红,里上师大私人论坛榜首话题,他老人家占了三周没下来。好容易冷却下事态,本人蓦然又涨了一干女粉,都说就喜欢会骂人的眼镜男,多带感,多酷炫,多反差萌!就特想看他穿白衬衫,推着眼镜把自己抵在墙上说脏话!

那时候还没抖M这么个词儿。

车子打了个方向盘右转,驶离了金鸡湖。

这么些年,除去皮囊外表,郑斯琦的心性变化大到旁人不敢认。唯独闻李嘉还和他时常联系,因为都忙,因为隔得远,至多是一通电话一次视频而已,但是多年不间断,也算难得了。经年累月,闻李嘉寻的到郑斯琦行走变迁的足迹。

那次辩论赛之后,他自己也是心里好奇,便透过朋友联系了人文的那几位辩友出来吃饭K歌,算一笑泯恩仇。另三个是防着郑斯琦推脱不来的幌子,他真正感兴趣的是郑斯琦。

他第一次见人身上,能把收敛的书卷味儿和喧嚣的痞气,融的那么浑然一体。

可不知不觉郑斯琦身上的这些锋芒就打磨的不见了。像水滴样的玉璧,好似能透光,内里又有混沌纹路,好似线条圆融,触手又是坚硬冰凉。是非常适合入世的一种个性;作为朋友,闻李嘉替郑斯琦欣慰,作为自己本身,闻李嘉觉得可惜——他好像就是少了可以专注的一个点。

郑斯琦赶着回校,暂时没法儿陪闻李嘉吃上顿饭。酒店的门童在门口引路,将郑斯琦指向了假日酒店的地下停车库。

“明晚应该有时间,到时候我定位子给你约地方就行。”郑斯琦取了卡,按开了车前灯,“也陪不了你多久,眼看就学期末了。”

闻李嘉低头按手机笑说,“我是来找客户也不是真来利南玩儿的,你忙你的,有空再说。”

郑斯琦没来及的接话,手机就响了,没去看来电人,直接按开了耳朵上的蓝牙。闻李嘉听他先是漫不经心地“恩”了一声,等对方说了句短短的什么话,他才眉目舒展笑了一下,接了一句“怎么了?”

乔梁是在上午说了第一句话。他在上个月就被送进了普通病房,干干净净的一只单人间,独立厕所,朝南面阳。很好的一间位置,按理说不开后门不走捷径是分不到的,乔奉天觉得惊奇。于是去问主治医生,也只含糊说是有个护士长给卖了个小人情,小事儿,且安心住着。

林双玉正在边儿上帮着削一个脸大的苹果,一手托住,一手用刀一圈圈绕。那时候的人迷信,单削个苹果都讲究门道,说是最好一气儿不断,生活,寿数,情感,才能顺遂不断。

小五子在一边专注的盯着,林双玉皱着眉紧张地削着。淡黄的果肉一圈圈裸露在空气里弥散出果香,长长细细的果皮也顺势堆叠在林双玉黑漆漆的呢子裤上。削到根蒂处,林双玉顿了一下手,小五子也连忙站远。

他知道要是皮断了,奶奶肯定得骂自己,怪自己站的近了,碍着他的光了。他是小,可大人甩锅的本事他可太清楚了。

就一点儿窗外的阳光,食指最后勾着刀柄,抵着拇指腹一用力,成了。

“妈……”

林双玉心里高兴,捧着果皮洋洋自得似的给孙子看,于是也没听到这么微弱含混的第一声。还是小五子侧头,突然惊异地指着林双玉背后的病床。乔梁像经历了漫长的水下游行,行将上岸,対外界的动响既陌生又敏感。喉结在削瘦下去的颈子间上下滚动,语调低平像没想好合适的发声角度。林双玉心急地猛按床边的护士铃,小五子则率先跑去了护士站。

乔梁艰涩缓慢地猛吸了一口气,才拧着眉头说了一句“阿妈”。

乔奉天在住院部的回廊里来回徘徊,不住地咬着大拇指上的指甲。他托着手机静静听着等候音,心绪不能平静,既欣悦又慌张,想收敛下来又苦于按捺不住。他知道,他应该先去感谢主治医生,再去问清楚下一步的治疗方案;然后再去安慰林双玉和小五子,再打电话给杜冬和李荔。

但是不行。他就是想先打电话给郑斯琦,就是想听他的声音,想让他用那个调调对自己说两句话。

是他自己说,“你做的好的,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告诉我,那样我就可以好好地夸夸你。”

闻李嘉说不诧异是假的。上一次来利南是三年前,那时的郑斯琦,除却郑彧与个别好友之外,还做不到对别人,也那么和煦温柔。

乔奉天在电话里,把事情说的断断续续,中途像是怕对方听不懂似的,又调过话头重新解释了细枝末节。他耐心地听着,偶尔在关键位置“恩”一声回馈对方,表示自己有在认真听;到了对方也停顿不说的时候,他才笑着回他,说“你慢慢讲,我在听。”

郑斯琦迎着太阳,一迳端着电话往前走,把闻李嘉甩在身后一大截。

第69章

上一次切实地进利大的门,还是因为吕知春和詹正星,当时怒火烧中庭,只一味地追着嚷着地瞎跑;现在再看利大,绿株浅渠,人行甚缓,景致确实美。只是自己的个性里有自怯的底色,见到擦肩的大学生,蓬勃朝气,总还是觉得相形见绌。

那通电话挂之前,郑斯琦说要晚上给他送洗好的照片,乔奉天想了想没同意,说不麻烦,自己来拿。他承认自己有私心,隐晦又细小,他想在郑斯琦不发觉的前提下,主动靠近;即算是他只能带着不能明说的不纯粹的心思,和他做个朋友,也可以。

乔奉天依着翠湖走,顺着校里立的几块儿指示牌,找郑斯琦告诉他的人文办公大楼。房子不新,和利大附小一样的红砖老楼,春末临夏了,红丝草覆的也更茂密,更缛绿了,带着宁静幽深的古意。

三楼的走廊很静,尽头一方窗,飘进一点儿淡黄的光。

“汉语言组304。”

乔奉天嘴里念叨,压了压帽檐,叩了叩门。他戴了一顶黑色的棒球帽,暂时遮了苋红的头发,终归是郑斯琦工作的地方,他怕他招展惹眼,给他带麻烦。

开门的不是郑斯琦,是个马尾辫的女老师,胸前也挂着名牌,写着人文毛婉菁。乔奉天往里侧身探了一眼,才瞧见办公室里的格局——原来不是单独间,里头摆了四张办公桌。

“找谁?”毛婉菁看着乔奉天,眨了眨眼。

“郑……郑老师。”郑斯琦不在,他那台Macbook正合着摆在左边临窗的桌上。一只保温的水杯,一筒单色的水性笔,两只硬壳教案本叠放,一捧长势可喜的绿萝,倒印在桌面上一块儿通透的浅绿的迹子。椅背上搭了件浅色的西装外套,依旧是能压出褶子的那种摆法儿。

“老郑啊。”毛婉菁挽了把头发,笑着侧开身子让他进,“你姓乔?”

乔奉天抬了下帽檐看她,“你认识我?”

“那倒不认识。”毛婉菁低头给他在饮水机上接了杯凉白开,“老郑临走前跟我说了一句,说你要来了就领你去南区春华楼,他在哪儿给大二的上课。”

“上课?周天也上课?”乔奉天接过水,“谢谢。”

“那大学偶尔嘛。”

乔奉天到了没忍住闲手,可不拿自己当外人地拿过了郑斯琦的西装,掸了掸衣摆,捋平硬.挺的衣领,衣衬在外地翻折进两条袖管,再搭回了椅背。毛婉菁看着他手下的动作不做声地笑,乔奉天才觉得尴尬,似是而非地咳了一嗓道“他上课我就不去了,我在外头等。”

“哎别,课长着呢别给你等坏了。”毛婉菁摆摆手,“老郑这堂选修是大课,谁都不认得谁,没关系的,你就走后门进去就行,没人看得出来你放心。”

乔奉天不置可否地捏了捏纸杯,笑着咽了一口水。

毛婉菁极自来熟地侧头在乔奉天耳边低声,“跟你说,老郑上课有意思,你听一波不亏。”

乔奉天说不兴奋是假,既因为他听的是利大的课,也因为讲课的人是郑斯琦。如愿得偿地见过他开车,见过他吃饭,见过他翻书。那么上课,该又是怎样的一种神色;肢体,仪态,话语,包括呼吸吐纳的节奏,乔奉天都好奇,都想亲身瞻观并在心里不动声色的复刻描摹。

乔奉天顺着春华楼的扶梯上了二楼,手心都是湿热的。上了露天的一截连同的回廊,就能听清从各个正上课的教室里传过来的不同动响。毛婉菁告诉乔奉天郑斯琦上课的位置在A207,是个大教室,于是经过A201之后,每近一步,乔奉天就更紧张期待二者不明地局促一分。还时不时回头探看,像怕有谁经过,发现他不是利大人似的心虚。

咫尺之遥,乔奉天在A207半开的后门处停了脚。

利大教室的讲台自带扩音设备,从后门地缝隙处往里望。学生坐满了前五排,稀稀落落有三五个在后头。巨大投影前的郑斯琦,用嗓用的格外怡然轻松,和缓地声音依势扩向面前学生座席,不吝似的,也清明地灌进了门外的乔奉天的耳朵里。

郑斯琦上课好像一向正装,最简洁的单色衬衣,暗纹领带,定要说做了什么小心思,大概就是挽高了衣袖,露出一截小臂和男士腕表;再或者天热,他特意把额发梳高了些,熨帖地捋在后头,露出了眉目与额头。面庞迎阳,浮光掠影,五官显得分外清晰明了。

郑斯琦正调试设备,似乎是想连校园网。乔奉天把自己掩在门后,单露半张脸,看他弓腰低头,从讲台后头露出一截干净的皮鞋来。这个脊线的线条太流亮顺畅,太显郑斯琦的匀称颀长,扰乔奉天心思一动,便想蹑手蹑脚地凑近前门。

如果开着门,那就能把他此刻的风致看的更清楚些。

所幸是开的,只是偷窥的角度与时机非常讲究,伸头少一寸,看不着;多一寸,暴露了。乔奉天第一次如此专注僵持于一件理发之外的事儿,手扶着外开的门板,心里扑通扑通跳。

可惜对方的身影刚印进眼里不到一秒,郑斯琦就像感知到了似的侧头看过来。乔奉天猝不及防,收势不及,和他来了个毫无阻隔的直直对视。乔奉天见郑斯琦一挑眉,当下压着帽檐儿便打算转身就溜。

“我靠。”

“哎。”

没倒退着走开两步,就听郑斯琦喊他,用了扩音的缘故,这一声显得格外空阔施施然。

郑斯琦顿了一下,推了下眼镜,话里一水儿明晰的笑意,“迟到的同学走后门进,溜了扣平时分儿啊。”

话音刚落,班里就起了一阵善意的低低哄笑。

郑斯琦上的是大二的选修,中国近现代小说作品选,看PPT是一课时一部地讲说,今儿说的是《边城》,作家沈从文的代表作。乔奉天没辙可想,硬着头皮从后门进,在一干学生戏谑地回眸注视之下,闷头挑了个犄角旮旯拐的位置坐下,帽子也不敢摘。

郑斯琦没多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记,如常地直起身敲了敲黑板,在上面写下了俊逸的“边城”二字。接着把粉笔搁进槽里,掸了掸手上的笔灰。

“继续我们的课程。”

很巧这本书乔奉天也读过。在郎溪念初一的时候,强被班主任要求完成阅读人物的经典国学篇目。经年累月,看过的内容忘了个大概,脑子里只能余下书里的那座湘西的凤凰水城,连女主是叫素素还是翠翠都记不住了。如今误打误撞经郑斯琦课上一提,竟有了追忆似的意味。

彼时乔奉天正自顾自地犹疑自己对男性不同寻常的诉求与念头,与人疏离,藏着掖着,不交际,虽整日整日的不解迷茫,但终归都是蒙着的,万事都还在他掌控之内,都能暂时由得他自己做主。现在想想,倒真是难得的自在日子。

侧窗没关,风涌进教室,合上的米色窗帘徐徐纷飞,光影也在郑斯琦的脸上闪烁不定。像他每说一个词,就随之波动一下,漾开水质般的缤纷痕迹。乔奉天支着下巴看他。

郑斯琦的课件,简省明了,没有连篇累牍的套话废话,更多是关键性地高亮一点,由作者及作品,自然承接。他提到要义处,便敲了敲讲桌,示意学生抬头道,“沈从文在作品中需要表现的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健康优美而不悖人性’的形式。”郑斯琦顿了一下,“有谁读过这本书,谈谈看法?”

但凡课上抛出话题,回应必是一片死寂。冒了一个不怕似的当出头鸟,问了一句“有什么好处”,四下哄笑,乔奉天也跟着一齐乐。

郑斯琦看着他推了推眼镜,“说得好加分。”

又一个女生问,“说得不好呢?”

“也加,加的更多,以示安慰。”郑斯琦冲女生微笑,掸眼看见后排的一位男生举手,“你说。”

“我觉得是乌托邦。”男生黑T长裤,额心冒着痘,站起来不大自信地佝着消瘦的脊背,话出口倒显得很笃定。

郑斯琦略加思索地点了点头,抬了抬下巴,“怎么讲?”

男生摸了摸后颈,眨了眨眼,“首先……首先是风景美,沈从文,呃,小说里的自然风景,有青山绿水,夕阳白塔等等,远离战火,就沈从文就像勾勒出了一个远离尘世的世外桃源。”

郑斯琦下了讲台,一路顺着座椅间的过道向后走。乔奉天本以为他是要走近那个发言的后排男生,没想到对方却一迳冲着自己的位置越靠越近。郑斯琦低头看了乔奉天一眼,接着转身往他的课桌上闲散一靠,环臂对两组开外的男生道,“很好,你继续说。”

乔奉天看他近在眼前的衬衫贴在背上,齐整地收束进西装裤的裤腰里,柔顺剂地浅淡味道在鼻尖若浮若无。

“其次是,是人情美……对,人情美。然后,这些人情包括爷爷和翠翠指尖的亲情,傩送和天保之间的兄弟情,等等。他们都,呃,怎么说。”男生不由自主比划起胳膊,“都不计较得失,都不求回报,甘心付出,彼此真诚以待,我觉得这很美。”

乔奉天抬高了帽檐,看郑斯琦的手,看他的右手中指第一个关节边的薄茧上,粘上的雪白笔灰。

“很好,你坐,等下把学号报给我。”郑斯琦手撑上课桌,有个站直的趋势。乔奉天心以为他要走,便没料到他能回头。

“你呢小同学,你听明白了没有?”尾音上扬,像刻意地刁难。

乔奉天看着他转过来的脸眨巴眼,木讷似的地游移开视线两秒,才心虚地点了点头。

郑斯琦弯起食指在他帽檐上轻轻敲了一下,支着胳膊凑近,用比刚才更小些地嗓音对他说话,像故意只让他一个人听见。

“上我的课连纸笔都不带,简直不像话。”

说完就笑了,自己也没憋住。

故意的。

一定是故意的,连唬自己来听课肯定也是他故意的。乔奉天笃定地在心里腹诽,一面顶了下鼻尖,一面按了按热起来的颧骨。

第70章

说郑斯琦故意,他承认。可目的单纯,无非灵光一闪,恶趣味想让对方来听自己的一堂课。非要追本溯源问兴起的原因,没有,是单摆搁浮着的念头,既无厘头也不成熟。

他抬臂挽袖敲键盘,乔奉天的在下面注视他的视线,郑斯琦都感受的到,因为那和学生投过来的目光不一样。学生的目光单纯只是一个动作,他的不一样,他的复杂细微,柔韧到超过一寸之后又能徘徊地收回去两尺,既犹豫,也直捷热忱。

文字里有人把个别目光形容为蛛丝,即是说眼神中附有粘性与饱满情绪,像是能揪住人牢牢不放,算不上褒义;郑斯琦觉得乔奉天的目光里,也有这样的粘。

只不过他的像絮,像苍耳,像梧桐绒,像蒲公英上吹扬的一朵白伞,粘上人了,也是温柔谨慎默不作声的,是良性的;你若愿意,抖抖它就落了,就从此再也不追随了。

郑斯琦也承认,他乐意这样的注视,不愿意拂开。

郑斯琦一时高兴,动了更多的小恶意。于是在临下课前十五分钟,布置了三千字的留堂作业,且点了这学期的一次名。一说点名学生就忙不迭地炸锅了,“哄”一声细细喧哗起来。一部分庆幸,活像刮刮乐刮出个二等奖押对了宝;一部分着急忙慌地绕圈儿挨个儿借纸借笔,替没来的室友临时写一张语焉不详的假条。

郑斯琦嘴边地笑意微不可查,展开了手里雪白的花名册。

“赖诗怡。”

“到!”

“陈川曜。”

“来了!”

“邓媛。”

“恩到!”

乔奉天静静听他念名字,他谁都不认识,故也就能让自己更专注于他念名字时的语调,语速,语气。乔奉天记得他初中的一个副科老师,鹿耳生,鹿耳长,说话时总是随时刻意压抑着自己的本地口音,以致讲话的时候总像是间断地踩着急刹,往前一蹿一蹿的。

长句子难念,两三个字也需要技巧。仔细想想郑斯琦的普通话是真的好,算不上字正腔圆,也没有解构之后,把一句话念得一唱三叹的错落。反而是自然而然地从喉咙里流泻,水道宽窄,流速急缓,控制得从容且察觉不出行迹。

“黄谨。”没人应,郑斯琦顿了一下,“黄谨?”

“请假!”一个姑娘高举手,哗哗摇着手里豆腐干儿大的请假条,明显是刚写好,边儿都还毛糙着没裁齐整,“请假条在这儿!”

郑斯琦走过去拿过纸条扫了一眼,扬了扬夹进了教案里,“告诉那位黄同学,我是敬爱的郑老师,不是敬爱的周老师。”

“啊?!”姑娘诧异抬头,猛拿胳膊肘戳边上的齐头帘儿,“我靠你跟说姓周!”

齐头帘往边上躲,压着嗓子低声,“放屁我跟你说姓郑你自己听岔听成周的。”

“没关系。”郑斯琦敲了敲桌面,推了推眼镜,“人文姓周的那个老师在隔壁A204,没我高,好记。”

底下又是一阵齐声哄笑。

“苏意。”

“到!”

“曲致远。”

“到!”

满满四五十的人数,郑斯琦翻到了最后一页名单,颔了下首,“乔奉天。”

乔奉天一下子就抬头挺胸坐直了,看郑斯琦正朝这边望过来。明净镜片下的目光,只落在他一个人身上,完整地念他的名字。

“乔奉天。”

乔奉天抬帽檐,跟着正色,清了下嗓子。

“到。”

班里的学生三三两两地结伴出了课堂,乔奉天留在座上,支颐下巴,看郑斯琦慢条斯理地关了投影仪,合了笔记本,再把数据线一圈圈绕齐搁进包里,拿着板擦去擦黑板上的板书。

“早知道你来这出我就不来了。”

教室里空空荡荡只余下他们俩人,说话都像是有回音似的了。

郑斯琦把挽高的袖口折下,抬头笑着明知故问,“我哪出?”

“点名,留作业,找我茬。”

“没点你起来回答问题就烧高香吧你。”郑斯琦拎包走过去,煞有介事地拿指头点点他,“三千字作业不许少,下周之前发我邮箱里。”

“得了吧你我哪儿会啊!”乔奉天失笑,我一八百年没写过作业的人,誊个招聘启事都得生憋硬凑一星期的人。

“你就只管瞎写。”郑斯琦撑着只胳膊,“我偷偷给你打个最高分儿,怎么样?”

乔奉天盯着他一齐笑。

“我一手的汗。”乔奉天把手掌摊开,“紧张的不行。”

郑斯琦顺手在他掌心快速握了一下,指下的肤质柔软潮湿,“还真是。不是,我上课有那么压迫么,又没让你连着两堂上高三数学。”

“不是那个意思。”

乔奉天摆摆手,“不是说压迫。你讲的特轻松,特舒服,你说的课我都能听得懂听得进。是我自己心思不对。觉着……觉着自己不太适合这个地儿。是我自己觉得我跟别人都不一样,老觉得我在秩序之外,在打扰别人。”乔奉天的两根食指尖触在一起打转,“但你在讲台上站着,我就觉得还挺心定的。”

乔奉天见郑斯琦不说话,只一味盯着他。

“真的,我夸人从来都真真儿的,你上的特好。”乔奉天给他比了个拇指。

“五星好评?”

“那妥妥的五星。”

“好评我收了,五块钱返现没有。”

乔奉天侧过头直乐。

郑斯琦手往西裤口袋里一插,“等等有事儿么?”

“暂时没。”

“那走。带你去尝利大食堂,把大师傅关小黑屋里琢磨出来的黑暗料理。”

白昼逐日延长,日暮前仍明亮的日头里蒙着一层烟灰的底色,蚊虫绕着鼻尖飞舞,掸不开,拨不尽。裤管里浮着的一层湿滞热汽,几乎让人以为明早就会有蝉鸣。

利大校区占地面积开阔,除却幢幢教学楼不提,单是食堂就有五个,起锅下油的油腻地儿,都还极风雅地以草木花卉为名。郑斯琦带乔奉天去的是翠竹厅,毗邻利大翠湖,一栋四方的三层楼,木质窗,烟色墙,同样的一层茂密红丝草。

正门窄,三人并行进出的大小,掩映在一排低矮的灌木丛内,一径直上直下人形通道,时不时会三俩拎着外卖盒的学生擦肩越过,年轻人到底火力旺,乔奉天见不少都穿着短袖裤衩。

正门走近,就能嗅到起火烹饪地特殊的味道。二至三层都是私人承包,就一楼是学校自办的打饭点。炒好的菜放温水槽里慢慢靠水温着,炖菜盛在盆大的砂锅里,放在灶上慢慢地煮。一人拿个盘,吃什么打什么,吃多少打多少。和乔奉天职高那会儿吃食堂不一样,一份份都给你在小碗里盛好了,嫌多嫌少就这么些了。

没来由的还挺怀念那时候当学生的日子,不知深不知浅的,全靠一股不值钱的倔劲儿。

到底不算正经儿饭点儿,人不多,郑斯琦从消毒柜里取了两个干净的空盘,一只递给乔奉天,一只自己拿手里。

“想吃就点,过俩月放暑假了,学校发的发卡都刷不完了。”

一路望过去,道道成色都不错,且红且绿且白,“福利这么好,饭卡都学校发?”

“毕竟编制内嘛,无非一个稳定一个福利。”郑斯琦和他并肩,说话总要低点头,“小恩小惠呗。”

“我说。”乔奉天侧头看着郑斯琦笑,“你是不是做不好饭,每天就在食堂打包饭菜回去糊弄枣儿啊?”

“什么叫糊弄。”郑斯琦乐,“他巴不得吃食堂行不,我要说我给她做,那得提前三天给她打预防针。”

“食堂油烟重,小孩儿吃多了容易胖。”

“怨不得越来越像个球。”郑斯琦了然似的“哦”了一句,“那没辙想了,只能长大了再减了。”

乔奉天无奈,“你就不能自己学学?”

郑斯琦一脸为难,“这玩意儿我真的缺根弦儿。”

“我可以教你啊,多学几次总能会。”乔奉天被一道橙子炖牛肉吸引去了目光,顺嘴对郑斯琦道。

与其你教,不如我帮你一起,再等你做好。

这话郑斯琦没说,只在心里开了句玩笑。

第71章

一份竹笋炖鸡,一份橙子炖牛肉,一份青椒莴笋片儿。打在一份儿餐盘里,单独盛出一小碗儿白饭一小碗儿海带汤。郑斯琦领他坐的是西头挨窗的拐角位置,人少,零星几点杯盘碰撞的叮咛声。

“吃啊。”郑斯琦忍着笑把消毒柜里取来的筷子递上去。乔奉天蹙着眉心,认真盯着橙子炖牛肉不做声,歪了点头。

“你们这儿是有自己承包的果园么?”

郑斯琦挑眉,不可置信地笑了一下,“有,在西蜀新校区,生科院承包的果园,你怎么知道?”

乔奉天转了一下手里的筷子,“都是食堂的套路呗。结了果子用不掉,放着也是坏了,不如炒了,对吧?”

“可以啊这智商,不过这还只是其中之一。”

“另外呢?”乔奉天又转了一下筷子。

郑斯琦比了三个指头,“学生选出来的黑暗料理巨头,香橙炖牛肉,青椒炒辣条,汤圆里头包咸豆角。”

“豆角……”乔奉天忍不住眉头蹙的更紧,活像那碗儿汤圆儿已经热气腾腾地端到了面前,筷子忍不住往餐盘边一撂。

“腌的那种。”郑斯琦推了下眼镜,比划了个细窄的长条,“不过今儿你没口福,另外俩得去另一个食堂才尝的到,那儿的餐饮组长比这里的想象力更丰富些。”

乔奉天拨了拨盘里那瓣橘黄的香橙,“我上学那会儿,食堂大师傅本本分分规规矩矩从乡里镇里雇来的,拢共拢就会炒那几样儿吃到吐,现在想想我还得惜福。”

“我们学校聘的师傅多,人一松快脑子就转得快。”郑斯琦手支上下巴,“生科还有一西瓜地呢,等入夏了不定又开什么脑洞。”

“又搁肉炒?”

郑斯琦摊手,“鸡鸭鱼肉说不准呢,上新了我给你打包送过去尝尝?”

“你得了吧。”乔奉天受惊似的耸肩摇头,瞪了下眼。

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一旦相遇,想要惊喜大过惊吓,要看命运和际遇。

乔奉天先夹了块橙子,举到鼻子尖下头嗅一嗅,闻着是挺正常的果香味儿,才眨了下眼,犹犹豫豫地往嘴里递。郑斯琦看他那模样,跟饮鸩自尽似的一脸赴死的悲壮,就差没当着他面儿笑出声,“知道的当你是在吃饭,不知道的当你要去炸碉堡。”

“你就权当我是吧。”咽了橙子肉又夹了块牛肉一并进嘴咀嚼。

“怎么样?”

乔奉天细细咽干净了嘴里的东西,撂下筷子笃定点头“听着听黑暗,尝起来还挺清爽的,橙子味儿重,清甜口。”

“真的假的?”郑斯琦听他说的还有条有理。

“闹了半天你没吃过找我来以身试毒是不?”把盘子往前推里推,“尝吧,革命前辈身先士卒替你走出条路了,吃不死。”

乔奉天一时也不觉得同吃一样东西有什么不妥,郑斯琦同样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乔奉天看他也夹了一小口放进嘴里,先是面色如常,随即眉间隐现川字,继而加深,继而僵着下巴顿住了咀嚼的动作。

“怎么样?”乔奉天抿着嘴。

“……骗子。”郑斯琦抬手挡着人中以下,颇高的素养让他不能偏头猛把嘴里四不着六的玩意儿一口啐了,“你故意的。”

这玩意儿看着还挺素净怎么杀伤力这么大!

“谁让你让我写三千字。”乔奉天一面收不住地乐,一面把勺子丢进海带汤碗里往他跟前推,“扯平。”

“我假意让你写你诚心让我吃,我亏了。”郑斯琦端起来灌了半碗汤。

“那我还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吃了一大口呢。”乔奉天嘴角一迳往上扬,“齁的都快骂人了愣是得忍着。”

郑斯琦盯着他的嘴巴,倏而眼睫向下一敛,沉沉地看,“那么高兴呢?”

“也不是。”乔奉天摸脖子。

“那笑那么开心。”

乔奉天颊边提起的笑肌应声有一个回落的趋势,他清了下嗓子,“那我不笑了。”

“别。”郑斯琦咽干净了嘴里甜咸杂糅,说不清道不明的味儿,重新抬手撑着额头,“笑吧,笑起来好看。”

傍晚起了风,热融融的,像从一层笼屉里吹出来的似的。乔梁打进了普通病房,乔奉天就得守夜。白天和林双玉轮流照看着小五子三餐,晚上一直是乔奉天在医院。林双玉觉少眠浅,让她留那儿,乔奉天知道她一宿都睡不了多少。

杜冬一个劲儿把他从店里往家赶,乔奉天不听,自顾自地尽量按着原先的开门时间,上班下班,尽量把每一个顾客的头发都理好,尽量三房兼顾。觉是少了,要走的路也多了,七七八八的事儿也把缝隙窟窿都填满了。

沿着翠湖的一列紫藤走,应季的五月花,淡色的成串儿的花苞子密密垂在藤上叶上,如纵璞所说,像瀑布。郑斯琦的肩线齐平乔奉天的鼻尖,他抬头看他的头发长了,碎头发抵上了衬衣领,微微外翻向上翘。

“不着急回的话,帮你剪个发要不?”乔奉天捏着郑斯琦给他的那一沓厚厚照片,“马上入夏就热了。”

“打折不?”郑斯琦双手叉兜,不低着点头,发顶就会触到紫藤萝落下的铃铛似的玲珑花尖上。

“免费。”

“那你们家大老板不得给我记上黑名单。”

掉了个什么轻巧的东西的在脑袋顶上,乔奉天缩了一下,摸上发顶,“怕什么,二老板罩你。”

郑斯琦伸手过去一拈,搁掌心里摊开给乔奉天看,落下的是朵成型的花蕊,“走。”

推开了店门,传过来一阵吹风机轰鸣的动响。伙计在一边扫着地上的发屑,杜冬给人正吹着一把刚焗上油的长发。

“剪还是洗你们稍——哟怎么过来了不搁医院里?”杜冬偏头一看是乔奉天,关了手里的电吹风,扫了扫蓬松不贴的发尾。

“给你带客呗。”乔奉天把额发捋高,拿过橱上的黑色半身围裙。

杜冬往后一瞧瞧见了郑斯琦,“哟!”

“你好。”郑斯琦算是和他第二次见面。

“哎哎好!那什么,小杜啊,领人先进去洗一下头。”杜冬自来熟地热络招呼,指指里头的隔间。

“没事儿我洗,你忙你的。”乔奉天把围裙的系绳在腰上缠了两道,冲着郑斯琦,“来。”

郑斯琦是不经意去看他的腰。细窄且挺直,两侧是向里微凹的弧。单穿衣服显得单薄空荡,用围裙一绷,才显得出筋骨,才看得出颀长柔韧。比例确实好。

郑斯琦依旧躺不下洗发间的床,依旧悬着双无处安放的小腿。只不过比第一次周到些,乔奉天给他搬来了只四方的矮脚凳。

郑斯琦摘了眼镜合着眼皮仰着,乔奉天举着莲蓬头用手腕儿测着水温。耳边哗啦啦地响着水声,和乔奉天抬高身子,借力翘起椅子腿,触到地砖上的“咯答”声。

“衣领再翻一道。”

手拨开了对方的额发等,看郑斯琦半仰上身,伸手没有门路地往里翻折衣领。

“你那样就又折出道道儿了,折旧了衣领就懈了不挺了。”乔奉天拿布擦手上的水渍,“我来。”

乔奉天的手还是凉。微凉不是冰凉,近似冬日晨跑过后,被凉风吹涨的耳垂的温度,触感也像。郑斯琦感觉得到对方是在向里折而不是向外,四个指头引导者衣料整饬地叠向衣内,收回手的时候,指头便毫无自知地贴颈一路,移走。

触感和第一次不尽相同,郑斯琦归结于心境不同。

“头皮痒么?”

“还行。”

五指揉进发里,没法儿再让他放松,更多是让他下意识地专注于手指游走的行迹了,包括拂过侧脸的袖口,和落在额上的温热呼吸。

“你那个印子,脖子后面的,原来是纹身么?”乔奉天突然问他。

“这都看见了。”郑斯琦闭着眼睛笑,一点儿不介意对方的探问。

“恩。”乔奉天没好意思说他早八百年前就瞧见了。

“高一的时候吧,电视上放古惑仔,陈浩南山鸡哥,一水儿的左青龙右白虎。那时候正巧校门口胡同巷里多了一家纹身店,跟班里一帮小子不学好,拉帮结派的就稀里糊涂上了。”

“胆儿还都挺大还。”乔奉天拱起掌心施力碾揉。

“那些个进去是干脆,到底真纹了的就我和另外俩。其他的一看真刀真枪的,又听正纹着的个高个儿男人的嚎的不行,吓得背着书包就掉头走了。”

“你倒还就真硬着头皮上?”

“硬着头皮倒不至于,我那时候一身骨头比砖硬,闭了闭眼我就躺上去了。”

乔奉天顿了一下,“……是个什么样式?”

“脖子后头是只船锚,工作了不方便就给随便洗了。”抬手指了指左腰,“这边还有一只鸟,遮得住我就没洗。”

后来一段时间,乔奉天觉得郑斯琦不该告诉自己,他纹上图案另一处。那几乎是变相引诱,引诱他忍不住去抽他西装裤的衬衣,再掀开衣角把那只鸟看的清明彻底。就像衣襟上落下的一块儿水印子,一旦在意了,就总忍不住去看。

腰这个地方,太隐喻了。

手机响了,乔奉天腾出只湿手去拿,屏上显示着何前。

第72章

上次来利南的时候,闻李嘉爱上了城北的一家大排档里的烤茄子和红糖冰粉。这次来利南,一半儿是为客户,一半儿是为烤茄子,跟看不看望郑斯琦关系不大。

利南入夜,黛蓝天幕,城北小吃街绵延五百米开外一水儿简搭的红布帐篷,市声嘈杂。挨家挂了盏够亮的挂扣灯,里头密匝摆着几张矮平的餐桌,围了一圈儿缺胳膊断腿儿的水红塑料凳。烧烤架隔得远,夹在路牙子边儿,烟熏火燎。老板一把蒲扇扇过去,燎地路上的电驴捂着鼻子拐大弯儿骑走。

“吃烧烤打扮那么正经儿,这年头衬衫领带不离身的也就房地产中介了。”闻李嘉干脆就踢踏了两只酒店里的拖鞋板儿来,选了个胳膊腿儿稍齐全些的塑料凳一屁股坐下,翻动着一沓腻手的点菜谱。

“我刚下班儿,上哪儿给你换一套T恤大裤衩去?”郑斯琦脱了外头的薄外套,想往哪儿搭都嫌油垢子厚。四下一圈看下来没干净地儿,得,拿手上吧。

“枣儿一个人搁家里?”闻李嘉抬头问。

“哪儿能啊。”郑斯琦喝了口纸杯里的茶,咽进去一嘴烂茶梗子,“我姐接家里了。”

郑斯琦臭毛病多,唯独吃方面不怎么挑。一顿千八百的能吃,路牙子边上,鸡零狗碎干净不干净的小摊儿小灶儿,他也行。没上大学之前,郑斯意生活费管的紧,从来不让郑斯琦外头瞎吃。

记事儿起到二十岁,郑斯琦惯吃家常菜,只是郑斯仪调味女性,大体偏甜,郑斯琦逐年提了几次也没见改。上了大学上了研究生是食堂,毕业直接进了利大当助教还是食堂。索性关于饱腹这方面,他诉求没那么强烈。可真切让他体味到好吃,温存,有心意,除却郑斯仪在他高四每晚给他煮过的宵夜,无外乎就是乔奉天了。

那人的盘里锅里,单他尝过的每一样儿,都不刻板,都好像煮进了具象化的意绪。

郑斯琦拨了一下削薄绞短的鬓角,闻李嘉从菜单里抽出视线看他一眼,“哪儿剪的头发可以啊,刚一路我还没瞧见呢。”

“还行?”郑斯琦问他。

“这么说吧,原前八分男,剪完了九。”

郑斯琦继续吹茶梗子喝水,“不准啊你,没上十都。”

闻李嘉盯着菜单直笑,“您那脸啊,比洗脚盆儿都大。”

闻李嘉大刀阔斧要了一桌,不算茄子鲫鱼单独盛的几样,光带签儿的物什就烤出去三四百串儿,外带上十罐儿五百升的百威啤,堆得矮桌上满满当当没处下手。

闻李嘉“呲”一声抠开了啤酒拉环,递给郑斯琦,“你姐这几年还行吧?”

“能看开的早看开了,看不开的还没开,就这样儿吧,已经不错了。”郑斯琦接过了易拉罐,捏了捏铝批的瓶身。

“也不再找?”闻李嘉笑了笑,“条件那么好。”

“满工作忙儿子上学呗,七大姑八大姨家的事儿都能去掺一嘴就老不往自己这事儿上想。”捏了只卤水毛豆,剥出了里头的豆米递进嘴里,“就成天儿净老想着给我找对象。”

闻李嘉一口啤酒喷出去老远,“哎都谁啊?”

“但凡她打听的到的,联系的上的。”

除了陆揖铭之外,郑斯仪三三两两又给郑斯琦塞了不少小姑娘的手机号。这家外甥女儿,那家小学妹,入得来了她老人家法眼的全是单身待嫁且未及大龄。郑斯琦一听就脑仁疼,假意推脱说人都是婚都没结过的小年轻,谁那么想不开非死乞白赖跟他一个中年丧妻的好啊。关键大学老师赚的也少啊,就那么点儿死工资。

郑斯琦张嘴捧,把亲弟弟生夸成个钻石王老五——那现在姑娘不都喜欢个高儿好看的么!结不结婚有没有小孩儿那么不其次么?大学老师怎么了,多少人想进去教书还挤破头进不去呢,我们家书香门第!你少这一天到晚看不上自己这看不上自家那儿的,你好得很,且有你挑呢。

“那你就挑一个呗。”烤茄子上了桌,喷香一帐篷,闻李嘉忙不迭去接老板娘递上来的铁盘,“年底三十六吧你,你这样儿这年头正吃香,我们事务所也好些不错的给你介绍介绍?”

“得了吧,四十六我也不挑。”郑斯琦继续低头剥毛豆。

“不行啦?”

郑斯琦丢了个壳子在他头上笑,“不行你二大爷,我茁壮的很。”

“那你不抓紧找。”闻李嘉夹着口茄子偏头躲,“男人三十大几正狼虎,总这么憋着也不是事儿啊。”

“我是因为。”郑斯琦推了下眼镜。

“少跟我说因为枣儿,你不是那种人,我清楚。”

郑斯琦笑着看着他,“你倒比我还门清儿我自己个儿,那你继续猜,你猜我为什么。”

闻李嘉凑得近些,挑眉道,“碰上个有感觉的了?上次车库给你打电话那个吧?”闻李嘉抬了抬下巴,顿了两秒,“哎是不是你前几个月打电话让我帮他留意下起交通事故案发热那个啊。”

“谁啊就。”郑斯琦抿了口啤酒。

“什么什么就谁,我哪儿知道谁啊,不你让我猜着玩儿么我就这么顺嘴一提,哎是不是?”

郑斯琦似笑非笑不言语,拿指头拂去嘴边的一串啤酒清沫子。亮晶晶地缀在指尖,一碾就融成了麦芽味儿的水。

“哎哟喂急死人,给个谜面儿也不给个谜底。”闻李嘉瞅他半天言语不出个子丑寅卯,侧头抛白眼。

吹来阵儿潮湿的晚风,郑斯琦是被他说乱了。

隔天天阴,乔奉天陪何前去了邻市青弋的市立疾控防疫站。何前心虚的一戳就破,他不敢,他只能求助乔奉天,拽他过来做一根支柱。

高速上驱车一路,天晦涩溟濛,像叠了一层复一层的淡色水墨,以致晕染不开,聚集成浓重带毛边儿的,蟹壳青似的倒扣一团。

乔奉天生气,几近怒不可遏——“早怎么不说?我那时候问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乔奉天替何前开车,看他仰面,依旧闲散,半卧在副驾驶上合着眼。肚子上双手交叠,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指头。

是一个月前觉出了不适,喉咙痛,扁桃体便随着红肿。起初是当小打小闹的受了寒,上了火,囫囵吞了一周的阿司匹林和999,。只是觉不出日渐好转,倒像是日渐愈重。一时在意起来,才发觉不单是喉咙扁桃体,腹股沟上的淋巴结隐隐肿胀作痛,口内溃疡多了三四处,腋下也生了一小片密集的红疹。

何前乔奉天这样的人,心里年年日日埋颗不定时的雷,顶把高悬的剑。有人小心谨慎瞻前顾后,就有人比谁率真地去不信自己就倒霉催的真中了弹,以致时常记不得,总有人得是那概率里的一位小数点。

说不怕是假的,强装镇定地继续维持着生计,正常上班打开,从有意识到几乎确定百分之六十,他辗转难寐,好的坏的最坏的,心理建设他实做足了整月。

临门一脚,差口气儿,还是告诉了乔奉天。

“真要中了,早查晚查没区别。”

“放你娘的屁。”开车不宜动怒,乔奉天压抑着情绪,只骂了一句就收口。

何前给他说乐了,“就爱听你骂人,你一骂脏我安心多了。”他侧头去看车窗外,斑驳的绿色高速护栏正急速地向后倒退。

“你女朋友,最近做过么?”乔奉天扶着方向盘,沉声问了一句。

何前转回头漫不经心地瞧了他一眼,笑了笑没说话。

“我问你和你女朋友最近做了没有,有还是没有。”乔奉天目视前方,多了些强硬地语气重复问。

“……没有,硬不了,我没碰过她。”

乔奉天下一刻,近乎释然的情绪暴露在他肩线缓缓下沉的动作里。何前倚在靠背上盯着他看,觉得好笑,“有时候真觉得你跟我不是一块生的同乡……我找女朋友,你骂我骗婚,我那啥,你问我和她做没做……你怎么就老替别人想。”何前顶了下鼻尖,又合上了下垂眼。

“别不是好歹,我是替你。”

乔奉天微调方向,“一个人苟延残喘也比捆上另一个人自在。你死都至少是因为你自己想死,不至于别人推你去死。”

两人在车里沉默了半天。似是而非的雨珠在挡风玻璃上迎面落了两滴,溅出微不可查地“啪嗒”声。乔奉天预备着去开雨刷,可也就三两滴,落了就歇了。

“呸。”何前侧头笑着啐,“我真要染了HIV,就他妈给你小子一口一个死字儿给咒的。”

第73章

青弋是故城,离得近近,也不大。青弋的疾控防疫站在青弋市郊,小且破旧,灰扑扑一栋三层小楼,像间名不见经传的乡镇卫生所。门牌掉漆脱了色,“防”字儿丢了半拉耳朵旁。

查HIV,必然是市里三甲好,检查周期短,误诊概率小。只是何前不敢,工作,交际,他有太多的人脉在利南,稍有信息遗留,就得牵绊起周遭一片。比起真得病,他更怕别人以为他得。

进了大厅再看,人居然不少,挂号窗口正排着两列十多人的队伍。乔奉天让何前坐在塑料椅子上等,要了他的身份证。何前给的犹豫,在口袋里再三摸索了半天,才递了上去。“稍微等一下,没事儿的。”乔奉天走前嘱咐了这么一句,何前只笑着摆了摆手,“我不跑。”

防疫站连墙都是旧的,结着层黄褐色的,水泡似的印渍。何前托着下巴,看乔奉天矮巴巴的个头儿,挤在群灰头土脸的乡下汉里,平均比他要高出去半个头。他拨动帽子下压着那层微褪色的头发,站的直直,又要踮脚向前倾身,一只手埋进过长的卫衣袖口里,预备着要听清窗口里护士正快速说着的什么话。

何前记得打小,郎溪的那些人就说他不像乡下的野孩子。雪白的小小一只,麦田里撒丫子疯跑,跟在乔梁屁股后头,田埂子边上蹿下跳一整春夏,也不见黑那么一丁点儿——跟仙儿似的。可一旦把凡的人跟不凡的事物做了逻辑不能自洽的联系,就难免有敬而远之的意思。何前犹还记得他阿妈常坐在马扎上揪着一杆水灵的空心菜,戏谑又故作不经意地说老乔家丧,丧事儿一件件,哪知道是不是养了个丧门星。

就像理都在她嘴里似的。

何前少年时期,其实和乔奉天往来不多。不一校是一说,那人藏着掖着,退着躲着,层层叠叠把自己包的秘密不透风,又是一说。这个人,彼时是他少年记忆里的一个剔透的概念,因为他与人不同。他轮廓乃至五官其实都是模糊的,唯独内核是澄明的。一如他那时候的整个人,遮前不顾后,个性上的东西很多其实是一览无余而不自知,从头至尾都像是慌张无措的,又戒备警惕的。他沉默着不语的那部分,却时刻有别离的隐约预兆。

以致那事儿弄得满城风雨无人不听说,再到他被人谣传说不堪耻辱,跳清池自杀,所有人在回神且把这么个观念之外的,天大稀奇的事儿消化成谈资之前,都不敢立刻点头相信;唯独何前一个人在心里笃定,乔奉天他是能干出这样事儿的一个人。

到现在何前都觉得他没变——他最最幽深的内里,无比纯粹,坚硬明净;他不逢人就展示的地方,始终天真的非黑即白,与他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有关。可也正因为如此,那部分才易碎易折,才动辄得咎。何前以他为例,走他走过的反路,活的想块儿橡皮。只是那人眼看着还在荆棘丛里磕磕绊绊地摸索着向前,他这条路倒像是得提前走到头了。

“走吧,上二楼。”

乔奉天拿着两张收据走回来轻声说,以为何前在慌,便弓腰在他肩上温柔似的拍了拍,何前抬头看他,他接着安抚似的笑了笑。

二楼冷清尤其,走廊也是黑黢黢的,昏暗也就罢了,触手的木栏杆也是凉的湿的。检查HIV的抽血化验室在最里处的拐角房间,叩门示意再进去,里头只有一个值班的护士。

“两个都查?”护士上下瞄了两人一眼。

乔奉天把收据搁在桌上推上前,“一个人。”

护士转身从脚柜里端出了一盏雪白的搪瓷盘,盘里放着簇新的医用橡胶手套,一次性注射器,和两枚红盖真空管。护士拆了手套的塑封,指了指眼跟前的一只四方凳,“谁查谁过来坐,袖子撸高,早上吃饭了没有?”

乔奉天转头看何前,何前摇头,接着犹豫了一刻,拉开外套拉链上前。

乔奉天从天花板再看到房间里的四个落灰的四个深色的角落,在到枕在何前肘下的,那个露出了海绵内里的陈旧的垫子,铺天盖地地压抑像积聚之后涌来的潮水,一波就没住了口鼻。

在挂号处收费的时候,他小声说查HIV,用了只让医生一人听见的气声。本都做好了被激烈或是谴责的视线审视的预备,却发觉医生连眼皮都没抬,沉默地扯票盖章,十秒都不要的功夫。乔奉天几乎以为那是尊重,结果对方一把零钱伸到面前哗啦一撒,还是轻视。

就像吕知春那次在医院一样。或许只是一个再无心不过的小小举动,只是敏感的人去看,总要加戏似的在上面付诸多附加,甚至是没有因果的情绪。乔奉天替何前受了,作为个人他觉得并无所谓,只是放到混杂的整体里去看,他依然觉出了强烈的边缘感,难以言喻。

又或者他们这样的群体,排斥轻蔑从没有弱化,只是日积月累,积聚成了不需要透过言语和肢体去表达的,更高级的程度而已。

乔奉天在椅子上等。他意识到不是每个人都像郑斯琦,不是和谁说话都像和他一样,从来体味不到包袱,隔阂,差异。

“你抖什么?”乔奉天听护士冷不丁扯了扯口罩,冷声对何前。

护士抬头指着乔奉天,“你过来,抓着他的手,一动一动的我怎么推针!”

乔奉天两步上前按住何前的脊背,才发现他整个身子都在不住地打颤。

“怎么了?”乔奉天皱眉,弓下腰去看对方的脸,温和安抚道,“坚持一下,马上就能抽好,好不好?”

何前没说话,低了低头,喉头正明显地上下升降了一记,艰涩地咽了一口。

乔奉天抿了抿嘴,抬头向护士,“麻烦,麻烦让他休息一下吧。”

“注射器我都拆了,拆了就得扔!”护士歪头凛眉,不怎么高兴。

“那我再去交一次费行不行,麻烦你了。”

“啧。”

护士用力扯了手上的塑胶手套丢进垃圾桶,拿了手机转身坐回椅子里,冲两人快速摆了摆手。

防疫站后是一片繁茂的水杉,在二楼的走廊上看,能越过树梢的顶端,目及烟灰色天际。雨还是没下下来,兜在浓厚的雨云里,有个随时有瓢泼倾泻的动作预兆。

何前双手撑墙,头深深弓向手肘以下。这么阻碍吐纳顺畅的姿势,致使他他说话的声音,听着都像是饮了大口雾霭似的含混闷沉。

“对不起啊。”

乔奉天不言语,有一搭没一搭地往他肩上拍。

“你怎么不骂我啊,我特想听,你骂了我就不紧张了。”何前侧头,从手肘之下,看乔奉天细窄的小腿,“你接着骂,骂什么都行。”

乔奉天继续皱眉啧嘴,“你少来——”

“我说真的。”

“……”

乔奉天吸了口气再吐出,盯着何前还在一抽一抽,跳动着的拇指,“何前你丫就是个大傻.逼,活傻.逼。”

“恩。”

“你少把你的放浪当洒脱。”

“恩。”

“你少他妈装着一副众人皆醉你独醒的清高样儿,少把你那套不成体统的世论说给我听。”

“恩。”

“你烂泥坑里活你就烂泥坑里死,别还想着去祸祸别人,别人跟你不一样。”

“恩”

“我也跟你不一样,我会过的比你好。”

“恩。”

“你活该。”

何前听得神色如常,甚至脸上有笑,反而是乔奉天说的自己鼻酸,说的自己喉咙一紧。

利南市里的雨,倒是洋洋洒洒下了一路,郑斯琦送闻李嘉去了机场转机去里上一趟,回来的路上,雨刷不能停地左右划拉,像昭示时间分秒流逝的巨大钟摆。

郑斯琦趁等十字路口等待漫长红灯的功夫,点了根烟叼上。闻李嘉那个人,表里不一。他嘻哈处事的皮表之下,有机敏的大脑,和洞贯很多事情的一双眼。

他记得那次辩论赛后的饭局和K歌,心里存着芥蒂和不悦,极其幼稚地三番几次拒绝的闻李嘉地频频敬酒与示好。众人都尽兴,都觉得那人可交,唯独他一个人始终绷着不咸不淡的态度漫不经心地应付。那人明显太和规矩,枝丫都被剃得干干净净,一根被五讲四美三热爱程序化了的升旗杆,究竟有什么继续交际的必要。兴致缺缺,直到众人回寝的路上,闻李嘉单独扯住他一人说的那些话。

幸与不幸其实是没法选儿的,真的,既定的安排里,我们只能在幸里时刻提醒自己有时刻重返不幸的可能才能安分知足,在不幸里看比自己更不幸的人,才能谋得异化了的幸。这是我场面话之外的真心话,我说给你听。

正因为郑斯琦知道他有这样的判断力,他才觉得他的每一句陈述都真实可信。

包括他说他多年没见变了不少,看着年轻了;

包括他说他和乔奉天打电话的时候,温柔到不像他原来认识的自己;包括他说自己看着像是有了中意的对象;

甚至包括他半开玩笑地说自己中意的,就是和那次和自己打电话的那个人,是乔奉天,他都忍不住下意识地去为他这个无比自主的臆断,添上一条条辅证的确实凭据。

郑斯琦手撑着额头,抵着左窗,见前车半天不动,才按了下方向盘鸣笛。

第74章

来的时候忘带伞,回的时候被垂垂一幕大雨阻的进退两难。

再如何谨慎的高危性行为都有致病的风险,终归这样的情况,谁都没有绝对的对错。何前的检验报告要等,这样的防疫站排查周期颇长,短则也要一周,慢则,半个月都得等。

何前不知道是了然松快了,还是疲惫了了,回利南的路上,横躺在后座,抬臂遮着眼睛睡了。乔奉天左右找了一圈儿也没在车上寻到能挡能盖的东西,最后脱了外套给他盖上。

高速上疾驶,挡风玻璃上雨迹斑斑,把动与静的空间隔开,像独立出一方完全不受扰的地界似的。但这安静又是自欺欺人的,是在忽视生活之下的虚假构建,待一刻可以,待久了就出不来了。

回铁四局,借的一把伞挡不住一小会儿就下的过大的风雨,没辙被打湿透了半边的领口袖子。乔奉天把伞上的凉雨珠甩干净八成,顶了顶被雨水濡湿而有点儿耷拉的睫毛上了楼。

进门,小五子在家,帮林双玉剥着一袋碧绿的毛豆。原先在郎溪,豆米蒜头毛桃麻山药这类的东西,林双玉从来不让旁人碰,说一沾沾一身,痒的不得行。

“怎么今天下课这么早?”乔奉天换鞋,把伞支在门口,雨水拍打着客厅半敞的一扇旧纱窗,扑簌簌地响。

小五子从椅子上蹦下来,从厕所拿了条半新不旧的毛巾给乔奉天,“周三下午只有一节课呀。”

“不说我都忘了。”乔奉天难得忘事儿。他接过毛巾往头上一盖,随意的左右揉,“枣儿还在学校等?”郑斯琦这个点儿还下不了班。

“兴趣班儿。”小五子摇摇头,回餐桌边坐下,“学校边上的少年宫。”

“谁送去?”

“班主任。”蹦了个毛豆米到桌底下,小五子连忙跳下椅子钻进去捡。

乔奉天一直觉得愧疚。原前好容易能帮衬郑斯琦些什么,到底照顾着郑彧的一餐还是绰绰有余的。可事儿总来的不凑巧,精力一下给占了满满当当,还是得让孩子再回头去吃她不喜欢的小饭桌。郑彧太小,和小五子完全不一样的心性儿,骄纵的既天真又可爱,他总觉得过意不去。又不能麻烦林双玉兼顾着旁人的孩子,那更不像话。

林双玉掸开了眼跟前儿碧色小山丘似的毛豆壳子,抬脚又拖鞋渐儿触了触小五子的背,“伢儿,捡不到不捡了,里屋念念书去吧,饭好了奶叫你,去。”

小五子伸了只黝黑的胳膊上来,攥紧着拳悬在台面上方,五指一松,落了两三颗豆米下来,“哎。”

家里摆花的架子空空荡荡,乔奉天几乎矫情地不愿过多的驻足去看,一看就觉得家没了,一看就觉得属于自己的那个地方给风刮跑了。无解的情绪,那捧摆着的半萎的红掌,只能消解下一半。

“哪儿去了一大早,预报着有雨也没带伞。”林双玉抹干净了手上的飞毛与细土,走过来替乔奉天擦。乔奉天是矮,可比林双玉,总还是要高上小半个头。

“有点儿事儿。”乔奉天没法儿解释的详明,含混带过。他弓下点儿膝盖,近乎是在讶异的情绪里,默不作声的体味对方这难得地好言好语,温存温柔,“晚饭我去送吧,您瞧着小五子写作业,晚上就早点休息吧,明儿不是拆线么。”

“再说。”

林双玉按按他的肩,嘀咕了一句,“再蹲点儿,觉着你是不是长了……”

乔奉天不太敢动,僵着身子曲着腿,小心翼翼,任林双玉把毛巾从他的发顶揉搓到发尾。她这辈子都不知道温婉怎么写,故而使的力气也不小,乔奉天能感觉到头皮向后一扽一扽的牵痛,在理发店里这手法一定会令客人愠怒不满地提出异议;可那牵痛此刻看,当间垂着一挂朦胧的雨,痛觉弱化,犹还显得温柔包容。

错觉也可以,稍纵即逝也可以,乔奉天一早学会了理解当下。

“又瘦了伐。”林双玉干燥地指腹摸索上乔奉天的下颌角。下颌线明显的人,显得凌厉不通达。

“没有吧,一直不都差不多么。”乔奉天捻开嘴边的湿发。

“累啊?”

“没有。”乔奉天摇摇头。

“医院哪能睡得好哟,窄巴巴小行军床,哪能舒服呢。”林双玉从发尾擦到衣领衣袖,“你哥半夜一有动静,你不还得跟着起,一会儿一觉的,哪能好。”

乔奉天没吱声。

“今儿早上,我问医生了。”林双玉手下的动作跟着言语一起停顿了片刻,“他也是半遮半藏,说脑损伤回家调养可以,能说话一切就好说,骨折牵引也不是个大问题。”

乔奉天转头看着林双玉,一时像没明白他的意思。

“你阿爸一个人在郎溪不行,我得回去,你哥在这儿是负担你忙不过来,我想着。”林双玉把手里半潮的毛巾叠成齐齐整整的方块儿,“把你哥带回郎溪去,医院里躺也是躺,在家躺也是躺,何必把钱当水似的哗啦啦往外淌着送呢,咱不是那样的人家。”

“您开什么玩笑?!”

“我什么开什么玩笑?我从来不开玩笑。”林双玉蹙眉,“你晓得现在大医院病房一天什么价,你晓得他们你来来回回两头跑浪费掉多少时间,护工咱们是请不起,请得起你晓得又要多少钱?”

“钱够!”乔奉天跟着皱起眉望她。

“够?够什么?够个屁!钱哪有够的时候?你哥一场手术一周ICU就几十万,你往后住院费算不算,医药费算不算,来回路费食费算不算?这房子你能久住么?人家让你接着住人是客套,别人的地盘你个前户主总占着像话么?你租房子又是一笔,咱们住又不能租小,那是不是钱?那是不是花销?小五子上学不要钱?”

“便宜的地段总——”

“那你工不工作,你理发店的生意还要不要?”林双玉近乎句句反问,她强势的状态总是能随刻即来,“你哥一天在医院里躺着你一天不安心,你让杜冬怎么想?人嘴上不说人能总不说么?人现在有老婆马上就有孩子,人麻烦的事儿不比你少你能心安理当甩手掌柜不管么?”

乔奉天张了张嘴,“我能顾上。”

“顾得上顾得上,哪有嘴张一张说的那么容易。”林双玉把毛巾往大桌上一搁,“凡是哪有你想得那么轻松?我在为你想,我在为你考虑,趁我能跑能动能出一把力是一把,你看你阿爸个样子,那不就是哪天一闭眼一口气儿的事儿?等我也入了土了你哥这担子不还是你身上的?你现在不能总顾着眼下,你得往后想!”

“不行,家里条件不行,万一有什么——”

“你阿爸当年两次手术,不都是我在家一把屎一把尿照顾的么,你在这儿忙你自己个儿的生意,有谁帮我洗过一双袜子烧过一顿饭?今儿我说句不客气的,我照顾人经验比谁不足够些!”

“我说万一!”乔奉天看着他进厨房去关灶上炖着瓮汤的炉火,紧跟着往前走。

“那不有镇医院么!咱们家这个情况,奉天啊,你搁心里好好想想,还有给你想万一的余地么?好,是你哥的命,不好这么一辈子摊着躺着,也是他的命。”

乔奉天觉得她说的没错,一条条一句句,几乎是能说服他的理由。可他这个不情愿是主观的,是莫名奇妙且找不到一例供以辅证的注脚的。他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错觉,他觉得他一旦放林双玉和乔梁走了,他能回郎溪的最后一条路就断了,是真正的无依孤独,陡然一人了。

林双玉把汤小心翼翼盛进保温桶里,细心擦干净了边边角角沾上的不明显的油渍,抿嘴了片刻,叹了口气,“奉天。”

乔奉天做不出适宜的表情,一时像木讷着似的看她。

“你要觉得辛苦,觉得一个人在利南不顺畅不舒服,就回郎溪。”林双玉解开腰上的围裙卷成一条,掸黑绒布鞋面上的一粒粒灰苍苍的粉尘,“累了就回家,回家好好过日子,话都让别人说去,日子关上门总归是自己的。在家里,找个工,踏踏实实,再结婚生个子,比什么不强些……”

林双玉眼白微黄而淡淡浑浊,示弱与与讨好也像罩了一笺熟宣似的不明显,“你干不干?”

乔奉天倚靠着门框,喉咙一天都在不由自主地紧。

郎溪很好,鹿耳山上连片的翘枝雪松,丰茂苍翠,原野麦田也像是一眼望不到头似的,夏绿秋黄;郎溪夜里也美,利南看不到一颗星子的蒙蒙夜,郎溪满天幕满苍穹,望不完数不尽;郎溪清池是地标,是象征,是嵌在鹿耳山下的一颗幽深的眼眸,曾经也是他关于家的概念的一笔隐喻。只说它美的去处,他记忆里曾有的,没沾上霾的轶趣,乔奉天都记得,也说不完。

可谁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水面上划不出痕,再深重的一指勾过去也能片刻消弭掉印记,可滴了墨就不同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澄再长再久都污浊不清澈,都是令人心有余悸。

“我不愿意。”

林双玉的示弱肉眼可见的熄了,她沉默地继续手下的活计,合上了她启开的那条细细窄窄,蜿蜒在壁上的有光的缝。

“……哥不留在小五子身边怎么行,小五子没阿妈,阿爸也不在身边,他怎么好好念书?”

“回,一块回。”

林双玉绕过乔奉天,提着保温桶走出厨房,“伢儿搁你这我不放心。真是块儿金子哪儿都能能发光,哪读书不是读。”他她冲着里屋的房门,“伢儿,走了,给你阿爸送点儿汤去!”

“不行,不行!”

一根线都没留了,乔奉天一旦松手,就谁都不剩了。

第75章

詹正星一周被宿管记了六次名,晚归四次,整夜不归两次。适逢校领导视察,宿管直接把名单交去了年级组长手里。向下一层层找负责人,由辅导员一路顺延到了郑斯琦这个班主任手里。

郑斯琦私下里给他其他三个室友打电话了解情况,一个个儿都说不知道。

还挺仗义。

“吃么?”毛婉菁递来一整盒满当当的趣多多。

郑斯琦揉了揉眉心儿,拿了一块儿碎的,“你少吃甜,你这岁数很容易横着长。”

“滚!”毛婉菁反手拍他手面儿上,“我这种正备孕的人我告诉你,一天吃一只鳖都不为过。回潮了没你吃着?我怎么尝着这么软塌塌的……”

“还行。”郑斯琦掸去了手里的饼干渣,“备孕更得少吃甜,酸性体质你知道么?”

“我这是为了愉悦心情,身心舒畅好不。”毛婉菁挑眉笑,“你没听人说么,不爱吃甜的人心里都苦。”

郑斯琦去拆咖啡袋的手滞了一下,他笑起来问,“真的?”

“谁知道啊,网上老这么讲呗。”

窗外停了一刻雨,盘桓在壁上的青绿的红丝草,不再瑟瑟被拍打着摇曳折腰,而是一滴一颤,一拂一动,应和着檐下水滴与微风的节奏。郑斯琦拉开窗,把桌上的绿萝端到洗手池子边换水。淡黄的根须已经生的密密匝匝了,再不能从玻璃瓶子里硬扯出来了。

桌面上一阵嗡嗡的动静,毛婉菁咽了嘴里的碎饼干,“老郑电话。”

“看下谁,腾不开手呢。”郑斯琦折高衣袖。

毛婉菁起身挽了一把开衫,越过挡板伸手去拿,“乔奉天,帮你接?”

郑斯琦把玻璃瓶往台面上一搁,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子,快步走过去。

“我自己接。”

“哟哟哟。”毛婉菁耸肩撇嘴,一屁股坐回靠背椅,“谁稀得帮你接。”

郑斯琦拿着电话去了走廊,走到尽头的那处飘窗旁。脚步不往常要匆匆,像是怕还没走到安静的去处,对方就把电话挂了。

“恩?”郑斯琦顶了下眼镜,“奉天。”

仔细想一次数一遍,郑斯琦正经喊他名字的次数不多,念出来则显得拗口不熟练,就像在同学录上翻到了一页记忆不怎么尤新的老友,于是下意识地要尝试着去正经读一遍似的。

“郑老师。”

郑斯琦想笑,“乔同学,打电话交三千字作业么?”

乔奉天那边停了半天没说话,一呼一吸依旧能听得清楚。

郑斯琦不由得地担心,嘴上还是笑着,继续问,“怎么了?”

“我能去找你么?想和你说说话。”乔奉天像是嗫嚅,话里的犹豫,试探,哀求,希冀,融在了一块,被电话滤掉了一些,依旧还是展现的无所保留。让郑斯琦心当下结实的一软。

“好,你来。”

郑斯琦挂了电话,突然有点儿优柔感慨。微风细雨,有人正奔赴而来。这种诗意得过分的想象,居然能让他很有些欢愉高兴,像《小王子》里期待与挚友见面的小狐狸。即使奔赴而来的人带来的可能只是一怀愁绪,依旧不妨碍他心里的小小期待正默不作声地发酵。

等雨珠子倏而又急急落下来了,噼里啪啦敲在窗沿上的时候,郑斯琦才想起来,刚才没问乔奉天他带没带伞。

“伞接我用一下。”

毛婉菁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拆了包凤梨酥,正拿着一块往嘴里递,“你不带了么?门口置物架上放着呢,紫花儿白底儿的。”

“谢谢啊。”郑斯琦拿过了椅背上外套。

“哎哪儿去啊你等会儿不接枣儿啦?”毛婉菁转头看他往外走。

“我接个人。”

“谁啊?”毛婉菁继续伸长脖子追问。

“你说谁。”

“乔奉天?上次那白白净净戴帽子小男孩儿?”她慧黠地弯了下眼睛,“谁啊他?不是咱们学校的吧?”

郑斯琦把衣服抖开披上,“你猜。”

“猜你妹!”

乔奉天下楼下的匆匆忙忙,他在客厅里静了一刻,突然被雷劈似的冲下楼去追林双玉和小五子,这突然的举动令他自己都觉得幼稚冲动。追上去说什么都奇怪,都不恰当从容,都像不是一个能好好商量的场合。林双玉诧异地转头望着穿着拖鞋就跑下楼的他,不知道他的用意。

别走行不行,你们别都走光好不好,我不是不回家,我不是不要家,我就是——

你们如果都回郎溪了,再往后,那个家就跟我没什么关系了?

是不是以后我回不回去,其实都无所谓了?

是不是你们都走了,以后就不要我了?

这话乔奉天想想都觉得膈应,又怎么能在当下无一障碍地说出口。乔奉天在黑黢黢地楼洞里停住了脚,摆了摆手,“……我看你们带没带伞,外头一会儿一阵的。”

郑斯琦颀长的身影隔着湿润水汽隐现在利南正大门的时候,乔奉天被淋得彻彻底底,衣服贴身,头发湿透,鞋里一踩一洼渗出的雨水。乔奉天低头脚趾头冒出拖鞋一截,在积水里冲的青白,浮着一团团红。想着郑斯琦那么一直体面得体的人,自己去见他,未免有点儿太狼狈了。

转念又觉得无所谓了——自己狼狈的的样子,他也不是第一次见。

有时候觉得这是一种近乎故意的心态了;故意把自己不常示人的地方袒露给他看,故意想让他温柔更温柔,故意想听他嗓音沉沉,说些有温度有内容的话,如同在自己心上敷一个柔软的热毛巾。毛躁焦郁都抚的平,心里空荡荡的量杯,他靠近就填的满。

“乔奉天!”

乔奉天抬头,自欺欺人地拿手掌遮着发顶。

“你傻么?!”

乔奉天顶上立刻支起了一顶方格伞,隔绝了雨水,郑斯琦高高的个子立在眼前,也挡上了迎面拂来的凉风。对方神色愠怒,极不认同地拧着眉,镜片上也缀着雨珠,左右肩也各打湿了一半。

比起平常的模样,也挺狼狈。

“我当你智商八十往上没带伞知道躲呢!合着你智商就是个负的,就这么生给他浇啊?”

乔奉天忍不住笑,“您怎么每次骂人都拐弯儿抹角的?”

“那显得我多有水平。”郑斯琦伸手把他往伞下深处扯,挑眉上下打量他,盯着他脚上的拖鞋,“你这什么打扮?务农去了?”

乔奉天听完继续忍不住笑,“下田都穿胶鞋的,你没生活经验。”

“我就一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甲级自理残废,那是没什么经验。”郑斯琦像是忘了手里其实借了一把伞,其实可以不用这么挤。他左手将伞举到两人肩膀交叠的地方,微向右倾,一手自然而然揽过了乔奉天的身子,“先找地方给你擦一擦,个二傻子。”

又是那股子柔顺剂的味道。

往后很久,乔奉天一次读书,读到“费洛蒙”一词,他才恍惚觉得一直在他生活里的这个气味得到了合理确实的解释。它其实由皮肤表层的细胞发散,直接影响负责情绪的潜意识。

简单换言之,在谁身上闻到了这个味道,就代表了难以抑制的心动;如果是第一次闻到,那么这样的气味则是对所谓初心,最最具象化的一种浪漫有深致的表达了。

第76章

郑斯琦把乔奉天塞进了利大教工宿舍里的独立卫浴间,“等着。”

说完转身走了,没一会儿功夫拿回来了一条毛巾,一件水洗的牛仔衬衣,和一台小功率的鹅黄色的家用电吹风。乔奉天看他手里家伙事儿特别齐备,没来由的佩服他想得详尽的周到。

“晾晾就干了。”

“晾晾你就烧了。”郑斯琦抖了抖手里的牛仔衬衣,“我搁办公室备着的,你穿着肯定大,先换上应个急。”

“……我不穿。”乔奉天拨弄头发。

“为什么?”郑斯琦换了毛巾递上去。

乔奉天接过没说话——多显而易见的原因啊。因为我我怕我受不了你衣服上的味道。碰都不行,何况穿。

郑斯琦似乎在心里了然了,于是不再做要求,把手里的衬衣叠起。见乔奉天注视着自己的动作,忍不住低头问他,“又叠的不对么?”

“那样会有印子,领子会变形。”

郑斯琦把衬衣递过去,“那你来,人转过来,不换衣服就抓紧吹干它。”

乔奉天捧着衬衣,眼前的视界被兜头蒙下的毛巾倏而遮盖住,没来得及再说话,肩膀就被他轻轻地掰正了,整个人在他手下顺从地转了半个圈,自己正把背和发顶对着他。

郑斯琦觉得这个身高是真的顺手,他只这么贴过去站,就忍不住想往上搭。这个人的脊背到腰线,一如往常的挺直,却就因为和自己差了一截,无缘无故就显得弱势,如同不自觉的无声诉说,让人不由自主地企图去替他遮风挡雨,拂开云翳。

郑斯琦把电吹风的插头捏在手里,弓腰把它插进洗手池边上不常用的一块儿插座里。

按开吹风地开关,嗡嗡地响,郑斯琦调了不是太热的暖风,在他脖子后面离远拂了拂,“温度行么?”

“我自己来。”乔奉天转头去接吹风。

郑斯琦抬手拿高,“你别不过来手,转回去。”

有时候也看校园偶像剧的一节半段,也惯常能见到男主人公戏谑且故意地举起手臂,将东西端到女主人公跳起来也难够到的高度,一簿课本或是一瓶水。可拍出来的轻松轶趣,总不如亲身体会来的真实。

“总帮别人吹头发,今天让别人帮你,不习惯?”郑斯琦掀开毛巾前先揉了一揉。

“有点儿。”

乔奉天今天第二次被人帮着打理身上的凌乱,特别巧,就好像是他刻意为之似的。

如果林双玉是乔奉天本能地企图靠近的地方,那么郑斯琦则像自己随时来,他随时都有妥帖招待的去处。林双玉的示好之外,总要让乔奉天下意识给自己留着些后退的余地;可他和郑斯琦之间的交集单一纯粹,让他其实不必要花太多的心思在考虑好与不好之上。但因有自知之明,才知道这个去处,并不不能够长久居留。

洗浴室里特别静,静的一点儿也不尴尬。一些话,乔奉天在思索如何开首,郑斯琦就慢慢等,等他想好,一句也不问。他从乔奉天的发尾吹到衣背,握着吹风的手在他两处突出的肩胛骨间缓慢摇摆。

“郑老师,我有点儿难过,我现在特烦恼。”

郑斯琦把吹风的档位调小,嗡嗡声就更弱了,“说说看。”

“我阿妈要把我哥带回郎溪,在家里调养。”停顿了一会儿,“还说要把小五子也会去,不让他在利大附小念了,说把他放在我身边不放心。”

乔奉天删繁就简,把该说的重点全和郑斯琦说了。虽然是私事儿,但其实和郑斯琦也有一定的关系不是么。小五子的同桌是枣儿,枣儿的爸爸是郑斯琦,那么如果小五子转学,枣儿一定会难过不高兴,那么郑斯琦也……乔奉天在心里一层层地,为自己向郑斯琦表现出的依赖和示弱,寻找客观的因由。

郑斯琦抬手在乔奉天背上按了按,触手温暖,差不多已经干了。

“医生的建议呢?”

“还没问,只是听她说,医生是同意的。”乔奉天摸摸发梢。

郑斯琦退后一步,弓下点腰,再去吹衣摆,“你要知道,长久卧床的病人,一切都稳定之后要的就是时间。带进时间精力与成本来看,回家照顾并非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你的母亲确实为你做了考虑。”

乔奉天没跟在后面说什么。

为什么同样的观点,由郑斯琦说,就一点儿都不让他抵触,反而能沉心静气去思考问题本身呢。

“可小五子真的不能走,我不知道怎么说服她……”

“为什么?”郑斯琦问他,“为什么一定要把小五子留在利南呢,大城市拘束,也累,你知道的。”

郑斯琦想知道他的诉求,再从他的诉求之中,帮他寻找到摸索向前的途径。

为什么呢,太多为什么了,乔奉天想。

“大城市有大城市的辛苦劳累我当然知道,我在利南生活十年,怎么说,我到现在几乎什么都没捞着,我每天都早起,都贪黑,偷懒一点点我都觉得明天就拮据了。”乔奉天皱了下眉,“但我总觉得就是因为大城市疏离又冷漠,都在各自忙生计,对待很多东西才……怎么说,能把大的东西看得微不足道,毫不在乎。所以我在这里,又孤独,又很自由。”

有孤独又自由,说的着郑斯琦心疼极了。

“不是说鹿耳和郎溪不好,那里小孩子的孩子也认真读书,也很好学我知道。可那里太狭隘了,那里的人会把微不足道的东西无限放大夸张。我这样的人在那里,所有人都会拿着放大镜看我,也许他们不在乎他们看到了什么,他们只想在我身上找到……恩,特殊的,戏剧化的东西去调剂他们的生活,真的假的无所谓。”

“郎溪所有的人都好哭穷,都喜欢把不如意的东西一气儿说给小孩子听,一直说一直说,这是错的这不对。可这种观念在那里早就已经根深蒂固了,特别难改掉,或者说改不掉。所以……我最不希望小五子回去听那些负能量的东西,让他从现在开始就总记着自己的家境不好,自己以后要活的比别人困难。”

郑斯琦吹风口挪到了乔奉天濡湿的袖口。

其实乔奉天的话并不绝对,人成长的坏境未必百分之百和精神高度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残垣里长出来的花也精致漂亮,且更易存货。郑斯琦觉得乔奉天就是个例。

“就算以后书读的一般也没关系,有开阔的眼界就行,就算不聪明也无所谓,我只希望他以后——”乔奉天这回停顿的时间颇长,“我也希望他以后能像你一样,有风度,有胸怀。”

郑斯琦抬头看着眉心间细细一绺濡湿的头发,末梢缀一滴透亮的小水珠。他突然觉得自一个三十五的中年男人,几乎要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为什么他夸人的时候,那么真诚,那么让人高兴呢。

“我……”郑斯琦看了眼地板,“捧我捧那么高。”

“都是真心话。”

郑斯琦点点头,特别自然地在他头顶上揉了一下。

“这些话,你和你母亲好好说,她未必还会固执己见。”

乔奉天听了笑,“你不了解她所以不知道,她认定的东西,十头牛都难拉回来。她心里最大的障碍只有两个我知道,一我现在没有房子不安定,小五子跟着我他不放心,二是我是同性恋,她最恨这个,她怕小五子跟着我学坏。”

郑斯琦推了下眼镜皱眉,“没房子?”

乔奉天勾去了眉心的水珠,“就四月份转手的,医药费嘛,没办法的事儿。”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乔奉天不愿意卖惨。

郑斯琦继续皱眉,“怎么以前没说?那你现在怎么住?”

“房主不急着提房,说可以让我们接着住,但肯定也不能久住,毕竟户主已经不是我了。房子还在找,因为想把小五子留下所以想找个离学校不那么远的,但利南的房价你知道的,挺难找。”乔奉天低头扯扯衣摆,上下摸了摸,“干了,谢啦。”

“头发再吹一下,站过来点。”

郑斯琦回忆起乔奉天替他吹头发的模样和动作,因为是摘了眼镜透过镜子看,所以隐约而不清晰。他五指穿过发间,一节黑接壤着一节白,指腹似有若无地摩挲过头皮,温柔地向深处探寻梳理。郑斯琦学着那个大概的样子,也把五指穿进乔奉天的发里,柔软的触感像缠在手上的一道薄绢,揉弄地大些力气,都像造次和罪孽。

“租房子你别担心,我留意留意,能帮你找到合适的。”

郑斯琦吹到脸颊的边上的时候,发现对方腮下有一枚以前没见过的豆沙色的印子,“走不走留不留,到底还要看小五子自己的意愿。你的母亲既然怕他跟你学坏,那我还挺乐意当那个辅导他引导他的那个人。不知道我这个重本毕业的大学老师,在你母亲眼里够不够格?”

乔奉天讶异的回头看他,郑斯琦来不及掉转风口,以致暖风朝他拂面而去,额发鬓角飞扬向后,五官一时呈现的尤其清晰明朗。

“乔奉天。”

“恩?”

“我现在特别想抱抱你。”

刚才的讶异还没完全消退,这会儿子又潮落潮起似的涌上了眼里,外加不可抑制的局促。

“……啊?”

郑斯琦关了电吹风。他觉得再千锤百炼的文字也难表达出生活的万分之一,解决问题的门路也绝非只言片语。要经历,要体悟,在切身参与的日子里摸索到一星半点的技巧。乔奉天好像却没什么花招,没什么捷径,乔奉天唯一生活的技巧,大概就是好好生活。

郑斯琦他老人家说到做到,一点儿不含糊。他前倾伸手,环住了乔奉天的肩,两人鬓发在交错时有短暂的摩挲交触,胸膛也霎时缩短到了仅一指的空隙。

乔奉天正深刻地感受到郑斯琦的手掌,此刻覆在自己的后脑勺上,自己的下巴则依势搭在他的肩上,紧贴他柔软有气味的衣料。和那一次,医院里的安抚式拥抱,似乎有同也有不同。不同,这一个拥抱更加温煦和满含情绪,他看不清的模糊却浓郁的情绪;同,都让他安心,安定,只这么靠近了,就舍不得离开一点点。

“鼓励式的。”

外头不再扑簌簌的响不停了,利南这场雨大概是彻底停了。

第77章

去郑斯仪家接郑彧,雨水过境,洗出树上的浓淡不匀,长势没什么章法的新绿。

郑斯仪炖的鸡汤里添了菟丝子,煮了满满一小锅。郑斯仪听有人按铃,抹布揩了揩手,趴门框上冲郑彧喊,“你爸来了,去,给他开门!”

“哎!”郑彧跳下沙发,脚拱进拖鞋里,噼里啪啦地蹦。

郑斯琦左右手各拎了袋十斤的珍珠米,没防着郑彧开门猛扎扎扑过来这么一手,险被撞出去两米开外。

“哎哟。”郑斯琦皱眉笑。

“爸爸!”郑彧手揪着郑斯琦衬衣摆,恨不能立刻抬脚顺着领带上树似的缠上去。

郑斯琦把米往前一递,开玩笑,“呐,去拿给大姑。”

郑斯仪忙不迭从厨房钻出来,“扯淡吧你,小小岁数把胳膊拽脱臼了我看你到时候不得给你急死。”说着走过来看弓腰瞧了瞧米袋,跟着眼一瞪,“嚯!谁让你买这种了?”

“你自己短信里跟我说带珍珠米的。”郑斯琦可冤。

“我是说那种散称珍珠米煮出来不那么硬的,好家伙你给我直接买两袋有机的,二十多块钱一斤呢!”郑斯仪皱眉啧嘴,活像造了多大孽,“贵的心直甩哟!”

郑斯琦换了鞋,特无奈地牵着郑彧往厨房走,“您就权当白拿呗,我又不要你钱。”

“你知道个屁,回头这好米吃惯了,还能吃得下那孬的呀?”郑斯琦拎着米,跟在后头进厨房,“你就该抓紧找个会过日子好好教教你管管你,长那么大个儿什么用啥都不懂。啧,回头把这给爸送去吧……”

“您得了吧又让我跑腿。”郑斯琦回头。

郑斯琦扬眉问,“那你买车不用干嘛使?”

郑斯琦就知道郑斯仪那时候一天天儿催着他买车拿驾照,纯粹就是想多个免费车夫,多个供指使的苦劳力。

郑斯琦从碗橱里取了个小碗和汤勺,揭开了灶上正用余热闷着的汤锅盖子,用汤勺撇去了面儿上的一层清亮浮油,舀了半碗清汤在碗里。

郑斯琦刚端在嘴边吹了两口,镜片上就蒙上了一层奶白色的水汽,等慢慢消退了,见郑彧在他腿边儿灼灼盯着他。郑斯琦没忍住笑,用多吹了两口,弓下腰把碗口对着郑彧嘴边儿,抬手微倾。

“张嘴,小心烫。”

郑彧旋即弯下眼睛,就着郑斯琦的手欢快地嘬。

“哎。”郑斯仪摘一根荷兰豆,回头嘱咐,“少给她喝。”

郑斯琦松开只手推眼镜,“恩?”

郑斯仪压下嗓子,“嗯哼”了一声,抬手遮嘴悄悄且快速道,“菟丝子补肾壮阳的。”

“……”

郑斯琦飞快地收回了郑彧嘴边碗。

来郑斯仪家,一是为了接郑彧,而是为了帮乔奉天问问出租房的事儿。郑斯仪现在和豆豆住的是广视花园的一套二手房。原先几年前房价算得上低廉,郑斯仪为了豆豆上高中提前买的一套市一中的学区小居室。那时候三千一平,现今房价飞升,涨了三倍不止。

于是郑斯琦原前单位分的房子就空着了,一直出租给别人着在。利南市委医院的单位宿舍楼,也算是老城区里的老城建,离利大附小不近不远的距离,胜在地段安静,坐车购物都方便。

“租您房子的什么时候走?”

饭桌上晚饭,郑斯仪往郑彧和郑斯琦碗里各夹了一块儿带鱼,“那至少得合同到期啊,说好了八月份的。怎么,谁要租房啊?”

“您房租收多少?”郑斯琦拿碗去接郑彧低头专注着拨拉给自己的葱丝姜片。

“两千二啊。”郑斯仪咽了口饭,“我原来没跟你说过?”

“就拢共七十平的老房子您租两千二?”

“哎你这小子怎么话里话外听着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呢?噢,我租的价钱高你还不乐意是怎么的?”郑斯仪一个白眼丢过来,“嘁”了一嗓子,“你不想想我那房子里家伙事儿多齐全啊!空调,电热水器,大彩电,宽带,冰箱,全留着给租房的用呢,贵点儿不应该的嘛。”

“能往下压么?”

“压价?你给谁压?”郑斯仪停下筷子问他。

郑斯琦低头夹菜,“就帮一个朋友问的。”

郑斯仪半天没说话,看郑斯琦一根一根往碗里夹着荷兰豆,半晌才冷不丁一乐,“我怎么发现你最近老这么上蹿下跳的,上次让我找老李留个单人病房也是,这回问我租房子也是,哎你不是一向万事不管向来懒得插手别人事儿的么?谁这么老厉害让您老人家这么大岁数还转了性儿了?”

郑斯仪说的一点儿都不假,他与人交际,你来我往,礼尚往来,极少会主动去做本分之外的事情。有些事情做的多了,所谓示好就成了变相讨好,相处间的关系则会有所偏差不够对等,关系也就没法儿简单明朗化了。说他利己主义都无所谓,世情就是如此。

郑斯琦在这方面一直冷静又克制,只有乔奉天是唯独的例外。

“我……我是受人之托,您能别老琢磨那么细么成天?”

“男的女的?”

“您瞧您一提这玩意儿眼睛就跟探照灯似的。”郑斯琦失笑,“男的,货真价实的男的,消停了吧?”

“得。”撇了下嘴,舀了只鸡爪,“真要是你朋友住那就无所谓了,能等到合同到期就成,反正我跟也不差这一千两千的花头,要真心实意帮忙,房租给不给无所谓,让他安心住呗。”

“房租的事儿再说,您同意就行。”

真要不收房租,乔奉天一定住的不能安心。他是一个你投以善意,他就报以百倍的回馈的人。在好的的基础上攀比不服输似的对对方更好,很多时候,在生活里遇到这样的人和事儿,莫不是一种独具特殊幸福感与满足感的轶趣。尝试替他人无偿着想的同时,亦是自身价值一次小而短暂的体现。

乔奉天隔天去办公室找了主治医生,把“回与不回”之间的利弊问得很详尽。

就医生那边的观点来看,回家卧床的确存有诸多隐藏的细小问题与风险,但放在不同病患的不同生活背景下去看,有时候未必不是一条择优项——乔梁在利南没有医保社保,长期住院确实是个无底洞。

“我最担心他的牵引。”

医疗器械打穿到骨肉里,促进骨折折端复位愈合。因为长久不能挪动,创面的清洁,防止肌肉萎缩的按摩活动,都要小心谨慎的照顾到。

“从前几天拍的片子来看,骨折端愈合的还是可以的,你想,在家的确不比医院来的那么方便,但时刻注意着,及时反馈。”医生拿笔戳了戳桌案,“应该说问题不大。”

乔奉天笑了一下,尽量迂回地提,“我就总、总怕那个万一。”

医生笑得尤其通达,他站起身轻拍了拍乔奉天的左肩,“万事都有万一,人在医院照样有万一的小伙子。我作为一个医生不该和你说这么多,但讲真的,总万一总万一,人就徘徊不前了,对不对?”

乔奉天双手摆在桌案上紧紧交握,拇指指腹在食指指端色沉的陈伤点触摩挲。末了松了力气,点头冲医生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谢谢您。”

黄昏的时候回病房,乔梁正半仰在一颗硕大的靠枕上,沉沉注视着窗外。窗外是棵槐树,是一向生长的高大的乔木,团团如盖。雨水拂尘,这会儿绿则更绿,摇曳摆动之下,几乎能在玻璃上留下一迹青绿的印子。

靠枕是拿林双玉去市场称的新棉制的,不过她这几年老花严重,视力大不如从前,针线活计不上手,所以一阵一阵缝上的任务,都是乔奉天自己来的。

乔奉天走过去弓了弓腰,把乔梁身上颇松垮地里衣往上肩膀上提了提。乔梁原先就不胖,人高,自然比乔奉天显得结实些。如今瘦的显棱峭,好些衣服穿不了了。

现在认人方面基本无碍,但又不如原先那么自然下意识,往往得盯着来人看一会儿,才能堪堪反应过来对方是个谁。乔奉天摸了摸他下巴上顶出来的一丛胡茬子。

“累不累?要不要躺?要不要喝水?”

乔梁盯着他的眉心,看了一会儿才笑着摇了摇头。

“说话,说累还是不累。”乔奉天不满他仅摇头,轻声提醒。

是锻炼不是强求,乔奉天总希望他能尽可量得多说些什么,难听也好,不那么顺畅流利也行,总不能一直这么停着歇着不做努力,多说一个字都是进步,多听一句话乔奉天都觉得知足,都觉得好。

乔梁咽了咽,张了张嘴,“……不累。”喑喑哑哑,像绒絮哽在喉头。

乔奉天笑着朝他比了下拇指,顿了顿又问,“给你刮下胡子剪下头发好不好?”

乔梁继续张嘴,艰涩地抬了抬左手,僵挺的五指抵了抵下巴,像是想自己感受感受胡茬生长的茂密程度,“……好。”

乔奉天早几天就带来了一套卷在包里的理发剪,和一把小小的黑色电推剪,纳在病床柜的抽屉里。他去开水间打了一小盆热水,把床继续摇高些,绞了一条浸湿的干净方巾敷在乔梁的下巴上。乔梁根须粗硬,乔奉天给他买过两三只电动剃须刀,都嫌剃不净,到了还得使老实刀片儿一刀刀刮。乔奉天原前就总笑他——穷命。

“烫不烫?”乔奉天折高袖口,给乔梁身上披了条尼龙的围布。

乔梁嘴巴捂着毛巾不便开口,先摇了摇头,随后又像是想起了乔奉天的嘱咐,在毛巾底下张口,闷声闷气来了句含混不清的“不烫。”

乔奉天听了想乐,手举着电推剪抵上了乔梁的后脑勺上,茂密生长的黑发。

“小时候阿爸特抠,都让你给我剪刘海儿,就在院子里,你还记的得不?”

电推顺势上移,垦出一道齐整的纹路,像收割机缓缓驶过麦田土地,撇下丰收的遗迹。只可惜现在郎溪种田的人原来越少,深秋时令满目的湛黄,能看到的逐年愈少。

乔梁没吱声,显然让他此刻去回想,他是记不得的。

“你手笨也就算了,还着急忙慌着等着出门找你那个小哥们儿去鹿耳下面的沟沟里摸泥鳅挖螺。”乔奉天自顾自说给乔梁听,吹了吹他脖子上落下的碎发,“您老人家一剪刀咔嚓下去,剪的比马桶盖还丑,给我气的呀。”

小时候的乔奉天,生的像女孩儿,那时候林双玉也不知出于个什么心态,乐意似的把他当女孩养儿。鬓发像姑娘似的留成淡色的垂垂两绺,额发也长,常遮眉遮眼。衣服款式也是男女不拘,乔梁穿旧的他穿,隔壁哪家姑娘淘汰了的不时新的,他也能拿来穿。

那时候的郎溪人不常去镇上剃头,嫌麻烦,有专剃头的生意人挑着担子一月一次从村里过,给要剃发刮脸的人家挨个儿服务。担子一头盛着滚烫的热水,也就应了惯常说的那句俗语,剃头挑子一头热。

可林双玉既舍不得那一块两块的剃头钱,也看不上这些走街串巷靠吆喝的行当。她任乔奉天头发长成海藻似的一团,再丢给乔梁去剪。彼时乔梁正是泼皮,既打心眼儿里喜欢他这个小小一只的弟弟,又总存了些坏心眼儿。往往不是剪的过短,就是剪的过斜,又是干脆就是半拉狗啃。

乔奉天就总记得他手捉着那几绺从额上掉下来的头发,被乔梁乐不可支地推倒林双玉眼跟前儿。记忆里的她,大刀阔斧地把一丛碧绿的马兰头“刺啦”一声利索地柴锅,在围裙上细致地擦干净双手,先是垂眸惊异,再是忍不住地温柔笑开,“我们奉天这发行样式时新啊。”

脑子里的东西是可以经年不改的,但现实截然不同;往往是在一次抬头与低头之间,物是人非。

凡是要是能像头发也好,剃掉了就是剃掉了,留不下印记,就算不小心落下了伤痕,日积月累,也会痊愈。迎风吹一吹,随手拨一拨,头发永远都会继续漫无目的,单纯用力地肆意抽长,妥协与和解,不在细微末节处与过往纠缠。

头发仅是人的一部分,人自然是累的那一个。

“当时我在职高学妆发,你瞒着阿妈偷偷去看我的时候,还让我给你剪一个你记得么?”乔奉天细致的用电推剪的犄角处,扫着乔梁的鬓角,“我手艺不到家,给你脑袋后头推了个自己设计的倒三角,丑的不行不说,还凹进去一块儿,你回家就给阿妈发现了,你记得么?”

乔梁依旧没说话,顿了半晌点了点头,表示有印象。

“阿妈当时说我是下九流,你不乐意,说我是能在别人头上动土的手艺人,你记得么?你还跟我说,以后咱们家理发都不用花钱了特赚,你记得么?”

漆黑的头发茬落满了尼龙围布,有的不甘这么零落,沾在了乔梁的眼皮上,鼻梁上。

乔奉天不自觉的手抖,心酸,抿嘴。

“哥,特对不起,我没法儿回郎溪照顾你,特不负责任的把你交给阿妈照顾,真的,特对不起……”乔奉天一根一根,拈他鼻梁上的发茬,“但我真的不是不要家,不是不要你和阿妈阿爸,真的。”

“我是没办法,我过不去这个坎儿。”

“我在那儿一天都不能舒坦,我一刻都活的不畅快。”

“……你不能怪我,行不行?”

眼泪水“啪嗒”掉手背上的时候,乔奉天不可置信,这泪里抱怨的成分有多少,矫情的成分有多少,当下的应激成分有多少,说不清。唯独这意味不明的东西偏还来时汹汹,揩净了又是一滴,抹去了又是一颗。像落雨的前奏,一滴一串,皆有丰沛的预示。

乔梁看乔奉天眼圈红的一塌糊涂,急忙用能活动的右手去扯嘴上的毛巾。他握住乔奉天袖口处的那一节细瘦的手腕,既是想揉抚,又是想拥抱。他言语先于动作一步,沉沉又断续。

“……奉天,别哭啊。”

接郑彧回家的车上,郑斯琦单纯想告诉乔奉天关于租房的消息,单纯想让他安下心来,不必再担心住处的事儿。可等候音听了良久,一接起来,就是对方努力克制着的浓重鼻音。待的地方也是安静空旷,像洗浴间,四周正有轻微的回响。

“恩,郑老师。”

郑斯琦几乎是下意识地皱眉,绷起了心弦,关切担忧也几乎是在一刻之间充盈满溢。

“怎么了奉天?”

“没怎么啊。”乔奉天低低擤了一声,话里带上点儿笑意,示意自己没事儿,“真没怎么,什么事儿都没有。”

“那你为什么哭了?”

“我没在——”

“我是说你刚才。”郑斯琦打断他,在路口虚线处调转了车头,“在医院吧,我去找你。”

晚霞是光与色的邂逅,映在车水马龙的城市间;又因颜色太过美妙,绚烂的足够成为太多冲动的理由。像是什么样的举动与决定,此刻都值得被理解,都值得被原谅。

第78章

郑斯琦电话挂的又快又利落,来不及乔奉天说句“别”。思忖对方在开车,又不敢再打回电话分心打扰。

乔奉天低头在洗手池里反复地拿凉水泼着脸,一脸水渍地抬头看朦胧打锈的镜子,里头的自己,眼角鼻翼还是淡淡染红,鼻尖一点正微微发亮。太久没哭了,有别后经年一朝偶遇的意思,情绪一下子释放的太澎湃不止,哭的一哽一哽,在厕所里平复了十多分钟才得以收势。

其实也有点儿为哭而哭的意思,因为冷静下来回头再想,这些说都说不清楚的东西,着实没什么值得太过心伤的。哭自然可以是一种态度,但绝非解决的方式,像潮起潮落一般看待最好,当成救赎才是最最愚笨——道理这些,总可以这么给自己说一大堆。

乔奉天伸手抹开一道朦胧,带着眉目的半张脸得以清晰呈现在镜子里。顶一顶濡湿的睫毛,拨了拨耷在眉上的刘海,练习着表情管理似的稍稍笑了一下,努力着真心实意,不作伪的那种。

郑斯琦没上住院部来找,而是给乔奉天去了条短信。

“走得开么?”

乔奉天低头回消息,“恩,阿妈和小五子在。”

“那下来吧,住院部大门有棵法国梧桐,我等你。”

乔奉天把“我等你”反反复复看了好些遍,快看出了印子。下楼的时候,心绪莫名地浮摆飘忽,又像有所初始与终点似的,想朝着既定地方向奔跑过去。晚霞未消,酿成了更浓郁发亮的色泽,沉淀在含糊不明晰的天际线处,像干涸在画布一角未晕染开的赤红的颜料,手指无意一抹,就是一条艳丽的流云。

隔着一条窄窄的马路,乔奉天看傍晚的赤红色被随风吹拂,漫无目的地缀上了车的尾灯,缀上了梧桐清鲜的宽叶,缀上了郑斯琦的领口,缀上了他明净的眼镜片。

郑斯琦正立在车旁,没等乔奉天喊出声来,他倒像是感应到了似的率先回了头。

一记鸣笛,乔奉天在路牙那头顿下脚步,任眼前的绿的士快速开远。他预备着提高分贝的一句“郑斯琦”哽在嘴里,单只吐了个尾音上扬的“郑”字。郑斯琦隔着十多米的间隙朝他微笑,抬手招了招。市声人群,晚霞梧桐。生活之下,各式的因素偶遇糅合,往往比所谓艺术,还要给人更多罗曼蒂克式的柔软遐想。

“抬下头。”郑斯琦拨他的额发,低头端详对方的脸,“真哭了?眼睛都是红的。”

乔奉天特不好意思地偏了下脸,摸下鼻尖,“……我这就一时兴起,什么事儿都没有。”

郑斯琦抬手往他眼下触,“不是被骂被欺负了吧?”

“这个真——没有。”乔奉天合了下眼,说着一乐,眼下的那条卧蚕就饱满地鼓了出来,“我就是……”

哭的理由太情绪化,一时做不出恰当的解释。

“不想说就不说。”

郑斯琦挪开手,指端粘着被乔奉天不小心哭下来的睫毛,弯弯翘翘的乌亮一根。

“走,带你去逛附近的晚市。”边说边抬手敲敲车窗,“心情不好的话,就是应该去聊天逛街吃东西,对吧?”

郑彧从车里摇开车窗,露出半截攀在门上的身子,冲乔奉天直乐。

利南市委医院往南一站,是利南最近渐有名气的丹霞步行街。原前是位晚清李姓名臣的故居后街,黑瓦白墙,狭长窄小,街巷稀散零碎,通行不很方便。年前市政才重新规划了道路走势和巷内的铺面布局,拓宽了横距,商业街的模样也初具雏形,排挡小食,衣鞋酒吧,也算一应俱全。

以前郑斯仪在附近的卫生学校念书,郑斯琦把这条丹霞路摸得特熟特溜,什么犄角旮旯地儿都一清二楚。再往后来的愈来愈少,偶尔开车路过,回回遥遥看,都是和回忆里不同的崭新模样。

乔奉天被郑彧紧紧牵着手,一人手里一颗郑斯琦给的青梅。乒乓球似的饱满一颗装在四方的袋里,郑斯琦给的时候说,不甜,酸的,标准地哄小孩儿的手段。包装袋的棱角稍硬,抵在掌心微痒微痛,乔奉天一边把包装大捏的“滋滋”响,一边把它在掌心握紧。

“原先这里是利南的丹霞大浴场。”郑斯琦指了指左手边的一家甜腻飘香的豆花店,“刚上大学那年就给拆了。”

正是休闲的时候,街上结伴的行人不少,熙熙攘攘拥在路上,防着撞上或踩了脚跟,总要步伐缓缓,要么几步一停。

“留到现在也没人来了吧。”乔奉天把郑彧往身下扯,“早都没人去大浴场了。”

“现在在家里洗澡都是习惯和任务。”郑斯琦转头看乔奉天的侧脸,“那时候结伴儿去大浴场洗澡,都是有使命的。”

乔奉天不懂,“使命?”

“恩,哥们几个儿得趁机比比谁家小辣椒长的好,还要排出冠亚季军来。”

乔奉天听了一愣,反应了一会儿忙低头去瞧郑彧的反应,见小丫头脑袋滴溜溜直转依旧盯着四下的琳琅小食,才无可奈何地不住乐,“哎你闺女还在呢。”

郑斯琦不以为意跟着笑,“没关系,她听不懂。”

“迟早有天得懂心能不那么大么?”乔奉天顿了一下,看着郑斯琦的眉,“所以,您战绩如何?”

“开玩笑。”郑斯琦自得似的挑眉,“看身高你也该猜出来我得是折桂的那一个吧?回回甩几条街啊。”

“那可真厉害死了。”乔奉天还是笑得忍不住。

“那必须。”

过去的事儿,郑斯琦鲜少再提。可总和乔奉天在一起的时候被主动拿出来当成谈资,也不觉得超过或不妥。好像在有的人面前袒露,就如同初夏愈热的气候里坦然脱去了件夹克似的自在轻松,对方总会细心的替你把衣服一丝不苟折叠放好,却从不对你的身材指指点点。

再者,郑斯琦乐意见乔奉天笑;又或者再多些主观的情绪因素,他乐意见乔奉天因为自己而笑。

走到丹霞巷深处,人群更是稠密。边上有家套圈儿的小铺面,几平见方的流动摊位上,摆了一水儿公仔娃娃,郑彧见了想要,紧牵着乔奉天的手扯过去。乔奉天见她兴起想玩儿,便给老板交了钱,拿来了十只竹编的圆圈儿。又瞧她个儿矮,眉眼刚超过台面儿高,便抬手把她原地拔起,揽住绵绵的腰。

“喜欢哪个就丢,看准了一扔就行。”

郑彧鼓着脸笃定点头,“恩!”

郑彧抬手哗哗哗,十个圆圈儿丢了个精光全没套着,气得自己个儿大腿直拍。郑斯琦和乔奉天在后头看得乐得不行,两人又各自找老板交了钱,一人拿了十个圆圈儿回来往郑彧左右胳膊上一套。

“最后二十个啦。”郑斯琦往她鼻尖上一点,“看准了投。”

“恩!看准了投!”郑彧蓄势待发。

接过哗哗哗又是十五个脱手,嘴里“哎哟”“哎哟”絮絮不休,依旧连根毛都每套着。老板了出了一脸的褶儿,怕心说而今儿生意好做。

“完了我闺女是不是傻啊。”郑斯琦在一看得旁直皱眉。

“傻不至于,顶多是小脑不怎么发达。”乔奉天去拿郑彧手里剩下的零丁五个,“我替你试试。”

乔奉天站定在白线之外,举起了其中一只,比了比左眼,对了对了前后左右的距离偏差。郑斯琦看他向后拨高头发,微微弓了点身,向后前倾。乔奉天右手举高,超过肩线时轻巧地将手里的竹圈儿由上至下地向前一丢。见那只圈儿打着转儿的抛物线下落,虚虚扣在了只仓鼠布偶绒绒额右耳上。

“哇!”郑彧最先欢呼出声,“啪啪”拍着手掌,“中了中了!小乔叔叔超级棒!”

郑斯琦眨了下眼,跟着笑起来拍掌,“可以啊。”

乔奉天没说话,一鼓作气又连丢了四个,三脱二中,又赢回来一只陶瓷的奶茶色独角兽钥匙扣。三十块钱换回来这么两个玩意儿,按理说是血亏不赚。得亏郑彧心眼儿碗大,还觉着占了人多大便宜似的了乐成了朵花儿,抱着仓鼠布偶一劲儿兴奋地揉。

“呐,这个给你。”乔奉天把钥匙扣丢给郑斯琦。

郑斯琦稳稳接在掌心,“给我?”

“就当……还你上次给我的那个风车?”

郑斯琦把钥匙扣套上食指,低头看独角兽身上并不算精致的彩绘的斑纹,用指腹摩挲它坚硬的犄角,“那风车还在?”

“在啊,又没坏。”

乔奉天想说,你给的那些东西,其实都好好地被我留着在。连那束早谢了的红掌,都没丢。

郑彧一迳顾着高兴,仗着地精似的个头小,率先抱着玩偶钻出了四周围上的一圈人群;郑斯琦看了连忙跟着追上,可往外前了两步又停下了,回头看被隔在几个攒动着的行人之外的乔奉天。摩肩接踵,乔奉天显得特别精小,恍惚就像是灯火间惊鸿似的一刹而过,转眼便能消弭无踪一般。

乔奉天预备着伸手拨开人群,手腕刚抬,就被人抓住了。

乔奉天一愣,跟着看那只手,微松开握紧的力度依势向上滑,指端没进了自己的指缝见,交叠在了一起。乔奉天来不及思考该或不该,妥或不妥,下意识地依赖依靠,紧紧反扣住了对方温热的拇指;真的怕丢似的,另一只手也伸过去,扯住了对方洁净的衣袖。

乔奉天是被郑斯琦带出来的。

郑斯琦没及时松开手,反倒再正常不过地看着他笑,“真丢了就麻烦了。”

第79章

街角一处,人往人来,在逐串点着的昏黄的路灯下。灯牌的霓虹斑斓,氤开斑驳的圈和点,晚风燠热。

三个人在一家蒸点铺子前的露天桌椅上落座,各要了一碗咸粥,又点了两笼蟹粉。

乔奉天总忍不住在桌子底下攥一攥被郑斯琦牵过的那只手。遗留下的触觉像洗后沾染在手心手背的透明水渍,存在的尤其鲜明,但慢慢也会消弭挥发。和偶然触在一起的那种感觉完全不同,郑斯琦手掌的温度,肤质,骨骼,力度,他这次感受的极其完整。

两手摊开比在一起,好像被牵过的那只,掌心都要更显得红些。

两手交握在一起搓了搓,乔奉天抬头发现郑斯琦在一直盯着他不间断的小动作,似笑非笑,于是一时不好意思,此地无银地飞快弹开视线,低头猛搅着粥碗里的那盏瓷勺。

“略——”郑彧端碗咽了一口粥,吐了吐舌头。

“怎么了?”郑斯琦见了伸手扶碗,“烫着了?”

“是咸哒。”

“不然呢,鱼片粥做成甜的像话么?”郑斯琦笑,捏她光滑圆润的下巴,“味道不喜欢就去换一碗甜的吧,桂花红糖的行不行,恩?”

郑彧猛点头,名儿带花的玩意儿她都喜欢。

“呐。”郑斯琦从钱包里抽了张二十的递给她,指指里头的柜台,“和那个戴黄帽子的姐姐说你要加一碗桂花红糖粥,不许带着你的仓鼠,快去快回,走吧!”

“恩!”

郑彧鱼儿似的出溜下藤椅,扯了扯翘了边儿的小裙子,拿着钱噼里啪啦地朝里跑。乔奉天不放心,撂下瓷勺站起身预备要跟上去,“我去拿吧,要不端过来容易被烫着她那么小。”

“哎。”郑斯琦伸手拉住他,“没事儿的,让她自己去吧。”

这次被捉住的是手腕儿,不是手掌。

乔奉天没再多说,转头看郑彧已经跑到了柜台,正垫高脚跟和弓下腰的收银员说这话,才背过手扯了扯推远的藤椅,重新坐下。

“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乔奉天舀了一勺粥抵在嘴边,漫不经心地吹了吹。

“有。”郑斯琦点头。

“那现在说呗。”乔奉天把瓷勺撂下,拨了拨头发。

“你哥哥那边儿,准备什么时候回?”

乔奉天停顿了一会儿思量,摸了摸耳垂,耳洞里有一处小小的增生,“打算是这个月月底的周末,中间要再去拍点儿片子,再安排专家诊一下,周末还要和阿妈先回家拾掇打点一下,再回来办出院手续。”

“我送你们回,周末。”

“啊?”乔奉天先一愣,随后笑着摇摇头,“哎不用,真的,去长途汽车站坐车就行,特别方便其实,也没什么要帮忙的地方真的。”

“我的意思是,我去试试帮你把小五子留下来,留在利南,好么?”

郑彧颤颤巍巍注意着脚下的步子,专注盯着手里摇摇摆摆的一碗糖粥。豆沙红的粥面上铺了一层湛黄的干桂花,碾碎的流金似的。郑彧离得越近,拂来的那股金桂的芬香微甜就越明晰。

郑斯琦话也没说满,也并不笃定,也只说“试试”。怎么试,和谁试,打算怎么说,怎么做?乔奉天全没问。他既怕有所希望之后到底还是失望,还是他一个人继续待在这个城市里。可话既是从郑斯琦嘴里说的,他就无端端觉得可依,可信。

突然万分希冀自己能永远待着这样一个,与之不远也不近的位置上,看他像伫立着的一棵团团如盖的绿树,总能荫蔽到如此渺小的自己。

出发前一天,乔奉天把乔梁暂时托付给了杜冬李荔。

他其实很不安,担心林双玉会说些什么不该说的难听话,让郑斯琦难堪。虽然提前给林双玉说了,他还是怕。自己被说成什么妖魔鬼怪都无所谓,给别人惹麻烦就不行,何况还是郑斯琦。

郑斯琦难得不是衬衣。一件棉T一条休闲裤,把车停在了小区门口。

林双玉跟在乔奉天后头,见面前的男人高且挺拔,仪表堂堂,面上一时挂了讶异。乔奉天发觉林双玉正拿手轻扯他的袖子,抬下巴朝前小幅度地比了比,才看了一眼郑斯琦道,“这是小五子同班同桌的爸爸,我一个朋友。”

郑斯琦朝林双玉礼貌地微笑,“阿姨您好,我叫郑斯琦。”

上一次远远见过,见她雷厉风行给了乔奉天狠狠一巴掌。如今这么离得近去看,倒真的能看出她眉目间的强硬倔强,身板绷的直直挺挺。五官和乔奉天是像的,可乔奉天的却又比他柔和许多,年轻时应该看着更分明些,如今正随皮肉松懈和缓下去。

郑寒翁这辈再往上数的长者里,郑斯琦见过气质与面前人相近的几位。都是从战乱年代摸爬滚打熬过来的垂垂老人,苦难楔在脸上,总不住蒙着黯淡的天色,眉目却始终灼灼有光彩,不屈不挠似的,像正和什么摸不着的东西较着劲儿。笑起来也未必像欢愉,往往更像释然。

“郑斯琦。”林双玉跟着念了一遍,和郑斯琦标准的普通话比,带鹿耳地方音的普通话要显得蹩脚不少。

“对,斯文的斯,王字旁加一个奇异的奇。”

“斯文,是,是斯文。”林双玉扬了下嘴巴,法令纹深下去,“给你添麻烦了,你看奉天先头也不跟说,要先说了,怎么也不能麻烦你跟着我们跑一趟啊。”

“阿姨没事儿的,我回头去趟月潭寺,送你们算顺路。”

乔奉天听完瞧他,郑斯琦给他使了个小小的眼色——蒙人的。

“哟,那、那你这穿少了吧。”林双玉看他袖口外的一截修长精瘦的胳膊,“郎溪是山洼子里的,不比城市里头,怕你穿这个要冷哟。是吧奉天啊?”

林双玉话里,并未显露出半分的排斥与敌意,甚至有似有若无的仰视与赞许。乔奉天心思才定,才想起来,撇开其他纷繁的因素不看,像郑斯琦这样看上去就优秀非常的人,又有谁初见就会不喜欢?一辈子待在小地方,面朝黄土的人,是觉得他们难以触及,且能莹莹发光的。

乔奉天顶了下鼻尖,接过林双玉手里灰扑扑的提包,“他火气旺,您就别操心了。”

“嘿哟你这话说的。”林双玉拿指头点点他。

郑斯琦一点儿不介意地笑,“我带着外套呢您放心,来,上车吧。”

郑斯琦走的是鹿耳高速,一路向南驶去。逐渐远离市中开往市郊,能目视到的林立高楼也在逐渐变少,视野也蓦然开阔,多了不少将谢的油菜花的成片金黄。

乔奉天坐在副驾驶上,话不多,怕不小心说了些什么不必要的,让林双玉了听了不高兴。林双玉也难得局促着,一时不知该和郑斯琦这种尖子上的人聊什么好,怕人觉得零碎无味,怕漏了自己单薄的底儿。反倒是郑斯琦一直在问,问林双玉郎溪的人情风土,问郎溪人可有什么隐秘的民俗,问山野地头间油菜花的花期短长,或再问鹿耳一名的来由。

你来我往,问一句答一些。郑斯琦既让林双玉能自在开口,又能有东西可说。林双玉絮絮把知道的统统告诉他,有的地方说的模糊不清,还会停下来再作更详尽些的解释。郑斯琦一边把稳方向,把车开得稳稳,一边认真地听,回应以简省清明的句子。

乔奉天靠在椅背上看着他,看他侧脸,看他嘴边内敛的笑意。

他心里像正慢慢炖煮着一盅回甘的山泉水,刚从鹿耳上的清溪里掬下来的一捧。这盅上浮着层朦胧的湿润水汽,掩住了面上一颗颗涌上再破碎掉的气泡。煮沸要等,要一直闲坐着慢慢等,可乔奉天一点儿都不觉得这时光寡淡索然,且满含琐细的希冀与兴味。

郑斯琦察觉了他的目光,转过头来看他,轻声问他,“怎么了?”

乔奉天摇摇头。

“晕车么,开窗吧要不?”

“晕倒不晕。”乔奉天笑了一下,“开一点儿也行。”

郑斯琦把车窗把两侧的车窗启开一条不宽的缝隙,驶下高速,风吹进得没那么汹涌,吹高乔奉天的额发。他看向窗外,看路边刚下进地里的第一季青葱色的稻苗。稀释开的淡烟色的天际处,已隐隐能看清矮山的连绵三迭的起伏行迹。牛哞声也有,缥缈传来,看过去是一点墨迹似的黑色在旷野深处。

这么坐在他身边,这么一路开下去,心里安定的就像一镜湖。

第80章

乔奉天将下车门,就觉得郎溪清冷,风是湿凉湿凉的,转眼就能凝成一气,滴落成雨似的。天色瓦蓝,脚下的地也湿润酥软,绵绵地挂着脚底,混着草屑枯枝一步一抬,并不像城里水泥铺成的那般坚实平整,可以无牵无挂地向前走得飞快。

小地方的太多东西,都映射出狭小的格局来,到处都牵牵绊绊的。

“穿外套。”乔奉天叩了叩驾驶室的车窗提醒,去帮林双玉开后座的车门,“有点凉。”

郑斯琦熄火拉手刹,推了下眼,“没带。”

“真没带?真当你十七八呢?”乔奉天微不可查的皱了下眉,扶林双玉的时候抬手遮了把她正上方的车顶,“怪我,昨天忘跟你说了,回头拿件我的穿吧。”

郑斯琦走在乔奉天身后,与林双玉并肩。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仿佛觉得乔奉天的背影,又更绷直了许多,似乎坚持的有些超过了,反显出窘迫来。

郑斯琦环顾郎溪四下,平和静谧,安然无虞的样子。

乔思山迎在了家门口,乔奉天远远看他弓腰扶门,一身显旧的藏蓝色哔叽的工服,脸颊比过年回来的那次,削瘦下去更多,整张脸如同一只黧黑的“申”字,顶上覆着一层灰苍苍的发。乔奉天心里不可遏制的一酸,刹那间都不愿往前走。

丧门星回来了,又带回来了一身的丧门事儿。

郑斯琦上前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微微施力,就像正把他向前推。乔奉天依势继续往前迈着犹犹豫豫地步子,停在了乔思山的面前。

“阿爸。”

乔思山一束枯枝似的眉尾下撇,松弛皮肉里裹着的那双眼,温温柔柔在乔奉天脸上来回地瞅。乔梁的事儿,过了这么多时日他不可能不知道,可没办法。他一切的心焦枯等也只能拘在这一尺的房里院里。早些年就提着的一口气儿就懈去了一多半儿,身体已是一台吱呀作响缺钉少铆的打锈了的机子,停与不停预测不来,什么都力不从心。

乔思山抬手向前伸,乔奉天连忙把手掌递进他硬硬的手心里。

“累不累啊,奉天啊,辛不辛苦啊?”乔思山声音抖的不成样子,下巴上的胡茬子也在一个劲儿的颤。

别人家的父亲,这么个念头,乔奉天从来也没有过。乔思山威风凛凛的神气样子,他自小就没瞧过,他温吞拖沓,身体好的时候背也微佝;课本中散文里,那些被形容成宽阔平坦乃至像天地般广袤的背影,他也从来没切身地有所体味。

但这不妨碍乔奉天从前把他当成依靠,眼见他匆匆老去甚至即将凋敝,乔奉天不心慌不焦急是假。可这些东西都没办法,有长久意义的词是无法仅凭一人去见证的,譬如天长地久,沧海桑田。

“没,不辛苦。”乔奉天用力攥了攥他粗糙蜡黄的四指,努力摆出轻松的样子。

乔思山半天不说话,嘴角拉低又抬高,抬高又落下,喉结正在扣着塑料扣的衣领下上下升降,眼角涌上的红也在沉默里一迳和缓下去。

林双玉在院门口逗留,弓腰揪去植着杂草的土坛子里丛生的播娘蒿,摆着了墙上倚着的两只爬犁,掸破了挂上檐壁的一张莹白的蛛网。她扯扯衣下摆,紧了紧手里的提包带子。

“都进屋说。”她转头瞧了一眼沉默的郑斯琦,“来客人呢,像什么样子。”

乔梁的事儿,彼此心照不宣,谁也不明着提。

林双玉张罗着在灶上坐着开说,又去掏橱子里放的一罐郎溪的新茶。乔思山局促地引郑斯琦进屋落座,刚点着堂屋里的灯,还没等郑斯琦自我介绍出个子丑寅卯,就见他被乔奉天一路扯上了二楼添衣服。

乔奉天的屋子在二楼的东头,不大的一间常能临阳,对面儿就是乔梁的屋。

郑斯琦第一次进,所感知到的东西万分奇妙而无法明说。床是高且绷着棕丝的那种,两头皆装了封闭式的老式床头,淡淡褐黄,看着像是榆木。床上的被褥一水儿素色,长久没人睡过,看着冰凉塌遍,却依旧平整干净。拐角是一只四层的三角柜,零散物件齐齐整整地摆着,相框,水杯,藤框,美人镜,意外还有三只沙包一盒套娃,外加一顶斑斓的鸡毛键。

脚柜顶上是一只着花瓶。里头原先一定有花,该是一株扫帚梅,还是一捧地里的雏菊呢。

这奇妙一定要去形容,也未必晦涩。乔奉天该是在这个狭窄的房间里慢慢长大,所以这里一定储藏了他最多的思虑。铁四局的那个房子都不行,唯独他生活过的这里,陪伴他情感最丰沛的童年与青春。进了房门,就像一迳入了乔奉天,有细雨风月,有天马行空,经年未改的回忆。

郑斯琦庆幸自己学文,可以把这样的意绪描摹的真切。

“你先坐,我给你找找能穿的。”

乔奉天伸手拨开窗帘,放阳光进屋。他转身去启手边放着一台樟木的四方柜子,柜中箍了一枚开,金属的扣锁,掀开柜盖,“吱呀”一声响。

“我的衣服肯定都小……”乔奉天不穿的衣服,一件一件都仔细叠好在柜子里摆好,“也不想想山里什么天气,一会儿一变的,真当你是十七八能受冻呢。”

郑斯琦坐上床,手撑在腿边,忍不住笑着听乔奉天背着身子,半个人埋进深深柜里边翻找边絮叨。

“感冒了就是我的锅,就得赖我。”抖了抖手里的一件羊绒衫,皱眉嫌小,“再传染给枣儿才麻烦呢。”

郑斯琦顶眼镜,眉眼间的笑意愈浓。

好容易搜出件黑色的连帽开衫,乔奉天一回头,就见郑斯琦望着他,嘴角明显地扬起。

“笑什么?”

“没有,没笑什么。”

乔奉天将信将疑地瞧了他一眼,抻了抻衣帽,把衣服递上去,“这个是以前的,我记得是买大了,你穿上试试先凑合着别冻着,恩?”

“样式太……显我小。”郑斯琦说的迂回。

“我就爱买童装。”

郑斯琦没辙地接过来上身,胳膊顺利穿过了袖管儿,衣摆衣长虽都勉强合适,可胸围和肩宽却差了不知一星半点儿。勒的郑斯琦锁骨到胸膛紧紧,留不出供伸张活动的余裕空隙。乔奉天原前都没发现,郑斯琦的肩与胸膛,有这么宽阔。

“一点儿都不能穿么?”乔奉天上前伸手帮他往上提了提。

“真不行。”郑斯琦皱了下眉,偏了偏脖子,“咱俩骨架子差着呢,硬塞肯定不行。”

“那你赶紧脱了吧,别再给挣坏了。”

郑斯琦乐他计较着小小一件衣服,“柜子里放挺久了吧?还是挺重的。”

乔奉天帮他往下扯袖管,疑惑地问,“什么挺重?”

“你的味道。”

乔奉天倏而一怔,手一下子停滞在了半空中,都没留意去抓那件脱下来的黑色开衫,任他一下子哗啦啦地堆叠在脚面上。

第81章

郑斯琦没有额外的意思,直到话出口了,才觉得太戏谑,意思表达的露骨,不够妥当。

两人气氛一是微妙,乔奉天弓腰去拾地上的衣服。

“我是说——”郑斯琦犹豫了一下,打算补充解释。

“我去给你找件我哥的衣服,他高,应该行,你不介意吧?”乔奉天打断他。

郑斯琦于是不响,过会儿摇摇头,“没关系,都可以。”

乔奉天这才飞快地转身厨房门,步发迫促紊乱,躲避不及似的蹿走了。门被他一下大力推得吱呀一响,拍上了墙面又迅速弹大半角度了回来。

郑斯琦留在原地忍不住笑——是吓到了吧。

乔奉天的房间,有一种介乎中性或者说偏女性的气质,这不是一种贬义。郑斯琦不自觉地往三角柜边上走,去看上面摆满的琳琅玩意儿。触手的木制隔断光滑平整,刷的是松绿的底漆,现差不多褪干净了。鸡毛毽的毛羽斑斓但稀疏,铜板下垫着的橡皮圈也磨得没了一点儿纹路;藤筐里原来是大小不一的碎石子儿,多数颜色漂亮,有的乳浆似的白里带血红,有的则黑曜石似的通身墨黑,像是溪水里一颗一颗拾来的。

中间摆着的那个相框里,嵌的是一张乔奉天的旧照。

郑斯琦只低头去看,不拿起。乔奉天大概十一二的样子,袖子过长埋了双手,提着只黑身白眉狗的圆润前爪。人矮矮瘦瘦,像一株将植进地里的白杨苗儿。相片也过了曝,鼻梁以下的位置白花花一片,只有嘴角勾起的笑纹的浅淡轮廓。眉与眼却和现在一样浓烈,眼瞳漆黑沉顿看不清眼白,眉宇间是少年在镜头前才有的羞怯局促。

郑斯琦又是个没忍住,拿手机出来对着“咔嚓”了一张。

乔奉天拿着件短打的牛仔外套,正见郑斯琦盯着照片不放,轻声“我靠”了一句,三步并两步上前,“啪”地把相框推倒一扣,“别看!”

“哎。”郑斯琦站直,“给我吓一跳。”

“你你你你你你别看!”乔奉天瞪他,活像被家长偷看了日记本儿。

“我我我我我我已经看完了,对不起。”话里话外笑意不止,半点儿没有道歉的意思。

乔奉天张了张嘴,“你——”

“特别可爱。”

角窗外的射进的一绺阳光,在乔奉天的瞳里飞快地闪了一下。

再往后,郑斯琦也时常反省自己时常少年心性来的莫名其妙,把原先内敛稳重的人设破了个精光,颇有点儿地痞流氓打着口哨招摇过市勾搭不休之嫌。万幸他往后万分明白,乔奉天深爱的是他这个“人”,无论什么样的个性,行为,态度,思想,只要因自己所起,他都爱。

哪怕那偶然涌现的一点儿幼稚的恶意,对他而言都是要打扫抛光一辈子,收纳在箱子里的珍贵。

林双玉给端上来一壶滚烫的新茶。

她离郎溪在利南待的太久,家里上上下下的活计家务,乔思山没法身体力行,疏于打点,故而该干的还都得她来干。落了灰的玻璃窗,回潮泛了霉味儿的枕头褥子,一小亩菜田里没来及割,老了的芫荽。林双玉换了件更旧的里衣,套了双姜黄的灯芯绒的护袖,头发用发夹整个利索地箍到脑后,额前两三道纹路沟壑,也被外力绷的舒展。

乔奉天接她手里的藤筐和木柄的铁锹,“要不我去摘吧,您在家休息着。”

照顾乔梁,林双玉也不轻松。吃未必吃香,睡未必睡好。

“哎哟你去什么!”林双玉皱眉从藤筐提手上摘下乔奉天的手,“你陪人老实家里待着吧你,你把你客人撂这往外头瞎跑像什么。”林双玉拨弄头发,眉头又舒展开侧头去瞧郑斯琦,“小、小郑,叫小郑行不行?”她问得拘谨小心。

茶水很香,入口就能回甘,没有一星的土味。郑斯琦放下茶杯笑,“行,您叫什么都行。”

林双玉摆摆手,“我们家这小破烂旮旯地儿,委屈你来,有什么想去的地方让奉天陪着你,郎溪别的没有,看山看水还行。我搁地里摘点儿东西,该到饭点儿回来就行。”

“要不一起去吧。”

乔奉天和林双玉同时不响,诧异地看着郑斯琦。

“行么?”

乔奉天低头看他洁净的鞋尖和裤脚,“去地里?”

郑斯琦点头,提了提肩上的短打外套,“利南待的久了,田间地头见得少,哪儿都想看。”

乔奉天过会儿才乐,“地里可脏。”

郑斯琦耸了下肩,意思说无所谓,没关系。

林双玉半晌才琢磨出味儿来,了然地“哦”了一声,随后稍弯下眉尾笑,“来也行,也不远,过了那片桑树林前面那口井那儿就是,来吧要不。”说完拿胳膊肘顶了顶乔奉天,“你阿爸屋那泡桐柜里还有两双新的解放鞋,拿过来给人试试。”言语间瞥了一眼郑斯琦望去便不便宜的鞋,“给他换换,别踩上泥儿。”

乔奉天吸了柜里一口结实的土味儿,费老鼻子劲儿把双墨绿涂胶的解放鞋从一干杂物里抽出来,看一只晶亮的八角白蜘蛛从柜子里优哉游哉地往出爬,一脚上去就给碾成了浆。

乔奉天把鞋“啪”往地上一撂,半真半假地抱怨,“真会给人添麻烦,郑老师。”

郑斯琦不置可否地蹲下去解鞋带,套上之后站起来跺了跺脚跟,“给你道歉,小乔同学。”说罢伸手勾了下对方低垂的刘海儿。

五月的桑林葱绿。人常说前不栽桑,说阴气重,可微风从枝丫的间隙里打马而过,窸窸窣窣摇摆作响,清新舒畅,着实让人联系不上“阴”与“丧”。

郑斯琦走在两人后头,踩着地上覆的一层黄绿斑驳的叶。他看见乔奉天和林双玉从不并排,像两节干电池相同的两极,当间总横亘着一道看不见的互斥的磁场。这样的亲子关系依郑斯琦看太过普遍,并非个例,哪怕是在文学里,都有细致描写类似关系的著作。最先能想起的,大概就是白先勇的《孽子》。

他所看过的亲子之间其实难有惊涛骇浪,情意大多像暗涌般深埋不露,矛盾冲突往往坚硬又圆钝,纷繁纷沓,难以消磨。性别差异与观念差异交融得成的母与子,复杂缄默而不易描述。极容易陷入冲突不可解,却又因为更多的外界因素,而导致在关系之上要再加一个根号,更难解些。

一句话有时候就能形容的很明确:无言的矛盾,形式的圆和。

乔奉天的步伐与姿态郑斯琦能看的很清楚,与林双玉是十分相似的。挺背的角度,脚掌最先触地的位置,手臂摆动的幅度,乃至是微微偏头的小动作,细小不易察觉的地方都很相似。甚至恍惚让人觉得乔奉天其实是在模仿,下意识地描摹对方的仪态,潜移默化地把自己变成林双玉的样子。

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变相的示弱,又像是他一种无声地快步追逐。他看乔奉天,就像一个被抛弃的小孩子,在后头追赶地踉踉跄跄,把学习追逐对象的行为变成了一样没有意识的自我纾解与归属。想把自己的风筝线挂在林双玉的指端,不让自己独身被风漫无目的地放逐像远方。

乔奉天中途回头,提着藤筐停下步子等他,“真心话,我倒着蹦都比你快。”

“蹦。”郑斯琦两步上前与他并肩,看着他笑,“你蹦一个我开开眼。”

现下明明阳光又这么好,可自己却心疼的一塌糊涂,郑斯琦看着他的侧脸想,随手揪了一片绿桑,捏着细长的叶茎打转。

乔家的菜地确实不大,一丛茼蒿,一丛扁豆,几棵洋柿子几棵尖椒,漫漫一地的芫荽一路延伸向远方深褐色的酥润土地,是与人平分,中间隔了一道枝缠渔网的简易栅栏。芫荽是刚发出嫩芽是就得揪下的短保时令菜,一旦错了收采的时宜日子,变要漫野的封账,不拘地开出一顶顶粉白的花蕊。

乔家的芫荽已经老的不成名堂了,望去一片轻颤着的团团粉白,不像菜田,倒像花田。

“小郑不要下,脏兮兮的搞脏了身上哟。”林双玉率先快步上了狭窄细长的一径田埂,弓腰快手揪去了一把吃不得的槐叶萍,和郑斯琦说话总是客气。

“您小心脚下。”郑斯琦看她步子飞快不加停顿,忍不住替她提心。

“不打紧不打紧。”

乔奉天蹲在田埂上,小小一只。他把裤脚往上翻折三道儿,露出雪白细瘦一截脚踝,“真想下去就记得挽裤脚,鞋脏了无所谓,裤子不好洗。”

“恩。”

第82章

桑林边有一口井,井叫玉井,在围着井眼的一圈苍灰的老石上刻着。以前人说,古时候的富贵人家,在诞下儿子之后就会在庭院附近凿一口井。乔奉天小时候听说玉井就是这么来的,可有时候又想的天马行空——放眼郎溪就这么一口,岂不是只生了一个儿子?

彼时子嗣单薄,怎是一个惨字了得。

乔奉天蹲在一棵芫荽花边,一根主茎,纤细的众多支茎,鼻尖萦绕的全是它浓郁强烈的香气。他抬高手里的小铁锹,对准主茎的底部用力地铲下去,铁锹小半前端精准地没进土里,再向下一按木柄手,整根松绿缀白花的芫荽就完整地落进乔奉天的掌心里。

丝丝缕缕地根须上缀着星点的土粒,乔奉天一敲一掸,一手托着花蕊防着抖落,侧身把它丢进背后的藤筐里。他动作比林双玉大体要慢些,从边缘的地方拾掇起,为的是能挨郑斯琦近些,能说些话,不至等得烦闷无聊。

这样的季节,菜田里很容易招引小蜂小蝶。蜂来啜引芫荽花里近乎于无的一点儿蜜露,蝶也是普普通通的那种,光影下困倦地振翅,灰白色,停留的地方全部点触为止。郑斯琦看乔奉天突出的脊线上,停留了微小的一朵。

“看你这么熟练。”郑斯琦蹲下来,觉得好看,于是不想伸手拂开。

乔奉天手下动作不停,隔着道浅浅的沟渠看他的鼻梁,笑了一下又低下头,“你要是从小就干这个,从小学,你未必做的比我差。”

郑斯琦不信,“那教我那人得鼻子气歪,就我这动手能力上有生理障碍的人种。”

乔奉天把碎头发拨到耳后一味笑。

小铁锹下铲起的芫荽愈发的多,芫荽的气味也愈发的浓。

“开了花的还能吃么?”郑斯琦问他。

“根茎是不行了,太老了嚼不动。”随手揪了一把花蕊递进他的掌心,“芫荽花可以,凉拌能清火,味道因人而异,有的人有的人不喜欢。”

郑斯琦低头去嗅手心里的花儿,“恩,挺香的,能生吃么?”

“您还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乔奉天掸了掸手上沾上的泥土,“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不怕你就往嘴里放。”

郑斯琦没真进嘴。他看白蝴蝶又纷纷扰扰围着乔奉天的肩膀打转,翅膀上的鳞粉晶亮,难免蹭到衣上,像月光色的一道薄霜。乔奉天目光追随着蝴蝶飞行的无章法的行迹,头微微仰起,打卷儿的眼睫向上深深翘出漆黑的铅线。

林双玉衣袖高挽,摘了满满一筐的扁豆和洋柿子,提筐的小臂黝黑细瘦,施力绷出了一条薄薄的肌肉。她蹲在沟渠沿边掬了一捧引来的塘水,随手往筐里一掸,菜上登时滚上一片剔透密集的水珠。掸完就着塘水洗净了指缝,去摸口袋里那张包着钱卷的小方帕。

“恩。”乔奉天提半筐芫荽过来,跳过一道浅浅的沟壑。

林双玉把手里的一张一百往他手里一塞,侧耳小声,“去仿古街上买点儿鸡鸭鱼肉的回来,家里一点儿荤腥没有,合着不能让客人干在这儿啃草吃素吧。看着随便买,看有新鲜的鲈鱼买条鲈鱼,再带瓶子生抽带点儿小葱,啊?”

乔奉天看了她一眼,把钱从眼前推走,“我有钱。”

“啧。”林双玉响亮地咂嘴,直接上手往他换的条旧工装裤里不由分说地一塞,“你有个娘的狗屁钱你有钱!拿着走,快去快回,来筐给我剩下的我摘,洗个手,看那一手的泥点子哟。”

乔奉天转头去看郑斯琦,先点点自己,再指指前方,歪了下头——得出去一下,跟我一起么?

郑斯琦远远对他笑,朝前抬了抬下巴——去吧,等你。

乔奉天抿了下嘴,抬手比了个OK。

和林双玉独处,气氛其实不那么尴尬。林双玉不是天性拘谨放不开的人,一旦她确定了对方是安全无恶意的,熟络起来话费不了不大的功夫。

“还没问问您是干什么工作的呢?”林双玉一面笑,一面往下杵着铁锹。

“当老师。”

郑斯琦看她五官间的表情可见的一滞,做了半晌的僵持似的,过了很一会儿才继续笑起来。又仿佛不如先前自如,坦率,“哦,老师啊。”

郑斯琦一时想不通她对这个行业有什么偏见,于是又补充,“大学老师,在利大教语文。”近当代文学并不是一个完全普世的概念,怕对方听不明白,于是删繁就简简化成了“语文”。

“哦。”利大百年名校,招牌响亮,消息闭塞如郎溪,也几乎是人人耳闻。林双玉扬了下眉,不敢置信似的半直腰身,复又上下瞅了郑斯琦好几眼,且不住点头,“大学老师,大学老师,好,拔尖儿的,拔尖儿的人上人……”

说完于是不明白了,“那您这样的人,怎么和我们奉天交上朋友的。”林双玉不自觉地自嘲一小,既瞧不上自己,也瞧不上生长这里的子子辈辈。很多时候,自嘲的背后是巨大的自怯与自负,融进观念里融的太密实,以致每一句话,每一个行为,都有若有若无的隐喻。

郑斯琦推了下眼镜笑道,“人际交往和身份地位其实无关。”

这句话说出来轻飘飘,需要身体力行。可能做到的人太少,故而林双玉不信。她觉得这是句超出她观念里的狗屁,但又不好直捷地反驳。她摆摆手,低头又铲了一锹芫荽,“那怎么能没关呢。你就说说,像我们这些个泥地里长出来平头老百姓,有钱的有权的,那能和我们当朋友么?”

郑斯琦继续温和解释道,“您说的这些都是极端化的东西。”

林双玉飞快地抓住了她在意的“中心词”,眉心一蹙,挂满浓重的无奈与忧愁,“是,极端,我们这些人不就是极端么。”

观念上云壤之别,轻易开首地谈话又轻易陷入了僵局。郑斯琦却不着急辩驳或是打破僵局,耐心地蹲在田埂子上,抬指,幼稚地希望能引白蝴蝶在此做一次短暂的停留。

“我们这里的人啊,一辈子就这样了。”林双玉这才继续笑起来,“不开化,轴,一根筋,小郑你别见怪。”

“不会。”郑斯琦便不经意去提,“所以说,下一代的培养很重要。”

这个观念郑斯琦相信是普世的,希望子子辈辈过得比自己好,这几乎是深深融在中国人骨血里固有观念。

“那谁说不是呢。”林双玉吸口气,干瘪的胸脯瞬间鼓胀起来,再沉沉地叹出去;她抬头飞快地望了一眼天色,那神色就像坐在井底,单只能看见圆圆的一小片天色,且还是蒙灰又黯然的,“难喲。”

郑斯琦,“您觉得,难在哪儿呢?”

林双玉像是得了一个可供诉说的出口,又觉得对方温和无害,谈起来极其舒服。于是平常不愿提的,今儿也就自然而然地给外人提了,“我们这儿人文化都不高,我俩儿子都念书不多,跟你……跟你这样的人上人不一样。”

郑斯琦碾了碾中指上的一层薄茧,“我说的其实是小五子。”

小五子?

林双玉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拿举锹的手去拂开额上落下的一绺半白的头发。过会儿才张了张嘴,眨了眨眼,长久地“哦”了一声。

“你其实想跟我说这个。”

郑斯琦笑,“跟您随便聊聊。”

既然林双玉和乔奉天无法心平静气地商量,想要帮到乔奉天,就必须充当中介的身份,以局外人的身份,把乔奉天的观念加以柔和之后传达给林双玉。很容易吃力不讨好里外不是人的行为举动,再一次违背了郑斯琦一直以来的处事习惯。

林双玉并不抗拒这个话题,“……小五子那个伢儿聪明,看着打小闷着不吭声不吭气儿的,该明白的都明白。”

“既然如此,就应该更竭力地去选择对他好的条件。”

林双玉顿了一下,“什么力?”

“尽力,尽力去选择对他好的条件。”

林双玉又一次笑得自嘲且戏谑,法令纹在鼻翼两端投下狭长的阴影,“小郑啊,你说的这个尽力要怎么尽力法?尽力,是,尽力,老话讲人活一世哪个不在尽力呢。可这个尽力有大有小,家不是一个人组成的,承重的木头柱子不能光顶一个地儿啊,劲儿单往一处使就塌啦,旁人还活不活啦?”

郑斯琦不响,等她继续说。

“奉天他阿爸,小郑你也看到了,他阿哥,我俩为啥回来我不说了你也知道。”林双玉铁锹竖进土里支着她半身的重心,“小五子在利南多大的开销?且一年两年行,三年四年呢,十年八年呢?等他上了高中上了大学,你瞅他阿爸这个样子,他能飞多高。你往后再让他回郎溪守着他这个缺胳膊短腿儿的穷老子,天大地大外面他见惯了,他还能收的住心么?”

郑斯琦一笑,话说的不那么温和,几乎是暗藏锋机,“所以您就打算,早早斩断了他的念想?”

林双玉眼神倏而黯淡,眼皮耷拉下去埋住了半只瞳孔。白蝴蝶绕圈儿在她鞋尖徘徊游走。

末了吱声,哑了哑嗓子,“我一辈子脾气不好我晓得的,人书里惯说的泼辣悍妇是我。可我真不是个不讲理的人,但凡,但凡有退路,我能舍得把我伢儿拘在这一亩地里么?不能,我不能,我现在是没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

阿妈真的不是坏人我相信

第83章

郑斯琦这时候轻而易举地想起一句话,《安娜卡列尼娜》,“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林双玉看郑斯琦始终匀静,眉宇间又泰和的样子,擅自臆测他是不会知道下等人什么样的概念的。东奔西突,瞻前顾后地讨生活,三言两语又怎么能概括的完。不切身体会过的人,听两三句只言片语又怎么能懂。

根茎掐断渗出的汁水染得她指端发绿,“跟你们年轻人说了,你们觉得我老太太心狠。”她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你们不懂。”

“我的确没有经历过。”

郑斯琦笑了笑,“故事我倒听说过,我父亲的,不知道对您来说有没有什么参考性。”

郑寒翁的求学经历,是他每年都到絮絮说给子辈听的骄傲,是他胼手胝足,匍匐前进的一段泥泞的山路。

郑寒翁原先是贫农,祖籍并非利南,而在一路指向西北腹地的源清。祖祖辈辈同样时代务农,面朝黄土,所看所想,也不过那一口碗大的青天白日。彼时郑寒翁却有别同人,不甘安贫乐道囿于现实,在旁人看不上的地方,数年如一日地缄默着发奋,跳出了狭窄逼仄的源清,毕业留任何麓县一中,也是教语文。

郑斯琦语气淡淡的,只像单纯在说一个故事,“他那时候跟我说,他留任教师的那一年,祖父家里就剩了半缸麦,结结实实是穷得叮当响,一条裤衩子三兄弟轮着穿,临走之才大费周章从他弟弟腿上给扒了下来才出得了门。那年正好是1966。”

林双玉听了发笑,捋了捋滑下来的袖口又停住不笑。

1966的中国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高校首当其冲,最先应声批判资本主义复辟。何麓县一中无法在潮流中得以幸免,独善其身。停课闹革命,写大字报,上行下效,学生批判学生,老师批判老师,无限地上纲上线。漫漫风雨,绵长阴伏,气盛年轻如郑寒翁,免不掉地话语偏颇激进,被狂热的学生快速地揭发,盖上莫须有的罪章。

六七月的天气,被揪出破旧的青瓦房,穿着一身褴褛单薄的单衣,被学生泼上了滚烫的浆糊,贴上一层层花花绿绿的标语口号。游街也有,且脖子上要被挂上两只破旧的劳改鞋,且弓腰低头,不能只是旁人。再又或是绞掉头发,再又或是隔离审查,被轮流地毒打。

落魄潦倒也就罢了,人格也要被人一把从脸皮上扯下来,丢到地里狠狠地踩上两脚。

郑斯琦抬了抬头,“那时候被打成黑五类的人,不是被关押监禁,就是被丢去劳动改造。我父亲印象里,他那帮一同被打成黑五类的同事里,投湖的有,上吊的有,对罪行供认不讳之后寥寥一辈子的人也有。有时候也很难想,比那时候的他们还要绝望的人,现在到底还有没有。”

林双玉不说话。

1977年冬,恢复高考,孑然一身的“老三届”郑寒翁换了条簇新的毛料裤子,花了一身家当,却又因为政审不过关,划拉被画出了录取名单之外。

“77年他考不过,78年他又考,78年没过,79年他老人家还考。”郑斯琦说着说着自己都不住笑,“我觉得那时候的那些人,最不怀疑的一点,就是知识能改变命运。”

林双玉停顿良久,半开玩笑似的问,“后来可真的考上了?”

“后来好容易一把年纪三十多了,全省第七考的利大,再后来分配到了利南市博物馆做研究员。”

郑斯琦无意说教,只是他人历史照进自己的现实,总能把一些共通之处看的更加清晰明了。所谓竭尽全力,也应该定下最适宜的方向。

“小五子的条件很好,很聪明,我的女儿是他的同桌,她也总告诉我小五子学习认真刻苦比她自己用心的多,是个很勤勉的孩子。”郑斯琦看着林双玉的发顶,“我也是当老师的,所以我明白这些东西有多难得。”

“我从来不觉得乡镇学校不好,相反,这里培养出来的孩子往往更有韧性这我始终相信。但要留在这里对小五子老说要背负的东西太多了,太早了,太小了。这不是必然不必然的问题,这是怎么选择的问题。再或者说一开始就不要让他去看大城市,去看外面的花花绿绿,如今他的眼界将将要打开,您又要把门给他关上,这比一开始就蒙着他的眼让他别看还要残酷。至少您得去问他自己的意愿。”

“家庭的不幸是最最不应该留给孩子的东西不是么?一样的年纪,一样的头脑,为什么别人要活的比别人包袱多,为什么别的孩子就能一身轻松没有顾虑的成长,自己就得一步一回头地不好走?这完全不该是孩子该思考的问题,其实是家长。”

郑斯琦停了停,推了眼睛笑,“你会觉得我管得太宽,或者说话太轻飘飘么?”

林双玉先是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继而思索了一刻,“……不就怕他心野了。”

郑斯琦笑,“还是跟我以前想的一样,很多人总爱抓着小概率的事件不放。可您所谓的野是什么概念您自己能说得清么?是怕他忘了这个家还是怕他走得太远您拘不住?可能飞得更高不是好事么?您放过风筝么,事实上只有把风筝放的越高才越容易收线放线,才越容易把握地住方向,物极必反,您越牵的紧紧的东西才越容易丢。”

“可在利南连个房子都没得住,家都卖了,怎么安身?”

“我家在利南有套空房,八月份合同到期,七十平左右,两个人住其实很舒服。地段不错在老城区,周围超市医院菜场都离得近,出门就是地铁一二号线和公交站牌,走到利南附小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比铁四局还要近些。房租多少无所谓可以后来再定,但只要你们愿意,住多久都可以。”

林双玉眨了眨眼。

“利南附小每年都是有直升名额的,只要品学兼优,可以一路直升利南附属高中,这是利南市最好的省示范,学校每年也有全额免费的出国交换的名额。这些东西确实水深,走人脉有关系很重要我也知道,不过话说的还有点儿早,但只要小五子以后有需要,我也很乐意卖您这个人情。”

筐里的芫荽垒的满满当当,蓬松地几乎满溢,林双玉却不记得拿手去朝下按按。

“虽然我也不清楚小五子以后的意向是文还是理,但至少小到初中的学业我还能辅导的了。他以后有什么学习上的问题都可以来找我,随时随地,在利南找补习班和家教按现在的行情来讲真的很贵,但在我这边,永远免费。未必能把他教得出类拔萃,至少能不让他往您说的偏门邪道上走,只要您信我。”

林双玉面上浮出了极明显的,惊愕与怔忡的神色。

“话都说完了,您还有什么其他的顾虑么?”郑斯琦还是轻声慢语,“您别觉得我有什么目的性,说真的,我一点儿目的性都没有。”

郑斯琦其实回头想想自己说的,并没那么笃定。害怕自己的这一番知心换命太过殷勤彻底,反教对方心疑,教她受用不住。至于目的性,说无也无,说有也有——就只是希望乔奉天能高兴,能笑。

林双玉不响的时间先前的每一次都长,长到郑斯琦以为她不会再接话了。

林双玉动了动嘴巴,“您知道我儿子是什么人么?”

漫漫一片芫荽地被打理的干净整饬。

“我知道。”

“那你……你是不是?”

“我不是。”

“那你为什么和他做朋友?”

郑斯琦看了看远处的一线天际,又看近处一茎青绿,“交朋友如果按您说的也要人以群分的话,那不叫交朋友,那叫抱团取暖。说一句玄之又玄您未必信的,交朋友更多的时候是灵魂和灵魂的吸引。您觉得性别与性别之间应该有不能忽视的区分,但往往是您自己局限在一处。在更大的空间里,这些东西都是能被包容的,只是您始终不相信罢了。”

郑斯琦直视林双玉,“您觉得您不快乐,但他其实比您更不快乐。”

林双玉不做声,撑着膝盖从地里站起,大约是一时缺氧,整个人身子一歪眼瞅着要像一边坍倒而去。郑斯琦见了连忙起身伸手去托她的胳膊,依势一脚踩进了面前浅浅的一道沟渠里。

第84章

乔奉天偷偷看完了郑斯琦所有的朋友圈,看了两三遍。他不不太清楚会不会留下访客记录,所以每次总会总会犹豫很久才退出来。

郑斯琦在利大食堂喜欢点虾,十几条关于食堂午饭的朋友圈儿里,乔奉天发现他点了五次。郎溪周遭有溪有湖,市场上卖的鱼虾泥鳅都比市里人工饲养的要新鲜有味得多。乔奉天在提筐来卖的大爷那儿,称了活蹦乱跳的一袋河虾和一尾鲈鱼。

林双玉楞塞的一百他没破开,想着走之前怎么再悄不做声地给塞回去。

回田埂上一瞧就提溜着满手的东西愣了,两三步跳过去看郑斯琦湿透的鞋子裤脚和一小腿斑驳的泥水。

“你这儿哪儿滚了一身?”乔奉天扯他裤脚,上头还滴滴答答往下落水。

郑斯琦一下子不知道怎么解释方才的状况,“……没留神就。”

乔奉天抬头,“就老实搁边上站着还能踩水里?”

“哎哟。”林双玉解了腕儿上的一条米白的汗巾往郑斯琦脚上掸去,“是我,是我刚一下子猛扎扎一站没站稳哟,小郑着急忙慌过来一扶就踩沟儿里了,哎哟你瞅瞅这弄得。”

郑斯琦忙弓下腰去扶她的胳膊,“阿姨我自己来。”

“我来。”乔奉天拿过林双玉手里的汗巾,蹲下去拧擦拭对方黑色的布料上,星星点点的土褐色,“回去换裤子,这个要洗,干了不好搓。”

郑斯琦手撑膝盖弯下声,话语响在乔奉天的头顶,“来你家一身都换了个遍快。”

“摘了眼镜留个胡子,你马上就和我们这帮乡下人融为一体不分彼此了。”

“唯独我这名字太洋气了点儿。”

乔奉天折高他濡湿的裤脚,看他露出来的一截小腿上覆着一层卷曲的毛发,“那叫郑守财吧,听着就喜庆。”

郑斯琦一面笑一面往后退,“别了,别擦了。”

“自己再拧拧水。”乔奉天停了手里的动作,抬头迎阳,弯了弯眼睛,“家里有紫苏,中午烧鱼和虾。”

林双玉没再多说话,站到一边打理着一筐芫荽,点了点乔奉天拎回来的鱼虾蔬果,回头冲两人望了几眼。

郑斯琦的话,她听得进去,平心静气地想,很对,有道理。她一辈子吃了文化不高的亏,没办法在三言两语里总结出深刻的道理,她所能知道的,都是她经历的。郑斯琦将所有利与不利罗列成了通俗易懂的一条条,按大小高矮摆在他的面前。他抛了几根橄榄枝,那意思仿佛就是,问题他都愿意帮忙解决,现在最大的问题唯独就在于,自己同意或不同意。

她不惮做最高的决策者,却不代表不怕自己独断专行影响了小五子还未可限量的人生。横刀立马她可以,未雨绸缪她只会最浅显的那一层。零敲碎打,念念催逼,她再心气儿高也难免有想走捷径的时候,溺水时丢下来的救命稻草谁都得狼狈去拾,紧抓不放,这是分明的人之本性。

可抛绳的人未免又太无关了,一旦被发现了他举重若轻之下竭力的心思,目的性就朦胧了。即便林双玉是在水下,是被施救的其中一个,也不免在挣扎的间隙里质疑——他为什么?

乔奉天待人接物的言语神态她是一清二楚的,喜误虽不分明,却也并不是五踪迹可寻。那是鱼尾摇曳划出的一波涟漪,高兴与不高兴,乐意与不乐意,都是一瞬即逝的东西。林双玉想想,居然想不清他有多久没在自己面前笑了,嘴巴间的那道缝是经年不变的岩隙,只风吹雨打地渐渐几乎瞧不出;小时候他是长了一颗虎牙的,如今再想,也几乎想不起那颗牙现在还有没有。

乔奉天刚才不是笑在嘴上,倒像是笑在眼里的。那一层水色,莫不过揉皱的熟宣里,绘了郎溪的一方烟柳画桥,草长莺飞。

您觉得您不快乐,但他其实比您更不快乐。

有时候为人父母,与儿女南辕北辙的态度板的过正过久,时常会忘记了那个最初始的目的了。仿佛是一场漫长的博弈,单纯只是不想输。可真要折桂了之后,赢家的奖励是什么,输家的惩戒是什么,不清楚且也并不重要。从呱呱坠地只希望他能平安长大,到满月时希望能独立成材,再到往后希望后失望,失望后绝望,手里的筹码越落越多,孤注一掷似的赌注却越下越大。越是倔强着不肯回头,越是要缰绳套牢,指甲嵌进肉里也紧抓不放。

自己满手斑驳,他颈上也是一道抹不去的乌青的勒痕。较劲儿不服软成了牵绊,一刀斩断了绳子,就像什么都了无踪影了一般。当往往人生就是个最不具像的概念,它既不是给别人看,也不是给自己看。

所谓“平安长大”,又究竟丢失在了往前数多远的路上。

白蝴蝶也飞的困倦,停在一朵洁白的芫荽花上小息。林双玉挽了一把头发,把篮筐勾在精瘦的胳膊上,“回家,把裤子带去清池那儿细细,日头好,一晾就干。”

乔奉天端了一个筒箍的乌木盆,舀了一勺皂角,取了一个小臂长的木槌。郎溪人用不惯现代玩意儿,家务劳作的工具都仍然传统。若是有人用了新鲜物什,旁人看了却又不知出于什么古怪复杂的隐秘心思,一定要群起攻之,明里暗里说他猴七八怪,忘根忘本,净学着跟平常人不一样。

郑斯琦换的裤子是乔思山的,簇新的一条涤纶裤,乔思山穿得绞边儿,上了郑斯琦的身,愣是成了条七分裤。乔思山夸人也一如他本人般耿直质朴,说他的腿是自己这大半辈子里,见过最长的那一个。

“我阿妈没和你说什么吧?”乔奉天走在去清池的一截低矮的土胚墙下。

郑斯琦反复提着过短的裤脚,“你觉得她能说什么。”

“问……你和我的关系。”

郑斯琦侧过头笑,故意反问,“你说你和我是什么关系?”

明明是最简单的设问,可一时让他去答,乔奉天却答不出。

路过一道狭窄的夹巷,人家渐渐稠密了,几束烟囱里正徐徐腾出白汽,人声狗吠也时有时无,隐隐约约地及近。郑斯琦想帮乔奉天拿手里的乌木盆,低了头伸出手,却见对方明显地向后一缩手。乔奉天戛然停了脚步,回头看他。那根弦的两端,像是被人霎时绕指横拉。

“你……”

“你在这儿等等行么……等我先走过去一会儿,你再走。”

“怎么了?”

乔奉天不响,过会儿又说,“行不行?”

见他不想多说,郑斯琦便不多问。他点点头,看乔奉天眼底一闪而过的仓皇彷徨,“好。”

他立在原地,看乔奉天的背影在夹巷上方的一线天光下雾化着,空气里浮嚣的尘埃细小零碎,一粒,就像浩瀚宇宙里的一颗渺小星球。对方低头走得极快极快,快地甚至仓促狼狈,仿佛是个逃命的姿态。在郑斯琦要怀疑等等自己根本追不上他的时候,四岔口里隐隐传来声变了调的,一波三叠式的“哦哟!”

夹巷传音效果非比寻常,即便郑斯琦本无意去听。

“这不奉天嘛哎哟喂!哪阵风把你这会子给吹回来了哟?”

乔奉天脊背猛然僵直,再往前就走不快了。

女人半片瓜子壳还晶亮地缀在下嘴唇上,嘴巴一翘,又混着唾沫啐出来两片。她脸上挂笑,阳光下,像熟烂的南瓜上耷拉着的一朵即将衰败的黄花。

“李婶。”乔奉天回头,平静也不平静地看她。

女人猛一拍肉墩墩地大腿,极真切卖力的一掌落在腿根处,她像真的了然想起什么似的,做了恍然大悟状,“哦哟,都说你哥在城里打工出了车祸躺床上怪久了,哎哟是不是啊?”边说边往前凑身。

乔奉天先笑,再点头,“是。”

她手心叠手背,合在一起向下一拍,“哎哟你瞧瞧这事儿闹得!遇上你阿爸问好几次了他跟闷鱼儿啥也不跟咱们同乡说,哎哟我还当谁碎嘴子在那儿瞎他妈谣传了,啧啧啧。”

“命里该的,没办法。”

“那可不是命里该的么,那你说好好怎么都不出事儿就你们家出事儿呢——”女人话尾一嚼,囫囵在嘴里讪讪一笑,忙又往自己脸皮上给了一巴掌,“你看我不会说话,我这儿瞎说呢,我没别的意思,你别忘心里去,啊。”

“没事儿。”乔奉天重新托了托乌木盆。

李婶的丈夫正从里屋提着茶缸出来,在院里瞧了乔奉天,登时嘴上的胡子一撇,“新鲜啊,这不奉天么,咋,回来相亲还是结婚啊?”刚一说完就兀自嬉笑起来。

李婶拿胳膊肘佯装着顶他,“就你成天几把瞎说,人自由人士活得就是个潇洒自在与众不同,你丫个土老帽懂个屁,人大城市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真找对象能看上咱么这儿穷乡僻壤里的?!“男人一面停不下笑,一面后躲,“哎是是是,自由人士,自由人士。”

“你边儿待着。”

“哎我走走走。”

乔奉天默不作声看他俩一来一往。

女人攥了攥手里的一把葵花籽儿,“不过不是我说啊奉天,你阿妈啊,是真不容易。你看先是你阿爸,又是你,又是你大嫂,这会子又你哥啧啧啧……哎哟莫不是你们家风水不好吧,要不去月潭寺里花钱请个师傅破一破吧?哎这种东西哦,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哟。”

“李阿桂你就瞎他妈说吧!”

乔奉天背后蓦然响起了另一个女声,惊得他差点儿失手打翻了乌木盆。原先那方黑洞洞的窗子被人推开,正站着个围裙套身,摘着一把马兰头的女人。短发齐耳,眉毛寡淡,标准的薄唇三角眼。

“宋阿姨……”

“奉天瘦了啊。”女人的三角眼快速在乔奉天身上逡巡,嘴边像笑又不是笑。

第85章

乔奉天见地上有一团浓黑的影子,那是要比灰色晦暗的积雨云层叠还要深重的颜色。

“不回来也好其实。”女人掐马兰头发热声音,响在指尖尤其清脆,“哔啪”一声,像迅猛的一次坍塌,“你在这儿谁把你当人看。”

那个捻了个瓜子儿往嘴里一丢,故作精怪地阴阳怪调起来,“哎哟你这说的什么话!”边毕毕剥剥磕着嘴里的瓜子边笑,“谁他娘不把谁当人看?甭这儿指桑骂槐骂人还带拐着弯儿的!”

“谁搭腔我说谁。”

“哟,就你那逼嘴会讲。”一把瓜子皮撒出去,纷纷扬扬撒了一地,猛一转身扬了把枯槁的马尾冲着里屋开嗓,“丫头出来拿扫帚把地扫扫,天天夹家夹着屁事儿不知道干!”

里屋半晌才有黏重的年轻女音不耐地应,“你没长手啊。”

“你逼丫头再讲一个我看看来。”

女人脚踏烈烈风火似的进屋,“啪”一声合了院里的蓝色纱门。琐细蚊蝇紧接着萦绕三圈,才头也不回地飞走。

“她那个女人你不知道么?”宋阿姨半倚方窗,“嘴比头先从娘胎里出来,见了还不躲着走?”

“回头她又去逢人逼叨叨,这个那个那个这个,你阿妈是最不好做人的。”

乔奉天抬眼看了她一眼,阴处下的瞳色更是黝黑。女人掐马兰头的动作恍然似的一愣,转瞬间又加快了节奏,一翻一折甚至比方才更要迅速娴熟。

“那这个地方,我还就不能走了么?”乔奉天冷声道。

这是郑斯琦听得最不清的一句话,他的声音太小了,几乎是瑟缩的。

他从刚才开始就没办法上前,既不是怕更不是躲。道理是个好东西,但并非万事通用,乔奉天既让他不做声,他就不能擅自拂他的意。自己如果再年轻十岁,一定一定是忍不住的吧。

忍不住上去呵斥,再牢牢抱他,用胸膛遮住他的耳鼻眉目,带他进一场无风无雨的寂寂深夜,用以好眠,用以疗未愈的伤。

“你这话呛的。我是这个意思么?”

“人不认命怎么办,就这个世道你怎么办?”

“你不要老想着去改变别人改变社会,你要学会改变自己。”

女人弯起三角眼,笑意总显得似是而非。

既不能说有道理,更不能说没道理,乔奉天突然哽了一下,恍然才想起来,这个女人退休前是乡镇中学的思品老师。

郎溪像是狭窄木匣,又泥沙俱下。有人嘴脸天生像极了一尊犄角獠牙的镇墓兽,恶意张扬而不加掩饰。有的人又天生有一股悲天悯人似的劲头,心未必通达开阔,嘴里又容得下江河湖泊。他们更加自以为是地对他人加以揣测,用更华美的言辞加工成句,一针下去疼的人跳脚,撩开袖口,却连疤都不留。

郎溪是社会底层的综合世相,一人一角,谁也抢不了谁的戏。

清池四周生有疏林蔓草,水引山泉,凉意森森,捉一把蒲扇扛一架藤椅,最宜避暑消夏。此刻的夏还是初生的柳芽,不够热气蒸腾,漫野森绿,可也足够多情多梦了。正有云影映在池面里,微微荡涤浮漾,水一拨弄出层层纹路,就缓缓融了。

郑斯琦第一次见别人拿木槌洗衣服,粗长的木槌柄手被抚摩地光滑幼润,一击下去,溅起星星点点的水珠挂在了裤脚上。

“有意思么?”乔奉天抓了一把皂角,伸手掬了一抔清水掸上。

“有,特别有。”

“我都怀疑你根本没手洗过衣服。”皂角不是市面上卖的那种袋装洗衣粉,起泡不多,触手既硬又涩,却能把衣服浆的干净雪亮,“全自动洗碗机洗衣机扫地机消毒柜……就差全自动洗头了。”

“你不懂,正因我有我这样的受众,科技才能进步。”

乔奉天撂下木槌轻轻揉搓着手里的裤脚,“真会往脸上贴金,水池子都没您脸大。”

索性郑斯琦的裤子是棉的,下水不脱色不打皱,要么乔奉天一定不敢妄自下水洗。有的时候,人的小心思的十分丰沛的,阴郁木讷不解风情都好,差异只在于做什么事,和什么人。

念书的时候会分发作业,看到自己的作业本和喜欢的人的贴放在一起,都觉得怦然心动;不念的时候,读一本书,又会去找喜欢的人,名字里的那几个字,找到了那几处小小的铅字连在一起看,佯装他出现在了书里,像一样包装精致的愉乐惊喜。现下洗别人的衣服,会有意用手丈量他的腿长,摩挲贴过他腰线的系扣。

郑斯琦不和乔奉天并肩,因为高出他一截,便往下去了一截宽敞的青石台阶。乔奉天因此能在他不回头望的时候,私自细致描摹他侧看的轮廓。

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形容山势也未必不能形容人。其实鼻梁高挺好看的人,不侧看最是一种别致的浪费,扬出去的那道直线是学识气度,敛下去的那弯勾弧是内敛自省。仔细想,郑斯琦这个人很中国,不是说不圆滑不市侩,相反,很有,可又被士大夫气质中和的匀静。是末夏初秋,愈往深处愈清凉舒爽,回暖的势头却始终有。

“小五子的事情。”郑斯琦看他。

乔奉天神思游走,看得太深来不及收视线,一时痴似的神色被对方一览无遗。乔奉天即刻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唰”转开头,漫无目的地脸朝水面,手指掩饰似的顶了顶鼻尖,慌张的连焦都聚不上。

“我和你母亲说过了。”

郑斯琦伸手过去,四指贴上乔奉天的左腮。把他的脸推向自己的方向,拇指一勾,温柔抹去了他鼻尖上沾上的一点儿雪白的皂角沫子。

“以我局外人的身份,我做了我最多能做到的那一步,虽然你母亲问了你我的关系,但我说的很客观。至于她到底同意不同意,相信不相信,虽然我现在不能给你打百分百的包票,但她的态度在我看是有破绽的。”

郑斯琦指尖的沫子一碾就破。

“房子找好了还没来得及和你说,七十平,地段好,也便宜,八月就能住进去,铁四局你再多住一两月就行。”郑斯琦稍作了停顿,随后的语气仿佛比刚才更加笃定,“你回去做好小五子的工作,让他一定做好留在利南读书的决心,什么都没有他自己的意愿重要。还有什么问题,一定要告诉我,能做的都交给我,我都会帮你。”

乔奉天突然发现对着郑斯琦,“谢谢”二字变得难以启齿了。他既懊恼对方似乎一切得心应手,什么都不缺,也懊恼自己渺小的不能再渺小,总不能回馈到对方温柔的百分之一。

薄薄一层云影移开,阳光一下子直捷,晃了晃眼。

于是只能二傻子似的一味点头,一味盯着对方的衣领舍不得挪开视线。

“你在这儿,经常那样被人……欺负么?”

乔奉天视线游移向上,愣愣盯着对方的眼——乔奉天不知道他是反射弧过长,还是一直犹豫至此,才开了这个话头。

“欺负我么?”重音放在了欺负上。

“你觉得不是么?”郑斯琦笑了一下,“那还不叫欺负么?”

他误会了乔奉天的意思。他以为乔奉天认为那不至于算欺负,可乔奉天真正的意思是,那当然不叫欺负,那根本是叫侮辱。

“算吧,一直都这样儿。”乔奉天没接着那句“没事儿我都习惯了”,那点儿故作坚强的坚持,一直以来被郑斯琦默不作声的全拂开了。

人真的不能在春天里待的太久,它自然有温柔而巨大的力量。

“为什么?”

“你说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要那么说你?”

乔奉天其实不怕揭伤疤,疼痛是其次,他不怕疼,但这个疤太丑,他怕难看,他怕吓到别人难堪自己。他不能确保每一个看起来好声好气的人都是真真切切善意包容的,怕他们看见自己不能容忍的东西扑楞着翅膀就着急忙慌的走了,走了没关系,别又衔回来石头往自己头上丢。

何况那个人对他,也不能算完完全全的“强买强卖”。只挂自己一个未成年不懂事所以责任全在他人的牌子,未免太会洗嫌,太把自己当个东西了。以致往后对于一切的咬牙容忍,都有底气不足,自作自受的心里暗示。

“你想听这个?”乔奉天拧干了裤脚。

“想听。”有的人心思细,问比答还有心理包袱。郑斯琦话语却不沉重不拖沓,大方坦荡,语气笃定。就像棋上落子时闲来的一句,“哎,我想听你上次说的那个传奇故事。”

“……那我说完了,你不能瞧不起我。”

郑斯琦顶了下眼镜,对着他笑。

清池这个点儿是没人的,蓝苍天盖,和软阳光。天气这么好,苦兮兮的没意思,于是乔奉天很想以个惊为天人的句子作为开首,轻松些,有轶趣些,就比如指着对方脚下的那块青石阶,俏皮眨一下眼道:“你信么,呐,你脚下站的那个地方,我十几年前就站在那儿投过池,扑通一声!”

第86章

乔奉天隐去了那个支教男人的姓名,说话的速度缓缓慢慢。远处一线隐隐青山,就是鹿耳。

人作为个体极其复杂,心思不尽相同。有的人说故事,痛觉会在一遍一遍的复述中被冲淡,倾诉几乎成了一种自我开解的方式;而有的人痛,怎么样都痛,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痂下的那块嫩肉永远是红红润润的。

乔奉天表情万分平淡,以致郑斯琦认定他是第一种,直到他说到被勒令退学哭都没用时,迅速的一哽被他敏锐地捕捉,他才推翻了方才的妄自推断,笃定他是第二种。他的的确确是永远让他心疼的不行的那种。

爱丽丝.门罗写过《逃离》,里面说每个人总会遇到什么事,什么人,让你觉得肺里什么地方扎进去了一根致命的针,浅一些呼吸的时候可能感觉不到疼。可是每当需要深深吸进去一口气的时候,便能觉出那根针一直存在。

很多旁观者是体味不到那种疼痛的,若浮若浮,不可名状,和别人抱怨的多了,必会惹人厌烦。往大了说,是所谓人性悲剧,往小了说,年轻人头脑一热不计后果,咎由自取。可一旦去评论这件事,哪怕安慰,都难免有高屋建瓴,居高临下的意思,规避不了。

那时候的乔奉天该是什么的模样呢,郑斯琦想。

多高多瘦,穿多大码的夏季校服。会否比现在更皮肤雪白,到莹莹发亮的程度。笑起来的次数是多是少,在什么样的场合,因为谁。仔细想想自己的思绪其实并没有跟着乔奉天的叙述有过多的起伏波动,反而和缓安静像听着一支柔和的弦音。为什么呢,其实难说。确实现在的过多俗世课业,已经难再挑起别人丰饶的悲观怜悯,感同身受了。

唯独有一霎时的踟蹰,踟蹰自己始终在意的那个包袱如今被捧在手心坦然裸呈了,那么自己究竟能不能替他解下来,继而带着他向前快快走呢。

“我看看你的脸,你说的那个地方。”

乔奉天偏过一侧的脸,腮迎过去,把鬓发拨去了耳后,“这里。”

腮角这么一扬,下颌线更深刻的明显。看面相的人常说,这样的人凌厉薄情,处事冷峻。但这种推断又分明是没有逻辑的。乔奉天何处薄情?他被零敲碎打的心澄明柔软,他就只是单纯的瘦而已。印在那处的伤疤摸上去是有凸起的,深红的皮质一周,有淡色的褐红色沉。

“其实,也没有很明显啊。”郑斯琦抚了一下离开,过会儿又触了一下。

“我平常会用东西遮一下,就是女生化妆的那种。”侧着脸,眼梢难免要吊一些,“你会不会觉得很娘?”

“不会。”

“你回答的这么快,可信度就不高了。”

郑斯琦推眼镜,“恩,这个吧,其实仔细想想,我觉得……不会啊。”

乔奉天挑眉看着他,两人同时侧过头一刹笑开。

乔奉天在树与树间栓了一根尼龙细绳,用以晾晒浆洗干净的衣物,乌木盆里有一件乔思山的灰扑扑的冬袄,吸饱了水分显得特别湿重,往绳上一挂几乎是沉沉地坠下来,袖口衣摆纷纷曳地。

郑斯琦便帮他把绳结往树枝的高处系,乔奉天仰头站在他的臂下。何前短信来的突然,在裤兜里兀自嗡嗡震动。乔奉天打开一看,阴性。何前的情绪都被简短的字句过滤掉了,哪怕连个感叹号都没有,以至于乔奉天自己,都觉不出释然和怔忡。

乔奉天从手机屏幕上挪开视线,向上抬头看,看郑斯琦颀长的手掌下缴绕在高处的那枚活结。

乖谬的生活,好的坏的,倏忽飘花,倏忽落雨,都那么不经意。

“等等什么安排?”

乔奉天把裤子抖一抖,踮脚挂上尼龙绳,“要去镇医院联系个主治医生,要把家里的床调一下位置,还要去买一次性的床垫,枕套,吸管,毛巾,顺道还要去一次乡镇车管所,我哥的驾照还扣在利南交警队。要是不放心枣儿午饭过了你就提前回吧,我晚上自己坐车走就行。”

“我不是说这个。”郑斯琦,“我是说,明天能不能陪我去一个地方?”

“明天?哪儿?”乔奉天转头看他。

“荣华公墓。”

当晚走前,乔奉天第一次见林双玉的欲言又止,两人一时都想说什么,实则都有欲言又止。手里余下的钱不多,只留了三千悄悄放在乔思山的呢大衣的内衬口袋里,他颤颤巍巍出门来送,才稍有作别的模样。郑斯琦一旁倚着车门等候,也是第一次见郎溪的星空。载沉载浮的浩渺深海一般,弦月不见,被碾成浮沫,撒在洋面。

山下晚风“飒飒”声响,郑斯琦闻见满身阳光蓬松和软的味道。侧头一望,乔奉天正朝他走来,门口立着的林双玉在他背后,居然遥遥摆了下手,随即抿嘴,朝自己微微欠了欠身。告别感谢的以为已经明显超过了,居然像蹑足着的嘱托。

荣华公墓在市西,临明远的莲花山。

郑斯琦见乔奉天的时候几乎愣了。

乔奉天把头发全染黑了,乌沉沉的墨黑。也修短了不少。把额上的刘海绞了大截,细碎清爽的短短一丛,露出了光洁的后颈和额头。

“你怎么……”

“天热了,原先那个瞅着躁得慌。”乔奉天慢慢吞吞走到车边,低了低头,搔了搔发顶,像笑又不像笑,“太久没染黑过就又染了一次……难看么?是不是真染太黑了?杜冬说太黑了特明显,别人一眼就看出来了,他让我染个深棕我没干,我还怕回头掉色又———”

“我又没说难看。”

“啊?”

郑斯琦在他眉间轻轻点了一下,“特别好看。”

是真的好看。

乔奉天生得,本就是合东方审美的长眉清目。黑短的头发衬得线条清晰,轮廓清隽挺括。褪了浮嚣苋红,这么一掸眼,分分明明是个干净漂亮的学生模样,澄静的像一捧溪水。美好得让郑斯琦心悸不已。

“上车。”

荣华公墓是利南最大的公共陵园,所到之处一行矮小瘦松。也选了合宜的风水挖了素池养了几尾红鲤,邻水观照,石榴树的橙红苞芽“啪嗒”落进去,几乎和摇曳鲤尾呼应成一色。关于来看的究竟是谁,乔奉天始终没问。既是在公墓,便只能是位故人。至于这位故人和自己又多深多长的关联,乔奉天一时闲散下脑子,想不了那么多。

郑斯琦走在前面,是不是会停下来等乔奉天跟上来和自己并肩;和拐过了一个白石小径,乔奉天又错开两步落在了后头。

“弄得我想牵着你走。”郑斯琦回头低低笑,紧了紧怀里的一捧盛放的黄菊。

乔奉天便死死低头,加快步伐,露着乌黑发顶和一点儿星白的头皮,“肚脐眼儿下面开叉的长腿怪。”

“可以啊。”郑斯琦真的伸手,不过剑走偏锋,捉的是乔奉天的衣袖,“你原来和我说话是这个风格么,恩?”

乔奉天也没缩手,顶了下鼻尖笑,“我造次了,郑老师。”

“晚认错一步你这学期就挂了,小乔同学。

乔奉天上一面还以为来看的会是枣儿的母亲,下一面却看清了正对着的墓碑前,几寸大的男子的遗照。黑白底色,眉目清朗泰和,眉尾既粗也厚,生在饱满的天庭下,整个面相看起来尤其温和宽厚。单看照片,这个人乔奉天不认识。淡烟色的大理石碑,贴金漆一齐竖排行楷的字,爱子季寅之墓。

人的灵光一现往往巧妙,能把相隔山河湖海的事物与记忆里的隐秘之处作以串联。

季寅就是JY,JY就是那张纸条的署名,那个署名给郑斯琦写过东西,写的“念兹在兹,无日或忘”。

原来是他?

乔奉天看郑斯琦弓腰,把手里的黄菊平放在了墓碑前。

“帅么?”郑斯琦直起身,似笑非笑地看他。

乔奉天又瞧了眼碑上的遗照,捧场地点头,“很帅。”

“这答案不标准。”

乔奉天无奈地摸了摸齐短的发梢,“很帅,但没你帅。”

“满分。”郑斯琦打了个响指,比了比墓碑,“他是我大学室友。”

话说的平平淡淡,一点儿正死生相隔的哀戚悲怆,根本就是酒席饭见的一次惯常的交际引荐,下一秒就要端着就酒杯上前“叮铃”地清脆碰一个,道一句“幸会幸会”。

马上上火车了!火车上没wifi,大概明天十一点出下半部分,抱歉抱歉!

郑斯琦的印象里,季寅那个人泛善可陈,话少沉默。太过谨谨自守,想给自己竖了一道防着什么的高墙,既不主动出来,也不轻易让外人进,于是轻易地格格不入,显得不合群了。

大学里的不合群要比初高中的孩子高级很多,却也到不了高级的程度。像知道些了世故,又不够运用的得心应手。班里人表面上对他视而不见,可又做不到真正的忽略无视。明里暗里,更有隐秘地探寻欲,摆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又窸窸窣窣窃窃私语,恨不能把人摆开揉粉看个清清楚楚,彻彻底底才好。

大学同寝,郑斯琦其实对谁都不那么上心。口角争执也有,无非锅碗瓢盆,琐细的不能再琐细的杂事儿。可关乎对季寅的冷视,倒像是鲜明一致,同声共气的。

去食堂谁也不会主动提出给他带一份饭,郑斯琦也不会;班群里有了新通知,他给忽视了,谁也不会主动出声提醒,郑斯琦同样也不提;出门时T恤穿反了方向,长方的标签卡在了喉咙下,其他人见了只相识低笑谁也不点破,郑斯琦虽然不笑,但也不说。连人明明在身后不远,也要把门合上,让他自己拿钥匙重新开一次门。

有的时候忽视就是一种变相的排斥与冷视,谁也说不上季寅和别人不同在哪儿,可就是因为感觉到了又说不清明,才觉得烦躁,才觉得讨厌。郑斯琦并非是随波逐流,可也不想做那个唯一与人不同的出头鸟,行为处事与大环境趋同是人之本性,他一直这么辩解似的想。

改变是大二下的那次午夜,季寅唯一一次忘带了寝室钥匙,在门口徘徊良久才悄悄叩门,响了两声就停。

谁也没熟睡,谁也不做声。

相隔了近十分钟,长久到以为他就这么敲了两下就放弃了之后,才又“笃笃”叩了两声。

屋内依旧不响,两个翻身揽了揽滑下肚皮的夏凉被,一个塞紧了耳里的耳机,郑斯琦则又低头翻了一页书,权当两声聒噪的蝉鸣。

“我觉得你最后会开。”乔奉天突然出声。

郑斯琦听了笑起来,“这么笃定?”

“恩。”乔奉天点头。

郑斯琦纯粹是被那有气无力,拘谨小心有断断续续,活像三天没吃饭似的敲门声给惹烦了。他“啪”一声合了书,下床套上了拖鞋。上铺一个听了动静立刻伸头在背后想阻似的轻轻“哎”了一句,郑斯琦没理,自顾自上前开了门锁,皱着眉头拉开了房门,走廊光亮,不自觉眯了一下眼。

“这么晚去哪儿了?”

季寅耳朵里塞着不离身的耳机,摆了“对不起”地嘴型却又没说出口,讶异地抬头看了郑斯琦一眼,显然不信他这一句关切成分并没有多少的询问。

郑斯琦这才发现他是传说中的扫帚眉,眼瞳明净清亮,并非有层层叠叠似的愁绪。

“下次别那么晚。”

没等对方回答,郑斯琦就留开门缝转身回去了睡了,上床熄了台灯过后半晌,才得听一句模糊不清“恩”。那种与人为恶的负罪感倏而就消散了,郑斯琦只觉得枕头都显得松软了。

再往后,季寅依旧独来独往,唯独看郑斯琦的目光,多了些微黏性,像是能在目及之处牵出透明的丝来。发梢,衣领,袖口,腰际,裤脚,鞋尖。郑斯琦敏锐地察觉到那终日不熄的眼神落在自己的这些地方,闪开又来,掸下又落,除了自己的面目他始终不看,他觉得连自己衣上有多少出匝线针脚都要被数的清清楚楚了。

乔奉天听了,心里是说不出的感觉。像是自己觉得好而珍贵的东西,几多年之前就被人那样默不作声的珍视。自己是后来的那一个,已经根本不占什么优势了。

“他其实不就是……那什么你呗。”乔奉天故意调笑。

“我能感觉到。”郑斯琦望了望碑,“我其实烦的要死,想说什么呀,我做什么了就总这么看我,我无心的啊,芝麻大点儿的小事儿究竟有什么值得你对我有这种好感的。”

原先上课只坐在后排的季寅变得只坐在郑斯琦背后,郑斯琦往前挪一排,他便不跟着往前了;交留堂作业的时候会先放在郑斯琦的桌上,郑斯琦摆手指指老师,他才自己慢吞吞地递上讲台;郑斯琦戳他肩胛骨指指他的耳机线,季寅便欣喜似的拿下一只往他耳边递,郑斯琦躲开往下指指,他才发现是缠住了自己的拉锁。

不动声色又无孔不入的感觉,让郑斯琦完全地明白他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可连发怒的因由的没有,对方明明什么都没做,至少喜欢谁看着谁,是对方的权利,完全没理由说对说错。

乔奉天没说话。

郑斯琦手揣进口袋,“班里人都心明眼慧,其实很容易就看出来了,那些人一边恍然大悟像是知道了什么个中关键,一边又觉得荒唐可笑的不行。我不懂,光觉得自己无辜,想自己凭什么什么都没做,就成了他们的谈资,成了众矢之的,又不是我的缘故,跟我有什么关系。”

大四体侧,郑斯琦脱下的外套被逐个递到了一旁的季寅手里,季寅连忙拒绝的把衣服往回推,众人就一脸不明笑意地往前递。一千五的长跑扰的郑斯呼吸紊乱,头脑发胀,刚粗喘着走回休息区的一列长椅,就看记忆手里捧着被叠的整整齐齐的衣物。那条从耳朵边延伸下来的柔软耳机线,正耷拉在衣上。

烈日照在后脑勺上滚烫,心脏扑通扑通地不住急速跳动,周遭目光一下变得露骨热切,甚至有人吹了一声浮谑的流氓哨,喊了句“郑嫂”,一时一团哄笑,分辨不清善意还是恶意。季寅满脸抱歉地把衣服往前递,郑斯琦立在原地,盯着不接。

“我跟你这种人不一样,我不喜欢男人,我说清楚了么?”

郑斯琦犹记对方歉意的微笑凝在嘴边,看着他时的那种温融热意,瞬间就被吹灭了。

乔奉天看郑斯琦一边笑,一边说:“我连粗口都没说,我觉得我说的话一点儿问题都没有,我最大的错,就是不该当着那么多的人面,否认他作为一个人合理之处,没什么不一样,他跟我一样。”

“后来呢?”

“后来相安无事,但比原先更沉默不爱言语了,再到大四去了国外留学,读完带回国一个男朋友出柜,把家里扰的天翻地覆鸡犬不宁,被父母赶出了家门,再后来是乘车来找好多年没再联系过的我,结果在高速上出了车祸,当时就没了。”

郑斯琦顿了顿,笑意始终噙在嘴边,“我到现在都觉得奇怪,他当时来找我到底是要对我说什么呢?如果是骂我是最好,骂我当时说了过分的话,骂我那时候擅自给他看了门,到最后又把他一掌推了出去。”

荣华公墓起了微风,掠过瘦松树梢拂面。乔奉天觉得心里像堵了一团柳絮,轻飘飘地哽着难受。

无日或忘,怎么可能是来骂你的呢。

可乔奉天自私地不想把那张字条的存在告诉郑斯琦,一点儿都不想。

“所以,你一直对我那么好,是因为知道我和他一样,所以愧疚么?”

郑斯琦转过头来看他,“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个。”

乔奉天攥紧了手心。

“就是在月潭寺的那次,我知道你是和他一样。那时候我就觉得,你和他像,一见着你,就总想到他。”

乔奉天不说话。

“刚开始对你也不算好,但的确又愧疚的意思,年龄大了很多才想清楚了很多事情,但最该道歉的人已经死了,所以就把想明白的善意转嫁到了别人身上。”郑斯琦走近乔奉天,见他一迳盯着地,良久才温柔地笑起来,拂了拂他乌黑的发顶,“最开始,真的是这样。”

“后来我看见你还是偶尔能想起季寅,但不是因为你和他像,而是因为你和他不像。他是安天命的那种人,一旦沉底儿就安营扎寨不愿再往上游的人了。你和他不一样,你每一分每一秒都比他尽力。你其实又倔又犟,其实也不怎么听人劝,对吧?你有骄傲有自尊,加起来又百八十斤那么重。”

“但你又明明那么温柔善良,明明比谁都干净纯真,没见你一次,我就这么觉得一次。我总觉得你特别厉害,总能把不好的东西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消化掉,剩下的又是你对别人的好,又是你好好好生活下去的希望。你就像一个小太阳。”郑斯琦去捧乔奉天的脸,触手的地方正滚烫着,“后来我发现我对你好是因为你这个人,你笑,你说话,你做事情,你帮我剪头发叠衣服,你站在这儿,我都觉得你可爱,觉得喜欢,觉得很心动。”

乔奉天倒吸气的声音分外明显,身体跟着抽颤了一下,猛抬头。

在墓前告白事件分外悖德且滑稽的事儿,但郑斯琦接受。他等不及想抱他哄他,亲亲他。

“我特别喜欢你,真的。”

郑斯琦低头,把嘴巴印在了乔奉天光洁的额上。

第88章

被人说好听的话究竟是什么感觉呢,在此之前,乔奉天不知道。

那感觉,是类似用力洗干净一双运动鞋,看它雪亮的挂在太阳下水珠滴答,还是乍暖还寒,催开了一朵颜色中意的君子兰。都不像,都纯粹了点儿,不及此刻的思绪,慌大于喜,无措大与悸情。

“等一等……”乔奉天脸是熟的,心是沸的,他正不可置信地捂着额头,看地也不是,看对面的人则更不是。那呼吸太过轻暖,像一片羽翅掠过印堂的温度,只比体温偏高一点点,却几乎能融掉那寸挨着的骨肉,“郑老师……我……”

郑斯琦心思拂动,想贴的更近,把他此刻眼中流潋的情愫看得更加清明真切。可对方分明是在慌,即便这种东西再而衰三而竭,讲究一鼓作气,郑斯琦也舍不得再说的更多了。

“吓到你了?”

乔奉天点点头,顿了一刻又连忙摇摇头。

“我……”

“你、你说的我都听到了,我先去南大门那里等你。”

乔奉天转身,向墓碑方向浅浅躬了躬身,又看了眼碑上的黑白照,低着头提前走开了。郑斯琦没拦,一迳沉默地盯着他的瘦削背影,步履匆匆,愈远愈小,在径尾处拐了弯,就融进瘦松的苍绿里看不见了。分明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便逃之夭夭了。

郑斯琦原地叹了口气,摸了摸后颈,挺无奈地笑了一下。他转头盯着季寅的照片。

“是不是太过分了,对你对他?”

照片里的人,也只能一味摆着同一个温和的表情,看不出究竟是在说对还是不对。碑其实很干净,拂过去一点灰尘没有,还精心在一周缀上了艳丽的花环,微辛芳馥。郑斯琦每年会来两次,今年例外,比往年多了一次。

无法挽回的东西最不易被释怀这很好理解,但在此之后,人又总喜欢像推导公式一样一层层向前推进,一定要分析出致使结果发生的最终责任人是谁,那根引火芯儿是什么。郑斯琦想了这么多年,想得很清楚。责任人无疑是自己,引火芯在于那扇门,就不该开。

包括乔季寅,乔奉天在内,那样的群体,在情感方面,其实是和常人有不同的。既不是说更丰沛,也不是说更细腻,而是生长方向的些微差异。对一个男生好,会从欣赏赞许的普通友谊生长向挚交,情爱的水洼永远会绕过去;对有些人好,不经意地就由感谢,直接抵达了爱情。

对于季寅,他开门的时机太不对了;在他最迷惘无依的时候给了一点不自知的温暖,让对方误把自己当成了黯然里的火光。

而对于乔奉天,他有所知,有所察觉,甚至每一个行为到最后都有了共通的目的;这不仅是因为自己多活了十几年,心境和追求的东西有了变化,更实在与季寅相处的往昔经历中,了解到了对于他们而言,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可以说给他们听,什么不行。

碑上的人如果要指责自己伪善,依靠别人救赎自己,郑斯琦无话可以反驳。

对他而言,自己的过错深重,下意识地把愧疚转嫁给谁都无法纾解。可时光漫漫,再浓的歉意的也会如日淡去,郑斯琦除了能每年来看一看季寅,照应一把他在自责中老去的父母以外,别无他法。所谓“如果当时”,对于死去的人而言,没有一丝一毫的意义。

而喜欢乔奉天,则是他情难自已,逐渐不可控地被他深深吸引。

“对不起了。”

郑斯琦也站直,朝墓碑沉静地鞠了一躬。

“又因为我,打扰你的清净了。”

乔奉天失重了三天,像正经历着一场漫长的微醺。

郑斯琦说喜欢他,明明白白地说了,说了好些,说了好几遍。

脑子里像叮铃咣啷装上了一个LED彩灯屏,挤得满满当当,郑斯琦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在屏上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滚动播放着。且伴着悠扬的画外音,一会儿是古典提琴,一会儿是重金属摇滚,五彩斑斓,纷繁纷沓,跟迪厅开着个大趴似的。

睡几乎是睡不着的,一迳盯着昏昧病房里浅黛蓝的顶,翻身会惹行军床吱呀作响,会把乔梁和小五子扰醒,变强行忍着不翻。脑里的那些个小人儿,高歌做舞不算,擅自又放起了烟花,水红一朵,靛蓝一朵,徐徐升上顶空,炸出无数目眩神迷的斑斓星辰。

高兴,当然高兴,他那么那么喜欢郑斯琦。

可犹豫慌张又不能偏开头去佯装着不看像胖人身上的新衣料,顶好的花色做工,爱的不行,可上身就箍出一匝一匝,都是满心欢喜的顾虑与烦忧。

年龄,家庭,身份,和打从一开始就不一样的性向。

脑子里想着旁的东西,生活便状况不断。先是打翻了乔梁的保温桶,热粥滚了一走廊,惊了一整个护士站的小护士;再是恍惚取错了柜子里的染发剂,把客人要的巧克力色染成了栗子棕,倘若不是因为碰到个随性好说话的,杜冬至少得赔进去一张一千的VIP卡。

再后来,又忘了去附小接放课的小五子,直到傍晚黄昏,郑斯琦开车在楼下短暂的鸣了一声笛,乔奉天才倏然回神,折好了手里晾干的两件衣服。小五子提着书包先上了楼敲门,乔奉天替他开门,环顾四下,咬咬嘴巴,犹豫了良久才匆匆换了鞋,“马上回来”,飞奔下楼。

很多次,去见郑斯琦的时候都如此急促而欢愉,总是这样,不因此外的情绪而做改变。那姿态倒像飞蛾扑火,本质却又不同,一个确实是火,一个俨然是真实的光。

乔奉天出了楼栋,看郑斯琦等在车边,依旧衬衣领带。日头的余光把他笼的像一尊高而沉静的手雕像,昏黄的底色,层叠的光影。倚着车门,并未有返回的趋势,像一直在等他。连缀起顶上天幕,背后香樟,尤显副有东方留白意蕴的工笔画。

“我以为你会走了呢。”

一见着人,就在额上浮出那个吻的温度。兀自沸腾,几乎隐隐作疼起来。

“知道你会下来。”郑斯琦如常地笑,“郑彧我都先送回家了。”

乔奉天叹气,抚着额头,“你又让她一个人在家。”

“没,在邻居家。”郑斯琦往前走了两步,弯下腰揉了揉乔奉天的头发,“抱歉啊,把你额头给亲坏了。”

乔奉天挪的开闪烁的视线,拂不开对方萦绕上来的气息,像是抱怨又像是忍不住笑,低头摸了摸鼻子道,“……每天都烫的我以为要开天眼了。”

郑斯琦把拇指往上一贴,“真的。”

兀自一阵傍晚的凉风拂面,又和指头按上的触觉一同偕隐在发里。像郑斯琦低声说了什么好话,悄悄请黄昏,代他帮乔奉天温柔地吹一吹滚烫的额。

铁四局建的早,水池假山,现今小区该有的设施一概没有。偶然有一对儿像郑斯琦和乔奉天这样,傍晚想单纯并肩走走的闲人,也只能抬头看树,香樟,泡桐,红丝草,小叶冬青,重阳木。疏密不一,大体隔两步是一棵,余晖便时过筛时不过筛,落在鞋上的淡橘色光斑,浮光掠影似的,也时有时无。

“那天我说的那些话,每一个字。”

乔奉天认真听。

“不是头脑发热,也不时一时冲动,都是我真心的,我一直想告诉你的。”

“脱稿的?”乔奉天笑。

郑斯琦也笑,“可不么,完全即兴发挥。”

正是下班放学的时候,有三两背包跑过来的孩童推搡着奔向后面几栋楼,也有遛狗的叔伯姨婶,提前过了晚饭,早早摇着一把团圆的蒲扇,牵着条油光水滑的小哈吧。认识的,便微笑着和乔奉天轻轻寒暄点头,瞧瞧乔奉天,再瞧瞧一边的郑斯琦。

“你的顾虑,你不用说,我都知道。”郑斯琦看那条狗摇着尾巴走远,“我把我的想法传达给你,只是因为我想这么做,不是要求你给答复,也不是企图我俩之间立刻就要有什么实质性的转变。”

“你想问我的问题应该有很多,我还没有给你一一回答。”

“你的顾虑,我也不能完全保证能够安然解决,所以更不能不管不顾地就把你抓住不放。”

“但我也有诉求。”郑斯琦看乔奉天的神色,特别特别温柔,有心地人细细一瞧,当下就能了然于胸,“我想知道你的心意。”

乔奉天在他的眼里看到了希冀,痕迹很淡,几乎让人浑然不觉。这神色太难得,乔奉天想,原来他也有想要的东西。

既然他想要,自己怎么能不给?

乔奉天克制不住的脸红,连同表情都有点儿不知道如何摆。吸口气,做认真的样子看郑斯琦,从他干净熨帖的衣领往上移,犹豫再三,视线才落在他隔着镜片的眉眼间。郑斯琦嘴角颤啊颤,亮烈的笑意瞬间从嘴边一路蔓延,染到每根漆黑的发上,再从眼睛里满满溢出。

“郑斯琦。”第一次叫了全名,为的是正式,但过犹不及,显得既严肃典穆,又可笑滑稽。

“到。”郑斯琦老是在那儿笑。

“你严肃点好不好?”乔奉天挺不乐意地摸鼻子,以掩饰要噗噗跳出喉咙的心。

“好好好。”郑斯琦咳了一声,推了推眼镜。

“郑斯琦……我也特别特别,喜欢你。”

话音只是刚落,乔奉天眼前一花,身形一晃,就觉得被紧紧抱住了。一句话用尽了毕生勇气似的说完,比攀上了珠峰还要令人目眩,失重的状态更甚,脑子晕晕胀胀,脊背一线都是过点般的酥麻的。越过郑斯琦的肩,望着香樟高处,一时分辨不出此时是他的现实,还是他的梦境。

郑斯琦的手掌揉进乔奉天后脑勺的黑发里,乔奉天的手臂,也顺着他宽阔地被一路小心地攀上去。索性走到尽头的一栋拐角处,总不至于有人。可真有,乔奉天也不在乎,只是不知道这郑斯琦么明目张胆地抱他,是不是也和他一样,也不在乎。

不在乎,往往是错误的方式,又是正确的态度。

作者有话要说:

夏天了,恋爱吧。

第89章

乔奉天刚来利南的时候,在间小出租屋里,追过陈坤董洁那版的《金粉世家》。

军阀背景一概不通,台词也记的不大清楚了。倒是里面的那一句“去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吧”,还能想的起来,且金燕西在那一刻镜头里的专情神情,坦然语调,都仍在脑海里明晰。

乔奉天一点儿都不知道恋该爱是什么样,遑论轰轰烈烈,听起来就那么浓艳灼人。可猎猎的一把炽盛火焰,烧到最后不就是一捧余烬么,风一吹就弥散了,尘归尘土归土,能留下的又是什么。

他和郑斯琦之间,好像没有那么强的专注度,那么浓的执着心,像仰进一朵浮漾着的流云里,风往哪儿吹,就往哪儿去。

郑斯琦优秀,乔奉天彼时说也喜欢他的时候,也想紧接着告诉他——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在我悲伤无助的时候出现在了我的身边。而是因为在与你的点滴相处之中,我知道了你的气度,你的学识,你的广博,你的温柔有趣。告诉他,我是在像一个正常人那样被你深深吸引,而不是将你我的关系,绑架在自己的经历中。

即便自己是个顺风顺水的普通人,看你眼里那一幕春光久了,也会浑然不觉地爱你。可说出来就像个怀春少女,乔奉天半个字也讲不出口。

可自己不一样,自己低劣渺小,在别人嘴里是人妖兔爷的人下人。自己其实喜欢骂人,只是碰到你,就不自觉地收敛。自己其实也欺软怕硬,只是你原先不认识我,这些你都不知道。

不和人交际,大可把自己包裹的严丝合缝,佯装看得开的模样,且合上耳朵蒙着眼睛,继续周而复始的不怿生活。可一旦真的要收拾行囊,打点细软,住进别人心里,还是始终觉得自己脚不干净,自己一身灰蒙阴雨,不配沾脏别人一生的亮堂清净。

可这话怎么说?

即便告诉了郑斯琦,乔奉天也相信,他还是会那么温柔笑着地哄好他。可撇开自己不看,他的朋友同事,父亲学生,女儿姐姐,乃至他那位故去多年的妻子,和荣华公墓里,那位始终记着他的早逝青年。世间还是天上,那么多双眼睛总是要灼灼地围绕着郑斯琦的,他既不能坐视不管,更不能弃置不顾。他的诸多责任之和,总是会大过对自己的喜欢的。

乔奉天最不愿的,就是让别人难做;让郑斯琦难做,他更舍不得。

何前来医院探望的时候,小五子在一边写字儿,乔奉天刚给乔梁喂完了晚饭。先前林双玉还在的时候,连汤勺也捉不住,如今有了些微起色,三只手指能虚虚拖着勺柄了。只是总抖总晃,撒的一襟脏乱狼藉。失败的多了,乔梁便倦了懈了不大想试了,反倒是乔奉天拧眉督促他再来,说话口吻也陡然严厉。

除非你回郎溪躺一辈子,靠你七十多的阿妈一生伺候着!

这么厉声说完,见对方愣愣眨眼,才没辙又无奈地笑一下,耐心去解开他下巴上的布兜,钻进厕所拧得雪亮干净,挂在通风口的衣架上。

何前在房门外挥了挥手,扬了扬手里的牛奶鲜花。

“你卖房子……就因为这事儿?”倚着医院的露天回廊,就这点儿蒙蒙月光,乔奉天看他脸色虽还是恹恹,但目光还是回了些原先的神采。绷紧的弦被一朝斩断,总会有些松垮的。

“一点儿不告诉我,你真行。”

“我告诉你也没用啊。”乔奉天挑眉,“我能让你替我卖房子么?”

何前笑,“你可以找我借钱啊。”

“少来。”乔奉天盯着他不放,“你我还不知道,车贷都没还完,存款比你脸都干净。”

“这年头谁拿了工资不是个花啊,也就你跟老太太似的抠抠索索抠抠索索地存。”

乔奉天仰头,一声叹息微不可查,淡的就像气舒的重了些,“是啊,存也没用。”他转头看着何前笑,“过完一道坎,就全没了,抠抠索索多少年,一点儿都不剩了。”

何前倒没说话,抿嘴轻拍了拍不锈钢的围栏。

“你查出来到底是什么了么?”

“gins。”何前捋了捋头发,答,“我原来就在想,这症状不是艾滋肯定就得是gins,结果真就是。”

“gins?”乔奉天没听说。

“有的时候真怀疑你家通不通网你是不是的同性恋。”何前乐,“在这个圈儿里蹲着连gins也不知道,给你科普一个啊——gins,良性性病性淋巴结病综合征,患病症状与艾滋初期类似,这几年同性恋群体多发。”

“严重么?”乔奉天不免担忧。

“吃药呗,死不了。”

“你别要不了命就不当回事儿行不行?”

何前笑得特开,“那你说我怎么当回事儿?工作辞了,剃发出家,吃斋念佛?还是怎么的,摊牌?哎,阿爸阿妈阿妹,我在外面跟别人乱搞,染了病了,我现在得治,泥菩萨过河,以后你们甭指望我了?”

“你他妈哪儿来这么多一套一套的?”乔奉天不高兴他油盐不进,像是丁点儿心数不长,“我的意思是让你……让你。”

“什么?”

自重一点儿。乔奉天这话囫囵在嘴里,总觉得说给个大男人听,显得那么滑稽可笑。

乔奉天闭了下眼,“我是让你在惜自己一点,早早找到你觉得重要的东西,好好保护。”

何前竟没戏谑回他,只看他发顶良久。半晌风吹得乔奉天眼睛都微涩了,他才开口轻声,难得一派正经,意外的真诚和煦。

“挺谢谢你的,真心话,谢你心里还老记着我这个烂人。”伸手往对方额发上拨弄了一下,“黑发好看,干干净净的,看起来和我一点儿都不一样。”

有一搭没一搭这么又聊了几句,又话里提到房,何前才打了个响指想起件要紧的正事儿。

“瞧我得个病把脑子都给得坏了,那什么,你接着要住的房子找着了么?”

乔奉天点点头。

“哎那就行。何老先生儿子儿媳上周才从国外回来,人夫妻俩想着把你卖出去那套房抓紧回国外之前给装修装修,意思呢,就是让你尽快腾地儿。何老先生人脸皮薄,先前说答应让你接着住这会子又反悔,人不好意思和你提,就找我话里话外这么跟我说了几嘴,我就过来问问你能搬不能搬。”

“……找是找到了。”

“暂时住不了?”何前眨了下眼,听他话里犹豫,“不早说!我去再帮问问找要不,要快的话这周就能找个大差不差的。我哪儿特小还偏,要不让你去我那挤挤得了。”

“别,能搬,我能搬。”

“真的?”

“真的。”

乔奉天死鸭子嘴硬逞强惯了,一回房看见小五子,才扶额觉得懊恼。赖着不走这事儿,本来就是讨了别人便宜,是自己的不对。倘若是自己一个人,麦当劳里都能睡;可信誓旦旦地说好了要照顾小五子长大成人,眼下却连安身的地方都没有。

杜冬家里倒是空阔,可李荔有孕在身,外人住进去总不方便;店里倒也有阁楼,足够铺两张行军床,可利南入夏更是纤廉细雨不断,小孩子总怕潮气入身。乔梁转眼就要出院回郎溪,让林双玉知道眼下又境况困窘,怎么还能安心放手。

乔奉天在厕所里抓乱了一把头发,来回踱步不停,躁的不行,倚着镜子,把腻白的洗手池搓得“滋滋”直响。

过会儿响了手机,接起来的语气,也一时急了点儿,“怎么了?”

话筒那头先不响,乔奉天这才看了来电人,心里一跳,眨了下眼,于是吸了口气才轻声道,“……郑老师。”

“以为你在生气呢。”郑斯琦在那头好言好语,话说的又低又沉,“吓得我以为我打的不是时候。”

乔奉天心里那点阴沉沉的心思,给他一句话就抚净了。风清月明似的,一小块儿地方,给他霎时拾掇的舒爽亮堂。贴着听筒安心不已,眨便眼忘了明天的风雨。

“没有,你什么时候打……都可以。”

我都高兴。

郑斯琦在那头笑,鼻息在听筒里混出一阵轻微的动响,像拂在了乔奉天耳上,“要想见你呢?”

乔奉天想了想,点触着洗手池的光滑边檐,“那你告诉我,如果方便,我可以去利大找你,你家里也行。”

“那样不好。”

乔奉天停下点触的手指,“……为什么?”

“因为是我先对你说喜欢,所以应该由我来追你,对不对?”

乔奉天半边脸都给说麻了,蹲在地上捂着嘴巴憋笑憋的吃力,下巴埋进臂弯里忍得肩膀颤抖,鼻尖泛着一层水红。半晌才含混地咳了一声,轻轻道,“情话满分,给你绿卡晋级。”

“那你下不下来?”

“下哪儿?”乔奉天抬头撞上了洗手池,“当”一声响,忍着没“靠”出声来。

“医院门口,就一小会儿,很快。”

郑斯琦看乔奉天的短衬衣被风吹得鼓起,眉眼在路灯的橘色下更显得深重浓郁。由远及近地跑过来,左右望望,不确信的样子,脸上笑意显得既亮烈又拘谨。

“你还真来。”

“去影印点儿东西,顺便过来抱抱你。”

乔奉天不知道他能直捷成这样儿,差点儿一口呛了风,“大学老师原来这么闲。”

郑斯琦牵他的手,把他往影影绰绰的树荫下引,“毕业季很忙的行不,挨个儿辅导学生毕业论文答辩,下个月月末还有毕业汇演,根本是连轴转,我这是忙里偷闲。”

“熬吧。”乔奉天任他牵着手,“干一行事儿,吃一行饭。”

“你怎么说话跟我姐似的?”郑斯琦回头笑,到了没人看得清的地方,环臂把乔奉天一揽,“从今往后,我抱你都不是鼓励式的了,那都是有其他心思的。”

乔奉天下巴搭在郑斯琦肩上笑。

“你这么瘦,感觉一抱就抱起来了。”郑斯琦双手忍不住从他腋下穿过,施力把人搂紧一抬。

“哎别别别!”

乔奉天没来得及出声阻止,就觉得双脚离地了。下意识抓紧了郑斯琦衬衣料子,僵着上身不敢乱动。只余一双漆黑的眼镜,紧张地盯着郑斯琦直眨,“你你你你放手行不?”

“就一下下。”郑斯琦凑上去在他下巴上啜吻了一下,“你真的好轻,小小一只的。”

蝉鸣不经意间就有了,嗡嗡这么一响,夏意就倏然浓了。

第90章

乔梁出院那天,赶巧正在下雨,杜冬李荔帮忙弄了辆小巴,乔奉天楼上楼下地来回跑,挨个儿谢别了医生护士后,一手抓着红红白白的票据,一手提着拾掇好的日常用具匆匆地走。没手打伞,只能这么淅淅沥沥地淋,濡湿的头发成绺地贴在额上。

郑斯琦没来,乔奉天托他照顾下小五子,接郑彧的时候儿,顺手把他也捎回去看一阵。

林双玉既没应允小五子能留在利南,也没出声儿提要带他走。乔奉天拿捏不准她的意思,索性自作了主张,也是担忧小五子见了乔梁在家里恹恹躺着的样子,心里一紧,就舍不下心走了。

想想也确实残忍,他身边既无父无母,只他这么一个小叔,也未必能替他好好地遮风挡雨。想给他的“最好”,从来也没有加以过检验,往后许久,也许发现那根本是“不必要”。

杜冬拆了后排的两个卡座,腾出了一块颇落阔的空间,嘱咐着轻抬轻放,把乔梁横搬上小巴。回身抹开乔奉天一发顶的雨露,伸手把他拽上了车。

万事像有了个大概方向,难说对或不对,但至少是在破雨向前。

傍晚下学,郑斯琦撑伞,把两个小萝卜头领出了门。郑斯琦一向体热,极不节能地早早开了车里的空调,回头见俩人慢吞吞爬上了车座,才关了冷气,把车窗摇开了一道缝。

郑彧还在用儿童座椅,得五花大绑似的牢牢捆在椅上。小五子觉得新鲜,把书包安安稳稳地摆在膝上,盯着郑彧捞起椅背上耷拉下的一根扁粗的尼龙袋,猛一扯长,按进了两腿见的搭扣里。见她的衣裙摆被折皱进了椅背里,默不作声地替她细心扯平了。

郑斯琦没发动车子,单坐在驾驶座上回头看着他俩。

他忍不住想,小五子和他是真的像,对人好都是不昭彰不经意的,总教人发现不了。

“喜欢么?”郑斯琦见小五子偷偷摸了摸儿童座椅,笑着问他。

小五子即刻收回了黢黑的小手,头来回地摇摆,“不喜欢!”想想又觉得不妥,像是在嫌弃别人的东西不好,忙又改口,“恩,不是不喜欢,是喜欢,但、但不是想要的……那种喜欢。”

郑彧用胳膊肘顶顶他,笑嘻嘻道,“下回换你坐,我不喜欢!超级热!”

“少来。”郑斯琦伸手过去拧了一把她的脸,“八岁以前你就老老实实在上面待着。”

郑彧捉着郑斯琦的手不放,努嘴比比小五子,“他也还七岁他怎么能不坐?”

小五子听了又摆手,“我不坐我不坐!”

“下回换个双人的。”郑斯琦笑他不肯轻易受别人一点儿好处的小心谨慎,捏捏郑彧幼润柔软的小手掌,低头问他,“晚上想吃什么?”

小五子低头挠挠脖子,“……都可以。”

“我想吃楼下的竹笋鲜肉馄饨!”郑彧歪头进来插嘴,灼灼盯着郑斯琦笑。

“没问你。”郑斯琦两指一夹,利索地夹住了郑彧的嘴,“你说。”

“就……就馄饨吧。”

小五子转头见郑彧活像只挣扎着的可达鸭,没忍住笑,“噗嗤”一声乐了出来。

小五子吃饭的样子文静有秩序,舀上什么吃什么,不大在碗里漫无目的的翻搅。反观郑彧,正一个劲儿盯着海碗里漂浮的葱花香菜,捞起来就往郑斯琦碗里撂。馄饨店里米面飘香,正是晚饭的温融时候,衣装笔挺的男人带着一男娃一女娃,难免惹人注目。

郑斯琦一霎时就觉出了儿女成双的欣愉完满。他拉高郑彧快耷拉进碗里的荷叶袖。

其实转念一想,这何尝又不是负担。

他对乔奉天说出了心意,是言有所衷。任他怎么想都知道这条路不好走,可自己情难自已,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为难之处。只是身上必须负担的东西舍不下,他和乔奉天,是既不甘心把情爱排的太后,又不能任意妄为地把它排在责任之前。

矛盾又无解,很棘手的问题。郑斯琦深知乔奉天心思细腻敏感,比他想东西还要反复琐细得多,自己如果能考虑到这层,他可能已经夜里把这层反复层叠地想了无数遍。

郑斯琦真的本以为乔奉天是会躲的,会仓皇无措地拒绝他的心意,转头跑的远远的。自己的家庭,身份,对他而言无疑是生活里的风险。乔奉天最图安稳,最怕害人吃亏为难,故而自己绝非他最优项。

他适合,一身敞亮无所依的人,满心满眼,全心全意,只专注地爱他。

自己能全心全意,执着,专注,可唯独难做到无牵无挂。他私心满满,想紧紧抓着乔奉天不撒手,又深深明白未来往后,倘若一路携手走下去,总会有东西因为自己而有意无意地伤害到他。彼时他又怎么护他才好,用怎样的立场去抚慰他才对,山一层水一层,艰难重重。

郑斯琦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被小五子听见了,停下了舀汤的手,抬着漆黑的眸子看他。

那眉目和乔奉天实在太像,就如他本人正坐在对面,关切地望他。郑斯琦忍不住想,如果真的是他坐在对面,自己一定会伸手把他牵过来,更丧地垂眉耷眼,靠着他的肩,就为听他一句好言好语的“怎么了”。

“怎么了?”郑斯琦笑着问小五子。

小五子摇摇头,把嘴里东西咽干净了才说话,“没什么,郑叔叔。”

乔梁出院回郎溪,小五子知道,郑斯琦一早看的出来,这孩子眼里的想说又不敢说的留恋不舍。

“在我面前想说都可以说。”郑斯琦在他鼓鼓的额上拂了一下,低头凑近他些,“我不会像班主任那样批评你,也不会告诉你小叔的。”

小五子又抬眸看他一眼,低头盯碗抿了下嘴,小小地笑了一记。

“我在想我小叔……”

我也想,这话没说。郑斯琦问,“想什么?”

“想他这么辛苦是不是因为我。”小五子看了一眼闷头吃饭的郑彧,“大人的事情我不敢问,但我还是知道一点点的,虽然只有一点点……”小五子比了个小拇指头。

“我知道奶奶不想让我继续念了,她其实不是别人想得那样,她其实是为了小叔好,也是为了我好。别人总说她不好,她有时候也打我打小叔……但我其实知道她在想什么的,真的,不骗你叔叔。”

“小叔以前就一直对我好,我在乡下所有的衣服裤子都是小叔买的,我的笔,书,台灯,小玩具,都是小叔买的,我听同学说,转户口进重点班的学生要交三万的赞助费,小叔只说交了两万,那一万是他自己垫的我也知道,我也谁都没说。小叔最疼我我知道。他有时候比阿爸对我都细心都好,我也最最喜欢我小叔……”

小五子说“喜欢”的时候,笑得尤为腼腆,像那两个字,其实很羞于出口。

“我想好好念书,想有出息,想以后能保护他,不让别人骂他欺负他说他不好。”小五子抿了一下嘴,腮角竟像个成人,隐忍似的凸起了一下,又消弭下去。他胳膊黝黑精瘦,拳头攥紧的时候,小臂上绷起了一层薄薄的肌肉,“可我觉得我是小叔的负担,我要是回去,他会不会就轻松多了?”

郑斯琦没说话。

这话不可否认。是,小五子回到郎溪,乔奉天自然要轻松不少。

可往后就孑然一人要怎么说。拂开小五子的存在,近乎就是抽掉他继续在利南努力下去的意义。乔奉天的灵魂的确不独立,他依傍于奉献他人来实现自己卑微的价值,他掏心掏肺,知心换命,为的是把他难得到善良温柔,赌气似的还给周遭。其实就像个孩子,一面逞强着不露笑脸,一面啜泣着把糖全部哗啦啦地塞在你的手中。

“我知道我是麻烦,可我还是不想回去,我想在这里好好念书,不、不辜负……不辜负小叔的一万块钱!”

小五子笃定地敲了下桌子,郑彧抬头含着半颗馄饨鼓着腮帮子望他。

“乖孩子。”郑斯琦摸他的脸,虽然说来说去还是离不开一个“钱”字,可在他话里竟也听出了“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气魄。时势不同,遭际不同,勇气决心却往往是共通的,“怪不得你小叔那么喜欢你。”

小五子长久地沉默。

“小叔喜欢谁是小叔自己的事情,我们……不应该插嘴。”

郑斯琦一惊,推了下眼镜看他,不知道自己听到的这个“喜欢”,是不是他理解的那个“喜欢”。

“什么?”

小五子抹了把鼻子,小声重复道,“小叔喜欢谁是小叔自己的事情,我们不该插嘴。”

郑斯琦望着小五子眼里的神采,怔怔看了会儿,心中倏而感慨。

世上总有微不可查的地方,存在着最纯真无邪的思想。那几乎直线的思考方式纯粹的无一杂质,宽阔,明亮;他们把最复杂的问题,用最简省的方式加以简化,直至温柔勘破。其实明明连小孩子都清明的道理,很多人都依然不懂,心上眼前都是云翳,看什么都不本真。

近了晚十点,乔奉天按了门铃,郑斯琦走过去轻手轻脚地开门。

“怎么一身的雨?到了也不打电话。”郑斯琦皱眉扯着他进门,转身往浴室走,“俩都刚睡。”

乔奉天在玄关处换鞋,点点头,蹑手蹑脚地把脱下的摆齐在门口。

“过来。”郑斯琦张开手里的毛巾,往乔奉天头上一兜,左右包住,来回地揉搓,“没带伞不知道借么?”

“在汽车站等车的时候还没下,没想到一到市里就又下了,一点点,毛毛雨。”

“这季节的雨都是没准儿的,一会儿一阵看心情。”郑斯琦把他往怀里多扯了扯,“早知道就开车去接你了。”

乔奉天拂开耷拉在眉毛上的碎头发,仰脸冲他笑了一下。

“怎么样?”

乔奉天自己拿过毛巾在头顶上揉搓,后撤了两步,钻出了郑斯琦的怀抱,“累了一天事儿算刚办完,乌泱泱半个郎溪都来家里凑热闹,头都炸了。”乔奉天皱了皱鼻子,“都当是来看猴儿戏呢。”

“又听闲话了?”郑斯琦问他。

“没。”乔奉天乐了一下,“逢上外人,我和阿妈一致对外,她那嘴简直横扫八方,把村里人又里外得罪了一个遍。得亏杜冬和我阿爸和她一个唱红脸两个唱白脸,才没真和人掐起来,我就一边儿躲着不出声,还挺逗的。”

“小五子的事儿,怎么说?”

乔奉天把毛巾往肩上一披,揉了揉后脑勺。

“她说,既然要拼就拼命,既然要飞就往高乐飞,考不上重点初中重点班就麻溜儿的回郎溪种田。还得常回去看他阿爸,不能忘本,寒暑假都得回郎溪过,她会抽时间常来,没了。”

“真的?”郑斯琦忍不住牵他的手。

“全靠你一番好说歹说,把她那个泥古不化的老人家都给说的半通不通了。”

“她跟你说了,那天的事儿?”

“不光说了。”乔奉天盯着郑斯琦看了一会儿,嘴边似笑非笑,“还特别不高兴地告诉我,让我不要对你有什么别的见不得光的想法儿,说你帮我是你看得起我,你和我不一样,你是人上人,让我别受了你的好处就拎不清东南西北了,分清谁是谁,别在你面前做丢老乔家人的事儿。”

“我帮你是因为我喜欢你。”郑斯琦顺嘴陈情。

“我的老天爷。”乔奉天一别忍着不笑一边攥着毛巾转身走,“你你你,你这个人吧,你老说我就特别……我知道我都知道了,我记的得的。”

“没怎么谈过恋爱,情话说少了。”郑斯琦攥着他的腕子不让他跑,“这回想过过瘾。”

“我不习惯……”

“那就慢慢习惯。“

郑斯琦不由分说地扳过乔奉天的脑袋,在他额头上响亮的吻了一口,“搬过来和我住,在那边房子到期之前,好不好?”

第91章

借宿还是同居,其实是包含与被包含的关系。后者貌似表达的更直接,但其实少了点儿隐秘的意思,相同语境之下,比前者还要不显得暧昧。

出乎意料之外,乔奉天那天只思考了短短一刻,就笑着说了“好”。郑斯琦不敢相信,他总以为对方要瞻前顾后琢磨很久,再为难地告诉他不行。

同居不简单,那应该是慎重又慎重的一步,相当于把自己生活里最琐细而本真的部分袒露给别人看,价值观念,处事习惯,隔着安全距离看不见的东西,在同一屋檐下总会被涤清,再到清澈见底,暴露无遗。往往到了彼此生活紧密挂钩,真正不可分的程度,喜欢还是不喜欢,爱还是不爱,才有最终的决断。

距离是美,可不能遥遥相望,柏拉图一辈子。总要是要步凡俗的路子,尝试着,希冀着,惊慌着,渴求着,能夜里抱他沉沉地睡,能看他清晨懵懂地醒。

只一两个月也好,为长久以后,那个与日常相关的小景,描摹一个大致的轮廓。

生活正貌似步入正轨,郑斯琦依旧忙,乔奉天则要从头规划,从新打点。存款,工作,小五子,塌了的积木他需要再摆,还是狼藉一片不提,又凭空多了一块“郑斯琦”。他想端放在塔尖时时看着,最精贵,色泽最漂亮,形状他最喜欢的那一个。

偶尔替客人剪头发的时候,看那一截茂密乌黑的直发被“咔嚓”绞短,落了一地黑灰色的雾,也会想,起始的顶端在哪里,终结的位置又在何处。

有人嫌热,便要开了吊扇在顶上缓慢地旋转,冰棍人字拖来消遣初夏;饮水仪素来端方冷肃,一旁冷不丁才“咕噜”一声响,吐出一串清亮易破的泡。

搬东西那天是下午,杜冬例行配李荔去妇幼保健院产检,乔奉天歇了半天业。郑斯琦则刚开完了年级会,匆匆驱车到了铁四局,领结没打,午饭也没吃。

“还换鞋么?”郑斯琦在门口扶着门,戏谑似的看着乔奉天笑。

“换,下午这儿拆迁你现在也得给我换。”乔奉天把拖鞋往地上一码,蹲在地上仰头看他,“才拖干净的地板。”

“换换换。”郑斯琦弯下腰,“要搬我那边去,我猜你得先把我家打扫个底朝天才肯安心住。”

“你不说,我是不会乱碰你的东西的。”乔奉天低着头,手抓在自己清瘦的脚腕子上,“但你要是同意,我会帮你打扫的干干净净的,做饭也成,让你不用总和枣儿吃外卖,偶尔想自己动动手,还一毒毒死俩。”

郑斯琦一听就笑了,伸手摸他的脸,“这么知道心疼我,八月份就舍不得放你走了。”

乔奉天先笑,往他手上蹭了了蹭,紧接着又轻叹了口气,“等你那时候能真的容忍的了我再说吧郑老师,指不定你了解我更深了以后,甩我都来不及……”

郑斯琦不置可否,把他的脸一捧。

“亲一下好不好。”

“等……”乔奉天下意识地缩了下脖子紧闭上眼。等了半天吻不落,便启了一条小缝去偷偷望他。郑斯琦正专注地盯着他的眉目,嘴边噙笑,大拇指柔柔抚了抚他的下嘴唇,又游移开,摩挲上细致的眼下,像企图能揉开那层悒郁似的淡青色。

乔奉天呼吸一滞,忍不住抿了下嘴巴。他慌张又几乎无措地垂眼,眼睫拂过对方指尖,一触而过,恰逢其时,又转瞬即逝的短暂摩擦,“你……”

郑斯琦的气息与阴影罩下来的时候,乔奉天再紧闭上眼,觉得那几乎是心尖上的肉,被猛力揪了一下的悸动。一下子又期盼又想推开,犹豫地动不了。

郑斯琦不是同性恋,乔奉天知道他在本能上,不可能对与同性的肢体接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渴求。吻这样东西,眉心额头,颊边耳畔,哪里都好,唯独嘴上是不一样的。界限分明,独立于感激,宠,鼓励与礼节各式之外,几乎要与欲望相关了。

郑斯琦的吻还是落在左颊上了,一如往常,节制有礼,又很柔情。

离开时在耳边说了一句,“别害怕,再等等。”

乔奉天知道郑斯琦没吃,去厨房帮他帮他下了一盘水饺。三鲜的,上周包了整整一屉,和小五子没吃了,全纳进了保鲜盒速冻在了冰箱里。煮出来个个儿饱满,滚在干净的盘里。因为那个吻,乔奉天的耳朵还在红,淡粉色的薄薄两片贴在两边,像他切在盘里的嫩红姜。

夏天吃姜未必算好,顶多算添一份味道。

郑斯琦想叫他过来在自己边上坐着说话,看他忙着把拾掇好的衣物一件件叠在拉杆箱里,便没提。夹了片姜一看,刀工精湛,薄匀的几乎透光,放进嘴里嚼一嚼,酸甜微辛,很是清脆清爽。是用了心思去做的东西,尝出来的全是细致的意绪,一点儿粗糙都不显。

“你做的这个还有么,也带走么?”

“没了,送人了,花架都空了没瞧见么?”乔奉天在里屋,“都带不走,零零散散的,太麻烦。”

郑斯琦搁下筷子,回头看那个空荡荡的架子。彼时满目深浅不一的绿,如今什么都没有了。空空落落的面目,单放在那儿都教人看着怔忡,像正无所适从地寂寥下去一样。乔奉天有多爱那些花草,只想想它们茁壮丰盛的样子,其实就猜的到。

“再买。”

“恩?”乔奉天在里屋出声问,探出脑袋看他,“什么?”

“我说再买。”郑斯琦对他笑,“家附近往前一站有花鸟市场,什么盆栽都有,以后晚上带你去看,喜欢什么,全都给你买。”

乔奉天手撑着门框,头搭在手上,皱了下鼻子也对他笑,“你这话……比‘随便刷’听着都让人心痒痒。”

“真痒痒就过来一下。”

“怎么?”乔奉天撂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冷不防被郑斯琦站起来紧紧一抱。

“天。”乔奉天没辙,任他圈着踮脚笑,“以前都不知道,郑老师您还挺……粘人?”乔奉天嗅他衣服上的味道,在他背上按了按,又来回抚了抚。

“我还会更粘,你做下准备。”郑斯琦一笑起来,胸腔就会微微震动,紧贴着乔奉天,“幻想破灭没?有没有觉得我其实就是个油腔滑调的老不正经?”

“一点点。”

“还真说!”郑斯琦揉他的后脑勺,“你应该坚定地说没有才对吧。”

乔奉天搂着他笑得不行,“我还没说完啊,我是说,有一点点,但是吧。”

郑斯琦低头看他,“但是。”

“你看着我说不出口……”

郑斯琦依言挪开视线,“好好好,我不看,我听,你说。”

乔奉天犹豫了一刻,吸了口气,顶了下鼻尖,轻声细语道,“但是,你什么样子,我都……我都觉得,咳。”

郑斯琦肩膀在颤,盯着一旁,忍笑忍得分外辛苦。

“我都觉得喜欢。”

说完往郑斯琦肩上一靠,把脸埋得严严实实,“……太膈应了,我真佩服您,说情话都脸不红心不跳。”

“完了。”郑斯琦道,“觉得你更可爱了,想直接把你搬走。不收拾了好不好?现在就跟我回家。”

“您少来成么,小五子那边我还没想好怎么说呢。”乔奉天依旧不抬头,话里的笑意倒是明显。郑斯琦也不急,把人复又搂紧,看他精致的发旋儿,星白的一点儿洁净头皮。

“枣儿我也没说。”

“成么……要不您再回去打个预防针,我再和小五子商量一下。”乔奉天抬头看他。

“不管,今天就跟我走。”

“您心真大。”

“一点儿都不大,装的全是你了这会儿。”

“我的亲娘诶!”乔奉天忍不住重重一叹,揪紧了郑斯琦的衣摆,“我要死了。”

乔奉天真的不知道郑斯琦为什么喜欢他,想不通,很想不通。

和他拥抱,就像抱着自己的一个梦;又像跋山涉水,终于寻到了驿站,且整洁干燥,毫不破败。那种疲倦之外,将将站稳脚跟,一瞬间失力的错觉几乎让他想软软跪下。

很多东西说忘也可以忘,忙一忙就好了,不闲下来就行。

但又怎么可能和常人一样呢。心里始终有一大块是空的,是会漏风,且四季都潮湿冰凉的。寸草不生,荒芜一片,没人肯进来翻土浇灌,精心播种,于是也没办法尘埃里开花。

蓦然被人那么认真地说喜欢,停不下的情悸,让人有抱着枕头大哭一场再接着大笑的冲动,如同六月天光,烘干了阴雨过境后的濡湿潮气,温暖的分外周全。又长久不走,便更让人忍不住沉沦在丰厚的温情里。自己太微薄,几乎要徐徐融了。

我值得么,配得上么?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有,而我什么都没有。

这是他始终想问又没问的。

又可能正因为乔奉天始终相信,相信他郑斯琦是如此优秀而值得信赖。喜欢这种东西不能妄言,这个道理谁都清明,且自己对他而言终究是秩序之外的特殊,郑斯琦又怎么会不知道。他能珍而重之的说喜欢,或许就代表自己有在他眼里闪闪发光的地方,那些连自己都不知晓的,美好之处。

于是欣喜之外又多了一层无法明说的感激,感激有郑斯琦这么一个人能看见了另外一个自己,一个值得被人所珍视的自己。

所以就算是梦,也忍不住想一直做下去;毕竟梦里,谁也不会去想天亮的样子。

第92章

到底把行李搬进了郑斯琦的房子,借宿。

除却近当代的小说,杂类的诗歌散文,郑斯琦也收藏的不少。书架上放不下的,整整齐齐码在了茶几上,书房的书桌里也有。《世界诗选》,《金库》,济慈,到伊利沙伯.白朗宁;也有玉田词,陶诗,《诗经》也一同在内。

每一本都装帧精致,包封,腰封,书签带都干净平整。乔奉天忍不住翻了两页,有零星的画圈,横线,几笔工整清晰的备注。再翻到前扉,右下角有三个不起眼的字母,zsq,每一本都有。乔奉天觉得他写字母也俊逸,也好看。

乔奉天回想,郑斯琦并不是一个书卷气很浓的人,说话的时候,不雕章琢句,也之乎者也不咬文嚼字。初中在郎溪念,愤世嫉俗,自视甚高的学究也总被人高看一等,似乎连这些人不成体统的蔑视,也被人视作勘破,贯洞。

以致那年往后很久,他觉得自己确实如那位教导主任所言,阴阳混淆,败类。也以致他下意识畏惧过有文化,貌似思想高度颇拔群的人,他们手下笔,他们的嘴,都能变成刀子,锋锐,刻薄,会挖人最深的痛处。语言本身就是武器,有时候比一句“操你妈”还要淋漓,深重。

郑斯琦是他知道的最美好的例外。如果自己能再返回到当时的年纪,大概再难也会刻苦勤勉,拼命读书,为能遇到他这么好的老师,为能听他挽高袖子在讲台前和缓说话,为能读他读过的书。

郑彧和小五子被接回家的时候,乔奉天过去开的门,几乎是眼睛一花,一个身影就扑过来了,自己还没出声说话,腿就被牢牢环住了。

郑彧扎捆蹄儿似的环着乔奉天,仰头,“开心!”

乔奉天惊讶地笑,抬头看一眼郑斯琦和小五子,又低头去胡撸他的小辫子。只要他不帮忙,总是一高一低,郑斯琦的手艺半点儿长进都没有。

郑斯琦牵小五子的手在玄关处的布墩子上坐下,蹲下去拿衣柜里的新拖鞋。

郑斯琦煞有介事地盯着枣儿,冲她笑,“来,稿子路上打好没?”

郑彧搂着乔奉天的大腿捣蒜似的点头,“准备好了准备好了!”

“准备什么?”乔奉天疑惑。

“听完你就知道了。”郑斯琦打了个响指,“ready——go!”

“小乔叔叔我最喜欢你了你来我家住我真的特别特别高兴你不用担心我也不用担心我爸爸我们都特别欢迎你和善知的我喜欢你给我扎辫子喜欢你给我做的饭也喜欢你的头发虽然染黑了但是我和爸爸还是觉得很好看善知在我家还可以教我写我写不出来的作业我也可以和他一起玩儿我会向他好好学习的争取期末也能像他那样考的特别好。”

郑彧的腹稿显然没加标点符号,一通说下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脸都憋成了淡粉色,活脱脱一颗圆润饱满的红富士。

“你……”乔奉天半张着嘴巴,又去看郑斯琦。

他摘了小五子背上的书包,顶了下眼镜,“认命吧,接受一个小萝莉对你由衷的深情告白。”

“我说的都是真的噢!枣儿真的异常高兴!”

郑斯琦特没辙地乐,“异常不是这么用的我的枣儿。”

“那就非常非常!”郑彧裸着一口齐垛垛的白牙,眉眼弯弯,“枣儿晚上能和小乔叔叔一起睡嘛?”

小五子换了鞋一直不做声,这会儿才突然开口,“不能。”

“为什么?”郑彧回头对着他皱鼻子。

“因为……因为你是女生,我小叔是男生。”

“你吃醋。”郑彧笑嘻嘻地一语命中。

“……我没有。”小五子低头摸鼻子。

“你有。”

“……”

小五子也不嘴上纠缠不放,半天不想,末了腼腆一笑,抱过了郑斯琦手里的书包。

乔奉天还是有点儿懵,太阳穴饱饱胀胀,颧骨微微热着。几乎是木讷地笑了笑,蹲下来揉了揉郑彧的发顶,张嘴想对这个孩子说什么,又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郑彧凑过去把乔奉天脖子一环,凑过去往乔奉天脸上响亮地嘬了一口,甜且清脆道,“欢迎你们来我家。”

小萝卜头们被赶进了书房老老实实念书。乔奉天提前备了晚饭,锅里的素汤还在咕噜咕噜地煮。拿瓶子过来淋上一点澄亮的芝麻油,弥散了一整屋的喷香。乔奉天关了灶,转头看了看跟进厨房,倚着龙骨的郑斯琦。

“你路上教她说的?”

“想多了。”郑斯琦摆手,“稍微点拨了一点儿,我告诉她,你喜欢一个人,就要学会把你觉得好听的话告诉他,要真心实意,不要花言巧语,要让对方高兴。我家枣儿聪明,一点就通。”

乔奉天顶了下鼻尖,又在围裙上来回擦手,“你家枣儿真是个宝,说的我现在心还在跳。”

“真的假的。”郑斯琦佯装不信地皱眉,凑过来又忍不住笑,于是小声,“我跟你告白的时候怎么没听你说心跳的不行啊?”

“我……”

郑斯琦倏然贴上他的额,乔奉天光洁的鼻尖就在眼前咫尺。

“回来的路上我就在想,家里有你在等着,感觉特别幸福。堵车我都觉得没什么,越堵我就越迟见你,越迟见你我就越期待,以至于我在门口听到你开锁的声音,我都在心悸。”

“枣儿说情话的天赋其实是祖传的对不对?”

“差不多吧,但她还道行太浅。”

“你已经是江湖上的不朽传说了。”乔奉天笑着被他牵住手。

厨房窗外是利南流潋灯火。城市最大的残酷,莫过于你作为个体,无论受了多大的痛苦灾难,于它而言都像一只蝼蚁淹了水,一片枯叶无言落了土。能从崩溃到绝望,再从绝望到满怀希望,你的世界天翻地覆,而它永远都幽深典穆,肃立高处,日复一日斑斓璀璨,车水马龙。

要渐渐学会理解它的人稠物穰,不近人情,和平等给予的稀声抚慰与包容。

利南附小下午上了体育课,小五子和郑彧都累,再精力充沛也是六七岁的孩子,九点多就困了倦了,疲乏欲睡了。郑斯琦安排小五子睡郑彧的房间,小五子愣是不干,脸也红,嘴也瓢,磕磕巴巴地就是不同意。再不愿给别人添麻烦的孩子,也碍着面子,听不得“男女授受不亲”这么一说。

没辙想,和乔奉天一起挤书房。

小五子下午在操场上招了蚊子咬,胳膊上给叮了一溜排通红的包,挨个儿一数,俩胳膊正好各七个,能召唤两条神龙。

“不是穿外套了么?”乔奉天到了点儿花露水搁手心,坐在沙发床上,一点点儿替小五子抹,“叮这么惨。”

“没穿。”脖子上还有两个包,小五子一直抬手挠,“给枣……郑彧穿了,要不就是她被咬。”

乔奉天听完点他脑门儿,“小小年纪,这么知道心疼人?”

小五子嘿嘿笑,更用力地去挠脖子。

“怪小叔么?”

乔奉天突然问。小五子抬头看他,“恩?”

“怪小叔没跟你商量,就带你来郑叔叔家住么?”

小五子垂了垂眼睫,眼皮半耷的样子几乎和乔奉天一样。他思考了片刻,瞬间绽放的表情,就像听到了什么好玩儿有趣,他却又难以理解的东西,”为什么要怪小叔呢?”

乔奉天把他的脑袋往自己的胸前扳,往他颈上的鼓包处摸了摸,往上点了两滴花露水儿,“不会拘束么,在别人家里。”

“恩……别人家可能会吧。”小五子在他胸前点了点头,“但郑叔叔不一样啊,他对我很好,在他们家我觉得很舒服。还有冬瓜叔叔和李荔姐姐家,他们对人也很好,我也觉得不拘束。”

“你管杜冬叫叔管李荔叫姐,差辈儿了吧?”乔奉天没忍住笑。

“……李荔姐不让我喊他阿姨,听了要揍我。”

“就那德行。”乔奉天掸了掸郑斯琦拿出来的羽绒枕头,展了展雪白的枕巾,让小五子躺下,替他扯了扯翻上肚皮的短T,“不会住很久的,会给你自己的房间,恩?”

乔奉天仰视乔奉天,闭上眼皮点了点头,“恩。”

轻手轻脚合上房门,乔奉天被身后的郑斯琦吓了一跳。

“睡了?”

“刚睡着,今天看着是累了,打蔫儿了都。”乔奉天看他短袖长裤,一身居家,“你要出门?”

郑斯琦喝了口水,拿了茶几上的房门钥匙,“恩,去逛超市,我俩一起,走去。”

“现在?”乔奉天看看墙上的挂钟,“九点半了哥。”

“九点半天黑人少。”郑斯琦伸手触了一下他的鼻尖,“我俩可以牵手走。”

第93章

乔奉天发现,那晚送郑斯琦的独角兽,被他挂在了钥匙上。不怎么适合成年男人的奶茶色,一晃一晃地在郑斯琦左食指下摆荡,叮铃脆响在湿暖风中,有如抬头天上看,正晚星触凉月。

手真的是牵着的,乔奉天先不敢,缩在薄袖里无所适从地摆在腿边。是被郑斯琦不由分说地拿过去,像剥糖衣似的捋开衣袖,露出白生生的手掌。冻疮的遗迹其实还是有,色沉之后边从豆沙色转成了淡淡棕褐,无边缘的斑驳印子,手白,才明显。

郑斯琦往他指端一揉,两个人食指勾在一起。

“这样?”

乔奉天只不自在地往回缩了一下就不缩了,看他一眼,“好娘。”

“那这样。”

郑斯琦没忍住笑,与他食指交握,叠扣,掌心之间一时像新且未干的泥塑,紧密粘连不可分。像定要外力分开,必能牵出密匝不断的诸多透明藕丝似的。那种出了一层清汗,故而温融濡湿的触感,因为握的过紧,让人分不清此刻这触觉,究竟是谁的。

也是那晚,被牵手是不经意的。这次却不同,这次是郑斯琦成心,成心要对他温柔,对他好。

“你手好像真的特别软。”乔奉天被他牵着,错他后面一步,这样的站位其实牵手的动作更昭彰明显,但又显得更活泼甜美。

“随爹,我们家男的手心都软,还修长,还好看。”

“……”乔奉天又捏了一捏,“我们郎溪那里人说,男人手软好,命数要比别人好,一生平安,顺风顺水。”

郑斯琦回头笑,“那你赚了。”

只是初立夏,消暑的氛围就颇浓重了,街边巷口,大香樟下,一溜排沿街码开的一家家小食。馄饨水饺铺子里心上了应季的冰镇酸梅汤,卖砂锅的送齐了一小塑料碗红糖冰粉。烧烤总是烟熏火燎吃的人躁,就被了一整冰柜的冻冰啤,一满锡锅在路口晾月光的五香毛豆。

且热闹,且闲怡。郑斯琦和乔奉天慢慢走过缺了路灯一条狭窄人行道,冷不丁就听对面露天的铺子里传过来一阵喧嚣热闹的碰杯嬉笑。隔一道说不上宽的马路,各有各的隐秘愁绪,各有各的暗自欢喜。

沃尔玛素来是不吝啬冷气的,一撩开凉皮似的皮门帘,凉意扑面而来,郑斯琦就颤了一下。

陡然明亮宽敞,有往来的别人,乔奉天松开手,“是不是冷?”

“有点儿。”

乔奉天往他胳膊上搓一搓,“上次也是,老早早就穿这么少。”被他牵了一路,自己的掌心还是热的。

两人推了辆购物车,并排往里面慢慢走。超市扩音里放着首不知名的流行调子,女声轻哼慢唱,拖沓是拖沓,但也绵长悠扬。

仔细想想,也的确有些些东西要重新置备,譬如小五子的拖鞋,他穿着大,不合脚,要买个儿童码的;洗发沐浴的日用物,之前还有用剩的,只是害怕自己带的零零散散的东西太多,占郑斯琦的地方,于是又全没带;在者是空荡荡的冰箱,要买些什么填满,好好考虑,要给郑斯琦烧什么他爱吃的好。

以前精心做好吃的东西,是为了乔梁,此刻,又重新有了可以投递情感的方向。

先在生鲜时蔬货架绕了两三圈,红的绿的白的黄的,被选乱了,互沾染了彼此的颜色。大爷大妈们早把新鲜饱满的挑走了,剩下的多少有点儿歪瓜裂枣儿。乔奉天不怎么在意,好的坏的,他都能一样洗干净切整齐,一样下锅调好咸淡适中的口味。

“你得告诉我你喜欢吃什么,有没有忌口。”

郑斯琦摸了摸下巴,上身伏在推车的把手上,“忌口……忌口不多,只有青椒和芹菜不喜欢。爱吃鱼,什么鱼都可以。”

乔奉天在心里噼里啪啦敲着键盘,把郑斯琦说的一并清楚记下,“那枣儿呢?以前也没问过。”

“她你放心,杂食动物,除了葱姜就没不爱吃的。”郑斯琦损自家闺女就不带嘴下留情的,“凭你的手艺,把咱家桌子搁锅里炖了,她也能给你连汤带水的吃干净。”边说边煞有介事地啧了下嘴,佯装苦恼,“特担心这丫头以后的体重。”

买了盒干虾皮干仙贝,网了一条勉强没翻肚儿的鲫鱼;再称了荷兰豆,黄芽白,和几根带刺儿顶黄花儿的鲜黄瓜。紧接着去生活用品区,货品琳琅,乔奉天在货架边由高至下仔细浏览,看罢踮脚试了试高度,才回头看了眼郑斯琦,抿嘴不做声地指了指高处。

郑斯琦揉揉他的后脑勺,走上前替拿了货架顶上的一瓶金纺一瓶消毒液,放进购物车里。

乔奉天把荷兰豆从最底下翻上来,以免被压蔫儿压坏,“虽然这个说法不怎么科学,但好像小孩小时重点儿没关系,长大就会瘦的。”

“你也是么?”郑斯琦侧头看他瘦条条的腰腿,“你小时候。”

“我小时候栓根线都能放风筝了。”乔奉天比划了长条,“警棍你知道吧,就那样儿。”

四下没人,郑斯琦搂着他的脖子凑过去,“……怎么才能把你养胖点儿呢?”

“难。”乔奉天忍笑看他清正的眉,“特别难,我试了这么久也没长。”

“因为你不够心疼你自己。”郑斯琦用拇指摩挲他的眼角,“以后陪你一起养肉。”

“那不行。”乔奉天笃定地左右摇头,“奔四了快,会高血压还会高血脂。”

“那就再一起运动呗,夜跑还是健身房,都可以。”

想起那次运动会,乔奉天惊恐再摇头,“你那大长腿跑那么快我只能跟着你后面儿吃灰吧?““放心。”捏了捏他脸上不多的软肉,“会牵着你慢慢跑的。”

乔奉天特别配合地鼓了一下脸,看在郑斯琦眼里,分外的生动可爱。

郑斯琦不爱身在此刻,越过现实,说以后。即使真挚由衷,干扰因素太多,也不能确保往后不言过其实。但说话的时候,不控情绪总处在支配地位,则难免要替听着的心上人,构一页丰盛沛然的童话。即便会说好话如朱生豪,每日两三封情书予宋清如,也不能说他浮谑。

人是这样,再理性务实,也有受制有感性的时候。爱情啊。

再往进口货架区走的时候,擦肩遇上对儿年轻的小情侣。女生纤瘦小只,被男友抱进了购物车里,两条细溜溜的长腿挂在外头晃荡。女生身上堆满成包成桶花里胡哨膨化零食,被男生一把推出,在平整的地板上滑行,在里头笑得合不拢嘴。

男生一边儿掏手机“咔咔咔”地拍,一边扶稳购物车方向,没留神撞上了郑斯琦,“哎哟”一声倒退着回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男生连声点头致歉,女生也停了笑,在车里直起身。

“没关系。”郑斯琦摆摆手。

“怪你都怪你。”

“怪我?你自己死乞白赖要坐的!”

“那你不看路一直拍!”

“我不拍你回去不又跟我闹么小姑奶奶。”

“走走走!”

两人一面小声嬉闹一面走远,乔奉天忍不住回头多看了几眼,抬头和郑斯琦一对视,俱忍不住笑了。

“把你也放进去好不好?”

进口食品货架各样儿物什皆包装精致,小儿考究,价格也甚是客观。以致周遭顾客极少,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推车咕噜噜向前“楞楞”的声响异常明晰,郑斯琦语气含笑,说话也近乎有了轻轻的回音。

“啊?放、放哪儿?”

郑斯琦看着他笑,不说话。

“三岁半吧你。”乔奉天随手揪了朵儿黄瓜顶上的小黄花往他身上一丢,“我俩加起来都古稀了快,给人看见怎么办?”

“古就古呗我这叫童心未泯。”上前,从背后去揽他的腰,“这儿没人,来吧。”

乔奉天颇没辙地笑着躲,去掰他圈在腰上的手臂,“你老把我当小孩儿似的。”

“你本来就小啊,就老让我一时兴起。”

“我快跟您一样奔四了。”乔奉天在他怀里抬头,看郑斯琦淡磁青色的下巴。

“显年轻多好啊。”郑斯琦依势低头,吻怀里人的太阳穴,“显我多臭不要脸啊,活脱脱的老牛吃嫩草。”

乔奉天被他惹得肩膀直颤,笑得停不下来,神一懈,就冷不丁被他原地抱起,放进了购物推车里。郑斯琦扶着车子慢慢往前走,看他垂挂在车外的细瘦的腿,那一截露在黑裤脚外的青白脚腕。

“坐稳啦。”

郑斯琦向前轻轻一推,整个人就跟着车子平平缓缓地徐徐向前了,余光能看见的各色商品随之倒退,像流逝不可返的斑斓。

紧张希冀而觉得有轶趣,像自己一次也没做过的摩天轮,旋转木马。超市高高天顶上的照明灯,在合上的眼皮上照下一幕通透却泛红的淡黄色,眼上时明时暗,颜色也是断续。时间太晚,超市就不走心了,那曲播放的调子循环往复,一直是那一首,几乎要能跟着一起哼起来了。

停下的时候,眼前就是郑斯琦。

就如同每一个孩子去游乐园,总会有一个人在不远处看着,默默等待的人。亲人爱人都好,让人安定不做他想的享受此刻,不担心他会中途走。你晕晕乎乎一步三摇,分不清此时天上地下,此刻梦境现实,可靠近他就能了然明白了。自己依旧所处,有他的绵长生活。

再觉得有意思,舍不得走,也比不了他温柔寻问你一句。

“好玩么?”

乔奉天点点头,“恩。”

第94章

和郑斯琦一起生活的每一日,像注进池里的一滴檐上的净水。会有微妙的甘甜涟漪,但最终还是柔和平寂,并不有多过分的特殊。对方要早起去利大,乔奉天也要从头,全身心投近店里的生意里。杜冬看了分外不乐意,商量也没和乔奉天商量,又多招了两个打下手的学徒。

“咱俩好歹也是,也是股……那词儿怎么说来着?”

“股东。”

“哎对对股东,哎你说你都股东了还成天一尊大佛似的蹲店里不着家,你阿妈让你好好照顾着小五子你合着就这么散养?放牛呢你走走走,中午晚上都给我回家带孩子去!”

“你能不净成天轰我么?”乔奉天哭笑不得地扯着被杜冬解开的半身围裙,“店又不是你一人的。”

“我大老板你二老板你就得听我的,封你个造型总监,准你不用成天忙!”杜冬挑着吊梢眼,拿鼻孔对着乔奉天,“看你成天在这儿晃我就躁的慌,走走走回家烧饭带你的孩子去!”

“那你不抽空照顾李荔么?”

“卧槽她那个姑奶奶挺个肚子能血战天虹一到六楼,要我照顾么还,你少咸吃萝卜淡操心啊走走走!”

人就这么生给他赶出了门外,不知道的当是俩人要闹单飞呢。

乔奉天没辙,后头隔着玻璃门冲杜冬笑了笑;杜冬极搞怪地把两只手点在了光秃秃的头顶比了个心,又对着乔奉天举了个大拇指,才咧着嘴笑开。既粗犷,又有精心的善良和温暖。

于是不得已改了原先密匝没有余裕功夫的作息,时间变得弹性而松弛。可以接送郑彧和小五子,也能像最开始想好的那样儿,做饭给郑斯琦吃。乔奉天是活泛不刻板的人,知道郑斯琦喜欢吃鱼也不会总做,搁约摸两天一次,清蒸或者红烧,偶尔也炖汤,煮的奶白滚泡后熄火,盛进他琉璃色的汤盆里。

听说是staub的,一个惯做珐琅锅的法国牌,价格贵的乔奉天咋舌,心说你不会做倒挺会花。

乔奉天后来在书房把杜冬的话说给郑斯琦听了,郑斯琦半天不响,乔奉天正疑惑看他打算问他怎么了的时候,他才啧了啧嘴道,“原来你身边一直有个对你这么好的男人。”

乔奉天眨了眨眼才笑出来,“人都快当爹了郑老师。”

“我当爹比他还资深呢。”郑斯琦摸他脸,“不照样儿喜欢你喜欢的不行不行的。”

乔奉天任他摩挲,不旁瞬地望着他笑,“真吃醋假吃醋啊你?”

“真吃。”

“我才不信。”乔奉天掸开他的手,“佯装。”

抽空又去银行查了一下户头里的活期,四位数的余额,凄凄惨惨戚戚。于是想着去接点儿婚礼舞台的妆化私活,赚多赚少不提,且能再熟悉熟悉技术。那次正在手机上看着有没有周边的招聘,合适的没找着,倒先接了个交警大队的电话。接起来听,是嘱咐他去拿乔梁被扣留的驾照。

接待的还是那个刘交警,换了夏季短袖的薄制服;模样还是曾克强的模样,单头发比原先短了,成了毛茸茸的圆寸,人也黑了,显着一层淡淡的古铜黄。顶上的三叶吊扇打锈,缓缓地旋转,吹得他衣领正一翻一翻。

他在接待室里上下瞅了乔奉天好几眼,咬着眼尾挑眉,“你怎么把头发绞了,还染黑了。”

剪头发是件什么多想不通的事儿么?乔奉天心里想。

“一是天气热了,所以绞短了。二是人成长了,不想葬爱非主流了,所以染黑了。”

“哟。”刘交警一面替他在饮水机前接水,一面笑的不得行,“我当你要结婚呢。”

您儿孙满堂了我都结不了婚。

“没那回事儿。”

“你哥怎么样?”把装水的纸杯放在乔奉天的茶几上。乔奉天不知道是否自己的错觉,总有感对方的眼神似有若无地在身上上下逡巡,有窥伺探问的意思。

“回老家休养了。”乔奉天觉得不自在。

“身体情况呢?”

“勉强吧,不大能动,三餐起居都要人照顾,跟他说话反应还比较慢,暂时也只能说一点儿简单的短句子。”乔奉天捏着纸杯不喝,“总体稳定,在往好转的方向发展。”

刘交警了然挑眉,倚着桌案环臂点点头,咬着烟尾不点,又问,“你怎么不一起回老家去?”

这跟您关系大么?

乔奉天摸了摸鼻子,“赚钱养家,没毛病吧?”

刘交警又嘻嘻笑着,且一并摇头,“没毛病,没毛病。”

再拿到乔梁的驾照的时候,翻开看那张端正的寸照,人是恍惚的。肉体凡胎的人是尤其微薄的,死亡这东西更是不可预兆。交警大队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总要把那些个猛如虎的人祸高高挂在墙上,用冷静的彩照,冷淡克制的行文,予人真实的殷红惨烈。乔奉天看几眼就觉得不舒服。

一个事故相对个体而言确像崩坍雪山,牵连周遭一同经历翻天覆地的遭际改变。可对于不息奔腾的大环境,又是万千中的渺小一点,不痛不痒的一点。死有时是不幸也是幸,活有时是幸也是不幸。

十年怕井绳的心态,让乔奉天恨不能现在就给郑斯琦去电话,嘱咐他要好好开车,好好惜命,长长久久的活下去。可话里听着就有诀别似的悲壮意思,中二极了,哪里好意思真的对他说出口。

“赔偿那边还是要等。”刘交警在他身后,“那女大学生家听说和肇事司机家闹得很厉害,你这边倒还清净。”

“赔不赔我都无所谓了。”他回头他,“一直没再去医院问,那姑娘伤恢复的怎么样了?”

“上月底出的院,说六月底就要毕业了。走路做事儿貌似大体没什么问题,就是不能负重了以后,也不能久站,快跑。”

乔奉天停顿了会儿,“还挺对不起她的。”

刘交警觉得好笑,“和你们这方又没关系。”

“我意思是,不该上次在她病房前闹那么一出。”

“那你怎么不说你还给揍一顿呢。”对方轻声嗤笑,恶意倒也不那么明显,更多像不屑,“不知道说心善好,还是圣母白莲花好。”

有那么点儿夹枪带棒的意思,乔奉天不恼也不气,“您觉得我是什么样的,我就是,您乐意就好。要没什么事儿,我就先回了,有事再给我电话,我一定配合准时过来,今天麻烦您了。”

“哎。”刘交警看乔奉天朝自己礼貌笑了一下就往外走,忙叫住了他。

“怎么了?”

“我也下班儿了,送你回吧。”

乔奉天摇头加摆手,“您们这儿往前走两步就是公交站牌,方便得很。”心里话是,我和您又不熟。

哪知道这人偏还是个不死心爱倒贴的性子,取了自己的那辆流罩漂亮,机械感颇强的本田CB摩托,打卡出了交警队大门,赶上乔奉天在他身后“嘟嘟”按着喇叭。

这种摩托喇叭贼拉响,听着跟防空警报似的,乔奉天恨不得直接甩白眼儿。

“我真不用,我谢谢您,您心意我心领。”

“我送你回去你又掉不了肉。”他掀开头盔的面罩,笑得似是而非。

“我等等往反方向坐,咱俩不顺路。”

“我要不说过来追上你,我也是往反方向走。”又按了记喇叭。

乔奉天哭笑不得地回头,“您不是交警么,甭扰民行不?”

“那你上来!”

“……”

“磨磨唧唧什么呀,就不能给个面儿么?”

乔奉天末了走过去接了对方递过来的一顶头盔,往头上随意一盖,翻身上了后座。前面人嘱咐他扶好,他也只是抓紧了手边儿说不上名儿的小零件。四下望了望,才寻到了可供落足的脚踏。

甩飞了也不会扶腰的,他连郑斯琦的腰都还没环过,背还没贴过呢。

“去哪儿?”

“利南大学,麻烦你了。”

摩托车疾驰的速度快极,破风向前几乎有窒息感。行道树与来往行人飞快向后流逝的视觉让乔奉天不那么喜欢。流利是,刺激也是,可到底人各有志。他又攥了攥手里的把杆,心跟着嗡嗡引擎声提到了嗓子眼儿。此刻不由得深知,自己心仪的始终是车马皆慢,静水流深。

第95章

“你是吧?”

摩托驶上巢江大桥,宽绰水面成了可供车水喧嚣声回荡的巨大平面。桥是钢筋制的白色拱形,白日有白日的高拔,夜有夜的光影斑斓。那人隔着头盔,微微回了点头说了句什么,乔奉天没听清。

“什么?是什么?”乔奉天其实想说,别回头你看着路。

“我说。”对方更加朗声,“你是吧?”

少了个宾语,其实是个缺胳膊短腿儿的病句,听不懂的恐怕要不明所以地回一句:他妈的什么玩意儿啊我就是不是的?!

乔奉天能听懂,掐去了话尾,他也清明了对方的意思。

“是啊,我是。”

刘交警隔着头盔轻笑,笑声被迎面的江风拂开,抛在了驶过的路上,“我就知道,特别容易能看出来。”

“那您不还真厉害。”乔奉天看他头盔下压出的一小截儿发茬。

“不是我厉害,是你太明显。”

乔奉天没说话,低头看自己的身上的衣衫被吹得鼓起,衣摆正来回翻飞的起劲儿。头盔总会闷的,说话就会在玻璃罩上起一层薄的水雾。又不能伸手进去抹开,只能推上去。

“哎,说你明显是开玩笑。”对方又回头,“我在bluded上看过你,资料里就一个利南一个乔,连一张生活照都没有。”

乔奉天不置可否地挑了下眉。

“还挺酷的。”

乔奉天挺像笑。自弃自保自卑自怯也算是一种个性的话,那一定是颜色最晦暗混杂的一种。这种情绪太亦感染他人,使水一晕就泛泛像四周漫去。所谓近墨者黑,纯白能染,正红能让,蓝绿能染,明黄能染。深沉给别人看还叫深沉么?

和不想干的人划清界限,不要总想着昭彰倾诉,是既不损己,亦不损人的基本原则。

“那您酷点还挺清奇。”

拨开面罩分外舒爽,身边的云翳都吹散了。乔奉天转头看向近傍晚,正熠熠作闪的狭长巢江,心里比谁都清楚,他的风在哪里,方向在哪里,也清楚,他最应该对谁坦然敞怀。

到了利大后门,隔理发店还有百来米的距离,乔奉天就出声让他停了。翻身下了摩托,把头盔去下,把扣带摆弄整饬递了回去,“麻烦了,今天谢谢你啊,刘……刘交警。”

“刘擘。”

这个字儿发音特殊,并不常被人念,“擘?”

“上面一个开辟的辟,下面一个手掌的手,商业巨擘的擘。”

“记住了。”乔奉天笑了一下,点点头,“那我今天就先走了,有事您在联系我。”

“哎。”又不知哪儿摸出来的一根烟,总算是能大大方方摸火机出来点上了,“没事儿就不能联系了是这个意思?”

乔奉天特想说是。

“您要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能帮的上的话我——”

“我不是说那个。”

“那、那你如果想理发或者要带谁过来理发,你就——”

“哎哟。”用力抿了口烟蒂,一脚撑地支着摩托一边笑,“你真听不懂还是假听不懂?”

乔奉天挠了挠眉心,拨了把额发。

“我听得懂。”

“那你故意的。”

乔奉天选择不接话,侧着头也没打算看他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是看不我这样儿的,还是你现在就没这方面想法儿?”

乔奉天不知道怎么跟他说,“都不算。”

“那你就是有对象儿了?”刘擘突然冲乔奉天肩后抬了抬下巴,朝前点了点指头,“那边那个,从刚才就一直站那儿看着你的那大高个儿?”

“啊?”乔奉天愣了两秒,才赫然顺着他比的方向回头。

谁知道郑斯琦怎么能在这儿!乔奉天看他车停在不远处的前方,一身烟灰的短袖衬衣,一条熨帖平整的西裤。手搭着车门扶手,嘴里也含着根烟,烟头的星火跟着吐纳有节奏的明灭。

“我靠……完了完了完了。”

“我瞅着也就是长得高点儿啊。”刘擘低头把烟灰掸进手心里,再抬头,“我也就……哎!你跑那么快干什么哎!”

乔奉天把安全带扣进了锁里,看后座摆了两盆长势扎实的盆栽。油绿的叶里发着大朵绢似的乳白朵蕊,馥郁芬芳,浓到几近发苦的甜香。是两盆正值开花时令的栀子。

“生科院下午有花展,杜鹃和栀子,他们拿的都是杜鹃就我拿的栀子,不知你养没养过,喜不喜欢。”郑斯琦发动了车子,见乔奉天坐在副驾驶上看着他,又不言语,忍不住笑,“怎么了,今天没有先亲亲你,不乐意了?”

乔奉天把头转到了一边。

郑斯琦凑过去在他鬓角处轻轻贴了贴,“我刚才抽烟了,现在不是很方便。”

乔奉天连同他偶然的烟味都一起喜欢。

“你、你先开吧。”

郑斯琦揉了揉他的后脑勺。

吃醋当然好,说明被在乎,是情趣。可乔奉天总不确定,郑斯琦那么一个看起来什么都得心应手,温柔泰和的人,自己究竟有没有能力能让对方在意到吃醋的程度。这事儿显人微小而格局不大,如果不问,或许没那么容易承认。

乔奉天忍不住回头去看那些栀子,浮漾进满车弥散的芬香中。又看郑斯琦的脖子与突出喉结,一同藏在扣的整齐的衣领里,正濡了一层薄汗,黏润发烫的样子。

回家便开了空调,郑斯琦调了二十一度,乔奉天默不作声拿遥控器过来,又滴滴滴给调升至了二十七。

“太响应国家号召节点节能了吧。”郑斯琦捧着他的脸来回揉,不能吻,就把下巴搁在他发顶上。

“贪凉会得关节炎的。”乔奉天把遥控器往沙发里一搁,往他腰上轻轻一环,“阴天下雨疼的可准了,比天气预报还灵验。”

乔奉天买了乌梅和玫瑰茄,晚上煮了锅酸梅汤,煮开又搁了点儿郎溪带过来的陈皮和干桂花,熬了一整砂锅。郑斯琦不大乐意让郑彧吃冷饮,小丫头总不高兴,乔奉天煮来讨她开心,也让小五子和郑斯琦也能开胃消夏。郑彧一时喝得过瘾,三碗下肚,撑得连晚上做的樱桃肉也没吃下去几口。

倒是小五子难得吃一回不用和郑彧的抢的晚饭,就着樱桃肉吃了一小碗米饭不够又添了一碗。末了想把盘底儿里的酸甜汁儿倒进饭里再拌一碗,看了一眼乔奉天没好意思动手,摸了摸盘子,被乔奉天拦了。

“不能到,齁死你。”乔奉天抹开他嘴角的一点酱汁。

“那我、我多喝点儿水……”

乔奉天把盘子往自己面前扯,“会画地图。”

“不会不会!”小五子被说得不好意思。

“谁尿床之前都觉得自己不会尿。”乔奉天盛了碗酸梅汤递过去,“还跟我一张床,又总下雨晾都晾不干。”

郑彧听了在一边儿揉着被撑得圆滚滚的肚子笑嘻嘻乐起来,郑斯琦撂下筷子撑着额头看着他俩失笑。

晚饭过了,窗外敲了两声闷雷。

郑斯琦和乔奉天窝在一个洗手池子前刷碗。郑斯琦纯属是凑热闹,用惯了洗碗机连清洁露该几多少泵都不清楚。看乔奉天拧了两滴进池子里,还好意思腆着大脸诧异地问乔奉天:诶居然不是一个盘子挤一泵么?乔奉天特想翻白眼往他脸上甩水珠子,心说照你这么不拘一格的用法儿,你一人够养活一整个洗洁精厂。

乔奉天在满池的白沫儿里摸索着瓷盘,郑斯琦就挽高衣袖在池里捉他的手玩儿。乔奉天被触到了指尖,则极配合他玩心儿的倏然溜走,郑斯琦便顺着方向依势直追过去,逮一尾灵活的游鱼似的,扣住了就不愿放。

乔奉天的鼻尖在厨房挂扣灯下,笑得莹莹发亮,“你再捣乱我十二点都洗不完盘子。”

“那我俩就在厨房支个弹簧床,困了先睡,睡醒了再洗。”郑斯琦在水下摩挲他两指就能握完全的细瘦手腕。

“你不仅老流氓还是个幼稚鬼。”

郑斯琦听完笑了好一阵儿,“也就跟你和我姐了。”

“滴答”几声飞溅的动静响在床上,就知道是雨落了。初夏的雨来势总是迅猛,像老天爷飞快拂了一道水袖,给世人炫一炫他新入手的,一样施云布雨的宝器。

“今天……”乔奉天没看郑斯琦,“看见了啊?”

郑斯琦点头,“看见了。”

“我就是想问……”乔奉天手浸在池子里不动,“你会不会……会不会觉得……会不会觉得今天,呃,就是,今天……的晚饭不好吃?”

问的他妈是个啥!

乔奉天想一头擂水池子上。

“啊?”郑斯琦听了失笑,“好吃,特别好吃。”

“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我重说,我的意思是你,就是你会不会……那个什么,不高兴?”

“你说吃醋啊。”郑斯琦看他漆黑的眼睛正微微闪烁着。

“恩。”

“那亲我一下我跟你说。”

“你……”

郑斯琦笑得志在必得,弓腰往他眼前凑了凑。乔奉天一时也没多想,踮脚在他唇上轻贴了一下。落回了视线看郑斯琦突然睁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他,露出了自己从未见过的神色,这才一回神,猛地反应过来。

自己无心的一个不经意,甚至说是下意识,就把他俩徘徊不前的亲吻提了一个档次。

乔奉天往后退了一步,两边脸颊霎时滚烫起来。

“我不是故意的我刚才——唔。”

乔奉天整个人被猛力向前一扯,重重撞在了郑斯琦的胸膛之上,像把自己摔进了梦里。

郑斯琦的气息几乎是凶猛地迎面落下,比那时涌进口鼻的池水还要急切且无章法。乔奉天被他扣得过紧,腰往里凹成了一道柔韧的虹形。既像是不得已,又像是满心甘愿,乔奉天仰头承受着郑斯琦沉默而迫促地亲吻,像积水一朝得泄,染得自己淋漓一身,天旋地转,目眩神迷。

乔奉天染着白沫的手忍不住往郑斯琦宽阔的背上攀,尚有一丝清明,往后退出了一道缝隙,“会……会被看见的。”郑斯琦听他用气声说的小声,且微微带喘,扯他离开厨房前,又在他唇上黏吻了一下。

“砰。”

郑斯琦干脆利落地把人甩进昏昧的房里,合了门,扣了锁。

“手,我去洗一下……唔。”

“不管他。”

郑斯琦双手扳过乔奉天的头,再次俯身重重吻下,如若不是乔奉天被他亲的头脑紊乱,一定能发现这一次比方才落吻落的还要凶猛。几乎是冲撞了,叠了层层隐喻和诸多的难以自持,枫糖似的甘美稠浓。

郑斯琦湿淋淋的手揉进乔奉天的发里,几番揉搓,濡湿了对方的发根;乔奉天环在郑斯琦胳膊上的手牢牢不放,沫子黏上了衣领,消了泡,浸成斑驳连片的暧昧水迹。两人在屋里吻的打转,唇与唇始终黏连紧密不可分,左右辗转不停,滋滋啧啧的细响与紊乱的呼吸交叠在了一起。

郑斯琦是发了狠的,温柔被留的不多,自持自制也只剩了一层浅浅的底。

他一用力就把乔奉天推在了墙上,一面手掌托着他的后脑上不让他撞伤撞痛,一面凑在对方的颈窝里啜吻不休。郑斯琦胸膛上上下下地起伏着,喉结滚动,紧接着抬手把眼镜一摘。

“我……我不行了,喘不了了。”

乔奉天气短,发了一层薄汗,虚倚着墙壁瞅着郑斯琦眼里的凌厉,因了光暗则更抓人,既像含着一潭深不可测的水渊,又灼灼燎得他几乎到了自燃点。他揪着郑斯琦的前襟急急地吸气,看他又要吻下来,挡了一下“等一等好不好,就等一下……”

“不好。”

“恩唔……”

拂开手,郑斯琦含住对方嘴唇继续摩挲吮吻,不顾那半池碗盘,也不顾窗外一帘风雨。

“没亲够。”

那音那调,像沾满了挑逗人的心思,故意放的低沉又含糊,如同微醺一般。

第96章

漫长也不漫长,毕竟是亲吻,像进入了一个相对静止的平行时空。

郑斯琦并没有什么恋爱经验,乔奉天对此更是知之甚少,两人几乎凭借的全是本能。本能地拥抱,本能地交缠。乔奉天以为要这么一直目眩神迷地辗转摸索下去。直到被郑斯琦推倒在了床上,一下子不设防地仰进他温煦的褥里,周身被他的气味温柔熏染。

乔奉天才觉得提起了心——那又该是下一步了。

“你……”

郑斯琦膝盖支上了床,俯身压上乔奉天,居高临下地盯着对方。他一手去解自己的衬衣钮扣,一手撩高了乔奉天的衣服下摆。腰线到肚脐到排列整饬的清晰肋骨暴露出一片莹莹的白时,乔奉天不可遏制地瑟缩了一下。他盯着对方的一片胸膛,抬手用虎口握住了郑斯琦的发烫的手腕。

“等一等,我还没准备好……”

乔奉天平坦到几乎凹陷的腹部很漂亮。相较于大众审美而言,终究是要有一点儿流亮顺畅的肌肉线条,才足够称得上好看。可他白,并非雪似的凛然的白,而是显得滑腻有温度,像固化了一湖牛乳且在镜头里过了曝,呼吸间隐现的骨骼,则是湖下嶙峋的石底。肚脐是人禁不住诱惑,用指尖勾走一块尝味,于是留下的一个仓促的印迹。

再往上的旖旎之处,郑斯琦不能看了;乔奉天既表现出了迟疑,他就不能任意妄为,要以他为重。虽然喘息仍然不平,神思却收回了手。

“对不起。”

郑斯琦拉好乔奉天的衣摆,俯进乔奉天的侧边,再去吻他眉梢,鼻梁,脸颊,嘴角。

乔奉天的拒绝在下意识之外的更深层,与其说不愿意,不如说是迅猛来势之下的一片空白,仓皇无措。平息之后再想,乔奉天是后悔了,心疼了,懊恼为什么刚才对方想要了,自己却不敢给了。他不信自己不敢对他袒露全部,又难免不在心里无声地小小抱怨对方——你为什么不再强硬多一点,你要再往前多一步,我就躲不了了。

我就真的成了你的了。

这种缴绕婉转,自相矛盾的心思,没办法说一不二且非黑即白的犹豫,真的只有在恋爱里了。

乔奉天于是主动把头转过去,吻上了郑斯琦的嘴巴。

“你其实不介意,呃,亲嘴巴么?”乔奉天问他。

郑斯琦摩挲着乔奉天耳垂笑起来,低低道,“你嘴皮都快给我啃破了,你觉得呢?”

“那咱俩为啥要装矜持装那么久……”

“因为我俩是二傻子。”

其实痛的不行,但就是忍不住。郑斯琦又按住乔奉天的肩膀,不知是第几次地再度吻下去。

以致后话就忘说了,乔奉天也忘问了。

郑斯琦吃那个人的醋,非常吃。可一方面,自己有自己的学识素养,有被人肯定过乃至倾慕的器局和眼界。这些东西,拘囿束缚,又像穿着的衣服似的脱不了。人值欲转大人的年纪,簇新的自尊,自傲,自怯,自卑成团的生长至绽放,说谎食言,还是顾左言他、似是而非,都不能再像孩子般雪亮,没有牵连牵挂了。醋可当成戏谑偶然吃,可万万不能常吃。

这是客观,即是套话。

那么主观,郑斯琦不想过多介入乔奉天独立的人际。他想长久住在对方心里,在里头耕耘浇灌,却从来没想过成为他重中之重的核心,迫他围着自己周而复始的打转。恋爱不是把自己掰开揉粉,碾地稀碎在和对方绞和成你我不分的含混一团,该是在人格独立的前提之下,彼此公用一块儿粉色的交集。

最好那里常年恒温,人烟稀少,烟柳画桥,絮扑纱窗燕拂檐。累了就可以卸下.身份,职业,人际,年龄乃至性别,躲进去闲侃,踱步,牵手,抚慰,疗伤。生活是整体,哪怕隐世也做不到完全占有,只能退而求其次,平衡到彼此最优。

所以乔奉天与谁交际,与谁交好,都好。心里虽不能笃定保证总那么看得开,不吃味,但至少要做到他以前说过的的那样。他希望乔奉天,以后可以不为任何人,自由支配自己的人生。

他不知道这些心里话,乔奉天能不能懂。

他信他一定懂。

再往后,热恋氛围愈加浓重,甚至都让人恍惚不确定这件客观事实了。于是在一起时常会因为情感技巧的生涩不成熟,而各自陷入暗自喜悦式的闪烁与木讷。

比如晨光熹微,早起。郑斯琦和乔奉天俱沉默着面对着洗浴间里的宽大镜子,有节奏地上下左右来回杵着嘴里的牙刷,眼神却总飘忽不定地游移到镜子里的对方的手上颊上,一旦对视上了,瞬间双方又会轻巧地弹开相触的目光。

低头去漱口的时候,脑袋又好巧不巧地撞到了一起,两人倏而吃痛抬头,拧眉盯着对方嘴角挂着的那点儿雪白的牙膏沫子,再同时破功,偏头笑开。

在相对狭窄的空间里,胸膛与胸膛之间,左右不过咫尺的距离。于是没忍住,撂下牙刷就慢慢拥在一起接吻了,在唇齿间晕开辛涩微甜的味道。牙膏是新买,柠檬草薄荷味儿的一管,共用。

郑斯琦双手捧住乔奉天的脑袋,低头去缠绵贴他的嘴唇,左手上移揉进他侧边的头发,另一只手贴着他的脸颊,拇指在他幼润饱满的耳垂下摩挲打转,碾他耳洞那里,摸的到的一处小小的增生。又要防着郑彧冷不丁早起撞破了好事儿,中途还抽空伸到背后,反锁了浴室的磨砂玻璃门。

乔奉天被他由嘴角,一路游移浅浅啜吻到嘴唇,再到下巴。他情不自禁地跟着仰头,向后绷腰,倒退半步后垫高脚跟,手顺着郑斯琦的饱满胸膛,像凌霄枝蔓似的往上援攀。差了不少的个头儿,矮的那个,总得吃力些。乔奉天既觉得辛苦,却又甘之如饴。只要能和郑斯琦这样相触在一起,再怎么吃劲费力,他都满心欢愉,乐意,知足。

郑斯琦中途挪开些距离,拿鼻尖磨蹭乔奉天的额头,沉声询问他,“抱你到台子上好不好?”

“不好。”乔奉天勾着他的脖子,不舍与他分开。

“可你这样很累啊。”郑斯琦笑着,带恶意揉他侧腰处一层单薄的软肉,“那我坐在台子上,抱你坐在我腿上好不好?”

乔奉天太阳穴一跳,耳尖跟着一烫——这哪门子的鬼主意!

“更不好,跟个猴儿似的。”

乔奉天刚预备着抬头看郑斯琦的脸,就“哎”了一声,被他猛一下原地环腰抱起,转了半个身,又温柔放稳在了洗手池的台面儿上。

“凉么?”

乔奉天被他扶着后腰,皱着鼻子摇摇头。

“那继续。”

乔奉天侧着脸,瞪着他不言语,随后才边拨弄刘海边弯起眼睛笑,“你是不是有瘾啊?”

“说对了。”郑斯琦抬手看了一眼表,凑近小声,“再亲十分钟。”

“十分钟?!”嘴都要烂了。

“那就十五分钟。”说的更温柔深沉。

“我说你——嗯唔。”

郑斯琦再次俯身吻下来,比方才的那一次,要凶猛用力得多。乔奉天忍不住地“嗯哼”,抬手刚触到对方颈后的发须,就发现他的舌尖正不住地往前探。乔奉天被他辗转呷弄着唇峰间的那枚唇珠,既像抚慰又如同引诱,于是忍不住地为他启开嘴,坦荡又希冀。

郑斯琦在某方面并不如他本人似的那么克制内敛,在吻上,总没那么容易地轻松把持。他既急于探寻到乔奉天内里深处,又舍不得他承受的太过辛苦,于是半进半退间,最大程度地拿捏着节奏与力度。

他喜欢乔奉天喜欢的不行。假若能让他不顾一切地去抢占掠夺,他其实都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才能将这个人占有完全,要多长时间才够。究竟除去接吻与做.爱之外,人与人之间交融到最大化的方式还有没有?他不知道。

郑斯琦的舌尖如同翻山越海,远道跋涉而来,此刻正在昔日情人的房门前摇摆徘徊。踟蹰着扣下门环,门启,他礼貌颔首,舌尖便温柔抵达进乔奉天温热的嘴里;试探性地轻点触舔舐着上颚,如同脱帽致礼。房主伫立原地,悄然向前迈了一步,乔奉天的舌尖跟着往前探。无意和郑斯琦的舌尖交叠在一起的一刹,玄奥奇妙的感应瞬间澎湃地涌上天灵,像一句别后经年,抑制不住颤意的,“是你”。

“恩——”乔奉天向后仰,五指穿进郑斯琦的黑发。

房主旧人,身份比喻的不恰当,情感是共通的。

在紧紧拥抱的刹那明白了此生好与不好,对与不对,都并不万分重要,都比不得此刻,当下,你我彼此真切地拥有;郑斯琦与乔奉天的舌尖不住地凶猛纠缠在一起,舌尖的濡湿黏滞,苔面的微微粗糙,舌根的酸软饱胀,一样一样的知觉都交融在一起密不可分,同声共气,让彼此恍惚分不清楚,此刻这感受究竟是自己的,还是他的。

两人鼻息逐渐粗重急促失了秩序章法,唇与唇贴了又浅离,离了又紧贴,左右辗转,再后来好容易互抵着额头盯着对方,温柔紊乱地喘息,过会儿又抑制不住地,重新焦急又缠绵地叠吻在了一起。乔奉天紧紧攀着着郑斯琦的脖子,郑斯琦的手掌顺着乔奉天清晰的脊线向上摩抚。

相对论里的十分钟,在情人之间也不过是转眼而已。

“完了真的肿了,超——级明显。”

乔奉天一手撑着台面,皱眉凑向镜子。郑斯琦立在他身后,帮他理着被自己揉乱的头发。

“真有人问,你就说吃辣了。”

乔奉天忍不住乐,摩挲着唇角转过头来看他,弯起来的嘴巴饱满丰润,漾着一层敷了水色的茜红,“谁能信啊我的哥,你当人都没谈过恋爱是吧?”

“爱信不信。”郑斯琦从背后环住他笑,偏头在他右侧脸颊上又温柔嘬了一口,“早安。”

乔奉天顶了下鼻尖,对方的味道正缓缓地氤开。

“你也早安,老郑老师。”

第97章

早夏有一样必吃的东西,是白玉香瓜。听名则能想其型,湛圆或者椭圆的瓜体,触手光滑柔腻,无刺,无毛,白里隐黄的玉色。削了皮,瓜才更显剔透,但往往肉不那么甘甜,瓤才是最好吃却容易被人舍弃的一部分。

塑料大棚里种出来的白玉香瓜,既不风吹雨淋,又常年恒温,瓜果虽个顶个儿的周正漂亮,但总觉得没甜到那个意思上,那个份儿上。林双玉自己在家会种,长出来难免斑斑癞癞,滋味却比哪里的都好。一切两半,汁水淋漓,找人分上一半儿。

林双玉把瓜托人寄到了铁四局,人把东西往保安室一撂,留了个姓名就匆匆走了。等乔奉天接了保安的电话,瓜果已经在保安室里躺了两三天了。

“您不搁这儿住了是吧?”换了个新保安,年轻,普通话强。人也太怕热了点儿,大开着空调不算,案上还放了只嗡嗡响的摇头扇。

乔奉天被人工的凉风吹得一凛一凛的,“转让了,现在恐怕在装修吧。”

“哦装修那个。”小保安点点头,“我说呢,我上次敲门去就一堆砖瓦匠在那儿蹲着,我说找个姓乔的,他跟说乔什么东西乔,不认识姓乔的,我还当找错门儿了呢!”

“给您添麻烦了。”

“哎哟,小事儿,您也赶紧把东西搬走吧,得亏我这儿二十四小时空调不断呢,要不得搁坏了。”忍不住又跟乔奉天小声嘻嘻笑,“公家电呗,不用白不用。”

“吹多了也难受着呢。”乔奉天弓腰去搬,不算大的一个瓦楞纸箱,上手才觉出沉来,“不如自然风舒服。”

“那可不是么,现在不总空调病空调病的么,人呐也贱。”保安抬了抬帽檐儿,拨开濡湿的一绺头发,替乔奉天开门,“吹得病,不吹,也得病,就没个好的了。哎慢走啊。”

“您忙。”

乔奉天看瓦楞纸箱上用马克笔写了个恣意的“乔”,多的字句再也没有,是林双玉的笔法。半路摸着箱底湿湿的粘手,以为是摔破了瓜果流了汁水,乔奉天撕开一道黄胶布往里一看,瓜是没破,单压瘪了一小袋儿小樱桃。

郎溪不产樱桃,但山里总有一两棵兀自生长的野树。时令到了,成沓成串儿、油亮水红的圆润珠子缀了满枝,提筐去摘也得抢先头,靠运气,难保旁人更眼馋些先你一步,再去,就只余一地没了土的零星残败的红。

装樱桃的袋子从箱子里翻出来,泛着股几近发酵了的酒曲味儿,淡红的汁水摸了一手,反过来一看,袋子上写了个“知”字儿。林双玉是寄来给小五子尝鲜的,只是这玩意儿时运不济,半道儿上就“一命呜呼”了。

回家的时候没想到能碰上郑斯仪。

乔奉天没见过她,看她提了一篮包装精致的三角粽子,和他一同进了五单元,一同上了左边电梯,一同按了同一层。按亮按钮的时候,乔奉天明显感觉对方挑了一下眉,上下探视了自己一眼。忍不住去看对方脑后扎得齐整的圆圆发髻,看五官。毕竟一母同胞,乔奉天突然就瞧出来,她和郑斯琦是相像的。

他有个姐姐,听小五子说过。

等在同一户门前停下的时候,乔奉天才一时慌神了了,和她错开了半个身子,不知是进是退。伸到裤兜里掏钥匙的手也停了。这钥匙是郑斯琦在他刚搬来是给他的,家里备用的一串儿。

“你是?”

郑斯仪看了一眼身后的乔奉天,又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箱子,才伸手按了门铃。

乔奉天不知道怎么说。

“我、我送东西过来。”

“这样啊,那咱俩巧。”郑斯仪笑着点头,又按了声门铃,“是斯琦同事还是朋友啊?瞅着你长得小,不能是他学——”

门一拉开,郑斯琦也愣了。

“你……”先去问郑斯仪,“您怎么一声不吭就过来了?”

郑斯仪先头进屋换鞋,把手里提溜的篮子往鞋柜上一放,“单位发的端午节粽子,下班顺手先给你提过来了一篮蜜枣儿的,爸那儿我晚上送,要不你送也行我懒得跑。”

脱了一只鞋,扯扯跑偏的丝袜才想起来,回身指指门外,“啊,遇上你个朋友说给你来送点儿东西你说巧不巧,你今儿是要大包小包收一堆咯。”

郑斯琦看乔奉天站在门口看着他,指头在纸箱上不住地“嗒嗒”直叩。

“进来,外面蚊子咬。”

郑斯琦一手帮他搬箱子,一手去牵他的手。乔奉天被他握了个猝不及防,反应过来才猛力一挣,从他掌心里抽出了五指。他先慌忙去看背对着自己的郑斯仪,又看郑斯琦——疯了你。

郑斯琦神色如常,揉揉他的头顶,笑了一下。

“枣儿呢?”郑斯仪率先进了厨房,拨了拨脖子后头落下来的细软头发,开了冰箱门。

“屋里玩儿呢。”郑斯琦托着乔奉天背把他往里引,又在他背上抚了抚,侧头在他耳边,“担心什么,我姐,没事的。”

“哎哟我的乖,彗星撞地球了!”郑斯仪扶着冰箱门直乐,“你也有能把冰箱塞这么满满当当一天啊?怎么,摆着好看啊?你会做么就塞这么满放坏了不又得扔?!”

“您就不能鼓励为主讽刺为辅么?”郑斯琦拿杯子给郑斯仪倒水,抬头冲乔奉天笑,“帮我把房间桌子上的那罐茶叶拿过来好不好?”

乔奉天点点头,看了眼书房的房门,才绕开茶几去了郑斯琦的卧室。

慌,紧张,一下子就觉得自己是秩序之外了。乔奉天上一秒还在觉得郑斯仪进屋换鞋开冰箱的动作那么流畅成熟,几乎算得上堂而皇之。可下一秒,就仿佛又能在对方与郑斯琦相似的五官之下,看出一种过度解读出来的嗤笑,讥讽。谁是堂而皇之,不是一目了然的么。

立场一下子就没了,自己顿时就格格不入了。

乔奉天在郑斯琦的靠背椅上坐了一会儿,把腿屈在了胸前,抽了张面纸把桌案上的边边角角擦拭了一遍。东西都是郑斯琦的,空间也是郑斯琦的,味道也是他的,气质也是他的,乔奉天窝在这里是心平气和的。说躲,算是吧。

以前也没想过,同性恋爱是这样。与一方的亲朋密友,新知旧雨相遇,往往最先考虑的不是我今天的发型精不精神,我今天的衣着得不得体,我能予人沉稳的印象,满心的好感么,对方愿意把他的后半生交付在我的手里,给予祝福,包容接纳么?

而是慌了神的想证明自己存在的合法性,合理性。可这既不是公式推倒,也不是派出所办证要缴纳的一沓刻板资料,这纯粹有赖于一股不可名状的底气,源自学历,家庭,社会地位,与被社会包容的性取向。

乔奉天见过很多同性恋,活的是很是肆意,张扬招展,咄咄气势。可有时看他们,会感觉他们的底气是空中楼阁,瑟瑟飘摇,像气球吹得越大,反而越容易戳破。而乔奉天一开始就把自己的姿态放的过低了,以至于现在想再拔高,很难了。往前十几年一直在质疑自己,浑身上下都是破绽,稍微被人抓住一点儿就忍不住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事实就是,郑斯琦是温柔的,可社会审视是残酷的。但悲观不可取,因为话可以反过来说,社会审视是残酷的,可郑斯琦是温柔的。如此一改,口吻,境遇,心态,仿佛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冷肃变得温煦,僵死变得生动,从进退无门,变得柳暗花明。相信很重要。

乔奉天拨了拨桌上那盆栀子花的花蕊,嗅了嗅手指,很香。这种花朵香的真的很视若无人,淋漓,由衷,一点儿也不考虑力竭之后如何保留余地。

乔奉天把茶叶罐子拿出了房门。

“我搁桌子上了。”

郑斯仪正往腰上系着围裙,见乔奉天便客气地对他笑,“晚上不走了吧,留这儿吃饭吧我给你们做点儿好的?啊?冰箱里东西都是现成的啊。”

郑斯琦正想说话,乔奉天率先摆了摆手。

“没事儿,我等等就走。”

郑斯琦偷偷拧他胳膊,压着嗓子问他,“你走哪儿去?不许走。”

“我的去店里给杜冬送点东西。”抓住他停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我和小五子晚上都不在家吃了,晚点儿再回来箱子里有香瓜,我阿妈自己种的,饭前吃。”

郑斯琦看了一眼进了厨房的郑斯仪,面目间显出了明显的不愿与不舍。

“你不用担心你的立场,真的,你不用躲。”

乔奉天笑,“我没想躲。”

乔奉天把小五子悄悄叫出了房门,比了个禁声,牵着他换鞋出门。嘱咐他先坐电梯下楼在门口等着,又折回了门口,看郑斯琦扶着门框看着自己不说话。

“我今天不是躲。我真的不在乎我是早一点儿被你的家人知道,还是晚一点儿,早晚结果都在那里,我猜的到,其实都一样。你有你的打算,我就是不想把你逼得太紧。”

“我真的不急着要你给我敞明身份什么的,我又不是大姑娘,我也不在乎这个。我就是想说……你和我的状况不一样,我早就人人皆知,早就没有压力了,但是你有,你比我大得多。所以,你在考虑这些问题上,不能以我为重,一定要以他们。”

“你家人爱你,为你好,总要比我考虑的更周全,所以这些东西你一定要再瞻前顾后一点。”乔奉天深感自己说的混乱零碎没逻辑,比划了个似是而非的手势,“我不知道我说的你懂不懂,我猜你应该懂……”

郑斯琦顿了半天,扳过乔奉天的脖子在他嘴上快速贴了一下。

末了才叹口气,“懂,等晚上去接你。”

第98章

李荔在店里,正给杜冬甩脸子。乔奉天带着小五子进门的时候,她一个“你他妈”正好说到一半儿。

“什么play啊你俩?”

乔奉天看李荔拿着端着吹风机,跟端着把伯莱塔92F似的,瞄准着杜冬。杜冬端一副“不愿跟你一般见识”的模样儿,正揪着卷发梳上的碎头发,见乔奉天来了,眉尾一撇佯装着委屈道,“这人非说我外头养相好!”

乔奉天忙把小五子耳朵一捂,“你先去里屋玩儿。”

“少跟我这儿装啊!老娘刚闭关,正愁胯夹不住你呢你就给我来这个,牛.逼啊你杜冬,捅人没完歇俩月歇不住是不是?天雷勾地火你烧的够厉害啊!”

“哎哎哎哎打住。”杜冬挥起手来瞎比划,庆幸店里这会儿得亏是没旁人,“你能不能矜持点儿。”

“狗屁,矜持狗屁,再矜持老公都没了!”

“我他妈在这儿呢怎么就没了就。”杜冬耐着性子去扶李荔的肩,“我真没干那个!咱利南红灯区哪门哪栋朝哪儿开我都不知道我上哪儿给你搞嫖戏去?忙的胯朝天我哪儿有那闲工夫?!”

“滚滚滚,个烂瓜瓤躲我远点儿!”李荔拖了拖还不太显的肚子,转过身躲开。

上回给人理发,一个吹风接触不良,暖风温度过高烫了客人的耳朵,乔奉天正挨个儿插电在手背上检查。杜冬瞧了皱眉,“干嘛呢,白看戏啊!还不过帮我说两句?”

找到了接触不良的那只,乔奉天烫的一缩,甩了甩手,“你俩这戏唱的没头没尾的我怎么劝?”拔了插头把线往把手上一绕,“总得告诉我你给她抓着什么把柄了吧?”

“我哪儿有把柄啊!”杜冬哭丧着脸,“我还他妈莫名其妙呢我。”

杜冬一胡撸光瓢,从裤兜里匆匆忙忙掏手机。按亮了屏幕调出条短信给乔奉天看:欠你的一千块,还你了。看来信人,没有备注,是个外地的陌生号码。

乔奉天看完了笑,“就这个?发错了吧?”

“发错个鬼,一千块都有零有整打账上了!我怎么碰不上这好事儿呢啊?怎么没人平白无故给我打三千呢,还什么哎哟欠你的~还你的~”李荔嫌恶地撇嘴一哆嗦,“我呸!骚不骚啊这人!”

“真给你转了?”乔奉天抬头问杜冬。

“真的,一千……一千一百四十五,我去有零有整闹得跟真有这事儿似的,我是真不知道这怎么回事儿,我还奇怪呢,打电话过去问也没人接。”

“风流债太多记不得了呗。”李荔似笑非笑,轻飘飘插句嘴。

杜冬转头,往自己脸上一指,“谁?我?就长我这样儿还风流债?谁家风流债门槛儿这么低?不要成本啊?”

“那指不定跟我一样瞎了眼看上你了呗。”

杜冬没辙笑,“这种人全中国就你一个!甭想了!”

“滚!”

乔奉天没好意思说,你俩吵架呢还是虐狗呢。

“上次我也收了五千块钱,不知谁给我转的。”乔奉天把吹风机装进脚柜里的编织袋里,“我也去银行问了,没问出来是谁。”

“五千?”李荔和杜冬一齐回头。

乔奉天合了柜门,“不过那人跟我倒没跟你似的这么亲热,还知道给你来条短信。”

李荔听完又去伸手拧杜冬胳膊上的腱子肉,杜冬一面躲,一面问,“你别这儿一会一句挤牙膏似的,你说清楚,谁啊他,咱俩难不成都认识?”

“原来没想明白,今天你一说我才想通,这人好猜得很。”

“谁?”李荔问。

“你年初提前支了半个月工资给吕知春交房租你不记得了么?上次带他去医院做检查,也是我替他垫的医疗费。”

杜冬听完一愣,和李荔对视一眼,半天才道:“你是说,你是说那小子……”

“应该吧,除了他还能有谁。”乔奉天拨了一下头发。

“好小子,一声不吭跑了现在他妈跟我们玩儿深沉呢,揪出来看我骂不死他!”杜冬往李荔手背上一拍,“发的短信那叫啥,还欠你的还你了,净看言情小说了吧他!”

“说他就说他打我干嘛。”李荔疼的一缩。

“甭找。”乔奉天摇头笑了一下,“人摆明就是想跟咱划清界限。”

“划界限?”杜冬眉一挑,失笑,“不是,咱俩怎么对不起他了他就要跟咱划界限,井水不犯河水了?”

杜冬有时候非黑即白,乔奉天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才足够清楚。

重建安全感有时候就是舍弃的过程,好的坏的,只要是可能的隐患,就统统斩断。

夜晚,近九点,郑斯琦来接乔奉天,倒没开车,走路。

郑斯琦没敢冒失进店,先给乔奉天发了短信,在利大后门等着他。利大树多,长飞着一种褐黄色两对翅的扑棱蛾子,像不长眼似的东奔西突,没脑子地往有温度的地方撞。他看路前方一个不大的身影,心思一动,忍不住快步上前迎。

“没等久吧?”

“刚到。”郑斯琦没看见小五子,“怎么就你一个?”

“明儿休息,留他在冬瓜叔叔家玩儿去了。刚和他媳妇儿吵架呢,多个小孩儿俩人没那么容易再打起来。”

郑斯琦抓着乔奉天的手,替自己挠手背上被咬出来的一颗蚊子包,忍不住笑着问,“就因为他名字里带冬,你们就管他叫冬瓜?没什么创意啊。”

“外号在损不在新,够形象就行,你看他那儿秃瓢,你想象着把他鼻子眼儿都抹了,像不像个打了霜的大冬瓜?”乔奉天看他手背上红印子,“夏天就不能在树底下站,一站就一身包,回去涂风油精。”

“我倒是觉得他长得像徐锦江。”

乔奉天笑着抬头,“你说苏有朋的那版《倚天屠龙记》里演谢逊的那个啊?”

“啊。”郑斯琦点头。

乔奉天眯了下眼,突然噗嗤乐出声,“哎你别说,真的像,跟陈佩斯似的天生反派脸。”

自己和郑斯琦的事儿,乔奉天还谁都没有说。假如真的要说,第一个就会告诉杜冬。乔奉天深知他绝不会反对绝不会阻挠,一定是在长久的讶异之后再给予嘱咐安慰,是好友,又像自己的另一位长兄。时机没有成熟与不成熟之分,对杜冬,什么时候说都可以。

但万事又不像尘埃落定,未必能心平气和,把这个消息当做一样可供分享的幸福;又或者,乔奉天潜意识沉迷在这种“私情”似的隐秘的关系里,比起大白真相,昏昧也有昏昧的迷人之处。反倒是躲闪隐瞒之间,搪塞敷衍之间,人后意味不明的相视一笑才显得更有滋味。

回家开了门,屋里一盏灯都没开,明显是没人。

“枣儿也不在家么?”

“给我姐接走了。”郑斯琦把人一扯搂紧了怀里,抬脚勾上了门,“今晚就我俩。”

郑斯琦低头吻上乔奉天,从嘴角开始温融地描摹起,氛围陡然馥郁。

这样的独处时间是难得的,乔奉天珍惜,也忍不住把郑斯琦环的紧紧,抬头配合着他的角度,力度。如果彼此都是在年轻气盛的时候相遇,倘若相爱,一定是澎湃而无所顾虑的。年轻人能为“绝对的爱情”摇旗呐喊,到了中年,物质,责任,反倒成了重中之重。

确实拖沓棘手了点儿,可乔奉天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爱情注定要被生活过滤,太浓郁成块,肯定过不去筛。反到越是经水稀释,越是能留存长久。堵住了澎湃的出口,单单凿开一眼小洞,节省克制,静水长流。

乔奉天洗完了手,拿水果刀破开了一只小的白玉香瓜,切出一小牙,递给郑斯琦尝。

瓜肉分外的脆,咬下一口,在郑斯琦齿间发出一声令人舒爽的脆响。

“跟你说件事儿。”

“恩?”乔奉天把剩下的瓜肉,切块盛进水果盘里,“说。”

“月底是我带的这届毕业生的毕业汇演,在新区大礼堂,请你去看表演,再顺便帮我们班姑娘化个舞台妆。”

“说反了吧。”乔奉天挑眉,“请我去化妆才是重点,看表演才是其次吧?怎么,我是义务劳动啊?”

“理论上义务的,但去了肯定有惊喜。”

“什么惊喜?”乔奉天问他。

“我和另外三个班主任一起表演四小天鹅。”

“啊?”乔奉天听了一惊,忙瞪眼,“真的啊?!”

郑斯琦一面笑一面拧他脸,“你怎么那么好骗啊你,能是真的么,也不怕学生瞎了眼。”

“那你说——”

“告诉你就不叫惊喜了,去了就知道了。”

第100章

毕业季的利大,香樟生长的团团如盖,气味清鲜;大四的毕业生陆续返校,像尝试着接了一把门外的雨水之后,短暂地,重新回到厚重柔软的布幔之下。回头有人替你理一理衣领,告诉你这次是真的要出发了,这里再好,也是无风无雨的象牙塔。于是轻松不舍之下,依旧有怅惘。

乔奉天对“毕业”这个词儿感受不深,曾经的学校对他而言,只算一个能带他跳入社会的踏板;技术手艺为先,至于怎么做人,怎么待人接物,怎么培养自己缜密严谨的思维方式,谋划自己的前途,利大会教的东西职高根本不教。

也不是在说职高不好,故意要拿知名的高等学府和它作比去凸显其低劣性。只是进出的目的不同,差异巨大,所想要谋求的东西也不尽相同,本来就不能一概而论。一个力图的是排除万难“走下去”,一个期望的是展翅徜徉“飞起来”。

所以一路只想踏实走好的乔奉天,遇上这些年轻而朝气蓬勃,前途未可限量的高材生,也不免惆怅,特别矫情地想起一句“韶华易逝”。毕竟好坏是要对比才分的出高下的,尤其是在他们根本无意展示给你看,只是平静客观地存在在你眼前的境地之下。

乔奉天在棵石楠树前,看着一群正在拍毕业照的男女。为数不多的几个小个子男生,被女生们戏谑地打横抱在了怀里。摄影的高个儿男生拼命地举高相机,绕着腕上的单反带,嬉笑着扯高嗓子喊,“抱稳抱稳了啊!来!鲍哥美不美?!”

“美!”

一边猛按快门,“鲍哥傻不傻?!”

“傻!”

乔奉天看的高兴,挺莫名奇妙的高兴,只要忽略背后那株石楠花诡异微妙的气味。

“等久了?”

郑斯琦手搭上乔奉天的左肩。乔奉天先往左侧回头,没人,愣了一下才转向右边,“也没有,刚到。”乔奉天换了一只手提化妆箱,抬头看他下巴上濡湿了一片,袖口也折高到肘关节之上,“这么热?”

郑斯琦抬手,用手背拂开汗水,“帮着搬东西呢,人又多。”

乔奉天听着觉得可乐,“你们老师还干这个呢?不应该都是学生会的干事包办么?”

“哪能啊。”郑斯琦低头笑,拦他的肩,引他往礼堂方向走,“人文学生会本来就女多男少,姑娘都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我们一个办公室都给他们请去做苦劳力了。”

“说明学生和你们关系好呗。”郑斯琦伸手帮他提箱子,乔奉天躲了躲没给,“我们那会儿上学,见了老师跟阎王似的躲,恨不得成天离他有八仗远。”

“说明你们老师有威严,我们没有。”郑斯琦亲昵地摸他的下巴,乔奉天怕人看见连忙左闪右躲,“你说我下半年去争取评个副教授,明年再评个教授怎么样?”

乔奉天愣了一下,用个网络词形容,不明觉厉。

“可……可以啊,只要你想。”他不懂其中的流程规定,也不清楚评职称的难度几何,只是单纯觉得“教授”一出,就颇有经纶满腹,博古通今的意味。哪怕“教授”这个词儿,已经被人调侃玩坏儿很多年了,尊崇的意思的已经似是而非了。

“那我如果评上了,你会不会更崇拜我一点儿?”

乔奉天思考了一会儿,跟着一起笑,勉强似的轻点头,“会吧。”

“会就会还会吧。”

“会。”乔奉天没辙地重新说,怕他不信,佯装着笃定猛点头,“肯定会,特别会!”

郑斯琦被他逗乐,顺着他的杆儿往上爬,“会更崇拜多少?”

“这个难说……等你评上再说。”

“那你不说我就没动力了啊。”

“是你动机不纯好不好?”乔奉天故意取笑,“你不应该是为了你自己的理想和事业才奋斗终身的么?”

“得,瞧你这根正苗红一心向党的。”

阳光把两人的身影拉扯的亲密细长,浮在利大深的的柏油马路上,两侧树木高大,嬉声笑语,底色成了都成了淡淡的青黄。

郑斯琦带乔奉天进的是利大大礼堂的侧门,穿过一道狭窄的回廊,就是西侧观众席。乔奉天站在门内,就着过道内荧光色的地灯抬头看向礼堂高出,忍不住说了句“腐败。”

礼堂大,分外的大,比乔奉天去过的保利的巨幕影厅还要大上不少。观众席分了阶梯式的上下三层,挑高的穹顶天花当中嵌着一顶巨大的水晶灯,非垂挂式,而是无数小灯镶在顶内围成锦绣一团,再数盏一圈向外叠加,泛着光亮不刺眼的的淡黄的光。

观众席正前方是宽阔的舞台,背后横一挂厚重的酒红色天鹅绒的帷幔,尤其干净,不落灰尘,没有一点儿久积不用的陈旧样子。幕布高处是一整排天排灯,照着底下一群挂胸牌的学生你来我往,蹬蹬蹬的来回蹿腾,几个调试话筒,几个调试灯光的。

中间搬梯子的两个男生正挂着一条尼龙横幅,印着“天涯万里路,共襄人文情”,留一人站在观众席中央,举着扩音说着向左向右。

“去后台化妆间找毛婉菁,你上次见过的那位。”郑斯琦趁乔奉天没注意,在他脸上吻了一下,接着停下来问他,“涂什么东西了?”

乔奉天摸了摸腮角,“冒湿疹了,涂了一点宝宝霜。”

“好香。”郑斯琦侧过去又吻了一下,“我去帮他们挂一下横幅,等等就去找你。”

毛婉菁正忙得陀螺似的转,舞台这头没忙完,又来了一拨外汉班的学生找她签推荐信。乔奉天正琢磨着要怎么不尴尬地打声招呼说明来意呢,她倒挺自来熟,老远看见着乔奉天就招呼就挥手打着“来来来,这儿这儿这儿!”

“毛老师。”乔奉天看他头顶上扎的丸子头已经炸成了一朵小雏菊。

毛婉菁一面扯着他的胳膊往化妆间里走,一面问,“你多大?”

“虚岁三十。”

“我的乖?”毛婉菁眼一瞪,不敢置信地盯着乔奉天的细皮嫩脸儿瞧,“吃唐僧肉了?我比你大两岁长得跟你姨似的。你啊,甭叫我毛老师,就跟老郑一样,叫我毛毛也行,叫我毛毛姐也行。”

毛毛,郑斯琦叫她毛毛。乔奉天没忍住又多看了她几眼。

“来姑娘们你们老男神替你们找的化妆师来了啊。”毛婉菁开门嚷嚷,比划着胳膊指指拐角的一个男生,“领舞先过来坐,先给他化,先把他小胡子给我刮了先。”

屋里的其他姑娘闻声笑开,有几个常去乔奉天店里理发的姑娘认出了乔奉天,侧耳议论了两句,便拘谨笑了笑,摆手对着他温柔的打招呼。乔奉天虽认不全,但也冲他们点点头,把手里的化妆箱摆在了镜前的梳妆台上。

领舞的男生尤其的羞涩,扭捏不愿意被强按在了转椅上,周遭女生围过来一圈看着他不怀好意地嬉笑出声,有几个干脆拿了手机出来对准了拍。毛婉菁倚在一旁咯咯直乐,抬手重扎了头发。

“眉眉眉眉毛别修太娘……”

“你放心。”乔奉天看他忍不住缩脖子耸肩,一脸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忍不住笑,“你越紧张我越容易出错。”

“卧槽卧槽。”男生刚一睁眼,看修眉刀片就亮晃晃地闪在眼前,猛又闭上了,“我一世英名卧槽,我在利大过了四年,临了临了晚节不保……”

男生眉毛很浓,杂毛丛生,难得眉形硬气,有一对儿精致有棱角的眉峰。乔奉天用食指轻轻按上他的眉骨,拇指扶着他低垂的上眼皮,刀锋侧倚在眉尾处,大致找出了三庭五眼的位置。

“你有光棍儿光四年修个眉怕什么,又不怕刮毁了你女朋友跟你分手。”毛婉菁在一旁歪着脖子看的破专注,忍不住打趣。

“您看着,研究生那边开学了我立马就找。”男生眼皮一面上下乱颤一面说。

“哎哟。”围着的女生和毛婉菁立马对视了一眼,笑道,“这话说的没品啊,什么叫研究生开学了你立马找,怎么?瞧不上咱们本科姑娘啊?”

“你听他装大尾巴狼。”一个中发细眼的姑娘往他脚踝上踢了一脚,“掐不出二两肉的豆芽菜,栓根线儿都能当风筝放了,我们还看不上他呢。”

男生闭着眼睛抬脚轻踢回去,“你看上的人还不敢看上你呢。”

姑娘嘴一翘,“我看上谁了我。”

“咱班主任啊谁,我去大学四年就属你问他问题问的勤,我去留堂作业是交纸质稿还是电子稿这种问题你都能屁颠屁颠上去问两遍,你当我们傻啊还是瞎啊。”

男生话一出口,女生们顿时“哦豁”一声哄堂笑开,连毛婉菁都忍不住跟着一起起哄着鼓了鼓掌。

“怎么就你话多”女生也不尴尬,大大方方笑起来。

“我讲实话啊,上次要不是咱班主任把闺女都带来了,你这会子毕业情书都递走了吧?得亏你没给,要不得给咱班主任吓死。哦哦哦,疼疼疼……”

乔奉天往他眉峰上揉了揉。

“哎你给就是了!”毛婉菁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蹿腾着女生趁机出马,“能成不能成是个回忆啊,都是成年人了又不犯法,万一你们老郑就给你感动了一颗老男人的心呢?”

“那真惨,年纪轻轻就要当后妈了。”男生忍不住嘴欠插一句。

“哎哟就你话多,话多的的人死的早你知不知道?”伸手拧他的腰。

“哎痒痒痒痒,你掐腿别掐腰!”

乔奉天不停手里的动作,静静听他们你来我往地嬉笑打闹,说些不过脑子也没什么所谓的瞎话,时不时跟着一起笑。他给男生上了一层轻薄的打底,又调了一层淡色的,遮了他下巴上的几颗暗红的痘印。

年轻是好,痘痘都还在长,既能把这当资本,也能做由头。乔奉天抽开包里的一支人工纤维的斜角眉刷,掸了掸刷头,沾了点儿深灰色的眉峰去替他勾了眉头的轮廓。他自己也忍不住也想看郑斯琦收了学生的告白,究竟得是个什么反应。

第101章

乔奉天其实手是生的,太久没做过此类的工作,替几个姑娘描眼线的时候,擦了又画画了又抹,来来回回反复多次才勾出了大致的流畅形状。瞧把人眼角都蹭红了,乔奉天给人道歉,姑娘们都好说话,摆摆手,塞了乔奉天一兜的女生爱吃的坚果巧克力。

郑斯琦中途来了一趟,把正替人粘假睫毛的乔奉天塞进了后台的茶水间,看着他洗干净了一手的眼线膏美目胶,给了他两只剥好的水晶粽,一个红豆馅儿,一个渍梅馅儿。乔奉天问他哪儿来的,郑斯琦一指门外——系主任放血,自己买来发的。

“你们班姑娘化完个顶个儿的漂亮。”乔奉天咬了口渍梅的,表皮冰凉软糯,里头嵌着团搅碎的梅肉,貌似还掺几朵渍樱花,抿在嘴里有淡淡的酸咸,“人也都好。”

“学习也都不赖,保研保走了十二个。”郑斯琦附和。

乔奉天冲他比了个拇指。

毕业汇演晚上六点半正式开始,开场前五分钟,大礼堂门口人头攒动站满了入场的学生。外校的也不少,三四十岁端着长枪短炮,一边小心端着手里的家伙事儿,一边跟着熙攘的人流往空阔的观众席中央走。

郑斯琦把自己的工牌夹在乔奉天额衣领上,嘱咐乔奉天去坐前三列的教师席位。乔奉天嫌扎眼不乐意,郑斯琦没辙,带着他去寻了个犄角旮旯的座位,视线稍偏,好在靠前,舞台大致整体还算能看得清楚。

郑斯琦正准备回后台,将将转身,乔奉天便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

“就我……我一个人啊?”

乔奉天四下环顾,偌大的礼堂,连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面孔都是生的,一想自己算是外人,难免嫌自己格格不入,心里尴尬。

“我等下上台,结束了就来找你。”郑斯琦捏了捏乔奉天的手,抬了抬他细溜溜的尖下巴颌,“等着我。”说罢蹲下没进阴影里,身形纳进众人的视野盲区,“亲一下。”

乔奉天吸了口气,低头在他嘴上飞快地贴了一下,“好。”

惊喜,乔奉天按捺住自己的心思,刻意地不去想这个词儿。想象与想象之间,因为观念差异,总是隔着一层或浅或深的罅隙。郑斯琦的惊喜未必能真正达到令乔奉天不可置信的境地,乔奉天脑海里幻想的惊喜,郑斯琦也未必能做到不遗余力。

两个人在一起,矛盾源起,往往就在于一方过于专注于自己在这段感情里的感受,而在愉悦度未到达心中量杯的满溢点后,恼羞成怒,以致忽略事件本身最原本纯粹的意图。得之我幸,不在心中无限地拔高期许的标点,收到多少,就珍藏多少,喜欢才够保鲜长久,下一次才值得期许。

这是俩人之间的第一次,像是在众人之间耍一个彼此心照不宣的把戏。

做足了十二万分的准备,却依然在男女主持带着明显调侃意味的报幕之后,帷幕拉起,看着无舞台中央的郑斯琦时,心悸不已。

少年式的白衬衣,浅蓝水洗的牛仔裤,吹得松散的黑发,摘了金属的框镜,竟换了一只深棕框;“啪”一声开关开合的动响透过扩音传递向巨大的观众席,两束天排灯的追光合拢,温融地罩在郑斯琦颀长的身影上。

那样挺拔年轻的姿态,如同青山白云,风烟俱净,晴光万里,乔奉天几乎看得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愣愣地在拐角位置坐直身子,听耳边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与欢呼。人文的观众席上,立刻像一抔凉水撒进了油锅,激起一阵沸腾的喧嚷。乔奉天看不少学生一面站起喊“男神”,一面朝舞台上吹起了流氓哨。

其中某个姑娘一声“男神”喊得时机太过恰好,高亢激昂地猛响在了掌声的间隙之中,极突兀地在观众席上空回荡开来,于是立刻引起了一阵善意的哄堂欢笑。

舞台上的郑斯琦像一棵气定神闲的高树,像三毛说过的那样——一半在土里安详,一半在风中飞扬,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他的身边,就像长途跋涉后归真返璞的最终去处。

郑斯琦由左至右看过来,微笑着抬手,竖了根食指贴在了嘴边。

观众席随后禁声,乔奉天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张三的歌,送给即将跋涉的你们。”他抬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和你。”

是李寿全的老歌,承载了小人物的梦想,被无数人翻唱,民谣经典中的经典。前奏如同山间流水,由高至下地轻快流泻,泠泠七弦上;若感性一些说,乔奉天似乎能触见此间清凉的微风。

追光下的郑斯琦扶上手边的立式话筒,轻轻开口,这首活泼而满怀希冀的曲调就缓缓被唱响,洋洋盈耳。背景的吉他独奏被刻意调的不大,郑斯琦的略沉而不拖沓的嗓音更为凸显,乔奉天仔细听,听得清他每一句词末,微扬上挑的悠扬尾音。

我要带你到处去飞翔,走遍世界各地去观赏

没有烦恼没有那悲伤,自由自在身心多开朗

忘掉痛苦忘掉那悲伤,我们一起启程去流浪

虽然没有华夏美衣裳,但是心里充满着希望

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看一看,这世界并非那么凄凉

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望一望,这世界还是一片的光亮

郑斯琦打着响指,神色温柔,面对着昏暗的观众席,竟也能始终对着乔奉天在的角落方向。与其说唱给众人,莫不如说这歌本身就是只能哼唱给一个人听的,绵言细语,意态美好的情歌。

歌词真的写的太没有包袱了,不顾一切,无所畏惧,索然又坦荡。可无论怎么听,歌里都有拂旧的意味。拂去蒙尘的过去,把难梳理的凌乱过去一刀斩断,去自头规划明天的课题。两人一起,就能有所希冀,就能从头开始。

乔奉天低了下头,听得自己心里像煮沸了一壶水。

半阕唱完,响着间奏,观众席猛然又一阵欢呼沸腾;乔奉天抬头去看,看见郑斯琦正在吹着一只口琴,技巧娴熟,姿态沉静,澄明如水晶。

他今晚把所有姑娘心中深深埋藏的,那样一个幻想中的学长形象滴水不漏的成功演绎,临了为老不尊的耍了一次帅,名副其实的芳心纵火犯,叫谁不心动。

事实上在许久之前,乔奉天的心绪就因他而不再潇洒独立了。也因他,自己体味了关于喜爱这件事中,最悱恻的牵痛,最无端的自我质疑,同样最深刻的一往无前。他曾以为的,干涸到无法给予的情感再一次徐徐丰沛起来。

从遥望到步步走近,从仰视到平视,再到最后,把他深深拓印在心里。回头看过程,其实短暂,只是需要思考的东西太厚重,给了人漫长的错觉。

乔奉天其实被感动的想哭,但觉得还忍得住。

第102章

又是在茶水间。乔奉天合上手机猫腰走离了观众席,推开绿色通道的门时,被舞台上的聚光灯闪了一下眼。郑斯琦正环臂倚在洗手池边,见乔奉天远远走来,那笑模样儿既像洋洋自得,又像志在必得。

乔奉天手插进裤兜里,难得戏谑地挑高眉,“你打算去哪儿流浪啊?”

郑斯琦的牛仔裤,居然像个习惯耍帅的小男生似的,往上翻折看似不经意,其实花了心思的两道。他平常的衬衫也总要工整地扣到顶端,今晚“不规矩”地敞了两颗,裸着清晰可辩的喉结。

“知道去哪儿的流浪,那还叫流浪么?”

乔奉天皱鼻子点点头表示赞同,过会儿笑起来又问,“你这个年纪谈流浪,是不是有点儿太没责任感了?”

“管不了那么多了。”郑斯琦话里一副“爱谁谁”。

“那你跟谁啊?”

“谁现在搭腔我跟谁。”郑斯琦把手朝他一伸,“跟我走吧,咱明儿就订两张飞机票环游世界去,怎么样?”

乔奉天看他眼底的那层不明显的期许与专注,在心里珍而重之地说了“好”;紧接着便往他手掌上“吧唧”一拍,打了个脆响,“醒醒吧郑老师,明儿还得给你车子加油呢。”

“那你觉得好听么?”郑斯琦把人扯进茶水间的小隔间,半合的铝门遮住了二人的身影,阻拦了门外催场与预备上台的,来往不休的学生老师的视线。

乔奉天被他握着双手,上下点头,“好听。”

“你觉得我今天帅么?”

“特别帅。”乔奉天怕他尤嫌不够,满脸真诚地紧接着补充,“帅哭了,帅到飞起。”

“哎行行,说的越多越显假。”郑斯琦低头,“那你喜欢么?”

乔奉天笑了一下,思考了片刻便张了张嘴,一个字儿没说又转开头乐了起来,“你怎么这么喜欢问些让人难以……难以启齿的问题?”

“我问你喜不喜欢歌,又没问你喜不喜欢我,很难回答么?”

“歌喜欢。”

“那人呢?”

“……”

也喜欢。

如果理想与生活相去甚远,又暂且被桎梏只无法摆脱,那么就把他姑且寄托在歌声,或是闲余时的梦里吧。

毕业汇演快结束的时候,和乔奉天一起返回场内的郑斯琦被毕业生们重新拽上了舞台,被迫和他们一群毛没长齐,就得扬帆起航,别于江湖的孩子们一起大合唱了一首《我的天空》,喜悦纷陈,且群魔乱舞。无线话筒挨个儿传递过去,一人一句,调儿一路跑歪去了二姨奶奶家,也就个别男女踩准了节奏,却很快被台上台下交相呼应的喧嚷欢腾盖的严严实实。

末尾,在台上一齐放了二十多只彩花筒,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噼啪”声响与利大校歌,飞扬向高处的花筒立刻散落成漫天五彩的斑斓纸带,徐徐落下。乔奉天站在舞台下立着鼓掌的人群当中,见不少毕业生围成一团,正排队等着和郑斯琦拥抱。

郑斯琦拥抱女生的姿势很绅士,不搭肩也不拦腰,而是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则像长辈似的揉一揉对方的后脑勺。他个子太高,乔奉天见“深有体会”地见姑娘们都垫着脚,郑斯琦便始终弓着腰,在每个人耳边都说了句什么话。

是说“莫向光阴憜寸功”,还是“赶紧找个男朋友”,乔奉天听不清,他只能看清有的姑娘听完就咧嘴乐呵呵地笑了,有的就干脆嘴巴一撇捂着鼻子哭了。郑斯琦此时就会分外温柔地替她们摘掉头上落着的几朵纸花,再揉一揉发顶。

乔奉天被触到了心底的柔软深处,捏了下鼻尖,皱了皱眉。他把兜里的手机套出来,对准了舞台上的郑斯琦。透过屏幕去看此刻,莫名其妙翻涌的情绪似乎能得到好的收敛。

郑斯琦几乎是心有灵犀般的捕捉到了乔奉天的镜头,冲着台下一处大致的反向,比V,闭左眼,伸舌头。就那么短短一瞬,分外的立体生动。

乔奉天在底下“噗嗤”一声破了功,连忙伸手快速点了快门抓拍,成片一出,盯着手机屏看了五分钟且兀自在人堆里笑个不停——拿来做屏保挺好,郑老先生千年一遇的黑历史。

萌的不行。

等陪着一帮学生收拾完场地后,夜色已经浓了;月亮星疏,利大有意戳人泪点,惹人不舍,正在广播里循环播着一曲李叔同的《送别》。乔奉天提着化妆箱等在门口,看淡黄的高大路灯竖在路旁两排,把陆续走过的学生的影子拉的狭长,依次传递向前。

郑斯琦带着毛婉菁和几个学生从侧门出来的时候,眼镜已经换回了自己的——乔奉天看他在茶水间一副对不了焦,还非得把眼镜挂在鼻尖上,才能佯装深情看他的样子,就知道那根本就是副平光镜,装逼倒是好使。

“腰是废了。”毛婉菁把脖子上的挂牌摘下,绕了两圈扔进包里,“难得我老公今儿不加班儿,造娃是没戏了。”

几个学生在背后听了偷摸着嘻嘻直笑。

“哎哟。”郑斯琦特嫌弃的皱眉,笑道,“您这生冷不忌的,说好听点儿你这叫思想外放,说难听点儿叫女流氓。”

“你比好哪儿去是吧?”毛婉菁鄙夷地冲他直咂嘴,“就你们班学生还一个个儿把你当男神供着呢,当你多高风亮节呢,我还不知道你?不也老流氓一个?”

“我不比你段数高点儿?”郑斯琦按了按乔奉天的肩。

“你那叫比我会装逼点儿。”毛婉菁拿把手里的听课手册卷成一筒,往郑斯琦背上轻轻一拍,“装的人五人六的,哎!小乔弟弟,你甭按他现在这副模样,我跟你说他又抽烟又懒又不会做饭,那五好形象假的!甭信!”

乔奉天看了一眼毛婉菁,又和郑斯琦对视了一眼,笑起来点头,“这我差不多知道。”

乔奉天挺像说的更傲娇些,或是更有优越感些,或许可以挑着点儿眼梢,抬着下巴——我当然知道,比你知道。独占欲往往是消不去的,只能按捺住,佯装着坦然无所谓的样子。然而如果可以,又有谁不希望自己喜欢的人,仅在自己面前是唯一的特殊呢。

无解,要体谅。

和学生在南区宿舍道了别,三人一行往停车场走。郑斯琦问毛婉菁怎么回,要不要开车送,毛婉菁摆手拒绝,说老公来接。正下电梯进了C区,就看里头一辆私家车亮了近光灯,按了下喇叭。

毛婉菁抬了下挎包,冲驾驶室里的人挥了挥手,“这儿!”

男人见了,按开了安全带,推门下来径直朝三人走来。郑斯琦挺久没见章弋川了,瞧着又瘦了些,镜框下的下眼睑处,带着一层淡青紫。微笑点头算打了个招呼,“你媳妇儿今儿忙劈叉了,赶紧领回去——”

“啪!”

被猛地打断,这声动静在宽绰安静的停车库里响的尤为突出,四周几乎都有了浅浅回音。三人几乎同时把视线投向了背后的乔奉天。

乔奉天正在怔神。倏然像反应了过了,慌忙地抬起眼睫看了三人略显凌乱仓促的一眼,忙蹲下.身子去拾滚落在地上的化妆箱。好在盖子没开,东西没散,不至当众撒一地狼狈。

“怎么了?”郑斯琦凑过去低声问,乔奉天抬头看他一眼,抿嘴摇摇头不答;郑斯琦看了却蹙起了眉心,推了推眼镜。

乔奉天眼里分明有巨大的情绪涌上,如同隔着毛玻璃观海潮。

“这位是……你们学生啊?”章弋川礼貌地轻声问。

“嘿,小乔弟弟,你这儿小嫩脸真不服不行。”毛婉菁忍不住笑,“哪儿就我们学生,老郑的朋友,被我们今儿拖过来当义工的。”

“是么。”

章弋川的目光,于是有目的地搭在了乔奉天低垂的脸上。

乔奉天的神色肉眼可见的僵下去,不经意地往后退了半个步子,低头漫无目的似的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尖;在郑斯琦眼里,这是他的一个预备逃离的起跑姿态。郑斯琦心里莫名一紧,当时在金鸡湖边,那种慌于自己几乎要抓不住他的情绪再一次涌上心头。如果没人,郑斯琦大概不会克制自己上去紧抱他的念头。

不管他这个样子,到底是为什么。

“我……我先去车上吧……”乔奉天看了郑斯琦一眼,“对不起啊,你们先聊。”说完便转身往后走,明显地脚步凌乱,且无方向。

“奉天!”郑斯琦忙跟上。

“哎怎么了老郑!”毛婉菁看他俩挺莫名其妙地一前一后离开,“这么不仗义撂下我们就跑?!”用胳膊肘顶了下边上的章弋川,“还打算请你俩撸个串儿呢是吧?”

男人耸了耸肩,不置可否地微笑。

“下次我请你们,你们先走,回见。”

郑斯琦回头冲他们摆摆手便继续追上,向前两步又猛然停了一刻,他回头再次看向章弋川。很奇怪,明明隔得远了他什么也看不清,却能笃定知道对方眼里此刻正浮现一种近乎凛然的神色,挡在他的镜片底下。

像沉着骤然褪去,取而代之的一种懊丧。与方才乔奉天眼里的求助,形成了微妙的因果。

难道?

乔奉天已经擅自拐了弯,郑斯琦蹙眉更深。

居然。

“乔奉天!”

人已经不在视界里了,郑斯琦总害怕他独自跑远,忍不住喊了一声。却没想到拐了弯,人正提着箱子,老老实实贴墙站看着他。后头黑洞洞的,又静的不行。

“你……”

乔奉天走过去紧紧抱住了郑斯琦,把脸埋进他的胸膛里,闷声闷气,“对不起,我不乱跑了。”

郑斯琦吸了口气,把人牢牢扣住,用额头贴住了对方柔软的发顶。

“车库这么大,丢了就麻烦了。”

这话似曾相识,乔奉天听了,今晚第三次鼻酸。

第103章

生活上头悬着一盆热狗血,老天爷最喜欢趁人冷不丁,恶趣味地一扯拉绳,把人兜头淋个彻底。目瞪口呆,猝不及防,无所适从。

乔奉天窝在副驾驶上,看着侧窗外黑窟窿东的车库深处,胳膊肘搭在窗檐上,无意识地咬着大拇指上的指甲,偶尔间歇性地散一次焦,吸一口气,再徐徐吐出;如果郑斯琦修的是心理学,这一套零碎的小动作,足够他把他此刻的心理活动,分析个明了彻底。

郑斯琦按开了冷气,系上了安全带。

“我没想到他没认出来我。”乔奉天突然开口,“我倒是一眼就看出他来了,真他妈的一点儿没变,他戴眼镜看人的那副样子。”

他在郑斯琦面前总是习惯性的谨言,也难得爆了粗。

他其实认出你来了,只是没在明面上表现。郑斯琦看风口正迎着乔奉天的额头,吹得他额上的发丝一跳一跳,便伸手帮他掰了一把风向,这话没说。

“你怎么那么聪明?”

乔奉天漫不经心地摸了摸鼻尖,“我总感觉好多东西……我不说,你就知道了。”

“我也只是一猜。”郑斯琦说,温柔抚他的头发。

“那你总猜那么准,开了挂似的。”乔奉天偏过脸,垂眼看他的膝盖,再抬头看到的鼻尖,“所以啊,我刚才就特别不仗义地想……如果,我说如果,当时那个人要不是章老师,是你,是郑老师,你那时候会不会替我挡,替我解释,去和那些人据理力争说,其实不完全是我的错,一半一半。”

郑斯琦看他脸上带笑,像在说件好玩儿的事儿,眼里又波光粼粼。

“再一想,怎么可能呢,但凡不疯不傻,就没人会为一个未成年的乡下孩子去自毁前程对不对?人不都是自私,喜欢明哲保身的么?更何况那种感觉……就只是碰到了同类,本能的吸引,压根儿就不是喜欢。这么一想,我自己就通了,真的,芝麻大点儿的事儿。”

“我不舒服是因为我知道我这个人出现的不是时候,我让你在毛老师和他中间为难。”

乔奉天的眼睛像水,郑斯琦则是欣赏这潭明澈水潦的岸边人。乔奉天原谅他人的方式尤其的奇怪,他用一种近乎圣母到变态的自虐方式,冷静而无所谓地大包大揽。

那里头有决绝的成分,是落到底背到底,索性也不再想着洗嫌争辩的坦然,这是主观选择,他要求求自己这么想;又有求救的成分,他看郑斯琦的时候,嘴巴抿紧,漂亮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下微微撇着。郑彧不高兴或是受委屈的时候,也会露出类似如此的神色,东去南去西去北去,无所谓也不在乎,只是执拗地盼着对方能曲声宽慰,好言好语。

真理在谁手上其实不重要,颠倒黑白是非不分也可以,就是要抱着哄一哄。

在教育小孩子方面,这样当然是不对的;可在乔奉天身上,对与不对于郑斯琦而言什么都不算。

乔奉天猛然被抱的特别紧。郑斯琦是解了安全带拥过来的,带着鲜明的怜惜与热意。他感觉到对方低下了头,紧接着在他脸上一下一下的亲啄着,由上至下,从左及右。

“是我不好,是我不对……”他在乔奉天耳边絮絮地说,用嘴唇触他幼润的耳垂,用鼻梁贴过去亲昵地摩挲,“是我不知道他,是我让你不高兴了。”

乔奉天被他吻到脖子,忍不住攀着他的肩膀咯咯笑,“跟你有什么关系,不带你这么争着抢着背锅的。”

“有关系。”乔奉天颈子上的那股香甜的味道,让郑斯琦难以自持吻个不停,喜欢得深了重了,忍不住含住块皮肤啮咬了几口,“我就应该把你藏在家里,哪儿都不让你去,不让你见人,不让你见他……”

“我还得赚钱养小五子买房子呢……”

“那就都给你……我的工资卡,动产不动产,都给你。”

“我不要。”乔奉天在慌,耳边郑斯琦的呼吸清晰可变的粗重,那湿润的嘴唇流连到了肩膀锁骨,他原先几乎不去的地方。乔奉天张了张嘴,发觉对方压抑的痕迹,今晚尤其的明显。

“不要我也给……”

郑斯琦是有点儿难以自持了,莫名其妙的,也许是因为乔奉天突然丢给他的一点儿委屈与弱势;也许就因为宝宝霜抹在他颈间,弥散开的那股甘芳甜腻的味道。这个所谓的“哄”,本末倒置了,郑斯琦思绪纷繁头脑霎时迟缓,一时分不清是谁在抚慰谁了。

车里的暧昧气息一下子就重了。

“郑老师。”

郑斯琦撑起上身,看乔奉天肩颈上一团粉红,正直愣愣的盯着车顶,一滴意味不明的眼泪珠子从眼角滴落,掠过太阳穴,没进了漆黑的头发里不见了。

“恩。”郑斯琦再次俯身去吻他的太阳穴。

“说了你别笑。”

“不笑。”

乔奉天把人拉近,“做么?”

“想。”郑斯琦的手撩高乔奉天的衣摆,手掌顺着腰线一路拂上去,低声道,“我想要你。”

地下车库B区,关了顶灯的沃尔沃。

郑斯琦轻而易举地将人推坐在了后座上,他将乔奉天温柔摆放,让他仰面横躺。他人白,故而像一件被纳进锦盒里的器皿,会不自觉地令人珍重对待。第一次,按他俩温吞的性子,焚香沐浴且不为过,可今天时间地点如此凌乱艳情,又一点儿都不显得珍重。

郑斯琦心里明白,但今天突然就忍不了。车震就车震吧。

郑斯琦看他把手臂横档在眼前,侧着头,不怎么敢看他的样子。心里一软,脱他衣服的动作也慢了下来,改道去他的脸。

他膝盖顶上去,一手支在乔奉天耳边,颀长的身体像遮风避雨的顶,完整地笼在对方身上。另一只手像摩挲器皿那层上好的釉质似的,从瓶口,一路滑至瓶身。触到有浮起花纹,最柔软的地方,要先留恋不舍地转身再看似的,原路逆流返回上去,用指腹且戏谑,且玩味地勾一把。

“难受?”

“没有……”乔奉天口是心非。

郑斯琦便凑下来,“那你不看我,也不说话。”

乔奉天一次跟一次的战栗。仿佛郑斯琦的指尖到哪儿,他对外界感知的最中心就在哪儿。整个人仰进浮漾的云里,正极不恭敬的躺着迎接阳光,期待着它变化角度,深沉匀静地播撒。

“……你想听什么?”

“喜欢我,想要我。”

郑斯琦近乎恶意的轻笑。

好性感,真的好性感。其他任何的形容词放在现在都存有偏差。就只有这么一个不脱俗的词儿,想能不留缝隙似的,嵌进他此刻包含着浓重掠夺预兆的眼里。乔奉天自然羞于开口说些什么,只能付诸行动,挺起上身勾住对方的脖子,与他热烈地缠吻在了一起。想不想,愿不愿,不言而喻。

郑斯琦不再犹豫,猛掀高乔奉天的衣摆,让它柔软地堆叠在对方的胸膛之上。

很奇怪,郑斯琦的性欲素来中规中矩,虽然也偶有难以自持的时候,但终归是能自己消减解决掉的。可今天他心跳尤为的快,类似于跳楼机升到高处,不知道几秒后落下的那种迅疾的快。那种从深处往浅处,地下泉水似的翻涌而上的澎湃念想,超乎了郑斯琦一直以来的想象。怎么会呢,他不是弯的啊,只不过是喜欢乔奉天一个啊。

乔奉天白生生的胸膛间的那两点藕荷色,清淡又旖旎,跟着乔奉天的呼吸在郑斯琦眼里忽上忽下。郑斯琦不由自主地拂上去,用拇指捻动凸起的绵软一颗,围着周围凉又细腻的皮质画圈。这种东西无师自通,男女虽有别,快感在大致上却都应是类似的。

“你……会不会?”乔奉天艰涩的咽了一口,且喘且颤,慢吞吞地问他。

“不太会。”郑斯琦俯身吻在他的胸膛上,“劳烦你你教我了。”

“你先……不要只让我一个人脱……”

“好。”郑斯琦立刻解开了领口到下摆的一排衣扣,把衬衫脱下,搭在了副驾驶的椅背上,“……然后呢?”

郑斯琦匀停的上身裸呈在眼前,乔奉天看得鼻尖连带着眼眶都是滚热的。他伸手在对方的小腹处揉弄抚摩,摩挲那横一道,竖一道,柔韧均匀的肌理。郑斯琦常年伏案,身体的脂肪却平衡合适的几乎没有余赘,颇坚实且有弹性,被乔奉天摸得正抽紧发硬。

乔奉天未曲左腿,抬膝盖触到的位置热而膨胀。牵一发而动全身,那处被一经顶上,四肢百骸都流窜起酥麻,像血管里涌进碳酸饮料,浮出的一层细末依次噼里啪啦地破掉了。又像隆冬夜里脱毛衣,窸窸窣窣打着密匝的静电,关灯去看,星星点点的火黄在周身闪烁。

燎得人怎么不兴起,怎么不不管不顾。

郑斯琦去扯乔奉天的裤子,乔奉天也努力尝试着去解郑斯琦的腰带。懂与不懂,先脱衣总是对的,两人把对彼此结合的热忱,折射进了毛躁且急切的动作里。嘴上又不依不饶地叠在了一起,滋滋切切不休。

“我们没有那个……”

郑斯琦咬了一口乔奉天的唇珠。

“我有。”

“你怎么——”

“我一直想和你做,你不信。”郑斯琦把沉下下.身,贴上乔奉天的腿根,轻轻顶了一下,“现在你信么?”又贴在他耳边沉声道,“怕么?”

乔奉天伸手攀紧了对方宽阔的背。

第104章

生疏的润滑之后,进入的过程,郑斯琦大概一辈子也忘不了了。这不仅是因为发生的地点太过跳脱,或是事件本身颠覆了他以往所有的性观念,更因为对方是乔奉天。

缠绵倒暂时说不上,更多的是初次做.爱的紧迫无序,心里的兵荒马乱。乔奉天在紧张,郑斯琦也不那么自若,两人在车里紧密地搂抱着,不说话,以失措的喘息作结合后的巨大的返响。

郑斯琦怕他痛,被他套牢也只抱着他不动,从他的鬓角吻到下巴,“不可思议……”

乔奉天后方饱胀,气息不稳地小声道,“你是说这件事,还是我这个人。”

“都有。”

“你不觉得奇怪么?”这么有违伦常的事儿,我问问你你就和我做了,还在车里,以后,就变得跟我一样阴阳颠倒,是变态了。

“奇怪当然奇怪……”郑斯琦在他耳边轻笑,轻松似的细密又吻了一阵,紧接着沉默片刻,又说,“可我也觉得很幸福,感觉离你好近,分不开了……”

肉体的结合为什么一定要被当成走肾不走心的事儿呢?其实对于相当一部分人而言,它依旧有着不可替代的仪式感。

乔奉天喉咙一哽,话也给说颤了,“你动么……这个你会么?”

“恩。”郑斯琦沉了一下.身,轻轻抬高了乔奉天的腰,“这个我会,我慢慢的,不让你痛。”

他这个人,身体的少年感尤为的强,单薄有韧性,瘦到像青春期未发育完全的孩子,好比早夏的青芒,有不建议去采摘或占有的青涩感。内里深处却是甜糯的红壤,水露泛泛,完全的濡软成熟。

在乔奉天抑制不住地嗯哼里,座椅吱呀的细微动响里,郑斯琦低头下去吻他排列有序的肋骨,倘若下一刻顶动的动作刻意深了,乔奉天的肚子会很可爱地猛地收缩,肋骨则更分明。吐气之后又会倏然鼓起,柔软地贴在郑斯琦的鼻尖上。

郑斯琦尝试着抽动,一手去揉弄他鼓胀的那根私物。

乔奉天的那处更深露重,行走时需小心谨慎,否则易迷失方向。郑斯琦浅浅向前探,湿滑无阻碍,便可以走的稳健些;再往前去,路径逼仄,野水漫了脚腕,便要走的艰涩些。一路都有朗净月色,郑斯琦类似痴迷地看着乔奉天水汽漫漫的眼睛,看他被顶动的蹙起了眉头,觉得此路一直走下去未尝不可。

一直行到尽头,看看究竟是何等景色。

“你……真的在这种时候,恩……不怎么说话。”郑斯琦抚着他的背,背弓起迎送,尽量不压着他,“哼哼都那么小……猫儿似的。”

“嗯啊……”乔奉天抽了口气,抓紧了郑斯琦的手臂,“我不太好意思……”

“是我做的不好么?”

“没有……”乔奉天耷拉下眼皮,摇头,一根根摸他握着自己下.身的手指,“恩……我其实很舒服,后面也不会痛……只有一点点涨……”

郑斯琦便在他唇上舔了一下,鼻息拂在乔奉天的人中上,“那……恩……你都没什么话要跟我说?”

郑斯琦恶意地顶深顶快了一下,乔奉天觉得像身体里乍然破土顶出来一刻圆钝的笋来,猛然睁大了一下眼,“嗯啊!”,又飞快地眯起,一时酥软迷乱,目眩神迷。

“我……我……”

“你说。”郑斯琦喘着轻笑,背上已经蒙了汗了,被乔奉天抚摸去了一手,“我听着呢……”

乔奉天抬高脖子,把自己的半张脸埋进郑斯琦的颈窝里,“我、我想要你……要你……更亲点儿叫我……”

“恩!”郑斯琦下腹一僵,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因为害羞的缘故,连甬道都兀自抽紧了些,“你……叫你什么?”

郑斯琦顺势把他抱起,紧紧的拥在怀里,贴耳说,“乔乔?天天?”

乔奉天都不置可否。

“宝贝,奉天宝贝。”郑斯琦侧头在他脸上用力吻了一口,“我的奉天宝贝。”

乔奉天听了呜咽一声,明显身子一颤,把郑斯琦抱得更紧,把整张脸都没进了对方的温暖的颈窝里。

“你……你不要再紧了……”郑斯琦忍不住皱眉道。

“就叫这个,我喜欢这个……”乔奉天在他怀里嘟囔道,“然后……接着动吧……”

郑斯琦先一愣,紧接着把他放平在身下看着,再勾着他的鼻尖好言好语柔声道,“好,我的奉天宝贝。”

第一次欢爱,两人在地下车库,神不知鬼不觉做了近一个小时。郑斯琦老先生手法技巧疏于修炼,勉强中游,全凭一腔爱意给了乔奉天满怀温柔,射身也几乎成了派对末了开香槟似的一种炒热气氛的礼节。激情否,火热否,等多年之后郑斯琦再鲜廉寡耻地谈起来,乔奉天沉吟半晌,给了个异常中肯的评价。

你那次……很礼貌。

乔奉天后来在车里,盖着郑彧的小被子沉沉睡了。有梦,梦里竟是隆冬,正月,满天飞雪,火树银花。梦里人也少,就他和郑斯琦,走在积了雪的路上,一脚一个印子,哗哧哗哧,手紧牵在一块儿。

迷迷糊糊转醒,才发现自己蜷在郑斯琦的床上,抬头一看——怨不得是隆冬呢,把空调打这么低。

“醒了?”郑斯琦推门进来,走到床边把乔奉天抱起,宠孩子似的把手里的水杯抵上他的嘴边,“喝口水,看你嘴都干了。”

“你把空调打高点儿。”乔奉天索性也不接杯子了,放任自己这么懒散地靠在他身上,咕咚咕咚咽了两口水。

“好好好,节能小卫士。”郑斯琦伸一只胳膊去够枕头下的遥控板,“你再多喝两口。”

“他们呢?”

“放心。”从二十度调高至二十五,“都接回来了,睡呢。”

乔奉天才去看床头柜上的电子钟,已经夜里近十一点了。

郑斯琦拂开他额上的头发,把自己的额头贴上去,试了试温度,“我看网上说,有的人做完会发烧,不知道你会不会。有不舒服么?难受或者……后面痛?有要跟我说。”

乔奉天抬手往自己额上按了按,笑了一下,“哪儿至于发烧啊,后面痛倒是有一点儿,怪不得您和小伙伴比小辣椒,总拿冠军呢。”

“这你都还记得?”郑斯琦捏他的右脸。

“你告诉我的黑历史我都记得。”

“要不再多跟你说几个吧。”郑斯琦盯着他乐,“回头我晚年西去了,你记得替我装订成册,整理出版。”

乔奉天没辙地笑,“怎么就确定你得先我一步呢?”

标准答案是你小我大,可按郑斯琦的尿性,这么中规中矩没创意的答案是不能够的。他装模作样地正色道,“因为我知道你舍不得留我一个。”

乔奉天一颤,“……你把空调再打高点儿。”

蝉鸣在深夜也是不休的,乔奉天暂时睡不着,郑斯琦便坐在床边的地毯上陪他。他从书房里拿了本《湘行散记》过来翻看,点了床头柜上的黄灯,看到有轶趣或是有甜味的地方,就小声念给乔奉天听。手始终和他的挂在一块儿,捏着他的拇指摩挲把玩。

“这事儿你说么?”

郑斯琦没有乔奉天想象中的犹豫,他翻一页书,轻易道,“不说。即使要说,也不是由我,也不是由你。”

乔奉天转了个身,从仰躺变侧躺,面朝他,摸他干净光滑的几片指甲,“你总要和她共事,不会,那个,不会觉得愧疚么?”

乔奉天怕让郑斯琦以为自己是在道德绑架他。

“会是肯定会,这是常情,宝贝。”郑斯琦突然叫的这么宠,吓得乔奉天眨了下眼,眼神此地无银地飞到一旁,不好意思地看了下别处,“可这些东西,最好的结果也许不是大白真相。”

“那是什么?”

“平衡吧,在关系里找平衡。我们走到任意一端都很简单,找平衡却很难很难。我再义愤填膺,再替她替你不平,我也要在道德和情谊之间找平衡,我一旦做的不好,既伤害她,也伤害你,所以只能暂且观望。”

郑斯琦说完停了一会儿,紧接着笑了,把下巴搁在了床沿上看他,“会不会觉得我是在诡辩,只是为了不负责任而已,觉得我自私?”

乔奉天摇头。

“我已经傻了,已经被你的郑氏三观洗脑了,你说什么我都觉得对,我都觉得有道理。”

“好歹当年也是黑面阎王队的。”

乔奉天忍不住仰面乐,“那可真厉害死你了,去传销窝点卧个底,您三天大概就能升个钻石级的骨干会员儿。”

郑斯琦听了也笑。生活里看似巧合,又不会再有第二次的事儿,有时候就是一根又一根的刺儿。即使卡着不舒服,也不会到难以呼吸不畅,坐立难安的程度。有时候一觉睡醒,自己就没了;有时许久之后不经意一言,懊恼发现,居然还在。

是选择性忽视还是执着不放,同样是属于寻找平衡的一种。

“我想跟你说个事儿。”

“你说。”郑斯琦从书页里挪开视线,落在乔奉天星亮的眼上。

“我想让你陪我一起去杜冬家,我想把我俩的事儿告诉他,你同意么?”

郑斯琦先一怔,随后便坦然,“我是终于要见公婆了?您老是打算给我个位份了?”

乔奉天在被窝里笑得直颤,“少给他脸上贴金让他占我便宜行不?我不是怕他哪天突然看穿吓着他么,反正……迟早得说,横竖是跑不了。”

“打算什么时候?”

“周末,那天他陪李荔产检,休息。”

“那我是不是的管他叫大舅子?”

“……你这么叫,也行。”

“要不要带礼,烟酒糖什么的?”

乔奉天“噗嗤”破功,“你提亲呢?”

乔奉天希望他和郑斯琦的感情,至少有一个人能见证,有一处可以坦然表露的出口。即算所有人都觉得他俩不合适,有差异,是云壤之别,有这样微薄的祝福,也能让他多一份不撒手,走下去的勇气。

后来郑斯琦又给乔奉天读了一段儿,《湘行散记》里的一篇叫《第三张》的,是沈从文致张兆和的一份书信,这么写。

“若当真为了这样小心,我见到那些信也看得出你信上不说,却另外要说的话。三三,想起我们那么好,我真得轻轻叹息,我幸福得很,有了你,我什么都不缺了。”

第105章

去杜冬家前一天,乔奉天又去了趟人才市场。时值有又一年本科毕业,另一大批高校人才涌入市场,年纪轻轻穿起了皮鞋领带,把证书奖章打印成了简历后的一沓厚厚的附录。天又热,满街都是汗味。

乔奉天可做的副业真的很少,婚庆或是影视公司只聘全职,电视台则还需要更高的学历与资格证明。经验也要,文凭也要,乔奉天不知道有多少能两全。若不强求对口,则都是些只出体力脚力的零散工作,可以凌晨兼职送牛奶,也可以做餐厅的晚间招待。

一手的招聘启示还没来得及看完全,就被附小的一通电话叫去了学校。

郑彧和班里同学意外起了口角,争执不下,对方言语间的不善惹了小五子,他护郑彧心切,情急之下冲动给了对方一拳。随后扭打一气,俩男孩儿脸上都挂了彩。

乔奉天一脖子的清汗,赶去了附小的教工办公室,看到的就是小五子牵着郑彧的手,一齐端端坐在长椅上。老师无奈地郑彧红着眼圈嘟着嘴,拿袖子给小五子揩灰,小五子一吸鼻子一皱眉,摇头后躲,“别,脏。”,老师引乔奉天进门,无奈地冲他笑了一下。

问了经过,知道小五子和郑彧占理,那男孩儿嘲笑郑彧有爸没妈。

乔奉天不敢随随便便告诉老师,他和郑彧爸爸正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事实与过分交好的关系,自然不能随随便便领郑彧走,等郑斯琦从学校赶来。只能先摸了摸小五子的脑袋,趁老师出门倒水的功夫,把委屈不行的郑彧抱高在了怀里。

乔奉天勾她的的下巴,心疼得不行,小声对她认真道,“小五子打得好。”

“……小乔叔叔不生气么?”

“不生。”乔奉天摇头,“是我的话,替你揍两拳都不过瘾,还得再来一套回旋踢,给他踹出个二里外去。”让他丫小小年纪啥都不会,先学会了嘴欠。

郑彧给逗笑了,趴在乔奉天颈窝里抽搭着鼻子,一边咯咯笑得不行,又勾着乔奉天脖子嗅了半天,才小声道,“小乔叔叔要是我妈妈就好了。”

乔奉天抱着她软乎乎身子的手,险些就抖了。

去杜冬家是下午,郑斯琦半天没课,拉着乔奉天在在商场里逛了一小时,没相中什么合适的礼物。乔奉天笑他太把杜冬当人物了,其实怎么着都行,拎俩西瓜上去就成。

郑斯琦摇头不答应,说总得选个什么有深度有层次的,足以彰显我这个人丰富的素养内涵和稳定的经济水平,要不杜冬那么疼你惯你看重你的男人,能安心我就这么把你给拐走了?

乔奉天没辙,你还真当是提亲了。

后来两人挑了个日本进口的净水壶和母婴奶粉。乔奉天看掸眼一套纯棉的宝宝装娃娃鞋好看,也没管李荔肚子里的是男娃还是女娃,一冲动就给买了。

提前也没给杜冬和李荔怎么打预防针,等俩人进屋落座,李荔烟茶瓜子糖往外一拿,乔奉天佯装着云淡风轻地把事儿一说,杜冬洗好的一盆荔枝枇杷好险没手滑掀翻在脚面上,李荔则一旁捂着肚子愣了半晌才幽幽吱声,“得亏月份不大,要不孩子得给吓掉出来……”

“不是,怎么就……八竿子打不着的。”

杜冬把果盆往茶几上一撂,半张着嘴盯着郑斯琦的鼻尖不放,一脸的消化不良,“您、您、您不是说有个闺女么……奉天他……你俩怎么可能……”

真要郑斯琦解释,郑斯琦自己也解释不太清楚,只能推了推眼镜冲他笑了一下,“我结婚那时候,也没想过会走不下去,也没想过我以后能碰到他。”

李荔抬手掸掉了乔奉天手里刚剥好的一颗枇杷,掌一拍桌,“别吃了你!装什么没事儿啊!”瞄了一眼郑斯琦,还是颇难以置信地笑道,“您俩别拿我小夫妻俩开涮啊,您和奉天不是一挂人我们又不是不门清……”

郑斯琦先点头认同,可随即又笑道,“也没人说不一挂的就不能在一起谈恋爱,不是么?”

“可……”杜冬摸着脑袋瓜顶,“可您是直的吧?”

“可能吧,也说不准。”郑斯琦推了下眼镜,低头思索了片刻,“也许,我本来就没那么直吧。”

乔奉天一直没说话,郑斯琦当着俩人面,大大方方牵了牵他的手。那温柔亲昵,满眼喜欢的模样,谁看了都得信,信这俩居然是玩儿真的,不蒙人。

“哎,说你呢,你别跟我面装小哑巴。”杜冬皱眉拿膝盖往乔奉天腿上一定,“你丫一个雷放下来把我俩给炸蒙了又不说话,装什么深沉啊!给个说法儿啊!”

乔奉天把嘴里的枇杷核吐出来,往烟灰缸里一撂,抬手摸了下鼻子。

“没什么说法儿的,就是和人谈恋爱了呗。”

“你说的轻巧你谈恋爱和别人谈恋爱一样么!”杜冬眼一瞪,“你我不知道,驴都没你倔脑子里除了你哥你侄子你爹你娘,勉强再算上我们这几个就没旁的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你有这心思怎么就突然——”

杜冬咂了声嘴,“哎我不会说,反正就,就有点儿接受不了。”

乔奉天听完了倒笑,“你接受不了无非是因为你觉得我和他不配呗,你觉得我俩差异太大所以我——”

“你配天王老子我觉得都够!”杜冬突然打断他。

乔奉天没接话,郑斯琦抬头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安抚地对他笑了一下。

“老子我上学时候就知道你是什么人,老子从来也没看不起你过排斥你过也从来就没觉得你配不上谁过,我这话不说,你心里清楚。”杜冬拿手摸着茶几拐角,“你身上的好处旁人不知道我知道,李荔知道,你跟人好我他妈当然高兴,我就是……”

他看了一眼李荔,又去拨动盘子里澄黄的枇杷果,“我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是都考虑清楚了,还是什么都没考虑,到时候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什么,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想法儿。我说你跟别人不一样,这话没错,你得承认,你谈恋爱可以,你要承担的东西你想没想过,敢不敢,你不告诉我不说,我一下子接受不了不是理应当么?”

“你自己的家庭,对方的家庭,这些我和李荔结婚前可都商量的清清楚楚,你也一样,你也要考虑清楚,你和我说了么?你没说。”

末了看着郑斯琦笑着道歉,“郑老师……那什么,就叫您郑老师吧,我、我话里没有针对您的意思……”

“没关系,我知道。”郑斯琦摇摇头。

四人蓦然陷进了沉默,一齐听着厕所水池子里龙头的滴答声响。这是个平常家里惯用的偷水损招儿,把水龙头拧到最小,一滴一滴地淌,水表上不走字儿,积少成多。

李荔吹不了空调,只能在旁边支了台嗡嗡摇头的落地扇。

乔奉天拍了拍自己的膝盖,抬手抹了下鼻尖,“你说的我都知道,我跟你认识这么多年,你什么想法儿,我敢说我比还李荔清楚些。”

“我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头脑发热,我知道我自己和他的差距在哪儿,我知道他的家庭情况,我也很清楚他是什么性格,他也一样,我的这些,他也知道。”

“是,说给谁听也不可思议。一个剪头发的和一个大学老师,还都是男的?蒙谁啊,说书的也不这么写啊,那老师图什么啊?”乔奉天笑了一下,“我也这么想,你让我回头看,我也不可思议,我喜欢他没毛病,至于他怎么喜欢我的,你自己私下里再问他,挺扯淡的。”

李荔起身去按开了客厅的空调,去里屋打算找件衣服添上。

“你问我我想要的他给不给的了,这问题挺怪的,说实话,我也是男的,我想要的东西我从来没想过要别人来给。我这么多年不找个志同道合的人谈恋爱,不是因为心理阴影,不是因为家里反对被人看不起,我就是纯粹没碰到合适的。”

“他特别好,我觉得我和他在一起很舒服,每一分每一秒都特开心,他喜欢我我喜欢他,这就够了。”

郑斯琦坐在一边,沉沉盯着他的侧脸,认真地看他说话时,脸上浮现的每一个细微有深致的神情。

杜冬不言不语地盯了他半晌,末了才抓了个荔枝往他头上一丢。

“你丫今儿就是来秀恩爱的呗,可给你小子憋坏了是吧!”

乔奉天朝他皱了下鼻子,扬起嘴角笑起来,“那是,这么多年终于等找机会了,闪不死你。”

第106章

杜冬死乞白赖一定要请郑斯琦吃饭,俩人没辙,被连拖带拽地拉去了楼底下的一家自助火锅。是再不说吃饭的点儿,人少,点了个九宫格锅底,挺像那么回事儿地摆了几盘涮菜。

李荔去夹水果,端了两个空盘拖着乔奉天一道。

杜冬扇了扇锅底上蒸腾的雪白水汽,伸手掏烟,给郑斯琦递了一根上去,“不知道郑老师您抽不抽?”

郑斯琦接过,烟嘴冲下夹在指尖,在桌面上磕了一磕,“抽,老烟民,闺女不让抽了这么多年也没下定决心戒。”

“您模样太文气都看不出来。”杜冬笑着按开火机,扶稳火苗对准对面郑斯琦的嘴边的烟,“是戒了好,我媳妇儿现在闻不了烟味,我也琢磨着赶紧戒了得了,这玩意儿一个月开销也大呢。”

“主要还是身体。”郑斯琦食指敲了烟尾一下,掸了一截烟灰,“奉天哪天让我戒,我一定戒。”

“那您甭想。”杜冬咧开嘴笑,“他就不是那样的人。”

郑斯琦顿了一下,看着杜冬没接话。

“哎,我就拿抽烟这事儿给您打比方,就奉天和我媳妇儿李荔。”杜冬把烟咬在嘴里,拿手在桌面上划了一道,意思是把俩人分成了截然不相似的两部分,“李荔一旦在意谁,心里有谁,看不爽的她就会直截了当告诉你,抽烟不好,所以我不让你抽,你得戒。”

郑斯琦抿了下嘴,点点头。

“奉天不一样,他觉得可能这件事对你自己不好,他也不会主动要求你去改。他不会让你戒,但他是那种会给你买好一些的烟,再时刻关注你的身体健康,督促你定期检查支气管和肺,再替你开窗通风,顺手把你的烟灰缸倒的干干净净的人。”

杜冬呷了口烟,再从鼻子里喷出两道,“最近网上这鸡汤不是挺火么。”杜冬嘿嘿笑了一下,“说这两种人,一个叫我为你好,一个叫我对你好。”

杜冬没有质疑李荔的意思,李荔爱他爱的深,他比谁都清楚。只是这个世界上有的人爱人,周全温柔到无法可想;在保留自身尊严的不依附不讨好的同时,尊重对方,注目对方,以最恰如其分的方式把自己的缱绻情意毫无保留地交付出去,一点都不唐突,都不烫手。

比起很多更热切的,这几乎才是爱一个人的极致。

杜冬也并没有过多的新知旧雨,也不能横纵联合地进行人与人间的比较。只是以他而言,乔奉天近乎是这样的人了。不局限于他对爱人,更包括友人,亲人。

杜冬比电线杆子还直,喜欢李荔喜欢的不得了,可他心里依旧把乔奉天当一个宝,当个比他稍小一岁,遗珠似的宝。偏见是泥沙,一层层压他身上,就算他好,也未必能被懂得的人瞧见。

杜冬是鱼,也想啄去泥沙,把这颗遗珠顶破水面让别人珍而重之地带走,带他自己也是这汹涌之中逆流而上的一员,既不得要领,也力不从心。借周来先生一句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心说你这个傻珠子,你自己就不知道蹦一蹦?

如今终给人拾走了,这人高挺清隽,斯文优秀。心情差不多和嫁女儿一样,矛盾而夷愉。

郑斯琦这边,始终笑着和杜冬说话,既感恩对方对自家宝贝的好,也难免莫名其妙地醋一醋。醋原来自己不是独一份儿,醋自己和乔奉天相处的时日没有和对方相处的长,醋他拥有乔奉天青涩的过去,醋他也知道乔奉天的好。

于是在他拿乔奉天与李荔昨晚比较,下了一个郑斯琦颇认同的结论之后,郑斯琦几乎想佯装着无比优越无比笃定地口吻回他,“我当然知道,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我那次在医院见过您,我问奉天,他说和你是普通朋友,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俩能成。”杜冬把烟屁股按灭在烟灰缸里,“我不了解您,我了解他,我是挺喜欢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儿拿自己不当外人的,您觉得我这人碎嘴子也无所谓了。”

郑斯琦看着他。

“奉天阿妈怨他,大年三十也不让他上主桌吃饭,阿爸多病一口气儿上不来的事儿,亲哥重伤在床,有个亲侄子要养,有个几把破嫂子丢了他哥他侄死不见人影,也不知道哪天会不会回来还想死乞白赖带孩子走。这么个丧门星似的家,您真的接受得了面对得起么?”

“您那边,不用您说,我猜也知道,至少得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小康水平。且不说乔奉天是个男的,他就是个姑娘,他一个服务行业给人理头发的,一个成天把自己头毛染得跟个鸡毛掸子似的瘦不零丁的小矮个儿,能入得了您家人的眼么?您的家庭真的不会给他带来伤害么?”

“或者我这个大老粗学人说的文绉绉一点儿。”杜冬又自顾自点上一支,“您能重建他的安全感么?”

重建安全感。

自打郑斯琦和乔奉天做了第一次爱之后,郑斯琦时常半夜会把乔奉天从书房硬是拖到自己的房间来,让他和自己睡在一张床上,抱着他,搂着他。却发现自己始终比他早些入眠,晚些醒。

在他匀静的呼吸边上睡,总特别沉,但也会做一点儿与现实相关的梦。梦里乔奉天孑然一身,在自家楼下辗转徘徊,郑斯琦去给他开门,却怎么开也不开,郑斯琦问郑斯仪钥匙,不知,问郑寒翁,不知,问郑彧,不知。一面找钥匙一面心焦地俯身望,怕他等急了,就扭头跑了。

乔奉天和李荔端着东西回来,郑斯琦和杜冬的谈话就被打断了。郑斯琦还来不及给予回应。

水果里有切了片的猕猴桃,乔奉天推了推盘子,往郑斯琦碗里夹了一堆,绿油油一片。隔着一幕水蒸气,李荔和杜冬看他俩低头私语。

“先吃猕猴桃,别蘸干碟,我这儿有沙茶酱。”

郑斯琦摘了眼镜,“我不爱吃猕猴桃。”

“不爱吃就闭眼塞,你那个溃疡,吃两个猕猴桃就能好,我这是经验之谈。”乔奉天拿筷子敲敲锅檐。

“我溃疡你都知道?”郑斯琦挑眉笑。

“一进你屋满鼻子西瓜霜味儿。”乔奉天挺慧黠地跟着抬了下眉毛,“你没发觉我最近做饭一点儿辣椒都没放?”

郑斯琦先是笑容收敛,再是愣,在是注视着乔奉天不放,知道对方察觉出了异样,转头问他怎么了,郑斯琦才摇头收回了视线。

中途掉转锅子的方向时,檐边温度太高,郑斯琦被烫了一下手。啧了一声皱眉收回来一看,右手食指上霎时浮出了一道通红的印子。杜冬赶忙手忙脚乱站起来地拿纸拿水递上去。郑斯琦摆说没事儿。

李荔抬下巴比比乔奉天往过道那头一指,“拿凉水冲,去卫生间冲一下,要不然起泡。”

乔奉天便拽着郑斯琦往厕所跑,把人手扯在水龙头底下一个劲儿地冲。夏天的凉水普遍温低,冰爽地激在食指上,除了一点刺刺似的疼痛之外,郑斯琦几乎感觉不出异样了。

他看乔奉天把自己的食指举到眼前细细端详,眼里是很明晰的埋怨和心疼。郑斯琦心里觉得柔软有趣,又觉得他可爱。

他弯了弯食指,“小题大做呢,又不很疼。”

“你现在说得轻松。”乔奉天抬头瞪他,“你明天用这个手拿粉笔写黑板字一定会疼。”

郑斯琦听完了,又不语。

“回去提醒我去药房,买药膏,你放在厕所台子上的那个蓝色罐子的眼药水也快滴完了我看。”

郑斯琦俯身把嘴贴上来时候,乔奉天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也想不起去躲,等到第二次对方再贴上来的时候,乔奉天才意识到“会有人”的事实,连忙侧头躲开捂着嘴巴,“疯了你,有人。”

郑斯琦抱着他往里推,把他一路抵在了隔间的门板上。

“去里面,我现在想吻你。”

乔奉天想推,没成想对方俯身太快,抬手成了抱。郑斯琦顺着他的鬓角啄吻到下巴,深深吸了一口气,感慨似的在乔奉天耳畔重重叹出。听起来竟有无奈怅惘,也有极深的依恋。乔奉天刚想开口说话,边听他开口说。

“你怎么那么好,你要跑了怎么办。”

第107章

“我往哪儿跑?”

乔奉天一开始不明就里,这么问了一句,郑斯琦又不回答他。

郑斯琦抽了烟,不能吻乔奉天吻的太重,只能轻轻地上面碰,像蜻蜓的尾巴点触在水面上一样,显得轻盈又纯情。他又觉得时间紧迫,吻的节奏又不如平常那样舒缓稳重,乔奉天觉得一直在被他用鼻尖往前顶,鼻息拂的自己一暖一暖的,能听见那种类似软塞拔掉的细微声响。

有的小动作,郑斯琦其实是在什么样的情境之下都会做的。就譬如他在吻乔奉天的时候,会有两手捧着对方的左右两颊,食指和拇指则在两侧耳垂上摩挲。

乔奉天的耳垂很饱满,显性基因,按上去像成熟的黑布林果肉,肉津津的厚而绵软。中央有耳洞,指端则能抚到两处小小的凹陷。

郑斯琦连这些小地方都喜欢的不行,特别说不清楚为什么。

乔奉天突然没忍住笑了起来,闭着眼睛扬着嘴巴,在隔间里地承受着对方显急促且不间断的细吻。

郑斯琦听了顿了一下,用力在他额头上嘬了一口,再把他抱紧,“突然笑什么?”

“痒啊。”乔奉天环住他的腰,“亲的这么保守。”

“肯定不止这个原因。”虽然是在厕所隔间,地理位置清奇,但好在没什么怪味儿。郑斯琦身高占有,把下巴搁在乔奉天头顶上,“重新说。”

“你不是每次都能猜的特别准么。”

“今儿不行,手烫疼了。”郑斯琦抬起一只手推了一下有点儿滑脱的眼镜。“脑细胞疼坏了,猜不出来了。”

乔奉天把头抬起对着郑斯琦下巴,“那你跟我说你不疼。”说着便去摸索他的右手,“是不是真疼的厉害啊?”

“哎哟。”郑斯琦破功,把他头按回自己的胸口,“蒙你都听不出来,重点不是这个,不要转移话题。”

乔奉天不轻不重地在郑斯琦腰上掐了一记。位置特别正好,精准无误地挠在了他的痒痒肉上。郑斯琦身子跟着猛一怔,在喉咙里嗯了短促一声,下意识一用劲儿,把乔奉天抱的更紧。

“居然搞偷袭。”

低头假模假样地在他耳朵尖儿上惩戒似的小口咬了一下。

“我刚刚是在笑,原来咱们郑老师也有患得患失的时候。”

郑斯琦听完,在心里颇是无奈又坦诚地说了一句,是啊。原来是个人恋爱就会瞻前顾后,想东想西,患得患失,脑子里演了不少出琼瑶忍不住一个劲儿地加戏。原来还人模狗样,信誓旦旦,话说的比唱的还漂亮,哪知道每天喜欢你更多一点儿,烦忧也成正比的多一点儿。

所谓前车之鉴,后车之师,可理论主义在这个命题里作用寥寥。结合在一起的两个个体都有截然不同的经历和背负,这样的情况下,又怎么能去效仿所谓的经验呢。

郑斯琦原先不懂,后来才明白,感情这个大考场特别态,比高考还变态。高考拢共ABCD卷儿不得了了,这个则是每个人分到的考题都不同。说给别人听,别人分析不了语境,读不懂题,隔了一层,就说你矫情;你也不懂别人,他哭,你兴许说人家戏精。

更可怕的是,这个卷子得做一辈子,中途撂笔撕卷子不考的人多不胜数,以为考完就胜了,扣扣索索涂了又改写了漫漫几十年,结果交了卷儿,恐怕连能批份儿评个优良差的资格都没有。谁能给你评断呢,卷子各不相同,没有标准答案。

所以在感情里,别人美其名曰说要回过头看过程,其实不仅因为他最珍贵,也因他对许多人而言,是最巨大而深厚的岁月遗留。

“还不出去?”乔奉天下巴搭在郑斯琦肩上笑,手在背上一会儿一拍,舒舒缓缓,像在安抚对方浮上水面的一小片不安,“他俩肯定得怀疑,说咱俩在厕所里搞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就再抱一会儿。”

乔奉天拍的郑斯琦异常的心安又舒服。那感觉,恍惚像自己还小的时候,和郑斯仪躺一张床。入伏的暑夜,郑斯仪在一旁举着大蒲扇对着自己慢慢摇,等自己消热,稳稳地睡去。

郑斯琦觉得乔奉天是在用行动告诉他:你傻不傻,我哪儿都不走。

杜冬的性格郑斯琦其实很喜欢,通达直捷,有一说一,有二说二。饭席间气氛其实蛮好,关于未解决,未发生的问题谁也不再多提,聊得都是些能下饭的张家长李家短。

杜冬问郑斯琦主要工作内容是什么,郑斯琦简明扼要说了个轮廓,都给他唬的一愣一愣;李荔趁机问郑斯琦以后能不能想法儿给自家娃开个后门,给弄进利大的附属幼儿园去,给杜冬打断一阵埋汰。郑斯琦也问,问的多是乔奉天以前,他不知道,又想知道的事儿。

“他原来?!”杜冬夹了个红锅里的虾饺进碗,一提这个就乐,“又小又瘦,杀马特非主流你知道吧,哎这玩意儿你上网肯定听过,他以前就那样儿,比现在夸张多了,他现在模样跟原前一比真是收敛多了我告诉您,我们那个职高文化素质都那个蛋样儿,那个年代嘛,妖魔鬼怪一个个儿的打扮成什么样的都有,我光头没办法捯饬,要不然跟他们一块儿非。”

乔奉天隔着锅子挑眉瞪了杜冬一眼。

“他那时候还倔,比现在倔,比驴倔,劲劲儿的。”杜冬越说越来劲,“骂人还一绝,嘴皮子利索不说脑子还快,撒开了骂能以一敌俩说半小时不带重样儿,牛.逼的不行。他丫的现在绝对是在你个文明人面前拘着呢,你哪天找个机会偷听一下,妥妥颠覆您三观信不信?”

郑斯琦特认真地点头,忍笑看了一眼挂着一脸“你二大爷”的乔奉天,“原来如此。”

“我跟你说。”乔奉天拿筷子指着杜冬,“哪天我俩掰了,肯定就是因为你,就你有张嘴。”

杜冬还特有理,笑道,“那人问了我能不说实话么?那你俩谈恋爱不得坦诚相待啊?谁还没个年少轻狂的黑历史啊?我那时候还一天到晚苦大仇深装深沉呢,李荔也没嫌弃我呢是吧?”

该配合杜冬演出的李荔选择视而不见,把涮好牛肚递进嘴里,摇头,“嫌弃,嫌弃的要死。”

“那你巴巴地就跟我领证了?!”杜冬不服,从她碗里抢了块儿肉。

“我瞎,两只都瞎行不行?”李荔眼明手快地又把那块儿肉从筷子里抢回来了。

郑斯琦在一边乐得不行,凑到乔奉天耳边,“说好了秀恩爱,怎么感觉又被他俩占了先机?”

“他俩就那黏糊样儿,明里暗里就是秀。”乔奉天特嫌弃地瞥过去,“我这24k金的眼,要不早闪瞎了。”

郑斯琦在台布里,桌子下,握着乔奉天的手,“听他一说,我更想看你原来什么样儿了。”

乔奉天把筷子头咬在嘴里对他笑,“你就这么想质疑自己的审美和品味么?看完你得怀疑人生。”

“那没辙,我就一头在你这儿栽死了。”郑斯琦用指头在他掌心勾了一下,“我认了。”

除了饭店,杜冬李荔和郑斯琦俩道别,产检订的是妇幼保健院的专家号。临走前,杜冬拍了拍郑斯琦的肩,郑斯琦推了下眼镜坦然地回以微笑,俩人那模样,倒像相识甚久的老友。

“咱俩……现在能算朋友么?”杜冬问。

“算,肯定算。”

“那敢情好。”杜冬摸摸脑袋,“我也算交上个能充面的朋友,这波是不亏。”

我希望你俩好,这话不说,嫌早。杜冬想乔奉天能和他喜欢的人长长久久,未来往后,浪静风平,路还长,等到个更合适更正式的场合,这些显矫情的祝福、废话,再说不迟。

郑斯琦没开车,和乔奉天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不能牵手,各自插着裤兜。两人难得还共同拥有半个忙里偷闲的下午,弦调的松,弹出来都是绵软软的音。马路上间歇的鸣笛,和树上的鸟雀啾鸣。

“还浪么?”乔奉天挑眉问他。

“不浪亏得慌。”郑斯琦故意往他身上碰了一下,“去花市呗,下午人少,都是些下棋遛鸟的老大爷。”

“花市,你那次说的那个?”乔奉天跟着他拐过四岔路口。

“恩,走,用跑的!”

郑斯琦说着边在人行道上小跑起来,两步一迈就多超了乔奉天好几步。

“小心胃下垂啊哥。”乔奉天一边笑,一边迈开步子跑起来跟上去,“个长腿怪。”

第108章

花市不大,意外要穿过一处深巷才走的进去,像个大隐隐于世的悠哉处。卖花卖草卖小鱼鸟小宠物的铺面两边排布,都小,绿植密密匝匝摆在矮处高处,几乎要把一家家小店连成了碧绿的一串儿,分不出各家各户的门脸门楣。

卖鸟的,就把一顶顶手编的藤条鸟笼或是铁丝鸟笼挂在铁线蕨与吊兰的边上,里头伺着头顶一抹红或是翠的鸟雀,叽叽喳喳叫的既扰人,又有野趣。小狗崽子也一并仰在小铁笼里,窝成绵软软的一团。

来往的行人少,铺面的老板便悠闲了,搬个藤椅往门口一撂,往上一仰。看有人进来转悠也不急着起身介绍,点点头算完,懒洋洋的不愿动弹。

乔奉天对盆栽的知识储备量超乎了郑斯琦的想象,他一路走,一路认,紫叶烟树、琴叶榕、千年木、碗莲、扁叶刺芹和野甘菊,难有他不认识不熟悉的植物。如果有了兴趣,挑其中一样追问下去,乔奉天也能仔细的把习性特征说上一二。

在郑斯琦眼里,乔奉天像一条被他放进水里的一尾游鱼,摇鳍,摆尾,看起来逍遥无忧。不能在此情此景下牵手,真的遗憾。于是就温柔地看着他,用目光牵着他。

他对乔奉天说,“要不等年纪大了,你也开个花店。”

“别。”乔奉天头摇的像拨浪鼓,“那我这一辈子离不开做生意了,开了半辈子理发店还得再开半辈子花店。”

“其实你最想做的是什么?”郑斯琦问他,“假如你当初没来利南。”

这个问题真遥远,回望以前,已经是像是隔岸观灯火了。

“在县里当教书吧,又稳定,假也多。”乔奉天摸摸鼻子,“但是你知道啊,我字儿写的奇丑无比,真要干这行,教师资格证都考不下来。”抬眼瞅了瞅郑斯琦,“哪像你,字儿写的那么好。”

“所以你喜欢我,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字儿好,另外是个老师?”郑斯琦算拿他开玩笑。

“都有啊,综合嘛,你在均分九十朝上的优加加前提下,这两点在我眼里是满分儿,给你爆灯的那种。”

乔奉天抬头看天,正巧看见了一道雪白的飞机线。小时候不知从哪流行起来的玩儿法,说是看到天上的飞机划过,要拿手比框给照下来,框到了一百个,则能成真一个愿望。一开始还傻不愣登地数,数到后来就乱了,记不得了,愿不愿的,也不当真了。

“郑老师。”

“恩。”

两个人走着走着,乔奉天的肩膀,就要和郑斯琦的胳膊碰一下。一触就触的心里一阵酥软,以致后来,两人身形不稳的都像是故意为之。

郑斯琦好几次想说,叫我斯琦好不好,我就叫你奉天。没人的时候,就叫你奉天宝贝。可恋爱有时候就是有这种隐秘的心思,我越想要,我就越不想说,我就越想等你来发现,我就越想你给,不是我要。

“我其实以前就想说明白,但我又觉得你懂。”乔奉天不觉得自己是在说件多不得了的事情,“我是天生的同性恋,并不是因为喜欢你才变成喜欢男生的那种人,而是因为你,前提条件是男生,我体内的……的多巴胺,才会让我选择喜欢你。”

郑斯琦笑他连“多巴胺”都说出来了,紧接着道,“所以你是想告诉我说,我和你是不同的,我不是同性恋,我也并不会因为喜欢你就变成喜欢男人的的那种人。我会这样,只是因为你是男的,所以我喜欢的也才是男的,对么?”

两人像各说了段儿三流贯口,各自在脑子里把对方的话捋了半天,才把逻辑条理捋通顺。

乔奉天沉默之后点头,始终是笑模样,“所有时候想想也不公平啊,我用常规的方式在千万的可选的人种选了你,你却为我抛弃了常规,放弃了你可选的千千万。”

这要是笔买卖,你可不划算。

郑斯琦凑近了些,鼻尖几乎要碰上他的额头,一指间隙时,又离开,“我从来都没觉得是我的损失,真的,你比千千万万都好。”

乔奉天沐浴在郑斯琦的情话攻击里,软弱无力,几乎快一溃千里。临举白旗投降前,做了最后的一记挣扎。

“枣儿上次说,她想要妈妈。”

郑斯琦停下来片刻,才继续轻声问,“她原话么?”

“她……”

不是原话是真,可原话又怎么能当真。

枣儿那么小,对性别尚且没有直观的概念,对性别之下合乎伦理常情的关系,更是无所知。好与不好全部依持自己喜误的年纪总会过去,开始越来越注重自己与外界的亲疏关系,越来越无法忽视自己与旁人的比较。成长有时候确实是一种变相的,变得愈发狭隘狭窄的过程。

“你不说就是在骗她,她长大以后,对诸事都有了了解,要知道了……一定会怨你。”乔奉天想,更会怨我,也可能恨我。

“您随便看。”进了一家专卖小型盆栽的店面,飞蚊不少,腰上横个腰包,说罢话,又仰进藤椅里,“价格上面都有,喜欢您就拿。”

一地摆的都是芦荟与栀子,巴掌大的小盆里养的各式多肉有百八十样儿,按大小个头摆在上下三层的花架上。乔奉天手拨弄着当中一盆的绿叶,垂着眼,眼睫披垂,模样在看花,意不在看花。

郑斯琦心疼他心疼的不得了。想着眼前这个人和第一次见,他压在詹正星身上狠狠给了一巴掌,清劲无畏的样子,全然不同。从他身体的一个主干里,剥出了并蒂的两支,对他自己那么永远撒得出放得开,对在乎的人,又始终有畏首畏尾的成分。

患得患失,担惊受怕,在恋爱里大概是共通的。因为喜欢的不得了,才知道自己有多宝贝自己手里抓得住的东西,抓松了怕走走就掉,抓紧了,又怕过犹不及。九曲十八弯的心思。

“我没打算一直瞒她。”郑斯琦抬头一起看着盆里肉津津,颇厚而油润的叶子,手自然而然地搭着乔奉天的背,“尽快。”

“你也不问问我的意见就尽快。”乔奉天往他胳膊里侧靠了一靠。

“就没打算跟你商量。”郑斯琦摇头。

乔奉天掉过头来笑,“嘿。”

“因为无论什么结果,我都不想你觉得负担在你,责任在你。”郑斯琦低头,“先告白想要你的是我,家人朋友也都是我的,什么共同面对都是胡扯,我自己,我不要你为我承担风险,我不要你因为我受牵连伤害。”

乔奉天在他肩上靠了一下,发觉手里捧的这株多肉花盆上,因了个画工粗糙的圆圆笑脸。

“我可以对枣儿很好很好,但我当不了她妈妈,她以后也不会真的要我这个男人的。你跟我在一起你把她的正常人生,也搅乱了,您下水不算还顺手拉一个下来,真不客气。”

那能怎么办。

我就是喜欢你,我就是想要你,我喜欢你超过汪曾祺加沈从文加郁达夫,我喜欢你超过所学生加起来的总和,我喜欢你超过了我的亲朋旧友,我喜欢你等同枣儿在某方面又多过于枣儿。

我想带你去超市买菜,看你为我选一款洗发水犹豫再三;我想带你去花鸟市场,看你搬一盆盆你稀罕的东西把我俩的居处不留余力地擅自填满;我想把你偷偷带进教室里去,让你在底下听我上课,写我布置的留堂作业,私心再给你批个最高分;或是教你写不擅长的硬笔,横折撇捺,攥着你的手,教你落笔的走势,力度。

你笑的时候我高兴的不行。我觉得五月花开正好,都是因为有你。

“我作为他的父亲,今后,永远,都会尊重他未来一切的选择,相对的,他作为我的女儿,也应当尊重我关于的人生的重大选择,包括尊重我郑重选择的爱人。”

乔奉天被“爱人”这个词扎的一阵恍然。

他眼神飘向门外,看了一眼始终仰躺在藤椅上合目的老板,又收回视线落回郑斯琦脸上,和他的捻成一拢,把盆栽放回了花架。

“你说的我好高兴。”

郑斯琦吻上来,快而用力在乔奉天嘴上含吮了一记。

第109章

晚上搬回去了两盆铁线蕨,一盆薄荷草。乔奉天没有选大的,长势喜人的,挑的都是小小一株,看起来分外青稚的。原因在于,养花注重养字,看它在自己的手下由小至大才有意义,买开的好的,回去注定只能等到衰败了。

他和郑斯琦在花市说的几乎都是肺腑之言,掏心掏肺的,晚上难免克制不住地情动,在浴室里就做了第二次的爱。在小五子和郑彧都还没睡的时候。

乔奉天被他顶的心慌意乱,觉得时间地点比第一次还要跳脱大胆,便连忙挣开桎梏伸手关掉了灯。一转头就是微暗一片,单只能看清墙上嵌着的一扇小小的四方飘窗,郑斯琦把他抵在墙上深深吻他,上颚一黏,便连窗也挡住看不见了。

两人的影子折在瓷砖上,叠映,晃动,由二变一,由一分二。郑斯琦顺着乔奉天的喉结吻到单薄的胸口,继而蹲下.身,由分明肋骨吻到两侧腰际,像山泉自上而下蜿蜒流泻过山石;乔奉天被压在墙上,连后退的一丝余地也没有,双腿打软,手指扣紧瓷砖,紧紧抿着嘴不敢发出过大的声响。

扣子被解开,裤腰被全然翻折下,裸露感分外明晰,啜吻到腿根附近时,乔奉天才在饱胀的牵痛,与意乱之外觉出了抗拒,推他的肩膀。抗拒的自然不是郑斯琦这个人,抗拒的是郑斯琦现在一切都可以接纳的姿态。

郑斯琦在他眼里是挂在天上的月亮光,最最不能脏的东西。他不在乎在这份感情里他是不是卑微且地处下风的那一个,无所谓,他不拘泥这个,因为郑斯琦在高处,才能时刻照耀着他。

乔奉天倏然双膝贴,软软地跪在了地上,头埋在在郑斯琦的肩上不住地喘息。

“怎么了?”郑斯琦被迫停了动作,侧头把他紧紧抱在怀里,换作脱他的上衣,动情地吻他裸露出的锁骨和肩,“我愿意的,是你的话。”

“我不要你做这个,不用这个……”乔奉天坦诚地舒张四肢,从裤筒里抽脱出两绺黄芽柳,携郑斯琦颀长的左手探寻自己隐秘的,洇有湿润水渍的瓶口,“我想看你的腰上的纹身。”

在做.爱的时候,乔奉天才切实体会到郑斯琦看起来沉静的身体其实是这样的温暖而有活力。郑斯琦的尽情被乔奉天无意识如同翻一页书似的打开,通篇的热意,行文走句里不遮掩的渴望需求,乔奉天被冲撞的仰头,一字一句他都读清了。

在拂开芦苇荡缓缓摇桨摇到深处的克制之下,其实是企图踏平这里的不理智。

浴室里其实很热,交缠在一起则更热,郑斯琦额上的汗水凝成一串往下滚,滚进了眼里,视界则时常清晰又偶尔模糊。他看乔奉天的仰高的颈子中央,枣核似的梭子型喉结上下升降,锁骨之间的空隙处形成了一处三角的凹槽。

忍不住就啮咬了一下,遗留下了一个浅红的牙印,咬完了又心疼,又安抚似的在上面轻吻。

低头会晕,乔奉天只能咬牙凝视着天花,天花下一盏简洁不亮的顶灯。乔奉天把郑斯琦的模样投影在顶灯的菱形平面上,耷拉着眼皮想象他此刻焕发的光彩,他因为冲动,而展现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夺目神采。

那个腰上的纹身已经几乎淡成了藏青色,图案却依旧清晰,是尖喙长尾的一只合拢双翅的鸟雀,至今也依旧不过时的样式。郑斯琦的肩胛,手臂,背脊,腰线,到腿,身高西方,线条审美却东方。像工笔勾勒般的顺然流畅,一无滞涩,没有不经意的陡然隆起,凸显似的矫糅刻意。纹身在这样的基础上,才更显得清隽凛然。

乔奉天像坐在的秋千上,温热的风里,忽高忽下。

他一脚触地,一脚勾他的腰,汗水濡湿在背与瓷砖之间,滑滑腻腻,滋滋地声响。其实究竟是不是瓷砖的声响,乔奉天已经不想承认了,被抵在墙上做到这样的程度,已经徘徊在他能承受的底线了。

他鼻翼翕动,没料到郑斯琦会在他耳边说“我爱你”,还连续说了那么多遍。

一枪就够致命了,连续开那么多枪,再百炼成钢的心也得被不客气地贯洞而过。

“我爱你。”郑斯琦拓进,气息不稳,话说的也断续,却还能听出来没有轻佻的,纯粹的笑意,“奉天宝贝,我爱你,我爱你。”

“不想说就不要说,听我说。”郑斯琦越顶动越迫促深重,“我爱你,奉天宝贝,我爱你。”

“我要是以后忍不住总说,你会不会就烦了,不信了,恩?”

“但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爱你。”

“很爱你。”

乔奉天遏制不住在喉咙里混响的呜咽,眼泪顺着眼角滚到了耳窝里。引退滑脱,再愈转愈深,再到情感意绪具象成型,在身体里膨胀绽放,归故平缓。一个难以启齿的完满过程,就像盆栽由含苞养到盛放。

乔奉天仰头放声哭泣,不再考虑会不会被听去这么个问题了。人在大悲之下会哭,在大喜之下,同样也会。

郑斯琦把床头灯调至最暗,把睡在床里侧的乔奉天往自己怀里拢。热是会热,但管他呢。郑斯琦把鼻尖贴在乔奉天的额上,试了试温度,只合目了一小会儿,就跟着一起睡沉了。

过了午夜,俩人手机里都来了消息,嗡嗡震了半天,俩人都没醒。

郑斯琦的消息是杜冬发的,俩人加了微信好友。杜冬在把几个手机的储存卡翻了个底儿掉,才找着一张乔奉天原先职高里的黑历史。杜冬当年换了个诺基亚的平板机,试了试镜头像素,偶然抓拍的一张。

近看满脸的像素点儿,鼻子眼儿都分不清哪儿对哪儿;要像油画似的端端了瞻观整体,联系意境一同联想——花里花哨的头发包着颗下巴颏尖细的脑袋,两撇淡青浮在眼下,躲闪镜头视线游移向远方,生涩和倔强都写在嘴角上。

杜冬特意又在后头跟了两条嘱咐。

——偷摸着自己看就行,千万别给奉天瞧见。

——要不他得弄死我。

乔奉天的消息是条陌生号码,所在地,运营商,均不显示。句子也只有短小精简七个字——乔哥,我现在还好。

第110章

月底,郑寒翁留枣儿在家过了周末,带电话吩咐郑斯琦下午过来把闺女领走,顺道又叫上了郑斯仪,一家子齐齐整整搓个饭。按说没乔奉天什么关系,可郑斯琦后来决定带上他一起。

郑斯琦说的清淡不郑重,话语里无压力,也无包袱,可乔奉天几乎不用问,就心照不宣地将他的决定想法了然于胸,只是还单纯地拿不准他的说辞,步骤。像在他身后,被他牵着往前缓缓地走。

猝不及防的感觉自然会有,但乔奉天觉得这很正常,无伤大雅。今天明天,明年后年,都是要摸着石头过河,石在水下,面上潦潦,踩上去是虚是实,早些知道,早些安心。唯独小五子暂且还不能一道跟着,想来想去不那么合适,便只能又托给了杜冬李荔。

小五子心明眼慧,背包上楼敲杜冬叔房门前,伸小手握了握乔奉天的,小小弯了下眼睛露了下一口白牙,小声道,“小叔穿那件白的好看,我觉得。”

“说真的啊?”乔奉天低头摸他的脑门,汗津津的。

乔奉天这几天局促写在了脸上,原先无所谓爱谁谁如他,头回琢磨着衣服穿什么样式的大方得体,开口说什么话能博人好感。小五子最不傻,凡事静悄悄地看明白,搁心里,挑重点地说。

小五子特别捧场地点头称是,“恩!真的。”

郑斯琦父亲住的房子,是市博物馆原先分给员工的宿舍楼,也是九几年建的红砖老楼,和铁四局挺像。郑寒翁从二十七岁住到今年七十二岁,恋爱结婚,育了一儿一女,大半辈子没挪地儿。

楼区附近不挨着马路,安静的只有鸟鸣。入目的也都是高大苍郁的绿色香樟,气味清淡,雨后尤其沁人心脾。

郑斯琦朝门卫老何点头打了招呼,把车开进了小区。俩人围着几幢生着爬墙虎的楼栋,来回绕了好几圈儿也没找着合适的车位。零星的几处空隙,也都见缝插针似的给塞满了。

“原来博物馆待遇这么好。”乔奉天开了半扇车窗,头搭在椅背上,风吹得他睫毛一颤一颤,“买车的这么多。”

“哪儿啊。”

郑斯琦打了两圈方向盘,盘算着把车停水塔下面的那株枇杷树下得了。

“原先的老研究员,和我爸一伙退的,这几年去世的去世,搬走的搬走,住进来的都是二十大几的小年轻了,车可不就越来越多了。”

人老多病,树大生虫。原先看着郑斯琦上学念书再成家立业的这叔那姨,三三两两地陆续凋零。收发室的讣告撕了又贴,贴了又撕,花圈多的让人心烦。难再碰到面孔熟悉的谁谁,值得逗留下步子微笑寒暄。

“方便呗。”乔奉天只理解到后半截儿,“人懒,走哪儿开哪儿多方便。”

“你怎么不想利南多堵呢?”

郑斯琦偏过头冲他笑,“南二环那儿回回不都得堵二里路?搁别人一点就着的气性,早上去把前头磨磨蹭蹭挡道的给挨个儿端了。真等堵了车,跟电驴一比这就是台带窗的凉亭。”

“打住吧郑老师。”乔奉天支着太阳穴,苦夏易乏,被吹得眼皮打架,一揉揉成了个三眼皮,“我这三十岁了想要还没有呢,跟我这儿还摆谱儿……”

微调正了方向,郑斯琦手刹一拉,拔了钥匙熄了火。

“你什么时候拿的本?”

“……好像是前年吧,怎么了?”

乔奉天手给郑斯琦捉了过去。郑斯琦握着他的腕子,把车钥匙往他手心里一按。

“归你,想开哪儿开哪儿。”

“归我?”乔奉天顺着他玩笑往下开,“没这玩意儿,您五点钟起床上班都不定来得及,还归我么?”

“没事儿。”郑斯琦在他脑门上嘬了一口,“这年头哪个成功人士还自己开车,不都个配司机么。”

乔奉天噗嗤一声破了功。“想得美”仨字还没吐个清楚,就给对方封住了嘴。回了神,伸手把人脖子一勾,没多用劲,就挺不分场合地点地双双拥着,仰倒在了暖融融的车里。

转眼六月,日长人倦。树阴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

彼时开了车门,拎了东西从车里下来,俩人都不大自在。

乔奉天捂着火辣辣的嘴巴看郑斯琦姿势僵硬。脸一飘红,伸手把人长腰一揽,“你别急走。”乔奉天顿了顿,“你那什么,等、等你消了,你先冷静一下……”

郑斯琦替他扯了扯压上了几道细褶的一摆,伸手又帮他梳了梳翘起一绺小黑毛的发顶,“你搂着我我冷静不了。”

乔奉天胳膊往回一缩,把头一转冲着别处,“赶紧别看我,想想……想想你月初又得交一篇论文。”

“行。”郑斯琦一顶眼镜,“你一句话唬我这会儿立马六根清净了。”

郑寒翁住一楼,郑斯琦领着乔奉天从后门进,红砖水泥砌成的三堵镂空矮墙,圈出一只不大的私家小院儿。

“带你瞅瞅老爷子的御花园儿。”郑斯琦伸手进铁门里,按开了没扣死的门锁,“跟你一样爱捯饬花草。”

“撒、撒手啊。”乔奉天瞪着他,把手往回扯,“你别这么大义凛然的哎。”

“人没在。”郑斯琦往里看了一眼,回头笑,“再牵五秒钟。”

郑寒翁在院子东面植了两株高矮均匀,木叶茂盛的丹桂,花期不到,黄蕊长成了乌青的果子。丹桂边上是一溜排细杆儿毛竹,根根直挺,纤翠,列地齐齐整整。再往前那块儿,又伺了一大片的紫阳花,中国人叫绣球花,藕荷色的一小朵密密攒成完满一团在叶里。

西面则给掘成个四方的菜地,种了四排莴笋,几朵菜心。正上的遮阳棚上挂了只手工的藤编鸟笼,里头豢养了只头顶上一抹红的小金丝雀,见来了人,叽叽喳喳的叫唤。

郑寒翁捉着个铁锹,头戴个旅游团发的大红鸭舌帽,背心大裤衩,推了阳台纱门从里屋出来,见郑斯琦从后门没声没息地进来,吓了一大跳。

“哎哟嘿。”郑寒翁一抬帽檐儿,撇嘴皱眉,嘴边的两道褶子舒展开来,“正门不走非走后门儿,我当进了个蟊贼呢。”

“我这么大个儿当蟊贼像话么。”

郑斯琦觉着乔奉天吓得比他老子还惨,方才还老老实实被自己紧紧握着的手,像条小鲤鱼似的倏然就猛抽走了。

乔奉天措手不及,也还是一眼把郑斯琦的父亲打量了个大概齐全。他本以为一辈子搞学术的研究员,得是白衬衣黑西裤,始终一双干干净净的小皮鞋,鼻梁端架个细框镜,看着温文儒雅,和声细语,实则是进退有度的那种人。换句话说,肯定是和郑斯琦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郑寒翁可看着一点儿不讲究,说的不地道些,分明是个邋里邋遢的小糟老头。皮肉懈的不成样子,背也佝偻的挺厉害,倒是一双眼睛看起来像个年轻人似的通透明亮,不像有些人,,年纪大了,就蒙了层雾进去。

“您还说呢,您就总记不得锁后门儿,姐跟您说了得有八百遍了吧?您就不听,迟早家就给人搬空了。”

郑斯琦手背到后头比了个V,食指和中指又兔耳朵似的俏皮地弯了弯。乔奉天看了就没辙地在心里笑了——郑斯琦在逗他,安慰他,让他别怕,没事儿。

“咱大院儿里哪儿真有贼啊。”

“上月您那小电驴是自己长腿儿跑的是吧?”郑斯琦侧身让乔奉天从门外进来,顺手合了铁门,“现在人杂,也不知道是谁一天天儿说什么好好地侯爷府成了大杂院儿。”

“你甭跟我抬——哟,谁啊这?”

郑寒翁盯着眼生的乔奉天一怔。

乔奉天本来就显小,今儿又特意穿了白T白鞋,搭一条天蓝色的水洗牛仔裤,学年轻人的时髦穿法,往上翻了一道裤脚,恰到好处地露了一截脚腕儿。相较之下看起来更小,二十不得了。

“你学生啊?”

郑斯琦听了想扶额,还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作者有话要说:

不久大概就完结了吧大概,毕竟生活里的很多问题对我而言是永存的,不可能一次解决清楚的,给予一个迎阳的正确放向,我觉得就很够了。好与不好,每一个读者的评价我都认真接纳,并且自勉。提前感谢各位四五个月来的鼓励与陪伴。

第111章

郑寒翁风华正茂至垂老,从来没讲究过,没一点儿文化人看着该有的样子,横看竖看看不出他能写一手好软笔。在市博物馆研究的也是青铜器,专门玩儿锅玩儿鼎,手劲儿大,特符合他鲁直的急脾气。

郑斯琦和他的关系难以定义,好与不好,都说不上。郑斯琦年轻的时候,郑寒翁膈应他不学无术;这几年人沉下来了了,郑寒翁又嫌他净端架子假正经。除却找了个铁饭碗又生了个好闺女以外,郑斯琦没做几件让郑寒翁称心顺意的事儿。

典型中国式的亲情悖论,彼此牵着一根不咸不淡的沉默父子关系,玩笑偶尔也开,体己话却几乎不说。像有个顷刻就能崩裂的趋势预兆,可又相互都清楚,这感情血浓于水,没想象中的那么弱不禁风。

“叔叔您好,我叫乔奉天。”乔奉天无意识的背手,抿嘴笑了一下,“郑老师的朋友,没招呼就跟来了,打扰您了。”

郑斯琦在他后头笑,看乔奉天白衣领上那截雪白的脖子直直的。不错,还挺不卑不亢,没磕磕绊绊心虚的话也不会说,上来就掉了链子。

“嗐,看我老眼昏花张嘴就胡说。”郑寒翁笑了一下,抬手举着小铁锹忙往屋里头比划,“行行行,天热,赶紧进屋喝点儿水吧,甭搁院子里蹲,这儿蚊子多。”

乔奉天回头看了一眼郑斯琦。

“走,进屋给你泡壶龙井”郑斯琦向前推着乔奉天的肩,“平常老爷子都舍不得喝的。”

“哎对,用我那个紫砂的壶泡。”郑寒翁在手里比划了个似是而非的圆,冲着郑斯琦,“客厅脚柜上摆着的那个,你大舅送我的那个你知道吧?”

“知道,您恨不得拿来当传家宝的那个。”郑斯琦开了纱门,转过头问郑寒翁,“您不进来啊大热天儿的?”

“你俩先进去呗,你姐领枣儿一早上菜市了,西瓜酸梅汤什么的搁冰箱里头镇着呢。”郑寒翁把帽檐往下按了按,“好些日子没下雨,那虎皮兰瞅着都干巴了我来给翻翻土。”

“哎,爸。”郑斯琦听完想起来个什么,伸手拍了拍乔奉天肩,“正好,我今儿给您带来个养殖顾问,专业的。”

乔奉天在纱门边上一愣,特想说“你甭听他扯”。

“谁啊?你这朋友啊?”郑寒翁在那排毛竹边上蹲下,搬了个小马扎放稳在屁股底下,“干这行的?”

“那倒没有,不过人是实践出真知,不比专业的次。”郑斯琦朝乔奉天比了个眼色,轻轻笑,“你去给老爷子莅临指导一下呗,我去给你找顶草帽去。”

乔奉天转头呲了下牙,不动声色地朝他比口型——坑我。

郑斯琦慢吞吞地眨了下眼——哪儿敢。

郑寒翁的虎皮兰长势尤其不好,叶子蔫吧着恨不能打起卷儿来,看着倒是油亮可色泽不佳,绿里隐了一层衰萎的浅淡黄。乔奉天猜老爷子一准从花市买回来的时候没破土,三下五除二就挖坑进地了,为省成本,里头包准被贩子包进了块热塑料;虎皮兰又素来喜阳好光,植在毛竹荫下,自然打黄。

乔奉天手脚勤快地帮着破了土,将掘出的虎皮兰原地前移。这玩意儿跟人似的也娇贵,应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还不能一时手快给直接拖到阳光底下。用锡皮壶盛了桶里澄着的白水,调了点营养素进去,摇匀浇上。

约摸是错觉,这么一摆弄,郑寒翁掸眼瞧着是比刚才恹恹的模样,显得娇艳活泼不少。

乔奉天洗净了手心里沾上的泥土,进了书房。

“完了?”郑斯琦把手里的书塞回郑寒翁满当当的书架,把手边的水杯端起来递过去,“先喝点儿水,我的杯子。”

乔奉天抬着两手走过去,在他面前一弹十指,溅了郑斯琦一脸的水星子,躲都来不及躲。

“嗬。”郑斯琦闭眼摘了眼镜,一抹湿润的鼻尖,“进嘴了都。”

乔奉天忍住不笑,“凉快么?”

“岂止,心飞扬了都。”郑斯琦把眼镜架回鼻梁,伸手把人往身边一拽,“我看你是要学坏了。”

乔奉天拍开他环上来的手,“你还以为我多乖巧呢?我要真放飞自我,人设早就在你面前崩个稀巴烂了。”

“烂成水我都喜欢。”郑斯琦脸不红心不跳,不死心地继续伸手环。

乔奉天端着杯子抿了口水,在他怀里恶意地打了个寒颤。

要不怎么说是父子呢,明里暗里,总有地方是心照不宣地相似的。郑寒翁书房里的布局,风格,乃至玄之又玄的所谓气质,和郑斯琦的都堪称一致。冷峻的主色里有温暖的辅光,四平八稳的空间格局里又有秩序之外的跳脱摆设。

乔奉天环视一周,最先被墙上两幅装裱过的书法吸引去了注意力。

一幅行楷,写着“梅子黄时雨”,一幅隶书,写着“残虹收度雨”。相较之下,隶书难练,讲究蚕头燕尾一波三折,分外考验人腕间运笔的功夫;可行楷则更有随意性,写起来灵且肆意,平静之中求动,婉若游龙翩若惊鸿,更符合大众审美。

都写得好看,却又都没有落款私印。

天花上一定老式的铁质三叶吊扇嗡嗡地转,书房里弥漫着一股墨混着紫檀香的气味儿,一楼潮气重,闻起来则稍微显得苦而湿滞。乔奉天是被郑寒翁先头叫进来纳凉的,他人还在院儿一阵打理捯饬。

郑斯琦把五指穿进乔奉天的五指里,“你觉得哪副好看?”

说不上来,不懂。乔奉天琢磨了一阵儿,如实摇头,“说不上,反正都好看,我写一辈子都写不出来。”

“非让你选一个呢。”郑斯琦继续追问,“里头有一个是我写的。”

“真的啊?”乔奉天侧过头看他,“我要没选中你写的那个你不生气吧?”

“生,我肯定生。”郑斯琦笃定点头,“你这辈子只能当我的无脑吹,捧别的谁我都不高兴。”

“你怎么那么小心眼儿?”乔奉天知道他是在开玩笑,撇嘴望回墙上的两幅字,佯装正经地一摸下巴,“我觉得……梅子黄时雨好看。”

“怎么说?”

“你要问我笔法还是结字墨韵什么的,我一点儿都说不上来。”乔奉天盯着那个走势悠游的“雨”字的最后一笔,“但我觉得这个不一板一眼,循规蹈矩,很……随意,但其实又有我看不出来的方法次序,看起来气定神闲的,和你这个人还挺像,看着特舒服。”

郑斯琦笑了,“你夸人还挺专业,字儿夸了人也夸了,两边都不耽误。”

“那你就说我选的对不对?”

“对。”郑斯琦点头,抬手勾了一下他的下巴,“恭喜你押重宝了,捧对地方了。”

郑斯琦没说实话,两幅其实都是他写的。隶书写于十岁,郑寒翁立在背后提着条花岗岩,硬逼着郑斯琦习的,心思稍微毛躁一点儿,一板子就落屁股上了;行楷写于十七,郑斯琦第一次高考失败之后,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满心的怅惘迷茫。

相较而言,乔奉天喜欢的这一幅,郑斯琦确实将心境意绪揉了进去,每一笔都是他彼时看不清前路,又执意想往前走的稀声短叹。

那时候,几乎就把郑斯琦一辈子的冲劲儿与偏执给用光了。拒绝走专科,拒绝郑寒翁托人给找的博物馆的工作,拒绝北上实习,一腔孤勇。那时候有挂在眼前的胡萝卜似的目标,后来就又凭空没了。抽筋剥骨,攒着的一口气儿,也就幽幽懈了。

乔奉天是他的另一根胡萝卜,长成了一挂葡萄的样子,更酸甜水灵,更教他喜欢。求而所得以后,又第一次想把这些籽儿珍重地埋进土里,期待明年今日,长久长久,往后往后。

“老爷子跟你说什么?”

郑斯琦把乔奉天抱在怀里,在他后脑勺上一下一下的摸着。书房里拉了层遮光帘,里看不清外,外看不到里。

“也没什么,就问我干什么的,多大了,怎么认识你的,巴拉巴拉,都是些闲话。郑叔叔人……挺好挺热情的,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那说明他还挺喜欢你。”郑斯琦在他耳边乐,“你没看他以前追着我院子里打的时候,更热情,更跟你想象的不一样。”

“那有什么。”乔奉天不敢抱他太紧,就怕万一一个冷不丁,分开都来不及,“我阿妈追着我和我哥打的时候,也差多一个样子。”

“咱们真惨,净给摧残着长大。”

可惜的是我不如你。我避世装深沉,没你那么坚强,咬牙看遍了雨打风吹。

“……可能这件事要说,我也不能告诉老爷子。他心肺功能都不好,我不能因为这个让他承担风险,可以么?”

“恩。”乔奉天没想就点了头。

“你觉得委屈么?”

“一点都没有。”乔奉天又摇头。

“奉天。”郑斯琦短暂地叹了一下,把胳膊收紧,弓腰把自己的下巴搭在郑斯琦的肩上,“要是别人都知道你的好,理解的不能理解的,我觉得他们都能理解了。”

说的像句绕口令,但乔奉天听得很明白。

他想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种东西,你清楚就够了,不必给别人看。

第112章

郑斯仪进门的时候总是很热闹,按形容王熙凤的话来说,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好家伙这热的!”郑斯仪牵着郑彧,把满当当的塑料袋往脚边一个,掏钥匙开门,“今年这天儿热的就不正常!”

乔奉天听了门口动静,倏然站直,一把推开了郑斯琦。

“你姐回来了。”

郑斯琦被搡了个冷不丁,顶了下眼镜出房门,想想不乐意,刚走了两步又折回来一截儿,低头在乔奉天嘴上咬了一下,“你耳朵真好。”

“爸爸!”郑彧两天没见郑斯琦,想得不行,屁股还没挨着沙发,斜眼见人从书房里出来,一迳蹦着过来往他怀里一扑。郑斯琦忙蹲下一接,把人原地抱起。

郑彧见乔奉天也在,乐得更开,“爸爸和小乔叔叔一起接我诶!”

无论接还是送,郑斯琦对郑彧一向竭力温柔体贴,无微不至,可始终只能是一个人。如今一下子多了一个角色,一下子就让郑彧觉得欣喜完满。有一个空缺得以完美嵌入,填补。

“哟。”郑斯仪换了鞋,抬头看着郑斯琦背后的乔奉天笑了一下,“是你啊,上次的。”

相较于郑斯琦的父亲,乔奉天有所隐瞒,更惮于和郑斯琦的姐姐相处。郑斯琦告诉过他,他的妈妈走的颇早,在整个家庭里,郑斯仪充当的是母亲的角色。生活里林林总总,零敲碎打的小事儿总要她拿主意拍板儿,严厉泼辣与仁慈温柔并济,竭力将一个男多女少的小家运转起来。

乔奉天觉得她和林双玉有相似之处,不是性格更不是外貌,而是生活角色赋予个体本身,成熟强大的女性气质。

一旦说开,她同意,那则是郑斯琦最大的驱动力;她不同意,则是郑斯琦往后最大的阻力。

乔奉天帮郑斯仪剥着一袋鲜毛豆。

“你放着我剥就行啊小乔,去客厅喝喝水。”郑斯琦在水槽边儿洗干净两杆玉葱,甩了甩水,“回头弄一手毛,痒的慌。”

“没事儿,待着我也是待着。”乔奉天把一把毛豆米搁进一旁的碟子里,“正好替您打打下手。”

郑斯仪看他确实手下利索,也没再多拦着不让了。

“多大今年?上回你走的匆匆忙忙的,没跟你讲上话都。”郑斯仪给他递过去一颗洗干净的黄杏,“菜场买的,我吃着齁甜,等等你手洗了尝一个。”

“年底三十,勉强还能说自己二十九。”

“我的乖乖。”郑斯仪一脸的难以置信,来回把乔奉天看了个遍,“怎么长得这么不显岁数的?天生娃娃脸是吧?你这说出去没几个人能信吧?”

“也可能是因为个儿矮,个儿矮的人就容易显小。”

“那倒是,我上次还当你是他学生呢,这小模小样儿的。”

乔奉天笑了一下没接话。

“今天领枣儿去买菜。”郑斯仪拨了下头发,捉了一把毛豆过来剥,“听枣儿无意说的,说家里借住了个小叔叔,是你吧?”

乔奉天愣了一记,从指头缝里漏了颗毛豆米。

“哎,我不是打探你俩的事儿啊。”郑斯仪在一旁笑,“斯琦三十多了,处事交际我管不着那么多,我就这么顺口一问,你别介意。”

今晚不更

从厨房里出来,乔奉天显出了在思索的神色。况且乔奉天的眉头稍看起来紧凑了些,郑斯琦便看得出来,他又有烦忧。

郑斯琦在替郑彧将她做不出来的几项作业,是眼看着乔奉天跟着郑斯仪进厨房的。他不是放心乔奉天和郑斯仪独处,更不是希望经由乔奉天之口把话说明,他无非是想顺其自然,坦白也好,隐瞒也好,不要那么矫枉过正。

他应允郑彧留在郑寒翁这儿过周末,私下里几乎就想过郑彧会有意无意间把一些事实情况抖露出来。他既没教过郑彧,在旁人面前不能乱说,也没教过她,自己和小乔叔叔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事实在旁人看来会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他有点儿私心,他几乎希望在郑斯仪在了解情况后兴师动众的来找他质问。他便得到了一个可以坦白的契机,总比在对方以为他诸事顺遂,前路坦荡的基础之上,突然冷不丁地告诉她——我可能要爱一个男人了。

要好得多。

在对方怒不可遏的前提下,回嘴辩驳是有无名底气的;可在别人眉开眼笑的时候兜头泼一瓢冷水,实在是不道德。何况主动开口要比被动承认,需要更妥善的决策与更巨大的勇气。有时候连起首语都很难找。

姐,我跟你说一件事,我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了。

姐,你信么,我其实喜欢男人也说不定。

姐,告诉你个秘密,我喜欢上一个男的,你别告诉爸,我怕他接受不了。

郑斯琦几乎跳脱地想,他是不是背个荆条跪在郑斯仪面前痛哭流涕着坦白的好?装的怂点儿悲痛点儿,是不是能加点儿同情分?

郑斯仪和郑寒翁暂不清楚乔奉天和郑斯琦的关系,对他的第一印象蛮好,单纯觉得他是个礼貌话少,且长了张讨人喜欢的娃娃脸的小伙子。午饭的时候,便给他热情地盛饭夹菜,让他别客气随便吃,当这儿和自己家一样,斯琦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

乔奉天当中瞥了郑斯琦一眼,郑斯琦心明眼慧地和他对视上了,他看乔奉天对他抿了一下嘴。郑斯琦猜,对方在一口白米饭里,都尝出了愧疚且负罪的味道。

郑斯琦在饭桌下摸了摸他的膝盖,又抬手往上拍了拍。

“你把人叫去家住怎么不和我说一声?”郑寒翁在卧室里小睡,郑斯仪盥洗池边刷碗,抬手挽了一把头发。

郑斯琦方才叫乔奉天出小区大门步行六百米右拐,去一家小卖部给他买一包软金砂上来。乔奉天奇怪之后了然,了然之后沉默,没说多说,牵着郑彧一同出了门。

“又没什么妨碍的。”郑斯琦半倚在台上,把洗净的碗盘又抹布擦干,“他暂时有困难,就先在我那儿住着呗。”

“他有什么困难?”

“你怎么谁家的事儿都想打听?”郑斯琦笑了一下,“别人家的私事儿我不乱跟你说。”

“我那房子你替他租的?”

“恩。”

“医院的那个床位,也是替他联系的?”

“是。”

“你还是郑斯琦么?”郑斯仪笑得挺不可置信,“我那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弟弟?”

“你非把人说那么没品。”

“你就是没品,我看着你从个娃娃长成个三十多的老男人,我还不知道你?”郑斯仪撇嘴道,“你动动嘴我就知道你要说什么话,你那点儿品性我还弄不透?”

郑斯琦想说,您八成真的猜不出我要说给您听的话。

“你交朋友帮人我不反对我也不多说,你三十六也不是十六。”郑斯仪拧小了水龙头,“但你得替枣儿多想想,枣儿是个小姑娘,家里多了个无亲无故的男人,听说……还带了小男孩儿?”

“这我有分寸,他们来之前,我问过枣儿的意见。”

“狗屁分寸。”郑斯琦脸一抬,“他个小丫头片子屁事儿不懂她意见能作数?就冲她黏你那个劲儿,你只要不说把她卖了她都说好,怎么这点儿脑子没有呢你?”

还没触及到关节位置,就出现了观念上的分歧。郑斯琦顿觉道阻且长,任重道远。

庆幸郑斯仪随后便理解,摆摆手,“你把人叫过去我也就不在这儿嘚啵得了,好好让人安生住一段时间,回头说我个做大姐的碎嘴子,净在人后头疑神疑鬼。”

郑斯琦把碗盘按大小叠起,累成一摞放进碗橱里。瓷器皿碰在一起的叮铃脆响,尤其的清灵好听。

“有段时间不催你找对象,你皮就松了是吧。”郑斯仪涮起了抹布,在水龙头下哗啦啦地揉搓,”小陆姑娘你说不联系就不联系了,一点儿没风度。”

“那没那个意思还拖着人家不放,那不更没风度么?”郑斯琦反驳,“这事儿早不都跟你说开了么,您怎么又提她不可?”

“你甭闲烦,你往后一天不找个好的,这事儿我就一天都放不下。你外甥刚结束人生大事儿,我现在闲人一个,专就一门心思盯着你。”

“他答案对了么,分估完了告诉我,我给——”

“别打岔。”郑斯仪一挥手,“我现在都不求你找个多好的了,甭管人家境学历怎么样,长相家境怎么样,你这个年纪也求不了那么多啦。我就想啊,踏实的,本本分分,对你对枣儿不错,安安生生把日子过好就行啦。不过分吧?”

这人我找到了。

“还得治得住你才好。好好给你拾掇拾掇学勤快点儿,饭不会做家务不会搞,再找个懒得一躺躺一窝了就!”

他勤快,又心细周到,体贴温柔的人设,奉献型人生。

“不过说到底,还真是得你喜欢。”

我喜欢,很喜欢。

“可惜你小子就不好好找!”

可惜那么多人接受不了他与我相同的性别。

郑斯琦合了碗橱,吱呀一声清晰的动响,像一首小调的悠扬前奏,“姐,跟你说个事儿。”

第113章

拐角那家小卖部,几平见方,被货架塞得满满当当难落脚。枣儿牵着乔奉天的手,仰头动着嘴,意思是想咂么点儿什么。乔奉天拿了烟,便还替她一并买了袋大白兔和渍杨梅,随手拆了糖纸往她嘴里丢了一颗。

不能回早,就又去了宿舍区里的一处健身器材区,把枣儿扶稳在太空漫步机上,看她攥着扶手像模像样的迈着大步子。后头一排枇杷树,三两个老头老太饭后举着蒲扇在荫下消食,认得枣儿,隔着老远给她笑着打招呼。

乔奉天倚着扶手,手掌托着枣儿的后脑勺,合眼睁眼,乍暗还明,抬头看今天天上的一条条线似的奇异的云。

郑斯琦打算要怎么说,语气,态度,观点,神情,统统不清楚。想到这儿,才发觉喜欢一个人,他这个人的想法琢磨的完全通透,烂熟于胸。也许已经坦荡荡的说开了,家里正鸡飞狗跳,摔锅杂盆也未必。乔奉天独自在脑袋里瞎猜,既觉得心里有独善其身的负罪,又有点儿不可名状的快慰。

快慰在于即将拥有主动立场的自由。与自由之后陡然巨大的怒视与高压,一团混乱地搅和在一起。高兴不合适,不高兴也不合适。

乔奉天心疼郑斯琦要付出的代价要比他大多,把伤害无奈地带给家人。可又不能因为这点儿一文不值的心疼自乱阵脚,扰了俩人攒了这么久的思虑和勇气。破罐破摔,舍身炸碉堡,爱谁谁,类似这种鲁直的行事风格在困难面前,其实往往通用。

化繁为简,直线思考,没那多弯弯绕多好。

“枣儿。”乔奉天低头看着郑彧,捏她头上一左一右的俩揪揪。乔奉天猜,是郑斯仪的手艺。

“哎!”她脆生生地应,把嘴里的大白兔嚼嚼咽了,抬头看乔奉天。

“姑姑会打人么?”问得有点儿无厘头。

“大姑嘛?”郑彧嘟了下嘴,“打呀,打表哥屁股,我小时候,我是说我更小的时候,不听话不好好吃饭,也打我屁股,爸爸说他小的时候也老挨大姑的打,不念书,爷爷就和大姑一起男女混合双打,绕着院子追着打。”

乔奉天听了笑,挺有画面感还。

“打人疼么?”

“疼!”枣儿皱着鼻子撇眉,伸了之手出来,“大姑是平掌,打屁股特别疼!”

郑家厨房里,郑斯仪没大人,无非是说不出来话。

“你给我讲清楚,你再讲一遍。”郑斯仪把手上的水珠子在毛巾上匆匆抹净,挺无所适从似的揪了旧围裙,又放下了,“你把话以一字一句说清楚,说,来再说。”

郑斯琦背手合上了厨房门,扣了锁。

“你关什么门?!”郑斯仪突然拧眉喝。

“姐。”郑斯琦竖指在嘴边比了禁声,“你刚才听清楚了不是么?我没骗您,没开您玩笑,我说的,都是认真的。”

郑斯琦抿了下嘴,再道,“我觉得他好,他是我对象,我打算跟他过一——”

郑斯仪的巴掌倏然高高扬起,上前,她的塑料底拖鞋在地板上发出了利脆急促的“啪啪”两声。就好比是两记巴掌的拟音。

“过你妈!”

郑斯琦前一秒还在跳脱的希冀郑斯仪这卯足了劲儿的一巴掌舍不得落下来,下一秒就被伴着利亮一声响的巨大疼痛带偏了脸。眼镜托滑下鼻梁摇摇欲坠,郑斯琦抬手顶回,闭眼定了定被扇晃的神。

太久没被这么一点儿情面不留的打了,疼痛的印象淡而模糊,乍然再切身体味一次,总是要蒙圈儿一会儿的。

他抬头直视郑斯仪,他提醒自己不能表现出一点儿摇摆不定的弱势来。

“我再给你个面子,你听好了,你赶紧麻利把刚才那些四不着六的狗屁话给我收回去!”郑斯仪神情冷肃,伸手指着郑斯琦鼻尖儿道,“给我收回去!”

郑斯琦脸上掌印分明,显出平时从没有的狼狈。他摇摇头,转身从碗橱里抽了根擀面杖出来,递上前,“姐,话我收不回去了。”

郑斯仪喉头明显一阵翻动,嘴角倏然抿深,抖动下撇。

“您就在这儿打吧,我不动,您不高兴就好好打,只要不出去给我留口气儿您怎么打都行,就像原来我不听话那样儿。您打完我,肯听说了,我再好好跟您解释……行么?”

郑斯琦把眼镜一摘,合上塞进了前襟的口袋里。

郑斯仪认得郑斯琦这样的认真神色,上一回见,还是十几年前他执意要复读那次。彼时人还生涩,倔成头驴,还能说他的认真里有佯装充大头的少年莽撞,如今他三十六,人也沉淀了,眼里陡然出现的认真则更明晰,相隔太久,真切地让郑斯仪心惊。

这小子说的不是假话,没愚人,不开玩笑。

“你……”郑斯仪咽了一口,蹙眉吸了口气,几分无所适从,四周环视一圈,“正经说事儿,你他妈别跟我玩儿苦情这套……”

郑斯琦有时候觉得,能被打一顿解决的事儿,根本就算不上事儿。却往往是在一味的寡言沉默中,事情才会往不可预料的方向,不可控地发展。郑斯琦坦白之前猜想了诸多状况,各式的骤雨暴风里,他怕郑斯仪不言不语,他怕郑斯仪根本不信。

第一步求稳,如果连沟通都无门,往后就不存在被理解的机会。

“我没有。”郑斯琦快速地笑了一下,“我是认真的。”

“你不要跟我强调认真这个词!”郑斯仪倏然抬头厉喝,盯着他脸上的掌印,“你不要嬉皮笑脸!你不要到我面前来搞一副和平解决我能理解你们样子!你不要觉得自己了不起,什么事情随随便便都在你的掌控里!”

“我——”

“你不要跟我说你没有!你那点自负的心思,你什么人我最清楚!”郑斯仪手抬手往案板上一拍,“怎么?你打算怎么说?跟对付你那帮学生似的作分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我要理解你们包容你们?说到最后我成了不近人情思想不开化的那个上哪儿都占不着理儿是吧?!”

“你不都盘算好了么?你告诉我干嘛?我给你找对象你死活不愿意的时候情啊爱啊的你不大道理一套一套的么?说啊!来我站着听你说,我看你今儿再解释出个花来!”

“来。”郑斯仪顿了两秒,喉咙不经意一哽一颤,上前抄起擀面杖高高扬起手,抡圆猛挥在郑斯琦左肩上喝,“我让你说!!”

棍子结结实实落在锁骨上一声闷响,疼到了牙齿缝里。郑斯琦在嗓子里含混地“嗯哼”了一声,立着不动,却痛的眯了下眼。

午后的厨房里,水池边,两人一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院里蝉声时断时续,倘若歇息着不叫,仿佛连世界霎时都是静的,不能前进,不能倒退。

郑斯仪撂下手里的擀面杖,挽了把头发。

“那孩子正儿八经喜欢男孩子?”

“恩。”

“你俩多久了?”

郑斯琦推了下眼镜,左手几乎麻木到抬不起,“一个多月前,认识,是冬天就认识了。”

“枣儿晓得?”

“知道的不完全,没说到那份上。”

“你想过没想过,枣儿是女孩子,她现在什么都不懂大可以听你忽悠的天花乱坠,等她大了什么事儿不用你教她就知道了……”郑斯仪往台案上一靠,“你怎么办?”

郑斯琦没说话——现在无论怎么说,在郑斯仪看来都是空说大话。

“你谈过朋友结过婚生过小孩儿,你三十六年就没往这方面想过,你现在碰上个觉着喜欢就兴冲冲地跟人好了,你万一要哪天一觉醒来发觉,哎,我他妈发现我好像还是喜欢女人。你让那孩子怎么办?”

“你不是自由职业,你是编制内的大学讲师,铁饭碗,我和爸这边不说,你的领导你的同事你周围的学生,都是人,都是眼睛,都看着,你保不齐你就得因为这个受挤兑,就吃亏,就待不下去,你不懂?”

“你俩要磕磕绊绊走不到一起最后还是一拍两散,你怎么办,你是接着喜欢男人还是接着喜欢女人,你人生还能不能回到正轨上来?”

“我跟爸迟早先你一步走,你老了,你俩不能结婚不能财产公证,你做手术他不能给你签字,你死了他继承不了你的房子车子,你俩是风一吹就得散了的关系除了钱你俩攒什么都没用你想过没想过?

“你入土那天,披麻戴孝不说,哭丧都没他的份儿。”

郑斯仪情绪暂且收敛,说的条理分明,却每一句都有理有据,映照进了最真切的现实。

郑斯琦沉默良久。

“这些我都想过。但我怎么跟您作解释呢,我说我不在乎别人的眼光,您得说我到时候就知道厉害了这会儿吹的比谁都厉害,我说我会一直喜欢他,您得说我话别说太满,我说我会好好教枣儿让他知道有些东西是可以被理解的,您得说我把世俗常情看的太简单。”

郑斯琦顶了下眼镜笑,“有的时候,我觉得最无力不是我不知道怎么说,而是我确确实实说的都是心里话,听的人就死活不相信。”

“那是因为一辈子太长,你站在这儿就像把几千公里外的东西想全了。”郑斯仪舒气,翻了翻眼皮按了按眉心,“做你的梦。”

“那我只说当下。”郑斯琦侧头看她,“您又觉得我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什么都不考虑,怎么都不对,您还能理解我么?”

“理解,理解,理解。”郑斯仪点着头,在嘴里反复咀嚼着这个词儿,倏然笑了一下。

“你们这些人,老说什么理解,我就奇了怪了,我们这些人从小接受的观念教育,骨子里的认知,就是觉得这些东西是错的是不对的,大环境那时候就是这样,我们也没上街举着旗子说要赶尽杀绝这些玩意儿,这事儿哐当落脚面上了我吓一跳我嫌疼我接受不了怎么了?凭什么我们就得理解?我不理解不接受怎么了?我错了么?”

“是,你没错,你喜欢人没错,管他妈的男的女的,现在是自由社会。”郑斯仪直直盯着郑斯琦,“所以爸就活该有个喜欢男人的儿子,我有个喜欢男人的弟弟,枣儿有个喜欢男人的的爸爸,活该你觉得无所谓享受真爱的时候,我们承受别人的眼光替你圆替你瞒说你没事儿,你过得很好。”

“我们连选都没法儿选,怎么就不能挣扎一下,把你往回拽着试试?”

第114章

乔奉天接了郑斯琦的电话。电话里,郑斯琦让乔奉天带枣儿接了小五子先回家,自己有点儿私事儿要处理。乔奉天举着听筒,被枣儿使坏偷偷搔了下掌心,轻轻攥了一下,点头说好。

利南黄昏,铁四局边的金鸡湖,太阳酿在一汪深绿的静水里。

郑斯琦倚着围栏抽完了车里留的半包烟,一根接一根,一手转着独角兽的钥匙扣,等脸上的红印渐渐消退,他不想让枣儿看见。那块迹子肿而发烫,烙着似的,不单是疼痛,更是郑斯仪的心痛和隐忍,不解和质疑。郑斯琦买了瓶冰镇的矿泉水,贴在一侧,一挂融了的水珠顺着脖子淌进衣领里。

以前一个人的时候,特别享受把自己融进一帧空镜头里;现在想和乔奉天并排比肩待在一起,不说话也好。

手机铃响,郑斯琦拿出来接:“恩?”

“你在哪儿?”乔奉天一声短暂的气音响在那头,问他。

“我等——”

“我问你在哪儿。”乔奉天打断他,“你还要躲我么?枣儿我不带着,我去找你,在哪儿?”

郑斯琦停了一两秒,对着话筒笑,仰头看着手边一棵两人环抱的树的森绿顶冠,“我在金鸡湖边上。”

“具体一点儿。”

“具体……”郑斯琦有意逗他,用手背拂开下巴上缀着的水珠子,“我在一棵,特别大的树底下。”

“……”乔奉天在那头默默,微不可查地叹气,“这就跟网上段子里说,你问你女朋友在哪儿她说在一朵云底下一个意思。”

“我没女朋友啊。”郑斯琦温温柔柔地对着乔奉天装傻充愣。

“我天。”郑斯琦看不见乔奉天在那头没辙地扶额,“这句话重点是这个么哥?金鸡湖那儿树都是论亩算的,按你那么说我得带个航拍器去找你。”乔奉天加重语气,“你好好说!”

乔奉天很少跟他急眼,珍惜到重话都不说,偶尔这么语气冲一些,郑斯琦都觉得生动,那个眯眼轻皱眉,小声啧一句的模样就在触的到的眼前。

“西门一进来挨着那个小亭子的地方有一截石子路,有两桌围棋,我就在边上。”郑斯琦推了下眼镜,一句“我等你”忍住没说。

“等着我。”乔奉天按断了电话。

乔奉天从地铁上下来,正值上晚高峰,人头涌动挤得窒息,汗在T恤上浸了块蜿蜒不规则的印子。他在金鸡湖的那头,和郑斯琦隔着一潭水。遥遥望,郑斯琦远没有走近端详那样高大,在苍郁挺拔的树下,他也只是横铺纸上的一横一撇。

他才明白在这样的选择面前,谁都渺小,程度不同的彷徨自危,有一个明显不堪重压的弓身的动作趋势。只是有的人咬牙苦撑,有的人弓下腰就真的哐当跪下起不来了,有的人干脆挑子一撂,遁了。

郑斯琦身上一时来不及粉饰上的弱势,乔奉天擅自收下了。他穿过横跨湖面的拱桥走近,才看清他脸上的掌印和手里的一捧烟头。心一下子就被什么顶了一下,迅疾的刺痛之后成了绵长的钝痛。

“哎。”乔奉天走过去拍他左肩,有意笑起来戏谑,“你被人打我还是第一次见呢,千年一遇,还挺新鲜。”

“也算让你开开眼。”郑斯琦把矿泉水拧开喝了一口,点头,“让你见识见识一个能扛着一百六十多斤的病人上六楼的女人的手劲儿。”

“那你这得是内伤吧?”乔奉天凑过去笑。

“你没来的时候我扶着树哇啦哇啦吐了二两血呢。”郑斯琦头转过,盯着乔奉天的鼻梁指了指自己的脸,“什么想法儿?”

乔奉天抬手在了他脸上按了按,“心疼死了。”

“还有呢?”

“我想能替你疼就好了。”乔奉天没放手,在他脸上有上下摸了摸。

郑斯琦忍不住嘴角往上扬,“还有。”

“还有……我想我亲一下你会不会好受点儿?”乔奉天歪了下头。

“那你试试。”

日头西边落尽,天色由淡红转做深蓝。乔奉天扶着围栏,踮脚凑在郑斯琦脸上吹了一口,又吻了一下。

———

绕金鸡湖出了公园,郑斯琦和乔奉天没再挤地铁,而是选择坐了晚公交。这一路车,线程短客流少,冷气打的异常不节能,得盖个毛巾被才坐的舒坦。

晚公交到站才亮灯,车厢里深蓝颜色,乘客两三。郑斯琦和乔奉天并排坐在后排的双人座上,郑斯琦靠里,贴窗。自打他进了利大教书以后,就很少坐公交了。

“我其实特别喜欢一个人坐夜公交。”公交晃晃悠悠地起步向前,郑斯琦突然转头,问乔奉天,“高中的时候开始,如果没有目的地,我能换一块钱坐完全程都不舍得下来。”

“听着……还挺浪漫。”乔奉天把手搭在前座的椅背上,脸贴在手摆上侧头看他,“但太小家子气了,和你画风不太像。”

“那我是什么画风?”郑斯琦听了乐,“大漠孤烟横刀立马?”

“也不对,太粗犷了。”乔奉天摇头,捏下巴琢磨了一会儿,“其实吧……你应该是斯文败类?”

郑斯琦伸手轻戳他眉心中央,“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乔奉天故意装作要去咬他的那根手指头。

“高三复读的时候特别累,算孤注一掷吧,在学校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卷子里题海里,下了自习背书包站起来大脑一片空白,腿都是软的。灵魂那时候是冬眠的,大脑支配我机械地一味读书学习,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突然不想一路庸碌到底了。”

郑斯琦向娓娓讲一个故事,话里即使用了很书面的比喻,乔奉天听着也没觉得有多变扭。

“回家也累,要继续写写不完的卷子,那时候只有坐在回家的晚公交上,我可以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听听歌看看窗户外的夜景,要么就靠在椅子上闭眼休息一会儿。”

郑斯琦把头扭向窗外,“那时候关于利南这个城市,我在公交车上净做些不切实际的想象。张爱玲说路灯是无底阴沟里浮起了阴间的月亮,我想不到更好的了,我就想利南的铁轨公路,我想那些就是城市经络血脉,每天把新鲜和陈旧的东西循环往复的带来送走。我想利南的工厂烟囱和冷却塔,就是城市陈旧难愈的伤疤。”

乔奉天佩服他能把十几年前的东西记得如此清楚,又有感于他那时候的感性,天马行空,“你要是在公交车上写高考作文,得是满分儿吧?”

“我第二次高考,语文作文是半命题。”郑斯琦又把头转回来,也学乔奉天的样子,把手搭在前座上,脸贴在手背上,被一棍子打下去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让我们写雪,是个很好切题但难出新意的题目。”

十多年前的那篇作文里,郑斯琦把漫天雪片理解为一种给予万物的鼓励。鼓励人们说,这个世界其实还值得上苍盥洗,值得在旧上加以新的引申;倘若你能早起站在窗边看雪,那说明你还很健康。你只需要安静等待着雪停雪化,只需要心里还存着对万物萌发繁花盛开的期许。

郑斯琦突然笑得挺不好意思,推了下眼镜,“我现在回头想,我的作文里有点儿悲天悯人的优越感。就像年纪轻轻刚经历了点儿什么,就觉得几乎要勘破了生活的真谛,要去老气横秋地劝导日子过得不好的人说,你丫怂不怂,你有什么过不去的?太天真了。”

正如王尔德说恶大莫过于浮浅。真正的傻瓜,诸如神明用来取乐或取笑的傻瓜,是那些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应该好多人都觉得,自己是有故事的,自己和别人不同,自己的痛苦别人压根儿就不明白不懂。”

郑斯琦从乔奉天的眉心,看到鼻尖,再看到下巴,“但比一比就知道了,我俩一个年纪的时候,我哪有你痛苦呢?我尚且能自由做选择做支配,哪有你不得不的难过呢。”

乔奉天忍住笑,想说你突然是要鲁豫有约还是艺术人生啊,一下子搞这么严肃煽情做什么。

“奉天。”郑斯琦先他开口,“你真了不起。”

乔奉天怔了一下。

“以后阻碍多大,要花多少时间,要我多放下架子多低声下气,别人觉得我多自私自负不讲道理我都认了。”郑斯琦说,“只要你一直陪在我身边就行了。”

郑斯琦下午在厨房里和郑斯仪说,自己把能给至亲的东西都给了,稳定工作,颇高的社会地位,房车不动产,健康无虞的体质,一段无争吵无插足的婚姻与乖巧的子女。

好容易把自己的把自己作为子女和父亲的打卷修修改改到高分,却因为最后一题的主观答案写得太跳脱就得被扣得连卷面分也不留,太不公平客观了。

“他是我一直到今天最想要的东西,不管怎么样,我不可能放手。有时候您觉得好的东西其实根本就不好,不是么?”

郑斯仪半晌不言,转头去揩干净了桌面灶台,在水池子底下冲净了案板支在一边晾着,又搓净了三两条抹布铺平等干。

“你想我怎么说?”

郑斯仪撑着书池子出声,“你话都说道这份儿上了还让我怎么说?我是拿刀架在我脖子上以死相逼让你别和他在一起呢,还是等着你架刀在自个儿脖子上逼我同意你俩呢?你这不叫征求我意见,你这叫通知。”

“你要问我怎么想,那我告诉你斯琦,我不同意,我肯定不同意。”郑斯仪顿了顿,“但我也只能做到不同意为止了。你不是小孩儿,你外甥也要念大学成人了,我俩再怎么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也只是你姐,不是你妈,我俩的生活是各自错开的,我也没办法真的对你再颐指气使的。”

“我原来逼你逼得紧,想想是不对。”郑斯仪摊开自己的掌心看了一眼,叹了口气,“我要顺其自然少说点儿,说不定你现在还是个正常人呢。”

乔奉天看郑斯琦眼里兀自一层水光,一下子慌了,眨了下眼反应了会儿,凑过去。

“你——”

“我姐是被人抛弃的,我今天跟她说,有时候您觉得好的东西其实根本不好,我是有意的,她也听明白了,她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公交车一路向前,乔奉天不知所措似的摸他的脸。

“其实我没有必要把话说得那么全对吧?我可以再迂回一点。但、但我想让她理解,结果我发现我忠于自己的结果就是伤害她。真要说,我其实不那么后悔。”郑斯琦推了下眼镜,“但我难过。”

利南夜景和十多年前看不一样多了,原先行人稀少,如同大清早上;现在有了诸多美的意向,光影斑驳,灯红酒绿,遮去了生活另一边的断壁残垣。

第115章

书房里,小五子替郑彧解了道算术题,郑彧瞄了眼草稿就要把答案往练习册上誊,小五子伸出只小黑手“啪”往稿纸上一盖,“你不是说你会了么,你自己再算一遍。”

“……我有点儿渴。”郑彧攥着铅笔不动,皱了下鼻子。

小五子盯着她看了两眼,稿纸一折塞进裤兜里站起来,“那我去给你倒点儿白开水。”

“哎!”郑彧把他衣角一拉,“我不渴我不渴,我……我没听懂。”

小五子一屁股坐回椅子,把稿纸从兜里再掏出来在台灯下铺平,像模像样儿地转了下自动笔,凑近过去小声道,“那我再说一遍啊。”

郑彧语文好,算数差,这么小的年纪就隐隐约约能看出她日后得和数理化死磕到底的命。小五子不偏科,英语语文不差,算数更是强项。一道鸡兔同笼课后思考题,郑彧稿纸打两三张纠结不出个所以然,他闷不吭声两笔一划就出了标准答案。

郑彧自打知道了他有这本事,郑斯琦算彻底弃置不用抱上了小五子大腿,预习复习写作业查作业,小五子无奈成了他半拉全职的算数家教。

郑彧学数学天生少根弦儿,乘法口诀表得掰着指头才数的清,一道题车轱辘似的来回说两三遍也未必能给她讲明白,搁谁谁都得本子一撂摆手急眼,何况是个半大的小毛孩子。没成想小五子又憨又老实,一点儿毛躁劲儿没有,一遍听不懂两遍,两遍听不懂三遍……

班里同学都当他俩关系好的不行,却不知道他俩住也住一块儿——小五子不让郑彧跟别人悄悄说,郑彧眨巴眼问他为什么,小五子琢磨半天也没法儿解释清个子丑寅卯,“不为什么,反正……说了不好。”

郑斯琦一直特欣慰小五子机敏好学,有了他,自己天生文科脑也不用成天净被些“请问船长今年多大”的狗屁问题挑逗的一头雾水。他唯独犹豫过在自己和乔奉天的关系之下,俩个孩子究竟该如何相处才是合理的,往后能被消化和理解的。

“这下懂了么?”小五子在纸上画了一个圈,见郑彧懵懂点头,便继续说,“那你还是要自己算一遍给我看。”

“你好严肃哦。”郑彧不情不愿地嘟了下嘴,转脸又笑眯眯起来,拿铅笔头在纸上打了个“井”字,在空隙里画了个圈,“比我爸爸讲题还严肃,老师一样。”

小五子还挺配合,在画圈的另一枚空隙里画了个叉,“你老不认真,所以老写不会。”

“我是因为笨啊。”郑彧盯着棋局犹豫,迟迟不下笔。

“你一点儿都不笨。”小五子耐心等,“你比我还聪明点儿呢,老师说什么你一听就懂,我还得琢磨好久才明白。”

“那是因为你比我想得多呗。”郑彧在右下角落了一个圈,“反正你以后就多教教我呗,别人在学校里学,我在家里也能学,总听总看我还能不会不成?”

“搬走就教不了。”小五子垂着眼睛随手画叉。

“啊?”郑彧抬头望他,“你会搬走么?你为什么要搬走?为什么不在我家住?”

“因为……”小五子鼓了下腮帮子,笑了下,“因为我和小叔都是男孩子啊,怎么能一直住在你们家呢。”怎么能依赖你们而生存呢。

“有关系么?”

“当然有。”

“有什么关系?”

“说了……你也不知道啦。”

“你又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我说我笨你又说我不笨!你老是这样,什么都不说我问你也不说!你就是想走,你就是舍不得把小乔叔叔分一点儿给我对不对?”郑彧不高兴,低头攥笔在空隙处用劲儿画了个大叉。

“我没有……”小五子用胳膊肘顶顶她的,低头看她乌油的眼睫在台灯下翘出漂亮的一小截弧,“我不是,真的,我不是不告诉你,是……是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说,大人的事情我们不能乱说乱问的对不对,我、我们……”

小五子迄今所学的语法词句,还不足以让他把自己的所思所想,精确完整地用语言流畅表述。

“我们不要任性,不要不尊重他们。”

小五子说的有点儿害羞,比上次周一升旗仪式被班主任选去国旗下讲话还害羞。脸没来由的就一阵红,衬在黑亮的底色下,黑里透红。

郑彧嘴噘的能挂油瓶,嗯嗯哼哼半天,“你就欺负我没妈妈。”

小五子看她来得猛去得快,顺着意思小声安慰,“我也没有啊,咱俩扯平。”

“那你有小乔叔叔啊!”

“那郑叔叔也很好啊。”

“那我俩换。”

“……”

“你看你又舍不得!”

“……郑叔叔听了会不高兴的。”

“他才不会呢!嗯……但不能换太久,换完了还得换回来,我还是要我爸爸。”

今晚没有更新,明天一整天泡练习室,晚上更新。

到十八号万事结束之前可能都会不准时,抱歉

晚上惯例郑斯琦要陪一会儿郑彧,小五子则早早洗漱上床,翻起了枕头边上的一本课外读物。书是郑斯琦买给的,凡尔纳全套,手里正读这本是《地心历险记》,名气不及《海底两万里》的法国科幻。

乔奉天推门进来,手里是盒温了的纯牛奶。小五子一看就皱眉撇嘴合了书,“再喝要吐了小叔。”

“下个星期换酸奶。”乔奉天把奶盒往他怀里一丢,“要么豆浆也行,反正得喝,长个子。”

“郑叔叔说这个要看基因的。”

“是,你看他基因多好。”乔奉天坐在床沿边上,把床边的一盏阅读灯头拧换了方向,“你要不好好喝牛奶,回头就等着枣儿长大了高你一个头吧。”

小五子给唬得一愣,怼开吸管猛嘬了一大口奶进嘴。

台灯也是郑斯琦买的。小五子喜欢床上看书,姿势又不能时时刻刻都那么规范合理,他怕小五子小小年纪就戴上了酒瓶底儿,很是注意他视力这方面的保护,偶尔看他写作业弓了腰,也会在他后面默不作声的按一下他的背。

依乔奉天看,郑斯琦对小五子真的很好,同时又保持了很适当的一段距离,不会主动进他的房间,不会主动提出检查他的作业,不做过分那亲昵的动作,说话也总用建议或询问的方式。显得规行矩步,有一道间隙。

最开始,乔奉天是以为郑斯琦为了他俩的关系不被太过暴露,后来他才日渐了然过来,他这么做为的是小五子——为他不因为长时间难以相见,而将对乔梁的情感缺失无意识地转嫁到自己的身上。

在一起住,交集颇多,看到的形象也很往常隔远看有所不同。

郑斯琦其实不是懒,是懒得飞起,但能说会道,总有理由;郑斯琦近视散光不提,其实还有点儿夜盲,晚上习惯留夜灯,乔奉天除非漆黑否则要花很长的时间入睡;郑斯琦偏爱高科技产品与一次性用品,要么可以长期不换且保修,要么则一次就扔不占地儿,乔奉天还是偏爱传统,到现在都还觉得尿布都是棉布的好;郑斯琦喜欢咖啡,有胶囊机和冷泡壶,乔奉天被逼着挨个儿把口味尝了遍,也没觉出半点儿区别;郑斯琦有一丢丢起床气,睡不好会半个小时不不作声说话。

人生里没有结婚这一选项的乔奉天,也在月余里了解到了“婚姻”的隐约模样,了解到了这些鸡零狗碎的“不合适”。

但温柔合适的地方也有不少。郑斯琦尝试修改命格,学着养花弄草,下雨天店里人多抽不开身,不用乔奉天打电话提醒,他自己已经记得要把盆栽端出去吸收水分了;郑斯琦牢记乔奉天的三围鞋码,买回来的衣服鞋子特别合身从来不用退换绞边,乔奉天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记下的;郑斯琦和他做.爱频率正常,但往往不会贪得无厌持续很久,既怕被撞见,又怕乔奉天辛苦;郑斯琦有起床气没错,但从来也不对乔奉天发,乔奉天帮他抖一下被子拉一把窗帘,什么不悦都消散了。

外加他对小五子有上限有下限的好,让乔奉天对他的喜欢上了更高的一个层次——如果未来有可能,结婚是不是也可以?

把这段关系,冠以形式与法律上的“长久”、“忠诚”。

“奶奶电话里和你说什么了?”乔奉天扔了空奶盒,抽了张面纸给小五子擦嘴,“昨晚电话里。”

“问我学习好不好,身体好不好,我说好,我问阿爸和爷爷好不好,奶奶说都还好,就是天热了要勤洗勤晒勤站勤翻身,阿爸做的不好奶奶还打呢。”

“真打呀?”

“恩。”小五子比划了根长条,“奶奶说,她特意折个个柳条磨了皮和枝子,专打阿爸的,筷子掉了打一手心儿,站起来没一会儿就坐下的打一下手心儿,话说不清楚的打手心儿,鱼汤喝不掉的打手心儿。”小五子点头,“奶奶说这事儿就得打,越打越有毅力,越逼越好的快。”

乔奉天不置可否,笑了一下。

“那奶奶……问我的事了么?”

小五子顿了一刻,摸了摸鼻子,“问了。”

“哦。”

“小五子什么都没说。”他抿了下嘴巴,眉心像大人模样似凑在了一块儿,眼神登时显出些与年龄不符的笃定凛然,“暑假回郎溪陪奶奶阿爸,小五子也不会说的,小叔……小叔不要担心。”

乔奉天一愣,随即又笑,“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么就叫我别担心?”伸手用拇指按他眉心,“别老跟个小大人似的。”

“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不是小叔想的。”小五子闭着眼睛任他揉,“所以我不说。”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我说了……你会生气。”

“你上次把你那小同学揍成那样事儿了,我生你气了么?”

“……”

乔奉天不逼他,手掌顺下去摸他的侧脸。比在郎溪的时候胖了些,黑还是黑,到底长了点儿肉,摸着软乎了,“不说就不说了,早点睡,长个子。”

“我不告诉别人小叔喜欢谁。”

乔奉天看着他乌黑的眼瞳,小五子眉眼和他相似,看他就像看自己。孩子的眼里常有天然纯真与凌厉,能以自己方式破开一道笔直通路,如同丁达尔效应。

“我……我喜欢谁?”

小五子察言观色的本事不同于其他小孩儿,乔奉天一早就知道,他不怵把有些东西完完本本的告诉他,这孩子太憨太懂事,永远被动接受事物,不做排斥和反抗的姿态。乔奉天只是觉得告诉他还太早,料不到他默不作声地把很多事情看得比大人还一清二白,且独自理解,独自消化了。

小五子倏然一笑,又像个普通又精怪的小男孩似的皱了下鼻子眨了下眼睛,“小叔喜欢我呗。”

第116章

郑彧拿手从郑斯琦的下巴起始,弹琴似的拾级而上,游过脸颊鬓角,停在太阳穴。郑斯琦不留胡须,每天都理,但难免还会有青灰的根须残留,像素点似的顶出皮肤。用了一次乔奉天的折叠理须刀,发现比电动的好用得多,但需要配合高杆手法。

“红红的诶。”郑彧凑近看,一身滚荷叶边的睡衣裤。郑彧其实喜欢睡裙,轻飘飘的那种,但碍于睡姿不雅又好踢被子,一觉睡起袒胸露乳露内裤,郑斯琦不让穿。

索性掌印的轮廓已经消了,成了不甚明显的粉红一团,“因为你摸得爸爸不好意思了。”

郑彧不傻,略略一转,指着郑斯琦另一侧脸,“骗人,那爸爸你这边怎么不红?”

“因为,两边反射弧不一样长。”

“……啊?反什么?”

“反射弧。”郑斯琦挠她腰侧,看她倏然缩成一团咯咯笑起来,从夏凉被里钻出来扑腾着两只光溜溜的小脚。郑斯琦按了空调遥控器,把制冷转成加湿,“骗你的。”

客厅里亮着一盏壁灯,把郑斯琦和乔奉天相连的影子投在墙上。乔奉天清点着化妆箱里刷子的大小数目,掉毛的打算扔掉,周末晚上有婚礼妆化的私活。郑斯琦仰在他膝上,拿了一只斜角刷在手上把玩,手心上扫扫,又抬手往乔奉天鼻尖上轻扫。

乔奉天忙侧头小声打了个喷嚏,膝盖猛抬起恶意的上下一抖。

“啊。”郑斯琦被一记猛颠震的重心不稳,皱眉扶着脖子,抬了抬眼镜腿,“脑震荡了要。”

“活该你要靠着。”乔奉天停了腿上的动作,“抖一抖就震荡,你是人脑还是豆腐脑?”

郑斯琦假模假式地做委屈样儿,“你以前可温柔了。”

“那是因为以前和你不熟压抑本性。”乔奉天低头靠近,伸手捋高郑斯琦的头发,露出他的额头,“人家说距离产生美,你这回信了吧?你现在回头是岸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郑斯琦转了个身,把脸埋进乔奉天的肚子里,环腰抱紧,“你就让我在水里头泡着吧。”

郑斯琦今天像个小动物,怯怯恹恹,央求着,偏执着。乔奉天伸手在他背上拍打,一秒一下,和墙上钟表秒针走动的频率相应和。成为一个人的背负的确会愧疚,但看对方亦步亦趋也不撒手的样子,未尝不是一种怀有私心的幸福。

“我最近,在忙着出文博班的期末考卷,月底他们考完就放暑假了。”

“那你也快解放了郑老师,俩月的大假你就好好歇着吧。”

郑斯琦把他抱的更紧,几乎已经是在勒了,“……八月份你就不和我住了。”

乔奉天先一愣,再一笑,“咱俩不早就说好了么。”

“别走吧。”郑斯琦直起上身,“一直跟我住吧,我把书房里的东西全部撤掉改成小五子的房间,我的卧室空间很大,你……你要是不和我睡一张床,我就把双人床换了,换成两张单——”

乔奉天凑过去吻他,贴紧一阵再分开。

“你是舍不得我的人还是舍不得我的饭?”

“我不愿意和我爱的人分开住很奇怪么?”郑斯琦目不旁瞬地望着乔奉天,“我都舍不得,连你身上的味道我都舍不得,我看不到你我心慌意乱,我现在每天等你从店里忙完下班我都得看表掐着点儿,听见钥匙开门声我就高兴,你不跟我住,我等都不知道等谁了。”

乔奉天按着心里的悸动,笑起来问他,“我是搬另一间屋子又不是出国,你不认识我的时候是怎么过来的?”

“记不得了。”

“那我每天都跟你打电话,你想打多久都可以,中午去学校找你吃午饭,好不好?”

“不好。”

郑斯琦把乔奉天往沙发背上一推,跪在对方身体两侧拘束着他的双腿,捧高对方的脸猛地侧头压下去。乔奉天被撩高衣摆,一时搡不开,顿了两秒索性就不搡了,挺腰而上把对方牢牢勾住,手穿进郑斯琦的发里,顺着他的追吻行迹一路折返上去。

两人很快揉的密不可分,满客厅暧昧压抑的喘息和只言片语。你快点儿,嘘,轻一点,我爱你。

收梢在地板上,郑斯琦背后拥着他。乔奉天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滚下来的,他一点没感觉到痛,不知道是因为结合的太过舒服,还是郑斯琦把他护得太牢太紧。

乔奉天的脊椎沟深刻,按上去,摸得出他一枚枚连成一串的骨节。郑斯琦在他背上一面按,一面吻。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无理取闹,特别没有出息?”

“你觉得呢?”乔奉天被弄得痒,侧身卧在地板上,心想不枉我一天一遍,洁癖症似的拖这个地。干干净净,躺着一点儿心理负担都没有,“你这是疑问还是反问?”

“疑问。”

“你压根就知道我不会说‘对’。”乔奉天的左手游走到背后,握住郑斯琦的手腕,“……你就是在撒娇,要我确定要我哄,对吧?”

郑斯琦凑近去吻他脖子后面的短短发根,“你比我聪明。”

“我怎么可能想跟你分开呢,你知道我第一次跟别人谈恋爱,我恨不得二十四小时一直跟你粘一块儿,我管你看书上课玩电脑还是闭着眼睡觉,你信不信我都能一动不动在边上坐着看你一整天?”

“把你自己说成个变态了。”郑斯琦在他脖子后头笑,鼻息温暖,“信,我也行。”

“可在是恋人之前,我首先是男人,再是小五子的叔叔。我就是一辈子围着别人转的命,我改不了,我就是这样的人,我选择牺牲我俩之间能相处时间,我跟你说话不跟以前那样想着说,你觉得我学坏了胆子大了,其实是因为我知道你不会走,恃宠而骄……我这样用应该可以吧?”

郑斯琦扶着他的肩膀把他扳正,“说好听的话的时候要对着我说。”

“我自私了,我承认。”乔奉天和他对上了目光。

郑斯琦摸了摸乔奉天的眉毛,从眉头捋到眉尾,一个精致的小小微弧。郑斯琦发现自己一掌就能盖住他完完整整的脸,然而这个人,自己根本掌握不了。但那种“无法掌控”又全然不是无所适从,只是一点极其细微的,失落无力。

持久的钝痛比措手不及的凶猛一记更坏,仁慈的是又给了人短暂喘息的间歇余地,可以去想明日,明月,明年,下雨备伞,起风关窗,可以商量和准备。

“你说自私,我自己也摘不开。我抓着你不放未尝不是自私地拖枣儿下水,我自私地趁她什么都不明白的时候就把她当做我爱情的牺牲品。”

“你——”

“我晚上问她,你喜欢小乔叔叔么。”郑斯琦吻他一下,不让他说,“她说特别喜欢,我又问说,爸爸也特别喜欢他,但和你的喜欢不一样。她问我怎么不一样,我说你可以同时喜欢上另外的小何叔叔小赵叔叔小李叔叔,但爸爸只能一次喜欢他一个。我说你喜欢他可以把自己的东西都给他,我喜欢他,他的什么我都想要。你喜欢他,可以亲他的眉毛耳朵鼻子眼睛,但嘴巴只有我可以亲。”

简化了的忠诚,占有和情欲。

乔奉天没想到他这么举重若轻地开诚布公了,隐晦的听不出来,一点痕迹没有似的,“她怎么说?”

郑斯琦抱紧他笑,“她眼睛一瞪说爸爸你亲过小乔叔叔的嘴巴么?说我太讨厌了,偷偷亲你都不告诉她。”

“你宝贝闺女这重点抓的。”乔奉天哭笑不得。

“我以前想,你为什么不能做他的‘妈妈’,你除了性别之外你不会比别人差,后来我又觉得你真的不行,你是个男人你为什么要放弃自尊放弃性别来周全我?如果不把我俩的感情寄生在一个类似家庭的关系上,是不是就走不下去?我觉得不会,我爱你就是爱你,不管你在哪儿住哪儿做什么想什么,我其实……”郑斯琦下巴抵上乔奉天的发顶,“我其实就是不甘心,舍不得而已,就这样。”

“恩,我知道。”

“我重新帮你找房子好不好,我姐那边我不确定她还愿不愿意腾给你,我也不想让你因为这个而觉得在他面前愧疚,我想我给你的,都是我自己的。”

“好,能离你近一点就好,不然我找你会不方便。”

“离我近?”郑斯琦笑,“要回头离学校远,小五子上学怎么办?”

“管他的呢。”

“哎你说真的啊?”

“……”

“你看你又不说话,骗我。”

“我没有。”

“那你说在你心里小五子第二我排第一给我听。”

“你三岁半么?幼稚鬼。”

如果可能,很久之后,小五子和枣儿都拥有了自己独立的人生,郑斯琦觉得彼此还能深爱,就结婚吧,就时时刻刻都密不可分的黏在一起吧,从日出到日落,从清晨到黄昏。

第117章

利南七月,铄石流金,沉李浮瓜。

李荔的肚子几乎在一夜之间圆滚滚起来,杜冬喜忧半掺,为人父的喜悦一天比一天明显,又着实担心李荔消停不下的猴儿似的性子,恨不能把人栓裤腰带上二十四小时看着护着。乔奉天让他宽心,杜冬一边损他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一边嚷着让他当干爸。

毛婉菁备孕了一年,也终于有了动静。请了半天假做了产检,下午便兴高采烈地把B超单拍下来发进了人文文博组的教师群里。刷屏的“恭喜”晃花了郑斯琦的眼,熄了手机屏回身写板书的时候,连着劈断了两根整的粉笔。回来告诉乔奉天,乔奉天摇摇头,没说话。

隔天也说了恭喜,随了一千的份子钱。

枣儿和小五子迎来了期末考,枣儿勉强门门合格徘徊在平均一线,不过小作文优秀被班主任点名表扬,于是笑嘻嘻地找郑斯琦讨赏;小五子不动声色地考了双百,发了张簇新的奖状,“乔善知”三个字被用钢笔工工整整地写在了纸上。

成绩单展在乔奉天手里,他几乎要长舒一口大气。舒他这几个月来的踌躇犹豫,舒他藏在心里的一口劲儿——即使是由我来荫护,小五子也依旧在往优秀的方向成长。即使还不到邀功的程度,也算不愧对了。对林双玉,对乔梁,他是有底气的。

按林双玉说的,暑假要送小五子回郎溪过,乔奉天去药房置备了血压药血糖仪和轮椅,和小五子的衣服日用品一起打包进了郑斯琦车的后备箱里。

“大姐她。”郑斯琦熨平的短袖衬衣在袖口处折了一道深深痕子,叠的时候没叠齐,乔奉天一直在使手捋,“还愿意跟你说话?”

“不愿意。”郑斯琦拎着东西下楼的脚步一停,乔奉天一没留神就拍在了郑斯琦的背上,“我把枣儿送过去,她绷着脸一句话没跟我说。”

乔奉天将将准备站稳,没留神郑斯琦一屈腿一背手,在乔奉天膝窝处一揽,把他小小的整个人背在了背上。

“哎你,你放我下来!”乔奉天两手一环,一面堪堪稳住重心,一面掐住郑斯琦的脖子,“小五子在楼下呢。”

郑斯琦不放,任他假模假式地掐,一点重劲儿都舍不得使。

“两个人要是结婚,新娘子都是要被新郎背着的。”郑斯琦略略侧过脸来,鼻梁一线高挺非常,“让我先感受一下呗。”

“又不是没结过没背过。”乔奉天不动了,侧头考过去笑着腹诽,“您见过穿着短袖运动裤结婚的么?”

郑斯琦一句话说的他心软成水,像乍暖还寒,积雪消融。无论结果好坏,是中途下车,还是偏离既定的路线,两个人在考虑到婚姻的时候,心意不会假,是情真意切,是真真正正做好了在一起一辈子的准备。能走下去最好;走不下去,也是选择下的一种必须接受的结果。

但更好的状态则是,一段感情纯粹的不必用一纸明文界定。有是锦上添花,没有,也不必强求。

“你要愿意,你穿人字拖大裤衩我都娶。”郑斯琦把乔奉天往背上拖了拖,“还没枣儿的书包沉。”感觉能背着站一辈子,都不觉得累。

“我不确定我阿妈这次知道我俩的事情以后,会不会说什么难听话,做什么暴脾气的事儿,目测又是场电闪雷鸣硬仗。”郑斯琦被有多宽阔,乔奉天此刻比彼此做.爱时体会的还要明显,他脸贴着郑斯琦的耳朵轻声道,“郑老师做好准备了么?”

“宽心。”郑斯琦点头,“只要不打死,我就一直爱你。”

“再背一会儿吧,再十秒。”

乔奉天反复捋着郑斯琦袖口上的那道褶子,忽然就捋的自己视界模糊一片,晕成了一幅泼了水的明艳水粉。

郎溪的夏天清湿,天光逐渐悠长,因为有鹿耳山在附近,所以早晚都还凉。小五子对郎溪的一草一木都分外熟悉,连空气里的气味湿度都能敏感的分出差别,和城市里的不一样。乔奉天以为他会短暂的不习惯,可预料之外,小五子像回归进水里的小鱼儿,让人一瞬间就能明白,他是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的孩子。

乔奉天也一直这么想自己,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哪怕郎溪后来给他的压力痛苦大过于温柔安抚,客从何处来,“乡”这个意义对他而言不会变。或许他真的要冷心冷情,肯咬牙割舍些,他也不会过的这么劳累惶惑。

鹿耳伫立在远方,四季在变,人事在变,青山不变。乔奉天原先踩着下山的泥泞小路,迎着风雪离开的时候,也没想过自己能有胆量怀着一腔孤勇归来,手边有伴,前路有方向。说的玄一些,鹿耳像旁观者,更是自上而下的一种有灵的谛视。

林双玉看着比几个月前更精瘦了些,精气神却更矍铄了。整个人像被一根线往一个方向高高提着似的,这个方向是乔梁,乔梁让她再次全然竭力,不敢垮下去,可以没有顾忌的真正变老。

“你动。”她敲敲乔梁的膝盖,掀开他大腿上盖着一块干净的夏凉被,“自己站,站起来给他们看看,走两步给他们看看。”

乔梁一头不甚齐整的板寸,看着胖了,下颚线圆润了不少,胡渣被修理的干干净净,连根须都被绞净了。上身是件洗旧脱色的文化衫,下.身是条宽松条纹的涤纶裤,脚上一双回力鞋。他撑着床边添上的一截木制扶手,腿根发力,将腰臀向上提。

乔奉天见乔梁抿嘴皱眉,似乎连头发丝都在使力,手腕也肉眼可见地轻轻打颤,心里一紧,忍不住“哎”了一声,小五子拔腿就要上前去扶。林双玉却及时拍开了他的手道,“你不用扶,用不着扶,你看着,他自己能走,他自己走的好得很。”

一开始想不通林双玉那话里奇怪的情绪,后来再想才明白,那和他让小五子把成绩单拿出来给奶奶看的心情是一样的。不服输,不甘心,较劲,较劲我承诺过的事情一定会说到做到,不信你看;又有点高兴和释然,释然过程中的繁琐踟躇不能与人说,但结果得以为人认可。

乔梁双手半举在空中,抬脚落步的动作像被刚输入崭新程序,还没完全消化适应的人工智能。

“快,走快。”林双玉果真变魔术似的不知从哪儿摸出根光溜溜的柳条,伸手往乔梁膝窝上一搭,“腰不要弓,好好的跟个正常人一样走,你平常怎么练的?”

乔梁低头抹了把鼻尖,直了直腰板,尝试着加快步伐频率,一步紧一步地向前。咬牙提了速,乔奉天看了忍不住地跟着悬心,伸手悄悄勾住了郑斯琦的小拇指头。

“越怕越摔,越摔越好。”

拆了牵引的膝盖因为长时间用重物垂坠,关节重新学会打弯需要一段恢复适应期。此时用正常人地标准去要求乔梁,林双玉说的做的,都难免显得太过严苛。乔梁侧头看了眼乔奉天,轻微的笑了一下,吸口气,继续蹒跚地摸索向前。

“再走,再走,在走两步就一个圈儿了。”林双玉紧盯着乔梁间歇的步子,相隔一米展臂护在他高大的身后,“来,那个新轮椅看见了吧,走到那儿坐下,你今天这段就算走成功了,来,不要弓腰,继续往前走。”

乔梁指尖触到了墙边的泡桐衣橱,倏然弹开手不扶,变换了角度一步步挪向轮椅的方向。郑斯琦看了紧步上前,蹲下扣死了车轮的两侧闸门,手扶上去的时候,才不会前后乱滑带跑重心。

“扶稳,站稳。”

除去林双玉反复不断的督促叮嘱,屋里谁也没说话。乔梁的微喘清晰可辩,他右手支上轮椅搭手,停住四下环视寻找合适的方位角度,左膝微抵椅座,艰涩地转身至正面朝前,懈气,轰然坍进椅里,额上已经有汗了。

林双玉兀自啪啪拍起了两只干涩粗糙的手掌,面上带笑,两步上前把柳条往乔梁手里一塞,“有进步,不错,不错。”说罢比了个冲他比了个黝黑的大拇指,姿势滑稽潦草。

乔奉天都不知道林双玉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样俏皮的小动作。

乔梁在轮椅里冲小五子笑,一扫那时在医院里躺着的恹恹与呆滞,眼里慈爱宽厚的神色,已经分外澄明清晰了。小五子突然响亮地抽了下鼻子,嘴角一撇,低头小声地抽噎了起来。乔奉天见了失笑,无措地去扳他的肩膀,伏在他耳边小声问,“怎么了,不哭,哭什么。”

乔梁更慌,伸手欲拦过小五子,“来,怎么了……”声音也不那么喑哑了,像是被林双玉教好了似的,学着滑稽地扬起话尾而非沉沉地降下调去,颇有点儿强行的意味。

小五子上前捉过乔梁瘦长的手掌,眨了眨眼,俯身往他胸前牢牢一趴,贴的紧紧的。

“去吧。”林双玉冲乔奉天摆摆手,“天儿好,推去院子里晒晒太阳吧。”

来前打了招呼,乔思山前夜去了镇上买鱼买肉,另买回了一盆颇新鲜的小龙虾。鹿耳镇上的小龙虾一水儿野生,肉密且鲜甜,不必担心污染与重金属,只是大小不一,打理起来不那么方便。乔思山在院子里搬了个小马扎,穿着件跨栏背心,佝背拿着只废牙刷挨个儿洗着,院子里唰唰一阵规律的细响。

郑斯琦没跟着去到院里,他倚二楼的外接窗台向下看,看乔奉天蹲在乔梁边上,仰面说着话,偶尔蹙眉偶尔笑;小五子到底是小,对小龙虾的兴趣刹那间便没过了心里的那点儿心酸感伤,蹲在铝皮大盆边,专注地看乔思山刷虾,刚要伸手一触便被乔思山打开,“小心夹手,夹了你就不松手。”

青山就在正前方,天气响晴,显得既近又远。

“郑老师放假早啊?”林双玉掸了掸床上的枕头,飘起一阵可见的粉尘。

“啊。”郑斯琦回头,“是啊阿姨,学生放多久,我们放多久。”

“当老师不累人。”

“分情况吧。”郑斯琦推了下眼镜,“多半累也是心累。”

“奉天哟,喜欢人这么些年也不知道改改换换。”林双玉似是无意又是有意,捋平床单一角,拂开两三道褶子,“就喜欢老师,就跟老师过不去,亏都没吃够似的。”

小五子在底下突然“啊”一声,先是响亮,接着压抑,像不好意思被人听出他果然被小龙虾夹了手似的。

“其实您这算以偏概全吧?”郑斯琦笑。

“偏么,咱们老百姓一辈子能喜欢几个人啊?死心塌地的,俩都是老师还偏么?”林双玉也在笑,挺戏谑的那种。

“小五子跟您说的么?”

“我用他的毛长不齐的半大小子跟我说。”林双玉偏头啐了一口,“我是他阿妈,我看他那张脸,我看他那个眼,我就知道他心里什么小九九。瞒我?真当我老眼昏花分不清东南西北啊?”

郑斯琦没说话。

“他啊,我看是要跟我一辈子磕到底了,再说说不听,再说说不听,就跟老娘我他妈上辈子欠他似的。”

林双玉抬手抠了下眼角,在指尖里碾到粒夜晚才飞出来扑灯的小小青虫。

第118章

“麻烦郑老师搭把手,我拿床絮出来晒。”

林双玉从门口搬来台木制的矮板凳撂在脚下,解了袖口的两粒扣子,挽高在小臂上。小臂上密匝生着褐色圆斑,皮肤干涩松弛,腕上有了个绕了几十圈红线的银箍子。

“我帮您拿。”郑斯琦上前搭手。

“别。”林双玉摆手,银箍子在腕上晃荡,“你找不着在哪儿,我们家东西杂,什么陈年老物件儿都有,你找不着。”

从柜顶上一件件取下来的东西有一大堆,郑斯琦怀疑上面有个黑洞,或是叮当猫的小肚袋,东西全险凛凛地一件件垒在上头。

掀开那张盖着的褚褐的灯芯绒遮布,就漾开一股粉尘的霉腥味儿。利南夏天多雨,湿气一直颇重。林双玉先是抱下来一只三叶的挂扇,又是一只装满了瓶装药的塑料袋,后续七七八八又抱下来些零碎的小物件,堆了一地。

“郑老师你们这样的人都爱扔东西吧?”林双玉踮脚,“就我们这些糟老头老太爱搞这些东西,丢一件都舍不得,这要真住城里早就要给儿媳妇儿骂瓢了,说这脏老太太。”

郑斯琦听了笑,“我的确是爱扔东西,没什么用的我就全扔了。”

“那就说明现在年轻人没吃过苦头,不晓得东西的好。”林双玉吹了吹灰,递下来一只装着脑部CT片子的白色塑料提袋,“我说这话没毛病吧?”

CT片很旧,印着鹿耳县委医院,显然不是乔梁的东西。郑斯琦无意去看提袋拐角的贴着的身份信息,发现写的是乔奉天,十多年前的。郑斯琦捏着片子,“阿姨,我现在跟年轻这个词儿已经不沾边儿了。”

“三十多嫌老?那我们这老骨头不就躺着等送火葬场了?”又递下来只掉了漆的铁皮曲奇饼盒,“男人三十多正干的时候,走南闯北成天绷着弦儿的也就算了,你们编制内的铁饭碗,稳稳当当的,那小日子比谁不有滋有味儿的?”

郑斯琦停了半晌才笑着接话,“您是说我不惜福。”

“我不敢这么说,我们乡下人跟郑老师不一样,福不福的我讲不清楚。我怕你拎不清,什么东西都不缺了,见着个新鲜玩意儿就觉得有意思,等回头拿天腻了烦了看不惯了,甩手甩的比谁都快。”柜顶上搁着只樟木箱,里头盛着被絮。

“我们家奉天就是个猪脑子,一点儿心数不长,吃一次亏不行不长记性,上赶着吃第二次第三次,给人戳着脊梁骨骂都不改,总以为我不屁事儿不懂我就知道害他,老犟驴都没他倔。”林双玉手下的动作停了停,“我能活的过他么?我和他阿爸有今天没明天的,他说他明儿要出去站街我今儿除了骂他打他我能拦的住么?我能怎么办。”

“日子是他非要选的,以后好坏也都是他要过的。你们城里的人上人,人好,得体,是是非非都清楚,奉天那个一点花花肠子没有的人能绕的过么?你说郑老师你要哪天看不上我儿嫌他不大气没文化是条乡下出来的小土狗了怎么办?他不肯回家,他要再跳一次湖,我离他这么老远,我救都救不了……”

林双玉指尖再次探到眼下,这次碾到并非青虫,而是真的在拭泪。她背对着郑斯琦,背一如既往地站的直直的。

“阿姨,我不是人上人。”

郑斯琦捏紧手里CT袋,坚硬塑胶片发出了“咔嚓咔嚓”的细响。乔奉天当时告诉他的时候,潦草的一语带过,语气轻松的如同下水游了一次凉爽的泳,不小心抽了筋,便上岸了。可彼时既然想着死去,心里其实是该有多斑驳的一块漏风的大洞?

“我每天要打卡上班,迟到了也要扣工资挨批评,请假得一层层上报比登天还难。大学老师赚的也是那点儿死工资,除了假多没什么好处。我也要担心房价物价油价最害怕的就是晚高峰堵车和赶论文,我养闺女也头疼,我也有头疼脑热还犹豫着要不要去医院的时候。我跟您生活的的年代可能真的不一样,但我奉天没什么区别。”

“他比我豁达有韧劲儿多了,您说他不大气,其实我觉得不对,他很大气,他很有格局,只是您没发现。换句话说如果我俩生活在同样的成长环境和附加条件下,他会是混得比我成功的那一个。说句可能不太中听的话,我比他命好。”

林双玉怀里抱着拿床要晒的絮,“你就喜欢他这个?又倔又能忍?”

“是,我喜欢他这个,但也不仅仅是这个。”

“我老太婆,我搞不懂你们这些人额喜欢。我搞不懂男人干什么就非去喜欢个男人不可,老天爷看了要生气,要不高兴,要说你们没心肝没人常的。”

“可有些人规规矩矩一辈子就惹老天爷高兴了么?苦一样没少吃,坎一样得一个一个过,这不是个例。”郑斯琦接她手里的被絮,嗅到一股清新又陈旧的樟脑味,“您如果觉得我是在强词夺理唱反调,那我承认,您如果还想听,我能再说出一百条冠冕堂皇的理由来。”

郑斯琦低头推了下眼镜,“来之前我和家里人坦白了,我和奉天的事儿。”

林双玉意料之内地张了张嘴,讶异道,“你跟他……”

“我姐反应很大,教训了很多,也为我考虑了很多,说实话,她说的每一条每一句都是我担心过的,解决的,正在解决的,没解决的都有。是,我和奉天要是各自找姑娘结婚生子安安稳稳地过,肯定要顺风顺水简单的多。但快乐呢?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的的确确当不了饭吃当不了钱花,但就是这些让我和奉天想认认真真的把每一天过好,不欠谁,也没对不起谁。奉天要的我想无非是忽视,有些人不喜欢不接受,不看就是了。”

“但阿姨您不一样,您是生他养他的母亲,对于您他当然理所应当的想要的多些,贪心一些。”郑斯琦看着林双玉,“他想要一个能接纳他的家,他希望您爱他。”

“说实话我看他一面不妥协又一面想讨好,真的很心疼很心疼,心疼他要为本来应该理所应当的事情费那么多拍一巴掌不响的功夫。”

“别人有时候会说我情商高,所以即便我和他哪天不能再在一起了,我也能保证奉天会笑着和我挥手再见,但这只是我给您的假设。我有多喜欢他多想跟他过一辈子,说给谁听都未必能体会的到,所以我不说。我会和他好好的,这是我给您的保证,不论您信,还是不信。”

林双玉听完抿嘴蹙眉,垂眼抬下巴外加挽头发,经历一系列小动作过后,深深一叹,像吐了一胸积郁多年的浑浊,厚重而释然。

“我受不了了你们年轻人讲情啊爱的,说也别说给我听,两个男人我不懂,你再怎么说我也不懂。”

郑斯琦笑了一下,“被子我帮您拿下去晒。”

林双玉摇头,“我自己拿,你歇着就行。”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抬下巴比了比那个铁皮的曲奇饼盒,“都是奉天小时候攒的玩意儿,信啊贺卡什么的,要要临走就带上,和这床被子一起带回去,这是摇的新絮。”

第119章

乔奉天和郑斯琦又去了趟月潭寺,上次唬林双玉说来还愿其实根本没来,这次是真还愿。

乔奉天想说我还个狗屁还——我求一个家人平安,隔月我哥就出车祸进医院,简直他妈跟故意和我过不去似的。举头三尺有神明,乔奉天把这腹诽搁心里,没敢光天化日就说出口。

这时候并非节假日,游客只有零星一两个,寺宇才一下有了该有的幽深朴素。乔奉天还记得郑斯琦告诉他的,进门不踩门槛。

“你还写信啊?”

乔奉天把两张票根收进口袋里,“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候又没手机又没电脑,偶尔会写,那时候和我玩儿的小伙伴还挺多的。你怎么知道?”

郑斯琦用食指在他眼前画了一个圆,“阿姨给我看了一个铁皮的曲奇盒,上面印一个雪人的那个。”

乔奉天嘴一张,“你看了啊?!”

“我是那种人么。”郑斯琦食指往他鼻尖上一戳,“摆我眼前我都不带瞄一眼的。”

“得了吧,你后半句我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乔奉天掸开郑斯琦的手指头,“佛门清净地,郑老师不要动手动脚的。”

郑斯琦听了凑过去在他脑门上响亮地嘬了一口,推了下眼镜歪头笑,“怎么地?”

乔奉天掐他一记惊恐地回头看售票员——得亏是在低头玩手机。

菩提还是那棵菩提,密密匝匝的红绸看上去系的更多更密了,远看恍惚让人分不清是绿叶红绸,还是绿绸红叶;那株银杏比第一次来那副光秃秃的模样,看上去有了很大不同,枝丫上发了新叶。逢春之后,在夏天显了更盛的生机。

“上一次来,我心里空落落的,佛搁在我面前,我连求什么都不知道。升官发财长寿,我一个都不想要。”风拂过树顶的簌簌声,尤其好听,“现在我想求的东西佛都要听不过来了。”

郑斯琦捻开他眼皮上粘着的一根睫毛。

“先是破罐子破摔,然后又是贪得无厌,我觉得我这两种心态都挺不好的。”郑斯琦把指尖的那个睫毛举到他眼前,乔奉天凑过去看,“这根好长。”

“你以为非常态,对别人而言都是常态。你一点儿都不贪得无厌。”

乔奉天笑,“你知道我打算求什么吗么你就说的这么肯定?”

“我知道。”郑斯琦温柔又笃定道。

“我最贪得无厌最想求的一个,就是你能一辈子喜欢我,说情话说到老,学会大部分家务别那么懒,还不跟我吵架不给我甩脸子对我永远这么好。”

郑斯琦听了一愣——是这个剧本儿么?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见乔奉天率先破功笑起来,这才反应过来对方刚才是信口胡咧咧。郑斯琦把人扯过来拉近,“这话跟我说就行,不用求佛,求他没用。”

又稀里糊涂买了两根绸。乔奉天没再让郑斯琦帮他写,趴在石凳上,低头提笔刚往上落了两个墨字儿,就见郑斯琦侧头过来瞅。乔奉天翻手一盖,“本来就丑,你越看我写得越丑。”

“我觉得不会啊。”郑斯琦沉吟一刻,“搁别人那儿,你这的确叫丑的惊天地泣鬼神,搁我这儿叫可爱,懂么。”

乔奉天忍着没一狼毫戳过去,眯眼道,“您说话功夫可又精进了啊,一句话骂也骂了夸也夸了,我都分不出好歹了。”

“既不是骂也不是夸。”郑斯琦拿笔杆在他下巴上一挑,“我是陈述事实。”

俩人心照不宣地耍了回恶趣,一个写了“喜欢他一辈子”,一个写了“被他喜欢一辈子”,梗烂的连初中言情都不这么写了,加起来六十多的俩人脸不红心不跳,照玩儿不误。就是把绸子递给小师傅帮系的时候,乔奉天低头局促着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小师傅接过后果真一挑眉,上梯前往俩人身上扫了两三眼,乔奉天尴尬的侧头捏下巴,郑斯琦一脸的君子坦荡荡。

两条绸子往树上一系,只消一阵清风,一次恍神,就再也分不清哪根是自己的了。和千千百百条的希望愿景揉成了一处。想想才觉得把希望寄托神明真的是很不明智的想法,只一棵菩提上就有这么多纷繁的任务,神明又怎么顾得了世上所有人的周全。

比比天上,既是痛苦时供以宣泄的出处,老天无眼;又是幸福时能够心安理得的借口,老天开眼。努力本身有时候不如虚妄的东西更有公信度。世论是这样,对错就不重要了。

郑斯琦去牵乔奉天的手,乔奉天缩了一下就不缩了,五指穿过对方指缝与他掌心相贴。

“别骄傲,阿妈不是打不动你了,是给你唬得脑子转不过来弯儿,没回神呢。”

“你就这么盼着阿姨揍得我满地跑?”郑斯琦失笑。

“我……就是觉得现在这个状态挺悬的,像什么都解决了,其实又什么都没解决。既不能高枕无忧的一觉睡三天,但又不会觉得睡不着了。”乔奉天往他肩上一靠,“好神奇。”

郑斯琦没说话,空闲的手伸过去揉他的头顶。

“你给人写过信么?”乔奉天突然问他。

“帮李华给他的美国笔友托尼写的?”

“啧,我说真的信,贴邮票塞邮筒的那种。”乔奉天拿胳膊肘往他腰上一怼。

“没有,想要?”

“恩。”

“好,给你写。”

天黑山路难行,林双玉担心俩人的行车安全,傍晚就催郑斯琦和乔奉天从郎溪返回了。小五子推乔梁出来送,乔思山默不作声地背手跟在后头。林双玉把絮装进只干净的手提编织袋儿里,又塞了两包封了口的笋干梅菜进去。

“拿水泡一夜,搁五花肉一起蒸,瘦多的不要,柴还不香。”林双玉把一绺落下来的头发挽到珠箍上,“絮回去还得再晒,秋天就能盖了,回头我再找人摇床小的给小五子回去盖。”

“您放的太多了。”

林双玉抬头瞥他,“三四个人吃吃不了?怕你别到时候好吃的回来找我要哦,我可没晒那么多……”林双玉边摇头边咂嘴,利索地扎紧打结,抖了抖,“在城里好好的。”

乔奉天隐约又见到了那条缝,却不敢轻易相信它会不会又倏然合上了。

“恩。”

“早点睡。”林双玉点点他眼下,“成天儿丧不啦唧没点儿朝气的样子,跟给人捶了俩乌眼青似的,会讲,会做,肉也不见长。”

“恩。”

“恩个屁恩,就会恩。”林双玉摸兜掏出只信封,“郑老师给你爸撂下的三千块钱说是你给的,我信我七十多年大米饭吃狗嘴里了,来你给拿回去替我给人说个谢谢。”

乔奉天听了没接,沉默了几秒把信封往回一推。

“是我给的,您收着吧。”

林双玉一愣,随即皱眉,“扯淡吧你就。”

“您就当是我的。”

林双玉手一撂,侧头看一眼乔梁和乔思山,半晌才道,“城里和郎溪不一样,我也不是一次两次告诉你了,打不听骂不听,我没辙想。桥是桥路是路,你是你他是他,阿妈话糙半辈子没给你好脸过改也改不了,就一句话,凡事把自己摘清楚,别替别人想。”

乔奉天低头不置可否,又抬头冲她笑了一下。

“钱我拿了,人情在谁那儿你记着就成。”林双玉把信封装回兜里,来回搓了搓手,“……过年回吧?。”

乔奉天在她眼里寻破绽,无果。林双玉靠近他的一小半步,都让他觉得心慌意乱,无所适从。乔奉天吸了口气,故作轻松地轻点了下头。

“中秋就回。”

第120章

生活成了一条流线,温柔又普通地叫人放下了警惕。

乔奉天在家帮郑斯琦理了一次头发。郑斯琦书房铺的是实木地板,静电吸附强,沾上头发屑很不容易打理。乔奉天边在椅子下一圈儿铺了利大的过期校报,怕风吹的头发丝四处跑,没开电扇,空调更不让,郑斯琦最近有点儿鼻塞。

“你说咱俩是咋想的啊……”郑斯琦向左稍偏着头,方便乔奉天修剪他右边的鬓角。围布兜身像罩了个套子,热的汗珠子从额上往下滚。

乔奉天用拇指替他揩掉一颗,抽了本杂志过来让他扇风,“你自己懒得去店里怪我?”

“我……”

“给你把鬓角两边推掉好不好?”

“啥?”郑斯琦怕没听清,转过头瞪他。乔奉天看他山根两边有长期架眼镜留下的印子,可到底也没让那漂亮的高度坍下去。

“转回去别动。”乔奉天拿手背推他的脸,“两侧推平打薄,留切分线的偏分头,顶上的余发剪碎剪短也可以,翻反吹也可以但每天早上都要打理,流行又显年轻,你要不要试试?”

从郎溪回来没几天,乔奉天主动要求再见一次郑斯仪。凡事都让郑斯琦做了出头鸟,红脸也是他白脸也是他,乔奉天既觉得被保护过度,又嫌自己这个当事人之一太没担当。两个人的事儿要两个人说,要掰开揉粉。

乔奉天第一次见郑斯琦的那个刚高考结束的小外甥,和郑斯琦一样长得高又挺拔,第一志愿报的利大金融,刚被录取。乔奉天和他一两句招呼说下来,就觉出了这孩子的沉稳成熟,进退有度,人格健全同时又不失阳光。把一个孩子培养的健康优秀已是不容易,遑论郑斯仪一直是独身一人。

意料之外的,郑斯仪对乔奉天的态度很好,和第一次见他一样亲切热络。只到乔奉天说明了来意,话里既有乞求原谅又有乞求理解的意思时,对方神色才稍有了松动。

你俩都决定好的事儿,再问我有什么意思呢。

我点头说一百个好,你俩该吃的亏还是要吃,至多我答应了不气了,你们少点儿心理障碍。

我不是不相信什么真爱不真爱,我也不是看不起你们这些东西,我做不到设身处地我也不会随随便便否掉它。这个放心,你俩都不是这种浮躁的人,斯琦我了解,奉天你我也看得出。

你现在想让我一点儿心里负担没有,喜笑颜开地找他七大姑八大姨把这事儿美滋滋跟人说,不好意思,不可能。但你要我花大工夫大精力成天心力交瘁去拆你俩骂你俩,我也做不到。

说白了,日子是你们过的,我是边上看的。

我这人自私,我就想我弟弟能过得好。

要吃苦,也不能让他一个人吃。

他一定要爱你不可,我无话可说。

郑斯仪板着张脸,一句话说的乔奉天眼泪突然噼里啪啦往下掉,给郑斯仪吓了一跳。郑斯琦哭笑不得把人拽进厕所小声哄了半天才得以收梢,问他怎么了,乔奉天也净顾着揉眼眶不说。郑斯仪进来给拧了条干净的热毛巾递上去,到底没忍住笑——说哭就哭,以为我个老阿姨把你怎么地了呢。

郑斯琦让郑斯仪续上下一季的租房合同,替乔奉天在自家小区的南边一站,找了处新的租房地,六十平的两室一厅,租价颇高。两家相隔之近,几乎就是下楼倒一趟垃圾吃一个早点的距离,以至于这个所谓的“分居”,几乎就是个形式主义。

拿了合同两人都觉得傻,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有钱没地方使了不说何况还没钱。可这个形式主义让彼此自由独立,更好地承担应有的责任也无比重要。留有余地,未尝不是延长爱情赏味期的小技巧。

“你都不跟我住了,我回头找谁打理去?”

“吹风机反吹固定,不会用我手把手教。”乔奉天剪刀口贴齐郑斯琦的鬓发,“显年轻多好呀,省的别人说你老牛吃嫩草。”

“合着你就在这儿等我呢。”

“有意见?”乔奉天拂开他鼻尖上的一点儿头发茬。

“那你剪吧,好坏美丑到时候可不赖我。”

房间里一时安静,电推剪连着电线嗡嗡作响。郑斯琦左耳周围尤其敏感怕痒,电推震颤着贴上去的时候,整个人会忍不住地下意识偏离躲闪。乔奉天便一手环住他,贴在他耳边笑,你怕什么,语气轻的更头发屑似的簌簌下落。天色像烧着的一杆熏香,燃的时候是橙红,燃完熄灭就呈灰烬似的瓦青色。

一番大剪细修完毕,摘了围布,郑斯琦心里多少有点儿紧张。他把手里的眼镜折开戴上,凑近乔奉天手里的叠镜眯了下眼。

“怎么样?”

乔奉天话里有分外可爱的情绪,沾沾自喜又小心翼翼。

郑斯琦上学的时候只留毛寸,酷,方便。后来就渐渐蓄的长一些,也逐渐要求留一些大方合适的形状了。两边陡然推的干干净净,脸型轮廓一下子明晰,眉眼轮廓更加清隽。发质粗硬所以只剪碎抓散却并没有翻反吹,一偏头,头顶左侧切了一条深刻的斜分线,酷炫的飞起,岂是一个帅字了得。

“我觉得我套个西装能直接拍画报了,还是给大品牌拍的那种。”郑斯琦转过头问乔奉天,“我说这话要脸么?”

“要。”

乔奉天越看他越心动,忍不住伸手把他脸左右一捧,自上而下满眼喜欢地望着他笑,“我手艺太好了,好帅,真的特别帅,帅到原地爆炸的那种。”

“喜欢我喜欢的不行了?”

“不行了。”乔奉天顶着自己鼻尖,强迫自己不要笑得那么过分,活像个痴汉,“百八十头小鹿在撞呢,咣咣的。”

“长脸么?”郑斯琦把他拽过来抱着。

“长脸,我就琢磨着我积了什么大德,上哪儿捡了这么霹雳无敌宇宙级的大帅哥到手的。”

两人顺其自然地吻在了一处。

利南少年宫有暑期夏令营,郑彧报了名。没人在家便没了约束,郑斯琦便忍不住抱着乔奉天一做再做。浴室到书房,书房卧室,卧室再到书房。郑斯琦满心满眼的喜欢和舍不得,乔奉天同样,抱着他从额头一路细细吻到下巴。

书房里零零散散放着收拾到一半的衣服日用,拉杆箱敞口摆在地上。乔奉天被仰面压在折叠床上,一脚环在郑斯琦腰际蜷紧抬高,一脚垂在床下左右晃荡。折叠床总比不了标准床稳当,挺动的时候难免吱呀作响,煽情暧昧地叫人脸热。

“我为什么这么喜欢你呢……”郑斯琦沙哑着嗓子,咬着乔奉天露出的喉结,“就跟疯了一样……”

乔奉天合着眼皮嗯哼了一句,没说话——怎么答呢,因为我好?哪儿来的脸这么说。

乔奉天上身吻痕满布,郑斯琦仍不收口,从胸膛有游向乔奉天的两筒匀称的肩膀,“喜欢你……”

“我知道了……”

“也爱你……”

“恩。”

郑斯琦在他左肩啮咬了一下,咬完了又心疼,低头在牙印子上吻,“你都没跟我说过。”

“……没有么?”

“没有。”

“对不起我可能忘了……”乔奉天的两只大拇指一齐抚过郑斯琦的眼下两侧,鼻翼两侧,嘴角两侧,“我也爱你,爱的不要不要的。”

遂乔奉天的愿,郑斯琦给乔奉天悄悄写了信,颇长一封,塞在了拉杆箱的最里一层。絮絮两张纸,写完复读一遍,发觉自己写通篇的热忱的废话。要被当面拆开实在有点儿羞耻,郑斯琦便希望他能不即刻发现。或许十多年后偶然再翻出来,会更有趣些,会让他恍然发觉自己原来当年是这么喜欢他,且日复一日,一如既往。

信的内容如下。

亲爱的奉天宝贝:

展信佳。

这个起首语是不是有点儿太不严谨工整了?不过你应该早就习惯了吧,我这个老不正经油腔滑调情话一摞摞的人设,对不对?

说的时候不觉得,只看着你的脸就觉得开心,等要把甜言蜜语白纸黑字地写下来,才真觉得不好意思。想想我已经三十六了,中青年里要撇去“青”字,真正的中年了。爱情于我而言来的过晚,于你刚好。

是不是都应该说一说第一次遇见,是国际惯例对么?别笑,我在认真说。当时是深冬,在走廊,你正风风火火地追我的一个学生。抢劫追债帮派火拼?彼时我想的尤其戏剧化。而你也的的确确是我直线人生里的意外,突然闯入,带着鲜活的生命力。即使你认为那些是痛苦,可我也不认为他曾妨碍你的光亮。

你的温柔,也是我一生所见最美的惊鸿。说出来你自己可能都不知道,譬如冬天你要焐热自己的双手才去碰人,譬如你和孩子说话会始终保持弓腰的动作,又或是你在家,也始终手机静音震动。我不愿把这些归结于素质或涵养,我一定要认为这是你性格使然。诚然我确定所有的善意里都有取悦他人的成分,但我也确定你的心灵有多柔软。

别人知道的你的好,我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你的好,我很荣幸的也知道。

幻想过童话么,行走于冷冽的现实中,幻想过么?如果有,是什么样的呢?没有居高临下的教化与审视,没有尖锐的发难,所有人都心慈仁济,友睦和善,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你得以呼吸到最新鲜自由的空气,飞高飞低或干脆停下来休息,只看你自己的意愿而已。即使我说的和你真正想的有所出入,你也不能否认他真的美好,对么?

而我我万分抱歉,我作为个体太过渺小,无法为你实现这样宏观的远大目标。甚至即使是我个人,也无法全心全意地只单纯的为你,我们彼此越过了毫无保留,肆意妄为的年纪。有时候我想,这究竟是必然还是遗憾呢?如果我们都是孑然一身个体,会不会好些?可脱去了负担也脱去了立足脚跟的基础,少了这些牵牵绊绊,我便不敢保证不会风吹就跑。

但如果只有一次呢,只有你和我,谁都没在,谁都不会非议我们在一起的合理性,谁都不会站出来指责你我,有这么一天的日子,想做什么呢?我想在阳光下明目张胆地拥抱你。牢牢牵着手,去商场,去影院,去超市,去公园,去学校。幼稚又嚣张地让你相信,谁的感情都不会卑微,都拥有意义。就像我曾经说,如果爱情也分对错的话,那么世上就没有正确的东西了。

我想起沈从文以前也写信给妻子张兆和,他说他喜欢她,时常感到一种哀愁,在感觉上会有全部生命奉献而无所取偿的奴性,人格完全失去,自尊也消失无余。后半句我相信是步入极端前半句我倒同意,生命奉献无所无偿。我时常感到你对我是这样。即使你不说,做的也不过分。

放在从前我想想便觉得有满心的压力。为什么?为什么喜欢人要到这样的地步不可呢?我从前不相信的东西多了,我不相信我会对你牵挂到这样的地步。或许我有一道闸,阻塞多年的情绪被积蓄地满溢上河堤,乍然被你疏通出缺口,便倏然倾泻把你给淹没了。说到底是我爱的太少,有点无所适从的,不知道怎么爱你够。

那到底怎么才够呢。我拿着笔现在想,想的你在我脑海里打转——你哭,你也笑;你拘谨,你也豁然;你微薄渺小,你也弥足珍贵。你是烙在我心上的印迹。

太书面了么?那通俗点儿,我爱你,很爱很爱你。你喜欢听就告诉我,我不害羞也不知羞耻,我乐意一直说个不停。你如果不好意思告诉我,那你可以给我一个暗号,亲我一下或抱我一下,我了解了你的意图,就会一直把“我爱你”你听。十遍百遍都好,如果是千遍,那求你允许我中途喝水,一旦咬字吞字说的不够字正腔圆,也求你要原谅我。

其他的也可以,我的父亲,我的姐姐,枣儿的妈妈,我的学生时代。你如果想听,我都毫无保留的告诉你,知心换命的那种。

于是再回到刚才,怎么才够?当然是不够。

你是我余生的湖光山色,我的云兴霞蔚。往后往后,一直一直,都要再多爱你一点才好。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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