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玉阶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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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乎盐选 玉阶寒
我和沈玉睡的那天,他的白月光,阮容容,正在阁楼外面弹琴。
琴声到了第三遍,沈玉身子一松,手从我头发里穿过去,额头就抵在了我枕上。
「苏璃,」他说,「你可真不像苏勇的女儿。」
我爹一辈子铁骨铮铮,镇守西陲,死也想不到我会把皇长子勾上床。
他是说我放浪,我知道。
窗外的琴声还在响,我有些烦,于是攀住他脖子,侧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沈玉看了我一会,见我不搭话,伸手扳了扳我的下颌。
「你想什么呢?」
「你是来看容容,还是来找我退婚的?」我说。
「这不是一回事吗?」
话从他嘴里出来,一向简短无情。我垂下眼,手向他身后的乱衣堆里一勾,勾出条腰带,团成一团,死死攥住。
我是要留个证据,日后好来威胁。他明白,却并不抢,反倒握住我胳膊,又将我按进寝褥里。
「苏璃,你好会算计,」他说,「我倒要看看,将军府是怎样生出你这种妖孽的。」
琴声急促一阵,忽然砰地一下,没了声响,应当是弦断了。
沈玉没管,因为他正在忙。
从上个月他跟我订了婚,我就知道我迟早要跟他睡。现在睡和一年以后,没什么区别,但我必须今天睡了他。
因为阮容容回来了。
我再不睡,他就跑了。
一
京城的人都知道,皇长子沈玉喜欢阮容容。
她是我表妹,生在苏州,三年前为谋个好婚事寄养在我家,我没给过她好脸色。
她到的第二天,陈贵妃过生日。娘带着我们去宫里赴宴,沈玉破天荒地走到我旁边,从碟子里拿了块栗子糕,掰成两半,一半塞到我手里。
我从小喜欢沈玉,跟在他后面叫玉哥哥,可他不喜欢我,所有人都看得出。娘在远处看着,眼神期待,可是沈玉却没看我,只冲我身后摆了下头。
「苏璃,下个月赏灯,你带阮姑娘来。」他说。
阮容容当时穿了件桃粉的留仙裙,肤如凝脂。
沈玉眼睛里有温柔的光,这应当叫一见钟情,他从没这样看过我。
后来的事顺利。皇帝早就想从将军府里找个儿媳妇,有他看对眼的正好。
就在下旨赐婚的前一天,阮容容她爹死了。
当然不好意思说是沈玉克的,但京城里也有了些风言风语。
这事按规矩得守孝。皇帝说三年免了,三个月吧。圣旨一挥,阮容容就扶着灵柩回了苏州老家。
她前脚走,我爹,大名鼎鼎的苏勇,后脚就在西陲破了八万伏兵。
封赏、赐婚一样不少,还不是怕他造反。
我跟着娘接旨的时候,还在盘算怎样克扣阮容容的嫁妆。但被赐婚的人,是我。
皇帝把我赐给了沈玉。
沈玉第二天就杀到了将军府。
他是不敢对皇帝有意见,所以来我这撒气。
娘没让我见他。我隔着窗看到她跟沈玉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来,都是一家人,容容的事不急,大不了以后做腾妾,有何不可。
沈玉脸有些绿,但又毕恭毕敬道了谢。
爱情,当真脆弱。
二
「退婚。」
沈玉再私下见我,就只有这句话。
他知道这婚退不了,又不想得罪我爹娘,这两个字只和我说。我喜欢他,所以不会闹出事。
他就是想恶心我。
我只当没听到,耳朵都起了茧子。退婚说到第三个月,阮容容回来了。
她还住我家,院子跟我挨着,整天穿一身素,倒更像画上的仙女。
沈玉果然来得快,全不怕事传出去,有害风评。
这事可能遗传。
当朝皇帝是个情种,大半辈子独宠皇后。沈玉也是,眼睛里放进一个女人,就放不进别的。
阮容容听到风声,就在院里摆了琴,铮铮地开始弹。
还是太委婉。
我换了身大红的落霞锦,拦在半路,故意跌到沈玉身上,是我先亲的他。
我是挺恶毒的。
沈玉走的时候咬着牙,没逼我还腰带。
那身落霞锦被撕了个口子,丢在地上,阮容容的弦也断了。
我打开窗,从阁楼上看她的院子。
天已经黑了,阮容容一个人站在月亮底下,白惨惨的,非常像鬼。
在她身后,院墙上有个黑影晃了几下,借着竹林的掩映跳进来。阮容容听到响动,回过头问了声谁。
我从桌上抓了把瓜子,重新靠在那看戏。
我知道他是谁,他是大燕朝的第一剑客,顾北寒,长了个清秀公子模样,脸上的皮比邻居家小弟还嫩。
他是我雇的。
我认识顾北寒五年了。
当年春日游,我在围场放风筝,故意扯断线,让它挂在杨树上,然后去缠我的玉哥哥。
沈玉撂下一句:要爬树你自己爬!转身就带着小厮骑马走了。
那风筝挺贵的。偷鸡不成蚀把米,我有点肉疼。
我正抬头望的时候,树林里就跳出了个少年,一飞身到了树顶上,抓下风筝,落到我面前。
顾北寒那天穿了身黄绿相间的短打,在树丛里很难分辨,一看就不是宫里的人。
我想喊人,但他捂了我的嘴。
「姑娘是公主吗?」他说,「别怕,在下顾北寒,姑娘应当听过。」
我拼命摇头,顾北寒松开手。我正要叫,一转身就对上了他的脸。
我小时候跟爹去过西陲,什么场面没见过,但我就喜欢好看的,所以我才看上沈玉。
这个顾北寒,也挺好看的。
他说他那天心血来潮,知道皇家春游,仗着轻功潜到围场里,想一睹公主芳容。
没想到公主没见到,第一个撞到了我。
我扯了他的玉佩,威胁他要告发。然后顾北寒说,玉佩算送我,他还可以帮我三次忙,只要我去青雪堂找他。
青雪堂养剑客,主要接杀手的活。
顾北寒,是青雪堂的头牌。
我格外珍惜这三次机会,打算留着救命,但在阮容容回来前,我还是去找了他。
「送你个媳妇要不要?」我说。顾北寒愣了愣,脸忽然有些红。
「苏……大小姐吗?」
「呸,」我啐道,「我表妹。剧情我已经想好了,你假装受伤,跑到她院里去。一见钟情、日久生情,怎么都行。你这张脸,一定可以!」
顾北寒看着我,脸渐渐冷下去。
「卖艺不卖身。」他说。
「加钱!」我喊着,掏出他的玉佩,啪地一声拍到桌上。
三
顾北寒进来的第二天,阮容容病了。
隔壁的院子关了门,三餐都送进房里去。
我从阁楼往下看,送饭的丫鬟托了一大碗米饭,三个菜还额外加了只烧鸡。
什么病吃这么多啊!
噢对,是为了养野男人。
顾北寒藏得好,娘没看出端倪,还请了大夫去问诊。
第三天早上,顾北寒走了,走的时候跳上阁楼,指节在我窗外敲了三下。
这是我跟他的暗号,上钩三下,没上钩两下。
我一骨碌翻下床。打开窗的时候,只看到个黑色的残影,极快地闪过屋脊。
天蒙蒙亮,阮容容的房里没动静,应当还没醒。
这叫不告而别,欲擒故纵。顾北寒好悟性,孺子可教。
我梳妆好,掐着阮容容出来的点下了楼。
她还穿一身白,挽着斜髻,鬓角插了朵白芍药,眼睛底下有些青。
「哟,病一天就好了啊。」我说。
「见过姐姐。」阮容容低着头,行礼的时候裙褶错动,露出腰间挂的短笛。我眼尖,一眼就认出了。
「多亏夫人照拂,姐姐也去给夫人请安?」
「这哪来的,我怎么没见过?」我指着那笛子问。
「是先父的遗物。」
扯淡,那是顾北寒的。
他在青雪堂的时候,没事就爱吹这个,我见过几次。
这东西少说带了三五年,竹子的棱角都磨润了。第一次见就拿出来送,还挺下本钱。
「姐姐。」
阮容容沾了沾眼角,大概见我堵着门,怕得有些要哭。
「容容体弱,只想寻个安静地方,苟延残喘,不知哪里得罪姐姐。姐姐已经被赐婚了,自然前途无量,为何还要步步紧逼,不肯给容容一条活路呢?」
这是什么话,我哪里逼她了。
受伤就要上药,上药就要脱衣服。
顾北寒是练家子,脱干净一定比沈玉养眼。我花的钱,我的面子。人都便宜了她,跟我装什么呢?
我叉起腰,刚要质问。有个人从背后过来,一把拉住了我胳膊。
「苏璃,你放肆!」他喊道。
那是沈玉,我不知道他是几时进来的。阮容容显然早看到了,所以才惺惺作态。
这让人恶心。我撩起袖子,很想打她,但沈玉挡在我前面,他还瞪我。
「你瞪我干什么?!怎么不说她血口喷人?!」
我看了眼阮容容。沈玉没动,却一反常态,没见面就提退婚两个字。
果然睡过就是不一样。
「挡在别人门口,是何居心,」他说,「你走开,我跟容容有话说。」
这是我家,主事夫人是我亲娘,我凭什么走开。
阮容容眼一红,咬着嘴唇低头。
我扯出个笑,没理沈玉,特意挺直了腰。
「玉哥哥,你腰带上的坠子掉了,可能你力气太大了,」我说,「我缝好了,就压在我房间枕头下,你有空来拿啊。」
沈玉的脸白了一半,阮容容终于哽咽出来,穿过院子跑进房,让丫鬟关了门。
沈玉跟过去,隔着门叫了半天,里面没人应。
「苏璃,你做的好事!」
他退出来,经过我的时候又咬起牙,不知要到哪里去。
阮容容不理他,他就慌了。
娘教过我。拿捏男人,就要忽冷忽热。
对他三分好,等他贴上来,随便寻个错,把他晾个四五天。反复几次,他就会念念不忘,记住你的好。
可是我忍不住。沈玉看我一眼,我恨不得说上三天的话,所以他烦我。
我随着他转过身。他本来已经走过去,却忽然站住脚,破天荒地望向我。
「你收敛些,学会怎样尊重人,」他说,「夫人已经应了,容容跟你一起嫁。她若少一根头发,你别想再看见我。」
四
沈玉当然不再提退婚了。
退了婚,他就没法娶阮容容了。
阮容容得了短笛,隔三差五就在半夜吹。
大家说阮小姐思念亡父,孝心可嘉,而且自从皇长子订了婚,她就闭门谢客,绝不纠缠半分,真是个贞烈女子。
只有我深夜被吵醒,看到闪过窗外的影子。
「苏大小姐。」
我披了衣打开窗,顾北寒一侧身闪进来,外面的笛声长长短短,没有停的意思。
「辛苦辛苦,快歇一会!」
我拍拍椅子,端出碟栗子糕。顾北寒咬了一口,又皱着眉放回去。
「这太甜了,长胖,你给我换些。」
「这么多毛病。」我啐道。
「当然,胖了怎么杀人啊。」
他在青雪堂做杀手,就是要暗杀,躲在房梁上、水缸里。反正一切难藏人的地方,他都得能藏进去。趁人不备,一招毙命。
我换了包杏仁酥,连着凉茶一起端过去。阮容容的窗开了条缝,里面灯光摇曳,看不见人。
顾北寒一口喝掉茶,抬头看我,「你答应加的钱呢?」
顾北寒干活按人头。
我付了杀三个人的钱,但他已经来五趟了。
「再加一个人的,你能带她走吗?」我说。
「为什么?」
「沈玉要娶我们两个,阮容容同不同意都一样,所以你勾引她没用。」
「齐人之福啊,你愿意?」
「我当然愿意!她一个妾室,我怕什么?!」
我梗着脖子冲他喊。顾北寒一愣,吞下半块杏仁酥,看我的眼神有些怪。
「我还要在青雪堂做的,签过卖身契。要是逃走,他们一定追杀我。」
「赎身多少钱?!」
「不是钱的事。」
那就是权力的事了。我想了想,一拍桌子,俯到顾北寒耳边。
「要不你跟阮容容说,让她去求沈玉,找个由头把你要出去。你自由了就拐她走。」
「你要脸吗?!」顾北寒跳起来,大概惊讶于我的无耻。
「我为你好!皇长子的面子,这事总能成吧?」
「就因为是皇长子,才不成。」
顾北寒撂下一句,推开窗跳到隔壁去。片刻之后,阮容容的笛子声就停了。
钦天监说这月有个好日子。
沈玉不知动了什么关系,生生把婚期提到了十天后。
因为阮容容不理他。
他是怕阮容容再生病。
大婚那天,阮容容的轿子跟我一前一后进了府。
沈玉晚上喝得多,掀了我的盖头就盯着我,眼睛里有丝丝缕缕的红。
「戏做完了,你自己睡。」
他甩开我,作势就要往外走。我当然不从,抬手勾了他脖子,死死贴到他身上。
「苏璃,你干什么?!」
沈玉向后一躲,撞在喜桌上,桂圆和枣子扑扑簌簌滚了一地。我没管,只吻住他,直到他呼吸迷乱,才抬起头,向他耳垂吹了口气。
「宠妾灭妻,你就不怕被弹劾?」我说。
「我就是恨你这个样子。你怎么就这么有恃无恐,就什么都敢?」
我没有什么都敢。
我没勾引过别人,我勾引我丈夫。
沈玉喘着气,却顾不上再咬牙。
他就这德性,我知道。
穿着衣服拒人千里,一到床上就成了另一幅样子。
沈玉忙到半夜,阮容容又开始在对面吹笛子。
按理她该吹到天亮,但没一会,笛子声停了。这说明她等的人到了。
顾北寒可真有本事,外面那么多丫鬟呢,这也能进去?
我想往窗外看,但被沈玉按了回来。他这时候挺专注,我只觉得他头上有点绿。
沈玉第二天起得晚。
我等到日上三竿,自己去花园喂了会鱼,回来的时候他就走了。这一走我就没见过他。
他总去对面的院子。丫鬟们说,阮夫人冷清,爷就爱逗夫人笑。夫人一笑,爷也就笑了。
男人就喜欢这样的,但我学不来。
我想沈玉或许有一天会厌烦,找个倒贴的换口味,但我一直没等到。
天开始凉的时候,对面的大门上挂了红绸。沈玉赏的家具一件件搬进去,比我们进门的那天还热闹。
阮容容怀孕了。
五
沈玉很多天没回府。
阮容容那边有他嘱咐,一天三顿,各种血燕、参汤轮番往里送,生怕受了委屈。
我娘传来信,说宫里有事。
除了沈玉,被召进去的还有皇次子,沈玉异母的弟弟,沈玦。
我这没区别,横竖他在不在府,都不会来找我。阮容容那却天差地别,一下冷清下来。
娘让我照顾她,我不敢去。
去多了,我怕她赖上我。胎长不好说是我咒的。
以前在将军府,她就会这一招。现在我更要避嫌了。
除夕那天,阮容容挺着肚子,跟我一起进了宫。
外面下大雪。
我在层叠的宫灯里,远远地看到了沈玉。
我有几个月没见他,但一眼看到,就又想起了小时候的样子。好像我昨天还追着他,求他看我头上的宫花。
他没变过,十几年一个样,小时候好看,现在也好看。而且他从来不喜欢我叫他玉哥哥。
阮容容坐在我旁边。沈玉拿着酒杯转了一圈,就往这边来。
我知道他是来找阮容容,于是从碟里拿了只糖栗子,埋下头用力剥。
只是等了一会,沈玉走到我们背后,始终没动作。
「阿璃。」他说。
我的手一僵,险些劈了指甲。阮容容跟着我抬起头,沈玉却没看她,只盯着我。
「阿璃,你想看灯吗?」
他一直连名带姓,从没叫过我阿璃。
阮容容抚着肚子垂下眼。我站起身,有些心虚。
宫里的灯做得好,我打小喜欢,天天盼着过节,但沈玉从不跟我一块看。
我跟着他,从宴席的边缘走出去,经过长长回廊,走到挂满灯的后花园里。
大家都在吃饭,这没什么人。随从要给他打伞,他接过来,没让人跟着,只遮住我,一道走进雪里去。
远处有人看着,大概在笑。
沈玉带着我走出一段,忽然停下,从大氅下拉住了我的手。
「能不能帮我,把这封信送给你爹?」
他不是要跟我看灯,他是要我帮他送密信。
我摸到手心里的东西,飞快拢进袖子。
娘说过,不能太轻易地答应男人。
我就是吃了这个亏,所以他不喜欢我。
我不说话,沈玉还是站得笔直,没有丝毫要哄人的意思。
我见过他怎样哄阮容容。
阮容容冷着脸,他就慌了。但我依样学,沈玉就也冷着脸,不知要耗到什么时候。
我扭过身子,作势要往廊上走。沈玉拽着我,像在床上的时候一样,死不松手。
「苏璃!」他说。
「你想我骗你吗?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人,我对你不会说违心的话。容容怀了孩子,我本来不会委屈她,但你帮了我,不管以后怎样,我保证不动你的位置。」
我还是不说话,沈玉盯着我,从上往下看,就好像我会吃人。
「你还要什么?」
他又咬起牙,大概做了舍身饲虎的打算。我甩开他,冲花园里的树梢上指了指。
「我要你把那盏最好看的兔子灯拿给我,你自己拿。」
六
沈玉到底给我拿了灯,被人求的感觉挺好的。
等回了府,阮容容一声不吭,挺着肚子进她院里去。我就挑着兔子灯,在她门外转。
丫鬟都让我支了开,夜黑风高,我专挑角落和屋檐后面照。
果不其然,我看见了顾北寒。
从我嫁了人,我早就没再给他钱了。
阮容容的肚子那么大,不知道见了面能做什么,可他还是来。
顾北寒知道我找他,后半夜就跳进了我窗子。
我摆了酒,知道他不喝,没给他拿酒杯。
顾北寒身上有股胭脂味。
我灌下杯酒,扣过杯子看他。
「我是不是挺恶毒的。」我说。
「你哪里恶毒,你要是恶毒,当初就直接让我杀容容了,」顾北寒一点不见外,从我抽屉里翻出块雪花酥,「苏小姐是这世上最善良的女子。」
「那阮容容呢?」
他一愣,把酥丢进嘴里,斜倚到椅子上。
「我该带容容走的。她没有爹娘护着,做的很多事是为了自保,这地方不适合她。」
这地方适合谁呢?其实我该多付些钱,让顾北寒带我走。
出了这京城,随便把我放到哪。我隐姓埋名,自己开家饭庄,不也挺好。
「顾北寒。」
我很少这样叫他。顾北寒转过头,嚼酥的动作停下来。
「阮容容肚里的孩子是谁的?」我说。
他没答话,倒拍干净手,作势要往窗外翻。
「你们要小心二皇子。」
「你听到什么?喂!」
我压低声在后面喊,顾北寒早不见踪影。
我替沈玉送了那封信。
过了几个月,阮容容快生了,沈玉请旨回来住。娘也借机见了我。
娘说皇帝病了,很严重,但是宫里封锁消息。沈玉和沈玦这些月在内殿,就是挑储君。
「娘知道他去求你爹,要是你怀着孩子,这事当然没得说。可怀孕的是阮容容啊,你就要多些心思。」
娘嘱了我,就留下我和他们两个大眼瞪小眼。
吃饭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我有点多余。
沈玉有事求我爹,当然不敢太放肆。每次给阮容容夹了菜,就转过来给我夹一块,倒弄得我有些恶心。
阮容容不敢多嘴,屋里掉根针都听得见,气氛诡异。
沈玉好容易吃完饭,起身的时候在我肩上拍了一下。
我知道他要问我信的事,放下碗就跟出去。
沈玉引着我进了书房,把门关严,又从袖子里抽出卷东西。
「你爹收到信了吗,」他说,「这有个名单,你找可靠的人交给他,绝不能泄露出去。」
「什么名单?」
「沈玦的党羽。」
我刚攥住那卷纸,房梁上黑影一闪,顿时射下股寒气。
沈玉喊了声小心,一把将我推了开。
几枚手刃擦着我的胳膊飞过去,一枚钉进沈玉的肩膀,其余的钉到了木柜上。
有个黑影落下来,举刀就冲着沈玉砍。
我离门近,可以跑出去喊人。但要等我回来,沈玉早死了。
我没多想,抄起旁边的花瓶就拍上去。
沈玉也不菜,顶着一肩血,抽剑就反刺上来。
那人只顾招架他,被我一花瓶砸中后背,顿时转过头。
我认得那双眼睛。
他是顾北寒。
「你东家出多少钱,我出双倍!你不能杀他!」
顾北寒没理我,一招比一招砍得狠。
「滚出去!」沈玉架着刀冲我喊。
我没滚,反倒扑上去,一把抱住顾北寒,张嘴咬在他右臂上。
顾北寒没想砍我,退后几步,将我甩了开。
我顺势挡在沈玉前面。沈玉喘着气站稳身,我想他该有点感动。
「你答应过的,」我喊道,掏出玉佩举到胸前,「这次我求你不杀他,不然你连我一起杀!」
沈玉本来想推开我,现在看看我,又看看顾北寒,眼神有些慌。
他显然看出了什么。
顾北寒没动作,沈玉趁这档拉住我,一剑刺到顾北寒胸前。
顾北寒闪躲开,忽然极为夸张地踉跄了几步,从窗子跳了出去。
沈玉血流得多,捂着肩膀,有些虚脱。
外面的人开始喊有刺客。
我去扶沈玉。他挣脱开,反过来抓住我手腕,用力扳到他面前。
「你认识他,」他说,「他是什么人,你什么时候认识他!」
七
沈玉正跟我拉扯的时候,阮容容生了。
产婆说她是听到有刺客受了惊,可能情况有些凶。
沈玉放开我,一个人站在院里等。
天快亮的时候,阮容容生了个女孩,母女平安。
沈玉喜欢那孩子,喜欢得不得了。丫鬟们说他抱了一天,除了喂奶都不撒手。
这大概是劫后余生,格外懂得热爱生活。
我安排厨房给他们送了滋补的汤,转头就去找家里的死士,去给我爹送信。
死士说先不急送,因为我爹回来了。
我爹回来了?!
手握重兵,镇守西陲的将军,没有皇帝命令,悄悄回了京城。
这和造反也没差了。
我愣了一会,傍晚的时候,沈玉刚传过话,给他女儿起名叫琅月,后脚就被皇帝宣进了宫。
我总觉得要出事,轻则抄家,重则抄斩。
但是第二天,京城里炸开了两个消息。
第一个,皇帝驾崩,第二个消息是,新继位的皇帝,是沈玉。
娘把我叫回家,嘱托了一番。
沈玉昨晚一进宫,就被沈玦的人绑了。
爹带人杀进殿,逼沈玦放人。
沈玦说这是皇帝的意思,沈玉矫造圣旨,按律当诛,你要造反?
爹说不不,老臣忠心耿耿,老臣是要清君侧啊。
沈玦和那些党羽就这么被清了,血流得再多,雨水一冲,就没了痕迹。
沈玉下一个要清剿的地方,是青雪堂。
青雪堂的堂主,早就和二皇子沈玦勾结了。所以顾北寒才说,这不是钱的事,就因为沈玉是大皇子,才要不出人。
阮容容在坐月子,我没让人告诉她。
爹带人去青雪堂的时候,我也去了。
顾北寒当然跑了,可跑能跑到什么时候?
我跟爹打了招呼。所以顾北寒被抓下狱的那天,第一个去看他的就是我。
我敲了敲栅栏,丢进一只纸包。顾北寒带着手铐和脚镣抬起头,看到是我,眼神有些错愕。
「吃了它,」我说,「你明白是什么意思。」
顾北寒看着我,捡起那纸包,忽然笑起来,笑得有些喘不过气。
「恭喜苏小姐,」他说,然后纠正道,「不,应该是恭喜皇后了。」
「你还欠我个愿望。我现在告诉你,我希望你忘了京城,忘了阮容容,下辈子好好过自己的生活,不要再叫顾北寒了。」
顾北寒一直笑,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
那天晚上,大燕朝的第一剑客,顾北寒,暴毙狱中。
我特意嘱了人,把他尸体搬到城外乱葬岗。
我正等消息的时候,沈玉回来了。
他现在九五之尊,与往常自然不一样,也没急着去找阮容容。
我行了礼,沈玉抓住我,上来就扯衣服。
「这是顾北寒的。」
他从我口袋里摸了一遍,终于摸出那块玉,恶狠狠摔到我眼前。
「那刺客就是他,你今天把他灭口了。」
他说的都对,我没法解释,只瞪着他。沈玉搡开我,却又揪着我的领子,就像我勾引他的那天一样。
「你什么时候认识顾北寒?!」
「小时候就认识了,在围场,」我说,「风筝挂在树上,他帮我摘了。」
「你早就跟他在一起了,是不是?你嫉妒我和容容,我不来看你,你寂寞对不对,你就跟他在一起!」
「我没有!」
我冲他喊,沈玉不信。
我看他红着眼睛咬牙,不知怎么,有些开心。
他看出来,所以松开我,一拳砸在旁边的床架上。
「苏璃,你可真恶心。」
八
我受封皇后那天,阮容容正在她宫里烧纸。
皇宫就是大啊,跟皇子府不一样。
丫鬟们告诉了我,我坐着步撵,坐了半个时辰才到她宫门口。
阮容容还没烧完。
我走进去,纸灰飞了满院子,到处都是烟。
阮容容面前摆了只铜火盆,再往前的桌上是根竹笛。丫鬟在旁边伺候,拿着一摞摞纸钱给她送。
「大喜的日子,你干什么呢?」我说。
「祭奠亡父。」
就扯淡吧,祭奠你爹,你把顾北寒的笛子放上去干什么?
「你几个爹?」
我抓起笛子,阮容容一愣,抬起头看我,脸色有些发白。
「你们都下去。」
我打发走了人,院里只剩我们两个。阮容容抓着裙子,嘴唇都快咬出血。
「姐姐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走过去,弯腰靠近她耳朵。
「阮贵妃觉得,琅月长得像谁呢?」
阮容容的身子一震,顿时抽泣起来,流了满脸泪。
她攥着指甲,是想质问我为什么要杀他,但她不敢,她连哭出声都不敢。
我怕她憋出病,抬手将竹笛扔进火盆,当地一声,然后转身,向宫门外去。
从知道顾北寒死了,沈玉隔几天就到我宫里来。一边骂我恶心一边拉扯我,我越否认他越来劲,有时候扯着扯着,就扯到床上去。
这让我觉得,他或许有什么癖好。
我不喜欢这样。
我喜欢他对阮容容的样子。
一句重话都不敢说,坐在她旁边,就小心翼翼,生怕她眉头皱一下。
琅月刚会走路的时候,天开始暖了。
我领着宫里的女眷去踏青。
围场还是老样子,我一个人骑马,跑到当年放风筝的地方。
树丛茂密,风从中间穿过去,哗啦啦地响。
「阿璃。」
我正要走,树冠里有人叫了我一声。
我回过头,顾北寒一身黄绿相间,从半空里落下来,斗笠遮了半边脸。
我是让他别回来的。
在所有人心里,他都该是个死人。
「阿璃。」顾北寒抬起头,眼睛下面留了一道疤。
「谢谢,」他说,「苏小姐是这世上最善良的女子。」
「你要去哪呢?」
我脱口而出,顾北寒没回答,我确实也不该问。
我勒过马,顾北寒一直向远处望,我知道他想做什么。
「你不能带琅月走,我没法向沈玉交代。」我说。
「我知道,我是想见阮容容,」他说,「阿璃是世上最好的人,但容容已经是我的妻子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于是让他藏好,打马到了人群里。
奶娘把琅月放在地上,阮容容领着几个丫鬟,在对面逗她玩,看着就像幅画。
阮容容是挺好看的,生了孩子也没变,难怪沈玉喜欢她。
她远远地看见我,眼神有些躲闪。
「阮贵妃,你过来。」我说。
九
在宫中的记载里,阮容容死于那个春日的围场。
大家眼睁睁看着我叫走了她,然后在河边发现了她的一只绣鞋。
琅月还小,只知道黏着奶娘。
沈玉半夜杀进来,就像当初在将军府,找我退婚时候的样子。
宫里的人跪了一地,我没跪他。
他横竖恨我,又要仰仗我爹,不能废了我。
就算我不放阮容容,我跪下来认错,他也不会喜欢我,他照样骂我恶心。
我早累了。
「你说一遍,发生什么?」
沈玉走到我对面,出乎意料地没有喊。
「我叫阮贵妃看风景,她的钗掉进河里,要自己捡,就被水冲走了。」我说。
沈玉看着我,宫里鸦雀无声,众目睽睽。
「毒妇!」
沈玉终于抓住我,将我搡到地上。
我不说话,他咬着牙,拔出腰里的剑,终于砍进柱子里。
「来人,」他冲外面喊,「拿鸩酒,去拿鸩酒来!」
屋里没一个人敢出声。他的人来得快,托盘上放着酒和杯子,就像早备好了。
我认得那酒壶。
我小时候在宫里玩,先帝要赐别人死,用的就是它。
我坐在那,沈玉倒满一杯,掐住我的下颌就往我嘴里灌。我本来没想挣,可他掐得难受,于是我拼命踢他,扯他的胳膊。
沈玉终归比我力气大,他按住我,整整灌下一杯酒,才站起身,掷了杯子。
酒很凉,我可能挣得太厉害。他按我的时候,我只觉得肚子里有什么拧了个结,然后啪地一声断掉了。
这很疼,沈玉一松开我,我就蜷起了身子,指甲都陷进肉里去。
「你装什么,」沈玉说,「苏璃,你站起来,装什么?!」
我没跟他装,我就是肚子疼。
他站了一会,忽然蹲下来,扯住我的手。
「阿璃,你哪里疼,怎么会疼的?」
我说不出话,眼前一阵阵地黑。沈玉一直乱喊,开始喊我,后来冲外面喊是谁拿错了酒。
他问谁呢,不是他自己拿的吗?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只是觉得冷。
天已经亮了,沈玉背对我坐在床边上,跟我隔了层纱幔。
太医院的首辅在前面跪着,那架势让我觉得我要死了。
「陛下,千真万确,酒里没毒,」他说,「皇后是心疾。况且小产伤气血,睡一阵或许是无碍的。」
「什么叫或许?!」沈玉喊了一声。我只记住小产两个字,耳朵里嗡嗡地响。
什么时候的事,我不知道。
原来我和阮容容一样,肚里有过孩子,怪不得刚才那样疼。
我要是知道,我就不踏青了。
「阿璃。」
我咳了一声,沈玉揭开那层纱,扑过来抓住了我。
他是怕我死了,他没法跟我爹交代。
我不看他,他低着头,握住我的手。
「阿璃,还会有孩子的,」他说,「我就是想吓住你。你怎么就不怕我,什么都敢做?」
我一直不说话,沈玉坐了一会,更了衣去上朝。
我等他和太医走出去,让人关了宫门,谁也不相见。
沈玉连着来了几天,没有硬闯。
娘来看我,和我说了些外面的事。
我小产的第二天,沈玉下了秘旨,全力捉拿阮容容,就像当初捉拿乱党一样。
「沈玉能做皇帝,也不是傻的。你说阮容容落水,尸首都找不到,怎么会是落水?他那天在气头上,觉得是你杀了人,但后来也想明白了,这里面有别的事,对不对?她是不是跟谁勾结了,你没法说?」
娘哄着我,就是想套出的我话,可我什么也说不出。
我说什么呢?说我雇了顾北寒勾引阮容容,但后来他爱上她了,他带着阮容容跑了。说琅月不是沈玉亲生的孩子,还是说我现在一点都不想看到他?
阮容容的宫里空了一阵,很快搬进了新的美人。
朝野肃清,爹又去了西陲的任上。
我不能总关着门,因为我要管六宫。
那些妃嫔来见我,沈玉也走到我宫里来。
他不再骂我恶心,也不一口咬定,我和顾北寒私通了。
可我一看到他,就是觉得冷。
他说阿璃,我是玉哥哥。我给你摘风筝,给你拿兔子灯。
这世上早就没有阿璃,也没有玉哥哥了。
「阿璃,你怎样才能开心,和以前一样?你告诉我,怎样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吗?」
我问他。
我很久没理过他,他有些慌,忙不迭地点头。
「我要供奉顾北寒的牌位。」我说。
十
琅月一晃就三岁了。
长得眉目清秀,跟顾北寒一个模子。
沈玉不瞎。
他的人翻遍了大燕,也没能把阮容容翻出来。
年初的时候,西域使带着骆驼队穿过戈壁滩,在路上遇到了两个人。
男的很清秀,眼睛下有一道疤,虽然穿着西域的衣服,但一看就是个汉人。
他的妻子话不多,温温柔柔,总低着头,抱着他们的小娃娃。
他们也有支马队,贩茶叶和宝石。
那男人听说有大燕来的西域使,杀了一头羊,在篝火上烤,然后问了他们很多事。
沈玉得了秘报,特意拿来给我看。
他是想听我说句话。
顾北寒的牌位还在厅堂上,一天三炷香,纪念我们的友谊。
我转过身,向后花园里去。沈玉拉住我,小心翼翼,盯着我的脸。
「是我出了钱,」我说,「我让顾北寒勾引阮容容,但后来他爱上她了。阮容容怀了他的孩子,然后跟他跑了。她不爱你了,这些都是因为我。你明白了吗?」
沈玉不说话。
「你以前说得对,我就是跟顾北寒勾结了。所以那年刺杀,他才放过你。我愿意让他跟别人走,他幸福我就很快乐。」
「阿璃,你还是生我的气。」他说。
「阿璃,我们不提阮容容了,行吗?」
「阿璃,我是这世上最傻的人了。」
我甩开他,径直走到花园去。
娘跟我说,你和沈玉青梅竹马,门当户对,从小就在一起玩,有什么说不开的事?干什么要闹得帝后不睦,众人皆知?
可我就是想离开他。
一辈子在他身边,又半分不去碰,一眼不去看。
一辈子记得阮容容和顾北寒,记得我曾经怀过的孩子。
他们说大燕的皇帝是情种。
先帝大半辈子独宠皇后,现在的皇帝夜夜路过长坤宫,只是皇后不肯让他见。
宫里的孩子始终只有琅月。
那些臣子开始进谏,次年盛夏的时候,新来的王美人生了个儿子。
沈玉抱着襁褓,在我门口站到太阳落山。
小孩一直哭,我走出去,本来不想接,但那孩子闭着眼,小拳头晃被子,和琅月小时候一样。
「阿璃,这是你的孩子,」沈玉说,「我把他抱来了,他就是你的儿子,你和我的儿子。」
皇长子送给皇后,大燕历代喜欢这样做。
我让人接了他,转身走进宫门里。
「阿璃。」沈玉在身后叫。
我转过身,他有些局促,让我想起在将军府,他见阮容容时的样子。
「什么时候到我宫里来,你带着儿子,我那里凉快。」
「等我做太后的时候。」我说。
我把王美人接到了我宫里。
她刚开始大气不敢喘,后来熟了,跟我一起养儿子,也学会背地里骂男人。
那天沈玉没回嘴,但宫里人多,这话很快传了开,说我咒皇帝死。
爹特意赶回来骂我。
沈玉说阿璃是跟我发脾气。夫妻之间,什么话都说得,怎么能当真?
他是这样想的吗?
那以前的事,他大概也觉得不当真。
但我和他不一样。那扇门关上,就不会再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