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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盲人杀人案:别夺走人心中的光

所属系列:罪案故事馆

盲人杀人案:别夺走人心中的光

罪案故事馆

我准备好杀第 10 个人后,就直接去警局自首了。

我告诉他们前面 9 个人都是我杀的,可是他们不信。

因为,我是个瞎子。

1

也对,一个双目失明的人,怎么杀得了那么多年轻力壮的成年人呢?

而且,手法那么残忍,重要的是,那么缜密,没有留下一点点痕迹。

最近连环杀人魔的消息特别火,让整个南兰市人心惶惶。

天刚入黑,道路上就几乎没人了,可对于一个瞎子而言,白天黑夜又有什么区别呢?

已经遇害的 9 个人,是四对半夫妻,也就是说,我的打算是要杀 5 对夫妻,目前还有一个男的活着,然而他已经失踪了。

警方动用了一切可以找人的途径去找这个人,可距他失踪 10 个小时了,一点音讯都没有。

最搞笑的是这事被好事者在网络上大肆渲染,热度居高不下。

有些人为了出名,竟然躲在键盘后面故弄玄虚,承认自己是罪犯,这给警方造成了极大的干扰。

刚开始,他们还特别重视,可当这样的人多了,他们也就不上当了。

所以,当我去自首的时候,他们的下巴都惊掉了。

有个警察朝我大嚷道:「这是杀人犯,一个超级变态的残忍的杀人犯,你们抢着承认了,有什么好处?能免费领死吗?」

即便我看不见,但我感受到了他的愤怒。

我试着抬手去安慰他:「大兄弟,你别急,人真的是我杀的,我这次来也是诚心自首的,你们审审我,我可以把作案手法全都说出来。」

他简直是要崩溃了,朝我大喊了几声,命令道:「来个没用的人……其他人跟我去抓人,今天再抓不到人,明天我们就全部滚蛋。」

我在这里啊!

可他们全都忽视我。

这?

我真的很无奈!

过了好一会儿,有个没用的人来找我了。

她自我介绍道:「我叫琦君,是实习警员,您有什么想说的,可以告诉我。」

她扶住我的手,「您这边请。」

我夸赞说:「你的声音真好听。」

她笑笑道:「不像个警察是不是?其实我查案很厉害的,只是他们见我是个女孩子,都不愿意带我,所以,我就成了警局最没用的人,天天在这里给他们打杂。」

很快,她就带我到了审讯室,一切按着流程来,她先咨询了我的基本情况。

我介绍说:「我叫藏青,今年 28 岁,因为眼睛看不见,不能工作,没有收入,靠着低保生活。」

她玩笑道:「所以你杀人的动机是报复社会吗?」

很明显,她也是带着敷衍的态度来面对我的。

她一面写笔录,一面自言自语:「凶手为什么要杀这 5 对夫妻?目前为止,我们也没找到他们之间的共同点,你说凶手要是随机杀人,可这人又好似是他千挑万选的,陈先生夫妻前段时间都不在南兰市,刚回来不久,就直接一死一失踪了。」

我很愉快地给她解惑:「不是随机杀人,我目标明确,早早在半年前,我就把他们的家庭背景都弄明白了。」

「可为什么偏偏是他们?」

她看似是在问我,可实质上,她依旧是自己在琢磨。

我精准地摸到了她的想法,她想查案,可她的能力没有得到别人的认可,她只能自己私下查,而我想自首,可也没人愿意相信我就是凶手,所以我们两个坐到了一起。

倏然,她好似想到了什么,激动道:「有计划有目标地杀人,那就是寻仇,可我们已经反复调查过,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共同的仇人,那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的上一代,或者下一代有共同的敌人,所以凶手回报在他们的身上?」

2

「咚咚咚」琦君的手指随意地在桌面上弹着,声音实际上很轻微,只是因为我多年失明,所以听觉特别的敏感。

她思考了一会儿说:「他们都不是本地人,他们的上一代可能都互不认识,又怎么会有共同的仇人呢?」

我提醒说:「那就是下一代。」

「下一代?」她「哦」了一声,「对,他们都有一个 10 岁的儿子。」

「儿子?」她突然激动起来,不知是翻阅了什么资料,她惊叫起来,「他们的儿子都在城南的菜场四小上学。」

「怎么可能?」她极度地不信,「这些个孩子能跟你有什么仇?何况,如果他们真的跟你有仇,你对付这些孩子,不比对付他们的父母更容易吗?何必舍易求难?」

「呵呵,」我干巴巴地笑着,「因为他们是祖国的花朵,是我们全体人们用心呵护的接班人,何况,他们只是孩子,他们的错,理应由他们的父母来承担,可如果走法律途径,他们谁也得不到惩罚,所以,我只能自己动手。」

「他们怎么你了?」琦君猜测道,「他们弄瞎了你的眼睛?」

「不是,他们没有这样的能力,」我解释说,「我的眼睛是因为车祸伤到了眼球,在治疗的过程中,又导致了病变,为了保命,医生不得不将我的两个眼球都摘掉了。」

我听到琦君细微的叹息声,她似乎在同情我。

「所以?」琦君似乎对我的故事很感兴趣了,追问道,「那几个孩子到底怎么得罪你了,让你要这么对待他们的父母。」

「我可以讲给你听,但是,在我讲述的过程中,请你不要打断我。」

我害怕一旦被打断,我就再没办法继续往下讲了。

「好。」

我正要开始讲,琦君起身说:「等一等,按着正常程序,审讯是不可能只有一个警员在场的,因为特殊原因,现在只有我来给你做笔录,同时,考虑到你的眼睛问题,为了保护你的合法权益,现在我将刚刚我们交谈时的录像声音放给你听,让你知道,我们的审讯是在全程摄像中,你要为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负责,假设你未来要推翻自己的证词,那你将受到法律的制裁。」

她强调地问:「听明白了吗?」

「嗯。」我颔了颔首。

她提醒说:「回答『明白』或者『不明白』。」

我再次重重地点了点头,字字铿锵地回复:「我明白。」

接着我听了刚刚我们交谈的整个过程,确保我们的谈话都在录像下进行的。

「好,你可以开始陈述了。」

我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那五个孩子夺走了我人生里最后的、唯一的一丝光。」

琦君按着我们的约定,并未打断我。

我便开始痛苦地陈述,「他们杀了我的小秋,而且手段万分残忍。」

3

小秋是个可怜的孩子。

那一年,那个秋天,我在一个雨天听见了她哭泣的声音,我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到她的身边。

她被车撞了。

左腿严重骨折。

我将她送到了医院。

本以为很快她的家人就会来找她,但她没有父母。

几经周折,我打听到一些眉目。

听闻小秋的妈妈就是一个流浪儿,后来,不知怎么怀了孕,小秋的爸爸从未出现过,小秋的妈妈只能独自承受这一切。

她把小秋生了下来,靠着四处翻找垃圾,养活着小秋。

本来,母女两个勉强还能活下去。

可有一次,小秋的妈妈在翻找垃圾时,被一个醉酒的男人踹了几脚,留下了病患,因为没有钱去救治,病越拖越厉害,终于在一个冬天,去世了。

从此,小秋就独自流浪。

直到她遇见了我。

伤好之后,她坚持跟着我。

我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她不停地朝我「吱吱哇哇」,好像在说她可以做我的眼睛。

哦,忘记说了,她是个哑巴,她没办法说话。

就这样,我把她带回了家。

她真的很乖巧,也很能干。

我给了她一个遮风挡雨的场所,她却给了我人生最多的温暖。

春天,她带着我到公园里散步,早上听退休老人们耍太极拳的声音,晚上听老太太们跳广场舞的声音。

夏天,我们一起坐在树下乘凉,一起吃火腿肠。

秋天,她总会捡些落叶回来,她喜欢这些小玩意儿,她不会说话,不然,她一定会是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

冬天,我们一起围着炉子烤火,一起吃烤红薯。

我看不见她的样子,她也没办法告诉我她的心事,但是我们彼此心意相通。

我们相依为命,彼此成为了对方最闪亮的光芒。

我以为我们可以这样一直相互扶持到死,可原来,幸福的时光如此之短暂。

八个月前,我明显地感觉到了小秋的不对劲儿。

她「吱吱哇哇」的声音变得低沉,时不时,我还能听见她痛苦的哀嚎。

可这个傻孩子,她害怕我担心,不敢告诉我。

只是乖乖地坐在我的身边,直到我的手抚摸到她的脸。

小秋是很漂亮的女孩子。

虽然,我从未见过她的面容。

但我时常会抚摸她的五官,然后在脑海里想象她的容貌。

可那一次,我摸到了她脸上的伤。

我无比心痛地问她是谁做的,可她说不了话。

从此,我就不准小秋单独出门了,无论干什么,我都要让她带着我。

可我终究只是个盲人。

4

在菜场四小校园的旁边,有一条小路,偏僻寂静,鲜有人过。

因为那里夜里没有路灯,乌漆墨黑的。

可对于我,没什么分别,我们时常从那里走。

那天下午,我听见小孩子吹口哨的声音。

他们似乎在调戏小秋。

小秋吓得尖叫,连忙躲到了我的身后,我明显地感受到那娇小的身躯在我的身边颤抖。

我厉声喝问:「你们是谁?不准你们欺负小秋。」

那群孩子们嘲笑我:「死瞎子。」

他们拿起石头打我跟小秋,小秋扯着嗓子朝他们狂嗥,可他们不怕。

他们左一个右一个地拿着东西打我,可我什么都看不见,小秋更是怕了他们,躲在我的身后用嘶哑的声音发出那种绝望的哀嚎。

我威胁那些孩子:「不准欺负小秋,否则我们会告诉你们的老师,告诉你们的家长。」

可他们不怕。

「去啊,你去啊,死瞎子。」

威胁不行,我又好言相劝:「你们为什么要欺负小秋?你们老师没有教你们不准欺负弱小吗?」

可他们在我的面前狂得厉害:「我就是要欺负你们,你能拿我怎么样?」

呵呵!

可悲!

我们都已经这么惨了,这些无知小儿,为什么还要欺负我们?

我找到了他们学校,可我连校门都进不去。

门卫对我说:「在校外发生的事,你找到学校里来干什么?你应该去找他们的家长。」

「现在的老师,谁敢管孩子?现在的家长厉害着呢,孩子在学校里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就能把学校闹个底朝天。我们学校能做的就是保证这些孩子们在校园里不出安全事故,不然谁也负不起责任。」

我不理解,很不理解。

「教书育人,不是老师的责任吗?」

「教书当然是老师的责任,可育人,」门卫重重地叹了一生气,「哎,时代不一样了哦,像我们从前读书的时候,尊师重道,那就是铁律,对父母不敬都不敢对老师不敬,可现在孩子金贵了,家长们的态度都是『我们的孩子,我们都舍不得打骂,谁准你们来叱喝教训?』」

门卫刚巧也没事,便拉扯着我说了好些。

他说:「前些天的李老师,因为学生没做作业,说了那个孩子几句,第二天,那个孩子坐校车到校后,就直接跳车跑了,那么多的民警找了十来个小时,才在一个黑网吧里找到,他的父母把事捅给媒体,害得李老师丢了工作不说,还当众下跪给那孩子道了歉。」

「还有个孩子的家长,暑假时死乞白赖地让唐老师给他们家孩子补课,唐老师见他们家境一般,培养个孩子不容易,就答应了,可这两人为了省那么点补课费,愣是把唐老师给举报到教育局了,幸亏还没收钱,不然工作又保不住了,关键是人家唐老师一开始就说了不收钱。」

「最奇葩的一个,六年级的葛老师,一个长得温文尔雅、满身都是书生气息的男老师,就因为一个女同学上课肚子痛,他背着孩子去医务室,硬生生地被说成侵犯女学生。他那样一个大男人,在操场上哭得撕心裂肺,逢人就问:『我做错了吗?我做错了什么?』真是问得人心里直发颤。」

「自然,这还不是最厉害的,我们有个老师已经进去了。」

「进去了?」我诧异地问,「去哪里了?」

「牢里啊。」

「啊?为了什么?」

门卫压低着声音说:「有几个孩子欺负另一个孩子,这个老师看到了,劝说不听,为了救那个孩子,就打了其中一个施暴的孩子一个耳光,这下不得了了,成年人打未成年人,犯法的,家长说了,什么道歉赔钱都不行,就是要给这个老师一点教训,请了个厉害的律师,硬生生地把这个老师给送进去了。」

「你说,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哪个老师敢多管闲事?」门卫叹气说,「要不现在都提倡佛系教书呢?教得好,是老师们的本分,稍有差池,轻则丢饭碗,重则端牢饭,谁还敢管这群少爷小姐们哦。」

「所以啊!你就认栽吧。」门卫拿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你是残疾人,可人家是未成人,你杀了他们犯法,他们弄死你,什么事儿都没有,你躲着些吧,何必跟这些个小恶魔们做对?」

5

是啊!

认栽吧!

我带着小秋回家。

我告诉她,此后我们再也不去那里了。

我以为这样就可以了。

可原来不可以。

那天我午睡时,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的小秋被他们欺负,他们按住她的手脚,拿着点燃的烟在她的身上烫,他们用小刀在她的身上划拉,他们还往小秋的身上泼汽油,无论小秋怎么尖叫挣扎,他们都无动于衷。

甚至他们瞧着小秋挣扎的样子,还哈哈大笑。

最后,他们用打火机点燃了小秋的身体。

瞬间小秋就变成了个火球,她因为疼痛而四处奔跑着,她渴望有人能够救救她,可最终也没有人去救她。

我的小秋就这样被活活烧死了。

说到深情之处,我好像流泪了。

我连眼球都没有了,可我流泪了。

那咸咸的泪水,从那两个黑窟窿里涌出来,湿润了我的脸。

琦君终于听不下去了,她给我递了纸巾,但她并未说话。

后来,我醒过来了。

我庆幸,那只是一个梦。

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小秋。

小秋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满世界地寻她,我一遍又一遍地喊她的名字:「小秋,小秋……」

可没有「吱吱哇哇」的声音回我。

后来,我在一个臭水沟里,找到了小秋的尸体。

琦君记录的笔突然用力起来,她忍不住开口:「小秋死了?」

「对,死了。」

「所有的牙齿都被人拔光了。」

「眼睛被人挖了。」

「舌头被人割了。」

「腹部被人用刀剖开了。」

「肠子泡在臭水沟里,发出那种令人作呕的气味。」

琦君忍不住了,她重重地站起身来:「不可能,我们警局从来都没有接到过这个案子?出了人命,难道没有人报警吗?」

「报警?」我嗤笑着问,「警察会管吗?」

「怎么可能会不管?」琦君朝我大声喊道,「也许他们是未成人,判不了刑,可法律一定会惩治他们,至少他们会被关到少管所。」

她太过气愤了。

「还有,你是领养小秋了吗?她多大年纪了?该上学了吗?在哪里上学?特殊学校吗?」

她质问我:「一个孩子,就这样死了,死得这样惨烈,为什么没有人报警?」

我笑。

刚开始,我还能笑出声,可后来我就那么无力地咧着嘴,就好像戴着一个「小丑」的面具,我想琦君肯定是被我的神情吓到了。

她小心翼翼地喊道:「藏先生?」

「告诉我,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无论是什么事,相信我们警方一定会给你一个公道的。」

她急了。

「对不起,我需要打个电话。」

很快,电话就接通了。

她湿润着声音说:「林队,你们那边怎么样?我这边有点情况。」

「是真的,我认为你们应该回来。」

我隐约听见电话那端严厉而不满的男声道:「别给我添乱,打乱了布局,我唯你是问。」

「第十个人?」琦君情绪激动地问我,「第十个人在哪里?」

我笑说:「在你们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林队?」

电话好像是被挂断了。

「你可以向更高一级的领导汇报。」我提醒她说。

可她没有,而是静静地坐了下来。

「你撒谎,出了人命,不可能就这么掩盖过去的,那些孩子再坏,又怎么可能在青天白日做这样的事?难道 10 岁的他们已经精明至此,杀了人,却没有一个目击证人?或者说,10 岁的他们思维逻辑如此之缜密,能够策划出『天衣无缝』的案件,如果是这样,你又是怎么知道是他们做的呢?」

「哈哈哈。」我无力地笑着。

琦君重重地敲着桌子:「藏先生,我说过的,你要为你所说的每一句话承担法律责任。如果你敢说谎,法律绝不会因为你是个盲人而法外留情。」

我笑吟吟地问:「谁告诉过你,小秋是一个人?」

6

我的话,让琦君瞬间定住了。

几秒之后,她的双手重重地落在桌上,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

「什么意思?」

我平淡如水地解释说:「小秋是我的导盲犬。」

「是我的眼睛。」

「是我在黑暗里,感受到的光。」

桌面上明显地传来颤抖感,琦君难得说了一句不合身份的话:「你闹呢?」

她的双手用力地撑在桌面上,仿佛在拼命地压制内心愤怒的情绪,「你为了一条狗,杀了 9 个人?」

「你竟然为了一条狗,杀了 9 个人?」

「一条狗。」

「那是一条狗。」

「你到底是知不知道那是一条狗?」

狗狗狗?

她一连说了好几句带「狗」字的话,每一句,重音都落在「狗」字上,让我感觉格外刺耳。

她重重地拍着桌子,问我:「你是人还是狗?」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双脚在地面上无规则地踱步,双手许是也有些动作,只是单纯地凭着听觉,我并不能判断她到底在做什么。

自然,无外乎就是想方设法地去压制自己的情绪。

果然,过了一会儿,她的情绪稳定了,她重新坐在了我的对面,朝我抱歉道:「对不起,我刚刚情绪有些激动。」

她尽量地放缓口吻,「藏先生,即便小秋是你的导盲犬,是你在黑暗里的光,可你怎么能为了一条狗,而去杀人呢?」

「我们是人呐,人类才是我们的同类。」

「狗再好,它也是一条狗。」

「你怎么可以为了一条狗,而去残害我们的同类呢?」

这些话,我一点儿也不陌生。

小秋死的时候,许许多多的人都这样劝过我:「那终究是一条狗。」

「大不了再买一条。」

「狗的寿命肯定没有人长,它迟早有一天,还是会离开你的。」

每个人都在叫嚣着:它只是一条狗。

却从未有人意识到:它也是一条命。

「你想知道为什么?」

琦君大概是被我的问题震惊到了,写字的手一顿,连呼吸都不匀称了。

我自问自答地说:「因为他们跟你一样,反反复复地跟我强调,那只是一条狗。」

「小偷偷走家里的最后一块面包,于是,有人因为饥饿,与世长辞。」

「可小偷说,他只偷了一块面包。」

「车子堵住了最后的通道,于是,有人因为火灾,失去生命。」

「可车主说,我只是堵了一条路。」

「看热闹的人,在有人跳楼的时候,玩笑地说『你快跳啊』,于是,跳楼的人终于迈出了脚。」

「可那人说,我只是说了一句话。」

「车祸夺走我的眼睛,让我的世界变成了黑色,我只是希望有一条狗陪在身边,可他们残忍又无情地把它夺走了。没有人考虑过,没有小秋的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却在他们承受后果的时刻,每个人都来提醒我,那只是一条狗。」

说着说着,我笑了。

「对你们,小秋是一条狗。」

「可对于我,那是我的朋友。」

「是我的亲人。」

「是我的唯一。」

「甚至,是我的生命。」

7

琦君沉默了。

沉默了许久。

室内的气流很奇怪,让我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凝视着我。

它在我的前方,或在我的背后。

「呵呵呵,」突然,琦君笑了起来,「我知道了,藏先生,你不是真凶,你之所以来自首,只不过是跟那些在网上胡言乱语的人一样,你渴望被关注,渴望有人来倾听你内心的话语,渴望得到人们的重视。你正在努力告诉世界:虽然我是个盲人,可我依旧是这个世界的一份子,请你们不要忽视我。」

「我很抱歉,替我们的世界、替我们的国家、替数之不尽的公职人员感到抱歉,一定是我们做得不够好,所以才会让一些残障、失能人员感觉自己被遗弃。」

「但是,我依旧请求你,相信我们,我们会全心全意为人民谋福利,会为了构建一个更美好的世界而不遗余力。」

「我们的眼睛可以失去光芒,但我们的心灵不可以。」

「你要相信,未来的每一天,都会比今天好。」

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正道」之词了,但我听着内心毫无波澜。

这些话,在我失明的时刻,我已经听厌了。

每个人都告诉我,未来会更好。

却从未有人告诉我,如何才能重见光明。

「你不信?」我问。

「我不信。」琦君的手敲了敲桌面,「你所说的这些只能说你有杀人的动机,可你没有杀人的能力,这些,也许不过是你的幻想,目的是引起人们对你的关注。」

「哈哈。」我摇了摇头轻轻地笑了笑,「这桩连环杀人案在南兰市已经路人皆知,但除了你们警务人员,应该没有人知道具体的作案时间、地点和凶器吧?」

「让我来告诉你。」

「第 1 个,张勇,36 岁,身高 178CM,体重 83KG,死于 x 年 x 月 x 日晚 19:25 分,死后浑身上下,被人用烟烫了 218 下。」

「第 2 个,葛朝霞,34 岁,是张勇的妻子,死于 x 年 x 月 x 日早上 6 点,尸体被人在公园的垃圾桶发现,她被人打掉了所有的牙齿。」

「第 3 个……」

「第 4 个……」

我如数家珍般地述说着被害人的个人信息与他们被害时的死态,我明显地感觉到琦君因为心慌而导致的呼吸不畅。

我每多说出一个重要信息出来,我都感觉她的手在特别的用力,根本就没有办法认真地记录。

「他们的孩子对小秋所做的一切,我全部都回馈到了他们的身上。」

我听见琦君用力地将纸张捏成团的声音,她缓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按捺不住了。

她拿起电话,迅速地拨出了一个号码,可惜,无人接听。

她不死心,又打了一次。

这回通了,她急切地喊道:「林队。」

可电话那端的人喊她:「君姐,是我,林队发火了,你别再打电话了。」

「我有重要的信息。」

「那个盲人……」

可对面的人并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林队似乎已经找到线索了,我不能跟你多说了。」

电话就这么无情地被挂断了。

琦君很是苦恼,手机「砰」的一声拍在了桌面上。

按道理,在审讯期间,她肯定是不能打电话的。

可一开始,他们就认为我不可能是凶手,所以,他们在敷衍我,所有的一切流程也都是不合规矩的。

我感受到她在紧攥着拳,在很努力地克制情绪。

「你为什么非要向这个林队汇报?」我好奇地问,「你们警察局里没有更高一级的领导了吗?」

8

琦君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因为这个案子一直都是林队在负责,可他查了这么久,什么都没有查到,他深信,世界上不可能存在完美犯罪,只要一个人犯了案,就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他相信自己,正如他相信正道的光芒迟早会铺洒在每一寸土地之上。」

她的声音突然变了,完全没有了一个女警的铿锵有力,反倒像个柔情似水的女孩子,她略带哀求地问:「不是你,对不对?」

「如果是你,如果凶手是一个盲人,这对林队的打击得多大啊?」

「他输了,他长久以来坚持的真理,被一个在他眼中毫无作案条件的盲人给打破了。」

她问我,「你是男人,你应该懂得男人的心思,他会崩溃的,对不对?」

「小秋是你的光。」

「可他『坚持的真理』就是他的光。」

「有人夺走了你的光,你就变成了杀人魔。」

「那现在有人打碎了他的光,他会怎么样呢?」

大兄弟?

我可不认识这个人。

不过,单纯地听声音,听他说话的口吻,我知道,这个林队一定是个超级富有正义感的人。

他一定认为自己作为一名警察的职责就是维护社会的安定、保护人民的安全。

若是有人破坏了这一点,而他却不能为受害人寻得真凶,不能给予受害者家属最后的一点安慰,他确实会崩溃的。

「大概吧!」我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

我的好奇心又忍不住地多问了一句:「你喜欢他?所以你才会这样在意他的感受?」

琦君似乎被我说中了心思,心跳都变快了。

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状态。

她说:「你刚刚说的这些,除了凶手知道,我们参与了案件侦查的警员、尸检的法医都知道,虽然我们三令五申要求信息不准外漏,但谁也不能保证里面没有人多嘴多舌,单单这些还不足以证明你是凶手。」

哎!

如今破案讲究证据了,没有充足的证物链,即便是自首也难以定罪。

「你有作案动机,知道犯罪现场与时间、凶器等,但你没有作案能力。」

「你怎么让我相信,你一个盲人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那么多人?」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只是失去了眼睛,并不是失去智力。一个人只要起了杀人的心,总会想方设法地去实施犯罪的。」

「好,那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受害人的?你是怎么确认那个人就是你想要杀的人?」

她玩笑道:「怎么,杀人之前,跟护士打针一样,还核对身份信息吗?」

9

果然,她对盲人的世界一无所知。

我告诉她:「听闻,很久很久以前,人类是没有视力的,所有人都生活在黑暗里,但他们一样可以创造文明,这是生活对世界上所有生物的馈赠,比如,某些动物没有言语,但他们可以靠『触角』来传播信息。」

「老天夺走了我的眼睛,但在日复一日的黑暗生活里,我的听觉与嗅觉、触觉远远地超越了正常人。」

「声音会变、味道会变,触觉?你行凶之前,受害人总不会傻傻地等在那里让你触摸吧?」

我问:「我为什么要自己去确认?」

「他身边的人不会确认吗?我只需要听。」

「你会说耳听为虚,可要同时满足,旁人的信息有误、受害人声音刚巧变了,身上的味道也变了,这概率很低,何况,我为什么要在杀人之前确认身份?在搏斗的期间不可以吗?再则,我为什么一定要确认身份,即便杀错了,又能怎样?」

「这世上虐狗虐动物的人,大有人在,既然同为人类,替旁人死了,又能怎样?」

我的情绪激动起来,琦君想了想:「可这不符合你之前所说的『因为他们是祖国的花朵』,『他们的错理应由他们父母来承担』,假设你想要无差别杀人,何必这样费劲呢?」

她循序渐进、步步攻心,「你有帮凶?」

「我没有。」我极力地反驳。

「那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在黑暗中找到受害人的?怎么确保行凶过程中不会有目击证人的?又是怎么做到没有留下任何的犯罪证据的?你没有眼睛,你凭什么能够做到这一切?」

我想了想。

我非常认真地想了想。

随后,我深呼一口气:「凭我知道,现在,在我们一墙之隔的地方,有两个警员经过,左边的瘦弱一些,右边的警员身上佩戴着手铐,他们刚刚在讨论有个笨小偷,在偷窃的时候,把自己的脑袋卡在栏杆里,出不来,不得不报警求救。」

琦君快速地开了门,我接着说:「他们刚刚转弯。」

「根据他们的步伐,我推测这条走廊大概是 8 米,左拐、再左拐就是你们的卫生间,我听见了水声,来自第二个隔断。」

我的耳朵动了动,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有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快要走到你面前了。」

果然,很快一个老者的声音问候道:「大小姐,你忙什么呢?」

琦君尴尬地笑了笑说:「徐叔,您别这么喊我,叫我小君就可以了。」

那人似乎朝里面看了一眼,摇了摇头:「你说你去哪个组不好,非要去林俊那个大魔头的组,他啊,年轻气盛,这些年又是战绩累累,是我们南兰市的英雄警察,自然心比天高,目下无尘,你想在他这里出头,怕是有很多苦头吃喽。」

「呵呵。」琦君附和地笑了笑。

「差不多得了,别累着自己。」

那人放低了声音说:「像这种身体有缺陷的人,心理多少也有点问题,不用太浪费时间,敷衍几句算了。」

「好,徐叔,您忙。」

琦君重新地关上了门。

她似乎瞧到了我嘴角的笑容,急忙解释道:「我不认为你的心理有问题。」

突然,她走到了我的身边:「最后一个问题,你怎么确保自己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你听不到、闻不到,甚至摸不到。」她似乎找到了突破口,「你怎么确认?」

10

见我迟迟不回答,她终于松了一口气:「我很奇怪,为什么会有人抢着当杀人犯?可无论你的目的是什么,我们都可以查得出来。」

「我为什么要确认是否留下了证据?」

「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携带任何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证据啊。」

「指纹,戴手套就可以了。」

「鞋印,套上鞋套就可以了。」

「还有什么?工具?」

我说着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们没发现,工具都是受害者提供的吗?」

「烟是受害人家里的。」

「牙齿,是用拳头一拳一拳地打掉的。」

「刀,或者绳子,都是随机取材。」

「包括汽油都是受害人随身携带的。」

她讶异地问:「汽油?」

是啊!

这是第 10 个人的死法,他的浑身被泼满了汽油,等着有人触碰某个开关,随意迸发出一点点火花,他的身体就会被点燃,然后在众人的面前,被火光一点点地吞噬生命。

而去寻找他的人,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痛苦里挣扎,听着他哀嚎的回音在耳边荡漾。

琦君再次惊呆了,这一回,她什么都没有跟我说,而是直接拨通了电话。

可惜电话一直都是无人接通。

「林队,接电话啊!」她焦急地呼唤着,可惜,没人接就是没人接。

我嘲讽地问道:「天哪,当他知道他错过了三次破案的机会,会有多崩溃啊?」

我好奇地问:「看着一个人崩溃,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

「会让人感受到快感吗?」

真相就在身边,而他却因为自己心高气傲,因为自己的刻板印象,而错过了抓住真凶的机会,内心一定会很痛苦吧?

「作案时间都是夜晚。」

「因为在黑暗里,你有足够的优势。」

「作案手法全部都是小秋承受过的痛苦,你把旁人虐狗的方法,用来虐人。」

「那么,你……」她似乎在上下打量着我,「你这幅单薄的身躯,怎么跟那些个高大强壮的男人搏斗?第 5 名受害者,梁博承在工地上做事,力气很大,身材很壮,他的身高有 185CM,你是怎么把他打倒,然后用手臂活生生地将他勒脖致死的?」

「这个?」

这个我得好好想想。

突然,我想到了,我问:「你知道有一种东西叫杠杆吗?」

「省力杠杆,费距离,费力杠杆,省距离,身高、体重,也不一定就是优势呢。」

琦君说不出来话了。

我想她此时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你是在想,我这个杀人犯有点过分聪明?」

「没有眼睛,你怎么在现场找到可以利用的东西,弄出杠杆来?」

我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警,脑子里也是有点东西,至少,她不菜。

突然,我站起身,琦君吓了一跳,命令道:「坐下。」

「我只是想给你看看我的身高。」

她只需打量我一眼,就精准地说出了一个数字:「178CM。」

「是,这个身高,针对梁博承而言,没有任何的优势。」

「可,我就是可以杀了他。」

我又重新坐下,我挑衅地望着我前方的位置,「琦警官,其实,你不太称职。」

「如果我是你,早在我决定来『审讯』的那一刻起,我就会立刻让人去调查对方的背景资料。」

「如果我是你,即便再不相信眼前的人是真凶,我也会第一时间去排除他所有的作案可能。」

「可你一没有去调查我的过去,二没有询问我案发时的去向,最重要的是,你把我带到了这里,让我在摄影机的面前,与你谈话,却并没有给我作为一个『嫌疑犯』该有的待遇。」

我举着我的双手,「我奉劝你,给我戴上手铐吧。」

我善意地提醒她说:「此时此刻,坐在你的面前的,不是什么善茬,至少,他说他杀了 9 个人,且,他知道第 10 个人的下落,可他不打算告诉你。」

11

琦君毕竟是个女人,终究只是个实习警员。

听了我的话,她立刻跑出去了。

我隐约听见她焦灼地问:「藏青是哪个社区的?他的过去是什么?」

「藏青?」

「好熟悉的名字。」

「当年有个全能运动员就叫藏青。」

「可惜了,在他 18 岁那年,他们一家三口外出,不幸出了车祸,父母双亡不说,他也失去了眼睛。」

「当年,藏青这个名字可是响彻了整个网络。」

果然,还是有人记得我的。

记得曾经有一位少年,天赋异禀,小小年纪就被省队选上,是教练们的掌心宝,是同学们仰望着的神话。

无论是短跑还是跳高,无论是跳水还是游泳,他都能轻轻松松地拿到冠军。

甚至,他在篮球与足球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诣,人人都说他是运动队的骄傲,是奥运会金牌的未来得主,迟早会成为为国争光的人物。

可惜,在他生命中最好的时光,一场车祸,夺走了他的一切。

曾经处于万众光芒中的天之骄子,跌入了泥潭,如一只臭虫般蜷缩在黑暗里,承受着命运寄予他的一切苦难。

可,他从未想过自杀。

因为父母在出事的那一刻,用自己的身躯挡在他的身上,这才让他没有死在那场车祸里。

母亲临死前都在念叨着说:「活下去,孩子,你要活下去。」

他坚强地活着。

他知道,他的命不再只是他的命,还是他父母的期望,他的人生不再仅仅是他的人生,还是他父母的承续。

他只想与他的导盲犬,相依为命,日复一日地活下去,直到死神的降临。

可如此简单的要求,也有人要来破坏?

该死!

该死!

他们统统都该死。

我听见匆忙而来的脚步声,琦君快速地跑回了审讯室,她说:「藏青,你涉嫌杀害 9 名无辜市民,现在我依法逮捕你。」

她朝我走近试着来给我戴上手铐。

可,就在那一刻,我突然闻到了一股非常熟悉的香味,我条件反射地去反抗。

我的手从未离开过我的导盲棒,可没有人知道导盲棒上有暗器。

我及时地将它抽了出来,那是一把匕首。

我径直朝琦君刺了过去:「是你,我认出你来了,就是你。」

我简直是要疯了。

这一刻,我什么都没有想,我只想杀了琦君。

很多想不明白的事,这一刹那,我全明白了。

可惜,有人进来了,那个人太过英勇,他重重地将琦君一推,原本刺在琦君身上的刀,划在他的手臂上。

而我,再没有机会刺第二刀了。

一颗子弹射入了我的脑门,我只感觉有一股神秘的力量,立刻桎梏住了我,我的整个身躯好似被封印了,我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我好似看到了光。

我看到了爸爸跟妈妈,他们来接我了。

我还看到了小秋。

她正瞧着我笑。

她长得真是漂亮,长大后一定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我想告诉她:「我看到光了,你也坚持下去,要深信,未来的世界,一定会更美好。」

我想对她说:「你不必像我一样思考:『我们已经如此悲惨,为什么命运还要来欺负我们?』,这是成年人该思考的问题。」

番外——完美罪犯

「大家好,我是林俊,是『盲人杀人案』的调查警官,首先,我感到十分抱歉,没有及时找到真凶,没有保护好市民的人身安全,其次,我想说……」

接受采访的时刻,原本背得滚瓜烂熟的稿子,面对镜头时,我竟感觉脑子一片空白。

这个稿子里,要表达的意思太多了,我们要呼吁民众关注残疾人,给予他们更多的关怀与爱;我们要告诉大家,动物是人类的好朋友,保护动物,人人有责;我们还要呼吁家长,不要过分骄纵孩子,不要让天真可爱的孩子,变成熊孩子;同时,我们要提高教育职业的门槛,要用更优秀的老师教育出更优秀的学生,要将惩戒权交还给老师。

原本是一篇思想正确、荡气回肠的稿子,可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因为我根本就不相信,这样一个惊天动地的案子,真凶竟然是一个盲人。

即便,在我们坚持不懈的侦查过程中,我发现,作案时间全部都是夜晚、并且是没有灯的地方,假设作案现场是屋内,那晚必然出现了断电情况。

即便,在藏青自首的那一天,我们在菜场小学附近的下水道里,找到了第 10 个人,并且在现场采集到了一个鞋印,尺码与藏青的一模一样。

可假设不是有藏青的自首,我想我依旧无法将这个案子的真凶与一个盲人扯上关系。

那天,在我刚刚查到作案者有可能是一个盲人时,我派去调查藏青过去的警官刚巧向我汇报,他就是当年那个遭天妒的运动健儿。

刹那间,我只感觉脑袋嗡嗡的。

我们快速地赶回警察局,刚到门口却只听到一声枪响。

待我赶到审讯室,藏青已经倒在血泊中。

而我们的一个同事也被藏青的匕首伤到了手臂,琦君正蹲在他的面前,查看他的伤势。

她抬眸凝视着我,满眼都是泪水,她请求帮助地问我:「林队,怎么办?刀上有毒,是百草枯。」

刀上涂着百草枯,藏在他不能离手的导盲棒里,为什么?

我将琦君与藏青的谈话过程,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

我真的感觉一遍比一遍崩溃。

琦君给我打了我三次电话。

一次是她知道了藏青的杀人动机。

一次是藏青说出了他的杀人场所与时间、作案工具等。

最后一次是她确认了藏青具备作案的能力,且有可能知道第 10 个人的下落时。

可第一次,我让她不要打扰我办案。

第二次,我直接将手机扔给了其他同事。

第三次,我根本就没有接。

我每分每秒都在想,假设当时,我放下对琦君的成见,接听了她的电话,最后的悲剧是不是不会发生?

至少我的同事,不会躺在 ICU 里。

可作为一个警察,我连崩溃的资格都没有。

在结案之前,我必须把所有的事情再梳理一遍。

死亡只是结束了人的生命,而只有审判才能结束一个案件。

藏青行凶前的最后一句话很奇怪,我去质问琦君:「为什么他会说这句话?什么叫做『我认出了你』?你们从前认识吗?」

琦君听到我的问题,便连我的眼睛都不敢看了。

这完全不符合她的性格,她在我的面前,永远都是那一副越挫越勇的模样。

「小秋的尸体是我找到的。」过了一会儿,她沉声说,「我当时还是一个小片警,藏青有请求过我的帮助,但我认为这只是一条狗,劝他不要追究,即便追究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时间太久了,我根本就没有想到那上面去,直到他拔刀的那一刻,我才有些印象。」

她话音刚刚落下,我整个人都感觉要炸毛了,如果不是我努力地控制着自己,我担心我会迎面给她一个大耳光。

我回忆起视频里,她一遍又一遍地对藏青说:「那只是一条狗。」

我对琦君破口大骂:「你疯了吗?你有没有同理心?你凭什么说那些话?你凭什么那样去刺激他?你知不知道,你每说一句『那不过是一条狗』,就相当于在他的心口刺一刀。」

「你亲眼见证了一个人失去心爱的宠物时的痛苦与悲伤,你凭什么能够一句轻描淡写的『忘了』,就可以遮掩过去?」

琦君哭了,她两眼泪汪汪地瞧着我,更是让我火大,我说:「你连凶手的心理都无法判断,你来当什么警察?你以为警察是干什么的?是来抓坏人的?不是,抓坏人从来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们存在的目的是保护每一个市民的人身安全。」

「你不适合当警察,更不适合待在刑警队。」

我让她写辞呈。

女人的眼泪,真的很让男人头痛。

她吸了吸鼻子,走到我的面前,双目紧盯着我:「凭什么?你凭什么对我说这些?我不适合当警察,你呢?你适合吗?我给你打了三次电话,但凡有一次,你能够放下刻板印象,悲剧就不会发生。」

「如果不是你认为女孩子不适合当警察,你就不会这么对待我。」

「如果不是你认为盲人没有能力杀人,你就不会那么敷衍地对待藏青,但凡你愿意听他说一说,仁哥现在就不会躺在医院里。」

我与琦君认识十年整了。

她是我高中的校友。

在情窦初开的年龄,她曾经向我表白过,但我实在不喜欢她这一款。

后来,我考上了警校。

她也跟着去了。

毕业后,我成为了警察,直接进入刑警队。

她竟然还是紧跟不舍,能力不够,她就从片警做起,一步一步地走到我的身边。

身边的人都说,这样优秀的女人如此深爱着我,我不应该总是将她拒之门外,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她难得在我面前如此霸气,她质问我说:「林俊,你问我凭什么?那我也问问你,你又凭什么?你凭什么这样对我大吆小喝?凭什么这样忽视我的能力,让我坐冷板凳?凭什么无论我说什么话,你都会一票否决?」

她说:「你所凭的,不过是我对你的一片真心,是凭我对你的喜欢,所以,你才敢这样肆无忌惮。」

哈哈哈。

我简直是要被气笑了。

人命关天,她却在与我谈什么「喜欢」?

假设,我从前只是不喜欢她,那这一刻,我简直厌恶极了她。

「凭什么,我来告诉你凭什么?」我指着她,「凭你身上喷的一瓶香水,就是我们这些人一年的薪水;凭你身上穿着警服,脚下却踩着名牌鞋;凭你拿着三五千的工资,却开着三五百万的车;凭你满脑子男欢女爱,却偏偏要来污染我们这个满身正气的职业。」

是的。

琦君是亿万富翁家的千金大小姐。

她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使命?什么叫做理想?什么叫做责任?

更不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已经将满腔的热爱奉献给了这个国家,将自己生死高悬于空,随身携带着遗书,怕的就是某一天,死在工作岗位上,没有机会交代后事。

许是我的语气太重了。

琦君满眼惊惶地瞧着我,两行泪水绵延不断地往下垂落着。

最终,她脱下了警服,离开了警局,临走前,她走到我的身边,轻声对我说:「我千错万错,爱你的心没有错,但愿某年某月某一天,当你静下心来回忆过往时,能够记住有一个叫『琦君』的女孩,追随着你的脚步,整整走了 10 年。」

啧啧!

当男人厌恶一个女人时,再美的情话也撩拨不动他的心弦。

藏青的自首呈现了完整的证物链,而后,我们也对他身边的人反复核查,他讲述的他跟小秋的故事,的确是真的。

残联里的人也表明,当年残联里有人为他配备了导盲犬,但他不习惯,最终,他自己收留了一只流浪狗,他们一起生活了好几年。

同小区的邻居们对于他是真凶这件事,都很震惊,说他人很好,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是脾气很温和,平时交际不多,但每次遇见熟人都会亲切地打招呼。

可我始终不认为一个盲人能够做到这些。

趁着假期,我又去找了那五个孩子。

因为突然失去了父母,孩子们都被老家的爷爷奶奶接到身边抚养。

无论是老人还是孩子,他们对于我的到来都很抗拒。

老人们认为他们的儿子、媳妇为了一条狗而赔上了性命,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面对我的询问,更是烦躁。

几个孩子,性格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再找不到作为孩子的纯真与无邪。

只有一个孩子,在我走的时候,朝我喊道:「我没有虐狗。」

「我只是喜欢跟它玩。」

「喜欢听它的叫声。」

可惜,孩子的话,不能作为证词。

同事们劝我,还有很多案子可以查,实在没必要死磕这个已经结案的案子。

我说:「总感觉哪里不对。」

「有什么不对?」

「藏青是自首。」

「第 10 个受害者的现场留下的鞋印与他鞋码完全相符。」

「还有,我们在搜索他家的时候,发现他写的盲文日记里,记录着那 5 对夫妻的资料,他对他们的生活习惯、作息时间都清清楚楚,所以才能精准地选择有利于自己的作案场所。」

是啊!

证据太充足了。

可我还是抱着那段视频不放手,我闭上眼睛,幻想自己是个盲人。

我倾听着视频录像里的话,有一句话,藏青说得格外意味深长。

他说:「谁告诉过你,小秋是一个人?」

这是个两个短句。

联合起来听,似乎没什么问题,可单独听「小秋是一个人」这一句,我听出了「肯定」的感觉。

我对同组的同事说:「假设小秋是一条狗……」

他们说:「小秋就是一条狗。」

「狗的习性是什么?何况,还是一条导盲狗。」我自问自答,「他们一人一狗生活了好几年,这说明他们之间是很有默契的,小秋清楚地知道,她最大的责任就是给藏青导盲,那她为什么还会单独跑出去呢?」

「猫猫狗狗的,自己跑出去玩,很正常吧?」

「不正常,狗是通人性的,它不会扔下需要它的主人。」

「而且,藏青的作息时间,肯定是与正常人不相同的,以他的情况,肯定会避开人流量密集的时刻,那他怎么会在孩子们上下学的时间出门呢?」

「小秋作为他的导盲犬,应该与他的作息是一致的。」

他们听着长长「哦」了一声,「可小秋终究是一条狗,不确定性太多了,老大,其实,就算藏青不自首,你迟早也能查到的,别再纠结这个案子了。」

所有的人都认定我是因为没查出这个案子而留下了心结,他们认为我年轻有为,当刑警没几年,却破获了不少大案,这一次栽在这里,所以,面子上过不去,死活想着翻案。

可作为警察,我们不可以放过任何一个疑点,找到真凶,才是给受害人家属最大的尊重与安慰。

然而,我确实没有头绪。

直到有一天,我又来到了藏青住过的小区,我目光所及之处,仿佛都能看到藏青与小秋相处的情景。

假设小秋还在,即便是在黑暗里,他们也会很幸福吧。

那一天,我遇见了一个女孩。

她穿着白色小花的连衣裙,呆呆地坐在一棵大树下的长椅上。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她在看一只小狗狗。

她瞧着那只可以自由自在玩耍的小狗,满脸的羡慕,可她的脸色太惨白了,她看上去不像个健康的孩子。

不等我过去与她言语,她的妈妈就拿着一个外套朝她的方向跑了过来。

「茵茵。」她妈妈慈爱地呼唤着。

小女孩生气了,别扭道:「妈妈,别喊我茵茵,喊我小秋,我要叫小秋这个名字。」

小秋?

我急忙过去问:「你为什么要叫小秋这个名字?」

对于她们,我毕竟是个陌生人,她妈妈警惕起来。

我收起我的严肃,笑笑说:「我只是觉得『小秋』这个名字很好听。」

她妈妈解释说:「哎,因为她不喜欢洗澡。」

「啊?」

「因为小蚯蚓不用洗澡。所以她想叫『小蚯』。」

我依旧不太懂,她妈妈朝我叹气说:「我家茵茵生病了,刚刚做完手术,还在康复期。」

说着,她就带着女孩走了。

我问道:「你们认识藏青吗?」

女孩反应很快,她回了头:「我认识,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很多人都告诉我,他走了,可没有人告诉我,他去了哪里?我对他说过,小秋没有了,我以后就是他的小秋,我会把我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他,可我生病了,我出院后,他就不见了,他是不是以为我撒了谎,所以就一个人悄悄地走了?」

女孩子哭了,哭得好伤心。

我大受震撼。

她才是真正的小秋吗?

孩子说他没有虐狗。

小秋是导盲犬,可小秋也是一个女孩的名字。

我又在社区里转了转,问了一些退休老人,是否知道藏青的导盲犬是怎么死的?

「哎!不就是那些熊孩子们。」

「小小年纪不学好。」

「你们看见了吗?」

「亲眼看见孩子们虐狗了吗?」

「这?」

「虐狗倒是没看见,但偶尔有孩子跟着小狗玩是有的。」

「记得是哪个孩子吗?」

没有人记得。

很多事,一转眼就会从人们的记忆里删除。

我又想了许久,还特意让人去调查了那对母女,调查的结果是:「这对母女可真是可怜,听闻啊,这个女孩还在娘胎里的时候,父亲就出车祸去世了,这家的公婆为了给儿子留个后代,死活哄着儿媳妇把孩子生下来,可知道生了个女儿后,就不理不顾了。这就算了,连该给这对母女的赔偿金都扣着不给,没办法,女人就只能带着女孩出来单过,好不容易日子好了一点了吧,女孩被查出来是白血病。」

「这叫什么,这就叫『麻绳专挑细处断,噩运只找苦命人』,幸亏现在医疗众筹很给力,不然这孩子的手术费可从哪里拿?」

我决定去小女孩治病的医院了解情况。

在医院门口,我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她穿着黄色的背心,正在给过往的人们发矿泉水。

「教育乃立国之本。」

「教育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呼吁城区教师到贫困地区支教。」

「爱国,从关注孩子身心健康开始。」

这是一个志愿者团队。

他们的宣传片上印着很多贫困地区学生的生活照片,偏远的山区,环境艰苦,孩子们在破旧矮小的校园里,依旧面露笑容,目光里,满是对知识的渴求。

「师兄。」

在我还没有开口前,琦君已经朝我走了过来。

多日不见,她似乎脱胎换骨。

她的身上再没有千金小姐的那种傲气,目光里也没有那种高高在上的骄矜,她就好似一个平常的人,穿着朴素的衣裳,梳着高高的马尾,浑身都闪烁着「真善美」,这对我有着最为原始的吸引力。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放着家里亿万家财不继承,在这里做志愿者?

这让我无法理解。

「师兄,我觉得你说得对,我不适合当警察,我不应该踩着别人的步子前进,我需要找到自己的理想与方向,现在,我似乎找到了。」

「杜绝罪恶的最好办法,就是教育。」

「对不对,师兄?」

她喊我「师兄」?

队里很多女警这么喊过我,可她没有。

她替我拧开了一瓶水,递到我的面前问:「师兄你来医院,是哪里不舒服吗?」

我望着她摇了摇头,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了垂头,「怎么,就算你不喜欢我,也不至于讨厌我吧?难道你连一句话都不愿意跟我说了吗?」

我这一刻,才发现,原来,她可以如此甜美。

我惊慌地说:「不是,我没有。」

我在思考,我过去是不是因为她「千金小姐」的身份,而对她有所成见?

我是不是错过了一个很爱我的女孩?

自然,这种思维仅此一秒。

琦君安慰我说:「师兄,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听说你还在查『盲人杀人案』?」

「嗯,还有疑点。」

「完美犯罪,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走不出他设下的局,你越是如此,他越是高兴,他想要看到的便是你陷入深深的自责、内疚、自我怀疑中,也许这也是他设计中的一环,你可千万不要中计啊。」

「谢谢。」

我不想继续与她交谈了,拿走了她给我的水,朝医院里面走去,走了好几步远,琦君喊道:「师兄……」

我回头看去,她正朝我挥手告别,她笑得好灿烂,认识这么多年,我从未见她笑得那么美丽过。

到了医院,我很快就查到那个女孩的捐赠情况,医生告诉我,当时是众筹的手术费。

可有一点很让人奇怪,刚开始众筹的效果很差,可突然有一天,就多了很多捐钱的人。

那个节点,就是藏青自首的那一天。

藏青死的第二天,手术费就凑齐了。

这不得不让人深思。

猛然,我想起了一件事。

脚印。

第 10 个人是在下水道里发现的,所以,留下脚印是非常正常的。

但按以往的作案方法,凶手是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的,我一直都认定,一个盲人无法做到这一点,比如脚印,他用什么来判断自己是否留下脚印?

他看不到啊!

那么最后一次的作案现场的脚印就是他特意留下的,目的就是证明他是凶手。

可我们只能验证他们的鞋码是一样的,假设藏青不自首,我们也很难通过一个脚印来判断谁是凶手。

现在的问题是,脚印的深浅。

藏青作为一个男人,脚印不该那么浅。

毕竟,男人的重量在那里。

有没有可能是一个女人,穿着大码的鞋子,故意踩下去的呢?

我再次想到藏青最后的一句话:「是你,我认出你来了,就是你。」

这句话是藏青对琦君说的。

视频里,藏青两次问道:「你为什么不向更高一级的领导汇报?」

视频里,琦君走出过审讯室一次,她去干什么?

回来之后,藏青为什么突然就性情大变,想要杀她?

为什么会带着匕首进警察局,而且上面还涂着没有解药的百草枯?

为什么事发之后,会有那么多的人在网络上自认是杀人犯,是为了扰乱警方的视线?

为什么每一次现场都处理得那样的干净?

因为凶手是个警察?

因为她有反侦查能力?

因为凶手家里有财有势,可以收买很多人。

因为凶手想要制造完美犯罪,所以处心积虑地找个替死鬼?

可这?

我不敢继续往下想。

直到我看到医院墙壁上贴着的宣传栏,上面是「盲人智能眼镜」的功能宣传照片,宣传语是:让我把看到的一切告诉你。

这是琦君父亲公司研究出来的产品。

凶手是在黑暗里行凶的,可凶手可以是盲人,也可以是一个戴着盲人智能眼镜的人。

想到此处,我整个思绪都是乱的。

我喃喃地念叨着:「完美犯罪,完美犯罪。」

满脑子都是琦君刚刚朝我那甜甜的笑容,她好似在说:「你越是如此,我越是高兴。」

顿时,我只觉得那笑容令人毛骨悚然,顷刻间,我浑身都冒着冷汗,陡然,我感觉心口一闷,紧随着传来剧烈的痛苦。

我抬手用力地捂住胸口,另一手扶着墙,手中的矿泉水瓶便落在了地上,里面没有喝完的水洒了一地。

最终,我倒在了冰冷的地砖上,路过的人都慌张地尖叫起来。

等着医生来救治我的时候,我只说了一句话:「水里、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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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2-11-02 16:13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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