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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江山祭

所属系列:掌上娇:乱世中的祸水明珠

江山祭

掌上娇:乱世中的祸水明珠

李擎杨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终于确认,他从来没有爱过我。

嫁给他的那年,我十四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可他却在十四岁那年,永远失去了爱一个人的能力。

临终前,他把天下托付给我,让我成了这片江山的下一个祭品。

而我也终于辜负了那个……

在陇山下等了我一辈子的少年。

1

我进宫那年,只有十四岁。

宫里旨意下来的时候,我正在书房里一边看书一边抠脚,正看到《武帝本纪》最精彩的段落。

只听阿娘的嚎哭声由远及近,终于破门而入,她向我扑过来,肥硕的胸脯压得我颈椎嘎吱一声脆响,「儿啊,娘舍不得你走啊……」

我叹了口气,艰难地把她从我身上搬开,「阿娘,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您可要节哀顺变呐。」

两个月前我爹刚被封为镇西将军的时候,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其实我对进宫并不排斥,我打小在史书里看了太多的政变宫斗,很想去近距离体验一番。

况且,我对当今皇上李擎杨充满好奇,传说他心机深沉、杀伐果决,从年少丧母的三皇子变成大权在握的帝王,想来一定是个厉害人物。

天水到洛阳路途遥远,旨意到的第三天我就得早早出发了。

出发前一天晚上,饭桌上难得有了荤腥,两只鸡腿,两个肉夹馍。

一家子都不说话,桌上的气氛颇有些尴尬,可我却顾不得细究,转眼已经啃完了一只鸡腿,悄悄把罪恶之手伸向了另一只。

我哥那天奇怪得很,要搁以前他肯定早把鸡腿抢走了,可是那天他却只顾着扒饭,头也不抬。

这时候,我看见有两颗饭粒沾到了他毛茸茸的小胡须上,随着他嘴巴的一张一合而上下雀跃,实在滑稽得很。

我控制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手里的鸡腿都掉了。

哥哥抬起头,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眼圈红红的。

唉,我那时要是知道这一走就得二十年见不着他,一定要替他把饭粒揪下来再好好抱抱他。

可我那个时候才十四岁,还什么都不懂呢。

临睡前,爹和娘来看我。

我爹那几年肉眼可见地变老,脸都成了酱色。

他坐在我床边握着我的手说,「霏霏啊,到了宫里可没人照顾你啦,要万事小心呐。爹只能教你三句话。

第一,多听,多看,少说话。

第二,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第三……第三嘛,就是不可自作聪明,你在爹爹的朋友们面前胡扯八道也就算了,万不可在皇上娘娘们面前卖弄,切记不得干政,要知道,这宫里的人可没一个人是傻子呀。」

我点点头,其实我本来就打算进了宫只做个隐形人,只旁观,不参与,毕竟小命要紧,那些卷进政斗的人死得有多难看我可是门清。

我爹又说,「还记得秦伯伯家的嵋姐姐吗?她如今已是德妃,你进了宫记得先去拜会她。」

这个嵋姐姐大我七岁,我一共也没见过几次,连她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我家搬来天水一年后她就进了宫,印象中倒像是个爽朗之人。

我爹顿了顿,接着说,「儿啊,咱不求皇上宠爱,好好活着就行,爹和你哥哥在这儿一定尽忠职守,保你在宫里平安无虞。」

站在一边的阿娘低着头开始掩面抽泣。

我这时心里才有了些伤感,可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憋了许久只得中规中矩地说,「女儿这一去,就没法在爹娘膝下尽孝了,阿爹阿娘可要善自珍重啊。」

一听这话阿娘绷不住了,又开始嚎起来,那是她最后一次在我面前这样嚎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起来了,阿爹阿娘和哥哥都到门口送我。

我以为秦岭哥哥也会来,可他到底还是没有出现。

我最后给爹娘磕了三个头,转身上了马车。

这时,哥哥突然走上前往我手里塞了盒东西,我打开一看,又是黑枸杞。

于是,在阳春三月,我离开天水,走向花团锦簇波诡云谲的洛阳,心里暗自有些兴奋,都忘了要回头看看。

那天他们三个在门口究竟站了多久,我这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了。

2

好巧不巧,我一进宫就被分配到了德妃秦嵋的绣鸯宫。

这一见了面,才觉得熟悉起来,嵋姐姐虽然是女人,但一张脸英气逼人,剑眉星目窄长脸,眉眼跟她弟弟秦岭长得真像。

不过像的也仅仅是眉眼。

阿爹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我和德妃很快就亲热得不行。

倒不是因为跟她有什么旧交情,而是因为我把她弟弟夸成了天上有一地下无双文韬武略惊世绝艳的陇西第一公子。

德妃听我这么夸,乐得在躺椅上来回地晃。

我夸秦岭哥哥倒不是因为我真的有多佩服他,而是因为我瞥见德妃屋里有一架子的书,放着这么多书不蹭,我还是人吗?!

虽然我于人情世故上向来不大通,可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德妃搂着我,一口一个好妹妹,跟我打听她爹和她弟过得好不好。

这时候,赵修仪哄着了刚满一岁的三公主也来加入我们的夜聊。

我抬头一看,传闻果然不差。赵修仪容色绝艳,一双风流婉转的桃花媚眼,樱桃小口莹润饱满。

这位赵嫣雪小姐出阁以前那可是艳名远播,都说凉州刺史的女儿是河西明珠、陇右之光,还精通音律,慕名求亲者不可胜数,就是传说中别人家的闺女。

就是因为她,一向对我的教育十分佛系的我爹也曾逼着我学音律,琴筝琵琶耍了个遍,可惜我的手指实在不大灵活,在一众乐师接二连三的摇头叹息中,我爹终于对我绝了望。

饶是这样的美女,生了孩子也暗淡了许多,一双桃花眼里掩不住疲惫,像是已过了花期。

三个人唠到半夜终于散了,出门时赵嫣雪叫住了我,支支吾吾地问,「那个……他还好吗?」

我一脸懵逼,「谁?」

她低了头,把那左脚尖在右脚尖上来回磨蹭,「就是……就是我表弟嘛。」

我更摸不着头脑了,谁知道你表弟是哪个?

她见我不说话,抬起头来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脸上竟飞起一丝红晕,「哎呀,就是秦岭嘛!」

哦,对啊,我这时才想起来秦嵋的姑姑是赵嫣雪的娘,那秦嵋的弟弟秦岭自然是她的表弟。

「他呀,他可好着呢,整天不是在凉国公府里打鸡骂狗,就是在演武场上吆五喝六。」

是啊,好到都忘了来送我,还说是我的好朋友呢,简直丧良心!

「那就好,那就好……」她淡淡地笑了笑,拍了拍我的手说,「妹妹刚来宫里,有什么不习惯的一定要和姐姐们说。」

半个月的车马劳顿,我累得散了架,行李都没收拾倒头就睡,第二天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不过我一点也着急,因为……不需要早起请安!皇后叶锦杉半年多前刚因为谋反伏诛,如今这后宫里没有皇后,也就不需要晨昏定省。

我们几个新进宫的姑娘在午膳过后被领去了乾安宫,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排给皇上请了个安。

皇上的声音很温柔很好听,他让我们平身抬头,我却垂着眼帘不敢看他。

回去的路上,我按捺不住好奇,扭过头去瞥了一眼。

隔得太远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见一道挺拔的身影立在午后的暖阳下,周身泛着淡淡的光芒。

嗯,这个传说中深不可测的男人好像也并没有那么可怕。

接下去的日子里,我每天都睡到自然醒,醒了就去德妃房里蹭书,去赵修仪屋里逗娃,三公主小小一只,白嫩嫩软乎乎的太好捏了!

不过最让我惊喜的是德妃屋里的书,天文地理史书兵法无所不有,居然还有我从小心心念念却一直未得的《水经注》,激动得我两眼放光。

德妃笑着敲了一下我的脑袋,「你要是喜欢,尽管拿去翻。」

就这么着,我在绣鸯宫里宅了快一个月,皇上没想起我来,我也没想起他。

不过我跟绣鸯宫里这两位已经混得很熟了,熟到没大没小起来。

我管德妃叫老嵋,管赵修仪叫阿雪,她俩叫我小瞎。

说我瞎并不冤枉,我眼神不好,看远处的东西有些模糊,她俩都身材高挑,远远向我走过来的时候我经常认错。

她们叫着叫着我都快忘了我的本名了,我叫孟漓霏。

阿爹说他希望我一生能远离是非。

可惜,有人的地方,怎么可能没有是非呢?

3

日子虽过得松快,可我也并没忘记我进宫的两大目标。

第一,就是吃肉。

因为我爹常年吃素,除了鸡蛋,我家的餐桌上难得见荤,如今进了宫,我这张寡淡十几年的嘴可总算熬出头了。

宫里的菜色就是丰富,好多东西都是我从来没见过的,什么八宝鸭、口水鸡、炭烧猪颈、红烧狮子头、粉蒸排骨……

每天吃饭我都包揽大部分荤菜,老嵋和阿雪既不恼也不跟我抢,只是笑着看我吃,时不时调侃几句,什么「你爹是天天饿着你吗」,「当心吃太胖被皇上嫌弃」。

嫌弃是不可能嫌弃的,我爹这么给力,皇上怎么会嫌弃我呢?

我很清楚,我爹才是我的长期饭票。

当然了,我也没忘记我的第二个目标,咳咳,就是研究宫廷八卦。

自汉一降,华夏大地上就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世家豪族,他们垄断了官位、土地甚至军队。

到了前朝大燕的时候,最鼎盛的有五家。

北边三家是军阀,盘踞东北的大燕皇族范阳卢氏,镇守河东的本朝皇族太原李氏,还有西北老嵋的娘家陇西秦氏。

南边两家是财阀,把持沿海盐业的金陵叶氏,和坐拥湖广良田的襄阳江氏。

这豪族太强,皇帝就当得跟周天子一样没啥存在感。本来嘛,这种现状大家也都习惯了,可偏偏有个头铁的人想要打破这种现状,这个人就是燕愍帝。

当初,燕愍帝首创科举制,提拔寒门士子,让朝野上下焕然一新,可惜后来被身边几个儒生忽悠得自以为是天选之人,改元复圣,推行新政。

他竟同时向其他四家开刀,要撤了李氏的河东节度使和秦氏的陇右节度使,还要将盐业彻底国营,把土地尽收国有。

这四家利益受损,自然就反了。北边的秦家和李家以清君侧为名起兵,一路向南直逼洛阳,一路围了卢氏的范阳老巢。而南边叶家和江家则负责给叛军送钱送粮。

可怜燕愍帝左支右绌苦苦撑了一年,最终还是兵败身死。

彼时中原群雄四起,各路诸侯又斗了快一年才推选李氏为帝,建立了大魏。

可我了解的事也就到此为止了,本朝的事我所知不详。

只知道李擎杨的亲娘是燕愍帝的女儿,作为前朝皇帝的外孙原本没有继承大统的可能。

可是前太子李擎松因为意图毒害先帝而被废,李擎杨又不知怎么忽悠得先皇后的哥哥叶鸣璋放着亲外甥吴王李擎榆不要,反倒拥立他为太子,可又不知为何叶氏全族在半年多前因谋反被诛。

除了自尽的皇后叶锦杉,如今的四妃分别是贵妃江枫荻、德妃秦嵋、淑妃卢茵、贤妃张君凌,前三个都是世家之女,彼此关系相当微妙。

我逮着老嵋心情好的时候缠着她给我讲本朝的事,有一天她终于被我磨得不耐烦了,在我脑袋上狠狠戳了一下。

「真是拿你没办法!咳咳,」她压低了声音,往摇椅上一躺,「皇上,乾安宫那位,以下简称那位……」

我两眼放光,兴奋地竖起了鸡皮疙瘩。

4

「我是在那位当了太子以后才嫁过来的。

我和江枫荻一起进东宫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太子妃叶锦杉,还有卢茵、张君凌两个侧妃。

他还是韩王的时候,卢茵的长子焕儿就被叶锦杉害死了,张君凌的长女清灼替先帝挡了毒。

那位也是运气好,刚当了不到两年太子,先帝就驾崩了。

他登基后,宫里添了好几个孩子,有卢茵的二公主清灵,我的三皇子烁儿,还有张君凌的四皇子煜儿,江枫荻也怀孕了。

本来,叶锦杉自己有儿子,她的烨儿又已经被立为太子,地位稳固,虽然经常拿些破事来恶心我们,却也不至于真的撕破脸。

可是到了第三年,前朝接连出了几件事。

那位先是许诺我弟弟可以世袭陇右节度使,然后又说江家治理长江洪水有功,把鄱阳湖西边的一大块良田赏给了他们。

可他却偏偏要收回叶氏的商税权,这么一块肥差要丢,叶家就坐不住了,千方百计地阻挠。

后宫里的风向也变了,那位对叶锦杉的态度大变,百般冷落,连初一十五都不去栖凤宫了,气得叶锦杉天天冲我和江枫荻撒气。

这我们也都忍了,可她……她竟害死了我的烁儿!他才刚满周岁啊!」

老嵋的声音哽咽,竟带上了一点哭腔,「合宫上下都知道我的烁儿花生过敏,可她竟在牛乳酪里掺了花生粉!都怪我,她送来的东西居然没赶紧扔掉!」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抬起头眨了眨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我的烁儿就这么没了。江枫荻也被她害得摔掉了孩子,差点连命都丢了。

可无奈我们都找不到真凭实据证明是她下的手,那位竟也轻轻揭过了。

烁儿没了他却只对我说节哀顺变,好像烁儿只是我一个人的孩子!」

我听到这里,已经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大放厥词。可是在我爹多年来慈爱的毒打中,我还是学会了察言观色。

此刻我见老嵋泫然欲泣,只得按捺心中冲动,先软语安慰一番,深切表达了对她丧子之痛的同情。见她面色稍缓后,我就开始大放厥词。

「老嵋啊,你有没有想过,这些事儿可能真的不是叶皇后干的?当时叶家在朝堂上已然势孤,她又在后宫开罪你们,此时叶家与秦江两家为敌,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你想想,这些有没有可能是那位的手笔?」

我向老嵋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她怔怔地看着我,喃喃道,「其实我也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可是,可是……」

我打断她的话头,「要真是那位下的手,那他可比他外祖父燕愍帝高明多了,先给秦氏江氏好处,离间叶家和秦江两家的关系,孤立叶家后再一击致命,妙,实在是妙!」

我越说越激动,对皇上的腹黑手段敬佩不已。

老嵋却沉默了,她盯着墙上挂着的一把精致的木制弯弓出神了良久,才接着说下去。

「后来叶家还是先动了手,半年多前的一个晚上,叶家买通了戍卫宫廷的几个禁军首领,带着私蓄多年的甲兵就这么包围了乾安宫。

叶锦杉领着她的烨儿走到那位面前,面无表情地说,请皇上传位于太子。

那位沉吟许久,终于还是取来了传国玉玺,对太子招手说,烨儿过来。

那六七岁的孩子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走到他父皇跟前。可怜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愣愣地伸出小手去接,就像从前多少次从父皇手里接过玩具点心一样。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啊,他竟然……竟然扬手把那传国玉玺狠狠砸在了他儿子的脑袋上。

那孩子的额头当场就被砸了个窟窿,血流如注,一头栽倒在地上翻眼蹬腿起来。

叶锦杉一下子就傻了,也忘了叫人挟持那位,只是扑到她儿子身边,拿手绢去堵那血窟窿。

可哪里还堵得住啊,那孩子在她怀里进气儿少出气儿多,没一会儿就不动弹了。」

我一脸狐疑地插嘴,「你都看见了?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这不都听人说的嘛!」老嵋白了我一眼。

「就在这个时候,羽林军卢将军带兵冲进来护驾了,叛军见状都纷纷放下了武器。叶锦杉这才抄起腰间的匕首去扎那位,可惜被人拦下了,只得仰天长叹,引刀自裁。」

「这就完了?」

「完了。」

我内心毫无波澜,看了许多史书后,这种父死子笑、兄弟相残的事情实在是见多不怪了。

「那可是他亲儿子,怎么下得去手!」老嵋摇头叹息。

「老嵋你想啊,当时事态紧急,卢将军尚未到场,可能已经遭遇不测,在这种情况下,那位果断出手,绝了叛军的念想,若不是这一砸,今日大魏不定已经乱成什么样了。」

「我知道,可是……那到底是他亲生的孩子啊……」老嵋的声音越来越低,又盯着墙上的小木弓不说话了。

虽然小太子脑袋上的血窟窿是再也堵不上了,可是大魏的国库却被填满了。

叶家被抄没的亿万家财,连带江南的商税和盐业收入自此源源不断地运到了洛阳。

户部尚书江景运提议用这些钱翻修宫殿,可是皇上却拿来招兵买马、巩固边防,把燕末年间中原混战时被铁勒和突厥蚕食的几块地彻底收了回来。

我爹统领的河西军就是这个时候扩充的。

本来若要直接裁撤秦家军,秦伯伯有充足的理由反对,但如今名正言顺地扩充河西军,实际上也达到了牵制秦家军的目的,却让秦伯伯半个不字也说不出来。

从此,河西军镇守敦煌、酒泉、张掖三郡,秦家军的势力范围收缩到了武威、金城、天水。

「你啊,没心没肺的,跟冷心冷情的那位倒是绝配。」老嵋闭眼叹道。

「为什么你们都说我没心没肺啊!」

「还有谁?」

「我爹,我娘,我哥,你弟。」

「哈哈哈,那不就约等于你认识的人都这么说吗?」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她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法反驳。

可能是因为我打小没了亲娘,爹和哥哥也不常在身边,九岁以前跟孤儿没什么区别,故此没发育出多少共情能力。

半晌,老嵋忽然从躺椅上直起身来,眼睛却并不看我,「小瞎啊,你要记住,这宫里,谁的话都不能信,尤其是那位。记着了吗?」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5

我觉得皇上应该是真的把我忘了。

这批进宫的一共有十个姑娘,位份高些的有三个,一个美人,两个才人。

美人江枫月,是贵妃江枫荻的堂妹,户部尚书江景运之女。才人一个是我,另一个是去年的状元郎颜渥丹的小妹。

去年的新科三甲都是不到三十岁的寒门才俊,状元是兖州的颜渥丹,榜眼是会稽县的吴霜明,探花则是宜昌的梁纬业,如今三人俱得重用。

听说两个月以来皇上已经幸完了其余九个,江美人甚至已经怀孕,晋为婕妤了,可我连皇上的面都还没见着。

我天天在绣鸯宫里无所事事,除了长肉没半点长进。

有时候阿雪坐在琴边研究琴谱,腿上还放着三公主清熳。

我就坐在她边上托着腮观察人类幼崽行为,看这小家伙的小眼珠子滴溜溜地到处转,看她的小口水拉下晶莹的长丝精准地降落在那名贵的琴徽上。

阿雪抬头看见我,眼中颇带同情,「小瞎啊,你要实在无聊,我教你弹琴呗。」

一听这话,我马上微笑着抬屁股走人了。

老嵋一脸揶揄地安慰我:「说不定是那位看你还小,想养大些再享用,嘿嘿嘿~」

可是该来的还是来了,五月末的一天下午,又是在我一边抠脚一边看书的时候,敬事房的公公带着侍寝的旨意进了绣鸯宫。

公公一走,老嵋就从她的箱子里翻出一本小册子甩进我怀里,「喏,好好学习一下。」

我看到小册子封面上写着「春宫」二字,翻开以后是十八幅图,每幅图上都是两个赤身裸体的男女以奇怪的姿势进行肉搏的造型。

我以严谨的钻研态度学习了半个下午,终于在晚饭前记住了全部十八幅图,确保能做到皇上摆出其中任意一个姿势,我都能摆出相应姿势来应对。

我得意地在老嵋面前扬了扬手里的册子,「我全都记下了!」

老嵋震惊得无以复加,「我只是让你了解一下,别到时候吓着,谁让你记下了?!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赶紧给我全忘了,别让那位以为你是青楼里出来的!」

她一把夺过我手里的册子来拍我的脑袋,我一边跑一边连声求饶。

可是记住容易忘掉难,春宫十八式像走马灯一样在我脑海里盘旋,怎么也甩不掉,把我转得晕晕乎乎的。

我就这么晕晕乎乎地被嬷嬷们领去剥光光、洗干净、腌香了,像一盘菜一样端进了乾安宫。

我在乾安宫里枯坐了许久,为了尽快忘掉春宫十八式,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念诵背过的文章,从《上林赋》到《出师表》,越背越困。

突然,我听到宫门外出现了脚步声,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左脚不知什么时候又握到了手里,吓得我赶紧放下脚,正襟危坐。

有人推门而入,太远了,我看不真切,只见一道高大模糊的身影出现在宫门口。

这时候,我脑子里竟又开始了春宫十八式走马灯,一个裸男的画面与这个身影重合在了一起。

不知为什么我的脸蹭一下烧了起来,立马低下头不敢再看。

那人越走越近,终于在我身边坐下了。

他拉起我刚刚抠过脚的手放到他的掌心里,见我不抬头,他又用手抬起了我的下巴。

我终于看清他了,他真的是皇上吗?我看过的历代帝王图里,皇帝们都是肥头大耳肿泡眼。可他不一样,他长得可真好看。

一双明亮清澈的鹿眼里倒映着长长的睫毛,仿佛月牙泉里映着的胡杨树,挺直而略带驼峰的鼻梁就像是祁连山在天边延伸的余脉。

是啊,他如今也不过才二十六岁。这么好看的一个人不应该叫皇上,应该叫他的本名李擎杨,擎天的胡杨。

我这么想的时候,他正对着我温柔地微笑,就是这样一个人,用传国玉玺砸死了自己的亲儿子吗?

他柔声问我家里好不好,阿爹好不好,阿娘好不好,哥哥好不好,在宫里住不住得惯。我战战兢兢地三言两语糊弄了过去。

我回答的时候他就一直看着我,好像在看我,又好像没有在看我,他看到了什么呢?

李擎杨拉着我的手往床边走,我突然想起我的手刚刚还抠过脚,我壮着胆子说,「陛下,那个,我们可不可以先洗个手啊?」

「哦?为什么呢?」他歪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呃,那个,我娘说,这手啊摸这蹭那的,保不齐碰过什么脏东西,所以还是睡前洗一洗比较好。」我信口胡说。

他听了哈哈笑起来,转身吩咐宫女端进来一盆水。

他足足比我高了一个头,站在我身后,下巴抵在我脑袋上,两条胳膊从我背后绕过来环住我,把我的手摁进水里,仔细搓了搓,又搓了搓他自己的手,然后接过宫女递过来的棉巾,把我的每个手指缝都掖得干干净净的。

他把我抱到了床上,让我枕在他的臂弯里,我吓得不敢说话,心里想,他一会儿会对我使出春宫十八式里的哪个招式呢?

这时候我头顶上响起了他的声音,「我们阿霏是个安安静静的乖乖的小姑娘,是不是?」

我抬起头看到了他温柔的眼神,其实我很想告诉他,我一点也不安静,甚至还很聒噪。

我爹和同僚们聚餐的时候,我就喜欢搬把小凳子挤在我爹身边听着,他们聊前线布防,我要手舞足蹈的插嘴,他们聊历史战例,我更要眉飞色舞的插嘴。

阿爹被我烦得不行,只得往我嘴里塞一只鸡腿把我轰下桌去。

可是,阿爹对我说过,在宫里要多听多看少说话,我只好看着李擎杨乖乖地点了点头。

他笑得更温柔了,哎,他看我的眼神好熟悉啊,像谁呢?

哦,对,像我阿爹阿娘。

6

其实我在九岁之前也是个安安静静的小孩子,都是因为我阿娘,我才变得越来越聒噪。

我阿娘不是我亲娘,我亲娘在我三岁那年就病死了。

除了记得她笑起来脸上有两个梨涡,我已经记不清她的模样。只知道她叫林翾,是我爹十四岁那年在汉中城外捡到的。

那时正是燕末乱世,中原兵荒马乱,我外祖母带着我娘去汉中投奔娘家,结果亲人没找到,外祖母却饿死了。

我阿娘是我九岁那年阿爹带着我和哥哥从敦煌搬到天水以后才娶的续弦。

她是我爹一个死去战友的寡妇,自己的两个孩子都早夭了。那个战友在死前苦苦哀求,我爹才答应娶她。

她是个五大三粗的西北婆娘,我爹站在她边上都显得小鸟依人,她爱说话,嗓门还贼大。

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看书的时候,她总是要搬把小椅子坐到我身边来勾我说话,老问一些不着调的事儿引我怼她,我多回几个字她就乐得不行。

有时候我被她烦得不行,就冲她嚷嚷起来,阿娘,我求您啦,快出去让我安安静静看会儿书行不行呀!

她也不恼,一脸讪笑地起身往门口走,刚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说,闺女,看一会儿记得站起来走动走动,喝点茶水,看看窗外,老坐着对身体不好。

不过,她没过一会儿就又会进屋来,要么端着水果,要么端着黑枸杞泡的茶,顺便接着逗我说话。

她就这么不顾我的嫌弃,屡败屡战,一年后,她的坚持终于有了成果,我变成了一个爱插嘴、爱顶嘴、爱说嘴的小姑娘,经常在饭桌上把我爹和我哥怼到怀疑人生。

我阿娘却看着我笑得很开心,还夸我,闺女说得真好,哎呀,女孩子嘛,就是要爱说爱笑的才好呀!

啊,那时候阿娘看我的眼神就是这样的呀。

还有我爹,在敦煌的时候,他经常忙得十天半个月才能回家来看看我。

每到夏天晚上,我们就搬出一把躺椅放到院子里乘凉。

我躺在阿爹的臂弯里,就像现在躺在李擎杨的怀里一样,我们一起看夏夜满天的星星,阿爹看着我的眼神里也满是闪闪的星光。

他会给我讲卫青霍去病打匈奴的故事,讲着讲着我俩都睡着了,等醒来的时候,月亮都跑到西边了。

等我坐起来,阿爹那条被我躺过的胳膊还僵在那儿,他一边揉胳膊一边哀哀地叫唤起来,哎哟哟,胳膊麻了,霏霏变重啦,把爹爹的胳膊都压坏啦。

我担心得不行,也帮他一块儿揉,可他刚一缓过来又会马上举起我在夜空下转圈圈,一边笑一边说,霏霏慢些长大呀,爹爹还想多抱抱你呢。

那时候我爹看我的眼神也是这样的呀。

这么说,李擎杨是把我当女儿了?!

我的思绪越飘越远,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只听见身边传来深沉而匀长的呼吸声。

李擎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我的脑袋却还枕在他的胳膊上。

我赶紧轻轻地撑起上半身,把他的胳膊挪了回去,我爹的胳膊让七八岁的我躺了几个时辰就麻了,这李擎杨的胳膊要是让我躺个一晚上,第二天还不得废了?这可是砍头的罪过。

我又小心翼翼地躺回去,睡意全无,眼巴巴地盯着铺在地上镂空的月光一点点改变着形状。

阿爹这时候在做什么呢?阿娘在做什么呢?哥哥在做什么呢?秦岭哥哥又在做什么呢?

欸?我为什么要想到秦岭这个臭小子?连我进宫那天他都没来送我。

他这个人奇怪得很,第一次见面就自来熟。

那时候我们刚搬到天水,阿爹带着我和哥哥去天水演武场视察。我照例带着一本小册子,对演武场上舞刀弄枪的汉子们毫无兴趣。

这时候他就骑着他的枣红马溜达到了我跟前,一边围着我转圈圈,一边嬉皮笑脸地跟我说话。

「霏霏妹妹看书呢,这么用功是要考状元吗?」

「霏霏妹妹会骑马么?」

「不会骑马可不行,状元可是要骑马游街的哟~」

我抬头看他,这可不像是个才十二岁的少年,看上去比我哥哥还高,剑眉星目,深眼窝,高鼻梁,还有一排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大白牙,不像是中原人的长相。

我心里正盘算着要怎么打发他,冷不防他俯身下来探出胳膊,一把将我捞上了马。

我一下子就懵了,我虽长在河西可从来没骑过马。

他一手箍着我的腰,一手扬起缰绳,马儿撒开蹄子绕着演武场跑起来。

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沙子迷了我的眼睛,我被颠着七荤八素眼冒金星,吓得嗓子都喊哑了,只听得呼呼的风声里他附在我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不过很快就被风吹散了。

等他放我下来的时候,我已经两眼发直,双腿发软,一屁股跌坐在沙地上。

我哥远远跑过来对着他的鼻子就是一拳,把他打倒在地,然后把吓傻了的我放到肩上扛起来就走。

我艰难地抬起头,只见秦岭那小子还坐在地上,流着鼻血咧着嘴对我傻笑,他的牙可真白呀。

对啊,那时候他在马背上对我说了句什么来着?他到底说了什么?

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

7

第二天,一回到绣鸯宫,还没等老嵋开口,我就把晚上的事儿跟她描述了一遍。

她点点头,「算他还良心未泯,对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怎么下得去手?」

很快,公公带着赏赐来了,是好多鲜艳轻盈的绫罗丝绸。

老嵋拎起一块天水碧的料子在我身前比了比,「这个好看,给我们小瞎做个齐胸襦裙吧。」

「不,我要齐腰的。」

「为什么呀?齐胸的凉快!」

「因为……齐胸的挂不住,会掉。」

老嵋愣了一下,然后盯着我的胸看了好一会儿,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笑出来了,足足笑了有半炷香……

不是,这有什么好笑的?有这么好笑吗?真的这么好笑吗?!

阿爹说宫里的人没一个是傻子,可我看老嵋就分明是个傻子。

转眼就六月了,许是这宫里实在太无聊,江贵妃终于憋出了个消遣的点子。

她提议每个月后宫集会一次,由四妃轮流主办,她来带头,过两天请我们去翔鸾阁吃小龙虾。

这会儿正是小龙虾上市的时节,她已经差人从江夏八百里加急运了一车小龙虾过来,都养在水里,保证送到洛阳的时候还都是活的!

我从来没见过小龙虾,但是值得八百里加急送过来的,想必是极品中的极品!

我激动得两晚上没睡好,终于等到了翔鸾阁来请人的宫女。

那天早上我不顾老嵋鄙视的眼神,特意没吃早饭。

老嵋这个人,在绣鸯宫里嬉皮笑脸的,出了宫门就成了没刻嘴的泥菩萨,一路上遇到同去的嫔妃,是能点头就不说话,能回一个字就不说两个字,真真是比我还能装。

还没到中午,翔鸾阁里已是热闹非凡,三个圆桌摆在前院里,二三十个花枝招展的嫔妃三五成群寒暄嬉笑,当真是满眼珠翠罗裳,满耳莺啼燕语。

在我的肚子循环播放了第五遍空城计的时候,江贵妃终于出现了,她请大家落座,让我们不必拘谨。

我不记得她说了什么开场白,只是为她优雅华贵的气度深深叹服。

贵妃江枫荻是中书令江景和之女,江氏长房的掌上明珠,生就一张珠圆玉润、骨肉停匀的鹅蛋脸,一双顾盼生辉的瑞凤眼风情万种。

站在她身边的是江氏二房嫡女江枫月,虽与她五分相似,也是明艳动人,却好似芍药开在了牡丹边上,终是逊色一筹。

很快,一大盆麻辣小龙虾就上了桌,一个个身披红甲,张牙舞爪的,好不诱人!一闻到这扑鼻的辣味儿,我不争气的眼泪就从嘴角流了出来。

我也顾不上什么谦让,直接伸手牵起了一只大虾的钳子。

然而……我认真端详了一下它的身体构造,一时竟不知如何下手,瞄了一眼边上的老嵋和阿雪,却见两人正襟危坐、纹丝不动。

「这位是孟妹妹吧?来,看姐姐教你怎么剥。」江贵妃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

她微笑着俯下身来,接过我手里的小龙虾,水葱般的十指上下翻动,熟练地摘掉了虾头,沿着虾背上已被剪开的缝往两边一掰,红白相间的虾肉就颤巍巍地跳了出来。

我连声道谢,然后迫不及待地把虾肉放进嘴里。

哇!好辣!感动的口水汹涌得溢出了我的眼眶。

一时间满院子此起彼伏地响起咝咝的吸溜声,宫女们适时地端上了冰镇酸梅汤给大家解辣。

「阿嵋,阿雪,你俩怎地也不动手?难道也要我剥给你们吃不成?」江贵妃笑着把手搭到她俩肩上。

「枫荻,你知道我俩吃不了太辣的。」老嵋头也不回地敷衍道。

「我知道,特地给你们准备了不辣的。」江贵妃直起身来,往后院方向扬了扬手,「落蕊,上十三香和蒜蓉!」

话音刚落,叫落蕊的大宫女就领着小丫鬟们端着大盆小碗从角门处鱼贯而出。

江贵妃转身打量了一会儿正在专注剥虾的我,又瞧了瞧老嵋和阿雪,笑道,「孟妹妹生得好模样,只是倒不像是陇西人。」

是啊,站在老嵋和阿雪这俩长腿美人边上,我就像根营养不良的豆芽菜。

我咽下满嘴的虾肉,欠身回道,「娘娘,嫔妾是蜀人,祖籍剑南江由。」

「难怪这般水灵。」江贵妃笑着点了点头,转身去招呼其他嫔妃了。她好像跟每个人都很熟,谈笑风生,举止亲昵。

我剥虾的手一刻不停,没一会儿跟前就垒起了小山高的虾壳。

我明目张胆地把虾壳分了一半挪到老嵋和阿雪面前,又举起刚剥出的虾肉在她俩面前晃了晃,「你俩别装了,再端着就没有了,给贵妃娘娘一点面子呗。」

老嵋狠狠剜了我一眼,手里的动作倒是加快了。

接着,丫鬟们又上了热干面、三鲜豆皮,都是我以前没吃过的,这也太好吃了吧!我的肚皮都快撑破了!

那天宴会结束的时候,江贵妃把我们送到门口,还给我们每个人都包了一盒虾带走。

一路上,老嵋都没跟我说话。到了绣鸯宫,我见形势不对,赶紧放下虾盒,讨好地扯了扯她的袖子。

她摆出一副莫挨老子的表情,「把你的十三香爪子拿开!瞧你这点儿出息,几只小龙虾就把你给收买了!」

小龙虾有什么错?我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反驳。

阿雪把我扯到一边替我解围,「表姐,这也不怪小瞎,那姓江的惯是个会笼络人心的。只是她如今暂摄后宫事务快一年了,按说皇后之位已是板上钉钉,可也不知那位怎么想的,到现在也不给个准话儿。」

「哼,姓江的和姓叶的在那位眼里怕也是没多大区别。」老嵋冷笑道。

江贵妃这样热情和善的人当皇后,我是没什么意见的。只不过就像老嵋说的,若江氏不低头,就算她当了皇后,怕是将来的下场也不会太好。

我趁她俩不备已经打开了虾盒,一边吸手指,一边摇头叹息,假装没有看见她俩齐齐投来的鄙视眼神。

8

一个月后轮到关雎宫。

卢淑妃是个药罐子,听说她身子本来就弱,生了二公主清灵以后更添了下红之症,一直也好不利索,于是主持聚会的重任就落在了跟她同住的孔充仪身上。

孔充仪身怀有孕,原也不宜操劳,只是她屋里现成就有好东西让我们玩——十几只油光水滑的大肥猫!

聚会那天,孔充仪给我们每人发了一盒高级猫粮和一根细竹棒,棒子一头绑着一根丝线,丝线末端系着一个小绒球和几根羽毛,孔充仪管它叫逗娃棒。

卢淑妃支着病体来招呼我们,真真是个弱柳扶风的病中西子,憔悴病容难掩国色。线条精致的瓜子脸映衬得那双鹿眼格外清澈灵动,我见犹怜。

细看之下眉眼间跟李擎杨有几分相似,也难怪,卢淑妃是他舅舅羽林军卢将军的女儿,是他的亲表妹。

再细看,我竟觉得越看越眼熟,她笑起来双颊浮起两个浅浅的梨涡,有种说不上来的亲切。

孔充仪挺着孕肚给我们发猫,她长了一双看起来颇精明的狭长眼,脸颊上却又长着不相称的婴儿肥,倒添了几分憨态,她身材丰腴,走起路来一扭一摆。

卢淑妃说话柔声细语,孔充仪却是一副尖嗓子,说话像放连珠炮。

「姐妹们,那些个太医说,怀了孕就不好再养猫了,可我偏不信,我娘怀我带我的时候也照样养猫,我如今不也好好的?再说了,既然养了就要养到底,哪能因为有了孩子就把我的猫娃儿们丢了?你们说是不是呀?」

有人应声道,「孔姐姐要实在不方便,妹妹们愿意抱走几只替姐姐分忧啊。」

「呸,省省你那歪心思!」孔充仪挥着手绢笑骂道,「你们来玩我随时欢迎,可要想抱走我的乖娃,那是门都没有!」

一只白底橘纹的肥猫溜达到了我这儿,肚子都快垂到地上了,只见它脖子上挂了个小木牌,我定睛一看,呃……居然叫丑橘。

我把猫粮盒放在腿上,丑橘艰难地支楞起肥硕的身躯,把两只爪子搭上了我的膝盖。

我在它眼前抖了抖逗娃棒,它抬起一只爪子相当敷衍地拍了拍那绒球,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我腿上的猫粮。

没法子,我只能放下盒子任它吃,趁它大嚼特嚼的时候狂撸之。

啊——手感真好!

那天离开关雎宫的时候,卢淑妃出来送我们,她把我拉到一边对我一笑,「今日第一次见孟妹妹,却没来由觉得熟悉,竟像从前见过似的。定是我和妹妹有缘,妹妹日后若遇到什么难处,尽管来找姐姐。」

我看着她怔怔地点了点头,不知为什么,她笑起来的样子让我想起我娘,心里没来由地起了一阵淡淡的感伤。

9

除了半月一次的聚会,后宫里镇日无聊。

李擎杨一个月来后宫的日子掰着手指就能数出来,还得雨露均沾,多数嫔妃是好几个月也见不着他的面。

那天吃过晚饭,我正趴在床上悠哉游哉地看书,冷不丁有人一巴掌拍在我的屁股上。

我回头正待叫骂,却对上了李擎杨那双好看到犯规的眼睛。

不是吧,他怎么会在这个点出现在后宫?是朝政不够繁忙,还是奏折不够精彩?

他好像没看到我惊讶到忘了合上的嘴,自顾自说道,「霏霏看书呢?看的什么?」

他探身过来伸手翻了翻,「《水经注》啊,霏霏喜欢看这些?」

我回过神来翻身下床,垂手而立,尬笑道,「随便翻翻,随便翻翻……」

他侧身坐到床沿上,倚着床柱对我笑,他在看着我,又好像没有在看我,「朕以前有个小妹,也喜欢看书,不过她爱看的是《传奇》。霏霏看过传奇吗?」

我摇头。我只知道传奇本子多是谈情说爱、鬼神精怪之类的故事,并不是我的菜。

他伸手一把将我拉到怀里,用他没刮干净的下巴蹭了蹭我的头发,「那哥哥今晚讲给你听好不好?」

那天晚上,他就宿在了我房中。

他让我靠在他的胸膛上,先讲了柳毅传的故事,这个故事结局皆大欢喜,我挺喜欢。

故事讲完的时候,我扭头看他,却看他眼睛红红的望着我,那神情像极了一个人,像谁呢?啊,是了,像那时候的我哥。

那年我八岁,哥哥十二岁,跟着阿爹住在敦煌军营里。

那是一个深秋的晚上,我睡得正香,在迷迷糊糊中被我哥摇醒了。

我还没来得及问他怎么大半夜的跑回来,他就一把将我从被窝里薅了起来,给我披上棉外套,着急忙慌地拉着我往外跑。

他一边跑一边告诉我说,斥候来报突厥军队出现在了三十里外,欲夜袭敦煌,阿爹已经派了人组织城内百姓连夜撤往酒泉。

到了大街上,夜色中果然人流涌动、摩肩接踵,大家有车的坐车,没车的走路,背着大包小包,携妻将子,秩序井然地往城外走。

哥哥在路上拦住了一辆马车,给车里的主人磕了三个响头,就将我一把塞了进去,自己却扭头往军营的方向跑去。

我扒着车厢门,探出脑袋冲他喊:「哥,哥——你要去哪呀!」

他没有应声,单薄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人群中。

我就着月光看到车厢里坐着五个人,一对老夫妻,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一个比我稍大些的女孩子和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

一路上大家谁也没有说话,神情肃穆,只有那妇人拍着怀里的男孩,轻轻哼着哄睡的小曲。

不仅车厢里安静,整个撤离的人群都没什么声响,只有脚步声、马蹄声、车轮声,和零星的几声犬吠。大家没有丝毫慌乱,只是埋头赶路。

我望向窗外,远处的祁连山黑黢黢地卧在地平线上,山顶的积雪在月光下闪着森然寒光,仿佛一把卷了韧的钢刀,刀刃上每一个细小的豁口都曾与敌人最坚硬的骨骼较量。

河西的深秋真是冷啊,朔风凛冽。我走得匆忙没带上手炉,马车走在戈壁滩上颠簸得厉害,我只能用手指牢牢抠住车杠以免被颠下去,没多久手指就冻得没知觉了。

我望着月亮在心里默默祷告,上天啊,霏霏愿折寿十年,换得爹爹和哥哥在今夜平安。

车队走到第二天下午的时候,几个传令兵追上了我们,告诉大家突厥人已经被打退了,我们可以回去了!

这时,一个传令兵探头进来,给车厢里的妇人递上了一块血迹斑斑的大方巾,然后拱手作了个揖就走了。

我知道那是什么,那方巾本是我孟氏家传,上面绣着八个大字「伤时拭血,死时裹身」。是我爹推广到了河西军中,每个军人都有一块,在角落上绣着他们的名字。

家属若拿到这块方巾,就说明他们的亲人已经战死沙场,且尸骨无存。

车厢里的这家人终于发出了压抑的哭声。我很害怕,怕路上也有人给我递上我爹的方巾。

他的那块已经很旧了,上面布满了洗得深深浅浅的血迹,有一次我还拿它擦了鼻血,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回去的路上,那家人又恢复了来时的沉默,只有那妇人还在默默垂泪。那个女孩子伸手给她娘擦泪,小声地一字一顿地说:「娘,以后我会保护你和弟弟的。」

等回到敦煌,我的手指已经冻坏了,虽然用温水暖了过来,却依然感觉麻木。

我手指不灵活的毛病就是那时候落下的,不过后来因为这个免于学琴倒也不错。

可是我哥却遭了殃,他脱光了上半身,跪在寒风里,阿爹拿着一捆树枝一边抽他一边斥骂:「孟沧霖,我叫你逞能!你一个当哥哥的,连妹妹都保护不好,还想打突厥人?还想保家卫国?」

我扑上去一把推开我爹,挡在哥哥身前,他抬起头,眼睛红红地看着我,就跟李擎杨这时看着我的眼神一样。

他拉起我肿得像萝卜一样的手,哽咽着说,「霏霏对不起,是哥哥没保护好你……」

我学着车上的小姐姐,伸手摸了摸哥哥憔悴的脸,一字一顿地说给他听,说给阿爹听,也说给我自己听。

我说:「哥哥,你尽管去,霏霏一个人能保护好自己的。」

阿爹颓然地垂下了手,长叹一口气坐到了地上。

哥哥一把将我搂进怀里,下巴抵着我的颈窝,肩膀一耸一耸的,我感到两行暖流缓缓流进了我的后颈。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这样哭。

10

我疑惑地看着李擎杨,上次他把我当女儿,这次难道又拿我当妹妹了?

他好像误会了我的意思,以为我还想听故事,他就接着讲了绿珠传。

这个故事我不喜欢,石崇这个人真是坏到家了,为了逼客人喝酒竟接连斩杀美人,绿珠为了这么个混蛋坠楼而死,真的值得吗?

此日人非昔日人,笛声空怨赵王伦。红残钿碎花楼下,金谷千年更不春。

我真想问问他,可是却缓缓合上了眼皮,装出匀长的呼吸声。

我知道,我要是再不睡着,他就不得不给我讲第三个故事,那样场面就会有些尴尬,所以我只能装睡。

他见我睡着了,轻轻地把我放平,仔细地给我盖上被子又掖了掖,接着,我感到他凉凉的嘴唇蜻蜓点水般贴了一下我的额头。

他又兀自坐了一会儿才躺下,不久身边响起了微不可闻的鼾声。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唉,睡不着,他在我边上我就睡不着。

现在阿爹可睡着了吗?阿娘睡着了吗?哥哥睡着了吗?秦岭哥哥睡着了吗?

唉,怎么又想起他?他这个人有时候着实奇怪,叫我猜不透。

我想起十二岁那年的中秋,秦伯伯在凉国公府里举办家宴,天水有头有脸的将军们都带着妻儿前来赴宴。

席间,秦伯伯突然起了兴致,要考校一下在座的军二代,题目是论帝都洛阳的防务。

那群男孩子平时在演武场上一个个耀武扬威的,这时候却像鹌鹑一样缩着脑袋,你瞧瞧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吱声。

我瞅见我哥在座位上扭来扭去的好像想站起来,却被我爹瞪了一眼以后垂下头不动了。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我觉得,我作为在场唯一的女孩子,有义务打破这种尴尬。

我没顾上瞧我爹的眼色,蹭地站了起来,撸了撸袖子,拿筷子当指挥棒,拿桌上的碗碟当地图,开始指点江山。

「各位叔伯哥哥,帝都洛阳虽背靠黄河,三面环山,但北面的河东高原是洛阳的死穴。若从太原向南俯冲而下,则洛阳危矣。

前燕之所以败亡,原因之一就在于朝廷没能直接掌控河东。而我大魏,河东正是李氏皇族龙兴之地,如今又有宗室亲王镇守,可抵御北方的铁勒,秦家军则可防范西边的突厥。

但只怕敌军同时来自多个方向,河东军被牵制于北方,河西军被困于陇西,洛阳就可能遇险。

因此,唯今之计是建立一支靠近洛阳的机动部队,能在这种极端情形下保卫国都。」

我说完以后自觉得意,昂首环顾四周,却见大人们面面相觑,男孩们目瞪口呆。

只有秦岭一人直勾勾地看着我,傻愣愣地鼓起掌来,在安静如井的大厅里嘹亮得回响。

秦伯伯一巴掌就往他后脑勺上招呼,斥道,「你还好意思拍手?瞧人家小姑娘都比你有见识!」

他吃痛摸了摸脑袋,仍是龇牙咧嘴地冲我笑。我抢了他的风头,他竟也不恼。

我爹脸色难看,一把将我摁下去,站起来打圆场。

「秦兄,小女无知,胡言乱语让诸位见笑了。倒是二公子近日来愈发肯在兵法上下功夫了,骑射也十分精进,不出几年必能成为像霍去病那样的少年英才!」

我气鼓鼓地看着我爹,我怎么就无知了?我哪里说得不对吗?

宴会结束的时候,秦岭把我拉到一边,眼神漂移、左顾右盼的,嗫嚅了半天问道,「霏霏妹妹,你……可有喜欢的人么?」

我大为不解,古往今来这许多英雄人物,我喜欢的那可多了去了!

可见他热切的样子,我只好随口答道,「我最喜欢霍去病!」

可谁知他一听,竟腾地一下红了脸,怔怔地看着我咽了口唾沫,然后掉头跑了,留我在原地一脸疑惑。

我又说错什么了吗?他为什么脸红?又为什么跑了?真真是莫名其妙!

我到如今也想不通,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

11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李擎杨早就没影了。

老嵋在院子里弓着腰伺弄菊花,此时已经能在绿叶掩映下看见一个个小小的花骨朵了。

我凑到她边上探头探脑地问,「老嵋,你知道那位有个喜欢看书的妹妹吗?」

老嵋直起身来歪着脑袋想了想,「那应该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熙宁公主李采菲,你问这个干嘛?」

「啊,没什么,就是昨晚上听他提了一嘴。」我舔了舔嘴唇,「那这位熙宁公主如今何在啊?」

「十三岁就死了,」老嵋又俯身下去修剪枝条,「听说是走路的时候看书太入迷,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滚下去摔断了脖子。」

「哎哟,那可死得真惨!」我后颈一凉,脖子一缩,心里默念,看书不走路,走路不看书。

「这算什么,还有更惨的呢。」老嵋刷刷剪掉了两个蔫巴巴的花蕾。

「先帝叶皇后的女儿永宁公主李采薇那才叫死得惨,一年前叶氏谋反她牵涉其中,跟她那叶家驸马一块儿被腰斩了。听说一刀还没砍断,砍了好几刀,肚肠流了一地,嚎了一个时辰才断气,啧啧啧……哎,人呢?」

我已经捂着肚子溜了。

几天后惊鸿殿的聚会,张贤妃全权委托给了颜美人。是的,她已经先于我晋了位份。

这位颜姐姐身为状元之妹,听说是个琴棋书画四书五经无所不通的才女,尤善丹青,这次的聚会就是品茶论画的风雅之事。

我们学着王羲之曲水流觞的样子,沿着院子里的一条细流坐了一溜儿。

张贤妃端坐在最高处的假山边上,虽不苟言笑,但她那双温和端方的杏眼却叫人看着亲切。

更奇的是她那高挺的鼻梁,在线条柔和的脸上显得有些突兀,就像是在柔软飘舞的纱幔中,突然斜刺出一柄寒光逼人的短剑,叫人心下一凛。

颜美人一面给我们斟茶,一面拿出她闺阁中的画作,邀我们在画上题诗。

她是个长相甜美的姑娘,眼尾略微下垂,显出清纯无辜的样子,叫人心生怜爱。

第一幅画的是冬夜里,积雪落满山坡树梢,映着幽幽月光,画面一角是一间茅屋,里面几个人围坐于火炉,似在饮酒畅谈。

正在大家谦让推脱之际,江贵妃作为翔鸾阁代表自告奋勇,执笔写道:

岁末醅新酿,邀得几故知。

欢饮杯中月,醉吟扇底诗。

酒未三巡尽,行将五更迟。

何当功名淡,再计返乡时。

诗是端方工整的好诗,字是厚重大气的正楷,皆如其人,真真是装不出来的大家闺秀,大家纷纷击节赞叹。

第二幅画风格一转,是深秋日暮的江水,江畔有个乐伎奏乐的酒馆,江上飘着几艘渔船,其中一艘小船上,有一人正对着烛火发呆。

颜美人笑着将笔递到了卢淑妃手里,淑妃沉吟了一会儿,落笔写下:

渔火落木秋江夜,月浮西山。管弦声繁,霜风晚钟摇客船。

飘零此身如灯影,烛泪阑干。枯发难簪,旧梦更比衾枕寒。

颜美人轻声念了一遍,连声称赞。此间竟有几个嫔妃红了眼睛。一句「旧梦更比衾枕寒」,怎能不勾起后宫之人的伤心处呢?

可我却为淑妃的字所惊讶,她柔柔弱弱的一个人,下笔却是苍劲飘逸的行书,竟得了几分王羲之的精髓。

接着,颜美人拿出了第三幅画,画上是月光下的崇山峻岭,一段残破的长城在满地白霜中泛着寒光。

这回大家都齐刷刷地把头扭向了我们三个陇西来的。

老嵋拿胳膊肘捅了捅我,哎,没办法,这种时候只能由我这种低调的文化人出手了。

我的字临的是礼器碑的汉隶,只是没人教,写得不好,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献丑。

山关日暮寒烟重,独上残垣满地霜。

月尽征人胡汉泪,风摧异客古今肠。

无情万物皆刍狗,有恨千年共凄凉。

自晋迷失桃源渡,九州何处远兴亡。

写完以后,一阵沉默,就跟当年凉国公府的中秋宴一样,搞得我心里很慌,难道我又写错什么了吗?

这时我抬起头,正对上张贤妃的眼睛,她深深地凝神看着我,见我看她,微笑着对我颔首。

最后还是颜美人打破了尴尬的气氛,她赞道,「孟妹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胸襟,姐姐自愧不如。」大家这才纷纷附和起来。

下一幅画是春天的河岸边,楼阁掩映,杨柳扶风,一男一女在渡口依依惜别。

轮到东道主张贤妃,只见她挽袖提笔,一行游龙飞凤般的草书倾泻而下。

长夜浊酒三盏,小楼薄梦五更。天明折尽垂杨柳,此去不问归程。

云散潇湘何处,路断关山几重。故人一别烟水外,且共千里春风。

好一句「此去不问归程」,「且共千里春风」。纵然写的是离别,却毫无小儿女之态,尽显豁达洒脱之意。

老嵋说张贤妃深不可测,可我却在心里对她生出知己之感。

也许多年前她也曾辞别故人,来洛阳追寻心中所念。

她会不会也常常想起她的故人,就像我总是想起秦岭哥哥一样?

12

这次聚会上共题了八幅画,这后宫里卧虎藏龙,文化人真是不少。

我估计老嵋压力挺大,一结束来不及叫上我就拉着阿雪跑没影了。

我也乐得甩了她,磨蹭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幽幽贴到颜美人身边,跟她搭讪,「不知颜姐姐闺名是不是舜华?」

她眼睛一亮,笑道,「妹妹如何得知?」

我见鱼儿上钩,笑得更狗腿了,「我知道令兄颜大人名渥丹,想起诗经中有「颜如渥丹」、「颜如舜华」之语,故此这么猜的。姐姐真不愧是诗书传家,名字都起得这样好!」

她笑着挽起我的手来,「妹妹好学识,今日作诗,还是妹妹最叫我佩服!」

我倒不是故意显摆,也不是故意捧她臭脚,只是因为我路过她房间时往里瞟了一眼,看见满满两大架子的书,心里又痒痒了,只得又使出马屁绝招。

果然她一下子对我亲近起来,拉着我往她屋子里走,我挪到书架前就站住不动了。

可让我失望的是,架子上尽是些古今大儒对四书五经作的注,一本有意思的书都没有!

然而这会儿已经来不及了,颜美人见我盯着书架,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说,「妹妹可有什么看得上的书,尽管借去看!」

唉,这话说得,我要是不拿一本,倒显得像我看不上她似的。

无奈,我犹疑了一会儿,随便挑了一本注释论语的薄册子。

谁知颜舜华竟两眼放光,「哎呀,妹妹好眼光!我最近看的最喜欢的就是这本!里面很多见解都独辟蹊径,很有意思。」

她拉着我坐下,滔滔不绝起来,「论语里有些句子,我之前完全没想到还能那样理解,比如说啊……」

完了完了,这是要开讲座的节奏啊!我心里叫苦不迭,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

我本来想着,把那书拿回去放上一个月再还回来也就是了,可照她这个架势,是不是到时候还得跟她汇报读后感啊?

我小心翼翼地端着一脸僵笑,陪她当了半天捧哏,终于找借口溜了出来,心里盘算着一个月以后怎么交差。

一回到绣鸯宫,就见两位姐姐眼神幽怨地盯着我,「小瞎,下一次就轮到我们了,你可有什么法子没?」

我被她们盯起一身鸡皮疙瘩,连连摆手,「你们可别指望我!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琴棋书画样样不精,弓马刀枪通通不会,你们还是另想办法吧!」

说完我转身就要开溜,结果被老嵋一把揪住后领,她恶狠狠地贴着我的耳朵说,「你今天不想出个招来,就别想吃饭!」

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而瞅见院子里有几朵菊花已经开了一点,灵机一动道,「不如我们搞个赏花插花会吧!再劳烦阿雪姐姐弹个曲子如何?」

她俩相视良久才点了点头,老嵋缓缓松开了手,表示默许。

可她这个懒女人,竟做了甩手掌柜,完全不想着给我搭把手!

我想着光是菊花过于单调,跑到御花园好说歹说,求着管事嬷嬷赏给我几盆满天星、虞美人之类的小花,又跑到内务府软磨硬泡,求着总管公公借给我二十几个琉璃花瓶。

到了那一天,我在绣鸯宫的院子里把花儿们摆出美美的造型,给每位姐姐分了一个花瓶、一把剪子,让她们尽情采撷,发挥她们的园艺天赋。

大家都兴致勃勃,等每个人都摆完以后,再轮流讲解点评各自的作品。

阿雪坐在一边给我们弹琴助兴,可是她貌似心有怨气,尽整些阴间的调调,什么胡笳十八拍、广陵散、昭君怨……

好不容易把各位神仙姐姐伺候得尽兴而归,老嵋看着院子里秃了一半的花圃,阿雪看着磨破了皮的手指,一人一边在我脑袋上扣了个爆栗。

苍天啊!为什么我尽心尽力,不但没落着好,反倒还要挨打!

我夸张得干嚎起来,可是嚎了半天她俩却一点表示也没有,气得我摔门而去。

天气渐渐转凉了,转眼就是立冬,立冬是我的生日。还算她俩良心未泯,给我准备了一桌大鱼大肉。

老嵋说,「过了今天,我们小瞎就及笄了,以后要乖乖的,才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我们仨都沉默了,各自想起了心事。

以往每年过生日,阿爹和哥哥无论多忙都会回来陪我吃上一顿有肉的晚饭。

还有秦岭哥哥,在天水的每个生日,他都会送我一个他自己做的小物件,什么镶着昆仑玉的小匕首啦,用他打下的鸟羽毛做的书签啦。

可是我全都忘带了,如今也不知道放在哪了,这么一想,觉得真对不起他。

我鼻子一酸,歪倒在老嵋怀里说:「老嵋,我想家了。」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可到了第二天早上,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谁也不再提起这事了。

13

我琢磨怎么还颜美人的书已经琢磨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我努力翻了翻那本小册子,可是怎么也读不进去,倒是在书页中发现了一枚书签,上面画着一丛淡紫色的兰花,还写着三个娟秀的行楷:集兰斋。

到了月底,我终于想到一个招,打算趁她不在,悄摸进去把书放她桌上。

我在惊鸿殿附近溜达了半天,好不容易逮到她出门,我就闲庭信步地走了进去,刚放下书准备开溜,结果正好撞上了她回来。

她亲热地拉住我的手,「妹妹是来还书的吧?看得怎么样?」

我急忙岔开话题,「那个,颜姐姐,今天天气不错啊,咱们去御花园遛遛?」

于是我扯着她,大冷天在百花凋零的御花园里赏草,在快要冻住的太液池上泛舟,在寒风凛冽的假山亭子里观日落。

我想着这么一下午折腾下来,她怎么着都该忘了还书的事儿了吧,结果把她送到惊鸿殿门口的时候,她停住了脚步,一脸期待地看着我说,「不知妹妹看了那本书,有什么感想吗?」

我:……

苍天哪!你怎么就不肯放过我!

好不容易把她糊弄过去回到了绣鸯宫,正好碰上了来传旨的敬事房公公,召我今晚侍寝。

我气得捶胸顿足,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啥糟心事都叫我碰上!

临走时,老嵋拉住我低声说,「今天是先帝忌日,那位刚从承陵拜祭回来,可能心情不大好,你可要小心应对。」吓得我腿都软了。

到了乾安宫,李擎杨今天倒是早早地等在了那里,果然神情肃穆。

我战战兢兢地朝他行了个礼,他见我来了,抬起头扯出一个凄惶的笑容,那双眼睛仿佛有什么东西碎在了里面,叫人看着心里难受。

我见他这副样子,一下子就心软了,心想,我要是个男人,就替他把江山守得好好的,不叫他操半点心。

不,就算我是个女人,我也想帮帮他。

他拉过我的手说,「霏霏,咱们今天听你娘的,先洗洗手。」

这天他洗手洗得格外仔细,里里外外搓了好久,都把手指给搓红了才罢休。难道是他去承陵祭拜先帝的时候碰到什么脏东西了吗?

到了床上,我以为他又要给我讲故事,可谁知他竟手臂一撑,支棱到我上方。

这天他看我的眼神跟以往都不一样,不是爹娘的眼神,也不是哥哥的眼神,是一种我从来都没见过的眼神,混沌中带着灼热。

我还来不及细想这种眼神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就已经熟练地褪下了中衣。

我看见他左胸前有一道淡淡的刀疤,应该就是叶锦杉留下的,不仔细看还真瞧不出来。

他顺着我的脖子往下看的时候,目光在我的胸脯上滞了片刻,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轻笑,眼里那种奇怪的眼神有了一瞬间的涣散,可是他很快定了定神,俯下身来。

他一手穿过我的后颈搂住我,一手撑着枕头,温柔地吻着我的额头、嘴唇、脖颈,我却僵硬得像根木头,脑子飞快地转。

过了许久,他起伏的动作越来越大、越来越快,我也哼出了哭腔。

终于,结束了,他歪倒在一边,我不记得他说了什么,可能什么都没有说,很快就睡了过去。

可我却睡不着,不知为什么,两行泪水从我眼角滑了下来,流进耳窝,凉丝丝的,痒酥酥的。

我坐起身来,看见床单上有一滩血迹,我流血了,爹娘会心疼吗?哥哥会心疼吗?秦岭哥哥会难过吗?

他一定会的吧,以前我只是手上擦破点皮,他都能心疼得皱着眉吹个半天。我还答应了他以后不会再让自己受伤了。

可我进宫那天他为什么没来送我呢?为什么不让我再见他一面?我有好多话想对他说呀。

我想说,我不是故意想要进宫的,我会想你的,每天都会想你的,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对不对?

我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替你照顾姐姐,你也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跟秦伯伯学习兵法。

等下次再见面的时候,等我再长高些,一定跟你学骑马,好不好?

想着想着,我却再也睡不着了。

14

第二天,我在绣鸯宫里闷头睡了一天。

老嵋和阿雪都担心坏了,以为我被李擎杨虐待了,等我醒来,老嵋在我耳边骂骂咧咧了一个时辰,都把我听饿了。

可是刚扒了一口饭,公公又来了,我以为又要叫我去侍寝,吓得筷子都掉了,不过仔细一看,不是敬事房的公公。那公公只说是让我去紫宸殿陪皇上批奏折。

我跟老嵋面面相觑,紫宸殿一向只有皇上最贴身的桑陌姑姑作陪,很少有嫔妃进去。

可是疑惑归疑惑,我也只能勉为其难地起身梳洗,磨磨蹭蹭地去了紫宸殿。

紫宸殿比乾安宫要大不少,即便是烧着暖炉,也还是冷飕飕的。

李擎杨坐在金丝楠木案前,低着头专心批着奏折,只有慈眉善目的桑陌姑姑立在他身后。

紫宸殿中央摆着一个巨大的沙盘,沙盘这东西我倒见得多了,可是天水军营里的沙盘只涵盖陇右河西,这里的沙盘却装着整个大魏。

我经过沙盘时故意放慢了脚步,目光掠过那起伏的群山沟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平坦的胸脯,心中默叹,那些爱美人不爱江山的男人莫不是傻子吧?

身材再凹凸有致的美人,身上也就数得过来的那几处曲线,可是这江山,有无数的蜿蜒曲折,无尽的绵延起伏。

我要是男人,不,就算我是个女人,我也更爱江山哪!

我强自按捺胸中的豪情,低着头走上前去,默默站到他身边替他磨墨。

我偷偷瞄了一眼他写的字,跟卢淑妃的一样,是一手隽秀飘逸的行书,只是更苍劲有力一些。

他头也不抬地说,「诗写得不错嘛。」

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自晋迷失桃源渡,九州何处远兴亡。谁教你的?」他放下了笔,拿起下一本奏折。

他怎么知道的?哦,也许后宫里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吧。

「嗯,啊,那个,自己瞎琢磨的……」我支支吾吾道。

他也不再追问,又专心看起奏折来。

我眼睛闲不住,到处瞟,蓦地瞥见殿东侧的薄纱屏风后面挂着一幅美人图,太远了看不大清楚,可是隐隐约约看得出像是卢淑妃的模样。

这么说来,淑妃是他的真爱咯?

我正琢磨着,殿门外起了一阵响动,门外的太监报了一声,江贵妃到。

桑陌姑姑走到门外跟江贵妃低声说了几句就进来了,手里拎着个食盒。

姑姑把食盒里的一碗养生药膳粥取出来放到了案上。

我那会儿已是饥寒交迫,闻到粥味儿整个人都站不稳了,不愧是江贵妃送的东西,真香啊!

可是过了好久,粥都快凉了,李擎杨却是连碰都没碰一下。

我心里着急,你不吃,赏给我行不行?再不吃就坨了!

我实在忍不住了,壮着胆子嗫嚅道,「那个……陛下,这粥您不喝吗?您要是不喜欢,赏给嫔妾可好?」

可我万万没想到,他不仅没有赏给我,还故意把那碗粥往自己身边拨拉了一下,「这可是江贵妃送给朕的心意,怎么能赏给你呢?」

不是吧,不是吧?不就是一碗粥嘛,至于这样吗?不给就算了,居然还如此羞辱于我!

我又惊又臊,杵在那儿说不出话来。

还是桑陌姑姑替我打了圆场,「陛下,孟才人在这儿也站了许久了,怕是饿了,这大冬天的,别再冻病了。」

他瞥了瞥我手足无措的样子,大概是觉得有趣,挑眉一笑,「行啦,你回去吧,看你这心思也不在朕身上,净想着吃了。听说你爱看书,朕的藏书阁你随时可去。」

我受宠若惊地狠狠点了点头,连谢恩的话都忘了说。

他抻了抻胳膊,转了转手腕,看了我一眼轻笑道,「翔鸾阁就在紫宸殿后边,你要实在想吃,自己跟江贵妃要去吧。」

我得了特赦,忙不迭地退了出去,本来想赶紧回绣鸯宫得了,可是路过翔鸾阁的时候又走不动道了,心想,进去讨一碗粥又如何?我可是奉旨讨粥!

这么想着,我就迈进了翔鸾阁。江贵妃见我进来,有些吃惊,但很快把我迎了进去。

我把事情原委跟她那么一说,她就笑了,带我进了暖和的里屋,又吩咐落蕊把剩下的粥热一热赶紧给我盛来。

哎呀,真好吃啊,虽然看上去跟紫宸殿的那碗好像不大一样,但真的好好吃哦!李擎杨这混蛋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暴殄天物!

我一边埋头吸溜,一边悄悄观察江贵妃。

她坐在桌前就着烛光在那儿看账本,如今后宫的账都是她在管,她那张丰腴的脸在昏黄烛光的映照下美得像莫高窟壁画上的飞天。

我看得痴了,只见她翻了翻眼珠,口中念念有词,很快就把三位数乘两位数的结果报了出来。

我惊得手里的勺子都掉了,连声称赞,「娘娘您可太厉害了,怎么不用算珠就能直接算出来!」

江贵妃侧过脸来冲我狡黠一笑,「这可是我自创的江氏心算法,我没出阁的时候可是管着我们家几百间商铺。怎么样,想不想学?」

我点头如捣蒜,江贵妃耐心地把方法一点点教给我,然后让我试着算账本上的几个数。

我翻了半天白眼,差点把眼珠子翻到了后脑勺,终于报出了个数来。

江贵妃抚掌而笑,拍着我的手背说:「妹妹真聪明,看来姐姐以后有接班的人了!」

送我出来的时候,她又轻叹了一句,「皇上他到底没喝我的粥啊……」

我赶紧安慰她,「姐姐莫多心,陛下不让我碰那粥,想来是要晚些自己喝的。」

她听我这么一说,露出个温暖的笑来。

我千恩万谢地出了翔鸾阁,此时夜已三更,我猜老嵋大概已经睡下了。

可谁知她的房间还灯火通明,我推门进去就撞见她躺在摇椅上。

她面目阴沉地瞪着我,斥骂道,「你个没良心的小蹄子,这么晚上哪去了?」

我被她吓得一哆嗦,磕磕绊绊地说:「翔……翔鸾阁。」

「算你还老实,」她脸色稍稍缓和,「你去那做甚?亏得我还怕你从紫宸殿回来的路上冻着,巴巴地叫绯烟拿着白狐斗篷在路口等你,谁知你个小蹄子竟拐进了翔鸾阁!」

我见她生了气,赶忙扑到她脚边给她捶腿,一叠声地叫好姐姐,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跟她说了。

她大笑起来,伸手刮了刮我的鼻子,「你就这么馋?」接着又正色道,「你可知,吃人嘴软?」

这时候阿雪听见笑声也进来了,她戳了戳我的脑门,笑道,「我俩还以为你着急忙慌地去投靠新皇后呢!」

我赌咒发誓,不管以后谁当皇后,我都永远是她俩的小跟班。

15

没过几天,我的位份晋成了美人。

又过了几天,孔充仪生下了五皇子,赐名传烽。到了年底,江枫月生下了六皇子,赐名传炽,晋为昭仪。颜舜华也怀孕了,晋为婕妤。

新年将近,宫里又添了两个皇子,一片喜气洋洋。

我却高兴不起来,倒不是因为嫉妒别人位份晋得比我快,而是……我默念着这几个宫名,栖凤宫、翔鸾阁、关雎宫、惊鸿殿、绣鸯宫……这一个个的,都不过是鸟笼子。管你是琴棋书画还是能掐会算,都只是笼中下蛋的鸟罢了。

除夕宫宴由江贵妃一手操持,办得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烟花。

宫宴结束后,江贵妃还给每个人送了一套皮草,这下绣鸯宫再也不用三个人共用一顶斗篷了。

我们谁都知道,李擎杨给的预算不可能那么多,估计一大半都是江贵妃用娘家的钱补贴的。真要是她当了皇后,合宫上下肯定没人有意见,用老嵋的话说,这叫拿人手短。

可是谁也没想到的是,刚出了正月,李擎杨就下了旨,立张贤妃为后。

立后的旨意一下,整个后宫表面上风平浪静,内里却炸开了锅。

老嵋把摇椅晃得嘎吱作响,在那儿摇头晃脑,乐得好像她当了皇后,「哎呀,没想到啊没想到,她江枫荻使了这许多钱,费了这许多心思,却给别人作了嫁衣!」

她把玩着江贵妃送的兔毛围脖,咂了咂嘴,「她张君凌给姓叶的做小伏低了这么多年,总算熬出头了。看她平时一声不吭的,竟是闷声发了大财!她这个人,我是真看不透……」

阿雪在那儿沉声道,「张贤妃虽家世不显,可她爹如今也官至御史大夫,那位就是要家世一般的才好呢!再说了,她有四皇子,又是从韩王府的时候起就跟着那位的,论资历也叫人挑不出错来。」

老嵋点点头,闭上了眼叹道,「这就是那位的高明之处啊,让你挑不出错儿……可惜了卢茵,没了儿子又弄坏了身子,不然论恩宠,谁能跟她比呢?」

我听着她们在那儿一唱一和的,心里想,江贵妃身世显赫,张贤妃深不可测,卢淑妃是李擎杨的真爱,可是她们真的都想当皇后吗?如果想,又是为什么想呢?恐怕没有人会知道,也没有人会关心吧。

就这么着,空悬了一年半的后位总算尘埃落定。册后的仪式非常简略,张皇后匆匆搬进了空了许久的栖凤宫。

这事儿对我唯一的影响就是不能睡懒觉了,有了皇后就得晨昏定省,真是麻烦啊。

二月末,正是乍暖还寒的时节,我一大早就被老嵋从被子里薅了起来,迷迷糊糊地让丫鬟梳洗了一番,半眯着眼睛进了栖凤宫请安。

屋子里乌泱泱地坐了两长溜儿,等人一到齐,大家就齐刷刷站起来给新皇后恭贺问安。

请安的流程不复杂,张皇后挨个问候了有孩子的嫔妃,又跟大家拉了会儿家常就散了,完全没有我想象中的新官上任三把火,江贵妃也跟往常一般无二。

回来以后把门一关,老嵋啧啧道,「我就服她江枫荻,还真沉得住气,跟没事儿人一样,还跟那姓张的亲亲热热的,真不愧是江家人呐。」

日子一天天地过,就在三月我进宫整一年这天,张皇后在请安散了以后,单独叫住了我。

她拉住我的手,让我坐到她身边,柔声问我,「妹妹都读些什么书呀?」

我想起阿爹的话,不要在娘娘们面前自作聪明。

可是看着张皇后那温柔的杏眼,我却不想再说谎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回道,「娘娘,四书五经我略略读过,但更喜欢读些史书兵法,如《史记》、《汉书》、《战国策》之类,也看一些天文地理类的杂书,像《水经注》、《舆地志》。」

她点头微笑,拍了拍我的手说,「好,都是些好书。」

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笑起来,我那点儿防人之心就全没了,什么话都想跟她说。

她抚了抚我的额发,接着问,「是谁教你读的书呀?」

唉,这说来可就话长了。

16

我九岁以前,阿爹在敦煌负责屯田戍边.

娘死后,哥哥就跟着爹住进了军营,可我一个女孩子没法跟着去,阿爹就让我借住在一位姓吴的老先生家里,让他教我读书,还雇了个厨娘照顾我们。

我爹说,这位吴先生是会稽人,是前燕的状元,在燕愍帝一朝做过大官。

可我看他没一点大官的气度,整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捧着那几本早就被他翻烂的儒家典籍,一天到晚神神叨叨。我也跟他一起被关在书房里,胡乱拿书架上的书瞎翻。

他心情好的时候,就会把我提溜到他跟前,跟我说些什么,仁君如何如何,明主如何如何,还摁着我的脑袋让我背四书五经,背不下来就不许吃饭。

可是他经常念叨着念叨着就不言语了,浑浊的目光从深陷的眼窝里飘向窗外,不知道是回想起了什么往事,不时地举起袖子擦擦眼睛。

每到这种时候,我就悄悄跳下椅子,丢下四书五经,去找我爱看的史书。

四书五经有什么意思,圣人又没当过皇帝,谁也不知道他说的那套在现实中是不是真的管用。

可史书就不一样了,那都是一个个真实的故事,那些帝王将相会使出五花八门的妙招和昏招,只要往下再读几段,就能知道这些招数的效果,看到后来,我看了前半段就能猜出后半段的结局,古往今来就是那点套路嘛。

我一看书就经常忘了时间,趴在书房地上看,一趴就是一天,有时连饭也忘了吃。

吴老头上了年纪,脑子不大灵光,总是忘了家里还有我这号人,常常把我锁在书房里,我也懒得叫唤。

等天黑了,我就借着地上的月光接着看,看着看着就睡了过去。

我眼睛看不清的毛病就是那时候落下的。

有一天,吴老头又开始跟我念叨仁君如何,明主如何,我实在被他念叨烦了,我就问他,「先生,近一百年,您觉得谁能称得上是仁君明主啊?」

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燕愍帝算得上是一个。」

我嗤笑着反问,「他要是明君,那怎么落得个身死国灭的下场呢?」

他瞪了我一眼,气急道,「那,那是因为……因为世道不公啊!」

我也不甘示弱地冲他翻了个白眼,「呸!明明是因为他太蠢了!改革岂可一蹴而就?同时向四家发难怎能不败?」

吴老头一听这话就急了,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手指颤抖地指着我,「你,你,你……」了半天却噎得说不出话来。

突然,他扑通一声跪倒下去,膝盖发出一声脆响,吓了我一跳。

只见他伏下身子,浑身颤栗,像挂在树枝上一只干枯的蝉蜕,在萧瑟秋风里扑簌簌地抖动着。

过了一会儿,他直起身来以头抢地,咚咚咚磕得铿锵作响,一边磕一边哭,「先帝啊,老臣糊涂呐,是老臣对不起你啊!」

他就这么病倒了,再也没能起来。

那厨娘一开始还是一天两顿地送粥,等他屋里臭得不行了,才进去给他翻个身,倒个屎盆子。

到了后来,她干脆连屋子都不进了,只能由我把粥水端进去,我见他背上长满了褥疮,床上屙满了屎尿,心中不忍却也毫无办法。

到了最后那天,我照例进去给他送粥,我知道他不会喝,他已经绝食好几天了。

刚推开门,那冲天的臭气扑面而来,一下子就把我的眼泪熏了下来。

我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屏息凝神,端着碗迈着碎步一点点挪到他身边,把勺子伸向他的嘴唇。

他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嗓子眼里发出呼啦啦的声音,就像破了洞的风箱,徒劳地抽拉着。

忽然,他支起上半身,伸出枯树枝一般的手臂,牢牢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吃痛手一松,粥碗打翻在床上,热粥洒了他一胳膊,他也不躲。

他浑浊的双眼突然清明了,他看着我说,「囡呐,你说得对,是我太蠢了,是我害了先帝啊……」

不过他马上又糊涂了,「霜明啊,以后可别学你爷爷,要好好辅佐出一个真正的明君呐……」

我知道,他又把我当成了他那分别时只有两岁的小孙子,据说他在燕末的兵荒马乱中只身逃到了敦煌,从此再也没见过他的家人。

他说完这句话就一头栽倒在了床上,咽了气,可手指却还牢牢箍着我的手腕。

这时,被子下面放出了一股臭气,伴随着一阵悠长的声响,仿佛是他断气前来不及发出的最后一声喟叹。

我哇地一声就哭出来了,倒不是因为他的死让我有多么伤心,而是因为我若再不发出一点响动引厨娘来救我,我就要被活活熏死在这间屋子里啦!

这些话我当然不能跟皇后娘娘说,我怕她中午吃不下饭。

我突然想起,皇后娘娘是会稽人,我就问,「娘娘,这位吴先生也是会稽人,您知道他么?」

张皇后愣了愣,又微笑着摇了摇头,「我小时候倒有户姓吴的邻居,也许跟他沾点亲吧。」

她垂下头,手指抚了抚腰间系着的一块玉玦,这块玉的形状很特别,是个半弧形,似乎应有另一块与之相配。

她看着那玉玦出了一会儿神,又抬起头来问我,「妹妹看了这许多史书,可有什么想法?」

我心中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可我总觉得皇后娘娘她什么都懂,不论我说什么她都能明白。

我沉吟了半晌,低声道,「娘娘,都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可是怎么样才能让百姓不苦呢?」

她没说话,只是往我身边挪了挪,挽住了我的胳膊。

我又轻声说,「娘娘,我看书时经常见着一句话——大饥,人相食,娘娘见过人相食吗?」

她还是没吭声,只是把我的脑袋轻轻放到了她的肩膀上。

我靠着她,声音愈发小了,「娘娘,除了爹娘和哥哥,我没有别的亲人了,江由孟氏已经死绝啦……」

她搂住了我的肩膀,声音像祁连山下的湖水那样温柔。

「好妹妹,我知道,我都知道……」

17

张皇后一搬走,惊鸿殿就空出了主位。

不过它很快就迎来了它的新主人——孔贤妃。

是的,孔充仪晋位了,她带着她的儿子,带着十几只猫娃,浩浩荡荡地搬进了惊鸿殿。

孔贤妃是个爱热闹的,她一搬进去就给每个嫔妃都发了请帖,说她已经把惊鸿殿装饰一新,邀我们去撸猫。

到了那一天,连李擎杨都来了,他可是很少白天来后宫的,孔贤妃的面子可真大。

惊鸿殿果然大变了样,以前张皇后住在这儿的时候,素雅得像个雪洞,如今却被装饰得富丽堂皇,孔贤妃大概是把皇上赏的东西全摆出来了。

大家都很给面子地一边撸猫一边夸赞,连李擎杨都微笑点头。

可就在这个时候,颜舜华走了出来,跪到了李擎杨面前。

她抬起头一板一眼地说,「陛下,惊鸿殿的装饰超过了栖凤宫,逾越了本朝礼制,此事颇为不妥,请陛下圣裁。」

我惊得目瞪口呆,不是吧,不是吧?这年头还有这么较真的人哪?

她这话一出,整个惊鸿殿一下子鸦雀无声,猫都不叫了,大家面面相觑,连李擎杨都愣住了。

孔贤妃的脸刷地一下白了,扑通跪了下去,膝行到李擎杨脚边,她尖利的嗓子带上了哭腔,「陛下,嫔妾无知,绝不是有意僭越,只是,只是想着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到底是李擎杨,愣了片刻后,马上恢复了自若的神态,他伸手去扶这一左一右跪着的两个女人,「二位爱妃平身。颜婕妤所言有理,贤妃亦是不知者无罪,只是既然越了礼制,还是尽快恢复为妥。」

聚会就这么不欢而散,回到绣鸯宫的时候,老嵋又开始晃她的摇椅,「哈哈哈,终于有人敢怼她姓孔的了!」

那摇椅嘎吱作响,仿佛在应和着她的话,「她孔晴钰也配得上这个贤字?她爹原先就是个胶东的私盐贩子,不知怎地搭上了叶家,靠着替他们敛财飞黄腾达,可是叶家倒台的时候,也数她爹踩得最狠,如今竟至吏部尚书,也不知道那位怎么想的!他如今愈发狂起来了,居然还自称孔子第三十五代孙,我呸!叫人笑掉大牙!」

我冷笑道,「就是这样出身的人才好拿捏呢!我看那位不仅不傻,还精得很,孔尚书不过是让他当枪使罢了。」

古往今来,皇帝拿劣迹斑斑的人当白手套用完就扔的事儿我可是见得多了。

阿雪摇头叹息道,「她这个人其实不坏,就是虚荣了点,我俩刚进宫那会儿,姓叶的罚我在毒太阳底下抄经,她还替我说话,陪我一块儿抄呢。如今却是太张狂了些。」

说曹操,曹操到,我们还在背后嚼舌根呢,就听得门外响起了孔贤妃标志性的开场白。

「姐妹们~」她一扭一摆地进来了,「我来赔不是了!这好好的聚会叫她搅得,没的扫了大家的兴!」

她自来熟地往我们中间一坐,拿着个手绢开始抹眼睛,「原是我无知活该!可她颜婕妤怎么着也该先私下提醒我一下吧,可她倒好,居然当着皇上的面叫我下不来台,这是怎么说的!什么仇什么怨呐!」

我们纷纷假模假式地安慰她,她倒来了劲,嗓门愈发高了起来,「她姓颜的还真当自己是班婕妤呐?还以为自己是颜回后人?那我还说孟妹妹是孟子后人呢!就算她是颜回后人,见了我这孔子后人,也得叫声老师吧?她居然当众给我没脸,我就看不惯她那造作样儿!」

我一听差点没一口茶喷出来,我们强忍着笑,好言好语地好不容易把她哄走了,她刚一出宫门,我们再也掌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看着吧,她这会儿肯定满后宫溜达编排颜婕妤呢!」老嵋笑得喘不上气。

「唉,这俩人以后怎么住一个宫呢!」

阿雪这话倒是提醒我了,我一想到舜华那清纯无辜的眼睛,心里就不忍了,趁着孔贤妃满后宫溜达的时候,偷偷跑去了惊鸿殿找她。

果然,她一个人在那儿坐着发呆流眼泪呢,我又扯着她到了御花园,这会儿倒是开了不少花,在阳光下无比明媚。

她可怜巴巴又满怀期待地望着我,「好妹妹,你信我么?我真的已经私下跟她说了好几回了,可她就是不听,我这才当众这么说的。」

我搂了搂她的肩,笃定地说,「好姐姐,我自是信你的。」

「可她现在满后宫诋毁我,我可怎么办呀!」她语气急了起来,刚收回去的眼泪又下来了。

她好像立刻意识到了什么,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嘴里念道,「人不知而不愠,人不知而不愠……」

她那双可爱的下垂眼配上一本正经的语气,反差得叫人忍俊不禁。

我拢了拢她被泪水沾在脸颊上的碎发,柔声说,「姐姐放心吧,大家都知道你的为人,断不会信她的话。只是如今你们撕破了脸,日后在一个宫里怕是不好相处吧?」

她好像被我点醒了,转身拉着我的手急急地说,「对啊,这可怎么办!」

我早就想好了招,拍了拍她的手背,「这个容易,太医不是说过嘛,孕妇不好跟猫住在一起的,你如今怀着孩子,就借这个由头求陛下把你挪到其他宫去就成了。」

我以为她得了这妙招定会大喜过望,结果她却犹豫了,「可是,孔贤妃怀孕生子的时候一直养着猫,也没见她出什么事,会不会真的没什么影响啊?」

我惊得张目结舌,不是吧,不是吧?这年头还有这么实诚的人哪?

我只好跟她挑明了说,「好姐姐,你管它是不是真的呢,只要太医这么说了,皇上这么信了,那不就得了?」

她愣住了,低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好一会儿才怔怔地点了点头。

18

半个月后,颜舜华搬出了惊鸿殿,挪进了关雎宫去陪卢淑妃。

我也松了口气,经常没事溜去关雎宫陪她俩说话,倒叫老嵋吃了不少飞醋。

接下去的半年过得风平浪静,到了我十六岁生日那天,舜华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丫头,四公主赐名清燃,她也晋了修媛。

这孩子与我同天生日,想来与我有缘,舜华央我做孩子的干娘,还让我以后叫她颜颜。

可我这干娘没什么送得出手的东西,翻箱倒柜只找出秦岭哥哥以前送我的一个突厥人的护身符,可颜颜却喜欢得紧。

没想到的是,过了几天,连带我的位份也升作了婕妤。

我就纳了闷了,这四公主也不是我生的呀,难不成当个干娘也能沾光?

还是老嵋消息灵通,她告诉我说,是因为突厥又有异动,那位用得着我爹才给我升的位份。

接下去几天,李擎杨一直宿在我房里,接连用上了春宫十八式的第二、五、七式。

我心想,他也挺可怜的,为了让我们的父兄在外替他卖命,他自己就得牺牲色相在床上为我们卖力。

其实我想告诉他,大可不必如此。

因为我知道,我爹爹和哥哥才不是单单为了他卖命呢。

他们是为了祁连山上流下的每一条河流,为了河流滋养的每一片草甸,为了草甸上生活的每一个人,那些当年在撤离敦煌时默默赶路的人,才是他们心里最深的羁绊。

可是,我不敢这么跟他说,我怕他误会我爹,也怕他真的不再来了。

其实,我喜欢他躺在我身边,喜欢在他睡着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抚上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看他微微抖动的睫毛,听他深沉匀长的轻鼾,哪怕这样会让我睡不着觉。

可是他呢,他在抱着我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开心吗?有哪怕一点点的欢喜吗?

从他的言行眼神中,我推断不出任何信息,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喜欢我们中的任何一个。

我只能猜,他大概是爱卢淑妃的,因为他在跟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格外轻柔,在她病重的时候,他会焦急地传来所有的太医,还因为,紫宸殿里挂着淑妃的画像……

可是,即便如此,他去关雎宫的次数也并不比去其他地方更多。

这就是李擎杨,用老嵋的话说,叫人挑不出错儿。

那几天,我入睡得很艰难。

以前睡不着的时候,阿娘会把我的脑袋放在她的腿上,轻轻给我哼小曲:三月阿哥出陇右,渭水河上月儿追。七月阿哥过河西,祁连山下鹰儿飞。阿哥阿哥慢些走,西出阳关无阿妹。阿哥阿哥快些回,阿妹等你在天水。

哼着哼着她自己就出神了,我不知道她是想起了死去多年的前夫,还是想起了我爹。

如今,我只好自己在心里哼给自己听,哼着哼着,眼泪就下来了,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过了年又是三月,我收到了家信。阿爹,阿娘,哥哥,每个人都写了一张纸。

阿爹的字苍虬有力,他说,突厥人已经打退了,哥哥表现英勇,得了提拔,他们俩都没怎么受伤,身体好得很。

小侄儿也出生了,给他起的名字叫祁川,祁连山的冰川。我这才知道,嫂子就是当年那个在马车上给她阿娘擦眼泪的小姐姐。

阿爹又把进宫前一天晚上给我说过的三条写了一遍,他还说,霏霏不管得不得宠,都要安守本分,爹爹和哥哥拼了命也会保霏霏平安,霏霏只要乖乖吃饭,乖乖睡觉就好啦。

阿娘的字颤巍巍的,还是那几句车轱辘话,什么不要老是坐着看书啦,要站起来多走走啦,眼睛要多看看远处啦。

她还说,霏霏过得开心吗?有知心的朋友吗?别听你阿爹的,女孩子就是要多说多笑才好,有事儿别憋在心里,哪怕说给月亮听也好啊。

哥哥的字疏朗清癯,他说,哥哥不能在身边保护霏霏,霏霏一个人要好好保护自己。霏霏是最懂事的女孩子,一定会让自己过得好好的,是不是?

等祁川长大了,就给他讲姑姑的故事。他还说,别忘了喝黑枸杞泡的水,对眼睛真的有用。

看信的时候,我的眼睛模糊了好几次,擦了又糊,糊了又擦,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把字都晕开了。

过了好久才哆哆嗦嗦地读完,读完的时候,纸上没几个字是干净的啦。

19

后宫里的日子是很闲的,我除了窝在绣鸯宫,也会去藏书阁逛逛,只是会特意避开李擎杨。

他呢,一天到晚见不到人,很少来后宫,来绣鸯宫的日子更是屈指可数。

来了要不就是去阿雪那里逗逗三公主,要不就是到老嵋屋里扯些有的没的,要不就是在我房里偶尔宿一夜。

我们也乐得清闲,倒是阿雪有些替老嵋着急,「表姐,你倒是留留他,你还年轻,怎么着也给自己再添个孩子,下半辈子也有个依靠啊。」

老嵋却一脸无所谓,「他要是想留,用得着我开口吗?我看他就是不想要我生的孩子罢了。孩子是指不上咯,我就盼着我弟弟能让我安度晚年。」

老嵋没孩子,我怀疑她是拿我当她孩子了,越来越像我阿娘,整天对我指手画脚,在我耳边碎碎念,说什么黑枸杞可是好东西,你倒是多泡泡,说不定哪天就不瞎了呢。

有天唠起来各自的爹,老嵋神神秘秘地跟我说,「你知道他们以前管你爹叫啥吗?」

我莫名其妙,「我爹叫孟裕江啊。」

「哎呀,我说的是绰号!」她一脸无语,「他们管你爹叫玉面将军!」

「啥?就我爹,还玉面将军?」我一听就乐了,「酱面还差不多!哈哈哈!」

「那是他这两年晒黑了,就你们刚搬到天水那会儿,全城好人家的黄花闺女都争着要给你爹当续弦呢!结果倒便宜了你阿娘。」

她目光悠悠飘出了窗外,半晌又回头看向阿雪,话头一转,「我姑父当年那也是一表人才,要不怎么能把我们阿雪生得这样美呢?」阿雪在一边笑而不语。

「我爹当年常说,老孟和老赵是他的左膀右臂。」她嘿嘿笑着伸出胳膊把我和阿雪一左一右揽到她身边,「如今小孟和小赵也是我的左膀右臂,哈哈哈!」

这会儿,三公主清熳已经三四岁了,阿雪早早地就开始教她弹琴,把小丫头往她身边一搁,就自顾自地示范起来。

这时候我就会端着一碟点心,在三公主眼前晃啊晃,冲她连着做几个鬼脸,小丫头也不甘示弱,回敬了几个无敌可爱的表情。

不过我俩短暂的连线很快就被阿雪发现了,她扬起琴谱就要作势来打我。

我涎着一张脸,递上点心,「好姐姐,瞧把孩子馋的!让她歇歇吧!」

她却沉下脸来,啐道,「你懂什么!」

见我还赖着不走,她真来了气,「你要是再敢捣乱,我就摁着你一块儿学!」

这话一出,我立马就溜了,徒留三公主在那儿委屈地扁着嘴。

后宫里没事儿,前朝却出了点事儿。

这年夏天,蜀中大旱,剑南的百姓已经饿了肚子,朝堂上却还在吵吵嚷嚷。

李擎杨一早就下旨让襄阳太守运救济粮去剑南,户部尚书江景运负责督办此事,可是实际送进去的粮食却远远没达到李擎杨要求的数量。

御史大夫张大人弹劾江尚书和襄阳太守办事不力,想必是与当地粮商勾结,欲囤积居奇,待高价卖给剑南灾民。

吏部尚书孔大人则指出,襄阳太守去年的吏部考核就是劣等,本该罢黜,却是江尚书力保下来的,想来有结党之嫌。

江尚书一听结党二字就急了,反咬孔尚书提拔亲信、结党营私,还反驳说粮不够是因为运粮船大多在三峡触礁沉没了。

中书令江景和是户部尚书江景运的堂兄,可此时却并不帮自己的堂弟,只说此事须派人详查。

李擎杨似乎举棋不定,因为谁都知道,这种事经不起详查,查就是要他江景运倒霉。

这么着,江氏堂兄弟二人竟也生出了嫌隙。

朝堂上吵得精彩,后宫也难免有了风声。

这天在栖凤宫请安的时候,张皇后提议,为表众嫔妃与剑南百姓同甘共苦之心,削减后宫夏季饮食预算。

大家虽然心里有些嘀咕,但表面上都赞皇后圣明。

可是江枫月大概是觉得皇后在讽刺她父亲江景运办事不力,此时竟跳出来唱反调。

「皇后娘娘,嫔妾以为不必如此。我父亲既已运粮入蜀,想必此时灾情已有所缓解。况且,历来大旱哪有不饿死几个人的呢?」

我一听这话,顿时怒从心中起,敢情饿死的不是你江家的人呗?我正想壮起胆子出言怼她的时候,皇后娘娘发话了。

她收起了往日和善端庄的面孔,此时投向江昭仪的目光凛冽得仿佛一把落满霜雪的钢刀。

「江昭仪此言差矣。你可知三十年前成都之围?若不是成都百姓以血肉之躯阻挡吐蕃军队将近半年,若让那吐蕃人攻下剑南,过三峡、克襄阳,江氏如今安在?!剑南百姓值此大难,你竟口出此言,难道你们江氏尽是些忘恩负义之人?」

皇后此话一出,我的眼泪就不由自主地下来了。

大家都噤若寒蝉,江枫月自觉失言,立刻跪下了。

江贵妃也坐不住了,欠身道,「娘娘息怒,我堂妹年轻无知,出言轻狂,还望娘娘恕罪。」

张皇后平时是个话少又和气的人,大家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纷纷跪了一地,表示愿与剑南灾民同甘共苦。

皇后的脸色很快就缓和了,不过早会也就这么不欢而散。

20

第二天就是十五,李擎杨却来了我这里.

我猜一定是张皇后让他过来的。我心里感激她,想着不能白费她的美意。

李擎杨刚往床上一坐,我就跪到了他脚边,抱住他的膝盖,把脑袋轻轻枕在他的腿上。

小时候,不管我做错了什么事,想要什么东西,只要往我爹腿上这么一趴,他就心软了,什么都会答应我。

我抬起头,眼里泛出些泪光,让自己看起来楚楚可怜。

「陛下,今天霏霏也给您讲个故事吧。

三十年前,正是燕末乱世,一支几万人的吐蕃军队就趁乱潜到了成都城下。

要是放在以前,成都城兵多粮足,区区几万人的吐蕃军队原也不足为惧。可偏偏那个时候,成都太守带走了守军主力和大部分粮草,想要在群雄逐鹿的中原分一杯羹。

成都守军此时只剩了两千的老弱病残,粮草也不足三个月。

等斥候发现吐蕃军队的时候,已然来不及撤离百姓了。太守不在,只能由司马主持大局。

这个叫孟寻的司马立刻派出多路信使出去求援,又召集了自己的族人和家丁,外加城内的几个大族和自愿守城的百姓,总算凑到了五千多人,孟司马十四岁的儿子也在其中。

一开始,成都城高墙厚,倒也抵挡得住,可是吐蕃人也不傻,就这么在外面围着,也不攻城,只待城中粮草耗尽。

僵持到第三个月,百姓和士兵开始挨饿了,到了第四个月,城里连只麻雀和老鼠都没有了,到了第五个月,树皮都扒光的时候,大家开始易子而食。

您说援军为什么还不来?唉,因为此时中原激战正酣,没人顾得上啊。

到了第六个月的时候,吐蕃人知道,时机到了,他们开始疯狂攻城,一波接一波,夜以继日。

城内的守军此时只剩了一半,还都饿得气息奄奄,哪怕靠着意志拼尽全力,也难以抵挡攻势。

那会儿已到年末,就在除夕那天,孟司马回了一趟家。一路上,饿殍遍地,不忍卒视。

他进了屋,看见妻子闭眼躺在床上,倒不是因为她病了,实在是饿得连抬个眼皮都费劲。

她听见丈夫回来,勉强支起了上半身,可她一见丈夫红着眼不说话,心下顿时就明白了。

她只对丈夫说了一句话,她说,夫君呐,我腰下有个血瘤,你要记得剜掉。说完就使出最后一丝力气一头磕死在了床角。

孟司马来不及哭,他把妻子洗得干干净净,从厨房拿了一把剔骨尖刀,剜掉了她的血瘤,把她剁得碎碎的。

于是除夕那天晚上,大家就喝到了肉汤。

哎呀,肉汤刚做好的时候,那香味儿冲得,把锅盖都顶开啦。大家一闻着那味儿,浑身都酥了,口水也下来了,连吐蕃人闻见了都一时忘了攻城。

孟司马给每个人都分了一碗肉汤,唯独没给自己和儿子留。那孟小公子就不乐意了,偷偷也弄到了一碗。

这女人的肉可真好吃,肥瘦相宜,入口即化,还带着丝丝甜味儿。大家都吃得涕泗横流,谁也不去问这肉究竟是哪里来的。

大家喝了肉汤,顿时有了力气,又把那吐蕃人的攻势压了下去。成都城就这么多守了一天。

可是这肉再好吃也只能管一天,于是第二天、第三天,一个又一个女人被做成了肉汤。

直到正月末,终于有援军来了。来的是天水的秦钊将军,就是嵋姐姐的爹。

可他还是来晚了,就在他到的前一天,成都城,破了。

据说城破的那一天,城墙上响起了唢呐,吹得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细细一听,竟是易水寒。

小秦将军到的时候,只见城外吐蕃人的尸体堆得快跟城墙一样高,城墙内污血汩汩,就像祁连山春天融化的雪水那样汇成了溪流。

那时,吐蕃人正在屠城,没料想援军已至,竟是一触即溃,多半都被斩于马下。

小秦将军在打扫战场的时候,看见城墙下的尸体堆里爬出一个人来,那人满身血污、瘦骨嶙峋,活像从地狱里爬上来的骷髅。

是啊,您猜得不错,正是那孟司马十四岁的小公子。

孟小公子跟着秦小将军离开了成都,去了天水。因为他知道,此地他再没有一个亲人了,江由孟氏于十年前举族迁至成都,又于十年后举族殉于此城。

孟小公子辗转于河西陇右,多年以后,竟做到了镇西将军。

可是,从他十四岁那年离开成都时起,就再也没吃过肉,连肉味儿都闻不得,带累得他的一双儿女也总是吃不上肉。

可偏偏他的小女儿最喜欢吃肉,后来啊,他的小女儿进了宫,天天都能吃上肉了。」

故事说完了,我把眼泪蹭到他腿上,顿了顿,带上点哭腔,声音细若游丝。

「陛下,嫔妾的祖母让人给吃了,嫔妾却能好好地在这宫里吃肉,自大魏建立以来,再也没有一个女人被吃掉,这都要谢谢先帝和陛下。」

李擎杨许久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温柔地抚着我的头发。

过了好一会儿,他把我从地上扶起来,眼眸湿润,紧紧握着我的手说,「蜀人未尝负国,大魏也绝不会相负。霏霏,你放心,朕绝不会让剑南饿死一个人。」

我一头埋进他怀里笑了,笑得泪水涟涟。

我觉得老嵋说得不对,李擎杨的话并不是每句都信不得,只是她太傻,信了不该信的部分,而他的另一些话是算数的。

第二天朝会上,李擎杨就放了狠话,让江尚书用尽一切办法送够指定的粮食数量,不管要沉多少艘运粮船,就算把三峡填平,也要把粮食运进剑南,他还派了钦差前去督办。

至于襄阳太守,自然要革职查办,但更深的却没有追究,江尚书和孔尚书结党营私之事暂且按下不提。

不过,这就足够了。这两人,且留着日后慢慢消磨。

21

蜀地旱情缓解的时候,天气也转凉了。

这些天我去御花园闲逛的时候,总能碰上嬷嬷领着皇后的四皇子传煜。

这孩子生得机灵可爱,有些怕生,却不知为什么特别愿意跟我亲近。

每次一看见我就像只小鸭子一样,迈着两条小腿摇摇摆摆地跑过来,扑到我膝盖上,扬起扎着垂髫的小脑袋,甜甜地叫一声「孟良良」。

那双眼睛长得可真像李擎杨,那么清澈又那么深邃,鼻子倒像皇后,精致里透着些傲气。

看他这么可爱的样子我心都化了,忍不住要抱在怀里、放在腿上揉捏一番,教他念几句诗,不知道的看着还真像母子俩。

这年中秋家宴设在麟德殿,席间甚是热闹,六个孩子的欢声笑语让李擎杨略带疲惫的脸也露出了欣快的笑容。

五皇子传烽、六皇子传炽、四公主清燃这三个小的正是牙牙学语的时候,二公主清灵、三公主清熳、四皇子传煜这三个大些的已经到了会说吉祥话的年纪,一时间,「互皇万睡」,「良良吉霞」的稚嫩童声绕梁不绝。

宴席结束后,李擎杨又领着一众嫔妃皇儿去御花园赏月。

一路上,大家三五成群、欢声嬉闹,倒真像一大家子,不过,也只是像而已。

孔贤妃和江昭仪一人抱着个儿子走在李擎杨后面,这俩人自从一前一后生了儿子以后倒是比亲姐妹还亲,经常聚在一起交流育儿经。

老嵋却不以为然,暗暗跟我们说,「孔晴钰和江枫月的爹在前朝斗得跟乌眼鸡似的,这俩人倒亲亲热热,我看难保有啥猫腻。」

走着走着就到了化雨亭,亭子建在假山上,那是御花园的最高处。大家登高赏月,饮酒作诗,尽得风雅。

转眼月已至中天,夜风凉了起来,大家起身准备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不知为什么,五皇子传烽非要让我抱,伸着小手「啊啊」不已,简直马上要哭出来。

孔晴钰看着我笑道,「哦哦,烽儿想要孟娘娘抱呀?」

江枫月也在边上煽风点火,「哎呀,孟妹妹,你看烽儿喜欢你呢,抱抱他呗!」

烽儿这孩子长得没有煜儿可爱,我心里不大情愿,可她俩这一唱一和的,逼得我也只好伸手从孔贤妃手里接过那孩子。

烽儿刚进我怀里,就去扯我脖子上的项链,哎,早知道他要这个,我摘下来给他不就得了。

正这么想着,一不留神就已经走到了台阶边上,这个时候突然有人在背后推了我一把,我重心不稳,一个趔趄眼看就要跌下台阶去。

我脑子一片空白,只牢牢抱住那孩子,心想一定不能让他摔着。

就在我半个身子已经倾倒下去的时候,有一双手臂撑住了我的腰。

我站稳后回过神来一看,是已经下了一半台阶的卢淑妃,她纤细的手臂竟稳稳托住了我,额上已沁出了薄薄一层细汗。

我惊魂未定,只来得及向她投出感激的一瞥,手里的烽儿已经哇得哭了出来。

走在最前面的李擎杨这时回过头来,看到后面乱作一团,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等大家都到了平地,孔晴钰一把从我手里将烽儿夺了过去,一扭一摆挤到最前面,对着李擎杨就扑通一声跪下了。

后面的戏码就很无趣了,无非就是孔贤妃花容失色地控诉我想摔死她儿子,要不是卢淑妃恰好接住,今儿个她就活不成了。

那孩子哭得叫人心烦,我安安静静地跪下,解释说自己并非故意,只是天黑路滑,不小心踩空了台阶,别的也并不多作辩解。

老嵋、颜颜、淑妃纷纷站出来为我作保,可她孔晴钰就是不依不饶。

李擎杨只是叫她赶紧抱着孩子起来,自己却拉过淑妃的手,柔声问她伤到胳膊没。

我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他一眼。末了,他说,孟婕妤罚俸三月,禁足半月。

我磕头谢恩。

一回到绣鸯宫,老嵋就把我摁到了摇椅上,她和阿雪两个人像丫鬟似的一个给我捶腿,一个给我奉茶,说是给我压惊。

倒是我反过来安慰她俩,「我这就叫吉人自有天相,老天安排了卢淑妃来救我,要不然今天我可死定了。」

「呸呸呸,什么死呀活的,」老嵋一把揽过我的脑袋抵在她柔软的胸前,「有我在呢,今天他要是敢罚得再重些,我豁出这条命也要跟那姓孔的撕个明白!」

「阿弥陀佛,以后可不敢再抱别人的娃了,那不是娃,是催命的符!」阿雪一边搂紧了手里的闺女,一边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看看我有没有被吓得发烧。

「我还以为那姓孔的只是又蠢又嚣张,没想到竟这样坏!我倒看错她了!」老嵋仍愤愤不平,「生个儿子了不起啊?自己稀罕就完了,倒以为我们个个眼红不成?!」

我苦笑摇头,唉,在这后宫里,生儿子还真就是了不起……

就她俩这反应,我已经不敢把有人推我的事告诉她们了,这要是让老嵋知道,非跑去掀了惊鸿殿不可。

我靠在老嵋怀里蹭了蹭,搂住她的脖子说,「好姐姐,别气啦。」

「接下去三个月我可是穷光蛋一个了,你可得养我啊。」

22

半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出门第一件事就是去跟淑妃道谢。

不能空着手去,可是我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在屋子里转悠了半天,我盯上了哥哥给我的那盒黑枸杞。

两年多了,我只泡了不到一半,还剩了不少,听说这陇山的野生黑枸杞在洛阳可值不少钱呢。

我寻了个精巧的包装盒,把剩下的一股脑儿都倒了进去。

到了关雎宫,我把路上打好的腹稿一口气吐了出来,什么再世观音、恩同再造、没齿难忘,一个个好词儿连珠炮似的往外蹦,又说这黑枸杞怎么好,滋肝补肾、益精明目、美容抗衰,这不说我还不知道它这么好呢。

卢淑妃和颜颜都被我逗笑了,我们坐着拉了会儿家常,四公主清燃忽然大哭起来,颜颜出去哄娃了,就剩了我和淑妃两人。

她压低了声音对我说,「妹妹,其实那天我瞧你接过烽儿的时候,心下就觉得不妥了,所以特意走到前面,一直往后头注意着,果然就出事了……我看见,是那人推了你。」

我叹口气说,「我也猜得到是谁,她想害那孩子,我不过是个背锅的罢了。」

淑妃拉过我的手轻轻握住,「好妹妹,叫你受委屈了,可你怎么也不在皇上面前辩解呢?」

我苦笑摇头,「当时那情形,我根本没证据。况且真相如何并不重要,关键是皇上信不信,甚至他信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孔晴钰、江枫月的爹,今时今日哪个对他更有用。」

淑妃皱了皱眉,伸手摸我的脸颊,「难为你小小年纪,竟看得这样透。」

看着她心疼的样子,倒叫我心里不忍了,我展开一个明媚的笑容,语气轻快地对她说,「好姐姐,别担心,我相信我爹的用处比孔大人江大人的用处更长久!」

她终于笑了,可没过一会儿,忽然脸色煞白,捂住了小腹,额上沁出一层冷汗来。

她抬起头,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笑,「妹妹,你今日且先回去吧,改日咱们姐妹再聊。」

我瞧她难受的样子,也不忍再追问,只好跟她道别。

出门的时候碰上颜颜哄好了孩子出来,我拉住她问,「淑妃娘娘怎地病成这样?」

「唉,老毛病了,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吃什么药也不见好。」颜颜摇头叹气。

「哦,对了,」她忽然压低声音,把我拉到角落里,「有天晚上她疼得厉害,我就在她屋里陪她睡觉,结果半夜她说了梦话被我听着了。」

「哎呀,你别卖关子,她说啥了?」

「你可别往外说啊,」她左顾右盼了一番,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她说,阿爹你别逼我,别逼三郎。你说这是什么意思呀?」

「我上哪知道去?」

我嘴上这么说着,就辞了颜颜打道回府,可一路上却忍不住琢磨淑妃的梦话。

三郎自然是李擎杨,而淑妃的爹卢翙,是李擎杨唯一的亲舅舅,羽林大将军,当初叶氏谋反的护驾第一功,那可是亲信中的亲信,心腹中的心腹,有什么可逼他的?

难不成卢氏还想反魏复燕?这也太搞笑了吧?脑子正常的人都知道这根本不可能。

我忽然想起,范阳似乎还留了一些卢氏故旧,听说东北的高句丽最近有蠢蠢欲动之态,难道卢将军真是想回范阳?

我一边想一边低头看着路上的砖纹,冷不防一抬头,迎面走来了江枫月。

真是冤家路窄,这会儿想躲也来不及了。

我只好挤出笑容迎上去欠身行礼,她伸手把我扶住,扯出个寿材店里纸扎花一样的笑来。

「哎呀,妹妹清减了,真是叫人心疼。孔姐姐也真是,妹妹不过不小心而已,竟罚得这样重,叫妹妹受委屈了。」

我回敬她一个皮笑,「姐姐这是哪里的话,都是妹妹不小心,受罚原是应该的。倒是姐姐与孔贤妃交好,怎的倒替我说起话来?」

我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就差告诉她我知道那天推我的人就是你。

她的假笑一下子就僵住了,我又勉强跟她尬聊了几句,好不容易把她应付过去。

往前走转个弯就到了绣鸯宫,刚进门就看见老嵋捂着小腹,脸色苍白地蹲在地上,把我吓得冷汗都出来了。

不会吧?难道老嵋也有卢淑妃的毛病?以前怎么没瞧出来呢?

我赶紧上前去扶她,结结巴巴地问她,「老嵋,你这是怎么了?该不会跟卢淑妃一样……」

她翻了个白眼打断我,「呸,你别咒我!我就是来癸水了。」

我松了口气,忽然想到颜颜说淑妃梦话的事,心里就起了个猥琐的念头,不知道老嵋会说什么有趣的梦话?

到了晚上,我就作出一副关心则乱的样子非要赖在她床上陪她,她没奈何由着我躺在她身边。

我俩有一搭没一搭地扯闲篇,熬了好久才把她熬睡着,又熬了好久,她一点声响都没有,我都困了,正准备放弃。

忽然,她翻过身来,胳膊甩到我身上,搂住了我,接着用一种我从来没听过的最温柔妩媚的声音吐出了两个字:

「三郎……」

23

冬去春来,又是草长莺飞三月天,转眼我入宫已有三年。

本朝的惯例是边疆大员三年一次进京述职,可带上夫人入宫觐见皇后或宫中女眷。

一想到下个月就能见到阿娘,我就激动得夜不能寐、暴饮暴食。

可偏偏这个时候,前朝出了点小事,稍稍吸引了我的心思。

听说户部尚书江景运理财有方,国库充盈,去年收入竟达往年两倍之多。

有功就要赏,江尚书的党羽们给他请赏的帖子络绎不绝,李擎杨也提出好多赏他的法子,却通通被他拒绝了。

可谁都知道他江景运不是什么两袖清风之人,看来是没赏到他的心坎上。

李擎杨不会不知道江景运要的是什么,我猜他是在犹豫,在构思一个局。

像叶家、江家这样树大根深的世家大族,若是内部铁板一块、行事谨慎小心,一般的罪名是扳不倒他们的,只有谋反之罪才能名正言顺地将他们置于死地。

而要让他们谋反,就得先将其分化孤立,再步步紧逼,让他们自己露出破绽。

之前对付叶家用的是这招,对付江家仍可如法炮制。只不过江家的胆子没有叶家那么大,想要让他们真的谋反怕是不容易。

我暗暗思忖了一夜,虽说后宫不得干政,可不干政也有不干政的法子。

过两天正是三公主的生日,我教她怎么撒个娇留她父皇在绣鸯宫里陪她过生日,小丫头伶俐得很,一点就通。

李擎杨陪他闺女过完生日,天色已晚,又在老嵋和阿雪那儿吃了闭门羹,只能溜达进我屋里。

我提前把早就翻烂的《武帝本纪》放在桌上醒目的位置,等他一踱进门,就引他往桌边坐。

他一把勾住我的腰,将我箍进怀里,下巴抵着我的颈窝,让我坐在他腿上。

果然,他问了,「菲菲,看史记呢,看到哪了?」

我十分自然地拾起桌上的书,翻到夹着书签的那页,指给他看,「陛下,嫔妾正看到主父偃给武帝献的推恩令。这招可实在是妙啊。」

「哦?」他眼神一动,闪过一丝光芒,「妙在哪?」

「嗯……」我仰起脸,翻了翻眼睛,努力装出一副苦苦思索的样子,「就是让诸侯的地越分越小呀,势单力孤又彼此猜忌!」

李擎杨笑了,笑得很开心,把我抱起来转了几个圈,「我们菲菲真聪明!」

他笑起来的样子可真好看,好像漫天的星河都倾泻在他眼里。

嗯,你终于开心了,你开心就好啊。

我把脸埋进他的衣领,在他耳边轻轻地唤了一声「好哥哥」,就像他的亲妹妹那样。

那天晚上,李擎杨失眠了。

他在我身边翻来覆去,像烙饼一样一直烙到后半夜。

我一动不敢动,直挺挺地仰面躺着假装睡着,脸上痒痒的也不敢去挠,汗都给我憋出来了。

月影移到东边的时候,他终于不动了。

我长舒了一口气,也开始愉快地烙饼,直到天蒙蒙亮,终于在李擎杨起来上早朝之前睡着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杆,只听得门外响起老嵋的声音,「哟,是谁呀,睡得这么香?」她一边推门进来一边打趣道,「我在门外都闻着香味儿了!」

我揉了揉眼睛,从被窝里坐起来。

「我看你睡得香,早上请安都没忍心叫你,替你在皇后面前告了假。怎么着?昨晚上累着了?」

她冲我挤眉弄眼地咧出个猥琐的笑容。

我伸了个懒腰,捧住她的脸,盯着她的眼睛得意地说,「老嵋,江家马上要完啦!」

没过几天,孔大人果然得了李擎杨的授意,上奏说,江氏这一辈还没分家,若这万亩良田全由中书令江景和的长房继承未免有失公允,倒不如就此分家,鄱阳湖周围的土地由二房继承,也算是对江景运大人的赏赐。

此话一出,江景运终于不再推辞,可那江景和却急得跳了脚,顾不得身为中书令的体面,当场指责孔大人多管闲事,说这是他们江家的家事,容不得一个外人插手,完全没看见他堂弟铁青的脸色。

李擎杨保持了沉默,作出一副清官难断家务事的样子,表示容后再议,毕竟效果已经达到了,江氏两房就此撕破了脸。

老嵋听到这消息后盘问我如何未卜先知,我笑而不语,表示天机不可泄漏。

时间在等待中过得格外漫长,终于到了官员夫人进宫觐见的前一夜,我实在激动得睡不着,半夜起来披上衣服去宫道上溜达。

其实我心里对江贵妃是怀着些许愧疚的,江贵妃是个好人,若江氏真的倒了,她会受多大的牵连?李擎杨会要她死吗?

夜风吹过,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忽然,我听得前面响起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抬头定睛一看竟是江枫月。

她面如土色,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跌跌撞撞的,待到走得很近了都没发现我。

我只得硬着头皮给她行了个礼,倒把她吓了一跳,「你……这,这么晚了,妹妹怎么会在这儿?」

「回姐姐,明日官员夫人觐见,妹妹要见到阿娘了,心里激动,睡不着就出来走走。倒是姐姐怎么也半夜在此?」

「啊……对,对,明天……明天见娘,」她目光闪躲,语无伦次,「我也,睡不着……」

她哆哆嗦嗦地话都没说完,就直接绕过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

真是奇了怪了,什么能把她江枫月吓成这样?我看了看她走来的方向,像是从乾安宫来的,难道李擎杨半夜吓唬她了?

我越想越头疼,只得回屋躺下,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一直到天亮。

24

才五更天,我就早早地起来仔细梳洗打扮。

淡描柳叶眉,浅敷胭脂腮,把黑眼圈遮得严严实实,再穿上阿娘最喜欢的雪青色衣裙,戴上李擎杨赏的步摇和珠钗。

老嵋和阿雪见了揶揄道,「你要是肯为那位这样打扮,怎会到今天都没怀上孩子?」

我白了她俩一眼,哼~她俩都没娘,这是赤裸裸的嫉妒!

夫人们先要去栖凤宫觐见皇后,完事以后宫里没亲人的夫人们就早早散了,有亲人的再由嬷嬷们领着到各自亲人住的宫里去。

我在绣鸯宫里左等右等,越等越困,终于听见了门外嬷嬷的报门声。

我一下子就清醒了,直起腰,挺起胸,心跳得咚咚响。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阿娘,真的是阿娘!我日思夜想的阿娘啊!

一句话都还没说出口呢,我俩就执手相看泪眼了。

大眼瞪小眼地看了老半天,阿娘才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俯身下拜,嘴里说了句,「臣妇拜见婕妤娘娘。」

我心里又酸又急,赶紧扶她起来。阿娘拉着我的手左看看右看看,我干脆张开手臂,转了两圈给她看个够。

阿娘又是笑又是哭,一边抹着眼睛一边喃喃道,「好闺女,长高了,身上也有些肉了,真好,真好啊……在宫里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委屈呀?」

我拉着她坐到我身边,努力忍着眼泪,把嗓子里泛起的酸水使劲往下咽。

「阿娘,我过得可好着呢,天天有肉吃,嵋姐姐和雪姐姐对我像亲妹妹一样好,皇后也和善,皇上也讲理,各宫娘娘们都好相处。」

「哎呀,那就好,那就好啊……」

我靠在她的肩膀上,让她搂着我,可是靠着靠着我就一点点滑了下去,滑到了她腿上,就像以前睡不着的时候那样,枕着她的腿,那么温暖、那么软和。

我听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个只言片语,倒不是我不想多跟她说话,而是这一颗心顶到了嗓子眼,多说几个字就好像要呕出来。

「家里都好,你爹硬朗着呢,一顿还能吃好几碗饭,就是脸越来越黑了,他当初要是这副模样,我可不嫁给他!

你哥哥也好,这两年愈发出息了,上回打突厥,他一个人领着一支骑兵就冲锋陷阵的,大家都说青出于蓝呐,以后保准比你爹强!

你嫂嫂啊?哎哟,这丫头,年纪不大,操持起家事来可比娘还稳重老练。对啊,就是因为她爹没得早,她照顾她娘和弟弟练出来的呗。

你小侄儿满周岁啦,那叫一个好玩儿,路走得早,话也说得早,第一声叫的不是爹也不是娘,居然是姑姑!你说奇不奇?

是啊,这孩子跟你有缘,等他大些,下次进宫带来给你瞧瞧!

你问我啊?嗨,阿娘还是老样子呗,没灾没病的,且要奔着一百岁活呢!

霏霏乖,皇上的宠爱咱不稀罕,只要平平安安的就好,有你爹爹哥哥在,你就踏踏实实在宫里,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的,其他什么事儿都不要你操心……」

我把脸埋在她腿上蹭啊蹭,蹭得她裙子上满是斑斑驳驳的胭脂。

阿娘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两包东西。

「喏,瞧阿娘给你带了什么?你最爱吃的辣炒豆干!阿娘在客栈里借了人家的厨房给你现炒的,新鲜着呢!来,快尝尝!」

她一直以为我爱吃她做的辣炒豆干,可那其实是因为它尝起来很像肉罢了。

我放了一片在嘴里,眼泪再也兜不住了,「阿娘!太辣啦!你看把我眼泪都辣出来了!」

她出拿手绢给我擦泪,笑着搂住我的肩膀,「还有这,你哥让我带的,黑枸杞!进宫那会儿给你的早就用完了吧?你泡着喝了这些年,眼睛有没有好点呀?」

「阿娘,你回去叫哥哥别费这心思了!这玩意儿又贵又难寻,还没什么用!太医都说治不好了,小时候落下的毛病怎么就那么容易好呢?」

我捧着装得满满的盒子,心里酸酸的,觉得好对不起哥哥。

「唉,都怪阿娘,阿娘当初要是早点嫁给你爹就好了,非要矫情守满三年寡。要是早点给你们当娘,怎么能叫你受这样的罪?」

阿娘把我的脑袋摁在她胸前,搂得紧紧的,捂得我都快喘不过气了,阿娘的胸脯又厚实又柔软,我要是像她就好了。

这个时候,阿娘的手忽然松了,她弓下腰,皱着眉,捂住了小腹,脸一下子就白了。

我吓了一跳,心跳都漏了一拍,该不会……

阿娘抬起头,不好意思地对我笑笑,「这宫里的东西到底是吃不惯,我就多吃了个凉糕,这就吃坏肚子了!好闺女,茅厕在哪呀?」

我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又跳了起来,赶忙叫丫鬟领着她去。

等她回来,时辰也到了,嬷嬷过来催了。

我扯着她的袖子不肯放她走,她最后抱了抱我,喃喃地念着,「霏霏要好好的,阿娘下次再来看你,下次再来……」

站在宫门口,我的眼睛又模糊了,阿娘在我眼里也糊了。

她那么五大三粗的一个人,在我眼里渐渐碎成了小小一团,越来越小,再眨眨眼,就不见了。

可是那时候,我怎么会知道呢,没有下一次啦,再也没有啦。

25

李擎杨突然病倒了,病得莫名其妙。

前两天来我这儿的时候还好好的,这病得实在来得蹊跷。

他已经辍朝了好几天,一直躺在乾安宫里,嫔妃们轮流进去侍疾。

我心里有些害怕,他该不会要死了吧?不会吧?他还不到三十呢!

这天,轮到江贵妃侍疾。我们仨在绣鸯宫里躺着养精蓄锐,指不定哪天就得被叫去熬上几宿。

忽地听见外面吵嚷起来,我们就像狗闻见了肉包子一样蹭地从躺椅上弹了起来,不约而同地起身往门外跑。

这宫里的热闹不常有,有了可得赶紧去看呐!

我们远远地看见两个太监架着一个女人从乾安宫里出来,那女人也不蹬腿也不挣扎,任由太监拖着她走,只是高声喊着什么。

待得再近些,我们看清楚了,也听清楚了。

是江贵妃,她发髻凌乱,满脸泪痕,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虎毒不食子啊!李擎杨,你好狠的心哪!」

「你不得好死!你会下地狱的!」

「张君凌,你个为虎作伥的毒妇!我当初怎的就信了你!」

「李擎杨,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与我父亲无关,与江家无关!」

她喊得声嘶力竭,接着又仰天大笑,笑得涎水都淌到了衣襟上,全没了往日的雍容优雅,活像个疯子。

渐渐地,她的声音小了,最后变成了轻声的呜咽。

「枫月,落蕊……我待你们不薄啊……」

「我的孩子,你们还我的孩子……」

我们都看得痴了,眼巴巴地看着她从乾安宫被拖回了翔鸾阁圈禁起来。

我好想上去问问她,这到底是怎么了?可是我不敢,张着嘴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好像有人扼紧了我的喉咙,是我害了她吗?

第二天,李擎杨就好了,好得像从来没病过一样。

早会请安的时候,皇后一脸淡漠地告诉我们,江贵妃阴谋毒害皇上长达两年,用心险恶,罪当至死。

什么?下毒?还两年?那为什么李擎杨还活得好好的?

我忽然想起两年前在紫宸殿的那个冬夜,李擎杨把江贵妃送的那碗粥挪到自己身边,对我说,这是江贵妃的心意,怎能赏给你……

难道那个时候,她就开始下手了?难道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

回到绣鸯宫,老嵋倒了一杯茶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真是没想到啊,我只道她江枫荻八面玲珑、世故圆滑,不成想竟是个如此烈性的女子,倒是我错看她了!」

我心里苦笑,你就没看对过几个人吧?其实我也想不通,她为什么就这样恨他?

……哦,是了,虎毒不食子。我一下子明白了。

「看来她知道她那怀了六个月的孩子是那位害的了。」

老嵋沉默了,阿雪赶紧让乳娘抱了三公主出去。

「可她是怎么知道的呢?」阿雪端着茶盏小心翼翼地问。

「自然是有人故意让她知道的,就想激她出手,」我冷声道,「我还一直琢磨着那位到底要怎么扳倒江家,没想到竟是用她祭旗。」

哐啷一声,阿雪手里的茶盏翻了,她缩了缩脖子,低下头去。

老嵋没说话,她那一整天都没再说一句话。

几天后,张御史检举中书令江景和意图谋反,孔尚书则摆出了江中书私下结党的书信证据。

李擎杨下令搜查,还真就从江府中搜出了小孩子穿的龙袍。

两个江大人同时跪下了。江景和大喊「老臣冤枉」,江景运却辩解说自己毫不知情。

江景和就这么被拖下堂去,姿态比他女儿更难堪,伸胳膊踢腿的,眼泪口水沾得满身都是。

「老臣冤枉,陛下明鉴呐!」

「江景运,你个黑了心肝的白眼狼!」

「贵妃糊涂该死,与老臣无关呐!」

这些都是老嵋学给我们的,要问她怎么知道,她就作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你真当我们秦家在朝里没人呢?」

26

江家,不,江家长房,就这么倒了。

江景和谋反当诛,江贵妃同谋赐死。

江景运如愿得到了鄱阳湖周边的土地,但这片地不过是江氏全部土地的十分之一,剩下的洞庭湖以西至鄱阳湖的万顷良田全部分给了江家的佃户。

据主持分地事宜回来的钦差说,湖广百姓分到土地以后,乌泱泱地面北跪了一地,山呼万岁,至万方绝。

接着便是三天三夜的露天流水席,席间有小龙虾,有热干面,还有三鲜豆皮。

就在湖广百姓欢饮庆祝的时候,江枫荻孤独地饮下了她人生的最后一杯酒。

从她被圈禁到赐死的这些天里,李擎杨一次也没有去看过她。

送酒的桑陌姑姑说,江贵妃去得很安详,就这么躺在床上阖上了眼,嘴角流出血的时候还依然保持着一贯的优雅。

贵妃啊贵妃,任你的心算法再怎样厉害,又岂能算得出人心?在深渊的边缘,有多少双手推了你一把,连我也有份,你想得到吗?

可是,你死了,湖广百姓就笑了,他们笑了,李擎杨就开心了。

对不起啊,我也笑了,我笑得还比谁都开心。

一阵秋雨一阵凉,中秋节那天,紫宸殿门口跪下了一个人。

「陛下,嫔妾父亲糊涂!求陛下看在与嫔妾多年的情分上,看在烽儿的面子上,饶他不死吧!陛下,求您啦!」

孔晴钰在萧瑟秋风里,把脑袋在石板地上磕得掷地有声,那咚咚闷响倒叫我想起了多年前死在自己屎尿里的吴老头。

江中书倒台后不久,张御史就把孔尚书结党营私的证据放到了李擎杨的桌案上。

三司会审后,证据确凿,孔大人就这么鬼哭狼嚎地被下了大狱。

「要不怎么说她蠢呢,她还真以为那位跟她有什么情分!」

老嵋用食指支着下巴,撇了撇嘴,「难不成她还以为她爹是因为她受宠才得的重用吗?」

「唉,她也怪可怜的。」阿雪理了理手上的琴谱,那是她为阿熳亲手整编的名曲儿童版。

「可怜啥?瞧她之前那得意样儿,到处得罪人,这回也算给我们小瞎报仇了!她爹那点破事儿耽搁到如今才查,没得叫我们小瞎白受委屈!」老嵋走过来捏了捏我的脸。

哎,真是,我都快忘了这茬儿了,她倒还记得明明白白的。

「孔尚书就是那位用来对付江家的马前卒,之前没办他,不过是因为留他还有用,如今江家倒了,他没用了,之前的旧账就该翻出来了。这就叫兔死狗烹!」

我捉住老嵋的手指抵到胸口,抬起头冲她狡黠一笑。

又说了会儿话,天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在天地间织起一张细密的水网。倒也不大,就是密,密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老嵋又躺回了她的摇椅,盖着江贵妃送的鸭绒毯子,合上了眼。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闭着眼说了句话,「绯烟,你带把伞去紫宸殿门口瞧瞧,那姓孔的要是还跪在那儿,就给她打个伞,扶她回去吧。」

唉,她呀,就是个嘴硬心软的主儿。

也许是孔晴钰真的跪出了效果,李擎杨没有让她爹死,只是贬到柳州做了个县令。

孔贤妃也降为了孔宝林,带着她的儿子和十几只猫娃,跟来时一样浩浩荡荡地搬出了惊鸿殿。

这一顿折腾下来,前朝一下子就空出了不少位置。

张御史擢为中书令,作为皇后的父亲终于位极人臣,御史大夫的缺由颜颜的哥哥颜渥丹补上了,吏部尚书的位置则给了当年的榜眼吴霜明。

江氏、孔氏的党羽纷纷落马,让位给了这几年科举选上来的寒门才俊,朝堂上顿时面貌一新。

后宫,江枫月顶替她堂姐做了贵妃,颜颜又搬回惊鸿殿,成了贤妃,一切都尘埃落定。

只是这江枫月不再像以前一样神色飞扬,一天天只是窝在翔鸾阁里抄经念佛,这要搁以前,谁也看不出她会这般虔诚。

我十八岁生日那天,颜颜抱着同天生日满两周岁的四公主清燃,到绣鸯宫跟我一起过生日,我们四个外加两个孩子围坐在一起,比往年热闹了不少。

绯烟张罗了一大桌好菜,把一碗长寿面端到我面前。

可刚吸溜了一口,我就想起了当年翔鸾阁里的热干面,接着又想起了小龙虾和三鲜豆皮,想起了那天晚上江枫荻端给我的那碗热粥。

我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胃底却突然涌起一阵恶心,哇地一口就吐在了地上,胆汁都吐出来了,把她们都唬得不行。

到底是老嵋见多识广,她拍了拍我的背,柔声说,

「小瞎啊,你要当娘啦。」

27

是的,我怀孕了,已经快两个月了。

大概是因为宫里已经许久没有人怀孕,李擎杨特别高兴,立刻下旨晋我为昭容。

我怀了孕,他才知道我的生日是哪天。

那天晚上他早早地就来绣鸯宫看我,长臂一捞将我拉到他怀里,我把额头轻轻抵在他的下巴上,一个又一个温柔而冰凉的吻落了下来。

我贴上他的胸膛,紧紧地抱着他,可身子却不由自主地筛起糠来。

这个男人,他杀了叶锦杉的孩子,杀了老嵋的孩子,杀了江枫荻的孩子,也会杀了我的孩子吗?我的爹爹和哥哥对他的用处和威胁哪个更大呢?

他感觉到了我的颤抖,把我抱得更紧了,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

「霏霏不怕,朕保证,你和孩子都会平平安安的……再也不会,再也不会了……」

再也不会什么?我没有问,只是在他怀里轻轻点了点头。

涌出的泪水沾湿了他的前襟,我不敢抬头看他,我怕又看到自己读不懂的眼神,看不懂便不看罢。至少这个时刻,他的胸膛是温暖的,不需要防备的。

十月怀胎,辛苦又无聊。

老嵋和阿雪以过来人的姿态各种指手画脚,这也不许,那也不让,有时候俩人意见相左还要在我面前撕上一撕。

一开始倒也还好,只是吃了吐,吐了吃,到了后来腿也肿了,便也秘了,五脏六腑都被这肉球顶到了胸口,肚子上还长满了浅红色的裂纹,活像李擎杨眼睛里的红血丝!

我看着自己越来越丑的身体,每天都愁眉苦脸的。

老嵋这时候还要打趣我,「至少胸大了一点不是?」气得我抄起手边的书就要砸她。

我整天腰酸背痛,觉也睡不好,张皇后免了我早上的请安,还经常带着补品来看我。

她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带上煜儿,这孩子乖乖巧巧地蹭过来,用小手小心翼翼地摸摸我的肚子,一脸认真地说,「煜儿会当个好哥哥,好好照顾孟娘娘肚子里的小弟弟小妹妹。」

颜颜和淑妃也常来给我作伴,陪我聊天解闷。她俩和老嵋阿雪还设了个赌局,赌我怀的是男是女,还押了不少好东西当彩头,真是服了她们!

李擎杨啊,他倒是不常来,但跟以前比,那也算来得勤快多了。

他肯定特别忙,不是吗?全天下的百姓都要他照料呢!

就这么熬了大半年,终于,我的女儿生在了六月的头一天。

生个孩子可真不容易,我感觉自己的半个身体都要被撕裂了。

我是在半夜里发动的,我没让人去叫李擎杨,那几天黄河水患磨得他焦头烂额,眼睛里的红血丝比我肚子上的纹还多,他应该好好休息,不是吗?

再说,我有老嵋和阿雪就够了。

第二天中午醒来的时候,李擎杨一脸歉疚地守在我床边,眼眶红红的。

见我醒了,他俯下身来握住我的手,用最温柔的声音对我说,「霏霏,辛苦你啦,朕来晚了,对不住啊……」

我用尽力气微笑着摇摇头。

「咱们的女儿很可爱,叫她清焰好不好?」

他眼里满是透亮的光点,就像夏夜月牙泉里搅碎的月影和星光。

清焰,清澈的火焰。多好听的名字啊,我又微笑着点了点头。

等他一走,老嵋、阿雪、颜颜、淑妃四个脑袋就围了上来,我知道,她们刚刚清算了赌局的彩头。

老嵋从乳娘手里接过孩子抱到我身边,笑得合不拢嘴,「女儿好,还是女儿好……」

我的清焰是个白白软软的小姑娘,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一点也不怕人,挥舞着肉乎乎的小手就要扑过来。

不过呢,她也是个喜怒无常的丫头,刚刚还露着笑靥儿呢,一下子又哇地哭了出来,只好让乳娘把她抱走了。

有娃的日子好像不那么无聊了,怪不得后宫的女人都想生孩子,也许不是因为想要恩宠,只是因为日子太无聊吧。

淑妃、阿雪、颜颜和我,四个有女儿的,捎上老嵋,我们五个人领着从大到小四个丫头,天天成群结队在宫里闲逛,在太液池划船,在化雨亭搓麻将,是的,我连麻将都学会了。

清灵、清熳、清燃、清焰四个小丫头也都很要好。

清灵作为大姐姐,很有淑妃的风范,温柔细心,很会照顾妹妹们。只可惜她身体不大好,经常受风寒起不来,即便好了也每日低低的咳。

她一咳,淑妃就要皱眉头,说是都怪自己怀孕的时候心思郁结,才让这孩子在娘胎里就落下了不足之症。

闺女有这么些干娘,我终于不用担心她的教育问题了。我这个当娘的啥也不会,可是淑妃可以教她写一手好字,阿雪可以教她弹琴,颜颜可以教她画画,至于老嵋嘛……

「等丫头们大些,我豁出这张老脸也要让那位在御花园里辟个靶场,我要教丫头们射箭!」

她在那儿叉着腰放狠话。

行吧,我们假装信了。

看着我们一脸敷衍的笑,她倒来劲了,「我弟弟的弓马那可都是我教的!当年天水演武场里,小秦将军的名号说的可是我,我进了宫才传给我弟弟的!」

行吧,你开心就好。

李擎杨有时也会来加入我们的聚会,可是很快就会感觉到自己的格格不入,然后讪讪离开。

只是,在四个小丫头齐齐叫他父皇的时候,他会笑得特别开心,笑得眼角都起了皱纹。

他才年过而立,却已两鬓斑白。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好想对他说,三郎啊,让霏霏帮帮你吧。

可是想起阿爹的嘱咐,我只好叹口气,咽下了嘴边的话。

28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我的清焰也一天天地长大。

这孩子越大越皮,跟三个乖乖的姐姐完全不像,刚会走路就整天撒着小短腿满宫跑,几个宫女太监都撵不上她。

有时一头撞到她父皇腿上,就会被李擎杨捉进怀里,一路颠着抱回绣鸯宫。

我听见脚步声就会在门口候着,有时会听见他说,「我们阿焰是个安安静静的乖乖的小姑娘,是不是?」

这话听着耳熟,好像跟我第一次侍寝时他对我说的话一样。可是阿焰明明一点都不安静,也不怎么乖啊。

时光流转,又到了三年一度边官进京的日子。

时间真是神奇,三年前我还是个趴在娘腿上哭唧唧的小女孩,转眼已经成了一个从来不哭唧唧的小女孩的娘。

到了这天,我早早把阿焰薅起来,给她梳了可爱的发髻,穿上雪青色的小裙子,打扮成个粉妆玉琢的小娃娃。

她一脸不情愿,我捧着她的脸一字一顿地对她说,「阿焰乖,今天要见外祖母啦,说不定还有小表哥哦。」小丫头的眼睛就亮了。

可是啊,推门进来的却不是阿娘,而是个陌生的年轻女人。

定睛一看有些眼熟,哦,是了,是当年那个在马车上给她娘擦眼泪的小姐姐。

她长着方下巴、上挑眼,看上去敦厚又精干,腿边靠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在她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往我这边瞧。

她一见我就端端正正地下拜,「臣妇拜见昭容娘娘。」

我扶她起身,叫了一声嫂子,又把阿焰领过来让她叫舅母,可是这个词对她来说显然难度太大,她哼唧了一声就从我手里溜走了。

我和嫂子一开始还有些生疏,可是两个孩子马上就亲亲热热了。

祁川跟他爹小时候长得很像,浓眉大眼、虎头虎脑的,甚是可爱,一上来就恭恭敬敬地拱着小手,奶声奶气地叫我姑姑。

我喜欢得不得了,往他衣服口袋里塞了好多好吃的。

表兄妹俩刚对上眼,就手拉手开开心心地跑进院子里玩去了。

我们闲拉了会儿家常,嫂子掏出一盒黑枸杞,一包辣炒豆干塞进我怀里,还有一个给阿焰打的昆仑玉坠子,上面刻着「芳龄永继」。

我忍不住问,「嫂子,阿娘这次怎的没来?」

嫂子垂头叹了口气,「娘的老毛病加重了,这会儿已经下不来床了。」

什么老毛病?娘不是一直硬硬朗朗的吗?

「阿娘……阿娘她得的……什么病呀?」我的声音都发颤了。

「女人的病呗,」她脱口而出,怔了怔,又蓦地抬起头来,一脸惊诧,「妹妹竟不知?」

她见我迷惑的样子,只好吞吞吐吐地接着说,「娘她很多年前打掉过两个孩子,落下了下红之症,一直就没好……」

下红之症……三年前她捂着小腹,难道……

我脑子嗡地一声,如遭雷击。

「可她,为什么,为什么要……」

「唉,她是怕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你们兄妹俩心里不舒服。她说,这辈子有你们俩做她的孩子,她就很知足啦。」

我愣住了,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是堵上了嘴,眼泪却再也堵不住了,我浑身颤抖着蹲到了地上,怀里的辣炒豆干撒了一地。

阿娘啊阿娘,你怎么这样傻?

嫂子也蹲了下来,把我揽进怀里,我俩一边哭,一边把辣炒豆干一片一片拾起来。

等拾完了,她也该走了。

半年后,我收到了阿爹写来的家信。

他说,霏霏啊,你娘走了,临终前还念叨着你和她的小外孙女呢,她上了年纪以后信了佛,所以用的是天葬。她让我告诉你,看见天上飞过的鹰,就是看见她了。

我揉了揉眼睛,抬头望了望头顶四四方方的天空,祁连山的鹰儿会飞到洛阳吗?

我折起信纸,走进老嵋屋里,伏到她腿上,轻轻地说,

「老嵋,我也没娘了,一个娘也没有啦……」

29

这年过年前,高句丽闹得愈发不像样了。

明明已经作为大魏的藩属国消停了二十多年,最近非说跟新任的辽东刺史不对付,还扬言只有姓卢的刺史才能维持两国关系,否则就不再承认大魏宗主国的地位。

没想到啊没想到,范阳卢氏都凉了三十多年了,居然还能掀起这样的事端。

他们是不是傻?要知道,他李擎杨最不吃的就是威胁这一套。

可是……他会不会为了亲舅舅和卢淑妃破一次例呢?

朝堂上,两派观点针锋相对。

有人说,卢氏狼子野心,这是养寇自重,欲勾结高句丽卷土重来。

也有人说,卢氏早已不成气候,为了两国和平,不妨答应,卢将军又是皇上的亲舅舅,其子卢蓁亦年少有为,都是很好的人选。

李擎杨没有吭声,我知道他在顾虑什么,若换了别人,这样嚣张哪里还有命活?

可是这次,我什么都不能做。看着淑妃温柔苍白的脸,我什么话也不忍心说。

腊月二十八这天,从下午就下起了鹅毛大雪,朔风卷着密密麻麻的雪花在天地间纷纷扬扬,倒有几分河西冬天的意思。

江枫荻死后,协理六宫的职责落到了稳重认真的颜颜身上,这天她去了栖凤宫跟皇后逐项核对除夕宫宴事宜。

就在我打算早早钻进被窝的时候,淑妃竟差人来请我过去。

我心下疑惑,难道颜颜不在,淑妃缺人作陪?她是最不爱麻烦别人的,今日怎的如此反常?

可是想归想,我还是披上了红狐斗篷,冒着风雪去了。

刚一进屋,淑妃就迎上来替我掸去身上的雪花,抱歉地笑道,「大冷天的请妹妹过来实在不好意思。」

她招呼我坐到炭盆边上,又吩咐丫鬟取来暖炉,「不知怎的,特别想跟妹妹说说话。」

我俩把手放在炭盆上翻来翻去,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篇。

然后就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只听见木炭在火中爆裂的脆响。

半晌,她终于开了口。

「请教妹妹,若是一个女人的父亲让她跟丈夫求一件东西,那丈夫并不情愿,可为着这女人的缘故却下不了决心,一边是父亲,一边是丈夫,这女人该当如何是好?」

唉,你为什么要问?你若不问,我可以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既然你问了,我就不得不说。

「姐姐,那得看这女人自己的心意。这父亲所倚仗的,这丈夫所顾惜的,不过都是她而已。」

我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若没有了这女人,父亲没了筹码,丈夫没了顾忌,反倒能相安无事了。」

我顿了顿,抬头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其实这女人心里,早已有了决断,不是吗,姐姐?」

她笑了,笑得很释然,她的眼睛可真美啊,像是祁连山万年的冰雪一瞬间都化在她眼里,又淌进了她那两个浅浅的梨涡。

「好妹妹,谢谢你啊。」

她替我披上斗篷,送我出门,可她自己却什么也没有披,只穿着贴身的夹袄走进了雪地里,棉絮一般的雪花很快就落满了她身上。

我朝她深深鞠躬拜别,我知道,这一别意味着什么。

回去的路上,寒风钻进我怀里,撕扯得我胸口阵阵绞痛。

卢茵啊卢茵,你曾经救过我,如今我却亲手把你推进深渊。

李擎杨,你若是知道我逼你最爱的女人去死,会不会恨毒了我?

可是,若不是她深爱着自己的父亲和丈夫,又有谁能逼她去死呢?

她心中早已有了主意,我不过是帮她下了决心。

这局中之人,若是心中有了爱,便是头上悬了刀,刀柄握在别人手里,随时都能一挥而下。

这是史书教我的道理,难道我不知道吗?

如今,悬在卢茵头上的两把刀已然落下,把她切得稀碎,做成了肉汤,端给她最爱的人。

那我呢?会不会有一天我也被做成肉汤,端给阿爹,端给哥哥,端给……还有谁,还有谁……

我一头栽倒在绣鸯宫门口,没了知觉。

30

我睡了很久很久,等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年都过完了。

老嵋青着眼袋,支着太阳穴靠在床头,一看见我醒转过来,眼泪流得好似刚解了冻的河。

颜颜趴在床沿上,压抑地抽泣起来,「霏霏,你可吓死我们了,我们还以为你也不行了呢……」

她捂着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淑妃娘娘,淑妃娘娘她……昨晚上,殁了……」

我长叹了口气,心里堵得难受,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李擎杨悲痛欲绝,辍朝三日,把自己关在关雎宫里整整三天,出来的时候,满腮青须,形如枯木。

红残钿碎花楼下,金谷千年更不春啊……

淑妃那天晚上穿着单袄在雪地里站了多久,他永远不会知道,他只知道,她身下流了三天三夜的血,怎么都止不住。

于她而言,值得吗?也许吧,她的丈夫不必再纠结了,她的父亲也可以保得平安。

那么我呢,我又是为了什么?这事与我有何相干?

我在进宫前就想好了,绝不涉足纷争。

第一次多嘴是为了剑南灾民,第二次是为了湖广百姓,这一次又是为了辽东安稳。

这些远方的人真的与我相干吗?史书里,他们不过寥寥数语,在帝王将相的翻云覆雨中随波浮沉。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一想到茫茫华夏大地上的每一个人,心都会那么痛?

如果把我做成肉汤,够他们每个人喝一口吗?

淑妃一死,朝中再没人提撤换辽东刺史的事,高句丽也消停了,李擎杨雷厉风行地派钦差去范阳整肃军纪,将卢氏余烬彻底摁灭。

可卢将军依然是卢将军,淑妃的弟弟卢蓁还得了提拔。女儿、姐姐的肉汤好喝吗?

三个月后,李擎杨册封我为淑妃,把二公主清灵交给了颜颜抚养。

我虽不愿离开老嵋和阿雪,可也只得搬进了关雎宫。宫里的一应陈设俱未改动,皆如卢茵在时的模样。

也许下半辈子,我都要做她的影子,这原是该当的。

等啊等,终于等到李擎杨第一次来我的关雎宫。

他当初看卢茵的眼神是什么样的?如果我做了卢茵的替身,是不是就能见到这种眼神呢?

可是这一次,他没有把我拉进他的怀里,反而靠到了我的肩上。

他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我,纯澈得好像阿焰的那块昆仑玉坠子。

不对啊,这……这眼神怎么跟阿焰看我的时候一样?

我做过他女儿,做过他妹妹,难道如今还要再给他当娘?

可是看着那双眼睛啊,我的心就软了。

罢了罢了……当娘就当娘吧。

我捧起我大儿子的脑袋搁到腿上,他面朝我的肚子,眯起眼睛,蜷起身来。

我学着我阿娘当初哄我睡觉的样子,轻轻拍着他的背,哼起了那首歌谣。

三月阿杨出陇右,渭水河上月儿追。七月阿杨过河西,祁连山下鹰儿飞。阿杨阿杨慢些走,西出阳关无阿娘。阿杨阿杨快些回,阿娘等你在洛阳。

哼着哼着我就出神了,我想起了很多很多事,很多很多人。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我的腿都被他压麻了,还沾满了他的眼泪。

我不爱在关雎宫里待,白天就一直赖在绣鸯宫里,到了晚饭时候,我怕李擎杨会去找我,才恋恋不舍地别了老嵋和阿雪。

有一天傍晚,我走在宫道上,远远看见墙根边上有个淡黄色的东西在那儿移动。

走近一看,是一只白底橘纹的猫,那猫瘦得不像样,脸都成了倒三角。可是脖子上挂着的牌子却那么熟悉,上面写着:丑橘。

丑橘……不是吧?这是当初孔晴钰的那只丑橘吗?简直判若两猫,当初胖得肚子都快垂到地上,如今却瘦得肋条根根分明。

我一把将它从地上捞起来撸了撸,唉,手感真差。

这时候,拐角处有个尖利却压低了的声音叫唤起来,「丑橘,你去哪啦?快出来呀……」

果然,一转弯就看见了猫的主人。

孔晴钰如今跟她的猫一样瘦得不像样,乍一眼还真认不出来。

她一看见我,愣了愣,低头理了理褶皱的裙子,侧身行礼,「嫔妾给淑妃娘娘请安。」

我将丑橘递到她怀里,将她扶起,「孔姐姐如今清减了不少,还养着猫呢?」

她淡淡一笑,竟透出些超脱之气,「是啊,还是十四只,一只都不少。既然养了就要养到底,哪能因为自己落魄了就不要它们了呢?」

这话听着倒耳熟,我心下不忍,「姐姐若是饮食不足,妹妹明天便差人送些过去。」

她又是淡淡一笑,「多谢娘娘美意,只是如今还能糊口,真到了挨饿的那天,再来讨娘娘的恩典罢。」

她对我福了福身,转身抱着猫走了。

走起路来还是一扭一摆,可没了丰腴身体的撑持,昔日的旧衣显得空空荡荡,就像是干瘪的果实在干枯的壳里摇晃。

低头抬头间,她转了个弯,倏忽消失在了红墙中。

31

有孩子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五六年过去了,孩子们都长大了。

李擎杨陆陆续续给孩子们起了封号。和德公主李清灵,明德公主李清熳,宣德公主李清燃,昭德公主李清焰,越王李传煜,琅琊郡王李传烽,楚王李传炽。

这些年,后宫里添了不少新人,俱是新近提拔的文臣武将的女眷,也陆续有新的皇子公主降生。李擎杨却依旧忙忙碌碌,鬓间的霜雪已悄悄爬上了发梢。

清灵已经是个十五岁的大姑娘了,出落得亭亭玉立,跟她娘卢茵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温婉贤淑,弱柳扶风,只是身子依旧不大好。

李擎杨把太医院里所有名贵的药材都往她屋里送,却依然止不住她每日晚间的咳嗽。

清熳也快十四了,如今她琴艺超群,已不亚于阿雪,完美重现了当年河西明珠的风采,一双流光溢彩的桃花眼,叫人一看就如沐春风。

十一岁的阿燃和八岁的阿焰是两个爱说话的小姑娘,只是两个人说话的风格不大一样。

阿燃在颜颜的熏陶下,把那论语孟子倒背如流,一开口就是引经据典、子曰诗云。

阿焰呢,跟我一样爱看杂书,满脑子稀奇古怪的歪理,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三言两语就把她姐姐给绕了进去。

两个小姑娘说着说着就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服谁,可是没一会儿又手拉着手去放风筝了。

颜颜对此十分头疼,常跟我抱怨,「这俩小丫头是不是太聒噪了些?咱们是不是得管管?」

我却不以为然,往那摇椅上一躺,乐得看她俩拌嘴,我对她说,「由着她们吧,女孩子嘛,就是要爱说爱笑的才好呀!」

阿焰虽跟我一样爱看书,可是身体素质却比我好得多,老嵋说那是随了她!

这皮丫头,让我深切体会到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字面含义。

在御花园里玩着玩着,一个不留神,她就已经上了树。

七岁那年,她一不小心跌进了荷花池,把那太监丫鬟吓得一个两个就要跳下去救她。

结果呢,这丫头自己扑腾了两下竟浮了上来,从此学会了狗刨,但凡路过水边,就要逮着别人没注意的空档往水里跳,把跟着她的太监宫女折磨得神经衰弱。

四皇子煜儿还是经常来找我,时不时拿着先生讲的书来跟我讨论。哦,对了,他的先生就是当年的榜眼,如今的吏部尚书吴霜明。

这孩子异常聪敏,有时候很多想法叫我暗暗称奇,他愿意领着阿燃和阿焰读书,两个丫头也很喜欢这个四哥。

可有时候我不敢看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啊,太像他父皇啦。

十二岁那年,有一天,他神色凄然地问我,「孟娘娘,煜儿近来读史,愈发觉得天地不仁,世事无常,概无善恶因果,只是一片混沌荒诞。既如此,人生在世受尽千辛,有何意义?百代繁衍历经万苦,又有何意义?」

我沉默了半晌,将他揽到身边,「煜儿啊,这个问题大概这世上没人能给你答案。上天既不垂怜,我们更要自己珍重自己,人世本无意义,我们便要自己赋予意义。百姓乃天下之本,仁君当怜之爱之,苍生常困于懵惑,明主当教之导之。」

他怔怔地看着我,喃喃道,「娘娘,煜儿要做仁君明主。」

我一听这话吓得赶紧捂住他的嘴,「煜儿是个聪明孩子,今日怎的糊涂了?这话放在心里便罢,怎可宣之于口?」

他一下子就回过神来,惶恐不已,纳头便拜,「煜儿知错,娘娘教诲当谨记于心。」

一年前,秦伯伯去了,这位叱咤陇右河西大半生的老将军去得悄无声息,似乎过于平静了。

李擎杨果然食了言,秦岭哥哥只是袭了个凉国公的虚爵,当初承诺的陇右节度使之职被中书令张大人的一纸奏疏拦了下来。

张大人说,节度使一职早就不合时宜,该当撤销,陇右的军事民政应由朝廷派官员直辖。

于是,大魏最后一个节度使就这么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老嵋没了爹,倒也不是十分伤心,她只是把自己关在屋里一整夜,把天水带来的几大箱嫁妆又仔仔细细地一件一件拿出来抚摸了一遍。

第二天,又跟没事人一样陪丫头们放风筝去了。

32

半年前的一天,我在绣鸯宫里跟老嵋和阿雪一起吃过晚饭,正打算回去,李擎杨来了。

他把一本奏折递到老嵋手里,勾唇一笑,「阿嵋你瞧,有人弹劾你弟弟不务正业、纵情声色呢。你父亲才去世半年,他就这样不像话了?」

老嵋接过奏折却并不打开看,只是起身跪下,垂首回道,「都是嫔妾和父亲没能教好弟弟,叫陛下费心了。」

「别的倒好说,只是他年近三十,怎的还不娶个正妻?」李擎杨将老嵋扶起,拉她坐到身边。

「朕给他说了好几个高门闺秀,他倒好,一个也看不上,还学人家霍去病,说什么突厥未灭,何以家为?若真是这样倒也罢了,可他又纳了许多姬妾,沉迷酒色,又该作何解释?」

老嵋的头垂得更低了,「陛下息怒,待嫔妾写封家书,好好训斥他一番。」

李擎杨虽嘴上严厉,脸上却并无太多愠色,我心里稍稍放宽,只是略有些疑惑,秦岭哥哥怎的如今成了这副模样?

李擎杨一走,阿雪就急急地拉住了老嵋,神色忧虑,「表姐,你说皇上这是……几个意思呀?」

老嵋沉吟半晌,把眼睛转向了我,「小瞎,你怎么看?阿岭小时候虽顽皮些,但以我的了解,他绝非荒淫之人,你说他怎的就成了这副德行?」

我,我能怎么看?我一向不大猜得出秦岭哥哥的心思,他怎么想的我又岂会知道?可是为了让老嵋和阿雪宽心,我也只得胡编一通。

「依我看,秦岭哥哥是故意装出言行不一、荒淫无度的样子,好让那位以为他是个胸无大志、不足为虑的庸人,从而对他放下猜忌,以求自保。」

老嵋点点头,一屁股坐到摇椅上往后一靠,「他要真是这么想的,那倒是有长进了,只怕……」

她合上眼,没有说下去,半晌叹了口气,「如今能自保就好,我就怕他看不开啊……」

老嵋连夜写了封家书,无非就是叫他安分守己、好自为之,再多的却也是说不得了。

这半年下来,陇右那边没再出啥乱子,秦岭哥哥貌似有所收敛,李擎杨也没再提起这事,我们三个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一些。

只是,在某天下午,我进阿雪的房间帮清熳取衣服的时候,瞥见烛台边缘有一角烧剩下的纸片,那纸片的材质看着很是眼熟,当时没想起来。

夜半梦回,我想起来了,那是天水的火纹纸,须在火上均匀熏烤片刻后才能显出字来,这种纸珍贵异常,谁会等闲用它?它又怎么会出现在阿雪房里?

难道……我不敢往下想,也再睡不着了。

这些年来,李擎杨来后宫的日子越来越少,可来关雎宫却来得挺勤。

往年都是他很快就睡着了,留我一个人失眠到半夜,可如今我上了年纪倒睡得快了,他却经常整夜整夜地失眠。

第二天晨起的时候,他目下青黑,眼角的皱纹愈发深了,曾经眼里闪耀的光彩如今也寥落渐稀,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关雎宫里纵欲过度呢。

他的白发一年比一年多,我给他梳头的时候,每梳一下就掉下来好些,我都不敢使力,也不敢让他看见,只得悄悄把落发卷起来塞进袖子里。

他呢,只是呆呆地看着镜子,有时会忽然捉住我的手,转过头来对我凄然一笑。

他还不到四十,却老得像我爹了,只有那双眼睛还是好看的。

唉……这个男人,我在他眼里,有时候是女儿,有时候是妹妹,有时候是娘亲,更多时候只是大魏万千子民中的一个,只有在他偶尔对我用上春宫十八式的时候,我才是个女人。

可那又怎么样呢?我该知足了,不是吗?

我从来没有求过他的爱,也知道根本求不得,他这么聪明,又怎么会傻到将刀柄授人?

他是大魏百姓的天,他不能被人切碎,谁都不能,他永远只能做执刀之人。

这二十年来,他挥刀切碎了他的哥哥们,切碎了叶家、江家、卢家,切碎了一个个挡在他面前、压在大魏百姓头上的阻碍,那么接下来呢?还有谁会是他的阻碍?

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他也向我挥下刀来?

这一天,会来吗?

33

该来的还是来了。

很多年后我回想起那段日子,还是觉得一片模糊混沌,记不清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那些天,前朝传来消息,西边的突厥和北边的铁勒突然同时发难,说不是串通好的都没人信,可是有河东军和河西军顶着,我和老嵋也并不是很担心。

倒是阿雪那几天有些反常,一副心不在焉、神思恍惚的样子。弹琴能劈了指甲,喝水能烫起燎泡,走路都能踢到门槛摔个趔趄。

那一日,我和老嵋在屋里学着给丫头们做衣裳,她把云中飞鹤绣成了泡沫里扑腾的白鹅,我把映日红莲绣成了荷叶包的肉饼,我俩相视大笑,笑得直不起腰。

忽然,阿雪推门进来了,一进来就从身后把门啪地关上,神情木然,垂着头也不看我俩,只是低声说了一句:「他让我护好你们。」

什么?谁?我俩好端端的,有啥可护的?

我正一头雾水,可老嵋却刷地一下白了脸,放下了手中的针线,厉声道,「就凭你?你们就瞒着我一个人是不是?他何日从天水发兵?」

一听这话,我脑子里嗡地一声炸开了,炸得我头晕耳鸣,两眼模糊。

接下去我再看不清她俩的样子,也没法去思考任何事情,只能呆呆地听着她俩的对话。

「这会儿他应该已经起兵了。」

「他许了你什么?」

「他,他说……事成之后,让我做皇后……」

「哈哈哈哈……可怜我姑姑去得早啊,不知她女儿如今竟蠢成这样!难道你不知道,一旦他发兵,我俩就是盘中弃子、砧上鱼肉吗?!」

「我……我知道他是骗我的,我也不稀罕什么皇后!我……我只是想,想他如愿罢了……」

「阿雪啊阿雪,你好傻啊……这么说来,突厥和铁勒也是他的安排?」

「是……他许诺事成之后把敦煌割给突厥,把灵武割给铁勒……」

「什么?!混账东西!我陇西秦氏五代忠良,如今竟出了这么个通敌叛国的孽障!」

「不,不……他是骗他们的……」

「糊涂东西!那突厥和铁勒岂是好糊弄的?」

「走!你跟我见皇上去!」

老嵋拽起抖如筛糠的阿雪就要往外走,可是,已经晚了。

门外响起一声喧嚣,一群太监蜂拥而入,领头的面无表情地尖声宣旨,「皇上口谕,秦德妃、赵修仪,就地圈禁!」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被太监请出了绣鸯宫,也不记得是怎么回的关雎宫,又在关雎宫里枯坐了几天,只记得消息从前朝陆续传来。

凉国公秦岭率秦家军从天水起兵,打的旗号是毫无新意的清君侧。

这回要清的是中书令张大人,说他离间君臣,惑君食言,且任用亲族,放纵族人为祸乡里。

此时,河东军正在北边打铁勒,河西军也在突厥的进攻下分身乏术。

敌军同时来自多个方向,河东军被牵制在北方,河西军被困于西北……

这,这不正是我十二岁那年设想的极端情形吗?

可是,我希望秦岭哥哥成功吗?还是宁愿他失败?我不知道,我只是心痛,会有多少军人的亲眷收到那块染血的方巾……

那几天,李擎杨一次也没来看过我,倒是皇后来了一次。

她搂着我的肩,就像我们第一次谈心时那样,轻轻拍着我说,「好妹妹,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不知道她都知道些什么,也不知道她那双杏眼有什么魔力,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就感到安心,蓄了许久的眼泪就这么滑了下来。

李擎杨还是那么雷厉风行,没几天就把张大人下了狱,丝毫也没顾及皇后,轻描淡写地就把叛军的旗号给打掉了。

过了几天,又传来消息说,汉中突然出现一支奇兵,在叛军抵达长安之前就将其拦截于城外,叛军见神兵天降,军心大乱、溃不成军……

我后来才知道,这支汉中军,是李擎杨多年前用抄没的江家钱财招募的秘密军队,既可北上驰援关中,又可东出拱卫洛阳。

这,这不正是我十二岁那年设想的机动部队吗?

秦岭哥哥败了,我该高兴?还是该难过?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是日日早起站到绣鸯宫门口,一站就站到黄昏。

我在等,等着宫门开的那天。

34

终于,李擎杨来了,他兀自走进了绣鸯宫,我跟着他进去,他也没拦我。

老嵋和阿雪瘫坐在地上,鬓发凌乱,憔悴得脱了相,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忍不住了。

她俩看见李擎杨,一起膝行至他脚边,俯身叩拜,「嫔妾罪该万死,任凭陛下发落!」

李擎杨伸手扶了扶,只对老嵋说道,「阿嵋,朕知道此事你并不知情,可免死罪。」

老嵋凄然一笑,俯身再拜,「陛下,嫔妾没了儿子,没了父亲,如今连弟弟也没了,还活着做什么?况且,阿雪她胆小,黄泉路上,嫔妾不放心她一个人走,望陛下成全!」

李擎杨默然点了点头。

老嵋忽然想起了什么,蓦地抬起头来抱住了他的小腿,声音发颤,泪水横流。

「陛下,嫔妾这辈子没求过您什么,如今只求您一个恩典,我那混账的弟弟有个不满十岁的庶子,求陛下饶他一命,给我们老秦家留个种吧!」

说完就咚咚咚地磕起头来,直把额头磕出了血,那样子活像当年跪在紫宸殿外的孔晴钰。

李擎杨沉默了半晌,才叹口气道,「好,阿嵋,朕答应你便是了。」

老嵋笑了,捏起裙角擦了擦脸,过了一会儿,竟换上了她最温柔最妩媚的声音,就像许多年前我听到她说梦话时的声音一样。

她说,「三郎,我的烁儿是不是你……?」

李擎杨又沉默了。

老嵋啊老嵋,非得他亲口说出来你才肯信吗?!

老嵋见他不说话,兀自点了点头,双手撑地坐了起来,「三郎,我原以为这辈子是你欠了我的,可没成想,如今我又欠了你……这样也好,我俩就扯平了,下辈子就不必再见了……」

她手一撑,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走到墙边,摘下了墙上挂着的那把木质弯弓,满眼深情地望着它,轻轻拂去上面的浮尘。

「三郎,这是你亲手给烁儿做的,你还记得吗?你说,等他大了,要跟我一起教他射箭……」

李擎杨还是沉默,只是眼眶渐渐红了,手指攥得紧紧的,攥得骨节发白。

「烁儿要是还在,也该比我高了……如今我只求死在这把弓下,求三郎成全。」

李擎杨站起身,在老嵋肩上轻轻拍了两下,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她,就这么推门而去。

他一走,门外就进来两个太监,一个端着白绫,一个端着毒酒。

阿雪方才一直没有说话,此时颤巍巍地爬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到我身边,又扑通一声跪下。

「霏霏,你还记得吗?以前你总喜欢在我教阿熳弹琴的时候捣乱,可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逼她学?女人呐,若是不得夫君喜欢,这辈子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做,不然漫漫年岁,如何熬过?」

她抬起头来,笑意凄凉,那双桃花美目只剩风吹霜打后的残瓣,她俯身朝我磕了三个响头。

「好妹妹,阿熳日后便托付给你了,望你给她寻个好人家,莫教她跟她娘一般……」

说完,她神色一敛,腾地站起身来,一个箭步向前,伸手拿过酒杯,没等我和老嵋反应过来便仰头一饮而尽。

顷刻间,她身形委顿,像被抽走了杆子的旌盖,飘然坠地。

我和老嵋一左一右拥她在怀里,她无声地痉挛起来,没过一会儿嘴里便溢出血沫,可眼睛却还死死地睁着。

我忽然明白过来,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阿雪,你放心去吧,阿熳有我呢。」

她定定地看着我,眼角滑下两颗泪来,一口气轻吐在我脸上,终于不再动弹,合上了眼睛。

我和老嵋一前一后将她扛起,放到床上,盖上被子,她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面色清明。

老嵋抚了抚阿雪的脸,叹了口气,拉起我的手坐到桌边,惨然一笑,「霏霏啊,有些话也只有阿雪去了才好跟你讲。」

「你还记得第一次见我弟弟吗?」

「是……在天水演武场,他,他拉我上马……」我怔怔地说。

「你果然不记得了,」她淡淡笑道,「我们第一次见你是在你家刚搬来天水的时候,我爹给你们办的接风宴上。那时候你只顾低头拣面前的肉丁,根本没留意到他吧。」

「可他呀,一见你就痴了。在天水,哪见过你这样可爱的女孩子?白白嫩嫩的小圆脸偏长了个娇俏的尖下巴,笑起来露出两个好看的梨涡,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灵气逼人的。

阿雪比他大一岁,从小就喜欢他,可他呢,一直也不开窍,偏生见了你,一下子就开窍了,可一开窍就着了魔。

那天宴会后,那混小子就缠着我爹,吵着闹着非要我爹去你家提亲。可是我爹知道,皇上把你爹调到天水就是为了制衡他,怎么可能允许我们两家结亲呢?

我爹不想触他的霉头,只好糊弄他,说你还小,等你再大些,就去你家提亲。我爹想着他不过是一时新鲜,长大了也就忘了。

可是谁成想,这小子彻底乐傻了,一傻就是这么多年。

那会儿,他天天在演武场上缠着你哥套近乎,就是为了打听你的事儿。

听说你喜欢看书,就发动他那帮狐朋狗友到处给你搜罗,搜了半年居然得了一大箱,竟连水经注也给你找了来,可没想到却叫我捡了现成的便宜。

我爹要把那箱书给我做嫁妆,他气得一个月没理我和爹。哦,对了,等我死后,那些书就全留给你吧,本来就该是你的东西。

还有啊,他知道你眼睛不好,也不知从哪听说陇山的野生黑枸杞明目有奇效,就领着他的几个跟班跑去陇山上寻,几天几夜没回来。

我爹把他抽得满背是血,他都咬死了不肯说去干嘛了。他不敢亲手给你,只托你哥转交,也不让他告诉你是谁给的。

唉,这实心眼的傻孩子那时候知道你要进宫,心里该多苦啊……

这么多年没娶正妻,只有我知道这位置是为谁空着……」

我听着听着就怔怔地堕下泪来,我不知道啊,我竟什么都不知道。

老嵋看我这样慌了神,伸手替我拭泪,「好妹妹,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让你愧疚,只是……」

她自己早已泪流满面,「我怕我和阿雪去了以后,这世上就再没人记得他了……」

「我前几天做梦,梦见他还是我离家时十三岁的样子,就站在演武场上背着弓冲我笑,唉,多好的孩子……其实他不是我娘生的,是我爹跟一个突厥女人生的……可是,可是我拿他当最亲的弟弟啊……」

太阳西斜了,金红的余晖透窗而入,把老嵋的影子拉着很长很长,长得像河西那条望不到尽头的官道。

这个时候,一个太监进来了,拿起了桌案上的木弓,在一边垂手而立,眼睛却盯着老嵋。

老嵋站起身来,抹了抹眼睛,一把将我扯了起来,我全无知觉,愣愣地任由她把我推出门外。

那太监走过去,把弓弦套在了她的脖子上。

老嵋对我笑了笑,挥手让我回去。可我的脚像钉在了地上,一步也挪不动。

后来,我不记得是谁把我拖了出去,门渐渐合上了,我看见老嵋的最后一眼,是她被勒住了脖子,却还在对着我笑。

那个笑啊,跟进宫那天头一次见她的时候一样。

那天她说了什么来着?

哦,她说,「几年不见,我们霏霏都长这么大啦。」

35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回的关雎宫,只记得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却一直没有合眼。

第一天,李擎杨来了,他摸着我的额头说,「霏霏你怎么了?可是唬着了?都怪朕不好,那天不该留你一个人在那儿。」

我睁眼盯着天花板,没有应他。

第二天,他又来了,皱着眉红着眼眶说,「霏霏你可好些了吗?朕把太医都请来了,不要吓唬朕呐。」

我还是没有吭声,只留那满屋的太医面面相觑。

第三天,他还来,这回倒没有说话,只是给我掖了掖被子,叹了口气就走了。

唉,不是我故意不理他,而是我这脑子在飞快地转,一遍遍盘着以前那些事儿,根本没工夫去理会眼睛和嘴。

以前没想明白的事儿,好像想着想着就都明白了。

那天在演武场上,秦岭哥哥把我拎到马背上,搂在身前,在那呼呼的风声里对我说了句什么?

哦,对了,他说,霏霏,我教你骑马吧,秦家的媳妇儿怎么能不会骑马呢?

那年凉国公府的中秋宴后,我说我最喜欢霍去病,他又为什么红着脸跑开了?

哦,是了,因为宴会上我爹说,他日后定能成为像霍去病那样的少年英雄,他大概是误以为我在暗示喜欢他……唉,他怎么这样傻?

可我进宫那天,他又为什么没来送我呢?

不,他一定是来了的,躲在哪个角落里不敢出来,只是让哥哥把那盒黑枸杞塞给我。

他一定是怕看见我就忍不住哭吧,他一定是不想让我看见他哭的样子……

就这么一桩桩一件件的,我全想起来了,跟他见的每次面,说的每句话,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全都清晰了起来。

其实我一直都是记得的,不是吗?只是从来没去注意,或者没敢去想,到了如今才明白,可惜已经太晚,太晚了……

可是早些明白又能怎么样?这结局会有一点点不同吗?这辈子,我终究是负了他。

我就这么想啊想,不仅想他,还想阿爹,阿娘,哥哥,吴老头……

就像嚼甘蔗一样,把前十四年的光阴嚼得透透的,直到最后一丝水分也嚼干了,只剩下灰白色的渣。

三天后,叛将首级被送到了紫宸殿,那是一个胡杨木做的方盒子,里面装着那个笑起来一口白牙的秦岭哥哥。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突然就能睡着了,睡了整整一天一夜,一个梦也没有做。

醒来的时候,就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叛乱平息了,如何处理叛乱的秦家军就成了问题,朝堂上又吵开了。

我知道,我还能为他做最后一件事。

几天后,李擎杨来了,他见我恢复如初,很是高兴,好像忘了我三天没理他。

我就跟许多年前一样,轻移莲步,盈盈下拜,跪在他脚边,伏到他腿上。

「陛下没去过陇右河西吧?

嫔妾小时候就生活在那里,那里的天又高又蓝,白云像在天上漫步的羊群。

祁连山的影子淡淡地贴在地平线上,青翠的草甸像绒毯一样一直铺到天边,雪水融化汇成的河流就在草甸上汩汩地流淌,山坡上吃草的牛羊,远远望着就像撒上去的一把芝麻。

就在这牛羊群中间,有那么一个放牧的少年,他的眼睛里啊,映满了蓝天白云、青草河流。

等他长大,就参了军,参军的第一天,会有百夫长领着他们在秦家军的旗帜下立誓,那誓言说的不是忠于秦家,而是十个字:男儿埋骨处,寸寸皆中华……

陛下,他们这次犯了糊涂,只是为了报知遇之恩、全战友之谊,可他们心里是有大魏的,是有百姓的,那是他们儿时放牧的家园,是他们一起生活的家人啊……

如今,既然那人已经死了,他们的心就全回来了。所谓用功不如用过,知耻必有后勇,陛下至仁至明,还望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吧……」

他呢,也像多年前一样,轻轻抚着我的头发,柔声说,「霏霏真是个心善的好姑娘。」

于是,叛乱的秦家军没有被治罪,只是被打散了编制,一部分编入了河西军,一部分编入了河东军,剩下的又招募了新兵,成立了陇右军。

我在心里默默地想,这样已经很好,很好了。

36

绣鸯宫被封了,没有人再搬进去。

如今只剩我和颜颜两个人带着四个丫头,回想当初五个人在一起游玩的时光,我俩相对垂泪无言。

又过了几天,李擎杨差人请我去紫宸殿。

我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进紫宸殿了,上一次去还是那个寒冷的冬夜。

进门后,我往殿东侧一瞥,卢茵的画像还挂在那屏风后面呢。

李擎杨侧身背着手站在桌案后,听见我进门,缓缓转过身来,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他面无表情地沉声道,「淑妃,你对朝政有何见解,今日可但说无妨。」

什么?我没听错吧?他竟问我朝政?

好吧,既然你问了,我就不得不说,这些话,我已经憋了太久太久了。

「陛下,嫔妾以为,历来王朝短则数十年,长亦不超过二三百年,每个王朝在建立初期走过巅峰后,就不可避免地走向下坡,终归于崩塌。

所谓仁君明主,也不过是将这摇摇欲坠的大厦修修补补,尽力维持地更长久一些罢了,终究逃不过历史的周期。」

「哦?此话怎讲?」

他蹙起眉,从桌案上探出身,目光聚成一线,直直地向我投射过来。

「陛下,嫔妾读史多年,瞧出这王朝有三大无解之痼疾,请陛下听嫔妾道来。

王朝财政之所系,基于土地人口。乱世之中,数家数姓因机缘崛起,累世相传,竟成世家大族。土地兼并亦随之愈演愈烈,以至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地立锥。豪门大族皆有高官在朝,享有免税特权,税收徭役尽落于贫农,一旦天灾,不免民不聊生、揭竿而起。此其一也。

科举所得之士,皆饱学之人。然仅有少数心怀社稷、德才兼备,多数不过求功名利禄,一旦掌权便牟私利。可王朝运转又必须依靠士人官僚,因此贪腐营私之事屡禁不止。此其二也。

边将军队,历来为君王所忌惮。为防军队叛乱,或令边将轮换,使将不知兵、兵不知将;或使宦官监军,以为将领掣肘;或将兵权三分,练兵、统兵、调兵皆系不同机构。如此确能防止兵变,但亦使军队实力大为削减。一旦异族入侵,则亡国灭种不远矣。此其三也。

此三者皆无法根治,唯赖仁君勤政、勉力维系。

土地兼并之弊,唯有打击豪强、抑制特权。军队叛乱之弊,唯有时时监督、用人不疑。官僚贪腐之弊,唯有保持朝廷权力之分散流动。

但要做到这些,对于一个君主的要求十分之高,既要仁,又要明,更要勤,一个王朝中能有个别这样的君王已实属难得,因此一个王朝通常只有一两个盛世,而盛世通常也只能维持一二十年而已。」

我说罢,抬起眼来直视他,他目光灼灼、耀如红日,这种眼神又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

半晌,他直起身来,仰头大笑,「哈哈哈哈……很好,很好……你们这一个个藏得可真深呐,倒是我从前小瞧了你们。」

片刻后他又低下头,眼神没入阴翳,「照你这么说,我大魏的盛世就快要过去了?」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道,「陛下,大魏承平已十载有余,民富国强,已属难得,陛下不可贪心太过啊……」

他忽地抬起双手猛拍桌案,吓得我浑身一颤,又绕过桌台,向我大步走来。

「朕就是贪心,朕要大魏的盛世持续三十年,不,五十年、一百年!」

他抓住我的肩膀使劲摇晃,那铁钩一样的手指深深嵌进我的肩胛,痛得我只得咬紧牙关。

「霏霏,帮帮朕,好吗?」

他的手一下子又松了,看着我的眼神柔了下来,却依然是灼灼生辉,灿若朝霞。

他的脸虽已枯槁憔悴,不复当年容光,可那双眼睛啊,那双眼睛,仍是我初见他时的模样。

我定定地看着他,不知看了多久,他的眼神带着祈求,却又不容拒绝。

他不知道,我等他的这句话,已经等了太久啦……

最后,我伸出手来握住了他的手腕,轻轻地却又无比笃定地对他说,

「好。」

37

废后的诏书下了,张皇后被废为庶人,前往香积寺修行。

中书令张大人病死在了狱中,其子户部尚书张大人及一干亲族,贬谪的贬谪,下狱的下狱。

会稽张氏,眼瞅着才刚刚复兴,又于旦夕间归于覆灭。

我去了栖凤宫跟张皇后,不,张庶人,道别。

她还是那么平静,温和的杏眼里竟不带一丝波澜,亲切地拉着我的手坐到桌边。

她朝站在角落里的煜儿招了招手,那孩子如今已经比我高了。

他垂着头走到我们跟前,朝我下拜,语带哽咽,「孟娘娘……」

「叫阿娘。」她语气平静地纠正道。

「姐姐,不必……」

她作出手势打断我,眼神坚定。

十五岁的少年深吸了一口气,昂起头来深深看了我一眼,复又磕头下拜,颤声道,「煜儿……煜儿拜见阿娘。」

那双眼睛啊,像极了他爹,我忽而想起第一次在御花园里见到他的样子,他仰着小脸,眼睛忽闪忽闪地向我跑来,扑到我的膝上。

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张君凌啊张君凌,难道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你就预料到了今天?你究竟筹谋了多久?

她挥手让煜儿退下,待房中无人之际,竟起身朝我跪了下去。

我连忙伸手去扶,她却不肯起来,紧紧抓着我的手,嗓音低颤,「好妹妹……煜儿就交给你了……」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坠下一颗泪来,俯身下拜,颤抖着伏在地上说,「大魏……大魏也拜托你了……」

她的声音在胸腔里发出铿然鸣响,那声音仿佛来自千年前的青铜编钟。

我怔住了,是啊,大魏,大魏……

隔了一天,立后和立太子的诏书同时下来了,我是下一任皇后,而煜儿则被立为太子。

接下来的一年里,李擎杨每天上朝都带着煜儿,到了晚上就在乾安宫里一边批奏折一边给煜儿讲解如何处理朝政,也经常叫我去旁听。

我还是改不了小时候爱插嘴的毛病,时不时要评论几句,有时候我们三人意见相左,论着论着就要拌起嘴来。

李擎杨他可真聪明啊,三省六部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儿,谁也别想糊弄他。

我看史书,对政事只能懂个大概,对具体事务的细节所知寥寥。

可他呢,无论是吏部的铨叙考核、户部的预算决算、礼部的典仪规章,还是兵部的粮草调度、刑部的律例判罚、工部的设计施工,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我终于明白了这二十年间他在忙忙碌碌些什么,又为什么早早长满了白发。

年底,我们一起核对户部账目的时候,不约而同地翻起眼珠,口中念念有词,又同时报出一串数来,我俩相视而笑,可笑着笑着却沉默了。

是啊,当初那个教我们江氏心算法的人如今死了已有十年了。

煜儿很聪明,一年之间进步飞快,已经可以帮着他父皇处理一些简单的政务了。

可李擎杨却一点点熬干了心血,他才刚四十,就已是一副油尽灯枯的样子。

有一天,他拉着我走进了紫宸殿偏殿的沉香阁,我从来都没有来过这里。

阁中四壁上挂着许多女子的画像,仔细一看都是认识的人,每幅的右下角都写着名字。

有叶锦杉、卢茵、张君凌、秦嵋、江枫荻、赵嫣雪、孔晴钰、江枫月、颜舜华,还有我,大家都身着华裳,巧笑嫣然。

我这才注意到,卢茵的画像跟紫宸殿东侧挂着的那幅有点不大一样,而我的画像放在她边上,看着竟有那么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对浅浅的梨涡……

李擎杨拉着我的手,抚过这一幅幅画像,声音沙哑,「朕对不住你们……朕谢谢你们呐……」

昔日红颜零落成泥,怎的不教人心生感伤?

可比起剑南的饿殍,湖广的佃农,辽东的安稳,几个女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们不过是你奉给江山的祭品,一个接一个碎在了你的刀下。

可是李擎杨你知道吗?我是自愿走上这座祭坛的。

我对这江山的爱,一点也不比你少啊……

38

李擎杨还是夜夜失眠,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饼,太医开了多少安神的药都不管用。

本来若只是这样,或许还能用人参鹿茸再多吊上几年,可清灵的死给了他致命一击。

这年冬天,清灵没能扛过去。

她才刚刚十六岁,花一样的年纪。前几日她父皇还在给她物色驸马人选,家世要好,人品要好,才学也要好,长相也不能难看,总之是要大魏最好的少年郎。

她只是淡淡地笑着,说全凭父皇做主。她笑起来的样子跟卢茵一模一样。

可她也跟她娘一样,死在了一个下雪的冬夜,死得悄无声息。

前天晚上还能起身,第二天早上却已经僵了。我和颜颜哭得背过气去。

李擎杨只是坐在床头摸着她冰凉的脸,怔怔地落下一颗泪,却在起身的瞬间,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能起来。

他在乾安宫的床上发着烧,我坐在他身边,他就扯着我的手开始说胡话。

他眼泪汪汪地拽着我的衣角,哭得像个孩子,抽抽噎噎地说,「阿娘……阿娘你别走,阿杨不要当太子了,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我摸着他的后脑勺轻轻地拍着,「好,好,阿杨乖,阿娘不走,就陪着你,哪儿也不去……」

可他忽而又目露凶光,笑声癫狂,「阿娘,那年我去承陵祭拜父皇的时候,把那姓叶的毒妇从父皇身边拖出来了,哈哈哈哈……」

「我亲手扒光了她的衣服,用鞭子把她抽得散了架,把那贱骨头丢到后山喂狼去啦!她凭什么跟我父皇躺在一起?!她也配!」

他喘了口气,神色忽又温柔起来,「阿娘,我把你放到父皇身边啦……你见着父皇了吗?」

有时候,他会眼睛血红地看着我,紧紧攥着我的手,声音颤抖地说,「菲菲对不起,是哥哥没保护好你……他们都说你是自己掉下楼梯摔死的,可是……可是哥哥都看见了,是李采薇那个贱人把你推下去的!」

他满面泪痕,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手上的力道像要把我的手指捏碎,「菲菲啊,你还那么小……李采薇那个贱人害死了你,我好想掐死她!可是,可是哥哥不能,哥哥要忍……」

「菲菲,哥哥给你报仇了,我把李采薇跟她姓叶的驸马一块儿腰斩啦!哥哥特意吩咐了刽子手,让他不要一刀就砍死了,要慢慢来,多砍上几刀,哈哈哈哈……」

他嗓音沙哑,笑得像厉鬼一般瘆人,我轻轻握住他攥得骨节发白的手,俯下身去在他耳边柔声说,「好哥哥,谢谢你啦。菲菲现在跟阿娘和父皇在天上呢,可开心了,就等你啦……」

他肃杀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温暖的笑,「好,好,那就好……哥哥就不过去陪你啦,哥哥是要下地狱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缩着脑袋。

他时而又烧得厉害,在床上翻来滚去,嘴里自言自语,「阿灼,焕儿,烨儿,烁儿……爹爹对不住你们……爹爹求了香积寺的住持给你们都寻了好人家啦,你们要乖,乖乖听你们爹娘的话,好好的,好好的……别,别再托生皇家啦……」

他的病就这么一日重似一日,连药都喂不进去了,偶尔清醒的时候让人把紫宸殿的沙盘挪到了乾安宫,盯着那沙盘才能稍稍入睡。

到了最后那天,他早上睁开眼,眼神一下子清明了,脸上也神采奕奕。

他推了推伏在床沿上打瞌睡的我,让我扶他起来。

我就这么架着他骨瘦如柴的身子,一步一晃地走到沙盘边上。

他颤巍巍地伸出手,一遍遍抚摸着大魏的万里江山,眼中满是无尽的深情,我的眼睛也跟着他枯槁的手指一起掠过那山川河流。

广袤的辽东平原沉睡着千年的黑土地,巍峨的太行山守望着脚下的燕云十六州,奔涌的长江缀连着烟波浩渺的洞庭鄱阳,从高原蜀山一直奔向金陵苏杭。还有那泱泱中原,关中古都,向西便是我日思夜想的河西走廊。

这个男人呐,一辈子没出过洛阳,却把一生的柔情都付予了这从未踏足的锦绣河山。

他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双腿再也无力站稳才让我扶回了床榻。

可刚刚躺下没多久,他又伸出手臂,徒劳地想要在空中抓住什么正在流逝的东西。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就像当年的吴老头那样抽拉着破了洞的风箱。

「不,不,我不甘心……我不放心呐,我,我要再活五十年,不,一百年!一百年……」

我含泪抓住他伸向天空的手,放到胸前,轻声说,「三郎,有我,有我呢……」

他慢慢转过头来,怔怔地看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好像才终于认出了我是谁,「啊,对……霏霏,有霏霏在,我,我就能放心啦……霏霏,拜托你啦,霏霏,谢谢你啊……」

他蜡黄枯槁的脸上缓缓浮出一个明亮清澈的笑容。

这十四年来,我能做他的女儿,做他的妹妹,做他的阿娘,却唯独做不了他的爱人。

我在他眼里找了十四年,却始终没能找到秦岭哥哥当初看我的那种目光。

这十四年真短啊,短到他来不及认识真正的我,更来不及认识后宫里每一个可爱的姑娘,短到我来不及看清他脸上的每一条纹路,读懂他的每一个眼神。

可这十四年也是那么漫长,长到把那个初见时容光焕发的青年磋磨成如今这副形如槁木的模样,长到我在漫无边际的深宫岁月里把人生的前十四年咀嚼了一遍又一遍……

我就这样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看着他眼睛里的火彩缓缓熄灭,终于燃尽成灰,随风飘逝。

可他眼里的江山啊,却已深深映入了我的眸中。

39

煜儿登基转眼就快六年了,皇后也娶了,儿子也生了,却还是不肯放我撤帘。

新皇后就是如今中书令吴霜明大人的女儿吴饮冰。

这姑娘长得虽不像张君凌,可那一颦一笑的气韵却像极了她那未谋面的亲婆婆。

前几天我陪着煜儿夫妻俩一块儿去平陵祭奠他父皇。

陵庙正殿里挂着先帝的画像,可瞧着这画像我就忍不住发笑。

这什么画师啊,李擎杨那么俊朗清癯的一个人居然也被画成了肥头大耳肿泡眼,可怜后世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真实的模样了。

再过几天又是边官进京述职的日子,今年来的是我哥哥。

两年前,我阿爹去了。灵柩扶回了江由孟氏祖坟,听说过金牛道的时候吹了一路的唢呐,曲子还是易水寒。

哥哥也做了镇西将军,加封靖西侯。我劝了煜儿好几次,这朝廷的职位哪能世袭啊?可他偏不听,说眼下没有更合适的人选,还说他就信得过他舅舅。

这五六年间,故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深宫中好像就剩了我一个。

先帝驾崩后的一个月,香积寺里的张君凌也跟着去了,却只是草草葬在了平陵边的小丘上,连妃陵都没进去,这是她自己跟她儿子求的恩典。

煜儿大婚那年,我去平陵的时候顺道去祭拜她,远远地看见有个男人在她坟前小声说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又俯身放了一个东西。

等他走远后,我上前去一瞧,墓碑前放着一块半弧形的玉玦,玲珑剔透。

我蓦地想起以前张君凌腰间好像也系着这么一块半弧形的玉,两个看着像是一对的样子。

那男人的背影看着很是眼熟,竟像是吴大人……

一年后,江枫月去了。她的房间里堆满了抄的佛经,死的时候还趴在桌上,手里攥着笔。仔细一看,她的字竟跟她堂姐江枫荻有八分相似。

又过了一年,孔晴钰也死了,她是在埋掉了她的最后一只猫以后才死的,到死也没来讨我的恩典,哪怕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她这个女人虽有些不讲理,这辈子倒也没有食言。

到了第三年,天佑我大魏,铁勒因内乱分崩离析,散成了好几个部落,再也成不了气候。

突厥好战的老可汗也在这年底死了,新继位的处毕可汗愿与我朝修好,遣使来求娶大魏公主。

本来论年纪怎么着都该是阿熳去,可没想到阿燃却自告奋勇,主动请缨。

那天晚上,这丫头拉着我们几个旁征博引、滔滔不绝,从汉朝的解忧公主、王昭君,一直讲到前燕的归义公主,子曰诗云了半天,总结起来就是,她要将中华文化远播西域,用天朝仁德教化番邦,要重开河西走廊商贸,让大魏万国来朝。

这一番慷慨陈词下来,连我和颜颜这两个老家伙都听得眼红心热,更别提阿焰了。

这丫头激动得当场表示要跟姐姐一起嫁到突厥,做突厥的娥皇女英。

我跟颜颜怎么都劝不住,还是她四哥的话管用。

煜儿说,本朝公主资源稀缺,一下嫁两个公主给突厥,太便宜他们了,以后有机会让她去吐蕃和亲,换一个地方宣扬教化岂不更好。阿焰这才噘着嘴打消了念头。

煜儿第二天就宣布加封四公主李清燃为靖国宣德长公主,远赴突厥和亲。

阿燃出嫁那天,满头珠翠,一身华服,明艳得仿佛群玉山头的天女,脖子上还挂着出生时我送她的突厥护身符。也许这一切都在冥冥中早有了安排。

她眼含热泪向我和颜颜盈盈下拜,我俩泣不成声,我们都知道,她这一去怕是今生难再相见。

和亲的队伍蜿蜒曲折,从丹凤门一直铺到了朱雀街的尽头,如今她就要沿着我当年来洛阳时的路反向走到天水,再向西穿过河西走廊,进入西域。

初升的朝阳下,婚车顶上的那只金凤闪着灼灼光华,随着婚车的上下颠簸,似要振翮高飞。

飞吧,飞吧,女孩子就是要飞得越远越好啊,替我去看看那日思夜想的陇右河西,再替我、替你父皇去看看那从未踏足的广袤西域。

我在心里轻轻地为她哼起了那首歌谣:三月阿燃出陇右,渭水河上月儿追。七月阿燃过河西,祁连山下鹰儿飞。阿燃阿燃慢些走,西出阳关无阿娘。阿燃阿燃莫回头,阿娘梦你在洛阳。

我跟颜颜站在丹凤门的城墙上,从寅时一直站到正午,直到送亲队伍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

她挽着我的胳膊,一遍又一遍喃喃地说,「阿燃真有出息,比我有出息,比我有出息……」

两年后,阿燃寄来了家书,说她跟可汗感情和睦,刚刚诞下世子,且已在突厥境内颁布优惠政策,鼓励西域客商经河西走廊来洛阳贸易。

颜颜把那信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直到信纸起了毛边,折痕处破出洞来。

她一边看一边嘴里嘟哝着,「我们阿燃真有出息,真有出息……」

可嘟哝着嘟哝着,她就病倒了。

颜颜病倒后,最忙活的是阿熳。

虽说阿雪把阿熳托付给了我,但却是颜颜在继续教她弹琴画画。那些日子,阿熳天天给颜颜喂药擦身,片刻不离。

阿熳这孩子,表面上看着温柔随和,可心思比谁都重。因着她娘的缘故,心里自卑,也对男子存着戒备,故此快到二十岁了,还不肯嫁人,一直是我们的一块心病。

其实,对她真心的男子并不是没有,眼下现成就有个痴的。

颜渥丹大人的二公子,颜颜的小侄子,在有一次进宫拜见姑姑的时候,见了阿熳一面,从此就情根深种,念念不忘,几次托了颜颜来说合,可阿熳就是不松口。

颜颜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这桩心事未了,她无论如何也合不上眼。

那天她倚在床头,抓着阿熳的手,最后一次提起这事,「阿熳呐,我那侄儿是个实心眼的傻孩子,他对你是真心的。你就给他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个机会,好不好?他要是敢对你不好,我……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说完她就喘了起来,把脸都给憋红了。

阿熳簌簌地流着泪,轻轻拍着颜颜的背,这次她终于没有再拒绝。

那天晚上,等阿熳睡下,颜颜靠在我肩上,我们老姐妹俩又说起了悄悄话。

「霏霏啊,咱们阿燃是个有出息的孩子,不像她娘,我是个没出息的……」她赧然一笑,「我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开个学堂,专门收女孩子,谁说女孩子读不好书啊?我偏要教她们读书,学堂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集兰斋。」

她又急促地咳了起来。

我抚了抚她的胸口,柔声道,「好,好,咱们以后就在宫里开一个。」

她一口气缓了过来,又接着说,「霏霏,其实……其实我真是颜回第三十二代孙……」

她语气急了起来,「我们颜家跟她姓孔的可不一样啊!他们那孔子后人是假的,可我们是真的,真的颜回后人呐!」

我搂紧了她,抵着她的额头,轻轻说,「我知道,我都知道……」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不改其志,不改其志呐……」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慢慢合上了眼,眼角滑下两滴泪来。

我缓缓把她放平在床上,替她掖了掖被子。

她的手一直牢牢地抓着我,我就由她握着,也躺倒在她身侧。

半睡半醒间,我感到她手心里的温度一点一点从我指缝间溜走。

夜半醒来的时候,我握着她冰凉的手,推了推她,「颜颜?」

她再也没有回答。

40

颜颜死后的第三个月,阿熳出嫁了。

颜家二公子把她宠得不像样,什么都由着她。

于是,阿熳在公主府里开了个学堂,就叫集兰斋,招了好些京城里的女孩子,教她们四书五经,也教她们弹琴画画,上至宰相公侯,下至平民百姓,有教无类。

我想,这也算不负阿雪所托吧。

两个姐姐都嫁人以后,没人陪着聊天解闷,阿焰在宫里再也待不住了。

她先是迷上了蹴鞠,拉着宫女嫔妃组了个大魏女子蹴鞠队,把那群太监踢得落花流水,可是赢得太容易她又没了兴致。

接着她又女扮男装混进了京城公子哥们的马球比赛。她身材高挑,穿上一袭白衣,真真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教多少闺阁千金芳心错许。

一年一度的武举她更是从不错过,可是今年她看完比赛回来却神情有异。

她小心翼翼地蹭到我边上,从来雷厉风行的小姑娘却支支吾吾起来,「那个,阿娘……今天我去看了武举比赛……」

我就奇了,看就看了呗,你不是每年都看吗?

见我一脸茫然的样子,她又接着嗫嚅道,「那个,今年的武探花,是,是我表哥……」

我就更奇了,若是祁川那孩子参加武举,怎的没人知会我一声?

「是你祁川表哥吗?」

她摇了摇头,「不是,他……他说他叫孟连川,是我二表哥。」

这就更更奇了,我只知道我嫂子生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我哥什么时候又多了个儿子?难不成是跟外面的女人生的?可我哥也不像是那种人呐。

阿焰还在那儿蹭,「嗯……那个,他,他说他喜欢我……」

我哭笑不得,你俩才见了几次啊就喜欢了?

……忽然,压在内心最深处的某个记忆再次翻涌上来,我心头泛起一阵汹涌的酸楚。

我把阿焰拉到身前,捧着她的小脸说,「那阿焰喜不喜欢他呀?」

这孩子,小时候长得像她父皇,长大了倒越来越像我。

她瞪着个大眼睛,红着个脸,摇头说,「我,我也不知道……」

我拢了拢她被风吹乱的额发,握紧了她的手说,「没关系,不着急,阿焰就多见见他,多见见就知道了。你若是喜欢他,阿娘就让你皇兄赐婚,若是不喜欢他,就早些跟他说清楚,莫要耽误了人家,好不好?」

她看着我的眼睛,乖乖地点了点头。

边官觐见的日子转眼就到了,哥哥在外朝拜见了煜儿以后,终于来了慈寿宫。

我们之间隔了一道珠帘,隔了我这一双日渐模糊的眼睛,隔了整整二十年的光阴。

他还带了两个年轻男孩,一进门便俯身下拜。

「微臣孟沧霖,携子拜见太后娘娘,愿娘娘福寿绵延,韶华永驻。」

我努力抑制着声音里的颤抖,请他们平身。

哥哥他瘦了,黑了,胡子也蓄长了。我好想问问他,哥哥啊,如今你吃饭,还会把饭粒沾到胡子上吗?

「这是微臣长子孟祁川,年十八。」

他左手边的少年上前一步,朝我拱手作揖。祁川这孩子还留着小时候的影子,浓眉大眼的,跟我哥年轻时像得很。

「这是微臣次子孟连川,年十七。」

他右手边的少年也朝我拜了一拜,抬起头来时冲我粲然一笑,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这笑容真熟悉啊,像谁呢?对了,就像……

「姑姑,连川字子秦。」少年朗声道。

啊……子秦,好啊,老嵋你看,这就是你为老秦家留下的种子,多好的孩子,多像他父亲。

「娘娘,连川刚中了武探花,想留在洛阳谋个仕途,还请娘娘多费心。」

「好,好,那是自然……」

我们又闲拉了一会儿家常,可那都不是我想说的话。

我想,我想说……

哥哥啊,霏霏好想你,霏霏想家啦,快带霏霏回去吧……

哥哥,霏霏想学骑马,我们一起去骑马好不好?

带上祁川、连川,还有阿焰,我们一起骑着马从敦煌跑到玉门关、阳关,跑去祁连山下的草场,越过大魏的边界,跑去突厥吧,一起去看看阿燃,好不好?好不好啊?

可是,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退下了,徒留那道珠帘还在微微摇晃。

过了一会儿,煜儿进来了,他掀开帘子,见四下无人就呼啦一下在我面前蹲下了,一把抱住我的膝盖,把头枕在我的腿上。

唉,这么大的人了,还跟小时候一样。

我戳了戳他的脑门,「哎呀,二十出头的人了,这像个什么样子!」

他却仰起头来冲我眨着眼憨笑。

「煜儿,如今你大了,阿娘以后就不陪你上朝了罢,没得叫人说闲话。再说了,阿娘年纪大了,也该享清福啦。」

「阿娘再陪陪煜儿吧,您坐在帘子后面,煜儿心里才有底。阿娘才三十四,还年轻着呢!」

什么?我才三十四?怎么感觉像是已经七十四了?

「阿娘,不要走,好不好嘛!」他轻轻摇晃着我的腿,一双鹿眼深深地望着我,里面像是有星辰大海,万里山川。

这双眼睛啊,跟他爹一模一样。

看着这双眼睛,我的心就软了,就是叫我即刻去死,又有什么不情愿呢?

我的刀柄早就握在他手里了呀。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说,

「好,阿娘不走,阿娘就陪着你,哪儿也不去……」

「阿娘还要陪你五十年,一百年呐……」

………………………………

番外

1

桑陌姑姑已经活了太久了。

她已经八十岁了,宫里的人都说,她是后宫活得最长的女人。

可是这一次出宫,她就不打算再回去了。

她是扶着孟太后的灵柩出的宫,同行的还有皇上和吴皇后,清熳公主和颜驸马,清焰公主和孟驸马。

她还带上了沉香阁的十幅画像和紫宸殿里的那一幅。

孟太后薨得蹊跷,刚过完五十大寿,前几天还硬硬朗朗的,一夜之间竟去了,像被生生掐断了阳寿。

孟太后与先帝合葬在平陵以后,桑陌就不走了,她要留在这里守陵,了此残生。

陵庙里,时间像是停止了,每天无所事事,全部的时间都可以用来回想往事。

桑陌看着那一幅幅美人图,所有的记忆都一点点从她那衰朽的脑子里浮出了水面。

桑陌从小就长在宫里,那时候还是大燕呢。

她既没有爹也没有娘,只有两个同岁的小主子。

两个小主子是对龙凤胎,生得粉雕玉琢,都长着一对好看的梨涡.

可惜他俩在宫里是不得脸的,就因为他俩的娘是身份卑微的才人,又死得早,他俩完全被人遗忘了,吃穿用度比宫女太监好不到哪去,身边伺候的也只她一个。

姐弟俩相依为命长到十五岁,却连个正经的封号都没有,桑陌只得叫他们翎公主、翙皇子。

就连大军压境,燕愍帝逃出洛阳的时候,也忘了带上他们。

被父皇遗忘的孩子不止他俩,还有个同样没封号的翾公主。

那孩子当年十岁,笑起来的梨涡跟两个小主子一模一样。她娘林美人带着她跑出了宫,说要去汉中投奔娘家。可兵荒马乱的,不知这娘俩有没有找到亲人。

很快,太原李氏的军队就闯进了宫,挨间搜查的时候,发现了缩在角落里的他们仨。

于是,他们被带到了年轻的魏国公李将军面前,这位李将军便是后来大魏的皇上。

翎公主自小伶俐,此时膝行过去,抱住了李将军的腿,抬起一双水汪汪的鹿眼就那么楚楚可怜地看着他。

这么个小美人,哪个男人能不心软呢?

于是他们仨都保住了命,翎公主还住进了关雎宫,成了大魏的淑妃娘娘,生下了一双儿女。

阿杨和菲菲两个孩子是桑陌一手带大的。

虽然叶皇后处处为难打压,可母子三人的日子倒还勉强过得下去。

桑陌想,等阿杨长大,封了王就了藩,日子就能好起来了。

2

可事情坏就坏在阿杨这孩子身上。

也不知读了什么书读得昏了头,他心里起了个不要命的念头,非要继承他那从未谋面的外祖父的遗志。

还说什么「太子擎松无仁君之德,吴王擎榆无明主之智,大魏落于他二人之手便危矣。」

可怜翎公主费尽口舌、好说歹说,告诉他要安分守己,将来做个富贵闲人。

可那孩子嘴上虽诺诺地应着,眼睛里却憋着一股子劲。

有一天,翎公主对着桑陌惨然一笑,「阿杨那孩子,我是管不了了。其实他知道该怎么做,只是不忍心说出来罢了,我这当娘的帮不了他什么,也只能成全他。」

桑陌一开始还不大明白她的意思,后来看她穿着单衣往雪地里站的时候,她就明白了。

翎公主身子本来就弱,那么一冻,很快就回天乏术。

阿杨趴在她床前,哭得死去活来,可是翎公主却淡淡地笑了。

她说,「阿杨啊,不要哭,娘知道你是个胸怀天下的好孩子,从前不该拘着你。娘这条命早晚要折在姓叶的手里,倒不如早些成全了你。

娘一天活着,他们就一天记着你是燕愍帝的外孙,你就永远没有机会。

阿杨啊,你既要走上这条路,那娘就要教你两个字,这第一个字,便是「忍」。

娘去了以后,你要像孝顺娘一样孝顺那姓叶的,拿她当亲娘,让他们对你放下戒心。

这第二个字啊,就是「狠」,等时机到了,该下手就得下手,切不可心慈手软,优柔寡断。

阿杨,走上了这条路就回不了头啦,你这一辈子都不能有真心爱的人,一旦有了爱,你的大业说不定就完了,有了爱就是把刀子递到了别人手里啊……

咳咳咳……阿杨,娘今天说的你可都记下了?」

阿杨泪流满面地点了点头,可是马上又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放声大哭。

「阿娘……阿娘你别走,阿杨不要当太子了,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翎公主的声音却凄厉了起来,「傻孩子,晚啦!想当帝王,第一件要不得的事情就是后悔!」

三天后,桑陌替翎公主合上了眼。

临死前她的肺都要咳破了,却还是拖着病体跪在那叶皇后面前,把阿杨托付给了她。

阿杨那年也就将将十四岁,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可是自从翎公主死的那天起,桑陌就很少见他笑了。

他果然把那两个姓叶的当亲娘、亲舅舅来孝顺,把李擎松、李擎榆和李采薇,当亲哥哥、亲妹妹来关爱,就连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菲菲被李采薇推下楼梯摔死的时候,都没动半点声色。

渐渐地,大家好像真的忘了他是燕愍帝的外孙。

桑陌有时候冷不丁对上他那双眼睛都要吓得汗毛直竖。

这还是个孩子吗?

3

孩子总有长大的一天。

阿杨十八岁那年,搬进了韩王府,娶了叶氏庶女为王妃,还有两个侧妃,一个是他亲舅舅卢翙的女儿卢茵,另一个是叶家附带着塞进来的张氏女。

要说这姓叶的,还真是无孔不入。

当年接连有两个姓叶的女人做了皇后,先是叶氏长房嫡女,生下太子擎松后就病死了。

继后是二房嫡女,生下了吴王擎榆和永宁公主采薇。自从她当了继后,二房的势力就压过了长房,当权的中书令叶鸣璋就是她的亲哥。

可这还不够,叶家的女人还要继续操控下一代李家的男人。

太子妃是叶氏长房的叶锦梅,吴王妃是二房叶鸣璋的嫡女叶锦桦,如今阿杨的韩王妃又是叶鸣璋的庶女叶锦杉。

有了王妃以后,阿杨就更累了,每天把那叶锦杉伺候得无微不至,一口一个杉杉,倒像是寻常人家的恩爱夫妻,桑陌有时候看着都替他累。

只有在他表妹卢茵那里,他才能得片刻安慰,也因着卢茵长得跟翎公主有五分相似的缘故,他对这表妹便多了几分疼惜。

可就是这几分疼惜,让叶锦杉红了眼。

那时候正值隆冬,卢茵刚生下长子焕儿不久,身子正虚,阿杨又刚好出门办差。叶锦杉就让乳母抱着焕儿在大雪地里溜达了一下午。

桑陌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因为那会儿她被叶锦杉支出府外买年货去了。

没满月的孩子哪经得起这么一冻,第二天就不成了。

可怜卢茵哭得厥过去好几次,可阿杨到底也只是让人打了那乳母几棍子赶出了府去。

日子还是这么一天天地过,叶锦杉也生下了自己的儿子烨儿,阿杨把这孩子宠得不像样,要星星不给月亮,天天抱在怀里。

桑陌冷眼瞧着那姓张的倒是个奇人,甚至怀疑她张君凌是不是专门送进来伺候叶锦杉的丫鬟。

阿杨一个月也去不了她那儿一次,可她既不恼也不怨,只是一门心思地奉承那叶锦杉,倒把叶锦杉哄得拿她当亲姐妹。

桑陌心想,张君凌家世不高,想来巴结叶锦杉就是她的生存之道,倒也不失为一个聪明人。

可桑陌也是后来才知道,她张君凌不仅是个聪明人,还是个狠人。

就是这一月一次的宠幸,竟让她生下了个女儿。

阿杨给她起名清灼,取「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意。

阿杨非常喜欢这个女儿,在这孩子面前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仿佛回到了十四岁以前的他。

那孩子天生乖巧,不哭不闹,只是看着她的父王咯咯地笑。

有时候,桑陌看见阿杨把那孩子放在床上,让她躺在臂弯里,拿着拨浪鼓逗她,边逗边说,「我们阿灼是个安安静静的乖乖的小姑娘,是不是?」

桑陌终于看见他笑了,是那种从心底里泛上来的笑,不是对着一群姓叶的装在脸上的笑。

可是啊,事情坏就坏在张君凌这女人身上。

有一天,阿杨正在书房里办事,张君凌就推开门走了进来,径直走到阿杨桌案前,扑通一声跪下了,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

桑陌和阿杨正纳闷呢,她就说话了,「嫔妾知殿下欲成大事,愿助殿下一臂之力。」说完就直愣愣地杵在那儿,面无表情。

桑陌一听这话就傻了,阿杨也怔住了。

不是,她张君凌这是几个意思啊?

她张君凌跟叶锦杉是什么关系,大家都看在眼里,谁知道她来这么一出是不是受了叶氏指使来试探阿杨呢?这做得也太直白了点吧?

阿杨愣了好一会儿,才凝神出声,「那,你想要什么?」

张君凌又是俯身拜了两拜,提高了语调,「嫔妾出身会稽张氏,百年前张氏乃江东第一望族,可惜后来败落了。嫔妾助殿下成大事后,望殿下能扶持我张氏复兴,不再屈居叶氏之下!」

这动机听着倒有几分合理之处。

阿杨沉吟了半晌,说道,「那你待如何助我?」

张君凌的眼睛并不看着阿杨,只是侃侃而答,「嫔妾这两年来已取得了叶锦杉的信任,知她跟叶锦梅、叶锦桦之间的关系颇为微妙。嫔妾以为,可利用叶氏姐妹来挑拨太子与吴王。叶鸣璋本就对太子这个堂外甥心存芥蒂,我们可借叶氏两房之间的嫌隙择机先扳倒太子。」

阿杨边听边点头,片刻后,沉声道,「如此便劳烦爱妃多费心了。」

她张君凌办事倒还真是利索,这天过后,她就撺掇着叶锦杉穿梭于东宫和吴王府。

太子和吴王兄弟俩本就互相看不大顺眼,被各自的老婆一吹枕头风,立马就跟乌眼鸡一样了。

可桑陌想不明白,张君凌那天说的择机是什么样的机呢?

不过,她很快就明白了。

4

那天是中秋家宴,亲王们都进宫与皇上娘娘们共度佳节。

阿灼是皇上的孙辈里头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女孩子,皇上对她也十分喜爱,席间就要抱那孩子到身边去。

桑陌眼瞅着张君凌拿了块手绢把那孩子的嘴擦了又擦,才让宫女抱去皇上身边。

皇上拿着汤匙往阿灼嘴里喂了一勺藕粉羹,又把汤匙放回了碗里,如此反复三四次,那孩子看着就不对劲了,开始翻起白眼,蹬起腿来。

等太医过来的时候,那孩子已经不中用了,口角流血,浑身抽搐,没过一会儿就僵了。

这席间乱作一团,惊叫声啼哭声此起彼伏,而张君凌早已昏厥过去。

事后追查起来,竟在那藕粉羹里发现了残留的砒霜。顺着藕粉羹查到厨房,一个厨女立马就咬舌自尽,又顺着这厨女查到她家里,发现那家徒四壁的屋子里竟藏了不少黄金。

拷问之下,那厨女的娘招了,说是几天前一个自称吴王府丫鬟的女人把这些金子给了他们。

但凡有点脑子的人一听这话就不对,哪有干坏事的自报家门的?

刑部和大理寺的人也不傻,就把东宫及各王府里的丫鬟全叫了过来让那婆子指认。

那婆子一个个地看了半天,最后一口咬定给她金子的女人是太子妃叶锦梅的贴身丫鬟。

案子查到这里也就到头了。太子和太子妃百口莫辩,再加上叶皇后和叶鸣璋在一边煽阴风点鬼火,太子就凉透了。

于是几天后,太子以毒害皇上、构陷吴王的罪名被废为庶人。

可阿杨却高兴不起来,他一天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垂着头眼睛通红地盯着那拨浪鼓,摇一下就叫一声「阿灼」,把桑陌的心都摇碎了。

可是几天后,他突然抬起头来,眼神狠厉,把桑陌吓了一跳。

他把张君凌叫了过来,颤抖地指着她的鼻子,声音凄厉,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把她烧成灰,「你,是你……对不对?!你……你怎么敢害我的女儿?!」

那张君凌不慌不忙也不害怕,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看着阿杨,只是声音里略带了一点强自压抑的哭腔。

「殿下,阿灼也是嫔妾的女儿,嫔妾心里怎会不痛?只是,若这点痛都忍不了,如何能成大事?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殿下若连这个都不明白,那倒是嫔妾从前错看了殿下。」

阿杨一听这话,就像一下子被抽去了浑身的骨头,哐啷一声跌坐在了椅子里。

是啊,是啊,翎公主说过,第二个字便是狠。

他低头看着拨浪鼓,半晌没有说话。

可张君凌却又开腔了,「殿下,如今太子已倒,吴王跟叶鸣璋也并不是铁板一块,当务之急就是要离间这二人,还望殿下勉力。」说完就自顾自地退了出去。

桑陌心想,这可真是个狠心的女人哪,自己的亲闺女也下得去手!

桑陌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毒就放在张君凌的手绢里,剧毒沾在孩子嘴上,又跟着汤勺进了藕粉羹。

可谁会怀疑一个伤心得昏过去的母亲呢?就连那厨女也是她的人。

原来多年前,太子的人欺行霸市,把那姑娘的爹打得半死不活,是张君凌路过救下了他们,还出钱治好了她爹。这姑娘既是报仇也是报恩。

就在这个时候,也是阿杨运气好,叶皇后那个毒妇竟不声不响地突然死了。

有人说,是叶氏长房安插在她身边的人做的手脚。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吴王没了最大的靠山。

阿杨虽然心里悲痛,可做起事情来也并不含糊。他带着叶锦杉三天两头去拜见吴王,说的无非是提前恭喜二哥,太子之位非你莫属。

吴王李擎榆确实是个榆木脑袋,被这么一吹捧,人就飘了,觉得自己的太子之位是板上钉钉,愈发不把他舅舅叶鸣璋放在眼里,在朝堂上还公然跟他唱反调。

可阿杨呢,无论在皇上那儿领了什么差事,都要悄悄先去叶鸣璋那儿请示汇报。

这一来二去的,叶鸣璋也算看明白了,亲外甥不如便宜外甥听话,李擎榆如今就敢跟他对着干,将来登了基,还不得把他这舅舅一脚踹开?

于是,叶鸣璋就保举了阿杨做太子。

李擎榆这才急了,可一急就容易慌了手脚,乱中出错,露出不少破绽叫人抓住了把柄。

没多久他就被打发去了扬州,多年以后跟废太子李擎松一前一后莫名其妙地死了。

等叶皇后的一年丧期一过,阿杨就被立为了太子,搬进了东宫,这年他二十一岁。

桑陌在心里默默跟翎公主说,阿杨这大事算是成了一半了。

5

阿杨当上太子以后,秦家和江家这才纷纷把女儿塞了进来。

可这时候才押宝跟投,岂不是太晚了?

秦家的女儿秦嵋英姿飒爽、活泼开朗,江家的女儿江枫荻端庄大气、八面玲珑。

可这俩姑娘见了阿杨竟成了同一副痴样,左一口三郎,右一口三郎。

叶锦杉气得不轻,可再气也不敢真拿她俩怎么样,也就是日常做出点戏来恶心恶心她们。

她俩跟卢茵可不一样,范阳卢氏已经没什么人了,可陇西秦氏和襄阳江氏却不是好惹的。

自从秦嵋和江枫荻进了东宫以后,张君凌就更没存在感了。

按理说是她出力扳倒了太子,怎么着也该犒赏一下,但阿杨对她反而更加冷淡,只是为兑现承诺提拔了她父亲。

可她呢,既不怨也不恼,还是一心一意地伺候叶锦杉。

别说秦嵋和江枫荻看不上她,就连桑陌心里都有些鄙夷。

两年后,皇上驾崩了,阿杨在二十三岁这年,成了大魏的皇帝。

他把他娘的画像挂在了紫宸殿东侧的屏风后面,批一本奏折就扭头看一眼。

桑陌在心里默默对着翎公主的画像说,阿杨这大事如今总算是成了。

这一年,后宫里新进了一批女子,有面如桃花的凉州刺史之女赵嫣雪,还有伶牙俐齿的吏部侍郎之女孔晴钰。

宫里也接连出生了好几个孩子,有卢茵的二公主清灵,秦嵋的三皇子烁儿,张君凌的四皇子煜儿,江枫荻也怀了孕。

这日子眼看着就一天天好了起来,可张君凌又来了。

那天,阿杨正在紫宸殿里批折子,门外的太监报了贤妃娘娘到。

张君凌就进来了,又是走近前来扑通一声跪下,又是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

「嫔妾知陛下欲除去叶氏,愿助陛下一臂之力。」

呵,连开场白都大差不离。

阿杨这回就不惊讶了,他淡淡地说,「这次,你又是为了什么?」

张君凌伏倒在地,身子竟微微颤动起来。

「嫔妾十三岁那年,随父亲去金陵探亲,还带着不到十岁的弟弟。可就是嫔妾一撒手的工夫,他就被那当街纵马的叶公子踢翻在地……

可怜我那弟弟,被踢断的肋骨扎破了肺,在床上活活喘了两天才死……唉,他那样子看得嫔妾心里难受啊……

可叶家拿了十几贯钱就把我们打发了……弟弟死的那天,嫔妾就在心里立了誓,要将叶氏挫骨扬灰,为弟弟报仇!」

她伏在地上,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抽搭搭起来。

原来她张君凌也会哭啊。

可阿杨脸上却并未露出半点同情,只是冷声道,「你打算如何报仇?」

张君凌收了哭声,直起身来,满是泪痕的脸却已没了悲戚之色。

「嫔妾以为,可用离间计先稳住秦江两家,单单打压叶氏,逼他们狗急跳墙,却是孤掌难鸣。」

阿杨往后一靠,眼睛并不看她,「朕与爱妃所见略同,朝堂之事朕自会处理,后宫就拜托爱妃了。」

张君凌的目光冷幽幽地浮了起来,「嫔妾自有道理,只是不知陛下舍不舍得了自己的孩子?」

阿杨不吭声了,攥紧了手指,攥得嘎吱作响,半晌才艰难地从嘴里挤出话来,「谁的孩子能动,谁的不能动,你可明白?」

张君凌微微颔首,「嫔妾省得,陛下放心。」

阿杨挥了挥手让她退下,自己却在紫宸殿里盯着他娘的画像枯坐了一夜。

6

接下去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朝堂上,阿杨再也不买他便宜舅舅叶鸣璋的账,先是许诺秦氏世袭陇右节度使,后又赏了江氏一大块好地。

他两家得了好处,就乐得隔岸观火看叶家倒霉。

桑陌后来想,这人呐,都是顾前不顾后的,他们今日捡了便宜,岂不知日后都要吐出来?

叶氏如今的下场便是他们日后的榜样。

张君凌的动作也不慢,先是秦嵋的烁儿吃了叶锦杉的牛乳酪,花生过敏一命呜呼,后是挺着大肚子的江枫荻在御花园的亭子里倚断了栏杆,摔掉了孩子,还摔得从此不能生育。

桑陌当然知道这都是张君凌干的,可她却有本事忽悠得秦嵋和江枫荻一口咬定是叶锦杉下的手。

叶锦杉自是抵死不认,也因为没有证据,阿杨并没有拿她怎么样,只是从此对她更加冷淡。

从浓情蜜意到横眉冷对,也不过是一两个月的光景。

江枫荻那气度到底是江氏嫡女,虽痛不欲生,但几个月过后竟又神色如常。

可秦嵋就不一样了,将门之女自是烈性,见阿杨未处置元凶,从此再不唤他三郎,见着他也爱答不理,渐渐地更是连话也听不见她说了。

自此,秦氏江氏彻底与叶氏反目。

这么一套组合拳下来,叶家人果真沉不住气了。

可他们不知道,阿杨早就吩咐了他亲舅舅带着羽林军就等着他们上门。

叶氏逼宫那天,是个晴朗的夏末之夜,漫天的星子低得好像要掉下来。

桑陌小时候听宫里的嬷嬷说,每个死去的小孩子都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

这一天,阿杨亲手把曾经最疼爱的烨儿变成了其中的一颗。

叶锦杉抱着那头上破了个血窟窿的孩子,嚎得近乎疯癫。

桑陌心想,她也挺可怜的,不曾得到丈夫一日的真心,如今又眼看孩子死在面前。

阿杨到底是不忍心了,他缓缓走下台阶,走到那已然没了气息的孩子身边,摇摇晃晃地跪了下去,伸手想摸摸他鲜血淋漓的小脸。

就在这个时候,叶锦杉刷地拔出了别在腰间的匕首,飞快扎进了阿杨的胸膛。

桑陌吓得,登时腿一软就跌在了地上。

叶锦杉红唇一勾,目光如血,牙缝里挤出一句叫人心惊的话,「李擎杨,我在地狱里等你!」

说完就拔出匕首,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扎向了自己,伏倒在烨儿的尸体上。

桑陌呆住了,等到卢将军都领着兵进来了,才想起来传太医。

她赶紧跑过去扶住了捂着心口杵在原地的阿杨,心里只剩了一个念头,翎公主啊,求你保佑阿杨挺过这关吧!

也许真是翎公主在天有灵,太医说,刀口扎偏了一寸,阿杨的命保住了。

可叶锦杉的心脏却被她自己扎得分毫不差,这会儿已经凉得透透的。

阿杨在乾安宫养了两个月,用了最好的去疤膏,直到那疤痕淡得瞧不太出了才又进了后宫。

曾经不可一世的叶家就这么完了,菜市口热闹了好几天。

那刽子手砍叶家的人就跟砍瓜切菜一样刀起头落,只有在腰斩永宁公主李采薇的时候失了水准,愣是砍了好几刀才算完。

桑陌知道,这肯定是阿杨那小子使的坏。

可谁又能怪他狠呢?菲菲的仇,他已经忍了太久啦。

那天晚上,他在紫宸殿里一边喝酒一边笑,那笑声就像地狱里的厉鬼,听得桑陌心里直发毛。

他笑着笑着就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就趴在他娘的画像底下睡着了。

7

等过年开了春,宫里又进了一把水葱般嫩生生的小姑娘。

有江家二房送进来替江枫荻生孩子的江枫月,有颜状元的妹妹颜舜华。

还有个姓孟的小丫头,年纪最小,生得娇俏可爱,笑起来嘴边打起两个浅浅的梨涡。

桑陌瞧着她很是面熟,像极了前燕宫里的一个孩子,谁呢?

对了,像当年跟她娘逃去汉中的翾公主。

新人一来,宫里又热闹起来。可阿杨却迟迟不立皇后,桑陌知道,他这是吊着江氏呢。

嘿,这小子,心眼可真多!

可这日子没舒坦几天,那姓张的又来了,把桑陌气得哟,她怎么就不肯让阿杨喘口气?

还是一样的径直向前,还是一样的扑通跪地,还是一样的三个响头。

这么一套下来以后,阿杨都懒得问她了,就冷眼瞧着她自己在那里做戏。

「陛下,嫔妾知您想整垮江氏,嫔妾可助陛下达成所愿。」

……

「陛下,嫔妾想做皇后。」

嘿呀,她可总算说出口了!

这有野心的女人哪个不想做皇后啊?

看来以前什么振兴家族、为弟报仇都是幌子罢了,这才是她的真心话吧!

桑陌咂了咂嘴,顿时觉得张君凌这个人也不过如此,不像从前那么叫人捉摸不透了。

阿杨也并不惊讶,懒洋洋地说,「爱妃有何妙计啊?」

「江氏二房一直被长房打压,陛下可先使江氏内部离心。另外,嫔妾冷眼瞧了江枫荻多年,她虽然表面上世故圆滑,内里却是个性情中人。若她知道自己的孩子是陛下所害,必会恨毒了陛下。人一旦被仇恨所惑,必会干出些蠢事来,这蠢事便是江氏的索命符。」

桑陌听得牙齿打颤,好阴险的女人哪!

「此事还需桑陌姑姑帮忙。」

什么?她桑陌可不愿做这等腌臜事!

可是阿杨却点了头,唉,桑陌只得昧着良心去了。

那是个深秋的晚上,桑陌躲在紫宸殿和翔鸾阁之间的墙缝里烧起了纸。

等听到江枫荻那熟悉的脚步声在墙后近了,她就开始小声念起张君凌事先教她背下的词,大意就是为江枫荻那个被阿杨害死的孩子诵经超度。

桑陌听见墙后的脚步声滞住了,接着是双手撑墙的声音,微不可闻。

她知道她的事儿做完了,收拾收拾纸灰就趸进了紫宸殿的后门。

这出戏做完以后,却并不见江枫荻有什么异常,她还是夜夜送养生药膳粥来紫宸殿。

桑陌每次都用银针探了,并无不妥。

桑陌心想,你张君凌也有看走眼的一天,人家江枫荻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可是,她桑陌的见识还是短了些,很快就被打了脸。

阿杨让太医细细查看这养生粥,还真就发现了不妥之处。

其中有两味药材药性相冲,一两日并无大碍,但要是连续服上两年,就能让人肝肾衰竭。

桑陌摇了摇头,她真是想不通啊,这么玲珑剔透的一个人竟真的会因为烈性犯了糊涂。

可她原本以为烈性的人却又重新痴了起来。

每回阿杨有个头疼脑热,秦嵋就会在碰见桑陌的时候假装漫不经心地问起阿杨的身体,还特意关照不要跟皇上提起她问过。

桑陌望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这女人啊真是傻。

8

不过也有聪明的女人,卢茵就是一个。

阿杨总让桑陌多照顾卢茵,可就算他不说,桑陌也会照顾她,毕竟她是翙皇子的女儿啊。

可惜这孩子自从焕儿夭折后就一直郁结于心,怀着二公主清灵的时候更是忧思过度,生完后就落下了毛病,身下隔三差五就淅淅沥沥地淌血,怎么也治不好。

桑陌常去关雎宫陪她,关雎宫的陈设都按着翎公主在时的样子摆得分毫不差。

桑陌就劝她宽心,说阿杨心里只有她一个人,为了阿杨也要善自珍重。

可卢茵却笑意凄然,「姑姑,你莫要哄我,我知道,他对我好只不过是弥补对我姑母的愧疚罢了……其实他也挺可怜的,他谁也不爱,连他自己都不爱,我又有什么可怨的呢?」

唉,这又太聪明了,稍微傻一点,是不是就能开心些呢?

那新来的孟丫头也是个聪明的,有一天她跑来问桑陌,说熙宁公主的闺名是不是叫菲菲?熙宁公主小时候是怎么称呼皇上的?

桑陌一开始不明白,后来就懂了,这孩子啊真是,懂事到叫人心疼。

眼瞅着就过了两年,阿杨已经在朝堂上把两个姓江的挑拨得水火不容。

江枫荻下的毒也该发作了,于是阿杨就掐准了日子装起病来。

那是命妇进宫的前一个晚上,阿杨先传来了张君凌,再传了江枫月。

桑陌知道,这两个狠人又要做戏吓唬小姑娘了。

果不其然,他俩一唱一和起来。

张君凌先起了个头,「江昭仪,你姐姐给皇上下毒的事,你可知情?」

江枫月一听这话,脸刷地就白了,一下子跪倒在地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落蕊都已经招了,你要再瞒着可就是欺君了。」阿杨不动声色地接过话来。

阶下的江枫月抖如筛糠,没一会儿就把话吐了个干干净净。

「你姐姐若是毒死了皇上,你们江家打算让谁来做皇帝?是你的炽儿吧?」张君凌的声音阴恻恻的,吓得江枫月冷汗直流,只是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接着,她把语气放柔了些,可听起来却让人遍体生寒,「好妹妹,你也不想想,你的炽儿若做了皇帝,她江枫荻就是太后,可一朝不需要两个太后,留着你这个生母还有用吗?」

江枫月不抖了,她的眼睛直了。

桑陌知道,戏唱到这儿也就能收尾了。

阿杨走过去把呆若木鸡的江枫月拽了起来,「朕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明日命妇进宫,你让你娘给你爹带个话,只要能在你大伯家中搜出谋反的罪证,朕绝不会亏待你们二房。」

于是,江家长房就这么完了,栽在了自己人手里。

可怜那江枫荻死得冤啊,是桑陌送她上的路。

孟丫头来问她的时候,她说江枫荻死得很安详。其实,她说了谎。

江枫荻死得很痛苦,蜷在地上缩成一团,把那眼睛瞪得像要从眼眶里掉出来,把那地砖抠得鲜血淋漓。

江枫荻死后,接下来就轮到了卢茵。

也不知是不是天命巧合,卢家的女人都喜欢把自己冻死在雪地里。

卢茵临死前,阿杨陪在她身边,她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三郎,放过你自己吧。」

阿杨把自己关在关雎宫里三天三夜,连桑陌都不让进,她不知道他在里面想着谁。

是卢茵,还是翎公主呢?

9

接下来的五六年,平安无事。

可是桑陌每次看见张君凌走进乾安宫都如临大敌,生怕她一言不合又扑通跪下磕起头来。

可她一直没有,连她爹因为秦家军叛乱被下狱的时候她都没有来。

直到秦氏叛乱平息以后,她才终于来了。

阿杨好像已经等了她很久,她一进来,就头也不抬地说,「皇后可是来替父亲求情的?」

张君凌又像往常一样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可接下来说的话却让桑陌永生难忘。

「陛下,臣妾请辞皇后之位。臣妾的父兄族人,该下狱的下狱,该贬谪的贬谪,任凭陛下处置。」

桑陌糊涂了,她张君凌求了半辈子的东西说不要就都不要了?

阿杨却好像并没有很意外,他直勾勾地盯着张君凌,冷声道,「你一直在骗朕对不对?你说要复兴家族、为弟报仇、想当皇后,都是骗人的,对不对?你到底想要什么?!」

张君凌挺了挺腰杆,朗声道,「臣妾若说是为了天下万民请命,陛下信不信?」

什么?桑陌没有听错吧?为民请命?她一个后宫里的女人竟要为民请命?

若是二十年前她第一次就这么说,桑陌肯定要笑出声来,可是,回想这二十年来的种种,桑陌却沉默了,她这话,竟真有几分可信。

见阿杨不吭声,张君凌摇着头笑了,「臣妾就知道陛下不会信,你们都以为,一个女人最大的野心也就是家族和后位了。可是臣妾今天偏要告诉陛下,这二十多年来,我唯一的念头就是为民请命。」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眸色澄明。

「我弟弟的事,陛下已经知道了。可我恨叶家不是从那时才开始的,我恨的也不只是叶家.

会稽张氏没落了几十年,到了我爹这辈,已经跟普通农民无异。我七岁那年,叶氏撺掇了先帝推行改稻为桑,带着人来会稽圈地,族人乡亲们不肯,便被打得死的死,伤的伤。

我爹为了保命只好把最后那点好地贱卖了出去,从此我家穷困潦倒。

十岁那年,我娘带着我去九江外祖家打秋风,可我外祖家也没好到哪去。江氏已经把他家的地扩到了鄱阳湖。

这一路上,我看着衣衫褴褛的老人,面黄肌瘦的孩童,又看着鲜衣怒马的纨绔,我就开始想了,可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啊。

凭什么?就凭这些人的先祖在百年前的乱世中靠着运气或狠毒发了迹,他们的余荫就该累世不绝?他们的子孙就能永远高人一等、安享尊荣?他们若知收敛宽和待人便也罢了,却偏偏个个为富不仁、鱼肉乡里!

我回到家就埋头翻起了书,可翻遍了四书五经也没找到答案,我又去翻了史书,虽然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可我知道了该怎么做,从那以后,我心里就埋下了消灭世家特权的念头。

弟弟死的时候,我爹笑着接下了叶家的钱,回家路上,他教给了我两个字,一个是「忍」,另一个是「狠」。

后来,我爹终于中了进士,靠着巴结叶家,谋到了个京官。

可就在我家要搬来洛阳的前一个月,吴霜明跟我爹提了亲。

我和吴霜明的事,想必陛下已有耳闻。

吴家是我家的邻居,我与吴霜明青梅竹马。他祖父吴仁恪是前燕的状元,也是复圣新政的主导人,后来在燕末战乱中不知所踪,有人说在敦煌见到过他。

吴家就这么败落了,可即便如此,依旧在我家最困难的时候慷慨接济。

按说我没有理由不嫁给他,可我把自己关在房里三天三夜之后,还是拒绝了。

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他,只是我心里存下了那个念头以后,别的就什么也顾不得了。

我知道,嫁给他没有用,要实现这个念头,我必须嫁进皇家。

我就这么跟着我爹来到了洛阳,时刻留意各位皇子的举动。两年下来,我瞧出了点端倪。

太子蛮横,吴王愚蠢,望之皆不似人君,唯有当时的韩王你,让我察觉到了同道中人的气息。

我央着我爹去求叶鸣璋,哪怕让我给叶锦杉做个陪嫁丫鬟也行。我爹虽心疼我,可他也知道我的性子,豁出去一张老脸终于把我塞到了你的身边。

……陛下,江枫荻说得没错,我是个毒妇,为了扳倒叶氏和江氏,我手上沾了太多的血啦!

可是自古改革哪有不沾血的?我也知道稚子无辜,杀无辜之人即便能利天下也终非正道,可我想不出更快更好的办法!我深知自己罪孽深重,也只好到地狱里去赎啦!

她江枫荻倒是比我坦荡,雍容华贵、大气端方,合宫上下谁不喜欢她?

可是她这气度难道是天生的吗?还不是江家用钱堆出来的?她就是用湖广百姓的膏血养出的一枝牡丹呐!

臣妾贱如草芥,可正是这千千万万贱如草芥的人,才是真正的大魏啊!」

10

张君凌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桑陌听得痴了,是啊,是啊,她桑陌不就是个贱如草芥的大魏人吗?

阿杨久久没有说话,眼里蒙上了一层泪水,目光却灼如火焰,半晌才颤声道,「凌儿……朕,信你……只是,朕已决心立煜儿为太子,你若不做皇后,煜儿该如何自处?」

张君凌站起身来,抬袖拭泪,声音忽而变成从未有过的温柔.

「臣妾早有打算。孟淑妃聪慧通透又有仁心,是继后的不二人选,嫔妾让煜儿自小就多与她亲近,便是为着今天筹谋。

张氏不是好的外家,我父兄太过在意族人的眼光,对他们百般纵容,这样的外家只会拖累煜儿。孟氏满门忠烈,孟将军父子皆是忠勇之人,让孟家做煜儿的倚靠,臣妾放心。」

阿杨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难为你竟为煜儿打算得如此长远……」

「陛下,臣妾走上这条路的时候就没想过全身而退,像我们这样的人,也许会成功,但有几个能善终呢?求陛下准许臣妾前往香积寺修行,余生为大魏祈福……」

张君凌挺身拱手,竟对阿杨行了个同辈男子之礼。

阿杨也站起身来,向她深深作揖,以同礼还之。

两人眼含热泪,久久对视。

桑陌想,也许这就叫惺惺相惜吧。只是这相惜来得未免太晚了些。

张君凌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走后,阿杨又叫来了孟淑妃。

这丫头,噼里啪啦地讲了一大堆桑陌听不懂的话,阿杨却频频点头。

她这天说的话比前十几年桑陌听她说的话加起来还多,她眼里的光竟和张君凌一样。

她退下以后,阿杨扭过头来对着桑陌凄然一笑,「姑姑,阿娘说,我这辈子都不能有爱的人,可如今竟在后宫觅得一二知己,也是难得了。」

桑陌好像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阿杨已经那么老了,满头花白,满面风霜。

于是,孟淑妃成了孟皇后,一年后,阿杨死在了她怀里。

桑陌想,这孩子苦了一辈子,终于能歇歇了。

他死后若是去了天上,便能见着他娘和妹妹,若是下了地狱,也有叶锦杉和张君凌作陪,倒也不赖。

桑陌想着想着,太阳便落山了。

门外吹进一阵晚风,吹得那十一幅画像飘卷摇晃,画中女子衣袂翻飞,似欲乘风归去。

桑陌缓缓闭上了眼,心里最后叹了一声。

可惜啊,她们的故事再不会有人知道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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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3-03-08 15:03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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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象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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