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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云梦诀

所属系列:掌上娇:乱世中的祸水明珠

云梦诀

掌上娇:乱世中的祸水明珠

「公主醒啦!」

一个丫鬟尖叫着跑出了残影。

我伸了伸僵直的胳膊腿儿,下床走到一方沉香木梳妆台前。

铜镜中的女子如娇花照水,病容难掩倾城之色。

我心中暗喜,有了这张脸,何愁任务不成!

「月儿,你醒了。」

身后蓦然响起男子山泉落涧般清冽的声音。

一回头,晨曦的逆光勾勒出一道如松似玉的轮廓。

我赶紧兜住疯狂分泌的口水。

哦豁!来凡间做任务居然还有这样的福利?!

1

三天了。

我抱着一大摞卷宗,在镇巡司蹲了整整三天。

镇巡司是天庭最重要也最忙活的衙门,可偏偏总使大人是个不着四六的主儿。

持续性迟到旷工,间歇性疯狂批卷。

镇巡司下辖四大镇巡使,北使背景深厚,西使是个绣花枕头,南使琅琊闻道是我的好兄弟,可惜又懒又怂。

只有区区不才在下我,东使贺兰朝阙,是干活的中流砥柱,俗称大冤种。

本来我一个仙二代该美美地在爹妈封地躺平,可偏生封地贺兰山灵炁稀薄,只能就着西北风看大野马龇牙。

为了混口灵炁,只能忍气吞声给天庭打工。

眼瞅着快到下班的点儿了,还没蹲到总使大人,我正打算抬屁股走人。

迎面瞧见琅琊闻道那小子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看他红光满面的样子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小子还知道回来啊?!」我一个箭步上前揪住他的衣领。

「不好意思兄弟,一不小心活了五十出头。」他抓着我的手,笑出一脸褶子。

这是他第二次去凡间历劫了。

说是历劫,其实就是公费度假。

一千多年前的云梦之乱后,天庭规定众仙每五百年要下凡历一次劫,美其名曰体验凡间疾苦。

但只要跟度凡司的人搞好关系,随便安排个王子公主当当,爽得一批。

「这回拿的什么爽文剧本呐?」我恶狠狠地问。

「楚国国君,如花美眷,儿女双全。」他摇头晃脑,一脸心满意足。

「我特么……」我扬起拳头正要砸下去。

「咳咳……」总使大人不知道啥时候站到了我身后,高大的身形投下一道阴影。

我吓得把琅琊往边上一丢,赶紧弯腰缩头,换上职业假笑。

「大人,卑职总算等到您了。」我一脸谄笑地把卷宗往前一递。

他深灰色的瞳孔厌恶地缩了缩,朝里边的青玉桌案努了努嘴。

我小心翼翼往那堆积如山的卷宗上又加了一摞。

「贺兰啊,昆仑圣君那边有个任务要交给你。」总使大人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

我后背一凉,菊花一紧。

「新任楚王欲与晋国结盟,攻打秦国。此人反仙,若让他统一了人界,恐怕会对仙界不利。」

他背着手踱到我身后,「你这次的任务,就是去阻止楚晋结盟。」

「那个……大人,楚国是琅琊的辖区,怎么不让他去呢?」

我剜了一眼缩着脑袋贴在墙边的琅琊。

「他这次历劫的身份就是前任楚王,得避嫌。况且,你上次历劫就在楚国,对那里也算熟悉。」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别人历劫是度假,只有我上次是实实在在遭了大罪。

「你第二次历劫的时间也快到了,只要做成这次任务,我跟度凡司打声招呼,给你安排个好身份,放松一下。」他又开始娴熟地画起了饼。

「如此甚好,还望大人这次切莫再食言。」我咬了咬后槽牙,尽量使声音显得平静。

他画饼的手尴尬地滞在半空中,浓眉半蹙,慢悠悠走回桌案,脑袋埋入了一堆卷宗后面。

半晌丢给我一个令牌,挥手把我打发了。

「哼,什么怕对仙界不利,分明是怕楚国灭了秦国以后,第一个端了秦国的昆仑神教!」我走在天街上咬牙切齿。

「哎哟姑奶奶,这话可不兴说,当心隔云有耳!」琅琊手忙脚乱地上来捂我的嘴。

「怕什么,天尊下凡历劫还没回来,昆仑远得很!」我不耐烦地掸开他的手。

云梦之乱后,为防再次引发凡间叛乱,天庭规定仙人不得插手凡间事务,更不能在凡间直接现身使用仙法。

镇巡司的职责一方面是监督众仙,另一方面是及时掐灭凡间异动。

可自打我上任五百年来,镇巡司对凡间的风吹草动重拳出击,对众仙的违法乱纪却视而不见。

昆仑那帮混蛋在秦国搞了个昆仑神教,明目张胆地搜刮灵炁,可镇巡司却连个屁都不敢放。就连天尊也睁只眼闭只眼。

我别过琅琊,垂头丧气地去度凡司报到。

度凡司执掌移魂换魄术,此术乃天尊所创,就是把仙人的魂魄置换进凡人的身体,俗称夺舍。

我搁那儿研究了半天,发现正好楚国公主江浸月病得快死了。

唉,就她吧。

2

害,早知道楚王是这样的帅哥,我还磨叽个啥?

我枕在江澜旭腿上,搂着他的腰,一口一个「哥哥」叫得一脸痴相。

他一手撑颈,优雅地斜靠在案头,一手把玩着我散落的长发。

「看来月儿真是太好了,看着比病前还精神。」

纤长的睫毛在他墨玉般的眸中投下清浅的阴影,润泽的花瓣唇勾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饶是我活了快一千年,见过不可胜数的仙君,这份美貌气度也是独一份儿。

公主江浸月受尽万千宠爱,单纯到令人发指,这样的角色演起来毫无难度。

我把脸埋进他透着松竹清香的怀里一阵狂吸,演得十分忘我。

「禀王上,晋王快到了。」

江澜旭振袖起身,抬腿就要走。

我一把扯住他月白色的长袖左右摇晃,「哥哥,我也要去嘛。」

「月儿别闹,哥哥去谈国事,晚上再来看你。」

他温和地笑着,轻轻地把我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呵呵,不让我跟着,难道我不会自己去蹲吗?

他一走,我就不慌不忙地梳洗打扮一番,溜达去了后花园。

我就不信晋王比总使大人还难蹲。

百无聊赖地在园子里来回溜达了几个时辰,终于等到了二号攻略目标晋王。

我趴在假山后面,看见花丛掩映中,熟悉的月白色身影后面跟着一个同样修长的玄袍男子。

我微微扯松领口,饱满如花苞的胸脯若隐若现。

「哎呀!」我一个趔趄,夸张地扑倒在黑衣男子脚下。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扶住了我。

抬头起身,对上一双灿若星河的眼睛,瞳孔有一瞬间的颤动。

哦豁,我不是第一个为两个男人心动的女人吧?

「你就是云辞哥哥?」我看着他,歪头粲然一笑,杏眼含春。

「月儿,不得无礼。」

江澜旭侧身向黑衣男子拱手,「晋王,这是小妹月儿,自幼娇惯,若有冒犯,万勿见怪。」

「无妨,无妨……」

晋王魏云辞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一丝不易察觉的潮红爬上了他白皙的耳尖。

「云辞哥哥,你比传说中的还要好看。」我天真无邪地仰起脸直视着他的眼睛。

一边的江澜旭抱臂而立,眸色沉沉地看着我,似笑非笑。

「公主过奖了。」

魏云辞别过头躲开我灼灼的目光,而那片潮红不知何时已侵上了他白玉般的面庞。

哦豁,魏云辞,你完蛋了。

二十出头的凡间小伙子,对上业务熟练的千年老仙女,是不会有胜算的。

接下去几天,我不辞辛苦地在魏云辞可能出现的各种地方制造唯美偶遇。

凭着多年来观察其他仙女所习得的顶级茶术,我把魏云辞拿捏得死死的。

就这个敬业程度,我觉得今年的天庭优秀干部不颁给我,那委实是有点说不过去了。

「月儿,你以为你自己在干什么?」

清晨,江澜旭抱臂倚在门边,眯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哈?我有点莫名其妙,放下梳子,转身一脸无辜地与他对视。

「魏云辞可不像你看到的那样纯良无害。」

他走近几步,一个俯身,两条胳膊搭下来罩在我头顶上方。

「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的脸贴得更近了,漆黑的眸子里映出我的眼睛,温热地呼吸在我鼻唇间轻扫。

我竟有一丝被看穿的慌乱,脸上升起密密点点的燥热,只得低下头去。

「月儿……只是想为哥哥分忧,为楚晋联盟尽一份力。」

咳咳,不好意思,任务目标恰好相反。本打工仙也很无奈啊,要怪就怪昆仑老儿吧。

他缓缓起身,目光幽深地盯着我,勾唇一笑。

「难得月儿有这份心,不过这可不像从前的月儿……」

是啊,你妹妹早完球了。

「倒像是……曾经的一个故人……」

离开房间前,他丢下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我被他盯得头皮发麻,故人?我都好几十年没下凡做任务了,他不可能见过我。

该不会要翻车了吧?我对自己的演技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不过第二天我又在魏云辞这里找回了自信。

「云辞哥哥!」我招手轻笑,小跑着奔向他。

他逃,我追,他插翅难飞!

3

半个月后,我的努力终于有了收获。

两国结盟书中,嫡公主和亲被列为重要条款。

夜里,我正盘算下一步该怎么操作,江澜旭披着月色推门而入。

「月儿既愿意和亲,也该知道楚晋联盟的目的。」他倒是开门见山。

「自然是要攻打秦国,一统天下。」我歪头托腮,一脸天真地望着他。

「不错,只要统一了天下,除掉昆仑神教,人界便可不再受仙界压制。」

卧槽大哥,你这自爆得也太快了吧……

「那月儿可知,秦楚两国的世仇起于何时?」

我身子一僵,呵呵,这我可太知道了。

他见我不出声,开始自顾自地讲起来。

「五百年前,秦国的昆仑神教欲渗透楚国,大将军路行晚和镇守丹阳的平陵君极力抵制。」

「于是,昆仑神教便挑唆秦王攻楚。」

「在平陵君之女宋寒笳和路行晚的大婚之日,秦国将军虞在渊率军奇袭,包围了丹阳。」

听到这些熟悉的名字,我不安地扭了扭屁股。

「平陵君殉国后,宋寒笳一袭嫁衣代父守城。」

「路将军本是来迎亲,只带了家丁随从,为救妻子单骑来援,却中了秦军埋伏。」

「虞在渊为逼宋寒笳投降,把路将军绑在了城门前的火堆上。」

「可路行晚面不改色,在烈焰中高唱《无衣》,宋寒笳也在城楼上击鼓相和。」

我听得神思恍惚,头皮一阵阵发麻。

江澜旭顿了顿,眼角余光在我脸上来回逡巡。

「路将军就这样被活活烧死,宋寒笳也身中流矢被俘,受尽酷刑宁死不降。」

「她被挂在丹阳城门上,气息奄奄,口中却仍詈骂不绝。」

「最后,被剜去双眼,割掉舌头,尸身在城墙上挂了一个月。」

「自此,丹阳沦陷,至今未曾收复。」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直愣愣地站了起来。

江澜旭像是被我的样子惊到,站起身来望着我,眼眸微颤。

宋寒笳就是我五百年前历劫的身份,因为反抗昆仑,被残忍杀害。

与下凡执行任务不同,历劫时会暂时用鲛珠封住仙界记忆,因此经历的一切都是真情实感。

一想起这段回忆,我就浑身难受。

「月儿,你不舒服么?」他伸手拂去我额上的一层冷汗,长眉微锁。

「没……没事,休息一会儿就好了。」我僵硬地扯着嘴角笑了笑。

他点点头,扶我上床,仔细地掖了掖被角。

「月儿,哥哥接下去几天会很忙,可能没空过来看你。」

他的声音轻柔如水,眼底有墨色翻涌。

我心下闪过一丝异样的熟稔,眼前的江澜旭与五百年前陆行晚的影子恍然重合。

他拢了拢我被汗水沾湿在额上的碎发,敛裾起身,轻轻掩门而去。

我长舒一口气,闭上眼努力想睡着。

可脑海里,那个五百年前身穿红衣,在烈火中望着我昂首高歌的少年,却重新鲜活起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嘶哑的歌声裹挟着尘封的记忆呼啸而来。

城楼上,我身披嫁衣,双手击鼓,泪如雨下。

透过熊熊烈焰,我看到他脸上的神情,痛楚而决绝,疯狂又热烈。

意识模糊间,路行晚在火光中明灭的脸竟然渐渐变成了江澜旭……

我凛然一惊,再也睡不着了。

4

五百年后,我又一次在人间穿上了火红的嫁衣。

江澜旭直勾勾看我的样子,真算不上清白。

「哥哥,看够了吗?」我歪头轻笑。

他愣怔了一下,淡定从容的风度有了一瞬间的动摇。

「月儿穿红色,真好看。」

他嘴角噙笑,眉眼间似有春雪消融。

我踮起脚来,倾身上前环住他的脖子。

「哥哥,月儿会想你的,你要多保重。」

我把脸埋进他温暖的胸膛,声音闷闷的。

不过是几个月的逢场作戏,不知为何竟有一丝莫名的不舍。

他轻抚着我的头发,鼻息像温暖的潮汐,在我耳后反复冲刷。

「月儿,若是受了委屈,一定要让哥哥知道,哥哥会永远保护你。」

他的眼神认真而坚定,像极了五百年前那个单枪匹马来娶我的少年将军。

我明明知道这话不是对我说的,可眼眶还是不由自主地蒙上了一层雾气。

在仙界待了快一千年,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我强自按捺心中起伏,从他箍得紧紧的双臂中挣脱出来。

直到婚车驶出城门老远,我才敢回头张望。

车马扬起的烟尘中,江澜旭模糊的身影依然固执地守在城楼上。

鼻头不由自主地一阵酸涩,我忽然想到,五百年前,路行晚也是从这条路出发,满怀欣喜又一无所知地走向那个悲剧的宿命。

而五百年后,我却要在这里亲手缔造一个悲剧。

几天后,送亲队伍经过了云梦。

千年前,就是在这片土地上发生了云梦之乱。

傍晚,车队宿在了一座仙庙边上的官驿。

闲来无事,我溜达进了仙庙的正殿,瞅瞅是哪位熟人在此受香火供奉。

呃……要不是塑像底座上写了名字,根本认不出来这三尊珠圆玉润的大仙是天尊陛下、昆仑圣君和总使大人。

怎么说呢,这塑像捏得不能说跟他们本人一模一样吧,至少也可以说是毫无关系。

贡品和香火都稀稀拉拉,塑像也斑驳蒙灰,可见这三位在凡间实在不怎么受待见。

我正暗自窃笑,忽然瞥见有个施了隐身术的老妖,偷偷从塑像后面的地板下钻出来溜出门去。

这点儿隐身术逃不过我的眼睛,倒勾起了我无聊的好奇心。

我绕到三尊高大的塑像后面,掀开藏在地毯下的木板,发现了一条通向地下密室的暗道。

密室里点着豆大的油灯,昏暗的火光映照着正前方一组造型诡异但做工精美的塑像。

正中一男一女,各抬起一条腿踩着一只大鸟。

女子红衣金甲,明眸雪肤,美艳无双。男子青衣玉带,剑眉凤目,俊朗无俦。

他们左右各跪着一个人,一个狐面人身,另一个狼头人身。

一看塑像下的小字,我一口冷气直冲天灵盖。

这对男女竟是千年前云梦之乱的祸首——苏炼和朱襄焱离!

他们踩着的正是真身为鲲鹏的昆仑圣君。

而跪着的狐狸竟是天尊涂山彻,狼则是总使大人敕勒原!

好家伙!凡间居然有妖敢给这两个魔头塑身立祠,还偏偏就藏在仙庙下面。

根据仙界官方记载,当年九头朱雀朱襄焱离与人族修士苏炼,纠集人妖联军攻上昆仑。

这群反贼凶残暴虐,杀得众仙陨落过半,三界生灵涂炭。

就在双方僵持之际,九尾狐涂山彻弃暗投明,杀死朱襄焱离和苏炼后,跟漠北狼敕勒原一起受仙界诏安,换取联军众头领的成仙资格。

而涂山彻作为新旧两派都能接受的人选,成了如今的天尊。

对于这种记载,我一直将信将疑,看来事情果然并不简单。

朱襄焱离和苏炼的塑像前,摆满了妖族特有的各种贡品。

恍惚中,那两张脸透过氤氲缭绕的香火阴恻恻地看着我,盯得我一阵头晕目眩。

我神思恍惚地从密室里爬出来,脑袋嗡嗡作响。

当年的真相我无从得知,我只知道,这一千年来,天庭为防止人妖两界再次联合,到处散播妖怪害人、人妖殊途的谣言。

而仙界这帮酒囊饭袋,满口三界苍生,却只会肆意压榨凡间,是一点仙事儿也不干。

之所以还勉强遵守天规,不是良心发现,只是怕重蹈千年前的祸事罢了。

如今楚晋联盟不过刚有点苗头,这帮怂货就如惊弓之鸟。

唉,一想到自己又要替天庭干缺德事儿,我就头痛不已。

5

走了不知多少天,晋国绛都城门出现在眼前。

一路上,我几次三番想撂挑子不干,可是一想到放弃任务的凶残惩罚,到底还是怂了。

在驿馆枯坐了一日,我终于狠下心来执行计划。

我开始绝食绝水,嘤嘤嘤从早哭到晚,把秦国的迎亲使搞得一个头两个大。

终于在第三天晚上,我又见到了魏云辞。

王上婚前出宫见公主,于礼不合。

可他显然顾不得了。一身夜行劲装,推门而入。

在看到我的一刻,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失去了凌厉的线条。融化得很彻底。

「月儿,我来看你了,是谁惹你不开心?」他的语气好像在哄一个小孩。

「云辞哥哥,月儿想回家……」我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

他愣了一下,俯身下来蹲在我跟前。

「月儿乖,嫁给我以后晋国就是你的家了。」

他微笑着伸出手想抚摸我的脸,悬空半刻,终究还是缩了回去。

我摇摇头,「可是月儿不想嫁给你,月儿想跟哥哥永远在一起。」

他身子猛地一晃,眼里翻滚起无数复杂的情绪。

我看着他剧烈变换的脸色,深吸一口气。

「云辞哥哥,你很好,可是在月儿心里,我哥哥才是天上地下最好的男子。」

他好看的薄唇顷刻间失去了血色,像被抽去了脊骨一般垂下头去。

作孽啊……看他这个样子,我实在于心不忍。

半晌,他摇摇晃晃地撑起身来,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

窗外隐约响起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是晋国各路势力安插在驿馆的眼线。

戏得演全套。

我又抱膝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喃喃地念着,「我要回家,我要嫁给哥哥……」

第二天,大街小巷流传起了各种精彩的流言。

说楚国公主与楚王之间有不伦之事,公主已非清白之身,楚国就是想羞辱晋国,什么难听的话都有。

晋国国内有盟楚、盟秦、中立三派。

魏云辞即位不久,根基未稳,亟需尽快盟楚建功,树立威望。

而另外两派则想破坏盟约,借此把他拉下王位,我不过顺水推舟给了一点口实罢了。

白天驿馆可热闹了,有人在门口叫骂「楚人,蛮夷也」,还有人往二楼窗户扔臭鸡蛋。

到了晚上,我实在闷得无聊,干脆翻起了那几十箱嫁妆。

什么绫罗绸缎奇珍异宝,无趣得很。

突然,一道赤色的荧光闪过我眼帘,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我在那箱珠宝首饰中一眼看到了那只玛瑙手镯。在烛光映照下,流转着火焰般的光泽。

这是五百年前,路行晚送给宋寒笳的定情之物。

怎么会在这里?

我伸手在虚空中一探,摸出法器通灵玉珏。

我猜琅琊亦未寝,一个灵讯摇过去。

「干啥呀你……大半夜的让不让人睡觉了!」琅琊在那头骂骂咧咧。

「睡你麻痹!你瞅瞅这是啥!」我对着通灵玉珏大吼大叫。

玉珏上方浮现出琅琊闻道睡眼惺忪的样子。

我把玛瑙手镯举到他面前晃了晃。

「五百年前宋寒笳的东西怎么会在楚王宫里?」

「你说谁?宋什么笳?」他一脸蒙逼。

「就是我上次历劫的身份啊!」我没好气地说,「还有啊,云梦境内居然有人给朱襄焱离和苏炼塑身立祠,你是怎么当的差?」

「你说啥?朱襄焱离?云梦之乱的那个女魔头?」他瞬间吓了个激灵。

我把通灵玉珏拍下的那组塑像画面传给他看。

他仔细瞧了半晌,我以为这怂货大概是吓傻了,结果他来了一句:

「所以你觉得,朱襄焱离、苏炼、天尊和总使大人,这一女三男到底是个什么关系啊?」

我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你小子都死到临头了,还有心思吃这陈年老瓜?!」

「你这是严重地玩忽职守,就不怕我到总使大人那儿参你一本?」我装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

「不是吧姑奶奶,咱俩五百年的交情,你肯定不会出卖兄弟的吧?」他好像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可怜巴巴地瞧着我。

「咳咳……那以后总使大人不在的时候,司里都由你值班,没意见吧?」

「啊这这这……你你……」他阿巴了半天,终于在我凶狠的注视下闭嘴默认,赌气关掉了灵讯。

只留我一个人大半夜捏着那玛瑙镯子抓耳挠腮。

嫁妆是江澜旭准备的,这事儿只能当面问他。

哎,看来楚国是非回不可了。

6

接下去几天,晋国朝堂上要求把楚国公主退货的呼声传遍街头巷尾。

我猜,魏云辞该坐不住了。

果然,在一个深夜,他又来了。

「你真的想回楚国?」他语气里已经没有了上一次的温度。

「云辞哥哥,只要你肯放我回去,月儿什么都愿意做。」我从床上直起身,低眉垂首。

「哦?是吗?什么都愿意?」

薄唇挑起嘲弄的弧度,他周身阴鸷的气场与之前温和有礼的晋王判若两人。

黑暗中,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两三步跨到床前,把我逼进了角落。

青筋隐现的手臂将我牢牢禁锢,双眸在月光下泛着近似兽类的光泽。

呃……或许……这才是他真实的样子?

我大脑飞快运转,想要判断他接下来想要干什么,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他的吻暴虐得近乎啃噬,嘴里很快充溢了鲜血的甜腥。

突如其来的疼痛让我忍不住惊呼出声。

好家伙,我活了快一千年也没见过这架势啊?!

我猜江浸月本人也没有。

他的呼吸喷在我的脖颈上,仿佛烈焰灼烧。

这疯狂的一切在我一声尖叫后戛然而止。

我看见他锋利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我会送你回去。」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眼眸晦暗不明,落满了燃烧后的灰烬。

身上每寸肌肤还回荡着他指尖滚烫的触感。

而他已无声地退到了门口。

离开前,他转过脸来,丢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看来流言不是真的,你和他什么都没发生过。」

月光下,我捕捉到了他嘴角一丝得意的轻笑。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神经质的笑像极了五百年前的虞在渊。

当初,宋寒笳、路行晚和虞在渊三人曾一起在昆仑修习三年。

三年里,虞在渊一直是一副清心寡欲的暖心师兄模样,只在看到路行晚送我那只红镯子的时候才微微变了脸色。

可是没想到,在修习结束离开昆仑的那天,他回过头来笑着对我说,

「宋寒笳,你不许嫁给别人。谁敢娶你,我就杀了他。」

平静的语气,温和的笑容,却说着最残忍的话。

我一度以为他是开玩笑,但他没有。

我清楚地记得,他举起火把点燃路行晚身下的柴堆,看向我时那疯狂狠戾的眼神。

然后,顺带连我也一块儿刀了。

嗯,真特么是个疯批。

7

魏云辞没有食言。

十天后,楚晋两国陈兵边界。

送回公主,宣告着结盟的破裂。

我一袭红衣而来,如今将一身白裳而归。

我怀里贴身揣着那只玛瑙手镯,焦急地在对面人群中寻找江澜旭的身影。

一声低沉的号角响起,我走下肩舆,缓步向对面的楚军走去。

我看见了江澜旭,他一身红袍金甲,大风吹得他身后的披风猎猎飘卷,宛若腾空而起的火焰。

我快步向他走去,我想问问他,知不知道手镯的来历,还有……他跟五百年前的路行晚到底有什么关系。

远远地,那簇火焰跳跃着向我移动,我的眼睛仿佛被那火焰灼伤,渐渐潮湿。

真是奇怪,完成任务我应该高兴才对,为什么会流泪?

不知为什么,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五百年前的记忆在脑海中左冲右突。

「寒笳,这镯子是我家传之物,你收下就代表答应了。」一向淡定早熟的少年低着头,微微红了脸。

「晚哥哥不要让我等太久,别忘了咱们还要一块儿回来端了昆仑的老巢!」举着镯子笑容明媚的少女,不知道自己说的话会招致怎样的命运。

眼前红色的身影渐渐模糊,耳畔仿佛又响起了五百年前擂起的战鼓。

不知不觉中,脚步逐渐加快。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在跑了。

泪水被吹向脸颊两侧,耳边风声呼呼作响。

白色的衣袂在风中飘舞,仿佛展翅欲飞的蝴蝶。

「砰」,一记重击从后面打在了我肩头。

我向前趔趄了一步,差点摔倒。

片刻后,疼痛铺天盖地席卷开来。

「谁放的箭?给寡人住手!」身后响起魏云辞怒气冲天地嘶吼。

我的脚步停滞了半晌,又忍痛向前迈去。

我看见江澜旭向我飞奔而来,脚步似腾空而起,像要跨越五百年的时光奔向同样无望的结局。

「砰、砰!」第二下,第三下……

我记不清有多少支利箭楔入我的骨肉,温热的血液顺着脊背汩汩流下。

白色的衣裙染上了刺目的鲜红。

「不!住手——」魏云辞绝望的怒吼响彻原野,可惜他已经失去了对军队的控制。

凡人的身体终究太过脆弱,最后一丝力气流出了身体。

当江澜旭奔到我面前时,我终于支撑不住,扑倒在了他怀里。

他颤抖着抚上我的脸颊,通红的双眼布满血丝,泪水盈眶。

「月儿……」他的声音像风中萧索的秋叶。

枕在他臂弯里,有种久违熟悉的安全感。

我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摸出那只玛瑙手镯,颤巍巍地举到他眼前。

他的目光一瞬间被点燃,明亮如炬。宽大温暖的手掌紧紧攥住我无力的手指。

我张了张嘴,有好多话想问他,可是喉咙被浓稠的鲜血堵塞,发不出一点声音。

「寒笳……是你吗寒笳?」他苍白的嘴唇贴近我的耳朵。

这个名字如闪电般划过我逐渐黑暗的脑海。

我艰难地睁大眼睛,努力想在他脸上找出五百年前那个少年的痕迹。

可是来不及了,我的魂魄从这具身体中慢慢剥离,体内的温度随着血液一点点渗入土地。

「XX,是你回来了吗?……」

他又喊了另外一个名字,颤抖的声音试图穿透我渐趋模糊的意识。

但终究是徒劳。

我的魂魄向上空飘升,俯视着下方的一切。

江澜旭抱着江浸月的身体,静止如一对石塑。

楚军骑兵绕开两人,如潮水般向对面涌去,喊杀声震天撼地。

而那两人却仿佛滔滔潮水中的江心小洲。

孤独而安静。

8

在度凡司醒来以后,我直奔镇巡司。

总使大人果然不在,琅琊这小子倒还真的乖乖来值班了。

「兄弟,你可算回来了!」他哭丧着脸从一堆卷宗里抬起头来。

「江澜旭绝壁有问题!」我脖子一仰,把他刚泡好的仙茶一饮而尽。

「他居然认出我是宋寒笳!宋寒笳和江浸月长得又不一样,这都能认出来,我看他八成就是五百年前的路行晚!」

琅琊挠了挠头,「这怎么可能呢?凡人的魂进过魂池,怎么可能保留前世的记忆?」

我也知道这理论上不可能,而且路江二人的性格说实话也并不相同。

世间一切生灵都由魂、魄、体三部分组成,魂承载记忆情感,魄决定性格禀赋,身体则凝聚法力修为。

生灵死后,身体归于大地,而魂和魄则会自动飘往黄泉底下的魂池魄林。

魂进入魂池后会被洗去前世的记忆情感,而魄中蕴含的性格禀赋则会被魄林的土壤吸收,重新在枝头结出新的魄。

新的魂与魄会结合在一起,随机进入凡间孕育的新身体。

所以按道理说,江澜旭不可能会有路行晚的记忆,除非……

「有没有可能,江澜旭和路行晚都是某个仙君在凡间历劫或执行任务的身份?」我灵光一闪。

琅琊点头如捣蒜,「很有可能,去录命司一查便知。」

说干就干,我俩风风火火冲到录命司,结果被值班仙子一句「你俩没这权限」给顶了回来。

那仙子我没见过,长得初具人形,倒摆出一副拽二五八万的样子。

我跟琅琊小声逼逼,「这臭婆娘谁啊,这么拽?」

「天山的人,昆仑的裙带。」琅琊撇了撇嘴。

也是,录命司这种闲出鸟的衙门,最受这些关系户的欢迎。

我俩还在门边站着呢,那仙子就迫不及待地掏出话本看起来,笑得咯咯作响。

一想到我累死累活跟她拿一样的薪水,我就火冒三丈。

没办法,我做了会儿思想斗争,还是摸出通灵玉珏,给总使大人拨了过去。

过了好久,玉珏里终于响起他懒洋洋的声音,「啥事儿,说……」

我简明扼要地概括了一下情况,然后用上了平生最狗腿的声音,「求大人借权限一用。」

「嗯,你进去,我跟她说。」

我昂首阔步地走了过去,把玉珏递给那仙子。

也不知道总使大人小声跟她说了啥,只见一抹不可思议的红晕爬上了她的脸颊,一迭声笑得花枝乱颤。

我和琅琊面面相觑,目瞪狗呆。

然后我们就很顺利地拿到了记录着所有仙君下凡经历的卷宗。

可是翻了半天,也没找到有哪位仙君现在和五百年前身在楚国。

看来我和琅琊的猜测错了。

但是,我发现了另外一些不得了的事……

卷宗上写着,此时此刻,天尊正在晋国历劫。

以及……五百年前,天尊曾在秦国历劫。

看到这两行记录,我顿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当场吓出一身冷汗。

哆哆嗦嗦地问那仙子,「那个……请问有没有天尊历劫身份的详细信息啊?」

她白了我一眼,毫不掩饰语气里的不耐烦,「天尊的记录,你们总使大人也无权查看。」

我和琅琊只好灰溜溜地往回走。

天尊该不会跟虞在渊和魏云辞有什么关系吧?不会这么巧吧?

一路上,我越想越心虚,吓得手脚发凉。

回到镇巡司的时候,总使大人居然在。

看他目下青黑脸色灰黄的样儿,不知道这些日子又上哪鬼混去了。

我和琅琊赶紧作了个揖,叫了声大人。

一想到云梦的暗祠里,他狼头人身跪在地上的塑像我就忍不住想笑。

「贺兰,这次任务完成得不错,楚晋两国已经决裂,晋国很快就会一分为三。」

我长叹了口气,果然造了大孽。

「大人,据卑职分析,江澜旭很可能有五百年前路行晚的记忆,但录命司并没有相符的记载,可若不是仙君下凡,那江澜旭认识宋寒笳又该作何解释呢?」

我歪头看着他,诚心诚意地发问。

总使大人暗淡荫翳的灰色眸子蓦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

「你可知,关于操纵魂魄的秘术,除了移魂换魄,还有凝魂固魄,相传为炎帝所创。」

他探出脖子,压低声音,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在肉体死去魂魄分离后,此秘术能使魂进入魂池而不被洗去记忆,魄进入魄林而不被吸收,各自保留原样再度进入凡间。」

我倒吸一口冷气,「所以说,路行晚和江澜旭虽然魄不同,但可能有着同一个来自上古的魂,保留了生生世世的记忆……」

总使大人给了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我和琅琊杵在原地消化着这巨大的信息量。

就在这瘆人的沉默中,我的通灵玉珏忽然响了。

是天尊身边侍奉仙子的声音。

「贺兰大人,天尊历劫归来,现召您过去。」

我去……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9

我磨磨唧唧地进了天尊殿。

身子躬成九十度,低着头。

「贺兰大人,本座有那么可怕吗?」

正前方响起低沉的声音,威严中透着一丝疲惫。

我抬起头,正对上天尊那双狭长的琥珀色眼睛,眼底映照着难以捉摸的神色。

据说千年前,天尊涂山彻风华绝代,仪态万方。可如今却已韶华渐褪,容颜憔悴,还总是一副,呃……肾虚的样子。

「任务完成得很好,不愧是镇巡司的顶梁柱。」

「尊上过奖。」

呵呵,有功夫说这废话,不如多赏我点灵炁。

我的魄禀赋上佳,可惜巧妇难为无米炊,没有充足的灵炁,修为迟迟上不去。

沉默半晌后,只听他说,「本座听闻,你说江澜旭是天上地下最好的男子?」

我:?

不是吧,度凡司连这种屁话都写进任务报告?

我突然想起在录命司看到的那行记录,天尊刚刚在晋国历劫……

妈耶,魏云辞该不会真的就是天尊吧?

我被这个念头吓得两股战战,眼冒金星,差点原地去世。

「禀尊上,卑职是为了完成任务,故意说来气那魏云辞的,怎可当真?」我笑的比哭还难看。

「这天上地下第一伟男子……自然是天尊陛下您了……」

这话尬得我牙齿发酸,自己都嫌不要脸。

我瞥见他嘴角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跟那时的魏云辞简直一模一样。

笑死,这是什么无聊的胜负欲?

「有功自然当赏,不过本座还没有想好赏你什么,就……先记下吧。」

我:?

这话说得跟说了话似的,连饼都不肯好好画了!

我十分后悔没有朝暗祠里他狐头人身的塑像狠狠吐口痰,再踩上两脚。

「你说,这特么是人干的事儿吗?」我满心悲愤地冲琅琊发牢骚。

「兄弟,别气了,其实天尊对你还算不错了。」

琅琊一边给我倒酒,一边赔着笑,「你以前跟个愣头青似的,得罪了多少仙君,还不是天尊硬把你保下来?」

「我呸!我秉公执法无愧于心,他替我主持公道不是应该的吗?这还成对我好了?」

我醉意上头,心底涌起一股辛酸。

想当初,我也是个不畏权贵的热血青年,如今却成了为虎作伥的天庭俗吏,可悲可叹。

「要我说,你一个正当妙龄的仙子,不如傍个势大的仙君,好过在镇巡司吃力不讨好。」琅琊摇了摇头,语重心长。

「你还不知道吧?武陵晴岫下个月就要嫁给昆仑旻渡了,人家以后可是昆仑太子妃了,咱们高攀不上咯。」

武陵晴岫身为镇巡西使,年年岁岁忙于雌竞,该干的活儿是一点不沾,就这还从未被弹劾。

「哼,昆仑是她辖区,她不管也就罢了,竟还公然搞上管辖对象,这像话吗?」我都气笑了。

「你甭管合不合规吧,人家舔了好几百年也算上位了。论姿色你不比她差,但凡肯小意温柔,搞个仙君不是手到擒来?」

琅琊把脑袋凑过来,一脸坏笑地压低声音,「要不搞票大的,你看天尊如何?」

「噗——」我一口仙酒喷出来,「琅琊村夫你特么,这么盼我死啊?」

「你没胆子当天妃的话,那退一步,咱们总使大人也不错嘛!」

他笑得更邪乎了,「想当年咱们大人那也是迷倒一众仙子的存在啊!况且他出身漠北狼族,那方面肯定很强的啦……」

我:……

一口气没上来,我被酒呛住剧烈咳嗽起来。

要说总使大人的长相,那确实够顶。腰细腿长,高鼻深目,颇具野性,可惜不是个正经人呐。

「我可谢谢你哦!看咱大人那副纵欲过度的脸色,一天天的不知道在哪鬼混,你这是要把兄弟往火坑里推啊!」

我反手一把揪住琅琊的耳朵。

「说说你吧,打算啥时候跟白湘萝表白啊?」我反守为攻,一脸报复的快意。

他的脸瞬间耷拉了下去。

「唉……不可能啦,我爹妈早就安排好了,过几天就要去长白山提亲了。」

「啥?该不会是长白银粟吧?」我惊呆了。

长白银粟是仙界出了名的彪老娘们儿,虽然肤白貌美,几百年来却也是无人敢娶。

为了攀上长白山,琅琊真君夫妻俩居然能坑儿子到这个地步。

他生无可恋地点了点头,泫然欲泣。

「你就不会反抗一下吗?是不是男人啊?」我怒其不争。

他摇头叹气,「长白真人是阿萝的顶头上司,我要敢违抗,阿萝在仙界怕是混不下去了。」

「唉,兄弟节哀……下半辈子可有你受得了。」我拍了拍他的肩,也想不出啥安慰的话。

也许是此行太过疲惫,那天晚上我做了好多梦。

我梦见了路行晚和虞在渊,也梦见了江澜旭和魏云辞。

最后还梦见了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剑眉凤目,皎如星月。

那人口中流血,眼神却温柔而坚定。

他喊了一个名字,直觉告诉我,那就是江澜旭最后念出的那个名字,可梦里却怎么也听不清。

只记得他对我说,

「XX,别怕,等我……」

10

说起来也是许久没来封仙司看阿萝了。

一进门,她就伸着两条又长又细的胳膊一扭一摆地跑过来搂住我,把我缠得喘不过气。

「笳笳,我可想死你了……」她恨不得整根蛇挂在我身上。

白湘萝是青城山的白蛇妖,在我还是宋寒笳的时候认识了她。

五百年前,我和路行晚、虞在渊以贵族俗家弟子的身份一起在昆仑山修习。

那会儿大家都还是十岁出头的孩子,无猜无嫌,那场惨烈的宿命还离我们很遥远。

那时的阿萝痴迷修仙,从青城山千里迢迢跑到昆仑偷师,跟我们成了好朋友。

「最近忙不忙啊?看你都瘦了……」我好不容易把她从身上掰下来,捏了捏她瘪下去的小脸。

「唉,又劝分了好几对仙侣,给凡间几百个成仙申请发了拒信,我都快成过街老鼠了!」她愁眉苦脸。

要说天庭得罪人最多的衙门,那非封仙司莫属。

云梦之乱前,由于仙人数量饱和,昆仑不再允许任何人或妖成仙。

那场大战后,仙人数量有所减少,除了严格按指标出生的仙二代,封仙司每一百年向凡间放出十个升仙名额,其中四个还被昆仑神教给占了。

剩下的六个名额,凡间卷得飞起。除了基本的修为,还要求至少十位仙君的推荐信。

天庭还故意在名额分配上向某些族群倾斜,引得人妖各族互相倾轧,内斗不止,争相跪舔仙界。

当初我历劫回天庭后,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替阿萝拿到了十几位仙君的推荐信,可她还是拿着成仙的号码牌等了整整两百年,才混上天庭干了这么个坑爹差事。

「对了……琅琊仙君最近可好?」她低下头去,脸上微微泛起一片绯色。

「别惦记他了,他都快跟长白银粟定亲了。」

长痛不如短痛,是时候打碎她的幻想。

她愣怔了一会儿,脸色瞬间苍白,把头低得更深了,「也好,原是我配不上他……」

我抱了抱她,恨恨道,「是他那个怂货配不上你!」

「早知天庭如此,当初何必费这许多功夫修仙,还不如守着青城山。」

她眼神缥缈,仿佛看到了很远的从前,「最开心的时光还是和你们在昆仑的那三年……」

我无言以对,那无忧无虑的三年,如今想来藏了太多谜团。

「阿萝,你知道路行晚送我的那个玛瑙镯子后来去哪了吗?」我直奔主题。

她回过神来,一脸疑惑,「你不是从来不让我提五百年前的事儿吗?」

「这次下凡的时候我又见到了那个镯子。」我如实交代。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当年收了你的尸身后,那个镯子我一直带在身边。」

「两年后的一天,我正在洞里修炼,有只狸猫忽然窜进来叼走了那只镯子。我正要追出去,它竟然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像一个人……」她抬眼定定地看向我。

「像路行晚,是吧?」我已经猜到了。

「你怎么知道?」她睁大了眼睛。

我把凡间的经历跟她讲了一遍。

现在看来,基本能确定路行晚、江澜旭和那只狸猫都共用了同一个魂,那么这个魂最早能追溯到谁呢?

「对了,还有一个疑点。」她又想起了什么,眯着眼咬了咬嘴唇。

「当初虞在渊带兵去丹阳的时候,我一直隐身悄悄跟着他,本来想去救你,却被他发现后施了禁锢术,在他营帐角落里动弹不得。」

「你被俘后,他原本已经安排好了要偷偷送你走,可是一夜之间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对你下那么狠的手。我一直等到禁锢术三十天自动失效后才能去替你收尸。」

这我倒并不觉得惊讶。我猜虞在渊和魏云辞一样,多半就是天尊历劫的身份。

涂山彻这狐狸多少带点不正常,据说他当上天尊后,第一件事就是去青丘灭了一半的同族,所以他突然变态也不是不可能。

「其实虞在渊心里一直有你。」阿萝叹了口气。

一听这话,我顿时气急败坏,「我呸!他是让我少挨了一刀还是少挂了一天?全是自我感动!」

「可我还是觉得他干不出这事儿,倒像是有人对他用了移魂换魄……」

她这话让我心下一凛,若真是如此,谁能对历劫中的天尊使用移魂换魄呢?难道又是昆仑?

我越想越头痛,心乱如麻地告别了阿萝,揉着发胀的脑袋回了自己的寝殿。

然后……通灵玉珏又响了,是昆仑旻渡和武陵晴岫发来了大婚请柬。

一想到要掏出不少灵炁凑份子,我的头更痛了。

那天晚上,我又梦见了那个人。

他面目模糊,一会儿变成路行晚,一会儿又变成江澜旭。

不变的还是那句让我心头酸涩又温暖的话。

「XX……别怕,等我。」

11

到底是昆仑,排场不是一般的大。

大婚这天,凌虚峰顶流光溢彩,皑皑白雪中竟用灵炁催得百花齐放。

有头有脸的仙君仙子都来捧场了,一时间仙袂翩跹,霞光满天。

琅琊那厮没出息地去了他爹妈那桌,我和阿萝缩在角落里悄咪咪地八卦着这些仙君仙子们。

挨个数了一遍也没看见总使大人。这家伙连昆仑的面子都不给,不愧是他!

我望向凌虚峰上空,那颗巨大的女娲之眼流转着幽蓝的光芒,透过结界明明灭灭地闪动着。

传说两千多年前,炎帝和昆仑圣君一起在凌虚峰发现了这块传说中的灵石女娲之眼。

服下灵石碎片,便可修为大涨,肉身不朽,飞升成仙。

活得越久,修为越高,所需灵炁也越多。所以仙人们都会圈一块山川作为封地,汲取凡间灵炁。

本来只要修为强到足以承受女娲之眼的灵力,不管是谁都能升仙。

可在炎帝陨落后,昆仑圣君就在女娲之眼周围布下了强大的结界,谁能成仙基本上就是他说了算。

女娲之眼下方散落着一只九头朱雀的骸骨。

它属于千年前云梦之乱的祸首——朱襄焱离。

仙界记录说她是面目狰狞的九头怪物,可她在云梦暗祠里的塑像却是个秀美英气的少女。

据说当年,她和苏炼率领人妖联军对众仙大开杀戒,一个犹如天降魔主,一个好似人间太岁。

她手执的炎阳刀,乃由另一块灵石夸父之心铸成,传说能击碎女娲之眼,让所有服食碎片的仙人失去修为,堕为凡人。

可惜他们最后被涂山彻和一众联军头领背叛。

毕竟多数头领斩仙是为了自己成仙,可她和苏炼却想从此天下无仙。

想法不错,可惜操作上还是天真了。

对付这群虫豸,光明正大硬刚是不行的,应该用点阴招,如果是我的话……

我正望着凌虚峰顶意淫出神,只见一道巨大的阴影从山峰背侧缓缓升起。

那宽广的翅膀如垂天之云,遮天蔽日,扇动时的气流掀起一阵云雾的漩涡。

这就是昆仑圣君的真身——鲲鹏。

落地化为人形后,只见他立于昆仑玉砌成的高坛之上,一身曳地灰氅,鹤发苍颜,不怒自威。

站在他左边的是他的义子,镇巡北使祁连墨川,此人眼高于顶,心狠手辣。

右边是他的独女昆仑旻汐,容颜清丽出尘,一副生人勿近的仙姿。

论身份,她是公认唯一的天妃人选,可她等了一千年,天尊就是迟迟不娶她。

等人差不多到齐的时候,天尊才终于从东方的紫色瑞云中现身。

在这种重大场合,他难得在身后露出了九条红白相间摇曳生姿的硕大狐尾,仿佛天莲盛放。

今日的他一扫平时晦暗的神色,眉目间容光焕发,抬手时飒飒风起,衣袂翻飞,光华万丈。

众仙子不免看得两眼发直,啧啧赞叹。

昆仑旻汐那静如潭水的眼里也起了一丝波澜。

据说涂山彻本是九尾白狐与赤狐的混种,这一直都是他的难言之耻,但自从他杀了青丘一半的九尾白狐后,再也没人敢对他的出身指手画脚。

在钟磬声中,昆仑旻渡和武陵晴岫携手走上了昆仑玉坛。

此时仙子们又起了一阵艳羡的私语,因为武陵晴岫的礼服实在太扎眼了。

那五彩缤纷的翟衣绣满了祥瑞图案,在阳光下流彩熠熠,随着身体的摆动而变幻着色泽。

这一看就是薅秃了凡间不知多少珍禽异兽。

昆仑玉坛上雾气袅袅,那是山下的昆仑神教为这次大典燃起的长明灯。

灯油是献祭了那些修为深厚的教徒所炼化的人油,据说如此收集的灵炁纯度惊人。

只要教主舔得好,成仙名额少不了。

昆仑神教的历代教主不仅为昆仑诸仙搜刮凡间灵炁,也没少替昆仑旻渡收集天下美女。

千年来,绝色的人族少女和妖族尤物不知被他祸害了多少,如今娶了妻想必也不会收敛。

宋寒笳和路行晚就是因为发现了这些可怕行径,才立誓要推翻昆仑神教,最后却落得那般下场。

我咬牙切齿地瞪着那对四处敬酒的狗男女,拉上阿萝起身就要走。

12

「贺兰妹妹这就要走?」

武陵晴岫叫住了我,向我和阿萝走来时脚步微晃,明显已经有了几分醉意。

「不是姐姐多事,两位妹妹也该操心自己的终身大事了,干得好不如嫁得好!」

她媚眼迷离地往昆仑旻渡怀里蹭了蹭。

我和阿萝尬笑着点头称是,脚趾疯狂抠地。

昆仑旻渡不自然地挺了挺背,眼睛却开始猥琐地上下打量起我和阿萝。

武陵晴岫见状,脸色微变,伸手一把牵过我的袖子,面露嘲讽。

「妹妹这件衣裳穿了几百年了吧,赶明儿上姐姐那里挑几身好的,再给自己添点儿像样的行头……」

「敢问武陵仙子,这样的行头是否像样?」

蓦然响起的低沉男声把我们几个都吓了一跳,天尊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不远处。

周围醉醺醺的众仙纷纷一个激灵,俯身行礼。

他手里拿着一件刺绣繁复的华丽斗篷,帽檐镶嵌着一圈红白相间的蓬松绒毛。

卧槽!真是活久见,这毛色——该不会是他薅了自己尾巴上的毛吧?!

他旁若无人地向我径直走来,脸上带着难以捉摸的笑意,轻柔地把斗篷披在了我身上。

我一整个人都石化了,刚刚还闹哄哄的众仙也都目瞪口呆。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众仙的目光像要在我身上烧出一个洞,昆仑旻汐从远处投来的怨毒眼神让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涂山彻,我是真的会谢!

「贺兰仙子,本座不是说过要赏你吗?这便是本座的赏赐,可还满意?」

他琥珀色的眸子潋滟着不知名的情愫,嘴角挑起熟悉的弧度。

恍惚间,我看见他的脸上浮现出虞在渊和魏云辞的虚影。

不知是被众仙盯得窘迫,还是被那毛茸茸的领子蹭得发痒,我脸上浮起一阵燥热。

我匆忙低头行礼谢恩,转身直接告辞,逃离这可怕的社死现场。

正当我腾云狂飞的时候,侧边突然伸出一双手把我拽了个跟头,差点当场坠毁。

定睛一看,居然是总使大人。

「别说话,跟我走。」他的声音不容置疑。

我只好一头雾水地被他拽着飞到了他的寝殿。

站定后,他一改往日的死鱼脸,眉目间露出藏不住的兴奋,甚至有一丝慌乱。

我莫名其妙,「大人,您这是几个意思啊?」

「你不是想知道路行晚和江澜旭的魂还属于谁吗?」他神秘兮兮地看着我。

「怎么,您知道?」这下倒是勾起了我的兴趣。

他深灰色的瞳孔收缩了一下,薄唇微启,缓缓吐出两个字。

「苏炼。」

这名字如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什么?」我一时难以置信。

他又向我逼近一步,从怀里掏出一颗封印着记忆的鲛珠,目光如炬。

「你既已知道了他是谁,难道就不好奇你自己又是谁吗?」

这话没头没脑,可不知为何,我从头到脚起了一阵战栗,脚下几乎站不稳。

从未有过的自我怀疑让我如遭雷击,如坠深渊。

在我发愣的间隙,他低声念起口诀,手中快速结印,一掌将那鲛珠向我眉心击来。

刹那间,不属于我记忆的画面排山倒海般袭来,各种汹涌的情绪让我头痛欲裂。

我无力地跌坐在地上,汗出如浆,心如擂鼓。

不知过了多久,所有混乱的记忆重新归于脑海,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

我抬起头,眼前的人此刻变得无比熟悉。

不再是天庭镇巡司总使,而是作为敕勒原。

他伸手将我拉起,粲然一笑露出两颗犬牙,深灰色的眸子重新泛起少年时的光彩。

他叫出了那个在梦里未曾听清的名字。

「阿离,欢迎回来。」

13

小的时候,我以为天下所有地方都跟云梦一样美。

南面有巨大的湖泊和星罗棋布的沼泽,北面是连绵的山丘和莽莽榛榛的森林。

我爹朱襄羽焚是云梦的仙君,他很忙,我时常见不到他。

我爹说他是要做大事的人,我的出生就是个意外。

他常常痛心疾首又回味无穷地跟我讲起,我娘是如何在他意志消沉的时候趁虚而入霸占了他,这才有了我。

可是我想,更后悔的人应该是我娘才对。

那时候,人妖各族通婚不是什么稀罕事儿,我们朱雀一族传说就是上古灭绝的凤凰和金乌的混种。

可随便通婚也会有意想不到的后果。

对于人族的我娘来说,后果就是怀上一颗巨大而坚硬的鸟蛋,然后难产而死。

阿嬷孵了我十年也没动静,最后还是一道闪电才把蛋壳给劈开。

阿嬷是一只慈祥的老锦鸡,小时候就是她把我带大的。

她长着五彩斑斓的长长尾羽,不像我,只有金红一种颜色。

作为半人半妖,我跟妖族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不需要任何修为就可以化成人形。

阿嬷对我说,我爹最是个口是心非的,我娘死的时候他伤心得浑身毛都快掉光了。之所以不爱搭理我,是因为怕看见我这张跟我娘长得七分像的脸。

虽然我爹并不带着我修炼,但我有天赋异禀的魄和取之不尽的灵炁,很快就长成了云梦一霸。

上能脚蹬鹰鹫,下可拳打猛虎。阿嬷也拿我没办法。

有一天,正当我强行要驯服一只梅花鹿的时候,我爹一把薅住了我。

向来一脸佛系对我爱答不理的他,那天发了很大火。

他翎毛倒竖,语气是我从未听过的严肃,「朱襄焱离,你给我记住,你的魄是老天给你的运气,不是你应得的,你的天赋应该用来兼济苍生,而不是欺凌弱者!」

听他叫我全名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摊上大事儿了。

那会儿我还不能完全懂得他话里的意思,但我把每个字都记住了。

从那天起,云梦多了一条规矩,对于魄质上佳者,限量供应灵炁,违者逐出云梦。

快四百岁的时候,我终于长出了五个脑袋。

爹说是时候出去见世面了。阿嬷不放心,想陪我一起去,硬是被他给拦住了。

于是,我一只鸟开始了环游天下之旅。

不去不知道,一去吓一跳。

飞了一圈我才知道,原来云梦是全天下最好的地方。

倒不是其他山川不秀美,而是其他仙君不做人呐。

他们虽已肉身不朽,但需要大量灵炁来维持修为,所以对自己的封地可持续性地竭泽而渔。

妖族们无法获得足够的灵炁,连人形都保持不住了,一个个人面兽身、鸟头人腿的,奇形怪状。

还想活命的为了争夺剩余的那点灵炁打得头破血流,躺平等死的干脆连崽儿也不生了。

飞到漠北的时候,我遇见了一群毛色暗淡瘦骨嶙峋的草原狼,只剩领头的还勉强具备人形。

他们抬起头盯着我,深灰色的眸子里泛出凶狠的绿光,像是要把我吃了。

我吓得不敢落下去,就化出个人脑袋在半空中喊话,「你们这是要去哪?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那个领头的少年眯着眼,消瘦的面颊衬得下颌轮廓更加锋利,「阴山的灵炁太少了,我们得换个地方,否则活不下去啦!」

「你们往南走,去云梦!那里灵炁充足,报我的名字就能进去。」我突然善心大发。

「我叫朱襄焱离,你呢?」

「我叫敕勒原!谢谢你啦小朱雀!」

少年的眼睛焕发出明亮的神采,粲然一笑露出两颗犬牙。

从那以后,我每到一个地方,看见混不下去的妖族,都会好心地给他们指路,收了一波又一波迷弟迷妹。

有一天,我飞过青丘,看见一棵树下,几只九尾白狐正围在一起殴打一只红白相间的小狐狸。

自从被我爹训过以后,我最看不得恃强凌弱。

我一个俯冲,口喷烈焰,翅膀带起一阵热浪,烤得那几只白狐嗷嗷叫着直跳脚,拖着冒烟的尾巴跑没了影。

我落地化成人形,走到那只受伤的小狐狸身边。

他瘫倒在地,此时化成了一个十五六岁的俊美少年,身上脸上满是斑驳血痕。

他慌乱地把身后五条红白杂色的尾巴藏起来,琥珀色的眸子里有一闪而过的脆弱,但很快被倔强和警惕所取代。

「他们为什么欺负你?」我蹲下身歪着头问。

他偏过脸去避开我的眼睛,声音沙哑,「我娘是血统低劣的赤狐,他们说我不配修仙。」

我一听,气得蛾眉倒竖,「胡说!红色怎么就低劣了?在我们云梦,多的是像我一样红色的妖,大家都是平等相处的朋友!」

「你就是云梦的朱襄焱离?」他眼里的阴霾一扫而空,狭长的眼尾扬起兴奋的弧度。

哦豁,我已经这么有名了吗?我有点小小的得意。

「我叫涂山彻,你能带我去云梦吗?」

呃……怎么抢我台词?我有点小小的不爽。

「你为什么想去云梦呢?青丘的灵炁也很充足啊。」我小小地杠了一下。

「这里没人看得起我,我要变强,在那之前我不会回来!」他眼神坚定,语气决绝。

可以,够中二,我喜欢!

「可我凭什么要带上你呢?」我突然来了兴致想要逗逗他。

他一愣,慢慢低下头去,一张白皙的小脸憋得通红。

「嗯……你是九头鸟,我是九尾狐,今天你又救了我,咱俩……算不算还有点缘分?」

他红着脸嗫嚅的样子把我逗笑了,我伸手一把扯过他身后藏着的蓬松大尾巴。

「我喜欢你的尾巴,白里透红的多好看!这样吧,只要以后你每天让我摸尾巴,我就带你走!」

我挑了一条红毛最多的尾巴围在脖子上蹭啊蹭,笑得一脸满足。

他没有反抗,只是定定地看着我,眼底翻涌着异样的神色。

脸却烧得更红了。

14

回到云梦,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离开的时候还是地广妖稀,这会儿却已经妖满为患。

一打听,都是用我的名头进来的,可是大部分我根本没见过。

我爹一脸无语地把我揪过去问话,听完后倒也没责备我,只是摇头叹息。

「还有一百年,快了,再熬一熬……」

我没听明白,什么事儿要等一百年?

但我很快就忘了,因为我又多了好多小伙伴。

我爹虽然是仙君,但因为朱雀本就长寿,不需要吸太多灵炁来维持,所以云梦暂时还养得起这些妖口。除了每只妖每天的灵炁配额少了许多,日子还不算太难过。

大家在一起其乐融融,各尽所能,各司其职,点出了各种各样的技能树。

那些魄质不适合修炼的妖干脆弃疗了,其实修炼多半是为了防止被欺,如今既然无人凌弱,也就没必要苦苦修炼了,还不如开发一下魄里自带的其他天赋。

有擅长种地做饭的,织布采药的,修路搭桥的,大家合作互助,生活水平直线上升。

涂山彻和敕勒原如今养得皮亮毛厚,油光水滑,摸起来手感一绝。

最初那些年,我左手漠北狼,右手九尾狐,左拥右抱好不快活。

那些妖精姐姐们见了不免要羡慕地揶揄一番,连阿嬷都说,「我们小阿离比她爹还有福气!」

阿原心情好的时候还会翻出肚皮来给我撸,那里的绒毛摸起来最舒服。

我喜欢趴在他肚子上,把脸埋进柔软的绒毛里陶醉地狂吸。

他就吐着舌头,收着爪子,一脸智慧的表情,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他带来的那几只小母狼看见这场景,都一副目瞪狗呆见了鬼的样子,眼里透出酸溜溜的绿光。

阿彻这狐狸就傲娇多了,头些年还让摸,长出七条尾巴以后就不给碰了。

他长高了,也更好看了,人前总是一副玉树临风的样子,还会很鸡贼的偷偷用灵炁带起微风,吹得衣袂迎风飘扬,所过之处总能收割一众女妖热烈的目光和尖叫。

他迎面向我走来的时候,要是我正巧撸着阿原,他就会用鼻音喷出一声不屑地轻哼,然后目不斜视地侧身绕过我们,摇曳生姿地走过去。

他也不走远,就高高地蹲在一块山石上,摇晃着七条蓬松修长的大尾巴,俯视着我和阿原,琥珀色的眸子里满是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朝他招手,他就别过脸假装没看见我,扭身一跃,哧溜一下不见了。

阿原和阿彻的关系也悄悄发生了变化。

从勾肩搭背的狐朋狗友变得见面就要呲上两句,我要是哪天跟谁走得近些,另一个就会阴阳怪气一整天,有时候一言不合还要掐起来。

阿彻我是管不了了。可是阿原,不管多兽性上头,只要我把手轻轻覆在他的面额上,他就会很快冷静下来,然后化成人形冲我笑出两颗犬牙。

我们三个的魄都有很高的修炼禀赋,一直暗暗较劲。

我们每年比试一次,我和阿原输了倒是无所谓。

可阿彻那家伙要是输了,就会阴沉着垮下脸,一言不发地躲进山洞里闭关,好几个月都不理我们,堪称云梦卷王。

天长日久,我和阿原逐渐被他甩开了,他长出九条尾巴的时候,我才勉强长出了七个脑袋。

「阿彻——别练啦,跟我们一起出去玩吧!」

我骑在阿原背上,路过阿彻修炼的山洞,伸着脖子冲里面喊。

他也不出来,就在洞里幽幽地回话,「我跟你可不一样,你是仙二代,等你到了五百岁,你爹带你上昆仑要一块女娲之眼的碎片,你就能成仙,可我得靠自己。」

我被他呛得火气上头,「成仙有什么好?靠搜刮灵炁得到永生有什么意思?你要是那么想成仙,到时候我把那个碎片送给你好了!」

阿原在我身下不耐烦地尥着蹶子,咧了咧獠牙,「阿离,咱们走吧,跟他废什么话?」

我叹了口气,正要离开,阿彻出来了。

「你真不打算成仙?」他一脸惊讶。

我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才不要跟那群混账玩意儿混在一起,等哪天我发达了,第一件事儿就是把这伙强盗从天上薅下来!」

阿原好像也被我的远大志向感染到了,仰起脖子一声狼嚎表示赞同。

阿彻愣在那儿,低着头久久没有说话。

我趁火打劫,一把揪过那条我最喜欢的红尾巴围在了脖子上。

「阿彻,你也不要成仙好不好?」我歪着头冲他笑。

他抬起头,好看的琥珀色眼睛扑闪着。

脸又红成了初见时的样子。

15

五百岁生日那天,我爹并没有带我上昆仑。

而是把我带到了密林深处的一座墓碑前。

那天,他对我说了很多话,我终于知道了他要干的大事是什么。

他告诉我,炎帝是他的发小,他们在云梦一起长大,之后又一起成仙。

五百多年前,炎帝预感到,随着仙人数量增加,迟早有一天会吸尽凡间灵炁,致使众生衰微。

于是,他寻到了另一块灵石夸父之心,欲往瀛洲以火山岩浆铸成炎阳刀,毁去女娲之眼,灭尽众仙。

他与我爹暗中相约同去,可没等他俩在东海岸边会合,炎帝就被昆仑圣君携众仙在中途截杀。

不过好在他们早有准备,炎帝带的那块石头是假的,真正的夸父之心被留在了云梦。

瀛洲火山五百年喷发一次,持续五年,如今五百年之期将至,我爹要去瀛洲完成炎帝的遗志。

他掘开墓穴,挖出了里面深埋着的夸父之心。

这块巨大的灵石通体晶莹透亮,流转着赤红的光泽,那灼灼的华彩耀如朝阳,灿若晚霞。

我爹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头,眼里涌动着我从未见过的不舍和慈爱。

「阿离,爹走以后,云梦就交给你了。」

我望着他的脸,心里突然泛起一阵无法自抑的难过。

「等你长出了九个脑袋,就往东飞,飞过东海,到瀛洲岛去找爹,把炎阳刀带回来。」

他浓眉微锁,郑重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嘱托。

「只要有了炎阳刀,就能劈碎女娲之眼,苍生就能免于被众仙盘剥之苦。阿离,好孩子,你可愿做这执刀之人?」

他宽厚的手掌落在我的肩膀上,目光灼灼,带着炽热的希冀,甚至有一丝祈求。

我怔住了,虽然我老在阿彻和阿原面前放狠话,说要把仙人们都薅下来,但如今机会真摆在面前,倒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可是,看着我爹那通红如血的双眼,想起那些受尽苦楚的妖族同胞,一股滚烫的勇气从丹田涌向五脏六腑。

我喉头一哽,咽了口唾沫,用力地点了点头。

他欣慰地笑了,目光却黯然垂落,「过几年会有人来这里找你,他会带你一起去昆仑。」

「啊?你难道不回来和我一起吗?」我猛然察觉到他话里的不对劲,急得快哭了。

他愣了愣,方才坚定的眼神忽然有了一丝摇晃,转开脸去避开我的目光。

「当然,当然……爹会永远跟阿离在一起。」

他的声音温柔而低哑,隐约带上了一丝哽咽,却已足够让我安心。

他最后俯下身来抱了抱我,那是我记忆中他第一次抱我。

可我还来不及感受这个温暖而短暂的拥抱,他就直起了身子,扬起衣袖化成巨大的翅膀。

他仰天长鸣,口中吐出一个熠熠生辉的圆形结界。

透明的结界迅速扩大,我看见他体内的灵炁飞快地流失,直到结界覆盖住了整个云梦。

他的体型缩小了好几倍,脑袋也只剩了五个。

他低头叼起夸父之心衔在嘴里,回头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转身迈步一跃,振翅起飞。

每根羽毛的缝隙都流溢着一簇小小的火焰,翅膀掀起的热风扑在我脸上。

我看着他火焰般的身影染红了天边的流云,然后渐渐变小,终于没入天际。

我就这样呆呆地杵在原地直到天黑,心中恍然若失。

从那一天起,我知道自己不能再是个孩子了。

16

我爹走后,我就成了云梦的朱襄君。

结界之内大大小小的事儿都要由我裁决,我终于知道爹以前为什么没空搭理我了。

那天,我刚处理完一堆鸡毛蒜皮的纠纷,又有小妖来报说西侧边界内有大量灵炁流失。

我飞过去一看,是一个身着青衣,腰系玉带,背着长剑,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年轻修士,在一处高地闭目修炼,方圆十里的灵炁都汩汩地注入他体内。

看来是个不懂规矩的,我决定先礼后兵,先把他请出去再作打算。

我化身红衣少女,从他背后绕过去,然后夸张地扑倒在他脚下。

「哎哟!」我抬起水汪汪的眼睛,抱住他的腿,学那些妖精姐姐做出楚楚可怜的样子。

「这位大哥,我迷路了,能不能劳烦你带我走出这片林子?」我捏着嗓子,尽量显得娇柔。

那年轻修士半睁开眼,低头瞥了瞥我,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这位姑娘,你以为你自己在干什么?」

他语带嘲弄,把我揪住他下摆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一双丹凤眼上下打量着我。

「凭姑娘的姿色,若不摆出这副做作姿态,说不定还能达到你的目的。」

凭我再笨都能听出他是在说我勾引男人不专业了。

好啊,那干脆不演了,我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目露凶光。

「你是什么人?立马给我从云梦圆润地消失!」我两手叉腰,恶狠狠地瞪着他。

「在下苏炼。」他收了戏谑的表情,长身玉立,剑眉凤目,倒还蛮俊俏的。

「云梦又不是姑娘的,你凭什么赶我走?」他抬眼盯着我,唇边勾起若有似无的轻笑。

我昂首挺胸,清了清嗓子,深吸一口气,「本姑娘乃凤凰与金乌的后裔,朱雀一族第五代传人,雷电降生,云梦的守护者,朱襄焱离是也!」

他一副憋笑的表情,敷衍地拱了拱手,「失敬,失敬!敢问朱襄羽焚是姑娘的什么人?」

我大吃一惊,「你认识我爹?」

他也微微一惊,然后点了点头,「原来姑娘是朱襄君的女儿,那烦请姑娘代为引见。」

「我爹不在,他离开都快三年了。」

「去瀛洲了吗?竟不等我就走了?」他皱了皱眉,若有所思地垂头低语。

我心下一凛,他怎么会知道我爹去了瀛洲?

我突然想起爹临走前说过,会有人来云梦找我。

我试探地问了问,「你来云梦做什么?可是为修仙?」

苏炼从背后抽出一柄长剑,剑身通体莹白,寒光潋滟。

他轻抚剑身,摇了摇头说,「非也,此剑名为斩仙。」

啊!那就没错了!

「你就是我爹说的会来找我一起去昆仑的人吧!」我激动地喊了出来。

他愣了愣,随即旋开笑意,「不错,我们先一起去瀛洲找你爹吧。」

「可是……我爹说要等我长出九颗脑袋才能去找他。」

我有些苦恼,这些年太忙杂务疏于修炼,迟迟长不出九颗脑袋。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抬掌按住了我头顶百会穴,一股温暖有力的灵炁源源不断地流灌而入。

我一惊,扬手挡开他的胳膊,「你这是拔头助长!」

他微微一怔,随即摇着头无奈地笑了,「好吧,那就听你爹的,再等等。」

「不过嘛,」他嫌弃地看了看我,「就你现在的水平,上了昆仑也只有挨打的份。」

「哟呵,好大的口气,敢瞧不起我!」我登时就怒了,当空一掌便向他劈去。

然后……呃……没几个回合就被他给打趴下了。

咳咳,大姑娘能屈能伸,我勉为其难地收留了他做我师父。

苏炼虽然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可修为竟在我之上,会的许多法术口诀我闻所未闻。

他总是一副云淡风轻,对一切都见多不怪的样子,好像已经把天下所有的世面都见了个遍。

我天天缠着他问这问那,把阿彻和阿原暂时抛到了一边。

他教我如何使刀御剑,如何结印捏决,如何用灵炁放大招。

有一招特别厉害,抬手间,他周身的灵炁如漩涡般汇聚在掌心,飞速旋转成一个幽蓝的光球,一掌击出后,地动山摇,破坏力惊人。

「好厉害啊!这招叫什么名字?」我拍着手,歪着脑袋满眼星星地望向他。

「没名字,要不你来取?」他收了招,坐到我身边,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嗯……叫螺旋丸?」我兴奋举手。

苏炼:……

「螺旋手里剑?」我再次尝试。

苏炼:「取得很好,下次不要再取了。」

「哦。」我撅着嘴转身告辞,却被他长臂一伸,拎住了后领。

「学会了再去玩。」他一脸爹相地给我下命令。

切,开玩笑,本姑娘认真起来可是连自己都害怕!

他爬到树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刚眯了会儿眼,就被我搓出的蓝色丸子给打了下来。

我叉着腰,得意地看他揉着屁股从地上踉踉跄跄地爬起来。

他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一向淡漠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惊讶的表情,「你这孩子,人不大聪明,修炼的天赋倒是蛮高,很久没遇见这么优质的魄了!」

这混账发言让我相当不爽,「什么孩子?我好歹是五百岁的老前辈了,你能不能放尊重点?」

他一脸哭笑不得,「朱雀能活三千年,按人族寿命换算,你也就是个十六七岁的毛丫头吧?」

我被他噎得说不出话,干脆变成一只小红雀,飞到他头顶上丢下一泡鸟屎。

然后看着他捂着脑袋气急败坏的样子,嘎嘎笑着飞走了。

17

我发现,来云梦的一年多时间里,苏炼变了。

不再像刚来的时候那么老气横秋,他变得爱笑了,像个年轻人了。

我想,他以前一定过得很孤独,所以才会是那样一副冷淡的样子。

我觉得,他应该感谢我,因为我经常故意装傻逗他发笑。

当然,我也变了,变得相当厉害,经常把他打得招架不住。

他应该也是承认了我的实力,所以再也不叫我「倒霉孩子」、「毛丫头」了。

「真不愧是羽焚的女儿,一般的仙君已经打不过你了。」

他捂着刚刚被我不小心打折的肋骨,斜靠在树干上,笑着对我点头。

我冲他翻了个白眼,「别没大没小的,你不是说跟我爹就一面之缘吗?别搞得一副好像很熟的样子!」

他自觉失言,低下头去,笑而不语。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抬起头,一脸严肃地看着我,「阿离,拿到炎阳刀以后,你确定要跟我一起杀上昆仑吗?那可是会没命的,我不希望你是因为你爹的心愿才做的决定。」

一听这话,我很生气,大踏步走到他面前,踮起脚,把脸凑到他鼻子下面,直勾勾地盯着他。

「苏炼,我不许你瞧不起我!」

「就算没有我爹,我也要干掉仙界那帮混蛋,我是为了天下苍生不再受他们欺压!」

「所有的魄本该苍生共有,那群仙人只不过一时运气好,得了优质的魄,就借此恃强凌弱,还想永远占为己有,天底下哪有这样不公平的事!」

「反正我的魄是天地万物给的,就算拼上这条性命也是理所应当!」

我瞪大了眼睛一口气疯狂输出,胸膛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脸涨得通红。

苏炼直愣愣地看着我,好像第一次认识我一样,深如墨渊的眼底似有巨浪翻涌。

我们对视了许久,他眼眸微颤,别过脸去避开了我滚烫的目光。

我看见他苍白的脸上逐渐浮起一片绯红,喉结艰涩地上下滚动。

半晌,他定了定神,深吸了一口气,「阿离,既然你已经想好了,那么我不会再把你当成孩子。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战友。」

我满意地笑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还差不多!」

接下去的日子里,我进步飞快,连着两次比试都赢了阿彻和阿原。

他俩却对苏炼颇为不满。

阿原酸溜溜地说我重色轻友,阿彻更是动不动就冷言冷语夹枪带棒。

有一天,他俩悄咪咪把我拉到一片密林里。

「阿离,那个苏炼到底想拉着你干什么呀?」阿原率先发难。

「不是早告诉过你们了,斩仙啊!」我一脸不耐烦。

「然后呢?」阿彻目光幽幽地盯着我。

我摸不着头脑,「啊就……再也没有仙人搜刮灵炁,众生就能过上平等幸福的生活啊!」

他摇了摇头,哼出一声嗤笑,「你太天真了,对他人的优越是一切快感的来源,对弱者的碾压是所有强者的追求。」

「说人话!」阿原揉了揉太阳穴,语带愠怒。

阿彻叹了口气,「即便没有仙,只要魄的禀赋有高低优劣之分,众生就会有三六九等之别,平等是永远不可能的。」

「那至少可以让优质的魄流转起来,而不是被那群仙人永久占据啊!」我瞪着眼睛反驳。

「没用的,天道如此。对于强者来说,活着的意义就是爬到顶端,把别人踩在脚下,即便不能永生,他们也会想出别的办法来延续自己的优势。」阿彻眸色沉沉,深不见底。

「那你说,该怎么办?」我双手叉腰,皱着眉看向他。

阿彻琥珀色的眼珠从阴影中亮起,「取而代之,我们成仙的话肯定能比现在这帮混蛋要好,至少可以约束他们不要做得太过分。」

「你确定?」头顶忽然响起苏炼的声音。

只见他屈着一条腿倚在树枝上,带着嘲讽的表情,俯视着我们。

「昆仑圣君刚成仙那会儿也是个好人来着,你看现在怎么样?」他一跃而下,抱着双臂,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们。

「你知道什么?你不过是想利用阿离罢了,离她远点!」

阿彻气势汹汹地几步上前,怒目圆睁,与苏炼面对面对峙,两人身高相当,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随你怎么说,」苏炼一点也没被阿彻的气势吓到,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我尊重阿离自己的选择。」

三道火辣辣的目光齐刷刷扫向我,火药味十足。

我缩着脑袋咽了咽口水。

为了缓和这可怕的气氛,我歪着头冲他们傻笑,一言不发。

三个人的表情十分精彩……

气氛好像更可怕了!

18

来云梦的难民越来越多了。

听那些难民说,一些仙君甚至要求人族首领用人牲献祭,以提炼高纯度的灵炁。

我爹不在的几年间,不断有周围的仙君试图蚕食云梦以扩大他们的封地。

好在有我爹未雨绸缪留下的结界,还有云梦所有妖族同心协力的抵抗,才没让他们得逞。

「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我爹不过才离开几年,就这么嚣张!」我怒毛冲冠。

阿原瞪了我一眼,对我的种族歧视言论表示抗议。

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我爹铸完了刀为啥不自己回来,非要我去找他?

可他既然这么说了,自然有他的道理,我只能更加勤修苦练。

云梦虽说灵炁丰沛,可是随着越来越多难民的涌入,也逐渐不堪重负。

某天,有个昆仑神教的使者不请自来,说是招募美貌女妖去昆仑做侍女,灵炁管够,表现得好还有机会获得成仙名额。

对于这种无耻的画饼行为,我当面翻了个白眼让他滚蛋。

可是云梦的女妖们却一个个都把持不住,竞相报名。

连云梦第一美人,鲤鱼精小锦姐姐也要去,我怎么拦都拦不住。

临走前她打扮得光彩照人,满脸憧憬,「放心吧阿离,凭姐姐的美貌和智慧,说不定混个昆仑仙妃也未可知!」

可是不到半年,她就被送回来了。

我见到她的时候,已经完全认不出她的样子。

她一身青紫,遍体伤痕,眼神空洞,神志不清,原本娇艳如花的面颊变得枯黄干瘪。

我守了她三天三夜,从她断断续续的呓语中,得知了她的遭遇。

她先是被昆仑旻渡当成玩物,玩腻以后随手送给了祁连墨川,祁连墨川享用了几个月又把她献给了父亲祁连真君,就是这个老变态把她折磨成了如今这副样子。

我钢牙咬碎,立马就要带人去踏平昆仑祁连。

小锦姐姐却死死抱住我的腿,眼泪无声无息地汩汩而下,我只好抱着她陪她一起流泪。

第二天,她就没了气息。

我把她埋在了云梦泽畔的垂柳下。

从那天起,我也像阿彻那样开始闭关。

终于,在一天清晨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脖子好像变得更沉了。

我数了一遍又一遍,确定无疑。

我飞到苏炼身边用九个喙一起戳了戳他的胳膊,

「喂,我有九个脑袋了,咱们快出发吧!」

临走前,阿嬷一遍又一遍地理着我的羽毛,眼泪止不住地落。

我啄下几根最漂亮的翎毛塞进她手里,抱了抱她,「阿嬷,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

阿彻和阿原知道拦不住我,在我的软磨硬泡下只好答应帮我暂时管领云梦所有事务。

我和苏炼一刻也不耽搁地启程往瀛洲进发。

我们日夜兼程,只在深夜寻个山洞或树杈歇息几个时辰。

白天我驮着他飞,夜里他御剑飞行,我就把身体缩成鸽子大小,钻进他温暖的衣襟。

有时候我会在他胸膛规律的起伏中睡过去,醒来的时候抬头看见他线条硬朗的鼻尖和下颌,莫名其妙地红了脸。

有一天,我们找到一个背风的山洞,靠在一起睡了一觉。

醒来的时候,我眼尖地发现,他的裤裆湿了一片。

「哇!苏炼,你这么大了还尿裤子!哈哈哈哈!」我笑得很放肆。

他被我吵醒,低头一看,整张脸腾地一下烧得通红。

他飞快地拎过衣袍前摆遮住裤裆,清了清嗓子,恢复淡定,「是啊,晚上做了很可怕的梦呢。」

「梦到什么能把你吓成这样?」我倒是有点好奇了。

「你啊。」他抬起眼皮,勾唇一笑,漆黑的眸子没入暧昧的阴影。

「哈?我有那么可怕吗?」我有点生气。

「你啊,可怕得很呢……」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苏炼!」我怒气冲冲地抬手要往他身上拍,却被他一把捉住手腕,拉向怀里。

我一个没站稳,整个人扑倒在他身上,鼻尖离他的嘴唇只剩不到一指的距离。

在那一瞬间,好像时间都停滞了。

我听见自己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听见两个人的呼吸此起彼伏地交织纠缠。

我看到他涨红的脖子上隐约有青筋在跳动,喉结在薄薄的皮肤下艰涩地浮沉。

他微微翕动的双唇好像在引诱我,我努力克制住想要更加贴近的冲动。

我在他肩膀上用力一撑,逃出了这可怕的引力。

接下去的一整天,我俩都没有说话,气氛有点奇怪。

我感觉到,我和他之间,好像有什么发生了变化。

可我却想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

19

我们飞了好几个月,飞过万里山河,飞过遍地饿殍。

在茫茫东海借着顺风之势飞速滑翔,终于,在天际的海平线上,瀛洲岛浮现出了神秘的轮廓。

岛中央巨大的圆锥形火山已经渐趋熄灭,火山口明灭着暗红色的光,灰色的尘埃蔓延覆盖了半个岛屿上空。

我心中激动难耐,飞快拍打着翅膀绕着火山口盘旋,焦急地寻找着爹的身影。

然而,飞遍了整座岛,直到太阳西沉,仍旧什么都没有发现。

「爹——爹——」我一遍遍绝望地呼喊。

忽然听见苏炼在我背后轻叹了一声,「阿离,别找了,那就是你爹。」

泪眼模糊中,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火山口西沿,有一摊黑色的痕迹。

一种不祥的预感呼啸而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飞过去的,直到那摊黑色的痕迹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焦黑的土堆中,隐约能看到烧煳的羽毛和骨骼,还有五个变形的鸟喙。

不远处,一把厚重的大刀在尘灰的覆盖下透着暗红的荧光。

「炎阳刀须以至阳之石铸之,至阳之火炼之,至阳之血引之。」苏炼喃喃地说。

我杵在原地,麻木到失去了一切感觉。

原来炎阳刀需以朱雀之血为祭,阿爹回头的那一眼竟是永诀,那个拥抱竟是最后一次。

「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之所以提前离开,就是想多给你几年时间适应没有他的日子,等发现真相的时候不会太难过。阿离,不要辜负他的苦心……」

我再也忍不住放声哭泣,身体颤抖着向后跌进了苏炼怀里。

他紧紧抱着我,过了很久很久,我终于从悲伤的深渊中浮出水面。

夕阳西沉,我们缓缓走向那摊骨灰。

苏炼深深躬身致意,仿佛面对多年知己。

我拾起那把沉重的大刀,拂去表面厚厚的尘土,刀柄上暗红色的雷云纹流淌着岩浆的余温,锋利的刀刃闪烁着赤红的光芒,在夜色中温热的明灭。

刀身在我掌中微微震颤,发出低沉的长吟,仿佛与我浑身的血液共振。

我这才明白他那句话的意思,「爹会永远跟阿离在一起。」

就着月光,我们发现靠近火山口的地方,还残留着一片凝固的血迹。

苏炼指尖汇起一簇灵炁,向那个方向点去,那摊残血缓缓融化,流动汇聚,旋转成一个圆环后重新凝结。

苏炼将那个圆环捡起,轻轻套进了我的手腕。

手镯红如玛瑙,耀如火焰,原来朱雀之血竟是如此美丽。

收敛了我爹的骨灰后,我们带着炎阳刀返程,却在海上遇到了百年一遇的风暴。

狂风呼啸,电闪雷鸣,我们仿佛惊涛骇浪中的一片落叶。

苏炼展开结界努力地笼住我,可是在风暴中我们很快就耗尽了力气,刀剑般锋利的罡风刮得我们遍体鳞伤。

一道闪电蓦地击中了我一侧翅膀,灵炁从伤口中飞快地泄漏,剧痛让我逐渐意识模糊。

迷糊中,我感到一股暖流从伤口处微弱而持续地注入,伤口开始缓慢愈合。

是苏炼!他用胸膛贴在我受伤的翅膀上,不断地输出灵炁。

「快停下!你不要命了!」我清醒过来,焦急地大喊,他却好像没有听见一样。

我忍痛坚持飞到海岸上空,终于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倒在沙滩上。

苏炼被我甩出去老远,我顾不得身上散架一般的剧痛,连滚带爬扑到他身边。

他半闭着眼,面色苍白,呼吸微弱,嘴唇皴裂,遍体血痕。

我双手紧贴着他的胸口,拼命向他灌注着我体内残余的灵炁,泪水啪嗒啪嗒地滴在他脸上。

他睁开眼抓住我的手,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笑。

「哭什么,我没那么容易死……」他明明已经气若游丝,却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我一边哭一边笑,两手使劲抹着脸。

「阿离,你先回去,不用管我,我没事。」

我拼命摇头。

「阿离,听话,我很快就会去找你。」

我还是摇头,我觉得他在骗我,就像我爹骗我那样。

「阿离……别怕,等我。」

他握着我的手,目光沉静如水,语气却不容置疑,仿佛沉淀了千年的风雨。

于是,我抛下了他,扑棱着受伤的翅膀摇摇晃晃地起飞。

我回头望去,沙滩上他单薄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在了迷蒙的海平线上。

20

飞回云梦的时候,我已经精疲力竭。

意识模糊间,眼前的景象让我一颗心猛地下沉。

我看见云梦上空,上百仙君排成仙阵,正向结界发起猛攻。

各色光柱击打在结界的穹顶上,激起波动的涟漪,上百个光圈交叉重叠,旋起旋灭,远远望去仿佛雨点落入湖面。

越飞越近,我看到结界已经被打开了一个缺口,缺口下方横七竖八叠满了妖族尸体。

大家还在前仆后继地冲上去,合力用灵炁结成光盾,抵挡着暴雨般从缺口处倾泻而入的攻击。

飞得更近了,我看见了阿嬷。

她被一道光柱击中,五彩的尾羽顿时焚化成灰。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跌落在山石间,摔断了脖子,手里还紧紧攥着我临走前留给她的金红翎羽。

我心如刀割,翻滚的气血涌上眉心,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冲向为首的仙君。

可惜,我体内的灵炁已不足以维持冲刺的速度,还未接近目标,身体就不受控制地坠落。

一道光柱向我袭来,来不及躲避,我被重重击落。

半空中,我急速旋转化成人形,把炎阳刀紧紧抱在怀里。

在落地前的刹那,九条蓬松柔软的尾巴出现在我身下,将我紧紧包裹。

我睁开眼,对上了阿彻琥珀色的眼睛,他脸上带着斑驳的伤痕,眼里满是关切。

他把我紧紧箍在怀里,我感到周身有汹涌的灵炁灌入。

突然,上空一道光柱袭来,我惊叫出声想推开他,却已是来不及。

就在这时,一道巨大的灰色身影迅疾地从我们上方掠过,展开一道光盾挡在我们身前。

是阿原!

随着一声响彻山谷的狼嚎,他的身形瞬间暴涨十倍,毛发倒竖,山丘一般挡住所有攻击。

我恢复了些许体力,使劲推了推阿彻,「我没事了,快去帮阿原!」

他盯着我犹豫了片刻,终于抽身离去,与阿原并肩作战。

他们带着众妖奋力抵抗,缺口却还是越来越大,我心中焦灼万分。

炎阳刀出世还是个秘密,但此刻却不得不用上了。

我划破掌心,竖握刀柄,鲜红的血液注入雷云纹,蜿蜒流动宛如炽热的岩浆,霎时间刀身通体闪耀出猩红的光芒,荡开重重光幕。

刀柄在我手中剧烈震颤,发出阵阵悠远的龙吟。

一股惊涛骇浪般的灵炁注入我的掌心,瞬间席卷四肢百骸。

巨大的力量在我体内来回激荡,仿佛要冲破身体的桎梏。

我双手结印,一声低喝,「法天象地!」

一只由灵炁凝结成的巨大朱雀幻影,从我背后缓缓升起,翅膀流溢着金红色的华光,仰天一声嘶鸣,响彻云霄。

一时间,周围的妖族和仙人都惊骇不已,攻击暂时滞缓。

趁着这个间隙,我快速念诀,驱动灵炁朱雀振翅飞升至高空,朝着为首的几个仙君俯冲下去。

他们在惊骇中来不及招架,被炽热的灵炁和巨大的冲击掀翻,从云端坠落。

我纵身一跃,在半空中奋力挥刀,手起刀落,瞬间削下了祁连真君的头颅。

那张因惊恐而扭曲的脸从我眼前掠过,直直地下坠,落入泥泞。

这一刀,是为了小锦。

下方爆发出一阵地动山摇的欢呼,妖族士气大振,顷刻间攻守易势。

众仙群龙无首,很快乱了阵脚,丢下几具尸体后仓皇撤离,消失在西北天际。

「朱襄君回来了!」「阿离万岁!」伙伴们的欢声将我包围,可我心里却轻松不起来。

有了今日之事,昆仑很快就会知道炎阳刀已现世,必会提前防备,我们已经失去了先机。

没有时间了,苏炼,我等不了你了。

阿原窜到我身边,一把夺过炎阳刀左右打量,眼睛闪着兴奋的绿光。

「苏炼呢?」阿彻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心中一阵酸痛,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他……我丢下他了。」

阿彻愣了愣,径直走过来搂住我,嘴角却挑起了一丝微不可见的弧度。

夜幕降临,我召集了所有妖族,聚于云梦泽畔。

千万火炬照得山泽如同白昼,映照着一张张悲愤激昂的面孔。

我举起酒杯,与众妖歃血为盟。

「诸位,众仙德不配位,榨取灵炁,迫害生灵,我等苦其久矣。今日,大家结兄弟于云梦,聚英雄于水泊,誓要攻上昆仑,斩尽仙邪,替苍生行道!」

我高举闪烁着炽红光芒的炎阳刀,响应之声如山呼海啸,一浪高过一浪。

破晓时分,云梦妖族大军浩浩荡荡向昆仑进发。

一路上,来自五湖四海的妖族和人族修士群起响应,纷纷加入,队伍愈发壮大。

平时不相往来的其他几只朱雀也出现了,连什么大堂姑家的三表姐都来了。

人族的君王也停止了对仙人的人牲祭祀,捣毁了全部庙宇。

在打退几处零星的抵抗后,我们在秦岭遇到了第一波大规模的阻击,数百仙人结成剑阵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那些昔日饱受众仙凌虐残害的妖族,带着族仇家恨,一个个都杀红了眼。

阿彻和阿原带领着众妖,在我周围四下冲杀,为我掩护。

我举着炎阳刀左劈右砍,无情地收割着仙人的头颅。

炎阳刀饱饮鲜血,兴奋得战栗低鸣。

漫天血光染红了脚下的山川,宛若赤色朝霞铺落在地。

经过三天三夜的激战,我们首战告捷。

大家士气高涨,继续朝昆仑高歌猛进。

可是苏炼,还是没有出现。

21

祁连山是昆仑的前哨,我已预料到会有一番苦战。

「大胆魔头,今日我祁连墨川便要替父报仇!」

一个年轻的仙君眼神狠厉,挥剑直刺我面门而来,我一刀封挡,反手劈砍。

他身形如同鬼魅,瞬忽来去,一击即走,把我引向不远的山谷中。

追击片刻后我才意识到中计,正要返回,却发现四下里出现了六个仙君将我团团包围。

他们并不出击,口中却念起诀来,手中同步结印,霎时间风起云涌,一股强大的吸力盘绕上我的手腕。

一个不留神,炎阳刀险些脱手而去。

巨大的灵炁漩涡抽吸着我浑身的力气,那股霸道蛮横的力量与我抢夺着手中的刀。

我赶紧催动浑身血液,从掌心注入刀柄,在身体和刀身间循环流淌,把手臂和刀柄紧紧连在一起。

那六个仙君见状加速念决,吸力瞬时加大了数倍。

手上的皮肉在剧痛中开始剥离。我听到手臂的骨骼嘎吱作响,仿佛快要碎裂。

阿彻和阿原此时被猛烈地围攻拖住,没有人能救我。

绝望如潮水一般将我淹没,正当我快要窒息的时候,周围仙阵出现了扰动。

有人闪电般御剑破阵而来,莹白的剑气来回穿梭,打乱了我身边的漩涡。

幽蓝的灵炁光球急速飞来,在那几个仙君脚下炸开。

我背后伸出了一双长臂,宽大的手掌有力地握住了我的双手,手中的刀终于停止了疯狂的晃动。

后背紧贴着他温暖的胸膛,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泪水不自觉地溢出眼眶。

「苏炼……」我声音颤抖,泣不成声。

「阿离,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一向沉稳的声音起了波澜,低头看我时,眼中似有冰雪消融。

六个仙君见状正要一齐攻来,周围突然出现了成百上千道剑气向他们刺去。

闪着寒芒的剑气纵横凌厉,骤分骤合,瞬息万变。

那六个仙君措手不及,应接不暇,陆续被剑气所伤。除了那个叫祁连墨川的,其余五个都被我和苏炼斩落。

我抬头望向四周,发现刚刚御剑破阵的是数百人族修士,他们穿着各色的麻衣长袍立于云端,束发执剑。

苏炼对他们微微颔首,他们便纷纷散去,加入了起义大军。

我抬起血糊糊的手抹了把眼睛,吃惊地问,「苏炼,这都是你找来的人?」

他又恢复了一贯的云淡风轻,用衣袖温柔地拭去我脸上的血痕。

「来云梦之前我就已经云游多年,认识千把朋友不稀奇吧。」

我再也忍不住,一头扑进他怀里,又哭又笑。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用手掌扣住我的后脑勺,潮汐般的呼吸拂拭着我的颈窝,起了一阵让人心旌动摇的酥麻。

「我对你说的话何时不作数了?」

我哭得更大声了。

有了人族修士的加入,我们终于获得了惨胜。

短暂的修整后,大军来到了昆仑山下。

我再一次高举炎阳刀站在了义军阵前,如今站在我近旁的是在血战中脱颖而出的一众头领,他们是人族和妖族的翘楚。

「兄弟们!前面就是凌虚峰,今日我手中的炎阳刀就要劈碎女娲之眼,从此天下无仙,众生平等,山川湖海尽数归于你们!」

话音未落,站在远处的普通将士们高声欢呼,如松涛海啸久久回荡于山谷。

可是,站在前排的众头领却沉默了片刻,面面相觑,半晌才稀稀拉拉地敷衍响应。

夜半时分,阿彻来了。

他琥珀色的眼眸浸没在阴翳中,神色冷峻,眉头紧锁。

「阿离,你还不明白吗?」他声音阴沉,「他们想要成仙,你若不许给他们好处,他们如何肯拼命?」

我被他的态度激怒,冷声道,「他们,他们是谁?」

他两三步逼近到我跟前,冷冷盯住我,「自然是和你我一样的强者,注定要站上顶端俯视众生,这是天道本性,你难道还看不清吗?」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反唇相讥,「哦,是吗?可我偏要为弱者而战!」

他抓着我的肩膀,疯了一样地拼命摇晃,手指像要嵌进我的肩胛骨,「好!你是圣人,可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跟你一样!」

他眼圈通红,「你这样只会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

我看着他,怔怔地听着他对我的诅咒,默然堕下一颗泪来。

百年前那个羞怯又倔强的少年,不知何时变得这般狰狞,还是说,这才是他原本的样子?

他看见我的泪,一下子泄了气,刚才还凶狠的眼神顿时慌乱无措,双手缓缓从我肩上落下。

「阿离,别怪我没提醒你。」他丢下一句话,转身仓皇离去。

肩膀火辣辣地疼起来,我瘫倒在地,望着天边渐白的晨曦,心乱如麻。

22

阿彻可能说对了。

我和苏炼都发觉,那些头领们似乎再也不像之前那么卖力。

山脚下的阵线推了三天也没能再往前挪上分毫,可是伤亡却十分惨重。

我指着凌虚峰破口大骂,「昆仑老贼,有本事滚出来!」

我骂得嗓子都哑了,昆仑圣君终于从峰顶飘了下来,他一袭灰氅,面色冷峻。

「朱襄,你若就此收手,奉上炎阳刀,本座可既往不咎,封你为仙。」

我恨得牙痒痒,他得有多自大才会觉得别人拼命杀到这里只是为了当个破仙?

「我呸!老贼休得狂吠,姑奶奶今日就要剁下你的狗头!」

我把炎阳刀递给苏炼,化为朱雀,驮着他直冲峰顶。

昆仑圣君振臂一挥化身鲲鹏,须臾间,红日无光,狂风大作。

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翅膀,如黑云覆地,遮天蔽日。

它的体型是我的数倍,投下的阴影笼罩了大半个山谷,那种压迫感让我心头一颤。

我鼓起勇气,扇动翅膀以最快的速度向它冲去。

撞击的瞬间,巨大的冲击力震得我浑身骨酥筋麻。

我用九个鸟喙拼命去啄它的眼睛,口吐烈焰去烧它的羽毛。

可它用翅膀扇出的飓风却让我怎么也近不了它的身,反而被它用爪子掰折了两条脖子。

我顾不上疼,疯了一样一次又一次扑上去。

苏炼不停挥动着炎阳刀,在它身上划出一道又一道伤口,可是始终砍不到它的脖子。

我们精疲力竭,却没有人过来帮忙,那些出发时还歃血盟誓的头领们,一个也没有上来。

被啄断第四根脖子的时候,苏炼伏在我背上喘着气地对我说,「阿离,我们先撤吧。」

我这才发现他已经伤得很重,只好含泪掉头飞下山去。

「苏炼,我真的错了吗?」

看着他那一道道被利爪划出的深可见骨的伤口,我第一次怀疑自己。

他苍白着脸摇了摇头,吃力地伸手拢了拢我凌乱的头发。

「也许这一次,天命还是不站在我们这边……」他仰头望天,叹了口气。

「不!我才不信什么天命!」我恨恨地握紧了炎阳刀,却发现胳膊已经伤得抬不起来了。

这时,阿彻走了过来,「阿离……明日一早众头领想在山谷树林与你商议之后的作战计划。」

他垂着眼不看我,面无表情。

「好!我正想跟他们好好聊聊!」想到他们作壁上观的样子,我心头愤恨难当。

苏炼深深看了我一眼,眼底涌动着我看不懂的悲哀。

入夜时分,我怀里抱着刀,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我好像看见苏炼坐在我身边,幽蓝的荧光缓缓萦绕上我的身体。

我猛然惊醒,揉了揉眼睛,发现他真的坐在我身边,抚着我额上被汗水沾湿的碎发。

「阿离,把刀给我吧,明天用不上。」他微笑地看着我,说的话却让我有些疑惑。

他兀自捋下我手腕上的红镯,「放心吧,用它把刀封印起来,没人找得到。」

刚从梦中醒来的脑袋还是懵懵的,我没有反抗,任他拿走了刀和镯子。

他俯下身来,温热柔软的嘴唇贴上了我的眼皮,浑身起了一阵痒痒的酥麻。

「睡吧阿离,明天,也许一切都好了……」

他的声音沙哑而轻柔,把我又推向了梦境。

第二天醒来,他已经早早地倚在洞口,目下青黑,似乎一夜没睡。

我刚想张口问他把炎阳刀藏哪了,他却对我微笑着摇了摇头,握住了我的手。

去往山谷的路上,心中涌起一丝隐隐的不安。

我抬头看向苏炼,晨曦在他侧脸的轮廓涂上了一层银白的微光,仿佛积雪的山峦。

他的脸色依然那么平静,掌心还是那么温暖,总能抚平我心中的不安。

到了山谷中的空地,四下无人,只有阿彻背对着我们站在中央。

「阿彻!」我出声唤他。

他缓缓转身,却一眼落在我和苏炼相握的手上。

他的脸上浮起一层荫翳,咬了咬后槽牙,一言不发地向我们疾步走来。

接下去发生的一切,快到我的身体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阿彻伸出的五指化为尖长的利爪,刺向苏炼的胸膛。

「噗嗤……」心脏破碎的声音轰然在我颅顶炸响。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胸口被瞬间贯穿,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溅了我满面满身。

他挺拔的身体像被抽去了脊梁,我来不及伸手去扶,顷刻间就已委顿在地。

我抱着他,心如刀割,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脸色灰白如纸,口中流血,眼神逐渐涣散,颤抖着伸出手来抚上我血泪和流的脸颊。

「阿离……别怕,等我……」

他艰难地挤出一点笑意,却在下一刻凝固。

又是「噗嗤」一声,我看见自己的胸口也冒出了三根血淋淋的利爪。

我感觉不到疼痛,只是不可置信地缓缓回过头去。

阿彻脸色铁青,眼圈猩红,伸着鲜血淋漓的双手,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他直愣愣地看着我,眼神疯狂而空洞,两片褪尽血色的薄唇剧烈地颤抖。

哎,我看着他,又想起一百年前在青丘树下遇见的那个青涩少年。

那时候的他涨红着脸,眼里闪着琥珀色的光亮,低声却坚定地说,我要变强。

可是我忘了问他,变强了以后要做什么呢?

也许,这就是他的答案吧。

剧痛在这一刻才姗姗来迟,我伏倒在苏炼已经微凉的身体上。

大业未酬,我好不甘心。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意识模糊间,我看见阿彻口中念诀,手中结起一个复杂的红印。

我的魂魄朝他掌心缓缓飞去……

23

千年前的记忆走马灯似地在脑海中闪过,我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坐了下来。

瞥了眼站在边上的阿原,他眼角已爬上了几条皱纹,泛青的眼袋早已遮掩不住。

一千年过去了,当初意气风发的狼族少主如今也成了天庭老油条。

我嗤笑着摇了摇了头,「阿原,卧薪尝胆地摸了一千年的鱼,真是辛苦你了。」

他的喉结不自然地翻滚了一下,压低了声音结结巴巴地说,「阿离……你,你可别怪我,当年的事儿我是真的不知情!」

「知道你死后,我想杀了涂山彻那混蛋替你报仇,可是妖族首领全成了他的人,我也只能忍辱负重以待时机。」他弓着身子有些拘谨地杵在一边。

我伸手一把扯过他的袖子,拉他坐在我身旁,「好啦,我不怪你。你是怎么发现贺兰朝阙就是我的?」

「很明显啊,你说话的语气,歪头笑的样子,还有……」他看向我的眼神逐渐迷离,耳尖悄悄涨红。

「咳咳,反正就是很明显嘛!」他清了清嗓子,转头不再看我。

「这么说来,涂山彻应该在杀我之前就已经会了移魂换魄术,把我的魂魄暂时收了起来,还封印了我的记忆,然后挑了个刚出生的仙二代贺兰朝阙,置换了我的魂魄。」

我逐渐想清楚了这其中的关节。

阿原点了点头,「所以五百年前你第一次历劫的时候,我特意找了度凡司的仙子安排你去楚国,云梦在楚国境内,我想也许能让你想起些什么。」

「总使大人真是厉害,度凡司的仙子就这么听你的话?」我斜着眼揶揄道。

「咳咳,那个……我跟她是有那么点交情……」他眼神不自然地躲闪。

我侵身向前,眯起眼盯着他,「这交情该不会是从床上来的吧?」

他一下子着了慌,身体弹开一尺远,结结巴巴起来,「啊……这这……我这不是为了咱们的事业牺牲了一下色相嘛!」

我靠,我说他怎么三天两头不来上班,来了就是一副身体被掏空的样子,居然还真是去鬼混了!

我咬了咬后槽牙,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接着说!」

他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青,刚还躲我远远的,这会儿又凑过来。

「你历劫的时候,我发现路行晚这个人不太正常,他的魂似乎保留了前世的记忆,种种迹象表明他很可能就是苏炼,我就一直留意追踪,直到前些年发现他又出现在楚国,成了江澜旭。」

他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这次破坏楚晋联盟的任务本来安排的是祁连墨川去,我硬给拦下了,保举了你,你下去以后果然发现了端倪。」

我想起录命司的天山仙子听到阿原声音,那副花枝乱颤的样子,顿时又明白了。

我阴阳怪气地说,「那还得多谢总使大人的面子让我查了录命司的卷宗。哎呀!那位天山仙子该不会也跟你有什么交情吧?」

阿原愣在当场,给我表演了一个瞳孔地震,「你你你……不要老是在意这些细节嘛!」

我深吸一口气,强自按捺心头怒火,暗恨当年纯情小狼狗如今成了天庭老鸭子。

「那你怎么就突然拿到了涂山彻封印我记忆的鲛珠了呢?」

「咳咳,这不是……经过我几百年的不懈努力,前段时间终于攻略了他的侍奉仙子……」

听到这话我真的,惊得眼珠子都要掉进嘴里了。

谁都知道涂山彻不近女色,所以找了个性冷淡几乎不说话的鳖仙来侍奉,连她都能被阿原撩得铁树开花?!

阿原见我这个样子,冲我扬了扬眉毛,居然有些得意。

「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厉害?从她手里拿到了密柜钥匙,趁涂山彻来参加昆仑婚礼,偷到了鲛珠……」

我一声怒喝,一掌拍在桌案上,裂开了一条缝。

「敕勒原!早知道你这么有本事,咱也不用起义了,给你几百年,把整个仙界都睡服好了!」

他被我吓一跳,缩了缩脖子,委屈巴巴地看着我,「我这不都是为了早点见到你嘛……」

我看他这样子顿时又没了脾气,习惯性地伸手撸了撸他脑袋,叹了口气。

「可是阿原,你做了这么多,怎么就能确定我一定还在呢?万一当初,我真的已经……」

「不会,涂山彻不可能真的杀了你。」他坚定地摇了摇头。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我一脸疑惑。

「因为涂山彻他心里有你啊,难道你看不出来?」他一脸震惊加无语。

「啥玩意儿?他心里有我?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更加震惊加无语。

「这这这……不是很明显吗?」他一时语塞,脸上突然升起一阵绯红,低下头去。

「也难怪,你这颗榆木脑袋,当初我对你这么好,你不也没看出来?」他自言自语地嗫嚅道。

哈???我整个人都裂开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起那双深灰色的眼睛瞪着我,开始破罐破摔地嚷嚷起来。

「那时候我都把肚皮翻出来让你摸了!你知不知道狼族只会对最信任最爱的人露出肚皮啊?结果你这鸟女人,还真把我当狗撸!」

他怒气冲冲里又带着一丝委屈巴巴,一张年华逝去的老脸居然红得有些可爱……

我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受过专业训练,一般不会狂笑,除非忍不住。

我笑得直捶桌子,一边捯着气,一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哈哈哈……」

他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却还假装大度潇洒地挥了挥手,「算啦,我也不是那计较的人,不会在你一棵树上吊死……」

「啊对对对,一片树林子都吊不死你……哈哈哈哈……」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喂!你笑够了没有!接下来怎么办啊!」他好像真的生气了,脖子都涨红了。

我赶紧收了声,正色道,「你以为,你这些年在涂山彻眼皮子底下搞的这些小动作,他会不知道?」

他愣住了,两条浓眉绞在了一起。

「我以前高估了他的道德水平,现在不能再低估他的智商,我猜你做的这一切可能都是他默许的……」我眯了眯眼睛。

他咽了口唾沫,「那他放你出来是想干什么呢?」

「哼,我倒要当面去问问他。」

千年前的一切,该有个了结。

「我跟你一起去!」

阿原眼神坚定,仿佛又变回了千年前那个为我挡住漫天攻击的少年。

我心里突然一阵柔软,俯身过去揽住了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他身子微微一僵,片刻后也伸手抱了抱我。

「阿原,谢谢你,接下来的一切交给我吧。」

24

推开天尊殿的大门。

我看见阿彻高高坐在岫玉水晶砌成的宝座上,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牵动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笑。

「阿彻,好久不见……或者我该叫你虞在渊,还是魏云辞?」

他抬起头,晦暗的脸色瞬间清明,浑浊的琥珀眼珠蓦然被点亮。

他张了张嘴,还没说出一个字,身边的阿原就按捺不住了。

只听一声令人胆寒的狼嚎响彻大殿,炸毛的巨大漠北狼咧着獠牙突然暴起,向前冲去。

阿彻反应不及,手中印还没结完,就被一口咬在肩胛骨上,顿时血流如注。

阿原叼着他仰起头甩了几下,把他重重摔在了地上。

阿彻捂着肩膀,眉头紧锁,脸色苍白,却一声不吭,只是默默用灵炁疗伤。

又是一声低吼,阿原龇了龇牙又要一口咬下去。

我一个瞬移挡在他俩之间,伸手轻轻覆在巨狼的面额上,就像千年前那样。

「阿原,够了。」我看着他因怒气而泛出绿光的眼睛,轻声叹了口气。

「呵——呸!」阿原化回了人形,夸张地把口中的鲜血啐到地上。

「我替你出气,你还护着他!」他恶狠狠地盯着颓然坐在地上的阿彻,一脸嫌恶。

阿彻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血已经止住,只是那件天丝金缕织就的华服染上了大片猩红,衬得他瘦削的面颊更显灰白枯槁。

「阿离,你不恨我吗?」

他艰难地向我靠近,抬头望着我,通红的眼眶雾水迷蒙。

一阵排山倒海般的酸涩冲垮了我的视线,我后退了半步,侧过头避开他的目光。

是啊,我应该恨他,应该恨极了他。

要是放在一千年前,我一定会扑上去啄瞎他的眼睛。

可是啊,这一千年的岁月已经把我们变得面目全非。

他不再是那个骄傲自负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少年,我也不再是那个以为只凭一腔热血就能颠倒乾坤的少女。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为什么要恨你?你当初杀我也不是因为恨我啊……」

「我挡了你的路,你除掉我,我无话可说……我只是可惜,咱们终究不是一路人,那些年的情谊都只是笑话罢了……」

我的声音浸透了冰凉的悲哀,冷得我自己都打了个寒颤。

「不是的阿离,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你!」他的声音突然急切,脸上的神色剧烈地变换起来。

「那时候所有头领都想除掉你,你根本没有胜算!我只能亲自动手,暗中保下你的魂魄……」

「还有五百年前……我,我是因为天庭有急事才提前结束历劫,之后伤你的虞在渊,是,是祁连墨川!不是我,不是我……」

他面色涨得绯红,语无伦次,近乎疯癫。

「还有,还有魏云辞,我……」

「够了!」我烦躁地挥手打断他,「这些都不重要了。我承认,是我当初太天真,输了活该。」

「可是天尊大人,你可还记得你当初说过,若自己成仙必会做得比前人更好,如今你已是仙上仙,是否实现了心中所愿?」

我抬起眼冷冰冰地盯着他,一字一句直戳他的心窝。

他一时语塞,脸上的潮红褪去,重新恢复了苍白。

「我成立天庭,设下天规,约束众仙,以为三界能等级分明,秩序井然,可是,没想到……」

他颓然瘫倒在宝座上,眼神空洞,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哼,在昆仑面前你连个屁都不敢放,什么天尊?笑话而已!」

一直没出声的阿原此时开起了嘲讽。

「那你又好到哪去?成天鬼混,像什么样子?」阿彻这会儿又来了精神。

我扶额无语,一千年了,这老哥俩还是这么喜欢对喷。

「行了!你既然放我出来,自然有你的理由,说吧,又想利用我做什么?」

我不想再跟他继续拉扯,干脆直接挑明。

他愣了愣,眼眸微颤,脸上忽明又暗。

「阿离,我要灭了昆仑。」

「你打算怎么做?」我挑眉看他。

「再来一次大婚,天尊与昆仑的大婚。」他一字一顿地沉声道。

「哈哈哈哈……阿彻,你还真是跟一千年前一样缺德!」我弯腰笑出了眼泪。

这臭小子,在不做人这方面从来都不会让人失望。

昆仑旻汐,这就是你盼了一千年的如意郎君。

「可我如今法力低微,如何帮你?」

他从身后伸出一条卷起来的尾巴,那条千年前我最喜欢围在脖子上的红尾巴。

他把尾巴伸到我面前,缓缓展开,我看见蓬松的绒毛中间躺着一只鸽子大小的红雀,毛色鲜艳,闪着金红的光泽。

「这……这是……」我和阿原都惊呆了。

「阿离,这是你的身体,现在还给你。」

阿彻淡淡地笑了,看向那只小红雀的眼神温柔至极。

「可是……凌虚峰顶的那具朱雀骸骨又是谁?」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那是你大堂姑家的三表姐。」

我:……

三表姐,你死得好惨啊!

「所以这一千年来,你一直用自己的灵炁滋养着阿离的真身?怪不得你看上去老是一副肾虚的样子。」真正肾虚的阿原好像被震慑到了。

阿彻无语地剜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我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只小红雀,熟悉的触感电流一般瞬间贯穿了我的魂魄。

我鼻子一酸,眼睛蒙上了雾气,却还嘴硬,「涂山彻,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

我捧起小红雀转身就走,走到门口时回过头,瞥见他正目光炽热地追着我的背影。

「放心吧,昆仑我早就想收拾了。」

我丢下一句话就跨出了天尊殿。

回镇巡司的路上,阿原抓耳挠腮地跟在我后面,「你就这么答应帮他了?」

「反正我早就想灭了昆仑,再说了,我只是答应帮他,又没说不干点别的。」

我冲他狡黠一笑。他给了我一个「不愧是你」的眼神。

开玩笑,老娘多活的这一千年也没活到狗肚子里去。

既然千年前正面硬刚不行,那这次就偷袭好了。

我勾了勾手指,阿原会意地俯下身来。

「我要去凡间见一见苏炼。」我在他耳边轻声说。

「没问题,马上安排!」阿原把胸脯拍得梆梆响。

我忽然有些心疼他,为了让我偷渡下凡,不知道他又得睡服几个仙子。

25

不到半年而已,楚王宫就已是一派萧瑟。

夜幕中,我穿行在熟悉的亭台楼阁,心中漫起一片悲凉。

公主命丧,联盟破裂,国势衰颓,百姓困苦,凡间的命运不过是仙界掌中的玩物。

巍峨的昭阳殿矗立在前方,灯火微明,像暗夜中一颗微弱的萤火。

汹涌的情绪在胸口决堤泛滥,我抿了抿颤抖的唇,轻轻推开殿门。

那个男人披衣坐在金丝楠木案前,蹙眉低头批阅着奏章。

半年前还丰盈如玉的双颊,如今已干枯凹陷。

从时间深处破土而出的悲喜向我猛烈袭来,身子被冲击得一阵摇晃,脚下几乎站不稳。

我动了动嘴唇,不知道该叫他什么,路行晚,还是江澜旭?

最后脱口而出的还是千年前的那个熟悉的名字,「苏炼……」

他抬起头,有一瞬的愣怔,然后微微一笑,「阿离,你来了。」

还是那么云淡风轻,好像分别只在昨日,千年的时光轰然倒塌,不复存在。

可我没他那么淡定,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伏在他腿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抬起朦胧破碎的视线望着他,「喂!你有没有想我?」

没想到出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我都被自己没出息到了。

他温柔地看着我,伸手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你终于都想起来了……」

这副淡定的样子,衬得我更加没出息了。

「你就不怕再也见不到我了吗?」我有点恼羞成怒。

他摇头轻笑,把我搀起来坐到他身边,举袖擦了擦我满脸的泪水。

「那天晚上我预感到可能会发生不测,就悄悄给你施了凝魂固魄术,所以我知道,我们总有一天会再见。」

我想起来了,那天晚上在我身上萦绕的蓝色荧光,原来不是做梦。

看来就算阿彻不留住我的魂魄,我的记忆也能在世间永生。

「这么说来,你也给自己施了凝魂固魄术,所以你的魂才能生生世世保留记忆是吗?」

他点了点头。

「不对啊,凝魂固魄术是炎帝所创,早已失传,你是怎么会的?」我一脸狐疑。

他没有说话,抱着双臂,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意味深长地盯着我。

一道雪亮的闪电划过我的脑海,一个可怕的念头吓得我说不出话来。

「难道……你,你是……炎帝?」我惊恐地睁大眼睛,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确切地说,我的魂曾经属于炎帝。」

好家伙,这个男人活了至少两千五百年,怪不得这么淡定!

「那……炎帝的魄在哪?」我战战兢兢地问。

他闭眼轻叹了口气,「涂山彻……」

我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不是吧,这么巧?

「他的个性跟年轻时候的我一模一样,天资卓绝,高傲自负,争强好胜……幼时在青丘受打压的经历又让他变得敏感,所以做出那些事并不奇怪。」

他深吸了口气,顿了顿,「当年我和你父亲的计划失败,被昆仑截杀后,一直任由魂池魄林随机分配,可再也没有遇到过更好的体和魄。」

「偶尔运气好才能做人,运气不好变成猪狗牛羊鸡鸭鱼虾,刚有点意识就被抓去宰了吃肉……」

六道轮回,众生疾苦,莫过于此。

我突然想到,既然阿彻会移魂换魄术,那么同样天资的魄,炎帝应该也会。

「可是,你应该也会移魂换魄吧?那为什么不自己挑选体和魄呢?」

话说出口我才意识到这其中的残忍,身处仙界多年,见多了移魂换魄,已经让我麻木不仁。

他转过脸来认真地看着我,摇了摇头,「夺舍过于狠毒,我不想剥夺别人的人生。」

「不过好在运气最好的三次都遇到了你。」低头的瞬间,我看见他眼中有泪光闪过。

「虽然宋寒笳和病愈后的江浸月没有那时候的记忆,但我知道,那就是你……」

我声音颤抖地质问他,「路行晚和江澜旭也是你好不容易等来的机会,既然你知道我魂魄不灭又没有记忆,为什么还要冒着功亏一篑的风险来救我?」

他抬起头,睫毛湿润,眼尾微红,「被抛弃背叛的感觉,我不想再让你承受第二遍……」

一听这话,我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刷的下来了。

「况且,路行晚和江澜旭,终究成不了事……」他仰头长叹了口气。

我心中大恸,抓着他的肩膀摇晃,「你既然知道成不了事,又何必苦苦挣扎?」

他侧过脸来,眼神温柔而坚决,「因为……我想让你看见,让天下众生看见,一千年前的我们没有错,世世代代都有后人在追随我们,咳咳咳……」

他突然痛苦地皱起眉,青筋浮起,剧烈地咳嗽起来。

「就算……就算仙界颠倒了关于我们的一切记载,咳咳……我也要让世间记得,我们来过……」

他咳出一口乌黑的血,虚弱地垂倒在我怀里,脸色煞白,呼吸粗重。

只是半年而已,血气方刚的少年君王就已油尽灯枯。

我紧紧抱着他,脸颊贴着他滚烫的额头,泪如雨下。

窗外夜风呼啸,仿佛千年前义军将士们视死如归地呼喝。

我轻轻掰开他紧握的拳头,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捧出那只小红雀,放进他掌心。

「苏炼,我们又有机会了。」我贴在他耳边柔声说。

他半闭的眼睛瞬间睁开,苍白的嘴唇有了一丝血色。

「正月十五,涂山彻和昆仑旻汐大婚,你用我的身体去奇袭凌虚峰,咱们里应外合。」

他勉强支撑着坐起来,无限柔情地望着掌心里的小红雀,缓缓地点了点头。

「阿离,跟我来。」

他摇晃着起身,打开屏风后的机关,提着油灯,领我走进了一间地下密室。

七拐八绕走过了一条长长的密道,又穿过好几扇密门,终于停在了一面壁画前。

画中描绘了云梦起义的全过程,波澜壮阔,栩栩如生。

占据画面中央的红衣女子与真人等高,纤眉秀目,神采飞扬,手中的炎阳刀在灯火映照下流光四溢。

苏炼从袖中取出了那只朱雀之血凝成的红镯子,一千年前,五百年前,他曾两次把它送给我,现在,他将它扣上了画中女子的手腕。

一点红色的微光从女子手腕出发,飞快地向四周蔓延,沿着壁画的线条蜿蜒地爬满整面墙壁。

刹那间,耀目的红光充盈了整间密室,光华潋滟,摄人心魄。

苏炼口中念念有词,手指翻飞,结出一个复杂的金色法阵悬在半空中。

他手指轻点,法阵逐渐扩大,向前移去,覆盖在了整面墙壁上。

只听轰然一声,密室震颤,壁画纷纷剥落,露出了后面的——炎阳刀!

一千年过去了,刀柄上暗红色的雷云纹仍旧清晰,刀刃依然锋利,通体闪烁着夺目的红光。

我抬手低喝,炎阳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飞入我手中。

它在我掌心里兴奋地震颤,发出悠长的低吟,在密室中久久回荡。

封印了千年,它终于重见天日。

我眼含热泪,紧紧握着它,一阵酥麻的悸动席卷四肢百骸,千年前的豪情在胸腔激荡。

我把刀递到苏炼手中,四目相接,久久无言。

我们都知道,也许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

26

天尊和昆仑联姻,是仙界千年来最大的喜事。

婚讯公布以来,整个仙界喜气洋洋敲锣打鼓地筹备了小半年。

我和琅琊忙得脚打后脑勺,一天天地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

阿原露面的时间更少了,我知道他是替阿彻四处当睡,啊不对,说客呢。

我们得拉拢尽可能多的仙君仙子,才能增加胜算,在婚礼当日一击即中。

按说昆仑作风嚣张,千年来树敌众多,想灭掉他们的应该不在少数。

不过说实话,我是真的很担心阿原的肾……

有一天加班到深夜,我和琅琊借酒浇愁,喝到微醺之际,我问他,

「琅琊,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个机会能让你跟阿萝在一起,但代价是堕为凡人,你可愿意?」

他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收起了哈喇子,语气忽然严肃。

「愿意,当然愿意,可是哪有这样的好事啊?」他又举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我长舒了一口气,最后一丝愧疚烟消云散。

至于贺兰真人夫妻俩,呵呵,他俩本就是云梦的叛徒,当年背叛我在先,如今我也不必留什么情面。

我连着好几夜没有睡安稳,在忐忑不安的倒计时中,正月十五终究还是来了。

凌虚峰盛况空前,那排场,比昆仑旻渡和武陵晴岫的婚礼还要奢靡许多。

雕梁画栋缀满绫罗云纱,各色宝石和夜明珠跟不要钱一样撒得到处都是。

御馔珍馐取之不尽,玉液琼浆倾之不竭,锦衣华服摩肩接踵,珠翠钗环交错相接。

啧啧啧,不知又搜刮了多少凡脂凡膏……

为了不在这种场合中显得格格不入,我只好披上了阿彻送的那件织锦狐毛斗篷。

我来的时候,人已经到得七七八八了。

阿原顶着两个黑眼圈到处转悠,表情紧绷,远远看见我,朝我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

其实前几天我就已经知道了参与政变的名单,可是不到最后时刻,谁知道哪些二五仔会反水。

我把琅琊从长白银粟身边拯救了出来,又从人群中揪出了阿萝。

我把他俩摁在一起,严肃地说,「今天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俩都必须互相保护,不许分开!」

他俩二脸懵逼,面面相觑,可是看我一副绝不是开玩笑的样子,还是红着脸点了点头。

我一个人缩到了宴席的角落,方便一会儿趁乱偷偷开溜,去后山找苏炼接头。

一长串无聊的仪式后,新人在七彩云霞中闪亮登场。

阿彻今天看起来格外精神,双颊饱满,白得发光,一看就是临时吸了不少灵炁。

一袭暗红织金龙纹大袖衫正合他长身宽肩,黑曜石冕旒更衬得他面如冠玉。

只是……脸上的表情多少有些……生无可恋。

他身边站着昆仑旻汐,盛妆之下艳如桃李,正红直裾深衣勾勒出她修长曼妙的身形。

但脸上也是一副……呃……如丧考妣的表情,不过她确实可能在今天失去她亲爱的父亲。

这俩哪像新婚夫妻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冥婚呢。

阿彻的目光朝我这边扫过来,在我的斗篷上停留了片刻,又露出那种暗中得意的微笑。

我面无表情地冲他点点头,等他摔杯,啊不对,劫持新娘,为号。

时间一点点流逝,证婚仙君在说些啥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心脏紧张地怦怦跳,脑袋嗡嗡的。

就在我紧张得手脚冒汗的时候,忽然听到阿彻的侍奉仙子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

猛然抬头,只见昆仑旻汐双手握着一柄万年寒冰刃,直插在阿彻胸口,眼神疯狂而怨毒。

阿彻面色铁青,左手紧紧捏住了她的手腕。

好在刀刃扎得不深,而且偏离了心脏一寸,但是冰刃的寒气还是让阿彻的脸瞬间没了血色。

我倒吸一口凉气,好家伙,看来不仅阿彻在算计昆仑,昆仑也在算计阿彻!

此时此刻,全场鸦雀无声,众仙瞠目结舌。

下一秒,阿彻飞快抬起右手,掐住了新娘,只听一声脆响,她纤细的脖子瞬间被扭断。

昆仑旻汐幽深的双眼中,燃烧的怨恨渐渐熄灭,化为了悲哀的灰烬。

这时,在场的众仙才反应过来,尖叫声此起彼伏,有人四散逃离,有人亮出了兵器。

阿彻和阿原振臂一呼,参与政变的仙君仙子们向昆仑和西北山脉诸仙发起了进攻。

一时间刀兵铿然相击,剑气纵横凌厉,各种发光的法阵裹挟着大量灵炁掀起惊天震荡。

我随便发了几个大招就趁乱开溜,悄悄摸到了此刻毫无防卫的凌虚峰背侧。

远远望去,一个高挑的红衣女子背着手立于悬崖突出的山石上,秀发乌黑如瀑。

我腾云飞到她面前,只见她长眉星目,雪肤红唇,眉宇间英气逼人。我一时有些发愣。

「喂,看够了没?」她挑眉一笑,「怎么?连你自己都不认得了?」

我羞愤地红了脸,把手往前一伸,「还不快把刀给我!」

苏炼在掌心轻轻划开一道口子,握住刀柄,朱雀之血缓缓注入,刀身立刻像活了一样,震颤低吟,透出猩红的光芒。

我接过炎阳刀,对他点了点头。

他张开双臂,向后倒去,片刻后,一只巨大的九头朱雀从悬崖下乘风飞起。

我纵身一跃,骑到了它背上。这一次,我和他互换了角色。

朱雀有力地扇动着翅膀,每一片羽毛的缝隙都喷射出青红的火焰,带起一阵热浪向峰顶升腾。

随着一声响彻云天的嘶鸣,千年前就已绝迹的朱雀重新出现在众仙眼前。

刚才还打得难舍难分的仙君们此刻都停了下来,一个个如泥塑木雕一般呆立。

他们脸上变换着震惊恐惧的表情,瞪大眼睛,微张着嘴,不可置信地注视着这个千年前让他们肝胆俱碎的梦魇。

在他们发愣的片刻,朱雀的九个鸟喙已经齐齐啄向了女娲之眼的结界,我也挥动着炎阳刀横劈竖砍。

结界表面溅起巨大的灵炁涟漪,很快就出现了一道裂缝。

这个时候,昆仑圣君终于反应了过来,他振臂展袖,一跃而起化为鲲鹏,巨大的双翼裹挟着寒风飞雪向我们席卷而来。

苏炼抖了抖翅膀,一声长鸣使出法天象地,朱雀体内丰沛的灵炁霎时间剧烈膨胀,化出的身形与那鲲鹏竟相差无几。

四爪相撞的瞬间,冰与火两股气流翻卷出无数漩涡,巨大的冲击把我从朱雀背上震落了下来。

正当我准备腾云的时候,胯下突然出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把我准确地接住了。

是阿原!这小子这回总算来得是时候了!

他一声狼嚎,驮着我跃过结界的裂缝,扑向幽蓝的女娲之眼。

就在这时,我感到背后忽然袭来一阵冷风,回头一看,竟是昆仑旻渡和祁连墨川,两人一左一右执剑向我背心刺来。

距离已经太近了,我抵挡不及,心中暗叫不妙,难道这次又要功亏一篑?!

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身后突然出现了一道红色身影,九条狐尾盛放如莲。

「阿彻——」我惊呼出声,可是两柄利剑已经穿透了他的身体,鲜血顿时喷流而出。

他拼尽最后的力气,伸出一双利爪,一左一右刺入了昆仑旻渡和祁连墨川的胸膛。

他回过头来,对我凄然一笑,琥珀色的眼睛清澈如初,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初见时羞涩的少年。

我看着他身后的狐尾一条条渐次凋落,泪水止不住地漫上眼眶。

也许这一次,他从一开始就已经打算要成全我吧?

他微笑地望着我,轰然向下坠落,山风鼓起他宽大的暗红衣袍,宛若一滴血在我眼底洇开。

我无暇施救,甚至来不及悲伤。

阿原一声哀鸣,转身向前奔去,我忍住撕心裂肺的悲痛,用尽全身之力挥起炎阳刀。

刀柄脱手而出,劈向女娲之眼,那一刻,时间仿佛凝滞。

赤红的夸父之心和幽蓝的女娲之眼,在相撞的瞬间,绽放出夺目的白炽光芒,耀如烈日。

只听一声巨响,两块灵石同时碎裂,顷刻间化为漫天闪烁的粉尘,仿佛银河倾流,繁星四溅。

我们……终于成功了!

天道,不过如此!

我和阿原疯了一样大笑着,被巨大的冲击波荡开好几丈远。

时间重新恢复流淌,众仙体内的灵石碎片与女娲之眼同时湮灭。

一阵剧痛在我胸口炸开,奇经八脉顿时失去了一切力量,修为散尽,法力尽失。

我和阿原一起向下坠落,抬头望见霞光中,朱雀已经啄断了鲲鹏的脖子。

它庞大的躯体在山崖下摔得粉身碎骨,朱雀叼着它的头颅振翅长鸣,宣告着众仙时代的结束。

我微笑着闭上眼,任凭自己向下坠落,耳边风声猎猎,一千多年来从未像此刻这般舒心惬意。

忽然,我听到身边有振翅之声,睁眼一看,是苏炼飞到了我身边。

他用翅膀裹住了我,一道幽蓝的荧光萦绕上来,顿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啊——是移魂换魄!

我来不及阻止,转瞬间魂魄已经进入了朱雀的身体。

在落地前的刹那,我张开了双翼……

27

两百年过去了,苏炼还是没来找我。

我已经把云梦打理得比我爹在时还要好了。

没有了众仙的掠夺,凡间充沛的灵炁滋养得万物生机勃发。

我抽空去阴山看了看阿原,他领着一大群狼,在敕勒川过上了被小母狼包围的幸福生活。

这家伙妻妾成群,儿孙绕膝,得意洋洋地在我面前夸耀。

可是……看着那一只只风华正茂的小母狼,我还是有点担心他的肾。

他悄悄把我拉到远离狼群的地方,像从前那样躺下身子翻出肚皮,深灰色的眼珠亮晶晶的,「喏,你还摸不?」

看着他绒毛渐疏的白肚皮,我突然就有点想哭。

哦对了,他有个女儿,某天救了一个受伤的人族少年,和他生下了十二个儿子,组成了一个部落,叫做突厥。

我总觉得这伙人日后必成大器。

青城山我倒是常去。

女娲之眼破碎那天,阿萝用妖身残余的法力,接住了失掉一切修为的琅琊。

两人从此在青城山隐居,过上了浓情蜜意没羞没臊的幸福生活。

几年后还生了个漂亮的女儿,取名叫白素贞。

可惜凡人年寿难永,五十多年后,琅琊这老小子死了。

死前几天还在跟我八卦,说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仙君们堕为凡人后,过得有多落魄。

阿萝伤心了几年,就带着女儿去游历天下了,那丫头说最喜欢杭州,将来要去那里定居。

我总觉得这丫头日后不容小觑。

至于我自己的日子,就过得有些无聊了。

那天,苏炼用移魂换魄把朱雀的身体给了我,自己又到魂池魄林抽奖去了。

但我知道,他的魂一定会来找我,所以一直守在云梦不敢离开太久。

我虽然结庐在深林,却也知道人间事,两百年来发生的一切让我隐隐有些担忧。

井田制在愈演愈烈的土地兼并中日渐衰落,旧贵族也被军功新贵和地主豪族所取代。

在众仙被消灭后,人间出现了新的等级。虽然不再有永生,但财富和地位的继承依然延续着不平等。

不过好消息是,曾经四分五裂的天下,如今仅剩了七国。

听说楚王前阵子拜了个年轻的相国,献上了一统之策,如今势头正盛。

一天清晨,我正要出门例行巡飞,一伙穿戴齐整的官差探头探脑地走进了我的院子。

「请问是朱襄姑娘吗?」领头的那个小心翼翼地问。

我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

那伙人顿时欣喜若狂,领头的连连作揖。

「终于找着您了!我们相国恭请姑娘到府一叙!」

我的心一阵狂跳。

好啊,苏炼这家伙自己不来,还学会使唤人了!

28

在马车里颠了好几天,终于到了熟悉的郢都。

马车换成软轿,慢悠悠拐进了一处雅致的宅邸。

这一路给我急得,恨不得现出真身立马飞过去。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仆从,我气势汹汹地推开眼前的竹门,中气十足地叉腰大喝,

「苏炼!两百年了,你特么还知道来找我啊!」

屋里伏案疾书的人被我吓了一跳,抬起头愣怔了一瞬,起身笑着绕过桌案朝我大步走来。

呃……这一世,他长得实在普通,和宛若天人的江澜旭简直云泥之别,跟苏炼和路行晚比起来也相差甚远。

不过……脸皮倒是厚了不少。

在离我只剩一步距离时,他伸手一捞,用力把我箍进了怀里,暧昧地盯着我看。

脸对脸,胸贴胸,我登时口干舌燥脸发烧,不知该往哪里瞧。

他得寸进尺,居然还敢把嘴唇往前凑!

我立马捂住嘴,眼里写满拒绝,「不行!这一世太丑了!」

他仰头哈哈大笑,手却不放松,「两百年了我好不容易投个人胎,你就凑合着看吧。」

我还是把头摇成拨浪鼓,「不仅丑,还不要脸!」

他笑得龇牙咧嘴,「没办法,这一世的魄没别的优点,就是能说会道脸皮厚!」

「那等你下次抽到帅脸再说吧。」我使劲掰着他箍在我腰上的胳膊。

「阿离,你也太绝情了吧!我等了你一千多年,谁让你前三次都不开窍?」

他露出一副委屈巴巴的表情,呃……仔细一看,好像也没有那么丑。

「什么不开窍?我可从来没说过喜欢你!」我还是相当嘴硬。

「哦是吗?原来你不喜欢我……」他当场来了个一秒垮脸,两手一松,转身走回了案后。

「你伤害了我,得帮我个忙。」他托着腮哭丧个脸看着我。

我:?

好家伙,搁这儿挖坑等着我呢?

「你就变个鸟,在昭阳殿上空绕着飞两圈,然后落在顶上叫唤两声就行,这叫祥瑞,大家都爱看这个。」他嬉皮笑脸起来,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

我抻了抻脖子,摆出高冷表情,「不行,我轻易不在人族面前现真身……得加钱!」

「放心吧亏不了你,哦对了,别变太大,我怕把房子压塌了。」

我:……

于是,在他的威逼利诱下,我化为九头朱雀从天而降,以优雅的姿势绕着昭阳殿飞了几圈,然后蹲在屋顶上抻着脖子敷衍地叫了两声。

好家伙,原来大家真的爱看这个!

昭阳殿围满了达官显贵,王宫外面也挤满了百姓,大家乌泱泱跪了一地,为首的就是楚王。

人们都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激动得涕泗横流,手舞足蹈,欢呼雀跃。

有文化的说什么「朱雀降世,炎帝再临」,什么「大楚兴,天下一」,没文化地说「天上九头鸟,地下楚国佬」,还有人把我认成了凤凰。

只有苏炼站在一边一脸淡定,心满意足地拿着纸笔搁那儿编楚国今日头条。

就这么着,我被他软磨硬泡地摁在了郢都。

他还不要脸地逼我做了相国夫人,说是什么为了掩人耳目。

咳咳,看在他曾经是炎帝、苏炼、路行晚和江澜旭的份上,我只好勉为其难地从了。

我们用了二十年时间终于实现了天下统一,然后立马切换到休养生息模式。

做完了这一切,我们功成身退,回到云梦,过上了西窗剪烛花、东篱见南山的幸福生活。

有一天,我出门采药,在后山树林的一块石头上面,看见了一只红白相间的杂毛狐狸。

它睁着圆溜溜的琥珀色眼珠,蹲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了半晌。

我正想走过去撸一把,它就一扭头跳下石头不见了。

它只有三条尾巴,也不知道……是不是阿彻……

回来的时候,苏炼正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眯着眼睛晒太阳。

我把药篓子一丢,一屁股坐在他腿上,忽然有些丧气。

「老头子,你说……有没有可能阿彻是对的?这世上永远都会有等级,众生不可能平等……我们到底还是输了……」

他摇摇晃晃地坐起来,轻轻搂住我的腰,「就算如此,也不能否认我们曾经践行的是世上最美好的理想。」

西斜的阳光照在他起了皱纹的脸上,也许万年前的夸父也曾这样眺望夕阳。

「至少后人会知道,我们来过,我们成功过,哪怕只有一瞬,也足以给他们继续追寻的希望。」

我鼻子一酸,靠在他怀里用力地点了点头。

暮色四合,晚风微凉。

我们目送着夕阳,直到它完全消失在地平线上。

但我们知道,明天它一定还会准时升起在东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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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3-04-07 11:50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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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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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上娇:乱世中的祸水明珠

孟婆酒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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