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桃花妆
所属系列:掌上娇:乱世中的祸水明珠
桃花妆
掌上娇:乱世中的祸水明珠
穿越女主想将她不要的深情男二给我。
笑死,本宫天家公主,金枝玉叶,就该得到最好的。
二手货男人想配我,他配么?
再者区区一个商女把算盘打到我身上,我倒要试试他们有几条命。
1
作为帝后最钟爱的长平公主,我前二十载的人生可谓顺风顺水。
可就在与驸马桓愈之成婚后的第二年,我偶然间看了一本奇书。
彼时节气刚过了白露,父皇准备带着朝中重臣去城郊的猎场例行秋狝。
临行前夜,我贪凉受了寒,断断续续地发起烧来。
桓愈之站在我床榻前踌躇了许久,还是犹豫着把话说出了口。
「殿下,秋狝机会难得,我还是想去一趟。殿下且安心养病,我此去定猎得一块好皮给殿下作氅衣。」
公主府里下人众多,我并不缺他一个人照顾,因此就随他去了。
在榻上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丫鬟梨心为我寻来了一匣话本子解闷。
匣子里的大多数话本子讲得都是些说烂的才子佳人的故事,我草草翻了几本,很快便失去了兴趣。
就在这时,一本叫《卿卿我心》的书映入我眼中。
在一众诸如《枕钗环》、《玉簪记》的名字中,这样式的书名显得尤其格格不入。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捡起书仔细读起来。
书中文字并不算十分精致,内容却写得极其生动有趣,讲的是一个异世的女子死后,灵魂附身在一个农女身上,带领全家人经商致富的故事。
日影西斜,不知不觉间,手中的书卷已被我翻完了大半,女主沈大丫也靠着脂粉生意,将店铺开到了上京。
我却不知不觉蹙紧了眉,隐约觉得不对劲起来。
因为这本书的内容过于写实了些。
以往文人写书,总要杜撰些人名地名,以免引发争议。
可这本《卿卿我心》中的内容,从地方风光到大小官员的名讳,竟然与现实中的别无二致!
我甚至还在其中看见了我的驸马桓愈之的名字。
他在一次游历途中被沈大丫所救,自此便对她情根深种,甘愿任由她驱使左右。
可惜沈大丫命中注定的另有其人,正是清远公的长子陆长渊。
看到此处,我仍觉得故事是此书作者的无端臆想。
因为陆长渊的夫人,正是我的好友沈卿卿,而并非什么沈大丫。
我强忍着不适往下看,却看到了沈大丫初入上京,为避免被京中贵人看轻,将自个儿的名字改作了「沈卿卿」。
我脑中轰然一炸,朝外面喊了两声:「来人!」
2
梨心急匆匆跑进来,还没等她行过礼,我便将书扔在了她跟前。
「这本书你是从哪儿找来的?这撰书人好大的胆子,竟敢妄自揣测贵人!」
梨心拾起地上的书,才翻了两页,一双眼就睁得溜圆。
「殿下,」她将书摊在我面前,疑惑地道,「可这书上什么字都没有啊。」
我一愣,垂眼去看,发现纸张上面分明是有字的,可是梨心坚称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我狐疑地看向她,只觉得是她年纪小,兴许是前一夜没睡好,一时看花了眼,于是又叫了更稳重的橘衣进来。
橘衣捧着书,前前后后看了几遍,最后朝我肯定地道:「殿下,这本书里确实什么都没写,是不是您高热还未退,不然婢子再叫府医过来瞧一瞧?」
我又把其他几本《枕钗环》、《玉簪记》推到她们面前:「这些书上可有字迹。」
橘衣和梨心看过之后同时道:「这上头倒是有字。」
我沉默下来。
看来这本书上的内容,只有我一个人看得见。
支开她们后,我把这本书完完整整看了一遍,一时有些不敢相信生活了二十年的世界竟是虚存于话折子中的。
我是这本商战大女主文里的配角。
可既不是我恶毒女配,也不是无脑炮灰。
相反,我是女主沈卿卿的闺蜜,主角团中的一员。
作者为了达成大团圆的结局,将我配给了深爱沈卿卿而不得的桓愈之。
合上书后,我脑中忽而闪过一些类似于书评的东西。
其中有一条,让我印象尤其深刻。
对方说:「长平公主虽然骄纵跋扈,但她对我们卿卿是真的好,等到男二忘掉卿卿爱上她之后,她一定会过得很幸福。」
我:「……」
我感到有些膈应。
本宫乃金枝玉叶,天家帝姬,为何要去苦等一个心有所属的男人回心转意?
我烦躁地把书丢开,公主府的长史却在这时候推门进来了。
「殿下,沈记脂粉坊又送新样的胭脂来了,还请殿下赏玩。」
我望着托盘中几只小巧精致的瓷瓶,有种说不出的反胃恶心。
其实我贵为帝后的嫡长女,普天下供女子赏玩的好物件,除开送到母后那儿的,其他的哪样不是先任我挑拣?
若非看在与沈卿卿的情谊上,她的东西我也未必会留。
想到故事中的沈卿卿明知桓愈之爱慕于她,却还是将他介绍给了我,我不由皱了皱眉。
「以后沈记的东西,咱们府上不必再收了,库里现有的,你们几个分了下去用吧。」
长史训练有素,并不多问我的决定。
我站在窗前,侧头问了橘衣一句:「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申时一刻了。」
我了然地点点头。
从公主府一路策马前去京郊,至多不过两个时辰。
「收拾下东西,咱们即刻去京郊猎场。」
我浑身出了一层热汗,连带着觉得风寒都好了不少。
书中说桓愈之抛下我这个生病的妻子独自前往秋狝,就是为了给沈卿卿充当护花使者。
且让我亲自验证一番书中所言到底是真是假。
3
我带着橘衣和梨心两个婢女,一路快马轻骑地赶往京郊猎场。
到的时候,天际恰恰擦暗,巡视的一队卫军见到我们一行人来,不免有些怔愣。
我翻身下马,随手将马鞭掷给打头的卫军统领:「本宫大病初愈,将还赶得上这个秋狝的热闹,劳烦统领带个路,本宫的营帐安在哪处的?」
我是帝后长女,无论我本人是否到场,秋狝的营帐都必定会为我准备着。
卫军统领接过马鞭,转头对其他的卫兵交代了几句,然后又挑出几个人护着我一路上山去。
我的营帐被起在了半山腰一处水泽附近,除开帝后及皇太子的住处,就属我的排场最大气敞亮。
「殿下,正是此处了。」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示意橘衣上去撩开帐门。
不料橘衣才掀开了半边,面色就变得极其古怪复杂起来。
「殿下。」
她皱着眉,示意我上前看。
我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走上前觑了两眼,果不其然,一抬眼便看到了里头的木施上挂着一件鹅黄色的女子裙衫。
身为这顶营帐的唯一拥有者,即便我不在,这里也该是我的驸马住,怎么会凭空多出一件女人的衣服?
我把那个卫军统领叫到跟前,指着帐里的景象问他:「本宫不在的这段时间,父皇母后可有将这顶帐子拨给其他人?」
卫军统领拱手回道:「陛下和娘娘从未动过殿下的营帐,这里应还是驸马在住。」
我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那本书里只写了在这次秋狝中,桓愈之救过沈卿卿一次,可从没说过他卑微讨好到把自己住的地方都让给别人。
他可以喜欢沈卿卿,却不该一边喜欢沈卿卿一边娶了我。
他也可以讨好沈卿卿,却不能拿我的东西去奉承她。
我扬了扬手,对卫军统领道:「里面的东西都不是本宫的,多半是有人摆错了地方,你们几个就进去将里头的东西请出来吧,注意轻拿轻放,莫粗手粗脚弄坏了别人的东西。」
卫军统领还有些迟疑:「属下等将这些东西摆去何处?」
我让橘衣搬了个圈椅出来,又喝了一口梨心带来的乌梅浆,无所谓地摆了摆手:「那是别人的事,你们只管将东西堆在外头就行了。」
几个卫军不再多话,转头就开始忙活起来。
4
我窝在圈椅上,惬意地吹着山风,还没等我啜完手中甘酸的浆饮,耳边就响起一阵嘈杂的人声。
「殿下——」
「真真——」
我睁开眼睛,就见桓愈之、陆长渊以及沈卿卿,一共三人,一个不少地罗列在我跟前。
「殿下,你几时来的这儿?我听说你今日拒了卿卿铺子上的脂粉,你可知这样——」
桓愈之责备我的话还没说完,沈卿卿忽然爆发出一声惊呼。
她柳眉倒竖,指着卫军统领的鼻子骂:「怎么会这样?你们这些兵油子好大的胆子,殿下还在这儿呢,你们怎么敢将我的东西随意扔在外面。」
我站起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与他们无关,是我让他们把东西挪出来的。」
沈卿卿原本高昂的声线一滞,就像被人生生扼住了咽喉。
她望着我,哀哀切切地开口:「真真,这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
我止住了她的话头:「没什么误会的,这帐篷原就是为我准备的,如今我养好了病,这帐篷自然也要物归原主。
「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本该住在里面的我的驸马会变成了你。」
我环抱手臂,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们一眼。
5
桓愈之被我的眼神看的发恼,率先忍不住出声:「殿下,是我让卿卿住在这儿的,卿卿一向体弱,清远公府的帐子又薄,我怕她受寒,所以才……」
沈卿卿闻言,水眸泛红,瞧上去脆弱又无助:「这本就是真真的帐篷,她要回去也没什么的……至于我,晚上多盖两层被衾应也能捱过去。」
桓愈之和陆长渊不动声色地将沈卿卿拱立在两人中央,而我则孤零零地站在他们的对立面,倒像我弱势一样。
我不动神色地朝身后使了个眼色。
橘衣和梨心立刻会意,带着那一队卫军「镲」一下全部立在了我身后。
我微微一笑。
不就是比人多嘛,整座猎场的卫军都是皇家的人,跟我比这个,还不如直接抹了脖子快活。
而梨心更聪明,嘴巴一撇,泪水就「啪嗒」「啪嗒」掉下来。
「我们殿下真可怜啊,好容易养好了病,就因为心里惦记着驸马,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谁道驸马竟将咱们的帐篷让给了别人。」
她抽抽噎噎:「沈姑娘身子弱,可也如我们殿下这般风寒初愈,受不得凉?」
梨心年纪小,最适合撒泼打滚,橘衣就站出来充当那个阴阳怪气的理中客。
「梨心!」她呵斥一声,「沈姑娘体弱那是上京都知道的事,便是咱们殿下贵为公主也不可如此欺负于她,不过是让顶帐篷罢了,她要便给她去,若明日殿下风寒复发,再找御医开副药便是。」
这话就是把他们架在了火上烤。
尤其是桓愈之,为了别的女子,让自己大病初愈的妻子去住次一等的帐篷算怎么回事?
即便他脸皮厚,不怕遭人非议,橘衣最后那番请御医的话也是在明晃晃地威胁他,若是执意要逼我让出帐篷,那这件事一定会被捅到我父王母后跟前。
桓愈之被丫鬟们噎地说不出话,只好看向我。
「殿下,」他的语气不无失望,「我原先以为殿下和婉善良,同宗室里其他跋扈的女子不同,没想到你也是这般猜忌善妒。」
「你怀疑我可以,但你怎么能怀疑卿卿对你的用心?
「卿卿每每调出了新的胭脂,总要送到你府上供你先用。而你这回因为这点小事拒了她的一番好意,你可知道这样会……」
「这样会让沈卿卿的生意大打折扣。」我抢在桓愈之前头把话添上。
沈卿卿脸色一白,嗫嚅了几下唇瓣。
我又趁她开口之前继续道:「沈卿卿初来上京之时,生意在一众老牌铺子当中开不了张,正是本宫眷顾她生意,才叫上京贵妇买她的面子。
「但沈卿卿每送一回胭脂,本宫便要赔回一匣珠宝当作回礼。这赔本的生意,谁做久了都会倦,本宫今日起便不再做了。」
沈卿卿面色煞白,身形摇摇欲坠,突地一歪,径直倒向了桓愈之。
我挑了挑眉,看了眼眉头紧皱的陆长渊。
陆长渊也意识到沈卿卿行为不妥,忙从桓愈之怀中搂过了她。
桓愈之痛心疾首地瞪着我:「卿卿将你当作至交好友,你怎可对她说这样重的话。」
「挚友?」我看向陆长渊怀里苍白如纸的女子,「沈卿卿,你真的把我当作好友吗?」
沈卿卿咬了咬唇:「我……我自然把你和愈之都当作我的好友。」
「那你为何明知桓愈之爱慕你,却仍旧瞒住这件事为我们做媒?」
「又为何不将我曾有十二位面首的事告诉桓愈之,非将我们貌合神离的一对人凑到一起,这就是你的交友之道么?」
「面首?」
桓愈之闻言,望着我的眼中满是震惊与恼怒。
6
梨心叉着腰往前一步。
「是啊,我们殿下曾有十二位面首,各个才貌双全、性情柔顺。沈姑娘是不是见不得我们殿下日子惬意,所以才为我们殿下保了这桩糟心的媒?」
沈卿卿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的陆长渊拉住了。
「既然殿下此刻听不进我等所言,那便改日再说。」
我看了一眼周遭逐渐热络起来的营地,心想原来他们也知道丢不起人,遂摆了摆手,自顾自地转身回了帐篷。
7
进了帐篷之后,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和快意。
我摸了摸梨心的头:「你倒是伶俐,我随口诌出来离间他们的十二个面首,你竟也反应得如此之快,奖励你吃点心。」
梨心将半块透花糍捧在手里,懵然道:「可是婢子没有扯谎,殿下本来就有过十二个面首啊。」
「梨心!」橘衣低声呵斥,「过去的事不必再提,眼下殿下身子刚好,正需要休息,我们就别杵在这处添乱了。」
说罢,她忙扯着梨心屈膝告退了。
我:「……」
其实倒也不必走得如此急切,毕竟我是真的想问一问,我那十二个面首的事。
我真的养过十二个面首?
可为什么我没有一点相关的记忆?
如果我真的养过的话,他们现在人又在何处?
我想起那本诡异的奇书,隐约猜出我缺失的记忆应该跟它有关。
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上天既叫我窥到了此种隐晦,断不会叫我走投无路。
8
翌日,我起了个大早,刚走出帐篷,就看见桓愈之双目通红地站在帐外。
他瞧上去一夜未眠,精神颇有些萎靡,态度却比昨日好上不少。
「殿下……」他踯躅片刻,唤了我一声。
我权当他是阵空气,径直从他身侧绕了过去。
他错愕了片刻,反应过来之后一把拽住了我的袖摆:「殿下可还在生我的气?」
「我知道殿下误会了我跟卿卿,你要是心里实在不痛快……」他默了半晌,狠下心咬牙道,「我以后少见她就是了。」
他捧起我的手:「我愿做个跟殿下琴瑟和鸣的好夫君,只是殿下也要答应我,莫再为难卿卿了。」
「你也知道,上京城里的人惯会拜高踩低,你这番驳了卿卿的面子,知不知道她将来的生意要有多难做?」
我使力挣开他的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当你是什么天上谪仙入凡尘么?对着本宫说一句琴瑟和谐,就想让本宫心甘情愿地去为沈卿卿做嫁衣?」
我瞧着他脸色几番变化,冲他微微一笑。
「本宫昨日说的话,句句发自肺腑,你这个不合意的郎君,本宫不要了,待此次秋狝事了返京,你便等着公主府的和离书吧。」
说罢,我也不管身后的桓愈之作何表态,利落地领着橘衣梨心远去。
9
昨日御驾初至,主要做些休憩整修,直到今日才算正式放场狩猎。
我在帷幕里换上一身火红胡服。
橘衣一边替我将长发挽成便于行动的高髻,一边对我说:「婢子等不会骑马,陪不了殿下进去。殿下此进猎场切莫走远,便只在外围活动就是了。」
我跨上马背,朝底下忧心忡忡的橘衣笑着点了点头。
其实我本来也只打算在里头诱捕一只野兔送与梨心玩儿,若运气好些,兴许还能得只锦鸡作夜宵。
我坐在马背上且走且停,不时用手中的佩剑拂开纷扰的草叶,同时在心中思忖——
沈卿卿作为书中女主,平日遭遇的大小坎坷向来不少。
这次秋狝也不例外。
我皱了皱眉,一时竟想不起来她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只晓得桓愈之豁出命去救了她。
不过未免他们的事再牵扯到我身上,避开他们总是不错的。
我脑中这样想,耳边却不合时宜地传来男女对话的声音。
「愈之,你今早与殿下说的事怎么样了?」
「那李含真脾气骄纵,眼里揉不得沙子,恐怕还恼着咱们。」
「……不说这些了,你瞧,我才在那边的草甸里拾到了一只猫儿,瞧上去细胳膊细腿儿的,恐怕还未脱离母体多久。」
两人声线都是我熟悉的,正是沈卿卿和桓愈之。
我暗骂一声晦气,扯住缰绳就要择别处走。
不料沈卿卿发觉了我这处的动静。
她眼前一亮,朝我招了招手。
「真真?你怎么在这儿?」
她作势要往我跟前凑,并且抬了抬双臂,叫我看清楚了她怀中的幼兽。
「你瞧,我在这儿拾到一只猫儿,送去你帐里给你玩可好?」
猫?
这深山老林里哪来的奶猫?
我蹙紧了眉:「你站在那儿别动。」
沈卿卿一愕,委屈地停了脚步。
「你别拿手捂着它了,小心将它闷坏了。」
沈卿卿这才后知后觉地挪开了罩在幼兽额上的手。
借此机会,我也看清楚了这只幼兽的模样。
小家伙蒙着一双眼,两片短而圆的耳朵耷拉在顶上,周身覆着一层薄薄的绒毛,依稀可见清刻的斑纹。
我心中一骇,这哪是猫,这分明是……
我攥紧了缰绳,当即就想掉头离去。
然而在我的身后,已然渐有地动山摇之势缓缓逼近。
「卿卿,」桓愈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快松手,这恐怕不是什么幼猫,而是才出生不久的虎崽子!」
一只颤颤巍巍的幼虎,连眼睛都尚且不能睁开,却在母虎离开的短短瞬息就被几个人类扼在掌中。
母虎的怒意可想而知。
沈卿卿被吓得面无人色,几息之间都无动作。
全仰桓愈之动作迅急,在巨虎从丛草中扑出的瞬间,拎起幼虎的后颈一掷。
正中我的怀中。
桓愈之搂着沈卿卿扑倒在地上,勉强躲过了老虎的一番扑袭。
而我却浑身发凉,因为那只母虎圆睁可怖的双眸,已与我缓缓对上。
10
「卿卿,快走!」
沈卿卿惊得手脚发软,桓愈之一把将她负在背上,趁着母虎将目标转向于我的时间,慌不择路地跑远了。
我强压下心中的惊惧,将怀中的幼虎朝母虎扔去,企图用这点争取来的时间脱身。
结果却事与愿违。
母虎衔住了幼虎,将其安置在草甸上之后,仍是以惊雷之速朝我扑来。
它钳住我胯下马匹的后腿,那张血淋淋的大口眼见着就要咬断我的脖颈,一道清越的男声忽而斜剌而出。
「殿下持剑,刺其双目。」
我来不及思考,只得依言而为。
这一剑击出,母虎哀嚎一声,又想朝我反扑过来。
而我却如同通了武窍,以剑作棍,冲着它的面门径直击下。
母虎动作一滞。
那道男声又传来:「殿下莫怕。殿下从前习过武,昔年未立朝时,殿下就曾跟随陛下和娘娘出入战场,真正有马前不走三合之将之能。」
我会武?我曾上过战场?
可我为什么没有丝毫印象。
我脑中一片混乱。
正在这时,一道破空之声传来,紧接着便是母虎轰然倒地的声音。
「阿姐!」
这道声音是我同母的亲弟,当朝的太子李行简发出的。
他领着一队卫军而来。
其中一人挽弓搭箭,一举击杀了母虎。
我泄了一口气,整个人如释重负地昏在了李行简怀中。
11
我醒的时候,人已在帐子中躺着了。
梨心在我床前一边拧帕子,一边哭着控诉。
「驸马未免也太过分了,他只专顾着沈姑娘,我们殿下遭此大难,他却问也不问一句。」
李行简也语气不虞:「此事我会禀给父皇母后,你莫要在阿姐跟前提起了,免得阿姐听了难过。」
「殿下,您醒了?」
橘衣最心细,先一步发觉我苏醒过来。
我支起身,就着她的手喝了口温水。
「桓愈之人呢?」
帐内几人面色难看,梨心小心翼翼地道:「驸马说沈姑娘受了不小的惊吓,因而先护着她回城了。」
橘衣见我面色不好,以为我为此事难过。
「殿下莫恼,太子殿下已说了,待秋狝事了,就将这几日的事说给陛下和娘娘知晓。
「陛下和娘娘定会给殿下做主,到时咱们再为殿下寻个好郎君就是了。」
我垂下眼点点头,心中却想到了另一层。
若说桓愈之只顾着护沈卿卿,我当然不会愤怒至此。
可他将那幼虎往我怀里丢的举动,无异于一场谋杀。
我又抿了一口水,勉强压住了心底翻涌的杀意。
「对了行简,」我忽然道,「在你领着人来之前,那个冲我说话、提醒我持了剑的男子是谁。」
李行简眉目舒展:「你说谢寅?他正在外面候着,我叫他进来。」
我拥被坐在榻上,就见弟弟李行简引了一个男子进来。
男子身量高挑,一袭青衣,眉目朗然。
「阿姐,这便是谢寅,今年春闱的杏榜头名。」
说起春闱,这是父皇称帝以后做出的头一样革新。
前朝的选官制度乃中正举荐,几个大世族几乎完全垄断了自下而上的官途,因而也养出了一众世家子女不可一世的脾气。
桓愈之如是,陆长渊亦如是。
但我的父皇深谋远虑,不愿成为前朝那种被世家把控的傀儡帝王,于是创制了前无古人的科举制。
真正将普天下的学子变为「天子门生」,从而与世家有了分庭抗礼的资本。
眼前的谢寅,显然是通过科举入仕的人之一,坚定的保皇一派
我恍然大悟,视线落在谢寅身上的视线也变得亲切不少。
谢寅朝我拱手揖礼:「见过长平殿下,下臣谢寅,家中兄弟十余人,某排行第三,殿下可唤某一声谢三。」
12
我对谢寅的初印象颇好,但这并不足以让我先一步向他示好。
然而当天晚上,我就再一次见到了谢寅。
我在榻上睡到了夜间才醒。
帐篷掩得很紧,我睡在锦衾里竟捂出了一身的汗。
于是我干脆披了外裳走出帐篷纳凉。
徐徐夜风照面而来,谢寅一身青衣落拓,挑着一盏烛灯静静伫立在不远处。
若我没醒,不知他还要枯站多久。
见我出了帐篷,他只是略微怔忡了半刻,便极其洒脱地朝我笑笑。
「殿下。」
他将一只手往我跟前递了递,同时又抬了下那只打着灯的手,以便让我借着烛光看得更清楚。
「太子殿下让我给您送些金创药。」
可是我身无大伤,只有用剑击猛虎面门的时候,微脱了些力。
李行简来得迟,并没有看见这些。
我默了默,到底没有揭穿他,伸手接了过来。
谢寅送完了东西,人却没走。
远处的篝火明明灭灭,银白的月光流泻而下。
我忽然笑了:「谢大人此前说本宫上过战场、长于武功,可是从前与本宫相识?」
谢寅没出声,而是俯身从地上拾了片枯黄的残叶。
他拽下腰间悬挂的玉珠,将其与残叶并排放在手心:「殿下见我,如见此残叶,满山遍野皆如此,自然一时回忆不起;
「可我见殿下却如见此明玉珠,一眼见而长记之。」
如明玉珠一样使人长记么?
可我自己都快忘了自己当年的模样了。
我翕动了下唇瓣,刚想说些什么,谢寅的手却突然一松,那颗玉珠却径直坠在地上,蒙上不少尘埃。
我自嘲一声:「瞧上去像是明珠蒙尘,不似吉兆。」
我顿了顿,转身就要进帐篷,谢寅却拾起玉珠立在我身后,缓缓地说了句:
「光华耀目乃明珠本性,尘埃只外物尔,待明朝旭日升起,焉知其不复光彩?」
13
我在京郊猎场又待了三日。
等到第四日返京的时候,我来时的枣红马驹已换作了香车华盖,一路优哉游哉地返回上京城。
进城之后,我突发奇想,让马夫驱车往西市绕绕,想去瞧瞧沈记胭脂铺如今的情况。
可是待我到了沈记附近,却发现其门庭若市不减从前。
我挑了挑眉,心里暗忖,难道沈卿卿的做的玩意儿已经好到了让上京贵妇不顾得罪我,也要去买的程度么?
梨心下了车打探情况,再回来时,脸黑得快要滴出墨来。
「殿下,您猜怎么着?我去那厢找人问了,谁道那人说,殿下跟他们东家只是闺友间闹了脾气,眼下已经和好如初了,公主府也重新收起他们沈记的东西了。」
我挑了挑眉。
问题是这些日子我一直在京郊,哪来的功夫回京收沈卿卿的东西!
我想到了早一步回京的桓愈之,忽然有了眉目。
「橘衣,叫车夫打道回府,咱们清算清算家当。」
我带着一队人浩浩汤汤地回了公主府,甫一进门,便让迎上来的长史将府里现有的沈记的玩意儿通通清出去。
桓愈之彼时在槐花树下支了个花帐小憩,被庭中惊天动地的动静吵醒,错愕地看向帐外的我。
我让橘衣撩开了他的帐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是你让府里再收沈卿卿的东西的?」
桓愈之愣了片刻,看见院内杂乱的景象,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若说此前我拒收沈记的东西还只是上京贵人阶层才知道的事,那这回我将沈记的东西全扔出去,那就是真正在昭告上京大小百姓,沈卿卿自此再没了长平公主这个靠山。
「李含真,你这是做什么?先前我怜你身体抱恙,不舍得对你说半句重话,如今你非要逼我是么?
「因着你的一时任性,你可知卿卿发了多少愁,一连多少天吃不下睡不着,人都瘦了一圈。」
我若有所思,朝他颔了下首:「你说得在理。」
桓愈之面色一凝,接着就是一喜。
「我就知晓殿下实则是个通情达理的女子,我这就让人将东西抬回来……」
然这回,我却不等他说完,拍拍手招来几个身强体壮的护卫。
「说得好,既然你这么牵挂沈卿卿,那本宫就将你送去清远公府陪她好了。」
语罢,四个护卫真的各抬一脚,生生将桓愈之和他身下的椅榻一同架起,就要岀府。
桓愈之好半晌没回过神,直到被抬到大门,他才将将反应过来。
他用手指死死扣住朱红的正门,双目赤红,瞥了一眼逐渐热络的街巷,难堪至极地道:「李含真,你疯了么?我们夫妻本一体,你如今叫我出这样的丑,安知你自己不会招人耻笑?」
「夫妻?」我拍拍他扭曲得看不出原本俊逸的脸,「很快就不是了,你且在清远公府陪侍沈卿卿几日,本宫的休夫书过几日便到。」
桓愈之听完我说的话之后,挣扎的力道一卸,忽然笑出了声。
「殿下真的以为能同我和离么?」他整了整凌乱的襟口。
「我为世家子,殿下是天家女,咱们的姻缘本就是世家同天家相互示好的佐证,岂能容殿下想离就离?」
我冷笑一声:「那你且看本宫有没有这个能耐了。」
14
送走桓愈之后,我觉得满府的空气都登时清醒了不少。
梨心喜气洋洋地招呼着底下的婢女收拾庭院,嘴里念念有词:
「婢子早就瞧着驸马不得劲儿了,如今可算将他送走了,真是喜事一桩。」
橘衣下意识想开口斥她,又想到今时不同往日了,便也跟着一道笑起来。
我将梨心招到身边来:「你说本宫从前养过十二个面首的事可还记得?」
梨心果断点点头:「婢子当然记得!」
「既然如此,府上有这等喜事,你也从库房里挑些玩意儿送给他们沾个喜气儿。」
我支着头想了想:「就送我去年生辰时打的那套金桃花腰坠吧,一共十二式,各自独一无二。」
梨心欢欢喜喜地领命吩咐去了。
我带着橘衣回了书房,认真地思索起桓愈之说的话。
桓愈之虽在沈卿卿的事上显得冲动愚直了些,可他身为一个世家子弟的政治嗅觉却一点不弱。
他说的没错,我跟他的婚事不可能轻易销去。
即使父皇有心削弱世家,可这也不是朝夕之间就能做成的事。
除非我能拿得出拉锯的筹码。
橘衣见我想得入神,不由也放缓了研墨的动作,生怕惊扰了我。
就在此时,屋外却传来梨心呵斥人的声音。
「好你个丫头片子,殿下待咱们下人这般慷慨和善,你却悄默声地在房里藏下了沈记的东西,这不是蔑视咱们殿下威严,打咱们殿下脸吗?」
橘衣皱了皱眉,低声道:「婢子出去将她们遣远些。」
我摇摇头:「算了,叫她们进来说吧。」
橘衣无奈,只能出去将她们二人一同叫了进来。
甫一进门,梨心就义愤填膺地控诉道:「殿下明鉴,婢子实在气不过。」
她用手指着那名哭得双眼通红的婢女。
「殿下明明都吩咐了,要将沈记的东西通通清出府去,可这丫头居然悄悄在枕头下还藏了一匣子沈记膏粉。」
婢女哽咽着小声辩驳:「以婢子的月俸,寻常根本用不起这样的好东西,故而先前殿下赐下来的时候,婢子当真爱不释手,这才鬼迷心窍一直攒在手里的。」
我了然,当即提声道:「橘衣,你去库房支些银钱,再去购些脂粉香膏贴补下去,有不愿要的便折成现银给她们。」
说完,我又看向底下跪着的婢女:「好了,这件事你未做错什么,别再跪着了,将东西呈上来我看看。」
婢女小心翼翼地将那巴掌大的匣子呈在我面前的大案上。
我掀开盖子,一阵若有似无的茉莉清气便萦绕在鼻尖。
垂眼去看,是一匣子晶状细末。
「这是什么?」
「婢子也不清楚,只晓得那沈掌柜给起了个名字叫浴盐,」婢女忽来了兴致,「说是盐,却不为调味,反而是起个清洗身子的作用,虽未见得比胰子好用多少,但这味道着实清冽宜人。」
我一愣,电光火石间想起了书中的情节。
书中似乎依稀提过此物。
说是制得之后其香异人,连我在深宫中的母后都对其爱不释手,连带着沈卿卿也在我母后跟前得了眼。
书中隐约提到,要做此种浴盐,必得用到海盐几许。
但她既然聘人大批量地制作,用到的海盐便不是小数。
可她哪来的盐?
我的心突突跳起来。
要知道,盐铁官营无论哪朝哪代都是立国根本。
尤其是我父皇登基之后,更是连下了数道法旨清整其中乱象,其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如果沈卿卿真的在背地与私盐一事相关,那就是真正把脖子洗干净送到了铡刀下了。
我霍地站起身来就想去寻那本书。
翻箱倒柜一阵之后却一无所获。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本书居然消失了。
就如它凭空出现的那样。
看来要想查证这件事,必须要有人亲力亲为。
15
我向宫中递了告状的帖子。
父皇母后虽然没有直接允许我消解婚事,却默认了我可以自己想办法出一番气。
毕竟这件事是桓愈之有错在先。
如果皇家轻拿轻放,倒显得我们软弱可欺,又重现前朝世家势大的形式。
于是我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带着公主府的扈从,高调地去了一趟桓家。
既然书中最喜欢用「张扬跋扈」这个词来形容我,我就叫他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张扬跋扈。
不料,在我抵达桓府正门时,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谢寅穿一身绛红的官服,端正清举地立在门前。
秋日里起了一阵枯涩的风。
我眼睛一晃,下意识朝他腰间看去。
他却垂手遮了遮,恭恭谨谨地朝我行礼:「殿下」。
可他的动作如何快得过我的眼睛。
我先一步看到了他腰间垂的物件。
——一朵将放未放的金色桃花,就像从层郁的暮色中斜剌出的些许鲜明色。
「殿下,臣是陛下新提的大理寺正,奉旨陪殿下来桓家清点器物。」
我虽长住公主府,可桓家亦为我留了间屋子,里头置了不少我嫁妆里的稀罕物。
如今这夫妻早晚是做不成了,这些东西我宁愿打砸了也不想留在桓家。
我一路风风火火地进了桓家。
才走到屋子门口,便看见里头坐了个窈窕的人影。
她穿一身浅碧的纱裙,坐在床前的小杌子上,上身与桓愈之凑得很近,一口一口地喂他喝着碗中浓黑的汤药。
正是沈卿卿。
见到我来,她动作一滞,脸上仍是挂着她惯用的笑。
「愈之,你瞧,我说什么来着,殿下听闻你偶感风寒,都追你到这儿来了,想来还是牵挂你的,你多哄她两句。」
「……」
我发誓,我半点不知道这件事。
我当作没听见她的话,直接略过了她,扫视了一圈屋子,淡声对身后的一众人道:「开始搬。」
梨心从袖口掏出礼部备份的礼单,清了清嗓子,一样一样地开始清点。
「却寒帘一副、连珠帐一屏、金麦银米九十九斛……」
梨心的声音每落下一次,屋里的摆设便少一处。
很快,整间屋子被洗劫得如同废墟。
桓愈之白着脸支起身:「李含真,你又发什么疯!」
我还没说话,半步以外的谢寅却先一步开口了。
「大胆,直呼殿下名讳,是为不敬,依律当受掌掴之惩。」
话音始落,他又掏出一块蒲扇递给橘衣:「还请姑娘替殿下效劳。」
被人当众掌掴,对于桓愈之这种世家子无疑是天大的羞辱。
他哀求地看向我,希望我出口替他说些什么。
或许直到这刻他才清楚地意识到,我这个公主的身份究竟意味着什么。
从前他过得顺风顺水,我们之间偶生的龃龉都被轻轻纵过,并不是因为他做得有多好,而是因为我将他当成自己的夫婿。
如今我不愿迁就他了,还有的是屈辱待他受。
橘衣接过蒲扇,毫不留情地照着桓愈之的面门扇了下去。
桓愈之发出一声惨叫,正好被姗姗来迟的桓家父母瞧见。
桓母身子一软,立时泪凝于睫:「殿下怎可如此对我儿?您未免也太过跋扈了些,可还有半点身为人妇的谦卑?」
桓父亦沉着脸:「殿下此举,陛下和娘娘那边可知晓?若是帝后了然于心,却仍旧放纵您如此,老夫可要同御史台的大人们讨教一番天家的教养了。」
他这无疑是在暗示我行事鲁莽,又映射我父皇母后教子无方。
我眸光一冷,忽然就明白了父皇为何深恨这些擅权自专的世家了。
他们永远将自己摆在了高高在上的位置,就好像除却他们以外,全天下都是泥腿子投生。
可我清楚记得,昔年战乱时,这些个世家龟缩在各自地盘,没有一人挺身而出为水深火热中的黎民扼难。
若非如此,皇位也轮不到我那个草莽出身的父皇来坐。
如今天下安定了,他们倒是一个个又走到台前,端起一副百年世家的派头来颐指气使。
我顿了顿,刚想说话,却又一次被谢寅抢了先。
他彬彬有礼地朝桓父行了个礼,又转向桓愈之,继续道:「直呼殿下名讳,此一过也;今岁秋狝猎场,为救他人之妇,将幼虎掷于殿下怀中,致使殿下差点为猛虎所伤,此二过也。」
桓父桓母气焰骤停,不可置信地看向床上的桓愈之,显然还不知道此事。
「愈之,这位大人说的可是真的?你……你竟将猛虎扔向了殿下,你可知这是多大的罪过!」
桓愈之垂眸不语,正是默认的表现。
这下他们桓家成了理亏的人。
这事无论在理法上还是情理上都是桓愈之的过错。
更何况谢寅说的是「为救他人之妇」。
要是被宣扬出去,他们世家最看重的清誉岂非要毁于一旦?
桓母几欲晕倒,强撑着一口气问:「那妇人是谁?勾得你不顾结发妻子安危也要……」
谢寅适时地冲着桓愈之补上一句话:「殿下与您成婚不到两年,虽尚未有子嗣,但三年之期未满,您就迫不及待地纳妾,这是打了殿下的脸,此三过也。」
桓愈之莫名:「我几时纳的妾?」
谢寅故作不知,看向屋中的沈卿卿。
「这位不是您的妾室么?若不是您房中人,怎会出现在桓家内宅,又这样亲昵地与您偎在一处,喂您喝药?」
桓母恍然大悟,再也顾不得世家贵妇仪态,冲上去甩了沈卿卿一耳光。
「都是你这个祸水,我家愈之好好一个儿郎,好容易成了婚你怎么还不放过她……」
屋里闹作一团,我冷眼看着,只愿这些荒诞以后与我再无干系。
16
从桓家将东西全部点算完以后,时间已到了戌时。
我同谢寅并肩走了一截路。
「大人经此,可是要长在大理寺做事了?」我问。
谢寅看了我一眼,笑着摇摇头:「大理寺的差使只是过渡,陛下另有事差遣。」
我默了默,犹豫着要不要问个清楚,不料谢寅自己把话补全了。
「陛下令我秘密抚视江宁。」
江宁,既是桓、陆两族祖宅的处所,又是沈卿卿发迹的地方。
这其中究竟藏污纳垢至何种程度,我实在不知。
但父皇此举,定然是想搜罗出些什么把柄。
因此这个抚视的人选尤为重要。
怪不得草拟的章程里,新科状元应当先被分去翰林院修书,而谢寅却被破格提到了大理寺。
「谢大人此去若怕无所头绪,我便给大人指一条路。」
「但请殿下赐教。」
我拉过他的手,在他手掌上慢慢写下一个「盐」字。
谢寅在我手指刚搭上他的时候微微缩了一下,手掌都不由自主地蜷了一下,而后又若无其事撑开手,任由我在他手心勾划。
他看着手中无痕的笔画,慢慢道:「殿下为何不找别人去查此事?」
我坚定地看向他:「因为本宫不信他人,唯信君尔。」
17
年关在即,谢寅便向父皇递了一道奏疏。
奏疏上说,他及第的消息尚未告知家中长辈,想求个恩。批准他南下回乡一番。
一个岌岌无名的小官的乡愁在偌大的上京城里,连涟漪入水的波动也惊不起。
士族们疲于庆祝即将到来的新岁,丝毫不知道这个青年将对他们造成多大的冲击。
——即使知道了兴许也不会留意。
毕竟他那么年轻而稚嫩,官场上的浑水他,摸得清么?
在这期间,桓愈之几次上门来求和,都被橘衣梨心等几个替我不忿的婢女给轰了出去。
直到有一回,他托人给我递话:「殿下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奇事,这才性情大变。」
我挑挑眉,来了些兴致,让人把他叫了进来。
桓愈之一进来便让我屏退了婢女。
我挥手让她们退下了,好整以暇地看向他:「你要说些什么?」
他眼眶发红,伸手竟想来摸我的脸。
我嫌恶地避开了。
「殿下是不是也和我一样,重来过一回了?」他目光怔松,喃喃道。
我瞬间警惕起来:「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他苦笑一声:「就在昨日,昨日我做了个梦,梦见殿下嫁给我后,我们琴瑟和谐,恩爱无比。」
「殿下怎么不再等等我,你再等等我就会爱上你啊……你怎么不要我了?」
我站起身,冷然地望向他:「本宫凭什么要等你?本宫是天家公主,金枝玉叶,就该得到最好的,凭什么要等一个心有所属的男人回心转意?」
我附在他耳边一字一顿:「我、又、不、贱。」
桓愈之脸色煞白,失魂落魄地走了。
我凝视着他的背影,也松了不小的气。
原本我还担心,这世上多了一个预知未来的人,会不会对我布下的局产生什么影响。
现在看来,倒是多虑了。
桓愈之一点也没变。
他眼里只有情情爱爱。
无论对我还是对沈卿卿,他永远都是那副优柔寡断的模样。
仿佛爱哪个女人已经成为他生命中最大的难题。
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褪去了作者赋予他的「温柔」的定义。
他平庸得没有一丝魅力。
18
翻年过后的春三月。
一封密信从江宁快马加鞭送至天子案上。
与密信一同呈上来的还有沈卿卿伙同陆、桓两家制盐贩盐的证据。
一时满朝皆惊。
天子大怒,当即要依律严惩沈卿卿等人。
依律,那是杀头的重罪。
沈卿卿无奈,只得献上制盐之法才勉强保得性命。
可陆、桓两家的嫡脉算是一同废掉了。
三司会审拟判流徙至岭南。
世家的势力也不是这么好清,未免真正将他们逼急了,天子又施下恩惠,下一回春闱必有两家子弟名录。
两家捏着鼻子应了下来,总不能真的撕破脸去。
毕竟皇帝草莽出身,朝中武将都是当年跟着他一起打天下的弟兄。
此事一定,父皇可谓真正舒心遂意了,大手一挥允了我和离。
19
沈卿卿离京那天,托了各种手段,死活要我见她一面。
初春的天高远而湛蓝。
灞桥附近的柳枝款摆,飞扬出絮絮的柳棉。
沈卿卿站在我对面,不远处有卫兵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的举动。
她凄笑一声:「李含真,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做我的配角不好吗?我对你那么好,连桓愈之都介绍给你,你只要再忍忍,他就会爱你,不是吗?」
我理了理衣摆,淡声道:「可是,我就是我,不想做任何人的配角。」
她哈哈一笑,状似癫狂:「那又如何,我不也还好好活着么?这个世界都是为我而生,你猜我能不能再回来?」
我微微一笑:「本宫既击得了你一次,就不怕再击你百次千次。至于你能不能再回来,那便看你的造化了。」
「岭南多瘴气,易滋养蛇虫,沈卿卿,多保重。」
20
告别那些人之后,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仿佛是某条牵制着我的丝线顷刻断裂了,再也没有人能强迫我做任何事。
我独自漫步在上京城。
只觉得市井百态比之以往都鲜活不少。
谢寅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侧。
粹亮的日光从树叶的罅隙落在他身上,他拱了拱手:「不负殿下所托。」
我点点头。
他又道:「殿下是什么时候记起我的?」
我视线扫了他一圈,笑着说:「大概是,你告诉我,你叫谢寅,家中兄弟十余人。」
寅,天干第三位。
而天干正好十二个。
再没有这么巧的事了。
「那我再同殿下说说我的事吧。」
21【谢寅番外】
我叫谢寅。
这名字原是殿下给取的。
十二岁时,我家所在的村庄被胡虏所屠,我躲在米缸里,侥幸保得性命。
正是这时,殿下领着一队兵卒赶到此处,将那群作恶的胡虏尽数屠尽。
她发现了米缸里的我,冲我露出一个笑。
「出来,别再怕了,我带你过好日子去。」
说完,她转身即走。
她没考虑过被拒绝的事。
因为没有人会拒绝这样的她。
明媚、生动,张扬得不可一世。
我后来才知道她是某个义军首领的女儿。
只是我知道这事的时候,那义军已然要登基做皇帝了。
她被封为了长平公主。
她在京郊置了座好大的别庄,全用来收留战争中流离失所的孩童。
我在庄子里待了三年,因为在读书上头的天分过于出众,因而与其他十一人一起被接到公主府接受更好的教育。
我们当中有男有女,公主为我们用天干取了名。
时有谣传说我们是公主养的面首,她也不耐澄清,只道「虚名无碍」。
我永生都不会忘记那时的公主。
她是那么鲜活而自由,似乎世间万物没有什么能阻得住她。
没过多久,我又听见外头传言,说新帝改中正为科举,如我这般卑微的平民亦有机会读书举仕。
于是我在心中暗暗起誓。
如果我有朝一日能高中杏榜,便向公主剖白我的心意。
可我还没等来这一天,便等来了那个叫沈卿卿的人入上京。
那天起,公主如变了个人,往日里话渐少了,直到某个特定的时刻才显出有些许生机活气。
她忘了自己曾经的灿烂模样,只识得沈卿卿与桓愈之几个人。
就如同被人操控着履行什么义务。
沈卿卿为公主和桓愈之牵线,公主分明不爱他,却如被惑般应了下来,更是将我们十二人一并赶回了山庄。
我如愿登科及第,却再也见不到当初那个神采飞扬的公主了。
我去拜了上京附近香火最灵验的香积寺。
里头的主持告诉我,缘法由天定,待时机到时,定有转机。
我就这么无波无澜地过了五六年。
六年夏末,钱塘江发了一场好大的潮水。
皇帝派遣我去监察河堤。
然而在滔天的潮水中,我不甚被卷入汹涌的浪涛中。
等我好不容易扒上一块浮木,颅中乍起一道梵音。
「谢寅,机缘已到,若以你之性命与坦荡官途,换长平公主觉悟一世,你可甘愿。」
那时我并不知我也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只晓得朝苍白的虚空坚定地点头。
浮木骤然消失,我很快被浑浊的潮水所淹没。
可我对那道梵音说了——
「谢寅性命无足惜,惟愿长平殿下,无所拘束,自由如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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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3-03-27 11:31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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