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隰有荷华

隰有荷华

掌上娇：乱世中的祸水明珠

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君是我的青梅竹马。

一日，他从人界带回一个姑娘，说是给我解乏的玩物。

白衣飘飘的姑娘气质清冷、容貌极佳，名唤鸢儿。

即便手足被套上耻辱的锁链，日夜受扶苏折磨，她也不曾低下头，只用一双倔强的清眸望着扶苏。

我看出了他们之间暗流汹涌的情谊，本想促成他们。

但扶苏为博鸢儿一笑，纵容她抽出我的魔根，打碎我的魔骨，将我的血肉予狗分食。

重生苏醒后，扶苏眼眶深红守在我身前，一遍遍跟我说对不起，他只是被魅了心智，他只喜欢我。

可我根本不在意他喜欢谁。

我对他好，只是想他能替我父王母后守好魔界，当个纯纯的工具人而已。

1

我在死后的第十年，复生了。

四周仙气缭绕，明亮雅致。

与常年阴森压抑、暗无天日的魔界，迥然不同。

「你终于醒了。」

我循声望去，那是一个极其俊美的男子。

他一袭白衣，黑如鸦羽的墨发仅用一根白玉簪斜斜挽着，眉如墨画，面如朗月，眸中浮动着似水流光，隐隐欣喜。

我茫然地望向他，犹疑出声。

「你是谁？」

他扶住桌案摇摇欲坠，声音轻颤。

「你不认得我了？」

我沉默着摇了摇头。

他眼中的光亮霎时黯淡，踉跄着夺门而去。

屋外传来一道恨铁不成钢的声音：「人已经救回来了，你怎么还一副天塌了的表情？」

他的声音低低响起，有几分颓丧，又有几分委屈。

「她不记得我了。」

那人斩钉截铁地道：「不可能！我可没听说这救人的法子会让人失忆！」

「怎么不可能？她方才说……」

他倏地顿住。

一阵疾风卷入屋子，他在我跟前站定，涨红了脸，气急败坏地指着我。

「荷华！你又骗我！」

我抬眸望着眼前面容俊俏的男子，弯了弯眼睛：「鹤川，好久不见。」

鹤川目不转瞬地盯着我，直至眼尾发红，蓦地甩袖而去。

「谁稀罕见你！」

2

一个年轻的青衣男子踏入屋子，不满地瞪着我：「你又逗他做甚？」

我噗嗤一笑：「好歹也是几百岁的人了，怎么还这般不禁逗？」

我的目光落在秋石手中一碗黑黝黝的药汤上，惊讶道：「我还需要喝这个？」

秋石砰地一声搁下药碗，嘲讽道：「你当自己还是从前那个魔女荷华吗？你的原身已毁，如今不过是借由一具容貌与你相似的凡人之躯复生罢了。」

我当即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见状，秋石轻嗤道：「不怕是毒药？」

我舔了舔嘴角残留的药汁，毫不在意。

「若你给我喝的是毒药，又何必大费周章地救我？」

「救你的人不是我。」

我自然知道救我的人不是秋石。

秋石与鹤川是多年的好友，因着鹤川的缘故，他对我厌恶至极，又怎会救我？

但我没想到的是，连与我朝夕共处了数百年的扶苏，都能旁观他人要我的命，鹤川却会救我。

毕竟，我与鹤川的相识，算不上愉快。

3

仙魔两界，向来水火不容。

仙界的仙气会净化妖魔的欲念，魔界的魔息亦会侵蚀仙人的灵力。

横亘在两界之间的天河更是架起了仙界与魔界从古至今不可跨越的鸿沟。

也正因如此，仙魔两界虽小打小闹不断，千百年来倒也相安无事。

世人皆道，狠毒阴鸷的妖魔无恶不作，却不知自诩光明磊落的神仙也会为了提升修为，暗地里残害无辜弱小的妖魔，剜出他们的魔心。

彼时我正用手中的弯刀砍下几个擅闯魔界、意图杀我魔界子民的神仙头颅。

寒光四溢，刀起刀落，温热的鲜血溅了我一身，恰被鹤川瞧个正着。

年轻气盛、嫉恶如仇的小仙君当下拔剑，飞身上前。

踏入魔界，便是神通广大的神仙，十成法术也仅能使出一半。

不过十几招，鹤川便被我用捆仙绳绑了个严严实实。

鹤川是九重天上玄智帝君座下最天资卓越的弟子，自幼被众星捧月惯了，哪里受过这般折辱？

他双目赤红，眼神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却只会重复一句话。

「你这歹毒的魔女！」

我背对着他，扶起一旁的妖魔。

「若我是你，我会先看清局势再行事。」

我转过身，抹去脸上血迹，反问道：「真的是我恶毒吗？」

他这才瞧清眼前的情景。

魔界。

身首异处的仙界同僚。

还有身受重伤的妖魔。

他似有顿悟，脸色白了又白，却还是咬着牙道：「你们妖魔本性卑劣，恶事做尽，他们不过是替天行道……」

我不满地打断他：「你又是哪颗眼珠子瞧见我们做坏事了？」

「这是魔界，这几个臭神仙平白无故出现于此，难不成是我们将他们绑来的？」

鹤川被我呛得说不出话来，他憋红了脸，眼底透着挣扎，试图辩解：「不可能……」

我轻笑出声：「小仙君，为何不愿承认，明明是这些臭神仙不好好修炼，非要走歪门邪道，想来掠夺你们口中这些令人憎恶的妖魔魔心，却被我反杀？」

鹤川的眸光忽明忽暗，从不可置信逐渐演变成挣扎，最后只余灰败。

他耸着肩，一言不发。

似乎一直以来所坚信的信仰，在土崩瓦解。

他垂丧着头，莫名有些可怜。

「瞧你同那些神仙有些不一样，我今天且做件善事，许你给他们收尸。」

我顿了顿，又下一记重锤。

「你或许不知道，妖魔的法力皆由欲念而生。即便身死，欲念也不会消失，它会牢牢依附于心脏之处。」

鹤川的眼神微闪。

我知晓他将此话听进去了，他很快便会发现，这些道貌岸然的神仙内心，有多黑暗。

我挥了挥手，鹤川看着松落的捆仙绳，眼神复杂。

「你不怕我逃跑？」

「你当我魔界是什么地方？来去自如？」我冷哼一声，「没我和扶苏的命令，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去。」

此言不假。

虽说扶苏阴晴不定，残忍暴虐，可魔界在他的治理下戒备森严，井井有条，众妖魔对他是又敬又怕。

我的父王和母后，没选错人。

4

「你在想什么？」

我托着腮，如实答道：「在想魔界现下是何光景。」

鹤川在我身侧坐下，眉眼间透着浓重的不悦。

「是在想魔界，还是扶苏？」

我皱了皱眉：「这有何区别？」

也不知扶苏有没有为美色所惑，荒废政业？

「你承认了！」

鹤川立时站起身来，将广袖甩得翻飞。

「你和扶苏的情谊就这般无法忘怀？」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自然。」

我的父王和母后，是上一任魔君和魔后。

我降世那日，他们做了一件善事——救了一个濒死的魔。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父王和母后盼望着扶苏能伴我长大，护我一世无忧。

父王和母后陨灭后，魔界曾一度陷入动荡之中。

我生性顽劣，不堪大任。

扶苏便护着我一路杀回魔宫，以嗜血狠毒的雷霆手段坐稳了魔君的宝座。

我还是魔界最尊贵的公主。

数百年来，扶苏愈发狠戾残暴。他脚踩万千枯骨，却独独在我面前弯下腰。

迄今为止，扶苏是陪伴我时日最长久的人。

5

也不知我怀念的神色又怎么碍着鹤川的眼了，他长臂一伸，野蛮地将我拽至身前。

「你对扶苏念念不忘，他却美人在怀，可曾顾念你的死活？」

鹤川幻化出窥世镜，镜中白雾散尽，逐渐映出一处熟悉的景象来。

金碧辉煌的宫殿内，有一病弱美人卧床而眠。

她似是睡得极不安稳，一双柳叶眉似蹙非蹙，满面病容，娇喘微微。

身着墨色华服的男子坐在床榻边，紧紧握着美人纤细的手，正轻轻说着些什么。

「我花了足足十年才将你复生，你道是为何？」

「复生的关键，便是那还魂草，整个仙界也只得一株，谁料那扶苏竟来同我抢！」

鹤川顿了顿，有些难以启齿，语气生硬道：「我一时不察，被他硬生生抢了半株去，那药效便少了一半。」

我闻言讶然，尚不知其中还有这般曲折。

下一瞬又听见鹤川冷哼一声：「听说那女人受了重伤，那还魂草是给她救命的。」

我望着镜中男人熟悉的冷峻侧脸，陷入了沉思。

「他可曾被发现？」

魔君私闯仙界，盗取仙界珍宝。倘若被发现，保不准仙界会以此为由，向魔界发难，届时魔界又将是生灵涂炭，乌烟瘴气。

我不在意谁是魔君，只要他能庇佑我魔界子民。

但若有人危害魔界，即便那人是扶苏，我也定不会袖手旁观。

我绝不容许任何人毁掉父王和母后守护一生的魔界。

6

但鹤川却好像误会了。

他瞪着我，恶狠狠的眼神中又透着几分委屈。

「你放心，众人都以为那还魂草还供奉在神殿之中呢。」

我微微蹙眉，觉察出不对劲。

「那你这还魂草又是怎么来的？」

鹤川一愣，不自然地别过脸，眼神游移，支支吾吾道：「我这是偷偷借来的……」

我挑了挑眉，不由得失笑。

三界之中，怕是再没有比鹤川的嘴更硬的了。

鹤川瞧见我噙笑的嘴角，忽的有些羞恼。

他的耳尖都红透了，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笑我做甚？倒是你，竟还惦念着那种薄情寡义之人！」

「他压根不管你的死活！他取还魂草是为了他的心上人！」

「我才是为了救你！」

我着实没想到鹤川会为我做到这地步，心中淌过一股暖意，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你还笑！」鹤川却愈发地恼了，「你知道我有多害怕救不了你吗？」

我轻轻扯了扯鹤川的广袖，温声道：「你为我盗取还魂草，若被发现，会不会被责罚？」

鹤川倏地望向我，眼眸亮晶晶的，欣喜中饱含着期待。

「你在担忧我？」

我没来得及回答，窥世镜中的景象攫去了我全部的心神。

镜中的男人似是有所感应，突然转过身，隔着镜子，遥遥向我望来。

7

我有片刻的怔忡，耳畔就传来鹤川如泄气般的低语。

「罢了，不看了，越看越恼。」

鹤川广袖一挥，将窥世镜收了起来。

我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

见状，鹤川又气道：「我救你可不是为了看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你从前那股傲人的劲儿呢？」

我遂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口。

「那你为何救我？」

我是魔，他是仙，我俩身份千差万别。

救我，无异于惹祸上身。

若说是因为有些许情谊，那也仅是有过数月的相处。

尚不足以令鹤川费尽心思将我复生。

更何况，我与鹤川的最后一面，我用弯刀，贯穿了他的胸膛。

「那一刀，你不记得了吗？」

鹤川的脸色骤变。

那日，秋石将重伤的鹤川带回仙界，没过几日，远在魔界的我，便听闻仙界的鹤川仙君病危。

秋石想尽各种法子方才让鹤川转危为安。

这也正是秋石憎恶我的原因。

鹤川似乎也忆起那段不堪的回忆，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自然记得。」

他的眼神凶狠，像是要把我拆吞入腹。

「我尚未一雪前耻，怎能让你就这么死了？」

我默不作声取下墙上悬挂的长剑，塞进他的手里。

鹤川愣了愣。

「这是何意？」

「来吧，你现在就可以报仇。」

我如今只是个凡人，根本不是鹤川的对手。

鹤川也反应过来了，他用力地握着剑，将唇抿成一条线。

他的胸膛急促地起伏，却一言不发，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几瞬之后，他终是忍无可忍。

「我好不容易将你复生，你让我给你一剑？」

他将长剑掷于地上，斥道：「荷华！是你脑子坏了还是我脑子坏了？」

他背过身，像是不愿再多看我一眼，硬邦邦道：「我可不是那种趁人之危的小人！」

我捡起长剑，挂了回去。

「那就收起你那吃人的眼神，否则我会误以为你要将我生吞活剥。」

闻言，鹤川又开始跳脚。

「那还不是被你气的！」

鹤川平复了下情绪，忽然没头没脑地开口。

「你不能死。」

「你还没有看到，我向世人证明。」

8

我一时有些恍惚。

那日，鹤川将那几个神仙的尸身安葬之后，拖着沉重的步子来到了我的洞府前。

只一眼，我便知晓，鹤川已然得知事情的真相。

所谓神仙，竟也如此卑劣。

我撇了他一眼。

「把你的灵力收起来，想被反噬吗？」

鹤川静静地看了我一眼，乖巧听话地收敛起周身的灵力。

我突然凑上前，在他的耳侧轻轻吹了口气。

鹤川先是一愣，而后猛地别过脸。

他莹白的耳垂染上一抹红，修长的脖颈也漫上一大片红晕。

他的语气中带上几分恼意：「你在做什么？」

我满意地后退几步。

「如此，便是我的人了。」

他很是羞恼：「你是不是在戏耍我？」

我朝他努了努嘴。

方才我在鹤川身上留下我的几缕魔息，乍一看，他俨然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妖魔，如此他才不会被其他妖魔发现。

鹤川显然也意识到了，闷声道：「多谢。」

我笑了笑，自顾自地悠哉向前走去。

鹤川垂着头，沉默着跟在我身后。

不知走了多久，我方才停下。

「走吧，再踏入我们魔界，我定不饶你。」

鹤川猛然抬起头，神色复杂地望着魔界边界，却始终未挪半步。

许久，他犹豫着开口：「我能不能……在这里多待几日。」

我挑了挑眉：「为何？」

他低下头，垂下的浓密睫羽遮住了他的眼眸。

「我还不知，如何面对那些仙界同僚。」

他的语气丧丧的。

「在我的印象中，明明……他们明明是友爱谦恭、正气凛然的神仙，为何会变成这样？」

我不知如何回答。

鹤川倏地抬起头，目不转瞬地看着我，像是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

「但我相信，不是所有的神仙都像你看到的那样。」

「我们神仙，确实是光明磊落、心怀大义的。」

「我会向你证明。」

我对上鹤川的眼眸。

那是我见过最清澈干净的眸子，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

我当然知道，凡事不能一概而论，正义的神仙确实是有的。

譬如眼前的鹤川。

但不是所有神仙，都同鹤川一样。

因为神仙，也有丑陋的贪欲啊。

几个小魔童互相追逐打闹着靠近。

其中一个撞入我的怀中，甜甜地唤了我一声：「荷华姐姐！」

我随手给她扎好凌乱的羊角辫，又笑看着他们离去，蓦然听见鹤川掷地有声的话。

「我也会证明，魔界并非如传闻所说肮脏堕落，这里也有欢声笑语，极乐净土。」

「魔族也并非全是阴险狡诈之人。」

他直直地望着我，轻声道：「还有直率坦荡、心怀子民的妖魔。」

「荷华，我会证明的。」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话。

即便是扶苏，他也只会同我说。

「荷华，你放心，有朝一日，我定会率领魔将们将仙界打得溃不成军，叫三界再无人敢小瞧我们魔界。」

可是，鹤川却说，他会为魔界正名，他会让魔族堂堂正正地存活于世。

从未有人同我说过这样的话。

总之，我心软了。

鹤川留在了魔界，一住便是三月。

直至扶苏发现了他。

9

转眼间，我在仙界已待了一月。

踏着月色，我漫步至天河畔，这是仙界中，最接近魔界的地方。

我坐在天河边的槐树上，眺望着魔界的方向，忆起鹤川曾问我。

「你为何会被那女人……剥骨抽筋？」

我云淡风轻地答道：「技不如人。」

他却摇了摇头，反驳道：「你在撒谎。那个女人根本打不过你。」

鸢儿确实不是我的对手，杀她就如同碾死一只蚂蚁般容易。

可我也没说谎，我确实是技不如人。

只不过，我不是败给鸢儿，而是败给了扶苏。

扶苏有了心上人，按理说我是该欣喜的。

但在魔界，强者为尊。

扶苏是魔君，我不容许来历不明的鸢儿成为他的软肋。

当鸢儿仗着扶苏的宠爱，一次又一次地挑衅于我，甚至开始挑拨魔将们与扶苏之间的关系时，我认为，这个女人，该死了。

我的弯刀即将划破她雪白的脖颈时，她非但没有一丝惊恐，反而露出兴奋的神色。

下一瞬，扶苏的长剑便洞穿了我的心脏。

我倒在地上，看见鸢儿如同受了惊的小兔子般扑向扶苏，指着我：「荷华要杀了我！」

她在扶苏怀中瑟瑟发抖：「扶苏，我好害怕。」

扶苏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她的后背以示安抚，哄道：「那你想怎么样？」

鸢儿咬着唇，故作为难。

「荷华不死，我就得死。」

她深情地凝望着扶苏，眸中泪光点点。

「可是，我不想死。扶苏，我想长长久久与你在一起。」

扶苏的手顿了顿，他揽着鸢儿纤瘦的肩，仅仅扫了我一眼。

然后，我便听见他对着鸢儿道：「依你。」

鸢儿遂当着扶苏的面，抽出我的魔根，敲碎我的魔骨。

而扶苏，始终不为所动。

10

我并不怨恨扶苏。

自小，父王便教导我，输，就要输得坦荡。

是我高估了我与扶苏之间的情谊，也低估了他与鸢儿之间的情真意切。

我输得毫无怨言。

但是，鸢儿这人，绝不简单。

在我意识涣散之际，我分明瞧见了她眼中滔天的恨意。

她背对着扶苏，朱唇轻启，对着我无声道：「除掉你，扶苏又听我的话，魔界还不是尽在我掌控之中？」

我按捺住心中翻涌的情绪，我不能让魔界落入鸢儿的手中。

「可算找着你了。」

我从槐树上一跃而下。

秋石不满地看着我，语气不善道：「没事瞎跑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魔女复生了？」

他幻化出一只灵雀，灵雀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不过须臾，鹤川便腾云驾雾而来。他步履匆忙，落地时甚至踉跄了一下。

秋石呵斥道：「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

他看了看鹤川，又瞪了我一眼，甩袖而去。

「罢了，看见你们就烦。」

鹤川在我旁边站定，气息还有些许不稳。

「我还以为你走了。」

我失笑，鹤川未免有些高估我了。

「如今的我不过一介凡人，还能去哪儿？」

鹤川却会错了意，眼眸中燃着亮晶晶的光芒。

「你的意思是，你不会离开？」

我不置可否。

他望着眼前翻滚的天河，蓦然出声。

「荷华，你是不是想回魔界？」

我点了点头。

「那才是我的家。」

我生来便是魔，具有最纯正的魔族血统。

魔识不灭，魔根魔骨不毁。

我势必要重回魔界，但绝非现在。

「荷华，那你……还会回来吗？」

我抬头看向鹤川。

「我的意思是，仙界，也挺好的。」

鹤川的眼中流光四溢，那双澄澈透亮的眸子此刻专注又深情，他的语气极轻极柔。

「在这里，我能护着你的。」

初见鹤川之时，他尚且稚气未脱，涉世未深。

再重逢，虽偶尔还会表现出些许孩童心性，但举手投足间已然多了几分从容与稳重。

我笑了笑，转移了话题：「你怎么不唤我姐姐了？」

11

昔日在魔界，我起了玩心，曾哄骗鹤川唤我姐姐。

鹤川信以为真，忸怩了半天，才不情不愿地唤我一声姐姐。

这一叫，却是再没改过口。

后来，我的弯刀划破他的胸膛。

他捂着胸口，面容苍白，鲜血不断从指缝中涌出。

他强撑着站在我面前，神情受伤。

「姐姐，为何？」

显然鹤川也忆起了往事，脸色霎时五彩缤纷。

我叹了口气：「过去声声姐姐唤得甜蜜，如今一口一个荷华，却显疏离。」

「那是你诓骗我！」鹤川涨红了脸，「我明明年长于你！」

「我何时诓骗于你？」我故作惊讶，「你没去过凡间？那儿的小郎君乖巧可人，不论年岁，句句都是姐姐。」

鹤川倏地扭头，紧紧盯着我，咬牙切齿道：「你喜欢这种？」

我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调笑道：「有谁会不喜欢呢？」

鹤川离开魔界之后，我曾去过凡间，那儿的郎君确实会用腻人的嗓音唤人姐姐，只不过他们充斥着丑陋的恶欲，令人作呕。

完全不似鹤川。

我笑盈盈地望向鹤川：「我还是更喜欢你唤我姐姐的样子。」

鹤川咬紧牙关，恶狠狠地瞪着我。

「你做梦！」

他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如风一般离去了。

我重新望向魔界的方向。

不知我的魔根与魔骨，现下在何处？

又一阵风卷过，我望着去而复返的鹤川，有些惊讶。

他面色酡红，眼神飘忽，欲言又止。

半晌，他深吸了一口气，别过脸：「你要是喜欢的话，唤你姐姐也不是不可以。」

我盯着他泛红的耳尖，忽然福至心灵。

「鹤川，你是不是心悦我？」

鹤川却像踩到了尾巴的猫般大叫。

「你在胡说什么！」

我望着鹤川匆匆离去的背影，挑了挑眉，静静等候。

这一次，鹤川回来得更快。

他懊恼地在我面前站定，声音闷闷的。

「如果我说是呢？」

我的嘴角翘了又翘，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心间是前所未有的欢愉。

「那你就是个呆子。」

12

时光如梭，转眼又是一月。

自从鹤川表明心意之后，他便肆无忌惮地时常出现在我面前，粘糊得很。

我委婉地赶他去忙些正经事，他就会瞪着双无辜清澈的大眼看我。

「我喜欢你，便想亲近你，这也不行嘛？」

可恶的是，每每这时，我就会心软得一塌糊涂，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对回魔界一事闭口不提。

但在我日日夜夜谋划着重返魔界之时，仙界忽然热闹起来。

我按捺不住好奇，蒙上面纱出了门。

一路上张灯结彩，众仙踩着云雾，从四面八方而来，齐齐往万神殿而去。

我随手拦下一名仙侍。

「这位仙使，不知近日仙界可有何喜事？」

「你还不知道？」他一脸兴奋，「白鸢仙子，回来了！」

我微微一愣，试探道：「这位白鸢仙子，有何来头？怎么她一回来，便惊扰了众仙家？」

那仙使朝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瞧你面生，新来的吧？」

「白鸢仙子，来头可大着呢。」

13

我回去的时候，鹤川正在屋子里候着我。

他饮着茶，余光却不断撇向我，欲言又止。

「你可有……听说些什么？」

我望向他。

「我听说，白鸢仙子回来了。」

他紧张地看着我：「还有呢？」

「还有？」

我摘下面纱，迎上他的目光。

「你是指，你和白鸢仙子好事将近？」

那名仙使告诉我，鹤川与白鸢，皆为玄智帝君座下最出色的弟子。

只不过白鸢醉心修炼，两耳不闻窗外事，从未踏出仙界，是以外界鲜少有人听过她的名号。

百年前，玄智帝君亲自为二人定下婚约。

但没过多久，白鸢便被算出命中有一生死劫，需下凡历劫方能破解。

就在白鸢即将历劫归来之时，供奉在神殿那盏属于她的长生灯熄灭了。

众仙惋惜白鸢的陨灭，不曾想，白鸢却于多年后，重回仙界。

而她与鹤川的婚约，也再次被人提及。

「既然你全都听说了。」鹤川紧紧盯着我，「你就没有……丝毫在意？」

我捻起一颗葡萄，尝了尝，有点酸。

「你希望我在意什么？」

「也是。」鹤川突然自嘲一笑，「你怎么会在意我呢？」

「即便你在意，怕也只是在意扶苏被白鸢抓回了仙界。」

我一愣神，几颗晶莹剔透的葡萄便咕噜咕噜地滚到了鹤川的脚边。

「你说什么？」

14

玄智帝君为庆贺白鸢历劫归来，特在万神殿宴请众仙。

我蒙着面纱，混迹在人群之中，望着不远处的女子。

女子身着白色罗裙，长相陌生又普通，却如众星捧月般，被众仙围在中央。

仙使仅向我提及鹤川与白鸢之事，对于鹤川告诉我的扶苏被捉一事，我是不信的。

扶苏法术高强，且向来小心谨慎，面对十几个神仙尚能全身而退。

单单一个白鸢，能有这般大的能耐？

可当她一开口，听见那道熟悉的声音，我如坠冰窖。

白鸢或许对付不了扶苏，但鸢儿却能让扶苏放下防备、言听计从。

而鸢儿，正是改头换面的白鸢。

鹤川站在我身侧，低声道：「别冲动。」

这时，白鸢突然抬头望向我俩的方向，眸光略过鹤川时，微微一顿。

而后，她缓缓朝我俩走来。

「鹤川，好久不见。」

她的目光落在鹤川身上，满目藏不住的惊艳。

鹤川颔首：「白鸢师姐。」

白鸢温婉一笑，眼角眉梢却是抑制不住地上扬。

那种势在必得的神情，在扶苏将她带回来之时，我曾见到过。

我下意识攥住鹤川的手。

鹤川愣了一瞬，立时回握住我的手，轻声询问道：「怎么了？」

白鸢的目光便落到了我身上，她的眼底闪烁着探究的光芒：「这位是？」

鹤川不动声色地将我护在身后。

「这是我在凡间救下的凡人，见她无依无靠，遂将她带回了仙界。」

白鸢温声道：「鹤川还是这般心善。」

她执起我的手，我隐隐感觉到一股冷意传遍四肢百骸。

她一边探我的虚实，一边面不改色道：「姑娘莫怕，日后，这便是你的家。」

15

出了万神殿，我腾云驾雾径直离去。

这段时日，鹤川教会了我好些仙术。

尤其是这逃逸之术，我使得最是娴熟。

饶是如此，我还是在几瞬息之内被鹤川追上了。

「荷华！你给我站住！」

我抽出腰间软剑，抵住鹤川的胸口。

这把薄如蝉翼的软剑，也是鹤川特意寻来给我防身的。

鹤川被迫停下，怔怔然看着我。

我冷声道：「鹤川，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白鸢就是鸢儿？」

鹤川默了默。

「是。」

我自嘲一笑，原来我才是那个呆子。

鹤川被扶苏发现后，我与扶苏爆发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争吵。

扶苏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擅闯魔界的神仙。

于是，在他动手之前，我先给了鹤川一刀。

鹤川昏死过去后，我紧紧按住扶苏的手。

「扶苏，你不能杀他。」

「若你杀了他，保不准玄智盛怒之下会发兵魔界。」

「为了魔界的子民，我们不能杀他。」

扶苏却盯着我染血的手，阴恻恻地笑了。

「荷华，是为了我们的子民，还是为了你的私心？」

「你的手，在抖。」

我偷偷给仙界去了信。

直至秋石将鹤川带走，我方才松了一口气。

扶苏一气之下去了凡间，回来时身边便多了一个鸢儿。

扶苏说那是给我解乏的玩物。

我对这种人类玩物兴致缺缺。

但扶苏不同，他以折磨人为乐。他嗜血，爱听痛苦的哀嚎。

初时，鸢儿也常被折磨得血肉模糊，鲜血淋漓，但她紧咬着唇，从不求饶。

鸢儿这副模样引起了扶苏浓厚的兴趣，扶苏下手愈发地狠烈。

渐渐的，我瞧见扶苏望向鸢儿的眼神从好奇变为欣赏，最后成了偏爱。

可如今才发现，那不过只是白鸢攻略人心的计谋。

连同那气质出尘的相貌，都是假的。

而白鸢出现的契机，恰恰是由于我因鹤川，同扶苏起了争执。

16

我将手中软剑往前伸了伸，声音干涩。

「你出现在魔界，也是为了白鸢？」

「是。」

鹤川擒住我的手腕，轻而易举地夺去软剑。

我没有挣扎，只觉得可笑至极。

我与鹤川的相遇，原来也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巧合。

是为了白鸢出现得顺理成章。

然后将我与扶苏，逐个击溃。

但我不明白。

「借扶苏的手来杀掉我，想来是令你们拍手称快的。」

「那又何必救我呢？」

鹤川紧紧攥住我的手腕。

「不是的。」

「我去魔界，是因为师尊不相信白鸢陨灭。他算出白鸢会出现在魔界，命我前去一探究竟。」

「荷华，我并不知道白鸢的计划。」

「我不想让你死。」

我摇了摇头。

「鹤川，从前我信你与其他的神仙不同。但现在，我不敢相信你了。」

鹤川蓦地松开手。

下一瞬，我的眼前投下一片暗影。

鹤川捂住我的眼睛，我听见了他哽咽的声音。

「荷华，这对我不公平。」

「你不怨恨扶苏伤害你，却连信我都不肯。」

「你为何对我这般苛刻呢？」

我攥紧了手心，沉默不语。

因为在意啊，所以任何一点的欺骗与隐瞒，都成了莫大的伤害。

17

鹤川在我的屋子外设了结界，谢绝任何访客，寸步不离地守着我。

但白鸢还是趁着鹤川外出之际，不请自来了。

她一袭白裙，却偏要在普通的五官上画浓重艳丽的妆容，倒显出一副尖酸刻薄之相。

白鸢被挡在结界外，嘴角勾起了轻蔑的笑意。

她的指尖凝聚起一团光晕，狠狠砸在结界上。

但，结界纹丝不动。

白鸢的笑意瞬间凝固在脸上。

她接二连三地甩了几道法术。

我瞧着白鸢气急败坏的模样，微微眯起了眼。

我蒙上面纱，推开了屋门。

白鸢迅速掩去扭曲的神情，又端死一副高贵优雅的仙子姿态。

「妹妹，你受苦了。」

我适时露出惊喜之色：「白鸢仙子！您是来救我出去的吗？」

白鸢一脸为难，歉意地笑了笑。

「没有鹤川的应允，我不能擅自打开结界。」

我故作失望道：「那白鸢仙子为何而来？」

「我来，是想同妹妹说些话。」

白鸢笑了笑，语气如春风拂过般轻柔，说出的话却如冰碴子般刺人。

「妹妹可知，我与鹤川是有婚约的？」

「鹤川身为九重天上的仙君，断然没有舍下我，却同一个凡人结为仙侣的道理。」

白鸢朝我高傲地扬起下巴。

「奉劝妹妹，早日认清自己的身份，切莫做那虚妄的美梦。」

不对。

这几日，我还听说了一件趣闻。

玄智帝君为鹤川与白鸢定下婚约之后，立即被二人当场回绝了。

而如今，我望着白鸢势在必得的神情，心中隐隐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18

「你们在干什么？」

白鸢回过身，温声道：「鹤川回来了，我在同妹妹说些话。」

鹤川极其冷淡地「嗯」了一声，目不斜视地快步走过白鸢身边，连余光都没匀给她一星半点。

鹤川抬手轻轻一挥，打开结界，将我扯至身后，这才抬眼看向白鸢。

「说什么？」

白鸢嗔怪道：「我们女人之间的悄悄话，你也要听？」

她朝我靠近了些，眼神中暗含警告。

「妹妹，你说是不是？」

鹤川却挡住了她的视线。

「白鸢，你既然来了，今日我也同你说清楚。」

「我们的婚约，是不作数的。」

一时间，白鸢脸上色彩纷呈，眼底涌现万千情绪，从惊讶到不可置信再到悲痛，最终她惨然一笑。

「我明白了，感情之事不可强求。」

白鸢黯然神伤地转身离开，十几步之外又蓦地回眸。

她眼角还挂着将落未落的泪珠，却微笑着说：「鹤川，祝你幸福。」

一阵风拂过，那两串泪珠终是落了下来。

她慌忙用手背擦去泪水，跌跌撞撞而去。

这一副忍痛成全、故作坚强的模样，若是落入寻常男子眼里，只怕早就缴械投降了。

我撇过头，瞧见鹤川紧锁的眉头中透露出厌恶，忍不住笑出声来。

只可惜鹤川不是寻常男子。

我深吸了一口气，风中残留的熟悉味道，愈发印证了我的猜测。

19

是夜，我凭借着从鹤川腰间摸走的令牌，一路畅通无阻地抵达了天牢。

天牢深处，有一团暗影。

我朝那团暗影轻轻唤了声：「扶苏？」

男人四肢皆被粗壮的玄铁链锁住，他倚着墙，双目闭合。

听见声音，他陡然睁开双眼，迸射出鹰一般锐利的眸光。

「是荷华吗？」他低低地笑了起来，「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就在我想方设法解开玄铁链时，原本昏暗的天牢骤然明亮，一道凌厉的掌风略过我的面颊。

「荷华，你竟然还活着。」

白鸢手中攥着我的面纱，朝一旁的狱卒趾高气扬地吩咐道：「禀告帝君，魔女荷华也已擒获。」

狱卒离开后，白鸢一步一步向我走近。

「没想到鹤川竟救了你。」

「荷华啊荷华，我真不知该夸你自信还是愚笨，竟敢独自一人来救扶苏？」

她脸上带着嘲弄的笑意：「没关系，很快，你就会再死第二次。」

我望着愈发逼近的剑刃，不慌不忙地偏过头。

「扶苏，你认为呢？」

扶苏极轻地笑了一声：「不会再有第二次。」

他扶着墙缓缓站起身来，那四条玄铁链随之脱落。

扶苏轻轻抬起手，白鸢便被掀飞出去老远。

白鸢狼狈地趴在地上，满眼不可置信。

扶苏睥睨着白鸢，如同看一个将死之人。

「凭你也想困住我？」

扶苏轻蔑地看着白鸢。

「我只是想看看，你还想顶着你那张假脸，骗我多久。」

扶苏弯下腰，捏住她的下颌，轻轻抬起。

「啧，长得真丑，怪不得要换一张好看的脸。」

白鸢瑟缩着脖子，尖叫出声：「不可能！你明明……」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扶苏握着白鸢的脖子，将她从地上拎了起来。

「如果不跟着你来到仙界，我又怎能再看见荷华呢？」

扶苏的手逐渐收紧。

「如果不是你，荷华怎么会死？」

白鸢的脸涨成了紫红色，她的眼里终于出现了一丝恐惧。

她断断续续地发出声音：「扶苏…快…快放开我。」

「我……我错了……我是……爱你的……」

「扶苏……我是……爱你的……」

白鸢不断地重复这句话，扶苏眼里逐渐浮现出迷茫。

扶苏突然低吼一声，松开了白鸢，开始用力地捶打起自己的头，再抬眸时，双目已是赤红。

「扶苏！」

我心下一惊，抽出腰间软剑，缠上白鸢的脖子。

「你对扶苏做了什么？」

白鸢方才缓过一口气，就冲我得意地笑：「你看，扶苏是舍不得杀我的。」

语毕，她又喊道：「扶苏！救我！」

我瞬间被扶苏掀飞，他挡在白鸢身前，痛苦地捂着脑袋，望向我的眼神全是漠然。

「荷华，你不可以伤害她。」

白鸢躲在扶苏身后，露出一抹得逞的笑意。

「扶苏，杀了她。」

「杀了她，我便同你回去。」

扶苏步步朝我逼近。

我强撑着站起身来：「扶苏，你又要杀我第二次吗？」

扶苏恍若未闻，狠狠掐住了我的脖子。

我的意识逐渐模糊，四下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我又要死了吗？

可这一次，我心有不甘。

以及浓重的不舍。

「鹤川……」

恍惚中，有一人向我飞奔而来。

「荷华！」

与此同时，掐着我脖子的手骤然失了力道。

我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一道温热贴上了我的脸颊，我听见鹤川的低语。

「荷华，没事了。」

20

我在鹤川的怀中睁开了眼。

扶苏恍若清醒一般，茫然地盯着自己的双手，又看了看我。

「荷华……我……」

白鸢突然破口大骂：「鹤川！你在做什么？你还想护着这个魔女？」

鹤川搂着我，极淡地撇了她一眼。

「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白鸢孤立无援，又朝着扶苏吼道：「还愣着做什么？我让你杀了荷华！」

扶苏眼里又涌现出复杂的情绪，迷茫、挣扎、狠戾不断地交替。

最后，他红着眼，狠狠盯着白鸢。

「我不要…再听你的摆布了！」

扶苏蓦地呕出一口鲜血，他的身子晃了晃，倒了下来。

外面突然嘈杂起来。

白鸢一脸惊喜：「荷华，你逃不掉了！」

我猛地推开鹤川，背起扶苏径直往外冲。

但汹涌的天河止住了我的脚步。

仅凭如今的我，是渡不过这天河的。更何况，我还背了个昏迷的扶苏。

我回身望向穷追不舍的鹤川。

「你是来抓我回去的吗？」

鹤川摇了摇头，轻声问道：「荷华，你要舍弃我，选择他了，是吗？」

不是。

但是。

「扶苏若是落入仙界的手中，下场可想而知。」

鹤川静静地看着我，声音越来越轻。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将你复生，又放了你和扶苏，我要承担怎样的后果？」

我呼吸一滞，忍不住朝他走近一步。

「你同我一起走。」

鹤川轻轻地笑了笑：「我不能同你回魔界。」

「就如同你不愿留在仙界一样。」

我沉默不语。

他又自顾自地说道：「从前你我仙魔有别。如今你是凡人了，我教你仙术，便是想着哪日你修了仙，我们也许就能在一起了。」

他的目光落在我背上的扶苏身上。

「可即便你是凡人，你还是选择跟他回魔界。」

「荷华，你从来就没考虑过我。」

鹤川微微叹了口气，又问道：「荷华，你对我，可曾有过些许情意？」

他的身后，是众多仙兵仙将。

为首的玄智帝君斥他逆徒，命他速速将我和扶苏拿下，他却充耳不闻。

他的眼中，只我一人。

我的心突然就剧烈地跳动起来，随之而来的是如同天河水般汹涌澎湃的爱意。

我终是忍不住开口。

「都这时候了，你还能问出这样的话，你可真是个呆子。」

鹤川目不转瞬地盯着我。

「你只管答，有还是没有？」

我迎上他满是灼热爱意的目光。

「自然是有的。」

鹤川忽然松了一口气，他极轻地哼了一声：「我猜也是有的。那一刀，其实是为了救我对不对？」

我的脚下升腾起一圈光晕。

「你总是说些好听的话哄骗我，但我每一次都相信了。」

「所以，你也信我一次可好？」

我伸手要扯住他的袖子。

「你要做什么？」

鹤川却后退了一步，在仙兵仙将追上之前，施法将我与扶苏送到了天河另一岸。

「答应你的，我会做到。」

鹤川的眼眸依旧纯净如水，只不过，如今多了一份坚毅。

21

转瞬之间，我已回到魔界三月有余。

扶苏的身体看起来像是恢复了，我却仍有些担心。

扶苏握着我的手，向我再三保证：「荷华，我不会再伤害你了。」

明确了对鹤川的心意之后，我突然就懂得了扶苏看我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我轻轻抽回了手。

扶苏眉头紧锁：「荷华，你不愿原谅我吗？」

我摇了摇头：「我原谅你。」

「那我们为何不能像从前那般……」

我打断了他。

「扶苏，如今我们和从前，又有何不同呢？」

我和扶苏从来都只是朋友，今后也一样。

扶苏愣了一愣，蓦地笑了。

「是，我明白了。」

22

自从天河一别，我便失去了鹤川的音信，我派去探听消息的探子皆无功而返。

这日，我刚走出洞府，便瞧见不远处有个朝思暮想的身影。

那人一身云缎锦袍，白衣胜雪，言笑吟吟，只不过眉宇间难掩倦色。

「鹤川！」

我如一只翩飞的蝴蝶飞扑过去，鹤川一把将我揽入怀中。

鹤川紧紧抱着我，有些受宠若惊：「怎么这般热情？莫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我抬起头：「说的什么话？就不能是太想你了？」

鹤川被我这番直白的话呛得满脸通红，你你我我了半天也吐不出别的词儿。

最后他把我按在怀里，低声道：「荷华，我找到方法了。」

我从他怀里抬起头。

「什么办法？」

我又似想起什么，问道：「你怎么会来魔界？」

我想起在凡间看过的戏文。

「你不会是要告诉我，你为爱堕魔了，从此以后我们就能永不分离了吧？」

「可不兴许你这样的啊，我喜欢的是仙君，可不是魔君。」

「胡说什么呢？」鹤川气得捏住我的脸，「你以后不许再看凡间的戏文。」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也不许再看凡间的小郎君。」

我趴在鹤川身上仔仔细细嗅了个遍，没有闻到魔的气味，方才定下心来。

鹤川红着脸按住我。

「你别闻了。」

鹤川这才告诉我，他找到了打通天河的法子，届时，仙界的日光就能穿过天河，抵达魔界。

从今往后，魔界将不再是永夜。

闻言，我很是心动，但也很清醒。

「代价是什么？」

鹤川笑道：「哪有什么代价？」

「如果没有代价，这么多年来，怎会没有人去做？」

鹤川却道：「一旦打通天河，便意味着仙界与魔界将畅通无阻。但仙界与魔界向来厌恶彼此，又怎会有人愿意做呢？」

鹤川小心翼翼地亲了亲我的额头。

「一切交于我便好。」

23

然而，还未等鹤川准备好，仙界就突然发兵魔界。

十万仙兵仙将浩浩荡荡地越过天河，兵临城下。

由头是，捉拿叛徒鹤川。

带头人，正是白鸢。

听闻消息后，鹤川神色未变，但我却坐不住了。

趁着鹤川熟睡之际，我领着一众魔将，应战白鸢。

一段时日未见，白鸢似乎变了许多。

「听说你要来捉拿鹤川？」

她骑在雪白的天马上，眼神阴郁。

「是。」

「为何？」

白鸢睨着我：「鹤川已经堕魔，是仙界的叛徒，是仙界的耻辱。」

「如果不想仙界的铁骑踏入魔界，便将鹤川交出来。」

风中又飘来一股熟悉的味道，那是妖魔的气息。

我玩味地望着白鸢身上若有似无的魔气，笑出声来。

「可是鹤川没有堕魔。」

「相反，在场的诸位之中，有一个人，才是堕了魔。」

我的话，如同平地一声雷，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白鸢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诸位！别相信魔女说的话！她在挑拨离间，动摇军心！」

白鸢的话又让仙兵仙将们定下心来。

我挑了挑眉：「白鸢，你身上的气味，好重啊。」

白鸢皱着眉，不明所以：「什么气味？」

我不紧不慢地道：「自然是妖魔的气味。」

对面又是一番躁动。

「什么意思？她是说白鸢仙子堕了魔？」

「什么？白鸢仙子是魔？」

众人纷纷向白鸢投去怀疑的目光。

白鸢咬了咬牙，喝道：「她在胡说！」

「那你敢不敢给大伙儿瞧瞧，你的心，是不是黑的？」

白鸢冷笑一声：「挖我的心不就等同于自戕？荷华，你真当别人是傻子不成？」

「不敢啊。」我摸了摸噙笑的嘴角，「那你敢不敢告诉大家，当初你取走我的魔根魔骨之后，把它们放在哪儿了？」

白鸢紧紧盯着我：「你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我找到他们了。」

我催动魔识，白鸢突然爆发出一声惨叫，从天马上跌落。

她的周身，窜出一股浓郁的魔气。

众目睽睽之下，我的魔根魔骨从她的体内，寸寸剥离，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体里。

众人目瞪口呆，好半晌才有人反应过来。

「白鸢才是魔！」

白鸢瘫软在地上，动弹不得。

从前我所受之痛楚，今日也让她尝了个遍。

我擦去弯刀上的血，笑了笑。

「偷来的东西，终究不属于你。」

当日鹤川为了困住我，给毫无法术的我设下最低等的结界。但白鸢仙子修为高深，怎会打不开那结界？

除非她不是白鸢，不会使用仙术。

再者，白鸢仙子无心情爱，醉心修炼，又怎会突然对鹤川青睐有加？

种种行径表明，真正的白鸢早已陨灭，眼前这个，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假货。

仙兵仙将骤然失去了主心骨，一时间群龙无首。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将他们一网打尽时，陡然听见一声惊恐的喊叫。

「天河涨潮啦！」

24

天河之水非比寻常。

无论是神仙还是妖魔，一旦碰到，非死即伤。

是以每每涨潮之时，仙魔两界之人皆闭门不出。

但如今，仙兵仙将们位于魔界外面，地势低洼。

一旦涨潮，他们将避无可避。

撤回仙界也已来不及。

仙兵仙将顿时陷入一阵恐慌之中。

我望着底下慌乱的仙兵仙将，一时犹豫不决。

那是十万条鲜活的生命，能救他们的唯一办法，便是让他们进入魔界避险。

可一旦打开城门，便意味着魔界极有可能失守。

「让他们进来吧。」鹤川突然站到我身侧。

扶苏却按住了我的手。

「荷华，你可想好了。这是我们重创仙界的最佳时机。」

我拂开扶苏：「可那不是我想要的。」

我下令打开了城门，仙兵仙将一拥而进，终于赶在涨潮之前，逃过一劫。

众人脸上皆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突然有一人俯首高喊：「感谢魔女救命之恩！」

一人高呼，四下响应。

一时间，感谢声此起彼伏。

「感谢魔女救命之恩！」

「感谢魔女救命之恩！」

25

半年后，我在魔界城门上晒太阳，看着早已互通往来的仙魔两界，感慨万千。

半年之前，魔界的不计前嫌、慷慨相救，令仙界对魔界有了改观，世人逐渐消除对魔界的偏见。

最后，在仙魔两界的通力合作之下，天河也被打通，温暖的日光照耀到了魔界的每一寸土地上。

晚间，当我感叹仙魔两界数百年年的隔阂竟消除得这般容易时，鹤川却在一旁哼哼唧唧：「若不是我在背后为你苦苦谋划，哪有这般容易？」

「你道仙界为何会无端端发兵魔界？」

我一愣：「不是要抓你？」

鹤川冷哼一声：「那只是一个借口。」

「我向师尊禀告了仙界中那些残害魔族吸食法术的腌臜事。」

「师尊同我们一样，也希望仙魔两界能够和平共处。」

「但仙界对魔界的印象早已根深蒂固，想要改变并非易事。」

「光是劝说，怕是无人相信。倒不如让他们眼见为实。」

「于是才有了仙界发兵魔界一事，是因为我早已算好了那日天河会涨潮。」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就不怕我狠狠心，闭门不出，仙界十万仙兵仙将就葬身于此？」

鹤川搂紧了我：「你不会的，我相信你。」

我一把拍掉鹤川放在我腰间的手。

「最近怎变得这般爱动手动脚的？」

鹤川一脸委屈，却搂着我的腰身，贴我更近。

他将脑袋埋在我的肩窝，凶巴巴道：「往日你不许抱，如今多抱抱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你再不回去，明日睡过头，误了吉时，我可就不成亲了。」

嗯对，没错，明日，我就要同鹤川成亲了。

26

赶走鹤川后，屋子外响起三声短而轻的叩门声。

我推开屋门，瞧见月光下容貌普通的白衣姑娘，惴惴不安地递过一串织梦铃。

「荷华，恭祝你明日大婚。」

「想来你也不缺什么，我便将这串织梦铃赠予你，愿你有个美梦。」

我接过织梦铃，抬眸望向白鸢。

「多谢。」

这是真正的白鸢。

半年前，我给白鸢留有一息。

昏暗的地牢里，白鸢已有些疯癫之态，她将锁链晃得哐哐作响。

「你不是白鸢。」

她愤恨地瞪着我：「对，我不是白鸢。」

我十分不解，她这恨意，似乎从初见时，便存在了。

「你恨我，这是为何？」

「我当然恨你！我不止恨你，我也恨扶苏！」

她死死盯着我，眼神中全是怨毒。

「我原本也是一个魔，我同众人一样，爱慕着我的魔君。」

「当我得知我有机会被送入魔宫时，你不知道我有多欣喜。」

「我精心打扮，贴上了最美的一张人皮，可扶苏见我的第一眼，却说，太丑陋了，杀了吧。」

「我磕破头求饶，血淌了一地，弄脏了你的鞋子，扶苏又说，太脏了，拖去给野狗分食吧。」

「亲眼看着自己被啃食，你知道是什么滋味吗？我怎会不恨你们？」

她阴恻恻地笑了。

「上天垂怜，我竟然在白鸢身上复生了。」

「我偷学了控人心智的禁术，誓要让你们血债血偿！」

扶苏蓦然出现，声音冰冷。

「所以你就控制了我？」

白鸢却笑了：「扶苏，你可不能怪我。如果不是你意志不坚定，我也没办法趁虚而入。」

「原本只要你乖乖听话，我可以放过荷华。可是她总是影响你，让你想摆脱我的控制。」

「扶苏，我说爱你，是真……」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扶苏抽出她腹中的剑：「你该死。」

「你的美艳容貌，都是从无辜的人身上拔下来的皮。」

「你的修为，皆是靠吸食他人法术得来。」

「你的心太丑陋，太肮脏了。」

「我有说错吗？」

扶苏每说一句，便捅上一剑。

白鸢被刺成了血窟窿，说不出话来，最终没了生息。

可没过多久，她又颤巍巍地睁开了双眼。

「没死？」

扶苏意欲再补一剑，却被白鸢一掌扇飞。

我心中震惊，真正的白鸢，好像醒了。

白鸢醒后，便一直滞留魔界养伤。

但扶苏对着她这张脸厌恶至极，总是冷脸相待。

她对每个人都温声细语，大方礼貌，唯独对着扶苏，她总是小心翼翼，唯唯诺诺。

玄智帝君要接她回仙界时，她竟不肯，问她缘由，她红着脸，眼神不住地往扶苏那飘，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27 扶苏番外

荷华成亲那日，我亲自将她送上了花轿。

我曾经无数次梦见她身穿火红嫁衣的模样，可当她真的身披凤冠霞帔站在我面前时，却是唤我一声哥哥。

自我记事，我便牢记着扶苏一生都要守护荷华的使命。

我陪伴荷华成长，看着她从牙牙学语的小姑娘，长成一个明艳动人的大姑娘。

她不愿当魔君，我便替她当。

她不愿做的事，我全替她做。

我以为我们只有彼此，可是有一天，荷华的眼里多了一个叫鹤川的仙君。

那个鹤川，愣头愣脑的，一股子傻气，也不知荷华看上他哪一点了，竟为了他与我争吵。

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逃也似地去了凡间，在那里，我救了一个濒死的人类。

那个人类，睁开眼后，竟要同我回魔界。

奇怪，我并未同她说过，我是魔。

出于好奇，我将鸢儿带了回去。

不曾想，那是我悲惨一生的开始。

我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落在鸢儿身上，并做出一些不同寻常的举动。

于是，大家都说，我爱上鸢儿了。

怎么可能呢？

但我的意识逐渐不清醒了。

事情彻底失控是在荷华死的那一日，我仿佛才清醒过来。

看着惨死的荷华，我反手给了鸢儿一剑。

鸢儿受了重伤，却没死成。

她又被我救了回来。

我突然意识到，我可能被人操控了。

后来，我在仙界再次见到了荷华。

她没死，真好。

她还愿意同我回魔界，真好。

我终于摆脱了鸢儿的操控，真好。

可是，荷华已经爱上别人了，这一点也不好。

荷华坐在花轿里，渐行渐远。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我望着那条从仙界延展至魔界的漫天花路，终是忍不住掩面痛哭。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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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3-03-23 12:00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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