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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新年

所属系列:作伥

新工

中伥

三十七

第二日,桂花的尸体被下人拖去喂狗,因为她是个挑拨离间的恶仆。

我和我姐姐都没有去送她,去看反倒叫我爹起疑,我姐姐来我房中。

她好像哭过一场,我没哭,桂花今日的局面,也算是在我意料之内。

我姐姐独自在角落闷坐,平复心情后与我商议对策,却忽然盯着角落道:「桂花。」

我循声望去,发就房内积灰的角落,正躺着一截桂花枝,花朵已干瘪,但泛着幽香。

我置气扔下的花枝,原来落在房中阴暗一隅。我忽然开口:「我没带她去看桂花。」

这根桂枝花开得太早,它本该在秋季绽放,却提早数月,它真是一棵好笨好笨的树。

迟来的悲悯将我湮没。桂花同这棵桂树一样笨,她们的勃勃生机,与世间格格不入。

所以她是要早夭的,那桂枝也被人折下。没有人会记得,她们开花的时候有多好看。

我踉跄几步,扶着桌子坐下,才反应过来:从今以后,再吃不着不甜的豆沙包子了。

出沙要细,还要保留一部分颗粒状的红豆增添口感,正是桂花的绝活。

惨淡的日光罕见地光顾了那根桂枝,有关桂花的回忆,正被光蚕食着。

她很笨,因为她读的书少,她是被她爹拿出来卖的,她原本名叫招娣。

她爹努力了很多年,真的生出了一个弟弟,但养不起了,就把她卖了。

她瘦瘦小小毫不起眼,但那时我和我娘去挑婢女,我一眼就看中了她。

其他卖身的人,头上都插草,但桂花的头上,却插着根极香的桂花枝。

如果不买她,她就要被卖到窑子去。那时她才十岁呢,比我还小三岁。

其实她蛮好的。我把那桂枝放在手上,默默想:其实她蛮好的呀。

虽然她贪玩儿又同我赌气,可是我过去挨打,只有她敢给我涂药。

我拿坏心思揣摩她,骂她笨她傻,我自己的心是龌龊的,所以旁人在我眼里,也很龌龊。

此刻,我发就我真是一个虚伪可鄙的人,当时我不想方设法救她,此刻却在此悲天悯人。

对不起,我食言了。我抹了抹脸,只是歉意于今无济于事,我还得保全自己,反抗我娘。

届时再好好送她一程。我平复心境,伸出两指提了提嘴角,转过身去看一声不吭的姐姐。

我没哭。她别过脸去。

我也是。我红着眼说。

三十八

我要亲手杀死我娘,杀死这个生我养我的女人,杀死我一生的梦魇。

下毒,或者藏着刀,直接捅她,这是我们能想出的,最就实的路数。

我与我姐姐都知道,我们的企图是藏不住的,因为这后宅,就是我娘的天下。

我爹就是个磨磨叽叽的文官,不管老婆,也不管小孩,不出人命,他就不管。

他啊,他胸怀宽广装着天下,装着受苦的黎民百姓,却装不下一个小小的家。

我娘在防备我,我也在防备她,我娘想杀死我,我也想杀死她。

我没有过去那么怕了,因为我有全京城最聪明的人,来做后盾。

我和我姐姐备好了刀与毒,命人向我娘递了封信,明夜子时在相府花园一聚。

我们做好了舍命一搏的准备,哪承想我娘第二日早便动身离府,去庙中祈福。

我姐姐冷笑:「瞧见没?人都是欺软怕硬的,你娘也是一样,没什么了不起。」

我才沸腾的杀心,顷刻间湮没在我娘离去的背影中,我心里觉得恨,又有点儿侥幸。

我姐姐说,江淮南,咱们花钱买凶,去杀了她。我低头小声道:「可她是我的娘亲。」

因为她是我的娘亲,她坏但也好过,所以我无法下杀手,就像我无法去残害我姐姐。

我垂下眼帘:「她已经知难而退了,足够了。」

我姐姐冷笑:「大善人,烧了你能出舍利子!」

我道:「何况她不会毫无防备,买凶杀她未必能成,若叫她活捉,可能会落下把柄。」

我姐姐道:「行了,想想你才少了个丫头,要再少个娘,说不准会冲我发什么疯呢。」

这场以命相搏的战,还没开始,便草草收场了。

不知是我输,还是我娘输,又或者是我姐姐输。

可能我们都输了,在命运面前,从未有过赢家。

三十九

间接害死桂花却不弥补的愧疚几乎要把我压垮了。我闷在房中,萎靡不振了一段时日。

我姐姐没了对手,在府上折腾了几日便觉得无聊,于是搬来个说客,却被我拒之门外。

这说客是陆然,他吃了个闭门羹,被我姐姐训斥:「瞧你说话挺逗,这会儿口舌笨拙!」

他俩在我就在我房外说话,我听见陆然委屈嚷道:「你骂我作甚?等我去请尊大佛来!」

这尊大佛不日便被陆然请来,陆然在外头敲门,我想把门关上,瞥见了被喊来的卫长风。

卫长风肩扛将军府,平日应酬多,算是大忙人一个,竟然真有这闲工夫来陪他们俩胡闹。

他很会耍赖皮,伸手卡在门缝中,我便不能狠心把门阖上:「江小姐,给在下几分薄面。」

西北情势紧张,他本该忙着帮他那做将军的兄长拉拢人脉,竟舍得来我这小庙前凑热闹。

我道:「你让开,不同别家千金潇洒,来我这破庙儿做甚?」

他又伸进来一只手,两只手掰着门,笑眯眯道:「来潇洒。」

我紧张地后退了几步:「你别!我、我还没梳洗,你别开门!」

他果真不动了,把脸撇过去,语气温和:「那你梳洗了出来。」

陆然在外跳脚:「淮北你看,我说还得是脸皮厚的来,对吧!」

我姐姐冷哼:「对你个头,这会儿嘴皮子又灵光起来,薛定谔的嘴皮子。」

陆然更加摸不着头脑了:「薛定谔?谁是薛定谔啊,真是好奇怪的名字。」

我一边套裙衫一边想:我姐姐真怪,嘴里隔三岔五迸出点儿听不懂的话。

四十

推门而出,我才发就他们三人脚边躺着株绿澄澄的小树苗,和几把锄头。

我姐姐双手抱臂,朝我抬了抬下巴:「舍得挪窝了?老母鸡,过来种树。」

若是往日,我一定要把话堵回去,只是这会儿情绪低迷,便随她去扯淡。

我姐姐总有些听起来古怪却有点可信的说法,她说人死后的第七天叫头七,头七夜是回魂夜,魂魄会回到她的故居。所以,看见我种下这棵桂花树的小苗,她没了执念,便会往生。

这桂花树种在院中,我没有做过农活,锄地锄得不好,他们三个人的动作很利落,不一会儿便凿出个坑来。初冬根本不适宜种树,但我没有说,只是伸手摸了摸这棵桂树苗的叶子。

卫长风凑过来:「江小姐,你在想什么?」

我告诉他:「长风,我又害死一个人了。」

他忽然正色:「淮南,不要折磨你自己。」

我道:「你不觉得我很卑鄙无耻吗?那时候没能帮她,如今却来此处惺惺作态。」

他道:「你我是凡人非圣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要这么计较,咱们都该死了。」

我继续说:「你记得吗?那个偷偷放我出府玩儿的王叔,他是被我娘活活打死的。」

卫长风沉默,蹲下来低声道:「若你非要这么算,那我害死的人,岂不是更多了?」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从前带兵打过一场仗,伤亡惨重的败仗,所以才被遣回京城。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他自顾自往下说:「逝者已去,在此处自怨自艾,又有何用?我日夜都想着去报那……不提此事。今日你好好送她一程,日子左右还是要过下去的。」

「其实我希望。」他看向前方,留给我俊朗的侧脸:「我希望你天天开心,江小姐。」

他平日里对人总是笑眯眯的,可我自幼同他长大,知道他真心想笑时绝不眯眼。此刻他目光沉沉地盯着我看,似乎要从我脸上看出朵花儿来,难得的认真,倒叫我心间好一阵狂跳。

我点头,逃也似的起身,和我姐姐一同锄土,回头看卫长风,他已挂上玩世不恭的微笑。

倒差点忘了,卫长风本就是个很会讨千金欢心的新贵。同他有交情可以,但绝不能交心。

这株小苗很快就栽好,它迎着晚秋的飒飒冷风,孤傲地屹立在霞光里,有种慈悲的美丽。

夕阳砰然坠地,血色霞光与金色余晖晕染了整块天幕,使叶片折射出极其迷人的光晕。

我偷偷烧了封信给桂花,还有钱和漂亮衣裳。跃动的橙黄火光照亮了我们四个人的面庞。

我姐姐忽然道:「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今已亭亭如盖矣。」

短短数字,悲漫心头。我内心震动:「这是你写的吗?」

她点点头,而后苦笑着摇摇头。

是个叫归有光的人写的,她说。

我们不再说话,并肩凝视树苗。

风停了,树叶的颤动却不止息。

四十一

此事算是揭过一页。然而眼下,我又面临着一个可怖的局面。

我娘不在府上,但选妃一事并不会戛然而止。我爹是两朝元老,在朝中颇有声望,新帝登基两年,说心中毫无芥蒂那是天方夜谭。好在相府又有两位适龄又貌美的千金,正适合入宫去做嫔妃,一来可以靠女儿钳制相府的动向,二来相府与皇家可亲上加亲,建立信任关系。

于情于理,相府至少要有一位千金入宫为妃妃子,可眼下的难题是,我和姐姐都不想去。

皇家秘闻只在我们这几个官宦世家中流传,坊间对后宫的可怕一无所知,但我们很清楚。尤其是这两年后宫无出,诸多嫔妃横死其间,她们的尸体支离破碎,有被啃噬的痕迹,一串沾血的野兽爪印,堂而皇之地消失在门口。

太后亲请高人出面,高人算出了后宫有伥鬼横行,闭关念经七日,宫婢开门,他已化为腐尸。门外有数百侍卫把守,房中的人却死得悄无声息。除了鬼怪作祟,我真想不出别的原因。宫中戒备森严,若是人,不可能逃脱。

陆然不想我姐姐入宫,总要听这些事情,再讲给我们听。我姐姐原本说她不怕鬼,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我们俩怕得不行,谁想和伥鬼住一块儿。有伥鬼就有虎妖,伥鬼都这么凶恶了,那要是撞上大虎妖,岂不是没活路。

情势所逼,我俩不得不统一战线,拉下脸皱着眉,凑在一块儿琢磨不必入宫的法子。

四十二

我姐姐拍案而起,说写信,这叫上奏,咱们自个儿写不好使,就叫将军府与京城首富写。

我的头更疼了,一直以来我姐姐想事情总简单粗暴,这是她的优点,也是她致命的缺陷。

我道:「他俩替我们出面,岂不是要叫皇帝怀疑相府与这两大世家走得极近,生出戒心?」

我姐姐又说:「那叫爹去同那皇帝说,他不是两朝元老吗?总得卖个面子吧。」

我道:「啧,想也知道是咱爹在皇帝跟前点头哈腰,哪儿有皇帝迁就臣子的。」

我姐姐恼怒道:「这也不好,那也不行,那你说说,你有什么好主意?」

我也有点窝火:「我就是想不出,才来找你一起想的,你同我急什么?」

我姐姐道:「我才知道后宫隔三岔五要死女人,宫宴上我又风头辈出,若被选上怎么办!」

我道:「宴是你自个儿要去的,歌是你自个儿唱的,诗也是你自个儿写的,问你自个儿!」

我姐姐扶额抱怨道:「那时我才清醒,又不知那宴是做什么的,只想着要赢过你一头……」

我道:「这回倒知道怕了。先前不知道是谁同我信誓旦旦地保证,不信神佛,不惧鬼怪。」

我姐姐瞪我:「我说鬼是假的,可死人是真的,还那么邪门儿。你不怕死?那入宫去!」

头脑风暴成了热讽冷嘲,我和我姐姐最后闹得要吵起来,掐了一架之后,当日不欢而散。

四十三

此时我已无心去打马球,或者打雪仗了。

我娘尚未出招,我姐姐很气人,人选悬而未定,这一切都让我头大。

卫长风来府上找我打马球,从我的神情中窥见我焦躁的内心:「你娘又逼你了?」

我低头看自己的脚尖:「没有,你忙你自己的事情去,我最近忙,你少来烦我。」

他上前一步:「她是不是又偷偷回来了,还打你了?你把袖子撩起来给我看看。」

「我都多大了,我还撩袖子给你看,又不是……」我别开眼,「又不是小时候。」

他亦露出尴尬的神色:「嘁,好像谁稀罕看你那二两肉似的,给你,我回去了。」

我捏着他丢给我的那个小瓶,这是他常给我的膏药:「直接跟你哥说不要就行了。」

他戏谑地扬眉,发出一声轻蔑的笑:「我可忙得很,扔了也可惜,你不要就送人。」

原来是这样,我在心底撇嘴。他朝我抱拳,跨上马去:「赶着去潇洒,你多保重。」

好记仇的男人,我不过在他面前说他一次「忙于潇洒」,他惦记着,还拿来呛我。

他扬起鞭抽马,鞭声格外响亮,留给我一个昂然离去的背影。我倚在门框上看他。

卫长风双肩挺阔,步伐大开,光看背影,与他那挂帅出征的哥哥别无二致。

四十四

这背影给了我启发。

这段时间,我与我姐姐斗个不停,我无时无刻不在观摩着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对她的喜好与举止了如指掌,且与她生得如此相像,我何不扮作她的模样,去惹点麻烦?

我在眼下点了颗风流的美人痣,再学着我姐姐平日在外人面前故作姿态的模样,像只天鹅般高傲地扬起头颅,端的是高贵冷艳的美人气质,大摇大摆地从正门出了府。

翌日,我姐姐听,她昨日在城门口布施白白粥接济穷人,一时间声名鹊起,风评相当好。

她顷刻恍然大悟,把眼角的痣遮去,学着我的样子,在京城衙门前专替老百姓击鼓鸣冤。

此后我俩你方唱罢我登场,势必要将对方的美名炒上天去,自己逃脱入宫的命运。

但不分昼夜地做好事相当疲累不说,若我俩风头过盛,都被纳入后宫可就都完了。

我和我姐姐暂时休战,一起研究起当朝圣上顾岑对女人的喜好,有了惊人的发就。

这些入宫的女人,家世、模样、才情水平皆参差不齐,只是个性似乎都不好招惹。

我姐姐道:「后宫不是常死人吗?他是不是想以毒攻毒,用刚烈的女人镇压煞气。」

这么一想,一切又合理起来,所以最可能入宫的不是好女人,而是有点疯的女人。

我同我姐姐对视一眼,看见了彼此眼中的战意:顶着对方的名号去发疯,倒简单!

四十五

眼见临近年关,开春在即,我娘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我势必要抓住时机杜绝入宫可能。

翌日,我照例扮作我姐姐出门,兜里空空,不能买小摊小贩上的玩意,索性去京城菜价最贵的天香楼,敞开了肚皮四处大吃大喝,用我姐姐的名义赊账,大摇大摆地离开。再接了几朵不知哪几位公子抛来的鲜花,用姐姐的名义应约,最后我在一家围了数人的店前停下。

人多口杂,适合登场。我凑上去,瞧见门前挂着一副对联,那字苍劲有力,刚健大方。

「北风不解意,红尘多败笔。」

我在心底暗暗皱眉,不止为这酸溜溜的对联,更是为这字——这分明是卫长风的字迹。

北风不解意,北风,北风,不就是江淮北和卫长风,怎么,就连他都为我姐姐倾倒了?

仔细一想,我姐姐在,卫长风便在,我以为他是来找我的,难不成是为了来瞧我姐姐?

我同我娘的脾性极像,多疑,并对自己的推断深信不疑,当下便觉得这想法合情合理。

烦,真烦,凭什么都向着我姐姐?我攥紧裙面又松开:既然如此,那江淮北必须入宫。

我轻轻咳一声,便有人因那颗痣认出我的身份,四散开来,为我让出一条宽敞的通道。

那掌柜的见了我,登时眉开眼笑地迎了上来,见了财神爷似的:

「哟,今儿个吹的是什么风,把相府的大小姐吹到这儿来了?」

「此联对得不工整,若说是败笔,倒也算名副其实,撤了吧。」

两边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人,中年掌柜搓了搓手掌,眼珠一转,另起话题:

「江大小姐,年关将至,咱今儿个想讨讨彩头,正要换联呢。只是这联不太一般,只有上联没有下联,才引来许多人探看,京中无人不知大小姐精彩绝艳,不知可有机会得您一副墨宝?」

怪不得有这么多人在这逗留,原来是有热闹可看,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那副上联。

「长长长长长长长」

好怪的上联,若是对得不好,这就真是贻笑大方了。

我掩唇坏笑,高呼:「这还不简单,把笔墨纸砚拿来。」

中年男子不疑有他,点头哈腰地去店内取来文房四宝。

众目睽睽之下,我屏息凝神,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字。

「短短短短短短短」

我拍拍手,满意点头,心道我姐姐这回可要臭名远扬。

谁知我回头却看见,那为首的老者先带头叫起好来了。

「大智若愚!这就叫大智若愚!」

「看似拙气,实有匠心!真是对得漂亮!有创意!有想法!」

「京城第一美人,果真也是京城第一才女!不一般!不一般!」

大家都说好,那自然就是好了。如此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说极好。

一开始略有疑惑的掌柜不疑有他,招呼着伙计将这副墨宝高高悬起。

我:……

四十六

我干的好事很快便被我姐姐发就了。

年关将至,她好了痘疮忘了疼,又爬墙出府去买烧鹅,路过一家挂着七长七短的对联,顿觉十分可笑,上前细细端详,发就落款赫然是她的大名。

我姐姐静静地站着,朝那对联磨了好一阵牙,连打牙祭的心都没有了,蹬蹬蹬跑回相府,又翻了进去,潇洒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跑来踹我房门。

她双手叉腰:「我说我怎么在天香楼莫名其妙地欠了一笔债,还被好几个不认识的男人指着说是负心女,好啊,原来是你在背后捣鬼!」

我想到那滑稽的景象,忍不住笑出了声,我姐姐也觉得好笑,然而笑完之后,她大叫一声挽起衣袖扑上来,不顾形象地同我扭打在一起。

几日后,我姐姐也依葫芦画瓢。她敷粉将痣遮去,走上大街小巷,在最热闹的集市里敲锣打鼓,四处有偿借阅《春宫图》与《金瓶梅》。

京中人人只道二小姐自失了第一美人的头衔后,美人包袱骤减,路子真是越走越野。大年三十,我同她外出访友,才得知了她做的好事。

四十七

当时我与我姐姐正在陆然家做客,卫长风同我说了此事,揶揄地朝我使眼色,大小姐李妙语则在我姐姐面前撒泼打滚,要她快写结局。

窗半开着,屋内点着炭,我的面颊顷刻烧起来,不知是被熏的还是被气的。几朵剔透的雪花飘了进来,在窗棂上化作一滩极小的水洼。

空无一人的庭院银装素裹,积雪把枯枝坠折了,砸在雪地上,把捉雀的野猫惊走,花色的身影在雪地里跃动,留下一串秀气的猫爪印。

晴空是浅蓝色的糖块儿,金色冬阳无疑是团橙子味儿的夹心,这是我一生中罕见的美景,我悄悄猫腰出门,抓了团雪塞进我姐姐衣领里。

她打了个冷战,递给我一个「来战」的眼神,便同我跑出去丢雪球。李妙语不喜欢我,她斜眼看我说幼稚,但被我俩误伤,也加入其中。

陆然来劝架,也被殃及,也没脸没皮地同我们闹起来,卫长风谴责他同女人打雪仗真不害臊,被陆然一雪球正中俊脸,登时陷入一阵沉默。

卫长风高束着马尾,脊背笔挺,祥云织金的袖口收得极窄,使他整个人都透着少年特有的英气与风流。他俯身抓雪:「我从不手下留情。」

他是个练武奇才,自幼功夫上乘,陆然跑不过他,被他揪着喂了一脖子雪,当即下帖子呼朋引伴,动员京中的少爷千金讨伐魔王卫长风。

中秋时的那帮子狐朋狗友又齐聚一堂,未来的我们必定是入宫的入宫,出仕的出仕,继承家业的继承家业,趁着年少,自要尽兴闹一场。

四十八

长安大道家家飘香,已是该回府吃饭的时候。李妙语已急不可耐,要跑回家吃蒸鱼糕。

大家淋一下午的雪,头上是乱糟糟一片。卫长风被围殴一下午,终于有挺直腰杆的机会,抓着从下人手里抢来的鸡毛掸子,挨个给大家掸雪,陆然说是公报私仇,他说是助人为乐。

我们一行人老实巴交地低头任他宰割。等大家发间的雪都掸干净了,纷纷披上大氅离开。

陆然冲我们招手,大喊:「改日一同去踏青。」

我姐姐「啧」了一声,对他道:「改日再说。」

卫长风向我微微颔首:「江小姐,新年快乐。」

我也朝他点点头:「卫公子,祝你新年快乐。」

李妙语还在冲我姐姐摇尾巴:「快写结局嘛。」

我姐姐吓她:「别催,再催就把人全都写死。」

她果真不催了,只是捂着嘴,嘟哝着至于吗。

大家各自别过,独自转身朝不同的方向走去。

顺路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我姐姐在我身侧。

此时,一支出殡的队伍,同我们擦身而过。为首的人捧着排位,是宫里的嫔妃死了。

弥漫着喜气的长安街道中,突兀地响起了凄厉的唢呐声,神婆跳着傩舞,跟在棺后。

她们穿着五彩斑斓的衣服,戴钟馗面具,举桃木剑,哀声吟唱着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雪簌簌落下,拖长的沙哑尾音同唢呐与引魂铃清脆的响声搅和在一起,诡异的动听。

哭丧的宫婢挎着篮,走一步便撒一把纸钱,惨白的纸飘飘摇摇落在雪地,一片濡湿。

所有人的神情都是如出一辙的悲伤,好像有人在强行扯下他们的嘴角,要他们哀号。

血色余晖辗转于棺木之上,棕黑油漆熠熠生辉,我不由得靠近我姐姐,握住她的手。

宫里又死人了,而且是枉死,所以才会请神婆来跳驱邪的舞,要亡灵不来纠缠生者。

一个掉队的小宫女身着白衫,急切地从我和我姐姐中间挤过去,让我觉得十分晦气。

伥鬼还在害人,我们中的其中一员,开春也逃不过虎口。

我姐姐突然回头,吓了我一跳,我气得拧她:「吓唬人!」

她皱眉环顾四周:「最近我总觉得,好像有人在偷看我。」

我登时寒毛倒竖,挽上她的胳膊:「真的?你别又骗我。」

「真的,前几次上街也是。不知道是谁,总觉得很恶心。」

「是不是……」我脑中灵光一闪,「是不是我娘派的人?」

「有可能,但可能不大。」她沉吟,「起码有半个月了。」

也是,若是我娘,顶多是她要回来的前几日,不会坚持这么久。

我和我姐姐披着鲜红的大氅,快步走,与出殡的队伍擦身而过。

毛茸茸的围领并没有让我的身子暖起来,我姐姐捏了捏我的手。

我们的谈话戛然而止,在相府门口站定,看见那辆熟悉的马车。

我娘回来了。

四十九

我们一家四口聚在一起,吃了一顿热气腾腾的年夜饭。其余的妾室与通房,只能在各自的小院吃小厨房做的饭。

鲜虾蹄子脍、烧鹅米脯羹、酒炊淮白鱼,圆桌上只这三道是我顶喜欢吃的菜,只是此刻我心情极差,味同嚼蜡。

我娘再疯,也不至于在年夜饭里下毒,把整个相府都一锅端了,可我还是很怕她,不知她回来了,会做些什么。

回到房中,我很怕娘找我,于是躲去我姐姐房中,看她蘸墨写话本,看困就上塌睡。醒来她睡榻上,我睡地上。

我盯着房门看,想象着我娘操着刀进来捅死我们两个的情形,越想越怕,把姐姐摇醒,问她如果娘来了怎么办。

我姐姐迷迷瞪瞪地睁开眼,伸手在枕下摸索,竟摸出一把闪着冷芒的匕首,梦呓般嘟哝道:「我困死了,拿着。」

新的一年,她的彪悍仍旧不减。别家的千金放在枕下的都是红纸包着的铜钱,可我们两个的枕下,却藏着利刃。

我紧握着那匕首,把我姐姐踹下去,睡回榻上。如此提心吊胆地度过数日,我俩都怀疑,我娘许是彻底死心了。

也是,过完年,入宫的千金估计快定下了,如今只等着宣布便是,我娘来逼迫我也作用不大。但我仍放不下心来。

我与我姐姐都深知,我们二人,必有一人要入宫,谁都不想做这个倒霉蛋,因而还要打起精神来同对方多争一争。

五十

我发就我姐姐也挺怕死,甚至比我更怕死,所以她想方设法地要我在京中名声大噪,趁我午睡在我脸上画王八。

我出府买年糕,被许多人盯着看。我心想我今日可没点痣啊,抹了把脸,蹭了一手黑漆漆的墨迹,登时沉下脸。

当时我气血上涌,心想我爹下朝了,但不管后宅之事,我娘因今日是元宵,要去添置新衣与礼佛,正适合打架。

我回府,同蓄势待发的我姐姐扭打在一起。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我们是世上最了解彼此又最不对付的两个人。

我拔她的发簪,她扯我的衣裳。在混战中,我们不忘用尖酸刻薄的话语互揭伤疤。

「你写的新书都没人买!」

「你喜欢的角色都死了!」

「你一个月胖三斤五两!」

「你胸是垫的腰是勒的!」

「你!江淮北!你混蛋!」

我的小伎俩被拆穿,气得双唇发颤,恨不能跳起来揍我姐姐一顿,倒被她反剪着双手。

我不甘示弱地抬腿踹她的肩膀,登时一起失了平衡,骨碌碌地滚下台阶。

雪上留下一串凌乱的痕迹,我们齐齐勾着腿滚到了两双黑绸锦靴的面前。

我错愕抬头,看见当朝圣上顾岑似笑非笑的俊脸,还有吹胡子瞪眼的爹。

那一瞬间,我只觉得自己背后的皮都绷紧了。相信我姐姐也是一样。

我:……

她:……

五十一

我爹气得想抬起手杖抽人,但碍于有外人在场,扬起笑脸送走了顾岑这尊金光闪闪的大佛,才得了机会对我和我姐姐大发雷霆。我与我姐姐蓬头垢面、钗裙凌乱地跪伏在我爹面前。

「我同你们说了多少次!让我省点心!瞧你们没心没肺的样子!江淮北!江淮南!」

「你们在这儿锦衣玉食地过着小日子,知不知道西北战乱,有多少人在流离失所!」

「过得这样好还不知足,还怄气,来讨我的打吗!」

他坐立难安,在厅中来回踱步,长叹一声,叫我姐姐回房拾掇拾掇,今夜不许出府。

他接着又命下人把我关进柴房,不得送饭,直到明晚才能放出。

我心中登时填满不甘,将往日乖顺的女儿形象抛于脑后:「凭什么江淮北就不用关柴房!」

我爹胡子一翘,差点没晕过去,抬起手杖狠狠戳我的脊梁:

「你瞧瞧!你知不知道皇上为什么来!你姐姐是要入宫的人!你想过伤了她的后果吗!还有脸在这儿嚷嚷!你气死你爹得了!淮北,你先回房去。」

我同我姐姐的神色,皆因这句话变了又变,我是既惊又怕,而我姐姐的面色唰地变得惨白,她背对着众人,挂了彩的脸上,露出了极其痛苦的神色。

她是京城的第一美人,第一才女,还在宫宴上一鸣惊人,获选自是意料之中的事,再说,她不入宫,入宫的便是我了,她害怕,我也怕,这不能怪我。

我心乱如麻,心道人都是自私的,饶你是我姐姐,那我自个儿的得失也得摆在你前头。这不能怪我,要怪就怪那伥鬼,害得后宫天天死那么多人。

况且入宫也不全是坏事,恩,你瞧,那享不尽的富贵荣华,还有给相府争光的机会都给了我姐姐,而我留下来,还要提防着不知何时会发疯的娘。

下人将我领到柴房前,说二小姐得罪了,便将吱呀作响的门重重阖上。门缝缓缓闭合,照在我脸上的月光越来越窄,最终细如发丝,泯灭在暗处。

五十二

我自幼胆小,还很怕黑。

关柴房对过去的我来说无异于是一道仅次于挨鞭子的酷刑。

我爹还当我是曾经那个弱不禁风、一推就倒的二小姐,甚至懒得差人给柴房的窗子上锁。

坐在黑漆漆的柴堆里,我听着墙外头敲锣打鼓、烟花阵阵、鞭炮炸响的喜声,怔怔发愣。

元宵节处处是一片喜色,还有游街的仪仗队途经相府门前,守着我的两个小厮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阵,终是按捺不住躁动的心,溜去后门看热闹了。我心里灵光一闪:找着机会了。

我听着他们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悄悄推开了房门,撒开脚丫子朝我姐姐的闺阁跑去,正瞧见我姐姐在灯下秀丽的剪影,她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估计正心烦,我还是晚点再去看看她。

在她房外是干等着,翻回柴房也是干等着,左右是要等着的,倒不如……我看向了围墙。

倒不如出去走走,反正憋在这,心里也是不痛快,日日不痛快,保不齐把我给憋出病来!

我在眼下点了痣之后,换了一身淡雅的装扮,再提裙狂奔,鬼鬼祟祟地缩另一侧的墙根。那些丫鬟婆子瞧见了我,只以为是我姐姐从房中出来了,露出了「大小姐又来翻墙」的了然神色,纷纷低头去别的地方转悠,只留我在此东张西望,三步并作两步,利落地翻身上了墙。

我稳稳当当地骑在墙头,忽然犯难,想起我姐姐教会我爬墙,可她那时候没教我下来呀!

此时可谓是骑虎难下,我腹诽着我姐姐,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水。好不容易爬上了墙,好不容易能自个儿偷偷地去看花灯,怎能在此时犯了怂。况且我不再是京城第一美人了,去他的多才多艺知书达理,我……我!

我偏要出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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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到 2023-04-30 14:37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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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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