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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解铃

所属系列:遗失月光:我在等风,也在等你

我跟一只公鸡拜堂成了亲,因为我相公要死了。

便宜夫君长得挺俊朗的,可惜了。

不过,发财死相公,天底下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吗?
 
1
我攥紧了喜服。

替嫁这种事,我也是第一次做,难免有些紧张。

所幸房间里的那个男人始终没有动静。

要不是凝滞的空气中还夹带着他若有似无的呼吸声,我甚至以为自己一嫁来就守了寡。

发财死相公,恢复自由身。

简直不要太美好。

折腾了一日又累又饿,一直这样干坐着也不是办法,我小心掀起大红盖头,轻声试探了一句:「夫君?」

双眸轻闭的男子和衣而卧,半点回应也没有。

我蹑手蹑脚走到他跟前。

连拜堂也要一只大公鸡代替,应该就如夫人所说,这个男人受了伤瞎了眼,活不了多久了。

啧啧,面无血色、双颊凹陷的情况下都还比大少爷俊朗得多,怪可惜的。

我伸出食指,在他鼻下试了试。

还有气。

男子眼睫颤动,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闭着眼嘶哑着嗓音问:「你干什么?」

原来没有昏迷,也没有睡熟,只不过是当我不存在而已。

我讷讷地收回手指,替他掖了掖被子,柔情似水地说:「夜里凉,别冻着夫君了。」

潘景森绷着身子任我折腾,半晌后突然嗤笑一声:「钱家找你来,花了多少银子?」

「哎呦,」我心中「咯噔」一下,尖着嗓子娇笑,「夫君你说什么呀,什么银子不银子的……」

潘景森脸冷了下来:「钱家那几个女儿整日在蜜罐里娇养着,就等攀个贵婿换个好价钱,可没有这么粗糙的手。」

「也没有这么造作。」他好死不死又加了一句。

潘景森身形瘦削,气势却太过逼人,我咽了下唾沫:「五十两。」

既然对方心里清楚,怎么狡辩也没用。

其实是有一百两的。

不过这钱还是夫人捏着我的卖身契让我替嫁,我「梨花带雨」地婉拒了大少爷将生米煮成熟饭的建议,「绝望」地披上嫁衣后,他心下愧疚私自给的。

「呵,真是心急。说不定再晚上个两日,我便让人去退亲了。」潘景森听到答案不由笑出了声,也不知道是在嘲笑我还是在嘲笑自己,「区区五十两……从前我但凡喝一顿酒都不只这丁点。」

反正他看不见,我也不再伪装,愤愤地瞪着他。

对啊大哥,你也说是从前。

谁还没有个从前呢?

你从前是鲜衣怒马的漕帮少帮主,我从前也在爹娘掌心中衣食无忧地长大。

但是经历了洪灾家破、双亲去世、为婢周旋这些年,我早已明白,陷在昔日的美好追忆里是最最无用的了。

活在当下才最重要。

「潘少爷可能不太了解市场物价,五十两已经很多了,可以让普通人家舒舒服服过上好几年。」我忍不住呛了回去。

他似是懒得与我做口舌之争,抿着唇把头又偏到一边。

你不想理我,我还不想理你呢。

偏偏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几声,不仅打破了诡异的安静,还一下浇灭了我气愤的火焰。

片刻之后,我向饥饿妥协,讷讷开口。

「夫……潘少爷,桌上的酒菜我可以吃一点吗?」

潘景森的表情僵硬古怪,似乎是有点想笑,却又被自己久违的笑意给诧住。

他有些烦躁地背过身。

「嘴长在你自己身上,别吵我。」
2
第二日一大早,潘府的嬷嬷便领着几个丫鬟来了别院。

我被毫不客气的敲门声惊醒,从座椅上弹了起来,带着朦胧的睡意一脸温良恭俭地听她对我进行不轻不重的敲打。

无非是一些「谨记自己的身份……好好服侍少爷……」之类的老生常谈。

我一边敷衍应着,一边偷觑潘景森。

我笃定他不会拆穿我。

因为我昨夜将潘景森伺候得很好——
热了三次茶,开了两次窗,捉了一个时辰的蚊虫……
他的每个要求,我都是认认真真落实了的。

比他更难缠的主子我都搞得定,这种程度的刁难就像小孩子过家家,毫无难度。

潘景森果然闭着眼没吭声,浑身上下带着生人勿近的寒意。

那嬷嬷问候了几句场面话,见他没有丝毫搭理的意思,不屑地撇了撇嘴匆匆离开。

我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

明明距离不近,潘景森居然听到了,在我身后幽幽开了口:「你心虚什么?潘家既然让你进了门,明显早已知情,大家不过都是走个过场,显得对我这个将死之人还有几分情义罢了。」

所以,所有人都对这场荒唐的亲事心知肚明?

新郎本人都无所谓,我这个假新娘自然无话可说。

潘景森去摸了鞋袜穿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我下意识小跑了几步去扶他,惊讶道:「你还能走路?」

那干嘛一直称病躺着?

他明显曲解了我的意思,避开了我的手,冷冷道:「虽然我现在的确是个废物——但我只是瞎了,又没瘸。」

「不去拜堂,仅仅是因为我不想而已。」

「不拆穿你,是因为我懒得费口舌。」

他扬起头继续点评道:「你昨夜表现得不错,将自己的身份位置摆得很好,勉强可以留下来。」
……真谢谢你哦。
3
潘景森最大的活动范围就是从房间到花圃。

他性子高傲,不喜人搀扶,自己拄着盲杖一点一点地往前走,有时被绊倒又爬起,手掌被碎石擦得皮破血流也一脸淡漠。

他常常坐在梨花树下的石凳上发呆。

暖春微风拂过,花瓣飘落在他松散的发间、单薄的肩上,叠了薄薄一层,等着时不时地咳嗽动静将它们抖落在地,零落成泥。

我的心不知怎的像被一只手轻轻捏了一下。

他不该是这样的。

我曾远远见过潘景森一面。

那时他一身利落的短打,长发高高束起,和一群光着膀子的漕帮帮众纵马穿行在街中。

麦色发亮的肌肤,线条紧实的肌肉,扑面而来的男儿气概意气风发。

「快看,是潘三少爷!」路边的小媳妇和大姑娘用手绢掩住了嘴角,却难掩发光的双眼。

大少爷刚在斗诗大会上喝得微醺,摇着折扇不屑地哼了一句:「一群莽夫而已,爹还上赶着把妹妹许给他。」

哪里是莽夫,分明是移动的金子。

我心中嘀咕,面上却乖巧应道:「咱们城里如少爷一般斯文俊逸的男子实在太少,潘少爷条件也算勉强配得上二小姐了。」

大少爷自得一笑,又蹙起眉头抱怨:「本想带你出来见见世面,偏偏你出门前长了疹子,叫我几个朋友好生笑话。」

「可不是吗?都怪我这不争气的身子,还让少爷为难。」我顶着满额头的红疙瘩似泪非泪,「软玉在廊中煮了醒酒茶,还加了槐花蜜,少爷还是快些回去罢?」

要长疹子还不容易。这群才子自诩风流,送婢换妾是常事。若我被送走,新主人未必有大少爷这么好哄。

要不是在解决一场漕工间突发的争斗中出了意外,潘景森人生的前十八年可谓一帆风顺。

可如今他不仅双目失明大势已去,还被家族放弃,娶的妻子又是个盼着他早点死的冒牌货,伺候的下人还极其敷衍,若换了是我……
唉,换了是我……
呸呸呸,算了,好死不如赖活。

「夫君,晨间风凉……」我瞟了一眼不远处的小厮,柔柔地将披风给他披上。

潘景森丝毫不为所动:「说人话。」

我干巴巴地搓着手,压低了声音笑道:「潘少爷,这不是都成亲七日了吗?按理说新婚夫妻该一起回门的,但我要求不高,能不能就让我出一趟门?」

也不知道我匆匆埋下的私房钱现在怎么样了,别院门口有人守着,我根本就出不去。

「『钱小姐』拿了五十两,才几日就想远走高飞?」潘景森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也故意低着声说,「不太凑巧,我这人性格古怪,越是想甩脱我这个累赘的,我就越是想要紧紧缠住,最好是一块滚到泥地里,谁也别嫌弃谁。」

我还以为这几日的鞍前马后做小伏低,他多多少少会有些领情。

结果现实马上狠狠给了我一巴掌。

「这里好吃好住的,我怎么会走?」我厚着脸皮继续恳求,「潘少爷若不信我,要不和我一起去?」

潘景森脸色倏地发青:「你想让我出去被别人笑话?」

他一把扯下披风扔在地上,连盲杖不拿,跌跌撞撞就往回走,迎上去的小厮也被他一掌挥开。

我太心急了,碰到了他的逆鳞。

双目失明就是插在潘景森心上的一根刺,日日夜夜扎得他血肉模糊。连提上一句都会让他生出痛意。

得,本来关系好不容易缓和了一些,这下又回到了原点。

潘景森又开始当我不存在。

我为了能出门,说尽了道歉讨好的话,他却都当作了耳边风,直接无视我。

他喜欢安静,于是我便「不小心」连摔了几个花瓶碗碟,「咚」地关了门「砰」地合上窗,还找了个二胡日夜在院里「咿咿呀呀」地拉。

潘景森终于有了一点点反应:「吵死了!你动静能不能轻一些?」

「原来『夫君』知道我在呀?实在抱歉,」我冷冷笑道,「再忍一下吧,下次再嫁人,我都听你的,一定会温柔一点。」

他气极反笑:「等我死了你自然想怎么样都可以。不过我现在倒想好好活着——看看是我死得早,还是你老得快没人要。」
……潘景森的底线未免也太低了,就嘴上嚷嚷几句,这样都不休我?

行行行,等过了风头,我还愁找不到机会跑吗?
4
刚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

大少爷买通了守后门的小厮给我递来口信,邀我春月夜一游。

春月夜是祭拜春神滋养万物的节日,与上元节一般隆重,大街小巷都被花灯照亮,男男女女纷纷走上街头通宵达旦地游玩。

我当着小厮的面感激涕零,爽快地答应了。

大少爷对我还有些没到手的不甘心,他又早就想压住潘景森一头,当然不会吝于给潘景森戴一顶绿油油的帽子。至于我的下场,全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反正无论我最后活不活得了,于他不过是多了一桩风流韵事而已。

我可没那么傻去自动送上门,只是想借机溜走罢了。

两头我都不招惹,躲得远远的保平安。

「能告诉我,你这是要做什么吗?」

潘景森站在我身后,微微笑着俯身问我。

「三……三少爷。」小厮悄悄将门又拴上。

怪不得今天潘景森睡得这么早,原来竟是有所察觉,在后门来捉我。

做贼心虚的时候,可以通过大声质问对方来给自己壮胆。

「今天是春月夜,我就出去看一眼花灯都不行吗?」我理直气壮地朝他嚷道,「我知道夫君你不会理我更不会陪我,就想着一个人快去快回。你这段时间都没什么胃口,我还寻思再给你带点小摊上的零嘴回来尝尝的……」 
我越说越急,说到最后连自己都信了,声音不觉带了点哭腔。

「想溜出去也别拿我当借口。把门打开,」潘景森有些烦闷地打断了我,「走吧,一起。」

事情与计划发生了偏离,我赶紧朝小厮使了个眼色。大少爷气量狭窄,需有人知会他不能赴约可不是我的错。

街上果然是火树银花不夜天。

潘景森把自己藏进黑纱帷帽里,又买了个面具非要我戴上:「别让人发现是我。」

那不是光遮你就行了吗?

他侧耳听着我的动作,着重强调:「别人可不知道我们是假夫妻。见了你,自然知道旁边的男人是我。」

那可不一定,我干笑了两声。

「『钱小姐』,每年春月夜都有女子不慎走失惨遭不测,你知道吗?」他突然阴恻恻地问我。

我何止知道,我差点就成了其中一个。

「今夜鱼龙混杂,可不是逃走的好时候,」潘景森将手中的盲杖放到一旁,不由分说抓紧了我的手臂:「我护得住你,作为交换,你带我去西市的老树下吃碗馄饨吧。」

要不说容貌好的人有优势呢,他第一回主动触碰我,我不仅不觉唐突,还暗赞一声他的手掌宽阔而有力。

就像是为了验证他的话,有匹马受了惊,挣脱缰绳狂奔而来,惊起人货无数。潘景森身手敏捷,搂住我的腰往后连退了几步,将我挡在他的怀里,堪堪躲过飞扬的马蹄。

帷帽掉到地上,劲风扬起潘景森的发丝,在我陡然睁大的双眼里,圆月、花灯霎时都在他的身后黯淡了颜色。

我在钱家身份低微,日日如履薄冰,从未有人会这样保护我。我只觉一股又酥又麻的感觉自他的手心渡来,沿着腰身凶猛地袭上了心头。

潘景森猛地抽回手,别扭地用侧耳对着我:「能走了吗?」

我怔怔看着他,心里百转千回,晕乎乎的像是醉了酒,趁机逃跑的念头早忘到了九霄云外:「走这……不对,这边。」 
我和潘景森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往日要走上半个时辰的路,今夜变得格外的近,好像只过了几个呼吸便到了。

潘景森许久没出门,有些不习惯,拘谨地坐在摊位上,我将热气腾腾的馄饨端到他面前:「老板要收摊啦,现在只有我们两个顾客,放心吃。」

他咬了一小口,眉头舒展开来:「还是这个味道。」
 「既然喜欢吃,怎么不早说?」

「吃多了,喝多了,都需要人伺候,要求太多会让人厌烦。」
 我敛下难过的神色,笑嘻嘻向他保证:「以后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就告诉我,我不怕麻烦的。」

潘景森喝了一口汤,低低笑出了声:「好。」潘景森心存躲避,囿于这小小院落之中。可世事无常,往往越是想躲,越是无处躲。

潘老帮主病逝了。

如今当家的是潘景森嫡出的大哥,还特意遣了马车来接他。明摆着哪怕潘景森只剩最后一口气吊着,也得赶过去奔丧。

死的是他亲爹,潘景森却没露出几分恸容,只是怔怔地让人换了丧服,整张脸比身上的麻布更白。

我自然是要随他一起去的。此行肯定会遇到刁难,但是潘景森眼睛看不见,让他一个人面对潘家人的磋磨,我过意不去。

5
不料潘景森不同意我去,他拄着盲杖,语气冷淡:「今日湿气很重,怕是要下大雨,你就待在别院,不必跟着了。」

这几日不是相处的很好吗?又说的什么话?难道还在怕我找机会跑了吗?

真是鸡贼啊。

我大大方方地表示拒绝:「嫁鸡随鸡,夫君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潘景森沉默了一瞬,微微勾起了嘴角:「你既坚持要跟着,可就得跟好了。」

从别院到潘府要走上大半日,车夫一路挥着马鞭,颠簸的车厢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空间一窄,四周都是潘景森身上淡淡的药味和檀香味,彼此呼吸在半空交融,我顿觉有些局促,默默挪开了位置。

谁知马车一个急拐弯,潘景森还四平八稳地端坐着,我却猝不及防地撞到了厢门。

好痛。

「坐过来,」潘景森揉了揉眉角,「今日没力气吵。」

「王二,驾得这么快,是想早点回去再赌两把?」

车夫听到他发了话,赶紧勒住了马赔笑道:「三少爷说笑了。小的这就慢一点。」

车子速度降了下来,果然平稳了很多。

潘景森自去年被送到别院后,对下人的敷衍塞责全然无所谓。今日破天荒的发言表达了不满……
我有些莫名的窃喜,投桃报李般将一包药丸放在他手心:「记得按时吃药。」

潘景森不喜欢喝苦药,这些日子我为了增加他的好感,便加了蜂蜜、芝麻搓成药丸,好歹能让他吃上几颗。可听说守灵时内眷不能在场,服药只能靠他自己了。

他摸了摸药袋,手指稍稍一僵,脸上闪过一丝落寞的表情,没有再说话。

他在难过什么?

是因为马上进城了,想到了以前的日子吗?
6
漕帮成立这百余年几乎垄断了民用水运,即便只是南部的分支,也是财大气粗,前来吊唁的宾客在训练有素的奴仆指引下鱼贯而入。

纯银门环森森闪着冷光,潘景森挺直了背脊,拄着盲杖的手背也露出了青筋。

他偏过头来「看」我:「跟好。」

还没走到灵堂,就有几个同样身着孝衣的男人带着手下围了过来。

为首一个男人挂着笑容大声嚷道:「三弟眼睛看不见,怎么不多找几个下人一旁伺候着,仔细摔着了!」

见来者不善,我不由自主地移了两步,与潘景森并肩站在了一起。

他眼睫颤动,微微侧过身子将我挡在身后,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多谢大哥关心。」

另一个男人讥讽一笑:「不过是个姨娘养的,还想爬到我们头上?出了那么多年的风头,如今眼瞎了就去凉快的地方歇着吧。」

「漕帮以后自然是仰仗你们的,」潘景森面上淡淡的,也不恼,「我上完香就走。」

「三弟已经成家,爹也不在了,早该分府另居,」潘老大饶有兴致地看了我一眼,故作为难地说,「今日回去后还是把别院腾出来罢,正好我新纳的妾室可以住进去。」

「或者……」他纵欲浑浊的眼神在我身上毫不掩饰地游荡,「三弟妹想继续住在那里,也是可以的。」

我泛着恶心,挽住了潘景森的胳臂:「不必了。夫君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他单薄的衣袖下是坚硬紧实的线条,莫名让人心安。

潘景森大发慈悲地拽紧了我,让我扶着他去祭拜。

漕帮来往的很多是江湖草莽,有块头强壮压迫感十足的,有目露精光暗自打量的,与大少爷结交的那些文弱酸书生全然不同。

有人不留情面地将我拦在门外:「女子不得入内。」

燃尽的纸钱与香灰逃出灵堂在半空中翻飞。潘景森轻咳了几声,拂去了我肩头的灰烬:「娘子就在这里等我,无论何人所叫、出了何事,都不要理会。」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娘子,嗓音低沉,意有所指。

我心神一荡,雀跃却只持续了一瞬。

「不行,」我不由自主地抓紧了他的手低语:「门槛边有一摊香油,蒲团边有烧着的碎碳......」

潘景森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不用担心,他们无非就是想让我在众目睽睽下出丑罢了。」

他安抚了我,转身就要踏进门去。

我上前去,不由分说搀住了他。

「事急从权,无关男女。我夫君看不见,既然潘府的仆从又忙不过来,就让我做我夫君的眼睛罢!爹在九泉之下,也定会谅解。」

潘景森没想到我还是选择了和他一起面对,身体陡然绷紧。不过,他没有推开我的手。

宾客窃窃私语、目光灼灼,没人再来阻拦。

烧纸、敬香、叩首……我们相互依偎,到后来都不知道是我扶着他,还是他扶着我。

「你刚才害怕吗?」终于出了门,潘景森问我。

「有……有点。」我的后背、手心之中全是冷汗。

他扬起眉毛:「那为什么还要为我出头?可怜我?」

声音有点冷。

「因为里面全是凶神恶煞的男人,我不敢一个人待着,只有在夫君你身边才最安全呀!」我笑嘻嘻地回答。

潘景森移开脸:「嘴巴倒是甜,惯会哄人。」

他唇角微微翘起来,是在微笑。

真好看,我差点看呆了。
7
潘府自然不会准备回程的马车,更雪上加霜的是天空划过一道闪电,下雨了。

我赶紧扶潘景森躲到街边屋檐下,掂了掂袖中装了碎银的荷包:「你在这里等等我,我去寻一处落脚的地方。」

潘景森抿着唇,刚才还奕奕的脸色霎时黯淡了几分。

「再陪我……一会儿吧,」他伸出手拉住了我的衣袖,耳尖因为紧张泛着淡淡的红,「雨应该很快就会停。」

我望了望天色,这雨势一看至少就得下几个时辰,潘景森身上湿了一大半,再不换身干净衣服肯定会生病,我安抚地拍拍他的肩:「就在这里千万别动啊,我很快就回来。」

我跑进了雨中,并没有看到在我的身后,潘景森脸色苍白,缓缓握紧了拳。

还好没跑多远就有一家客栈,可等我订好房间再返回的时候,屋檐下已经空无一人。

只有一个被扔到地上的药袋,孤零零地躺在泥泞里。

潘景森自己走了。

理智告诉我,这是一个离开的好机会。

潘家不仅会坐视不理,说不定还会拿逃跑的新妇当作一个茶余饭后的大笑话。

钱家自然也不会冒出来多事。

我对大少爷虚与委蛇,是因为我知道不出意外的话,等我满了岁数,他的后院就是我最好的归宿。地位虽低了一点,怎么也好过配钱家那些吃喝嫖赌的小厮。

而潘景森,就是我的意外。

我对他刻意忍让讨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好歹是我名义上的夫君,人也不算难处,家大业大还可以庇护我。

我就是这样一个自私的女子。

如今我的卖身契已经烧了,积攒的私房钱也有一百多两。

潘景森也不是潘少爷了。他被赶出了家族,眼睛看不见,内伤又没痊愈,每个月还得看病买药。

我们也才堪堪相处了鸡飞狗跳的两个多月,应该很快就可以相忘于人海。

只是……
「潘景森,潘景森……」

我满心只剩担忧,打着掌柜借的伞,沿街去找他。

我听说眼盲之人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冒险。

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下一刻踏上的,是平坦的路途,还是漆黑的深渊。

所以旁人都在自顾不暇地飞奔,而潘景森点着盲杖,走得很慢。

雨水浇透了他的全身,他却浑然不觉,像只僵硬的木偶,又像一个流浪的旅人,萧瑟而彷徨。

一个小贩推着车匆匆跑来,一不留神就将他撞倒在地。小贩只顾车上的货物,头都不回地啐了一句:「没长眼睛啊?」

潘景森噙着苦笑,闭着双眼趴在泥地里四处摸索他的盲杖。

我拭去眼角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过去将他扶起。

潘景森只当是有好心的路人,带着满身的雨污水狼狈万分地向我一揖:「多谢。」

他不知道是我。

他以为我趁机跑了。

他根本就不相信,我还会回来。

伞下与伞外像被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雨点打落在伞面哗哗作响,四周水汽氤氲,我却什么也感受不到,只看得见雨珠停留在他的睫羽之上摇摇欲坠。

这张脆弱且易碎的脸庞完美地刻在了我的心上。

我定了定神,装作若无其事地抱怨:「叫你不要乱跑,怎么不听话?害得我找了这么久,全身都被淋湿了!」

「是你?」潘景森身子一僵,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你……回来了?」

我还没说话,他脸上的阴霾已然散去,笑意抑制不住地从嘴角溢出,又自顾自地点头强调了一句:「嗯,你回来了。」

他不由分说便抱紧了我:「既然选择了回来,就再也别离开了。」

他的怀抱冰冷潮湿,我却汲取到了颤抖战栗的暖意。

我很小声,很小声地在他耳边回答:「嗯,不离开了。」
8
有银子就是好。

干燥温暖的上房,热气腾腾的洗澡水、干净整洁的衣服和可口的饭菜,很快让我们又活了过来。

潘景森坐在床边,因为头发还微微有些湿,便随意披散在肩头。烛火摇曳之下,他的脸像染上了一层红晕。

有一种,诡异娇羞的新娘感。

我赶紧忽略掉心中异样,岔开话题问道:「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如果他不想留在这里,我便带着他一起回南城。那是我的故乡,一个常年被飘动的雨雾笼罩着的小城。

我再次掂了掂轻了很多的荷包。

南城山林多,有些草药可以自己去采。租一间小屋子,我再去支个摊做点小本钱的生意,日子应该可以过得下去——
潘景森没回答,只是咧开嘴角傻乎乎地「看」着我笑。

「潘景森?」我有一丝不好的预感,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烫得惊人。

潘景森本来就是兀自强撑着,顺着我的手就偏倒过来。我躲闪不及,直接被他压倒在床上。

男子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我的颈间,撩乱了我心绪的罪魁祸首还在我耳边无意识地呢喃,像拿了一片羽毛在我心上轻轻勾挠。

「阿湘,你的心跳得好快。」

不止是心,我的脸也热得发烫。

我也淋了雨。

大概,我也生病了。
9
潘景森在客栈足足躺了两日,烧才渐渐退去。

别院是不用再去了,潘景森带我去了城郊的一座小木屋。

屋子不大,但打理得整整齐齐,墙脚种了一排花。主人一定是个热爱生活的人。

「我娘从小在这里长大。若她当初没被我爹看上强纳为妾,想来这一生定会开心很多。」

过去的事潘景森不愿再多说,我便随他静静坐在屋檐下,听檐角风铃「叮叮咚咚」摇曳作响。

「我还从未去过南城,」潘景森突然开了口,「真好奇那里是什么样。等我身体再好一些,就和你一起去。」

我欢欢喜喜地与他勾起了小指头:「那就说好了,谁失信谁就是小狗。」

潘景森低低笑着,拉完勾手也没放下:「阿湘,我能摸摸你的脸吗?」

我但笑不语,将他的手放在了我的脸颊上。

粗粝的指腹带着微微地颤动,从我的额头一寸一寸轻轻摩挲到下巴。

「原来你长得是这般模样,倒比我想象中还要好看——你现在是在笑吗?」

「嗯,」我让他戳了戳我的酒窝,「我在笑。」

他好奇地多戳了几下,也跟着我笑。

「现在我不是潘三少爷,你也不是钱家小姐。我想当着娘亲在天之灵,向你求亲。」

潘景森从怀里拿出一枚小小的印章,带着紧张而期待的表情「看」着我:「这是我所有的聘礼。阿湘,你愿不愿意嫁我为妻?」

我愿意。早已愿意。

我将脸轻轻凑了过去。

风铃下耳鬓厮磨的亲吻,就是最好的回答。
10
「两千两?」

钱庄里,我与潘景森同时表现出了震惊。

我没想到他还这么有钱。

他没想到他只剩这么点钱。

我已经做好了最不济就带着潘景森去挖野菜果腹的思想准备,顿时被从天而降的这块大饼砸得晕乎乎的。

潘景森有点惭愧:「这些都是我应得的分红。对不起,以前年少轻狂,胡乱花了不少。」

说对不起不是见外了嘛,我已经激动得热泪盈眶。

虽然只是暂住,但也需要添置东西。

我找首饰铺特意订制了两根纯银手链,手链上缀了一圈的小铃铛。

潘景森的听力很好,这样只要我稍微有动作,即使不用说话他也知道我在。

免得我一会没有声音,他就会惶恐地四下找我。

潘景森替我戴上,碰了碰铃铛,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阿湘。」

我跑远了些,一路铃声叮叮当当。

「阿湘。」

我在厨房摇了摇手,看见他在庭院里柔和了眉眼。

「我可以知道你一直都在,真好。」

也许是之前躺得太久,潘景森现在起得很早,已经可以自己清洁束发,独自带着盲杖出门,沿途感受一番鸡犬相闻的烟火气息后,再从市集慢悠悠地给我拎回来一碗豆腐脑和一份核桃酥。

清晨的露珠凝结在他额头的发丝上,闪着小小的晶莹的光芒。

这是我从没肖想过的幸福日子。

「阿湘,我觉得我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我刚才特意问过钟大夫,我们……我们可以洞房了。」潘景森微微红着脸,郑重地宣告。

我口中的食物差点没喷出来。

一大清早就去药堂守着大夫问,然后兴致勃勃地赶回来讨论这件事,是不是也太夸张了点……
「白昼与黑夜对我来说都一样,你若喜欢晚上,那便晚上罢。」他居然还期期艾艾地做了让步。

咳咳咳……
「为了养伤,这段日子我们一直是分开睡的,我看不见你,也碰不到你,总有些不踏实,」潘景森紧张地伸出手想摸我的脸,「怎么不说话?你在生气?还是在笑?」

他还是患得患失。

潘景森看不见我通红的双颊。我索性握住他的手,让他戳了戳那对羞答答漾开的酒窝。

「夫君,好像有句俗话,叫做——择日不如撞日?」

他轻轻笑着凑了过来,身量颀长的影子将我笼罩。

仅是呼吸的交叠,便已让人陶然若醉。
11
但潘景森还是不太满意自己的表现,开始锻炼身体,正有些吃力地将水桶拎到石台上又提下来。

我含笑看着他忙碌,我的夫君,真是样样都好呢。

大钱有了,小钱也不能放过。

离开之前,我将出嫁时埋下的私房钱挖了出来。

「温香?你怎么在这里?我知道你们被潘家赶了出来,还差人寻了你好几日。你是特意回来找我的吗?」

大少爷看见我,欣喜地迎了上来。

他还是这样自我。

要找你,会在钱府偏门的狗洞这里来找?

我若无其事挤出一个微笑,将油布纸包藏在了身后:「大少爷,我就是路过而已。」

我不想和他过多纠缠,转身就走。

「你嫁了人之后,倒像更好看了。」他笑吟吟拦住我,「爹逼着我年后娶亲,那女人是个悍妇,非要我将身边人遣散了。我买了座新宅子,软玉现在也安置在那里,你要不要现在就搬进去?」

「阿湘,阿湘?」

潘景森在街边久候我不至,点着盲杖走进了小巷。

「夫君,我在这!」

大少爷拽住我衣裙,带着玩味的笑嘲弄道:「潘三少爷如今即使需要摸索着走路,风采也丝毫不减呐。」

潘景森没有理会大少爷,径自撞开他向我伸出手:「阿湘,我们走。」

大少爷一个趔趄摔在地上,见我急急牵起潘景森的手头也不回,嫉恨涌了上来,口无遮拦地嚷道:「潘景森,你明知道我是温香的什么人!我和她这么多年红袖添香郎情妾意的情分,就凭你个一无所有的瞎子,怎么比得了?」

他的话露骨而刻薄。我曾隐瞒的那些曲意奉承的过往,全被揭了出来。怯懦与自卑一起涌上心头,我不敢去看潘景森此刻的表情,难堪地低下了头。

潘景森只是覆上了我的手,坚定而有力,将我从漆黑的冰窟里拉了上来。

他露出一个温和无比的笑容。

「她现在不叫温香。她是我的妻子,秦湘。」
12
我与潘景森回到了南城。

我陪着潘景森逛了两日,打算在北门开个米铺。

只是还没等到铺子开张,家里就来了几个不速之客。

客人走后,潘景森对我说:「阿湘,漕帮想让我帮忙跑一趟暗线。走完这一趟,以前的恩怨一笔勾销,还会给我们一笔钱。」

我懵懵懂懂:「暗线?那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很危险?」

「暗线运的都是见不得光的货物,利润很高。我以前跑过,没什么危险。我还叫了林叔林婶过来照顾你,他们是服侍过娘的人,稳妥可靠,你安心等我回来。」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却知道除了利诱,漕帮一定还用了威逼的手段,但潘景森隐瞒了这些,不想让我担心。

他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等我回来,咱们找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

临行惜别,一分一秒都缱绻难忘。

那一日,漕帮的人比约定的时间来得更早。

我和潘景森,甚至都没来得及好好告个别。

等船开走了,我转身从码头上离开时才发现,大少爷竟然站在几个帮众之中,一袭白衣摇着折扇望着我笑。

他还饶有兴致地竖起食指,向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眼泪怔怔地流了下来,浸湿了我的脸。

我明白了,他是特意在这里等我的。

漕帮不会对妇孺下手,但是他会。

码头上只剩下了大少爷的人和我。

「温香,」他轻佻地拿折扇勾起了我的下巴,「你服侍了我这么久,早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养的猫可以随意扔弃,但是它不能因为怀了春,就上赶着跟只杂种野猫走呀。」

「宠物猫可以折断了它的四肢丢在荒野,看它的野猫还会不会给它捉老鼠去。等它自个儿饿死,才会知道跟在我身边,是它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但人呢?你的心变得这么快,你说我该怎么惩罚你呢?」

大少爷招了招手,身后的随从上前来缚住了我。

「温香乖,全喝下。」他慢条斯理地松开木塞,往我口中灌了一瓶药,「放心,这是我特意为你弄的哑药,你死不了。毕竟软玉肚子里已有了我的孩儿,我得为孩子积积德。」

药如烈火过喉,烧得我腹痛如绞,大少爷却在一旁抚掌大笑:「你们这对夫妻一个瞎子,一个哑巴,以后到了地府也无法相认,真是有趣!」

他欣赏够了,带着手下志得意满地离开。

嘴角的血液不断涌出,我强撑着站了起来。

我喘息着张开口,可只有血沫和悉索的「啊……啊……呀……呀」。

我说不出话了。

夫君,夫君……
我跌跌撞撞往渡口跑。

那叶中转的扁舟已缓缓驶出。潘景森孤身一人站在船尾,只给我留下了一个孤寂的身影。

我好想好想叫他,可是嘴里发出的气声却徒劳地淹没在潮水和轻风里。

我在绝望中将双手链上铃铛用力摇晃。

「叮铃叮铃叮铃……」

「夫君,我好想你!」

「叮铃叮铃叮铃……」

「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回来!」

潘景森猛地回过头「看」向岸边,脸上绽开了一抹笑容。

他听到了。

他一定会像之前我们商量好的,完好无损地回来。

我倒在地上,噙着释然的笑容,彻底晕了过去。
13
林叔出去打探消息终于回来了。

我拿起早准备好的字条,一脸希冀:「有消息吗?」

他看着我目露不忍,还是诚实地摇摇头。

我顿时像被抽去了力气,脚下虚浮,只能倚靠在门上。

怎么会这样?

已经两个月了,就算脚程再怎么慢,两个月的时间也足够了。

夫君是受伤了?还是出了其他的变故?

可他明明答应了我的。

林婶提了菜篮回来,心疼地捉住我的手腕:「掌心又磨破了,小夫人昨晚又刻了多少字牌?」

我不好意思地抽回手。

别紧张,我又不痛的。

以后我要和夫君说话,只有靠这些能摸出笔画的字牌,自然要多刻一些。

叫他吃饭的时候就递「吃饭」的牌子,叫他陪我逛街就递「付钱」的牌子。

至于那些不好刻出来的悄悄话,就在他耳边用力捏着喉咙去说,他也应该都能明白。

有个和离再嫁的邻居妇人偷偷好心劝我:「世道本就艰难,你们还一个看不见,一个说不出。要我说何必再等,倒不如从此之后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我笑着摇了摇头。

不不不,潘景森不会死的。

又怎么会,还有别人呢?
14
我让林叔带我去了落月湾。

「小夫人你也瞧见了,咱们这一路发了那么多寻人单子都没人来应。打捞上来的船身我偷偷去看了,又把附近的义庄也翻了遍。」 林叔指了指那汹涌河水之中的礁石不胜唏嘘,「小少爷这么久都没有消息……应该是凶多吉少了。」

每度过一日,我心底的希望就减少一分。一直以来自欺欺人的幻想被戳破,林叔后面说的话,我都听不真切了。

我只是怔怔地往河里走。

林叔大惊失色,一把拉住我:「小夫人!」

林叔,我没有疯,我只是太想他了。

我一想到潘景森独自沉在这黑漆漆的水中这么久,就心中绞痛,难受地呼吸不上来。

他曾经在这水中翻滚挣扎,也许没躲开刀剑,也许没避开礁石。这里的每一片水浪,都好像沾染着他的气息。

他头发那么长,发丝会不会被水草勾缠住?

会不会有鱼虾咬他?

他会不会痛?

听说这黄泉路上要经过三生石、迷魂殿和奈何桥。潘景森又看不见,一个人踽踽独行,或许会磕到头,或许会伤到脚。

他一定很辛苦。

不知道我现在去追他,还来不来得及?

应该来得及。

他走得慢,我走得快,总会遇上的……
「夫人我们回去吧!」林叔急了,把我往岸上拖,刚才还劝我面对现实的人反过来老泪纵横地安慰我,「说不定等我们回到家,小少爷已经在等着我们了。」

噢,对,对,潘景森都没有回魂来找过我,也没有托过梦给我。

他不会只言片语都不留给我,就抛下我离开这人世。

所以夫君没有死。

他一定会回来找我的。

是不是?
15
雨丝缭乱,苦行僧人耐心地站在破庙前等雨停。

一个男子从破庙角落里挣扎站起,高热褪去的脸庞还微微有点泛红,衬得面上纵横交错的伤疤更显狰狞。

他虚弱地问:「大师,我刚刚好像听到了一阵铃声。」

僧人转了转手中的念珠:「有一位路过的女施主,特意写了封祈愿书过来布施。」

祈愿书就放在僧人身边的铜钵里,一笔一画娟秀用心,在为她夫君祈福,期盼她夫君会平安归家。

「慧玄大师,」男子见了字迹有所触动,心就跳得厉害,「多谢这段时日的照料,我得离开了。」 
他之前被礁石撞到了头,破了相还吐了好多淤血。要不是僧人出手相救,两月前就死了。

僧人一脸平和地看着他,「你已经忘了自己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现在又要往哪里去呢?」

男子苦笑了下:「我也不知道。但方才那铃铛声十分熟悉,倒勾起了我一丝记忆。好像有人在等我,而我一定要去找她。大师,世间万事万物兜兜转转,故人总会有相遇的一天吧?」

虽然他现在身子残破,也只是苟延残喘,等着油尽灯枯的那一日罢了。但他不想食言。

细雨初歇。

僧人收起乾坤布袋,清隽的面庞无悲也无喜。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他淡淡地替男子指了一条路,「我将向西行,那你就向东行吧。」

世人各有缘法,悲欢离合,皆不相同。

那位说不了话,手腕上戴一串小银铃手链的女施主,也是往那边去的。

男子郑重地与僧人告别,缓缓向东而行。

一张崭新的寻人告示被风从墙上剥落,带到男子的身边。

男子双眼因清了淤血倒因祸得福已能勉强视物,他将告示凑到眼前细看。

「寻我夫潘氏郎君……」

世间万事万物兜兜转转。

故人总会有相遇的一天。
16
这个寒冬发生了很多事,过得格外漫长。

漕帮内讧不断,又发生了大规模的械斗,死伤了好几十个漕工。

钱家大少爷被人刺死在青楼后巷,凶手还没抓到,只听说与他太过风流有关,城中文人雅士纷纷嗤之以鼻,他的新婚妻子连头七都不愿守,让娘家给接了回去。钱家声誉和生意都受了影响,几个女儿的婚事也纷纷落了空。

而我的夫君潘景森,还是没有消息。

初春,隔壁新搬来了一个神秘人,蒙着黑纱,只露出一双狭长柔和的双眸,他不爱出门,身体似乎也不大好,每日都有大夫上门把脉。

林叔倒与他合得来,时常带些酒菜偷偷摸摸去看他。

「我不等夫君了,我要重新嫁人。」我幽幽地对举起纸条对林叔「说」,「我看你最近结交的那个神秘男子就不错。劳烦你替我去打听打听,若他不愿,我再另觅良人。」

林叔忍着笑意去带了话,夜里潘景森便心虚地找上了门。

我用颤抖的指尖揭下他面纱的那一霎,眼泪便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潘景森心疼地将我抱进怀里:「别哭,阿湘,别哭。」

他说他受了很重的伤,活不了多久了。

他早就回来见过我,却不知道该不该出现,他不想让我的希望实现最后又落了空。

他杀了钱大少,为我报了仇。

他只想离我近一点,只想让我好好活着。

我很庆幸,最终他没有选择一个人寂静地离开这人世,让我抱着缥缈的念想活下去。

生离死别,我们总该一起面对。

可是夫君,为什么我们的相处就是这么艰难呢?不是一个看不见,就是一个说不出。

我刻了好多好多的字牌,现在都用不上了。用手写字,怎么都跟不上腹中千言万语想倾吐的速度。

潘景森笑着摇摇头,方才握住了我的手腕让我不要着急,他却开始剧烈地咳嗽,血丝一寸寸溢出了嘴角。

好不容易缓和下来,他温柔地对我说:「阿湘,陪我去看场日出吧。」

乍暖还寒二月天,我们裹着厚厚的衣裳,看太阳从天际升了起来。

「阿湘……」万丈光辉洒落在潘景森已不再俊俏的脸庞,「下次再嫁人,可不许像以前戏谑过的,一定不要温柔。」

我笑着,轻轻在他腰上拧了一下。

你都说了,那是以前的气话。

你若不在了,我要独自活下去便已很艰难。

怎么可能还有多余的温柔?

怎么可能还有旁人去嫁?

我呵了口热气把手心搓热,包紧了潘景森微凉的指尖。

夫君。

一生之中,曾经有幸拥有过一个彼此深爱的人。

就已是足够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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