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踹翻了孟婆的锅
所属系列:夜心慌慌:谁的心里有鬼,谁在午夜撞鬼
我踹翻了孟婆的锅
午夜心慌慌:谁的心里有鬼,谁在午夜撞鬼
我是一个鬼。
但,我和其余的鬼都有些不同。因为,我是被自己娘子杀死的。
孟婆安慰我说:「没事的,这种事也不是你天下独一份儿,我记得,我记得那啥,以前也来过一个年轻人,他可比你惨多了,是被奸夫杀了的,你说这可气不可气?」
我点点头,没想到这世间千奇百怪无奇不有,被奸夫杀显然比被娘子杀来的更加让人痛彻心扉,我顿时感到有些平衡。
一边的顾小二问孟婆:「那个比三爷还惨的倒霉鬼叫什么名字啊?」
孟婆笑眯眯地说:「这位是三爷?那那位兄弟倒是比这三爷位份要大些,他排行老大。」
「叫武大郎。」
1
我是一个鬼,准确的来说,我现在是孤魂野鬼了。
在地府,孟婆说出我的对手是武大郎之后,我一个生气没忍住,不小心踹翻了她的锅。
然后?然后我当然是逃命了啊,虽然说鬼没有命,那也是怕死的—怕灰飞烟灭。
顾小二幽幽地说:「那……又关我什么事呢?为啥要拉着我一起跑……」
我拍拍他的肩膀:「好兄弟,活着的时候我们有福同享,死了的时候当然要有难同当。」
顾小二是我的好兄弟,活着的时候我们勾肩搭背四处风流快活,死了,我刚要抬脚往地府走,脚还没抬起来,鞋就被人踩掉了。
我回头一看,顾小二。
我说:「这咋回事?」
顾小二幽幽地说:「同在黄泉路上走,你说咋回事?」
我说:「你咋死的?」
顾小二拢了拢敞开的衣襟,不自然地笑笑,然后正色说:「日夜苦读,劳累而死。」
我看了看他脖子上未干的口红印,还有胸口一道道指甲印子,点点头说:「看来,你读的是金瓶梅。」
顾小二也是死在床上,但是他死的可比我快活,在我百般逼问之下,他承认他是吃春药过度,死在了温柔乡里。
不像我,死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人。
不知道我死了之后,娘子会不会给我收尸。
顾小二问我:「我们现在去哪?」
我说:「随便逛逛吧,被抓住了以后就没得玩了。」
顾小二笑着点了点头:「醉春楼?」
我也笑着冲他点点头:「精尽人亡。」
他一脚踹在我裆上,可惜我们都成了鬼,踹不踹的都没什么感觉,不然我肯定得夹着屁股走路了。
我们去了醉春楼。
「啧啧,美,真美,我这才死了两天,就来了这么多新姑娘,你看看那个,再看看这个,这腰细得,这脸蛋儿,啧啧,啧啧,太美了。」
顾小二嘴巴里一边感慨着,一边指指点点:「你看,就是那个姑娘,我就是死在了她怀里。啧啧,可惜,太可惜了。」
我顺着他的指尖看过去,是个蜂腰肥臀的姑娘,长相甚是妖艳。此刻正抹着一张红唇,躺在一个胖子怀里调笑。
我也感慨,我说:「看看人家这心理素质,你前两天死在她怀里,她今天就跟没事人一样,这心态,这才是做大事的人。」
顾小二懒洋洋地翘起大腿:「无所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总比你娘子好。」
我没有说话,我想打顾小二。
但做鬼就这点不好,我伸手抓了几下,他跟没事鬼一样,我压根打不到他。
我没打顾小二,顾小二却像被人踹了一脚,猛地一把坐起:「我靠,三爷,那不是你娘子吗?」
2
我感觉我很久没见娘子了。
也很久没见娘子笑过了。娘子嫁给我之后,很少笑。
但是她现在笑得很开心,她半倚在一个胖子怀里,她穿的很美,也很少,她嫁给我之后,我就再也没看见她穿成这样过。
那胖子笑嘻嘻地捏了一把她的胸,说:「你说说看,是我英俊还是你那三爷英俊?」
我娘子也笑嘻嘻的,她说:「当然是你了。」
那胖子听她这么说,高兴得哈哈大笑,一把抓过她的脸狠狠地亲了一口,又问道:「那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三爷?」
她又娇滴滴地笑了,说:「当然是你了。」
我站在原地看她靠在胖子怀里调笑,感觉像是又一次被人扼住咽喉。
娘子。
我红着眼望着那个胖子,那个胖子我认得,我死前一个月,他还曾摇尾乞怜地到我府上,求我收了他的货,他像条狗一样在我面前哈腰点头。
我娘子给他倒茶,他谦卑地弯腰去接,连看我娘子一眼都不敢看。
但现在,他却像个散发着恶臭的丑蛤蟆一样搂着我娘子。还大声调笑着,问她一些下流的问题,对她做一些下流的事。
我红着眼望着他,那胖子浑然不觉,喝了一口酒之后,又挤眉弄眼地笑道:「那你说,我和三爷,谁更厉害啊?」
周围人发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声,我上前一拳打在胖子脸上,胖子还在哈哈笑着,我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朝他的丑脸上打去,他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我娘子轻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提那死人做什么?」
我放下了拳头。
是啊,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3
顾小二说我:「你要是死,就是活生生贱死的。」
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我们早就不在醉春楼了,那胖子喝多了,娘子把他扶上了楼,就换了衣服离开了醉春楼。回了家。
家看上去也不像家了,家里半点摆设都没有了,连那只我养了五年的老猫都不见了。
娘子径直走到卧室,拿起一炷香,冲我的牌位拜了拜。
我站在她旁边说:「娘子,别浪费钱了,这么贵的香,其实我们死人是闻不到的。」
娘子听不见,她正要插进香炉,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香又放在旁边,她去外面打来水,在屏风后面脱衣服。
她在沐浴。
沐浴完之后,娘子出来了,她重新拿起香,这才插进去。
我说:「娘子,不用这么费事的。」
娘子插完香,躺在了床上,连衣服都没脱。
床上有一件我的睡衣,她把它整整齐齐地摆在了枕头边上,摊成个人形,然后把头轻轻地靠在了衣肩的位置。
衣肩上的白色绸缎一滴滴地被打湿,晕成了灰色。
娘子哭了。
我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我伸出手去,却擦不到她的眼泪。我只好躺下来,躺在这个人字上,我的肩膀也正好靠着她的头。
我说:「娘子,我在呢,别哭了。」
娘子的呜咽声一直持续了整晚,直到快天亮才停。我偏过头去看着她,她的手抓着我的睡衣袖子,身上被子滑了下来,只盖到腰。
我叹了口气,想给她掖掖被子,我的手穿过了被子。
我再也不能给她掖被子了。
我注视着她的睡脸,她皱着眉,睡得很不安稳。呼吸很沉重,像是喘不过气。
娘子,杀了我,真的让你开心吗?
4
我和娘子刚认识的时候,我还不是鬼,但她早就呆在了醉春楼。
娘子是醉春楼数一数二的花魁姑娘。而我就是淮扬城里数一数二的纨绔子弟。
……也不算完全纨绔,我还做点小生意。
那天我又谈上一桩生意,就是在醉春楼里谈的,要说我这个人虽然纨绔,但是妓院我真的来的不多。我和对方推杯换盏三言两语。那个人起了性子,打个响指叫老鸨子上一个姑娘来唱歌。
来的就是我娘子。
接下来的事情再烂俗不过了,戏本子都唱烂了,现实里还没演绝。无非是对方喝多了酒,要调戏我娘子,我娘子一如所有戏本子里绝世名姬唱的一样,正色说自己卖艺不卖身,那人也如同所有戏本子里衬托主角的恶心路人一样,要霸王硬上弓。
而我就也如同所有戏本子里英俊潇洒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男主角一样,仗义出手,一巴掌扇得路人找不着北。
可惜我扇的不是路人。
我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我的这桩生意黄了。
我娘子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禁足。
果然现实和话本子里是不一样的。
这场乌龙事故里,折损最大的往往不是那个十恶不赦的路人,而是我们这些看似沉浸在英雄主义里,实际上则破坏现实规矩的所谓主角。
我是个做生意的,这笔生意我怎么想,怎么亏,我想了一个星期。终于想到一个解决我亏损的好办法—我娶了我娘子,这样我就不算白出头了。
我把这个想法跟当时的我娘子一说,我娘子骂我有病。把门一关,砸了我一个红鼻子。
我又决定开始认认真真地追我娘子,给她送了三个月的情诗啊胭脂水粉,金银珠宝,我娘子把钱收了,诗烧成灰从楼上扔下来,灰洒在我肩膀上,有点烫。
我娘子还红着眼睛跟我说过:「我楚观云绝不做你的货物,这辈子,你也休想得到我!」
后来,她还是嫁给我了。
娘子,其实,我不是因为觉得亏才要娶你,我喜欢你,但是,我不好意思说出口。
但我现在再也没办法说出口了。
5
我死了之后,娘子的生活变得很简单。
她白天就在家里坐着,有时候拿出纸笔来写字画画,有时候把衣服翻出来洗洗刷刷。
有的时候,她什么也不做,就只是呆呆坐在房子里。
晚上,她就出去,重新打扮得又美又艳,靠在那些男人怀里调笑,把他们灌醉,然后再回来。
外面的人都骂她,说她下贱,不要脸,丈夫才死就不安分。我娘子笑笑,好像并不在意的样子。
她每天回来,沐浴,上香,然后和衣上床。
顾小二从醉春楼看完姑娘洗澡,回来说:「你娘子也真是奇怪,杀了你,又回去过这种苦日子,过这种日子呢,又要放荡自己,又不来真的,在想什么?」
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娘子过得不开心。
这天半夜,娘子照样沐浴,上香,正打算上床的时候,门砰地一声摔开了。
门外闯进来一个穿着白衣的男子,他颤声说:「云娘?」
我娘子坐在床上,表情很复杂,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半晌,她眼泪掉下来:「云郎?」
那男子冲到床边,紧紧抱住我娘子:「云娘,是我,我回来了,你受苦了。」
我娘子颤抖着双手,回抱住他,她哭的很伤心,比我每天晚上看到她抓着我袖子看到的都要伤心,她抱他抱的很紧,不像每天晚上,只抓着我睡衣的一个袖子。
我悄悄地穿门出去了。
顾小二站在门外,凉凉地说:「这下死心了?」
我说:「娘子笑了。」
顾小二没听清,问我:「什么?」
我没说话了。
6
我出生在富贵之家,从小又不爱读书,只喜欢和我爹一起算账,做生意,我爹指望我考科举,我指望我自己做生意发大财。
我从小就过得挥金如土,从来都是吊儿郎当,不务正业,我娘死得早,我那暴发户出生的爹见我不爱读书爱生意,叹了口气,说:「好吧,这也算正业吧。」就再也没管过我。
从小我去看戏,就知道那戏台上主角的身份永远不属于我,他们不管有钱没有钱,都是从容优雅,白衣飘飘,吟得一首好诗。
而我呢?我市侩,我庸俗,我虽然有钱,但是和我一起玩乐的官家子弟,没有一个看得起我的。
直到我遇到我娘子。
她美丽清高,好像无人空谷处长出来的一株幽兰。
她不爱我,却收下我的金银珠宝。我不是不知道她有一个相好,是她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两个人一起长大,一起穷。订了婚却不能成亲,后来我娘子弟弟病重,娘子被卖进青楼,攒下来的梯己。供着弟弟,也供着那个穷秀才。
后来,她答应嫁给我。
我高兴极了,我以为我终于让她回心转意。
却没想到,这出戏,我终究还是只是个配角。
7
那秀才这次中了个举人,回来了。但是,并没有娶我娘子。
他摸着我娘子的肩膀说:「云娘,你该体谅我,我好不容易中了举人,但也只是个举人,接下来能不能走上仕途,都得看上下关系打点。」
「那陈老爷说了,只要我娶了他女儿,他一定愿意出钱帮我。你看,我们都为这个目标努力这么久了,总不能……」
我娘子依偎在他怀里,笑着说:「好。」
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个秀才简直是没法做人,从前我捧在手心里,生怕受委屈的娘子,被他这样辜负糟践。
终究还是我不配。
那畜生在娘子鬓发上吻了一下,又说:「当然,我们自己也得有自己的打算,这段时间还是要委屈云娘你继续在醉春楼,那些客人,都对我的仕途有莫大的帮助,云娘你一定要好好笼络他们。」
我娘子笑出了泪,她说:「好。」
畜生满意地笑了,窗上两只人影并成一个。
我转身出了门。
顾小二幽幽地说:「她现在一定很后悔。」
我皱着眉望着月亮,我想起之前,我娶她之前,我去醉春楼找娘子,娘子不在房间,我去花园闲逛。无意碰到娘子私下给那畜生钱,畜生穿着白衣,笑得一副衣冠禽兽的样子,随手掐了一朵牡丹,插在娘子鬓间。
月亮下,娘子的脸写满了幸福,粉面含春,微微一笑,比花还要好看。
我望着月亮,说:「我宁愿她不后悔。」
月亮,还是当初的月亮。
8
顾小二跟我说,昨天他出去乱逛,有个鬼告诉他,鬼差正在到处找我们,很快就要找到这里来了。
「我们快走吧,你把孟婆汤踢翻了,被抓到了肯定没好果子吃,你娘子都这样了,没必要再呆着了。」
顾小二看我没说话,又着急地说:「活着已经把这辈子搭在她身上了,你难道还要把死了之后再搭上?」
我很久没说话,顾小二快把我摇活了,我说:「我再最后看一看她。」
顾小二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要是再有投胎,你最好别出现在我面前。」
我笑了笑。
我坐在卧室里静静地等娘子,今天,我没有跟着娘子去醉春楼。
我快走了,我不想看见她为了那畜生这样糟蹋自己。
今天娘子回来的很晚,她喝了很多酒,她看上去醉醺醺的,但她回来还是换上了干净整洁的衣服,醉着,还是去沐浴,上了香,然后和衣倒在了床上。
我躺在她旁边,偏过头去看她红彤彤的脸,娘子不会喝酒,喝多了就会上头,看到她这样,我的心有点疼。
我轻声问她:「娘子,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娘子没有回答我,娘子抓着我睡衣的袖子,又在哭,娘子每天晚上都在哭,那个畜生来的那个晚上,走了之后,她也在哭。
但她这次哭得有些不同,她一边哭,一边喊:「春生,春生。」
春生,王春生,我的名字。
我轻声地应她:「娘子,我在呢。」
娘子听不见,娘子只是一口一口地叫着:「春生,春生。」
我也一口一口地应着她:「哎,娘子,我在呢。」
娘子,我一直在呢。
娘子哭累了,抽抽噎噎地握着我的袖子,她晚上睡得更加不安稳了,总是隔一段时间,就喊一句:「春生。」
她每叫一声,我就应一声,直到天快亮了。娘子终于不是只叫我名字了。
她说:「春生,对不起。」
我摸着她的头发,说:「我知道。」
娘子,我没有怪过你。
9
我跟顾小二说,我不走了,顾小二一脸意料之中的表情,点点头,说:「我就知道你小子。」
他又说:「你可要想好了,被鬼差抓回去的后果,下辈子可能就投不了人胎了。」
我说:「做不好人,下辈子再投人胎也没什么意思。」
顾小二的鬼眼里有点红,他一拳打在我胸口上:「下辈子,别让老子看见你。」
我笑着把他送出了门。
顾小二,要是真的有下辈子,我还是想和你做兄弟。
今天娘子起的很晚,她醒了之后坐在床边,怔怔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也坐在她旁边,我说:「娘子,该吃早饭了。」
娘子的眼睛透过我望着床头柜。我顺着她的眼光望过去,娘子走到床头柜前,拿出一张纸,藏进袖子里。
然后她又开始坐在桌子前,开始磨墨写字。
我凑过去一看,娘子写在纸上的,是我当初送给她的那首,被她烧成灰的情诗。
没想到娘子还能默写出来,我红着脸说:「水平不高,让娘子见笑了。」
娘子没有笑,她用簪花小楷把我那首水平很低的诗仔细写好,又把纸展开,对着阳光,怔怔地看着。
看了很久,她把纸放在床头柜上,面无表情地打开妆奁盒,又开始打扮自己了,我知道,她晚上还是要为了那个畜生去醉春楼。
我坐在床上等她,过不久,我可能就要被鬼差捉走了。白天我不能出门,晚上,我想留在这好好把王宅再看一遍。
我说:「娘子,早去早回。」
娘子出门了。
我也起身,慢慢踱出门。
夜色已经降临,月光洒在王宅小院里,显得格外安静。
我爹在前几年就过世了,很长一段时间里,王宅只有我,一只老猫,还有几个老仆。
后来娘子嫁进来,又有了娘子。
现在,院子里,只剩了我一个孤鬼。
我一边走,一边看,我王宅里的东西都没了,全都空了,生前我因为生意上的纠纷,被人告发抓进牢里,这些东西肯定是在那个时候被那些衙役抢走了。
我走着走着不小心踢到一堆土,我蹲下来看,是一个小小的土丘,土丘前面竖着一块牌子,写着「爱猫来福之墓」。
我摸着牌子说:「来福,你也走了,来世记得好好投胎,要做个人,不要再做猫了。」
来福是我的那只老猫,虽然是猫,却叫了一个狗的名字,娘子刚嫁进来的时候还很嫌弃,问我为什么给它起个这么俗气的名字。
我当时嘿嘿笑着说:「嘿嘿,寓意好,寓意好。」
来福的坟上,横着一只秋千,是我给娘子扎的,她嫁进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喜欢笑,后来我给她扎了这个秋千,她荡在秋千上笑,下了秋千又板着个脸。
我走过秋千,又往前走。
王宅看上去已经破旧不堪,我记得我离开它之前,它还是光鲜亮丽,是整个淮扬城里最显著的家宅,细算算,我入狱三个月,再加上死了快一周。也不过才过去这么些时间而已。
我来到厨房,走到炕前,蹲下身子仔细去看,炕前砖地上,有一块砖,上面刻着浅浅的树枝。
这是我王家祖辈用来藏家私的地方,看这个样子是还没有被人发现。
我长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这个厨房我很少来,从出生算起,一直到我死了,只来过两次,一次是给娘炖粥,娘当时病的很重了,我把粥端到娘面前,粥烧糊了,闻着就难闻,娘还是靠在枕头上一口一口喝完了。
第二次,是过来偷看娘子下厨。
娘子很少做饭,那一次却笨手笨脚的,也是做了一锅粥,我看了半天,回房继续躺着。没过多久娘子就进来了,手上拿着一碗汤,扶我起来让我喝。
我嘶哑着声音问她:「你不是炖了一锅粥吗?」
娘子一下子红了脸,说:「粥不好喝,你还是喝刘妈炖的汤吧。」
我说:「可是,我更想喝粥。」
娘子生气地看着我,看了我半天,扁着嘴回厨房换了一碗粥过来。
娘子炖的粥是真难喝啊,比我做的还要难喝,我勉强坐起来,一口一口全喝完了,娘子坐在旁边问我:「好喝吗?」
我老实地说:「不好喝,但是我喜欢。」
娘子坐在我床边红着脸笑。
她在笑,笑得好看极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好像是我被抓进牢里的前一个星期,那个时候我也生了场大病,躺在床上昏睡了好几天,娘子衣不解带地照顾着我,我醒了之后,她就给我炖了这碗粥。
我还以为,她回心转意了,被抓走的时候,我还回头跟她说:「不怕,不担心,我没事啊,你好好吃饭,不要为我难过。」
娘子靠在门框上看我,眼睛红红的。
风把她的衣衫吹皱在半空中,漫漫洋洋洒开,像极了一株桃花。
10
我看完了王宅的角角落落,又回到房间。
我们鬼不能移动阳间的东西,但是给我们上供的香是可以移动的。
我把香灰聚在一起,在地上排成几个字:厨房炕底有黄金。
想了想不妥,万一今天那个畜生跟着娘子一起回来了怎么办,我又把香灰抹了。等娘子一个人回家了,陪着她睡着了,我再排灰。
有了这些钱,那个畜生对娘子不好,娘子也能自有退路可走了。
我坐在床沿上专心致志的等着娘子,月亮已经慢慢爬上来了。
我等啊等啊,等了很久,都没有见到娘子,我有些坐不住了,
娘子?你去哪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我的心越来越慌。
夜半阑珊,月上中天,我起身去醉春楼。
醉春楼今日的气氛也不大对劲,大晚上的,却不奏乐,一片死气沉沉。
我喊:「娘子?娘子?」喊了两声我就闭嘴了,我叫了娘子也听不见。
我一个一个房间转着找,娘子到处都找不到,我的心蹦的像打鼓一样,我慌忙又跑到那个秀才家里去,那个秀才的家已经不像之前那么穷困潦倒,原地起了一座恢弘的府第,门口牌子上龙飞凤舞地刻着两个大字:苏府。
秀才姓苏,苏是云。娘子叫楚观云,是云,观云,他们连名字都这么天生一对。
不像我,我叫王春生,听起来就土土的,是我那个没文化的爹取的,只是因为我是春天生的。
我一头扎进苏府,苏府里面也是今昔不同往日,但是奇怪的是,里面也是一点声音没有。
我一个一个房间地搜,一口一口地叫:「娘子?娘子?」
我找完了苏府所有的房间。
所有的房间都没有娘子。
我呆呆地站在苏府小院的中间,我那死了很久的心脏突然一下一下地抽痛了起来,痛得我龇牙咧嘴,我慢慢地捂着胸口蹲了下来,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即使我根本都呼吸不了。
娘子,你走了。
今天上午你默写我的情诗,带走我的情诗,难道就是一场无形的告别吗?
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我像被弹了一下立刻转过身。
「娘子?是你吗?」
11
顾小二对我说:「……事情就是这样,我发现的时候她已经在这了。」
我哑声对他说:「多谢你。」
月光顺着铁栏杆遥遥照进来,打在地上惨白一片。
娘子躺在地上,身上,脸上,都是一道道瘀痕。
顾小二说:「你娘子真够硬的,醉春楼今晚设宴款待那些京官,聚了好多达官显贵,你娘子猛一下就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就开始念那个苏秀才的勾结名单和罪状,一桩桩一件件,啧啧啧,说的在场好些人都绿了,在场有些个和那苏秀才正好是对手的,那脸笑得,看来苏秀才是混不下去了。」
我蹲下来看着地上的娘子,顾小二又说:「不过你娘子也是,这个楼里也坐着好些苏秀才的同党呐,这不,立马就被抓进来了。」
娘子倒在地上,昏睡过去了,她昏过去也是昏的那么安稳,没有啜泣。
我陪她这么长时间,从来没看到她睡得这么安稳。
顾小二也跟着我蹲下来,他说:「兄弟,这地方阴气重,鬼差很快就要来了,你和她呆的时间不多了。」
我把手放在娘子脸上,我的手穿过娘子,躺在地上的她却仿佛感应到一般,发出了一声呻吟。
我转过头对顾小二说:「谢谢你了,你先走吧。」
顾小二蹲在我身后很久很久没有吭声,我回头疑惑地看向他,他咬咬牙,说:「三爷,我去拦着他们,你跟嫂子好好说说话。」
我摇摇头,我说:「你嫂子听不见我说话,踹翻了孟婆汤是我故意的,我一开始就想着要回来。带上你是意外,鬼差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顾小二还是没有走,他扑通一声跪在我身前:
「三爷,对不起。」
「你的死,和我也有一定关系。」
我愣愣地看着他,顾小二跪在地上,头抵着地,声音压得很低。
「三爷,四个月前,我在醉春楼喝醉了酒,当时席上有个胖子一直在给我敬酒,拐着弯向我打听你,我喝大了,不小心就说漏了嘴,把你最近买卖军火,私下交易的事情说出去了。」
「我真没想到当时这个胖子会利用你这件事,把你告到县衙,也没有想到,那个苏秀才趁机利用自己的举人身份,和陈老爷狼狈为奸,一定要把你告倒。」
顾小二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了下来,他哭着说:「三爷,我真的没想到,是我嘴贱,是我不好,我们打小一块长大,我真的没想到最后我会把你害成这个样子。」
「我死的罪有应得,你死了之后,我难过,我害怕,我去喝花酒,就这么死了,我遭报应了,我是活该,我活该。三爷,我对不起你!」
他的头抵在地上,哭得呜咽难当。
做鬼是不能有眼泪的,顾小二的眼里掉出的一滴一滴,全部散在了风里,寻觅不到踪迹。
我呆呆地蹲着。
小时候家里来个算命先生给我算命,坐在我家大堂装神弄鬼半天,跟我爹说我娘是个妖孽,必定克夫,我一块石头打在他身上,又一脚把他踹出门,算命先生气得抖着胡子,站在我家门口大声说:「令郎将来必定不得好死。」
没想到,他这句话竟一语成谶。
被好兄弟出卖,被亲娘子鸩杀。
我真是不枉这世间来这一遭。
顾小二摸了把脸上的眼泪,站起身来,冲我点点头:「三爷,你放心,你好好顾着嫂子,这一回,我顾小二不会再犯浑了。」
顾小二转身离开,我呆站原地。
月光晃晃,打在地上,像极了一出好戏。
12
娘子昏睡了没有多久,就醒过来了。
她醒来的方式很被迫,一瓢冷水恶狠狠地激在了她脸上,她全身哆嗦了一下,然后缓缓地张开了眼睛。
苏秀才伸出手捏住她的脸,捏到自己的面前,见她醒了,一巴掌呼呼带风地扇在她脸上:「臭婊子!」
娘子脸上缓缓扯出一个苍凉的笑容:「臭婊子?是,我确实是个臭婊子。」
苏秀才一怔,捏着她的脸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娘子挣扎着坐起,靠在墙角,嘴角一缕鲜血顺着下巴淌了下来,她双眼涣散无神地看着苏秀才,脸上全是嘲讽的味道:「怎么?你也进来了?」
苏秀才几乎要把自己的牙咬碎,他尴尬地笑笑,说:「我要走了,此番只是过来这里看看你。」
娘子虚弱地笑了笑:「看我?只怕是来杀我灭口,然后逃命吧。」
苏秀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蹲下来,视线与娘子齐平,他摸了一把娘子的发髻,语气慢慢变得缓和,他说:「云娘,你何必这么倔强,你不喜欢我娶陈老爷的女儿,我就不娶就是了,你知道的,你的要求,我从来不会拒绝。」
「即使你今日这么说我,我也不会生你的气,只要你出去,说你是受人指使,故意诬陷我,我们还是可以好好生活,你知道的,我现在已经是举人,在地方好歹能说得上话。」
「只要你为我证明,我是完全有能力把你救出来的,你照样可以继续过你锦衣玉食的生活,陈老爷的女儿,我也不会娶她了,我娶你。」
他又伸出手,用袖子轻轻擦拭着娘子嘴角的血痕,一脸不忍地说:「瞧你,现在弄成这个样子,多憔悴,为夫看着都心疼。」
娘子望着他,轻声道:「云郎,你过来。」
「哎,哎。」苏秀才露出狂喜的笑容,他猛地靠近娘子,一手揽住娘子的肩膀,说:「我就知道,云娘你……啊!」
牢房潮湿的地上,滚着一坨软肉,血呼啦啦的洒在地上,洒在墙上,苏秀才捂着鼻子倒在地上哭骂不休,月亮白花花地照进来,显得格外吓人。
娘子满嘴是血,靠在墙上哈哈大笑,她往地上啐了一口,双眼通红:「为夫?为夫?你有什么资格说你是我的夫?你恶心至极狼心狗肺,你根本不配为人!」
苏秀才捂着鼻子倒在地上,只能发出「啊,啊」的模糊不清的声音,娘子笑着拍着手:「好,好,好极了。我的夫?我的夫早就死了,被你这个畜生,被你这个畜生毒死了。」
「我的夫,我当初变卖了所有家产去救他,我去牢里看望他,谁知道你竟在我带过去的饭菜里面下毒。你,你和县衙,你们狼狈为奸,你们想毒死他!想吞下那笔军火银子,我夫不从,你们就毒死他!好,好,好一个算盘,哈哈哈哈哈,可怜我夫,竟被你这种无名鼠辈毒杀!」
苏秀才的眼睛淬了毒,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婊子……」
娘子拍着手大笑:「哈哈哈!没错,我是婊子,我夫死了,因我而死。你这个畜生,你以为我再进醉春楼是为了你?我不过就是等今晚这个机会。现如今,京官都知道你做的那些事了,哈哈哈!你为前途杀我夫,我就坏了你的前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苏秀才鼻子里的血倒流进鼻腔,又从嘴巴里溜出来,他挣扎着扶着墙站起来,嘴里哇啦哇啦地说不出话,一双手如同索命的铁杆,直直地朝着娘子掐了过来。
娘子在地上挣扎着,她的眼泪变成了血,从眼里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她使劲扒着苏秀才的双手,从喉咙里发出了凄厉的嘶吼:「春生!春生!为妻……为妻给你报仇了,春生!」
空荡荡的大牢里,一遍又一遍地回荡着娘子的呼声:「春生!春生!」
「春生!春生!」
我已记不清我的眼里淌出了多少泪,我对着苏秀才又踢又打,我从来没有这么恨过自己只是一个鬼,我的拳头已经挥舞了不下百下,我的喉咙里发出了野兽一般的哭声,我拳拳打不中苏秀才,我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他那张丑陋狰狞的脸挥去,终于,手上传来一阵钝痛。
苏秀才被我一拳打飞出去,他的脑袋磕在了墙上,眼睛因为恐怖睁得极大,他微张着嘴,脖子以一个奇异的姿势向后扭去。
他的裤裆传来一阵阵恶臭,一缕黄汤细细地从他裤底滚出,他就这样埋头磕在地上,额角破洞潺潺流血不休。
他死了。
娘子靠在墙上,虚弱地冲我一笑,我跑过去微微扶起她的头,她靠在我怀里,伸出手,轻轻地摸着我的脸。
「春生……你来了。」
我的喉咙里发出呜咽不清的声音,我紧紧地把娘子搂在怀里,娘子看着我的脸,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个笑。
「别哭……别哭……」
我呜呜呜地哭着,娘子冰凉的手放在我眼睛底下,她的眼睛开始涣散,她喃喃地说着些什么,我听不大清,只能低着头去就她的嘴,娘子吃力地在我耳边,一字一句地念着:
「一朝……一暮年复年,
与君同恫玉生烟……
日……日数落长安字,
共赴白头……不……不等闲……」
日日数落长安字,共赴白头不等闲。
日日数落长安字,共赴白头,不等闲。
模糊不清的泪眼里,娘子一点一点地阖上眼,她放在我脸上的手无力地向下滑去。我伸出手死命地抓着她的手,我说:「娘子,不要,不要,不要过来,你要好好活着,不要,不要……」
我的身体逐渐回归到透明,我一点点地抓不住她的手,娘子如同沉入海底一般向后倒去,我拼命去抓她,却越来越抓不住她,她的头重重地砸在地上,但她嘴角的笑容一如往常,我伸出去够她的手都穿过她的身体。
她的血在地上哗啦啦地流成一片,好像新嫁那天,她穿着一身红嫁衣,我掀开她的盖头,看到她一身红俏,她皱着好看的眉头,对我说:「我楚观云就算嫁给你了也不会听你的话。」
血顺着她的衣襟,一直往前滚,一直滚落到我脚下,穿过我的身体流向四方。
她做到了,她这次终归还是没有听我的。
血穿过我身体的时候,我感到一阵剧痛,我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娘子!!!!!」
13
我从锅里舀起一碗汤,递给面前的老妇人,我说:「您喝下这碗汤,就可以投胎了。」
老妇人颤颤巍巍地接过碗,冲我笑笑:「谢谢您。」
我默默地看着她将孟婆汤一饮而尽,眼神逐渐变得清澈。一如往昔。
她冲我笑笑,放下碗,转身踏上了奈何桥。
顾小二在我旁边问我:「这是第几世了?」
我注视着老妇的背影,说到:「第六世了。」
顾小二叹了口气,拍拍我肩膀,我回头冲他笑笑,说:「无事,不会太久了。」
他说:「也就你这个傻瓜愿意这么做了。」
我一笑,不置可否。
当初娘子身死,我被拘着回了地府,破坏孟婆汤,又在情急之下,因为痛恨交加,极大的怨念竟冲破阴阳两界的枷锁,化出鬼形杀了苏秀才,已经是犯了地府的大忌,两罪并罚,本应该堕入地狱受刑。
但念到苏秀才生前作恶多端,又是害死我的直接凶手,不算良人,孟婆听了我的故事,掖着衣襟流泪,帮着一起求情,阎王于是就坡下驴,罚我在地府替孟婆熬汤千年,以作惩戒。
顾小二因为阻拦殴打鬼差,和我一起留了下来,奇怪的是,被他打过的鬼差反而和他成了好兄弟,他跟我说,他在地府待的很开心,不想再回人间了。
「人呢,有的时候可不如鬼可爱,我人间富贵已经享过,知道是什么滋味,在地府待着虽然没有人间那么繁华,但胜在逍遥自在。」他笑着跟我说。
苏秀才因为杀戮和其他一些罪证,被堕入畜生道,罚作十世牲口。
而娘子,在结束了和我的一生之后,每一世都是寿终正寝,儿孙满堂,如今已快六百年,再静待她四世之后,我们便可相见。
顾小二有时候和我开玩笑,说:「你何不让你娘子一世过得短些,这样你们相见的频率也能高些。
我笑着说:「不必。」
见你世世康健,幸福美满,纵使见面不长,也是心满意足。
日日数落长安字,共赴白头不等闲。
娘子,只希望再相见时,你我,可以一如我之前临窗为你所写。
一朝一暮年复年,
与君同恫玉生烟。
日日数落长安字,
共赴白头不等闲。
共赴白头,不等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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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0-09-09 16:09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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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村那几晚,我吓破了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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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心慌慌:谁的心里有鬼,谁在午夜撞鬼
核融炉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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