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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系列:停电了,我们去南方:阿缺中短篇科幻小说集

咀嚼

停电了,我们去南方:阿缺中短篇科幻小说集

外面的气温一定超过了四十五度,但天气预报死活不肯承认。公交车在烈日下晃晃悠悠地前行,车窗旁的建筑被阳光罩住,看上去刺眼又模糊。于是我把目光收回,看到了满车厢黑压压的头。

车厢里的景象更让我难受。

无数张异化过后的脸充斥着这个狭小的空间,突出的眼珠、深陷的下巴,还有分岔的舌头……不止脸,肢体上的畸化也随处可见。我看到一个中年胖子的后脖子出长了两排突出的软骨,紧紧扣着扶杆,任公交车如浪中浮萍一样颠簸,也自岿然不动。

在我的视线里,人群如同一丛枝节横生的树林,乱七八糟地膨胀着。

每一天上班的公交之旅,对我而言都不啻于一场噩梦。哦,不对,这不是噩梦,这是活生生的场景。

我的朋友,我处在一个异化时代。

1

好容易下了公交,热浪猛地袭来,我差点儿站立不住。我摸了摸额头,坚实的触觉让我放心不少。

阿杰早已经在会场外等着了,见我到场,迎上来说:「你终于来了,等你好久!你看,程萝都来了。」

程萝在一旁整理仪容。即使在烈日下,她还是美艳无双,职业装勾勒出了其完美的身段。不远处的一个男人表面上在低头玩手机,但他右侧太阳穴多长出的一只眼睛却专注地盯着程萝,嘴角勾出猥亵的笑容。其他男人没有这种异化,只能偶尔偷瞟一眼。

对于这些不怀好意的目光,程萝早已见怪不怪。

「发布会快开始了吧?」我收回目光,掏出录音笔、台本和耳麦,「你去拿给程萝。」

「你自己怎么不去?」阿杰怪笑着说。

我踢了下他的屁股,笑骂道:「叫你去,你就去!」

整理妥当后,发布会正好开始。无数摄像机对准发布台,那里,明星作家章冉已经坐好。他没有穿标志性的格子衬衫,而是浑身正装,两手交叠,二十六根手指平放在腿上。他一反往日的随性形象,正襟危坐,看来也极其重视这场新书发布会。

确实,即将发布的《异化调查录》,将会是第一部为这个时代奠定基调的著作。

程萝是这场发布会的主持人,她走上去,职业微笑挂在嘴角。

「现在,」她微微躬身,对着麦克风,「发布会正式开始。」

我站在很远的地方,但依稀可以看到,程萝嘴里的两条舌头轻轻跳动。

「……这三年,为了收集异化信息,我的足迹踏遍全球。从布满钢铁的城市,到离天最近的高原,从居住在日渐融化的冰盖上的爱斯基摩人,到永远生活在海上船舱里的巴瑶族人……」随着章冉的话语,他身后的全息屏幕也变幻着种种瑰奇的景色,每张画面中央都有他的身影,「大家都知道,此前我是一名科幻作家,出版过一些还算畅销的小说,上过几次富豪榜,但这三年的调查,花光了我所有的积蓄、房产和车。可能大家下次见到我时,会是在某个天桥底下。」

会场里一阵哄笑,然后是经久不绝的掌声。

待掌声稍稍平息后,他继续说:「很多朋友问我,为什么放弃科幻小说写作,转而做科普调研。我一直没有回答,现在,我终于可以说了——现在,异化时代就是最科幻的年代,我们以前关于未来的种种设想,在真正的现实面前都无力不堪。所以我不再写科幻小说。」

「嘿,我们走着瞧。」程萝俏皮地接口说道,「您的粉丝们肯定不会轻易饶了您。」

「如果他们中你这么漂亮的姑娘,我会毫不犹豫地食言。」章冉气度翩翩,黑框眼镜后的瞳孔闪闪发光,颔下一撮精心修剪过的胡子让他显得既成熟又危险。

「章老师说笑了,您可是有几百万粉丝呢。」玩笑过后,职业素养让程萝迅速拉回话题,「那经过您的研究,这几年爆发式的异化,对我们究竟是好还是坏呢?」

「确实,异化是爆发式的,现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有异化。虽然不像美式漫画里那么眼花缭乱,但社会确实发生了巨大变化。」他把手抬起来,两只手掌上各长着的十三根手指头像莲花般开合,「我的手指异化成了二十六根,写作的时候,每根指头都按着一个字母键,写作速度快了四倍以上。现场的朋友,异化更是多种多样,比如我身边这位美丽的主持人,她有上下交叠的两条舌头,说话婉转动听,而她的男朋友,想必更加艳福齐天。」

观众们再次大笑起来,还有人吹响了口哨。

程萝也微微红了脸,但那不是羞怯。「章老师您真幽默,」她朝章冉露齿一笑,盈盈大方,「可是我没有男朋友喔……」

口哨声更响了。

我心里突然有点难受,往后靠,倚在墙上。这个发布会顿时索然起来。

但我不能离开。

章冉轻咳一声,整了整领带,说:「我调查过的异化,按肢体器官来分,有一千四百七十二种类型,而新型异化仍在不断发生。或许就在这个发布会结束之后,我刚刚说的数据就会增加。虽然异化的部位和具体特征千差万别,但每一种,都确确实实地使人类的生活更加便捷。」

全息屏幕上,光影纷乱,令人目不暇接的异化体征快速闪过。

有人手臂长得离谱,垂下来可以碰到地面。这种异化体多为年轻女孩,是为了自拍而产生的。

有人下巴前端凹陷,露出一条小缝隙。这个缝隙可以卡住手机,是低头族的异化。

有人的掌心向手背隆起,除了食指和中指,其余指头都已退化,整个手掌像是蜗牛。这是白领一族的异化,掌心深陷的地方正好可以罩住鼠标。我身边就有不少人是这种异化。

……

这些幻灯片足足放了十多分钟,大伙儿都看得如痴如醉。进入异化时代以来,虽然有人做过调查,我们电视台也有类似节目,但如此细致、如此全面的异化报告还是第一次见到。

「总之,这些异化都是为了更便捷而产生的。」章冉的音调大了起来,「这是自然的选择,是身体对快节奏生活做出的适应和改进,是人类在进化树上爬得更高的铁证!我们的社会因之而更加高效起来!

「最后,请让我引用狄更斯在《双城记》里说的话:这是最好的年代——」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昂,在最后一个字上又戛然而止。

现场一片寂静,我也竖着耳朵,等他说完。

「我的演讲结束了。」章冉说。

程萝最先反应过来:「章老师只引用上半句!」

全程掌声雷动。

这是最好的年代。

是吗?我摸摸额头,并不敢肯定这句话是不是对的。

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明天各大新闻门户上的头条都会是这七个字。

发布会结束,台里的车终于来了。我总算可以不必挤公交。

但等了许久,也不见程萝过来。

「怎么回事?」我有些纳闷儿,「发布会结束了啊。」

阿杰抱着肩膀,斜靠在车窗上,无所谓地说:「结束时我看见她去后台了,应该是去找章冉了。那家伙以前就风流招摇,现在出了这么重磅的作品,嘿,恐怕又有不少女粉丝要倒霉了……」

我默默无言。

「叮!」阿杰的手机响起来。他看了一眼,转身上车,说:「瞧我说什么吧!程萝说晚上跟章冉一起吃饭,就不跟我们一起回去了。走吧,早点儿回去还能赶上台里的晚饭。」

我也弯腰上车。太阳正西斜,被车窗过滤后的阳光惨然无力,天边也黯淡。

2

夜里燥热未散,出租屋里像个蒸笼,将我浑身蒸得汗涔涔的。

出了这么多汗,额头上的瘤便有些歪斜。镜子里,我看到它横在两眼中上方,像是隆起的肉丘,中间有几个小孔……它是如此可憎,每天趴在我的脑袋上,像一个臃肿、肥胖的寄生虫。

我的同事们都知道,这是我的异化。我告诉他们,肉瘤中间的小孔可以帮助我散热,利于脑袋休息。

「哈哈哈——」他们大笑起来,尤其是阿杰,「怎么会有这么鸡肋的异化?……」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的是——

我对着镜子,用手按住肉瘤,然后使劲一推。

肉瘤掉在了洗漱台上,弹了几下,而它原本占据的地方,是完好的皮肤。只不过被贴了一天的道具,骤然取下,额头上有点儿发红。

镜子里,是一张完好的脸,没有多出的器官,没有缺少的部位。

是的,我的朋友,现在你明白了——我不是异化者。

办公室里一片安静,只有偶尔敲击键盘的声音。

我悄悄打开网页,果然,各处头条都是章冉和他的《异化调查录》。据说这套书在发布会开始前就准备了多国版本,全球同步销售,首印量应该不下于五百万……名和利正迅速涌向这个三十四岁的中年男人。

看着页面上双手抱胸目光深邃的章冉,我叹口气,把页面关掉。

「嗨!」阿杰把头探过来,「你知道吗?下午,章冉要接受台里的专访。」

「章冉现在这么有名,我们这个二流电视台能请动他?」

阿杰笑了笑,笑容有些意味深长:「说你笨,你还不认。你以为昨晚程萝跟章冉吃饭,是为了什么呢?」

「不是仰慕吗?」

「我早就说你太天真了,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阿杰摇摇头,「程萝这样的女孩,做一件事不可能没有目的。」

阿杰说的没错,中午刚过,章冉在几个西装保镖的护送下来到了电视台。他冲程萝笑笑,然后在台长的带领下进了采访间。许多同事趴在外面,隔着磨砂玻璃,偷听采访的过程。章冉频繁蹦出的连珠妙语,让他们也会心地笑。

采访结束时已经下班了。台里订了酒席,要宴请章冉。照说这种规格的饭局是请不动他这种大明星的,但他与程萝对视一眼,就点头答应了。

才喝了两杯酒,我就感觉一阵眩晕,对面的人影变得模糊起来。

「来来来,章老师,」台长拿起酒杯,敬到章冉面前,说,「现在您的声誉这么高,还来我们这种小电视台接受采访,非常感激!」

「谦虚了谦虚了,您这单位虽然庙小,但菩萨大。有程小姐这样的优秀主持人,也是我的荣幸。」

「哈哈哈,当初招她进台里,我可是顶住了很大压力啊。现在看来,真是个正确的决定。」

大家都笑着敬酒。喝到一半,有人建议道:「既然章老师对异化有这么深的研究,不如给我们在场的人也看看。我们这些异化,到底好在哪里呢?」

顿时不少人附和,章冉酒过三巡,也是兴致颇高,二十六根指头在桌子上敲出一排波浪,便点头说了声「好」。

他先是看了看台长的后颈,笑着说:「您这后脖子上有一排小孔,闻得到酒精的味道。嘿嘿,恐怕您喝酒的时候,体内的酒精能够顺着这些孔,以蒸汽的形态排出体外。您这就是真正的千杯不醉啊!」

台长笑着说:「见笑了,应酬多嘛。」

接下来章冉挨个看其他的异化,有鼠标手的、五官移位的、肢节灵活扭曲的,还有程萝这种双舌头的。他一路调笑,轮到我时,终于皱了皱眉。

「你这个异化有些奇怪啊,」他轻轻按压住我额头上的肉瘤,眼睛眯起,似乎在凝神感知,「抱歉,我还真感觉不出来。」

我连忙告诉他,这是用来给大脑散热的。

他没有说话,又按了几下。我的心揪起来,生怕他一用力,把黏在肉瘤和皮肤上的胶给扯掉。

好在他始终轻按,然后收回手,若有所思地回到座位上。

我后面还有几个人,但章冉没有再去观察他们的异化。酒桌上有些尴尬,台长瞪了我一眼,跟章冉敬酒。而章冉像是才回过神来,怔怔地举杯饮尽,什么话都没说。接下来的整个酒席,他都没有再说话。

3

在梦里,我回忆起异化刚刚发生的那一阵。

经历过最初的恐慌之后,人们纷纷惊讶于身体异化给生活带来的便捷。当时我在一家事业单位上班,同事们的效率全部加快,他们在我周围欢声笑语,互相讲述异化的种种好处。

当他们聊完之后,就会围过来,好奇地说:「为什么你一直没有变化呢?全世界的人都变了啊!」这种好奇,一日一日地变成了猜疑,他们开始疏远我。我像一条在河水里孤独前行的鱼,他们游弋在四周,吐着小泡,灰白的眼睛里满是鄙夷。

于是,我从那家单位辞职了。走的那天,我分明听到了他们在办公隔间后吐出的长长气息。

在进入现在工作的电视台前,我定制了一个软塑料肉瘤,质感与软肉相近,贴在额头上。凭这个,我成了一名「异化者」。

三年以来,我白天顶着这块肉瘤,夜晚取下。黏住肉瘤的这块皮肤,因长年累月的压抑,已经显得灰白而酥软了,阴翳一般。

梦结束时,我看到了前同事们的眼睛。不是一双,而是铺天盖地的眼睛,灰白、喑哑,一直睁着。它们盯着我,透露出的眼神让我发狂,我逃到哪里都躲不开。最后,我把手里的肉瘤贴在额头上,这些眼睛才次第闭上,世界变得一片黑暗。

这个梦吓得我半夜惊坐,大口喘气,后背被冷汗沁得湿透。

整个白天,办公室的气氛都很微妙。我在办公桌前处理影像素材,感到身后有许多只眼睛看过来,目光犹疑,有如实质,让我脊背发麻。

这种感觉,让我感觉回到了前一家单位的办公室。我摸了摸肉瘤,确定它还在,心里更加困惑了。

疑团在下班时解开了。

大家快走光时,我拉住阿杰,低声问:「今天到底怎么了?一个个都怪怪的,你也是一样?」

阿杰朝四周看了看,没人注意我们这边,才说:「你怎么搞的,哪里得罪章冉了!」

「得罪章冉?」我摇摇头,「没有啊!」

「那昨天章冉见过你的异化后,就突然没了兴致。我看台长的脸色,都对你很不满,现在大家都不敢跟你接触太过了。」

阿杰的话让我十分困惑。我仔细回忆,确定之前没有跟章冉有过节,准确地说,昨天之前,章冉压根儿不知道我这个无名小卒。怎么会开罪他呢?

出了大厦,我一边思索着,一边走向公交站台。天色渐暗,燥热笼罩,晚风无力得像垂死老人。

路旁停着一辆黑色轿车,我走过去,车窗缓缓滑下,露出一张男人的脸。

「嗨!」

我从思索中回过神来,看向车窗。

「章冉老师?」我十分惊讶,「您怎么在这里?」

「我在等你。」他露出温和笑容。

「等我?」

章冉点点头:「现在有空吗,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满心茫然,但下班后确实没事,只能在空荡荡的出租屋里消磨时间。于是我点点头,坐在副驾驶上,章冉也没说什么,启动车子。

他的二十六根指头扣着方向盘,像两只交合在一起的蜘蛛。

见他没有说话的意思,我也乐得清净,扭头看向窗外。隔着车窗,外面更显得夜色沉茫,街边商铺里灯光亮起,路旁七彩霓虹闪烁。这是个没有夜晚的城市。人类在很多年前就放弃了夜晚。

堵车的时候,我看到路旁走过一群女孩。她们浓妆艳抹,衣着暴露,嬉笑打闹,偶尔抬起能垂到膝盖的手臂,拿着手机拍照。

「咔嚓咔嚓!」闪光灯下,她们的脸被光染成一片惨白。

我看得出神,等回过神时,章冉的车已经停了。我朝四周看看,发现这里竟是一家六星级酒店,在本市以奢华和昂贵著称。

有侍者来泊车,看到章冉后,尊敬地弯腰:「章老师,您好。」

章冉点头示意,把车钥匙丢给他,转头对我说:「走,我们进去。」

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只能跟着他走进去,乘电梯到顶层。电梯门开的一瞬间,我被顶层的豪华布置惊呆了——真丝地毯,两排迎宾女孩,水晶吊灯,随处可见的昂贵红酒……

「走吧,」章冉说,「我们去蒸个桑拿。」

「啊?」

「两个男人,蒸蒸桑拿、聊聊天,不是很正常吗?」他语气如常,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但在我看来,这是最离奇的状况——一个名声斐然的作家,突然邀请我这个丢进人群里就看不见的小白领来星级酒店蒸桑拿?

就在我疑惑时,几个上面低下面短的迎宾小姐走过来,满脸笑容地说:「章老师,您又带朋友过来蒸啊?房间已经留好了,我们过去吧。」

听她们的语气,似乎章冉已经是熟客了。确实,这里才符合他这种身份的作家。

但这里看起来也不是危险的地方,我硬着头皮,跟在他们后面。迎宾小姐把我们引进一间贵宾浴室,里面有两个浴池,池里是灰白色的水,池底的气眼不停地鼓泡。章冉挥挥手,迎宾小姐便离开了。

「这里的药浴不错,」章冉背对着我,把衣服脱下来,露出精壮的后背,「你也泡一泡吧。」他把自己脱得赤裸后,走到浴池里,身体被池水浸泡,眼睛闭上。

我站在房间里,倍感尴尬。过了一会儿才咬咬牙,也脱下衣服,泡在药浴里。药池气眼是按照人体穴位布置的,水流顶着后背,我舒服得打了个颤。

「你在电台工作了三年,是吗?」章冉突然开口。

「啊?」我愣了愣,「你怎么知道的?」

章冉没回答,顿了顿,又问:「你为什么要从 XX 局辞职呢?据我所知,它给你的薪水,比你现在要高。」

我悚然一惊——XX 局正是我上一家单位的名称。显然,章冉调查过我。我看向他,但房间里光线幽暗,他的脸看不分明。

一股凉气从后背升起,但池水明明是温热的。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要紧张,我只是想跟你聊聊。」他的语气似乎带着嘲弄,「对了,你大学是学的工科,毕业时参加一次比赛,被暗箱操作。据说你的同学都很气愤,但你什么都没有说,就这样毕业,然后进了国企,过了两年稳定的生活。这件事,是真的吗?」

他怎么可能知道!我惊讶得都忘了生气。

「还有,你的女朋友喜欢上你最好的朋友。你发现后,独自把行李搬出了房子,让他们住?」

我勃然站起,水被带出来,淋得满房间都是。章冉脸上也被淋到了,但他没有丝毫生气,反而睁大眼睛,盯着我的身体。

他的目光不同于往常的冷静和睿智,闪着灼灼的光,看起来竟有些狂热。

我心里一悸,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但不对啊,以前听到的,全都是他和女读者或女明星之间的绯闻,没有他是 gay 的说法啊。

正犹豫着,章冉也从浴池里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围着我打量。他嘴里喃喃念着什么,很快,我听不清。

我被打量得发麻,猛地拿起一旁的衣物,向门口跑去。这诡异的邀请,我再也忍受不了了。

正要夺门而出时,身后传来了章冉的幽幽话语。

「你果然不是异化者……」

我的手停在门把前,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章冉。

4

夜风掠过城市上空。站在酒店楼顶,才感觉吹过来的风不那么燥热。天完全暗了,稀薄的星子在浓雾遮蔽的夜空若隐若现。

「好久都看不到星星了。」章冉仰头看了许久,才喃喃叹了口气,「以前,人们躺在农田里,一睁眼,能看到数不清的明亮星辰;现在,我们居住在城市里,白天庸碌地工作,夜晚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休息也只是为了继续第二天庸碌的生活。」

这跟公众面前睿智、幽默的章冉,完全是两个人。此时的他,声音和背影里,都透着悲凉的气息。

但我弄不懂他的悲凉,我只想弄清楚,他为什么会知道我不是异化者。

「摸一摸你的肉瘤就知道了。」他轻描淡写地说,「用肉瘤的气孔给大脑散热?你想的理由太荒唐了。大脑是精准而脆弱的器官,根本不能通过气孔与外界接触。我请你泡药浴,是想确认你身体的其他地方没有异化。」

「呃……」我想反驳,但也知道他说的对,这三年,如果有人认真地摸一摸,恐怕也会发现破绽,「你把我带到这里,就是为了揭露我吗?我没有异化,难道就犯法了吗?」

他转过身看着我,脸上似笑非笑:「不,我不打算对你不利。相反,你的出现,是最珍贵的案例。」

「珍贵?」

「是啊,我走遍世界,唯一发现的一例正常身体。」章冉的声音突然高昂起来,「你知道吗?你的存在,将推翻整个《异化调查录》的结论!」

我有些懵,问:「推翻你的书?」

「是啊!开发布会时,我说异化是为了人类更适应社会的进化。但根据这些年的各项环境指标,我觉得真正的原因,是核污染、劣质工业用品、浑浊空气和逐渐增强的紫外线的共同作用导致了人类飞速异化。哦,或许无处不在的手机辐射也帮了点儿忙。」他伸出手,指着绚烂的城市街景——那里,人们正在狂欢,「人类的生活完全变化了,现在的人类,是畸变的物种。」

这番话让我目瞪口呆——这跟他在发布会上说的,截然不同!

「但他们不让我这么说。」章冉又颓然叹了口气,「他们说,既然全世界的人都异化了,那就要让人们接受这种现状。所以,调查手记的结果,是按照人们能够接受的方向去写的。」

「那书里的,都是骗人的?」

章冉点点头,声音沉重:「本来,异化发生后,人人都很恐慌,后来大家适应了,但还需要一个官方的说法来使所有人心安。刚开始是科学家们在电视、报纸和网络里发声,安抚人们;然后,是我的作品作为异化调查的最权威结论,彻底抹平人们对异化的担忧。人的这里——」他点点自己的太阳穴,「是没有主见的,只要有人告诉他异化是好的,他们就会相信,然后心安理得地过下去。而我,就是那个被推到台上来哄骗所有人的人。」

风大了些,章冉的衣袖烈烈鼓荡,但他迎着夜风,表情坚硬得像石头。

「那……」我缩着脖子,问,「那你找我干什么?」

「我原本以为所有人都异化了。既然人们无法醒过来,那我就让人们睡得更香,所以我答应给他们写《异化调查录》——但现在,你的出现改变了一切。你没有异化,是唯一的清醒者。既然有人还在黑夜里发光,那其他人也应该睁开眼睛看看。」说到这里,他猛然停下,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要重写《异化调查录》!」

夜风变大,在高楼间呼啸而过。远方浓云集卷,闪电划落,一场大雨正在酝酿。

回到家后,我辗转难眠。

额头上的灰白阴翳隐隐作痛。

章冉说的每个字都在耳边回响。沉沉黑夜里,平日里吵得我无法入睡的施工声、鸣笛声和楼下歌舞厅的嘶吼都消失了,只听得到章冉的话音。而且一个字比一个字重,到了后来,已经犹如惊雷在耳畔炸响。

帮助章冉写成新的《异化调查录》,会非常危险,因为政府不会顾及民众陷入恐慌和怀疑。但,但它可以给这个冰冷、机械的世界一个警钟。

所以,真的可以改……改变世界吗?

从此以后,可以不用戴着肉瘤生活下去吗?

我猛地爬起来,拿起手机,拨通了章冉的号码。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我每天下班后都被章冉接到他的工作室,跟他录口音采访。工作室不大,但处在市中心,租金不菲。里面堆满了书和电脑,乱糟糟地摆放着,我刚开始走进去的时候,都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章冉很认真,采访完后,他坐在电脑前专心创作,二十六根手指如同舞蹈般在键盘上跳跃点击,文档里的文字流水般涌出。他的时间有限,要赶在公众对调查手记失去关注前写完,因此这阵子便尤其专注。

他写作时,我通常坐在一旁看着,觉得无聊了就回家。走的时候轻轻带上门,留章冉在屋里创作。

这天,我坐电梯下班,电梯门刚要关,一只纤白的手伸进来。电梯门又打开了,于是,我看到了程萝的脸。像一朵花在电梯后面开放。

她走进来,站在我旁边。我有些不知所措。

「你这几天有点儿奇怪啊,」程萝突然说,「好像每天下班后你都没有回家?」

「你是怎么知道的?」

「有几次想跟你打招呼,你都没看见,就匆匆走了。」

「是吗?」我心里涌起一阵暗喜。

「所以,你是去做了什么呢?「

我犹豫了一下:「暂时还不能跟你说——但是这是一件好事,很快就能出结果了。到时候你会知道的。」

程萝也没有勉强,低头笑了笑,说:「那你今晚有空吗?」

这样的微笑,我没有能力拒绝。

出电梯的时候,我跟章冉发了条短信,告诉他我今晚不能去工作室了。他回了个「嗯」,然后问我是有什么事情。我说跟程萝一起出去,他立刻打了电话过来,说:「这个女人很不简单,千万不要透露任何跟重写手记有关的事情给她。」

我握着电话,小声说「是」,并再三地保证。章冉这才挂了电话。不远处,他的车驶离街道,独自回到工作室。

这个过程中,程萝一直低着头。我的声音很小,她应该能感觉到我在避讳她,但她没有表露出什么不满,脸上始终淡淡的——我这才发现,她已经卸了妆,素面朝天,清秀的脸在渐渐沉降的夜色中像一朵久远时代的睡莲。

我们走出大楼。程萝叫了一辆车,在拥堵的车流中缓缓行驶,天完全黑时,到了一家清雅的酒吧。

我很少来酒吧,而单独跟程萝一起来,就更是没有过了。我有些局促,程萝却落落大方,到了一个靠窗的座位。

「对了,我还没问你,你喝不喝酒呢?」她俏皮地笑笑,「你要是不能喝酒,可以喝饮料的。」

我讷讷地点头,说:「那就来一点橙汁吧。」

于是,在这间空荡的酒吧里,我喝橙汁,程萝喝红酒。窗外是一棵杨树的顶端,树叶纷繁,在夜风吹拂下哗啦啦地翻卷着。

这时,程萝才告知我她的来意。原来她在老家的母亲给她打了电话,说是父亲病重,希望她早些回家。但程萝这阵子工作太忙,无法抽身,只能给家里打了些钱。一整天她都心情忧郁,下班了想找个人喝喝酒,聊聊天,述说一下心事。

但——为什么会找到我呢?我心里想着,见程萝已经有了醉意,便小心翼翼地问出这个疑问。

「因为,整个电视台,我只有你这个朋友啊。」她轻声说。

这句话如一串大锤般打在了我心头。明明是橙汁,我却有晕晕然的感觉。

「是吧,谢谢你。」我只能这么回应。

「不知道怎么的,我觉得你跟其他人是不同的。」她揉了揉太阳穴,「所有人都是异化者,但你好像跟所有人隔离开的。大家随波逐流,为了钱和利追逐着,你却什么都不关心,那么洒脱……」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好几次我心头狂跳,以为她发现了我的异化是假的。但她又并没有发现,只是诉说着我的不同——我跟其他人不同吗?我跟所有人一样,在这冰冷的钢铁丛林里生活,蝇营狗苟、庸庸碌碌,跟所有在城市里的工蚁一样。唯一的不同,或许是我性子淡泊,温饱足矣,此外的很多事情都懒得去想。也正因此,我一直是一个人。

这顿酒喝了很长时间,程萝一直在喝,从繁忙工作说到她的感情状态,原来她最近感到了工作了压力,没有好新闻,很快会在台里受到排挤。而她也一直一个人,很多时候感到城市冰冷生活的孤寂。她说话时,嘴里的两条舌头偶尔露出,昏暗的灯光下,闪着难以言说的诱惑。我有几次不得喝几口橙汁,来浇灭喉咙里的干渴。

喝到后来,程萝已经完全不胜酒力了,趴在桌子上。

我扶着她,叫车送她回家。她斜倚在车窗上,呼吸均匀,陷入了沉睡。我用她的钥匙开了她的家门,扶她到床上,替她盖上被子。

这个洗去了一身风尘的女人侧躺在床上,几缕发丝落在脸畔,眼睛紧闭,睫毛微微地颤动。她喝了太多酒,陷入了沉沉的睡眠。希望她明天醒来时,头不会太痛。

我放了一杯水在她床头桌上。走之前,我回头看了她一眼,犹豫一下,小声说:「章冉在重写《异化调查录》,很快就会出来了,这会成为大新闻的。这个新闻会给你。」

她依然在沉睡着。

我走出她的家门,关灭了灯。

5

第二天下班后,我照例到了章冉的工作室。他埋头敲字,我便在桌子底下找到一本他的长篇小说,叫《以太 2》,翻开来看。冷峻、阴森的文风一直吸引着我往下读,不知觉间,已到半夜。

正当我准备回家时,工作室的门突然被敲响了。

我悚然一惊,章冉正写得投入,第一声时没回过神来。外面的人继续敲,他才停笔,疑惑地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

章冉走到门后,凑在猫眼前看了一眼。他脸色大变,回过头来,用嘴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警察!

这里是秘密租下来的,怎么会有警察来呢?我正惊疑不定,章冉却冷静地走到电脑前,二十六个指头如暴雨般飞快地按着键盘。电脑的数据正在清空。他拔出 U 盘,指了指屋子南面的窗户,说:「走!」

我打开窗子,夜风一下子灌了进来。敲门声更响了,由敲击变成了冲撞。门撑不了多久。我个子小,很快钻到窗外的小阳台上,顺着阳台,能跳上对面的空调箱。这显然是准备好了的逃生路径。章冉重写调查录之初,就料到了必然不会被允许。

章冉刚探出头来,门就被撞开了。两个身影扑过来,抓住了他的脚。他一手抓着窗檐,一手把 U 盘递过来:「跑!把新调查录发到网上!所有人都会记住我!跑啊!」

我接过 U 盘,使劲跳到对楼空调箱上,然后窜进了狭小的楼道。我知道身后有章冉挡着警察,但他挡不了多久。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唯一的念头就是跑,跑啊跑,不顾一切地跑。

耳边风声簌簌,一切景象都被速度抽离成了光线,不断向身后掠去。我回过神来时,已经跑到了家里。

时间是凌晨两点。万籁俱寂,屋子里只有我的喘息声。

「冷静冷静……」我强迫自己思考。但在我循规蹈矩的生命里,今晚是前所未有的,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坐下来,开始对今晚的事情进行梳理。然而一切并无头绪。我突然想起章冉最后的嘱托,对,不管怎么样,先把新的《异化调查录》发布在网上吧。

我潦草地看了一遍调查录。章冉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重新梳理了异化的种种体征,并加以环境恶化进行作证,最后他写道:「这无疑是一个悲哀的年代,畸形体征出现在每一个人的身体上,而每个人都在狂欢。当我们把谎言当作安眠剂时,我却要把针头伸到眼前,毫不犹豫地刺破——异化的真正原因并不是趋向便捷的自然进化,而是出于——」

调查录到此戛然而止。

想来章冉已经把结论定在了环境恶化上,却没来得及写完。我颤抖着伸出手指,把最后的「环境恶化」这四个字补了上去。

现在,只需要将取一个耸人听闻的标题,将调查录发到各个门户网站上就可以了。哪怕网络管制,但以章冉的名字,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正当我要上传文档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是程萝打来的。

我下意识看了眼天色,正是夜色深沉时,这个点儿她给我打电话,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喂,」我接通了,问道,「有什么事吗?」

「我可以进来吗?」

「什么?」

程萝的声音从电话传过来,糯糯的,像是要黏在我耳朵里:「我在你家门外,我可以进来吗?」

我连忙开门,果然一袭连衣裙的她正站在门口。夜风有些凉,她缩着脖子。我把她迎进来,让她坐下。

家里脏乱,我有些窘迫,正要开口时,她先说话了:「章冉被抓紧去了,他写的新调查录在你手里吗?」

我一愣。

然后便是彻骨寒凉。

——程萝躺在床上,睫毛微微颤动。

——警察破门而入。

这两个画面在我脑海里如电影快镜头一样交替闪现。我有些无力。警察能知道章冉在重写调查录,肯定是有人告了密,而唯一泄露出去的,是我。我向已经「喝醉」的程萝吐露了秘密。不然,此夜未逝,她不可能这么快就知道章冉被抓,并且新调查录没被搜到。

「为什么?」我看着这张美艳而焦急的脸,喃喃问道,「你不是章冉的崇拜者吗,为什么要出卖他?……」

程萝一怔,也不再隐瞒,说:「哪有什么为什么,我有了章冉的调查录,做新闻时可以长线爆料,至少走红好几个月。章冉不是想让他的调查录被人看到吗?正好可以放新闻台啊。」

「那既然这样,你可以直接跟章冉说,为什么要出卖呢?」

程萝撇嘴一笑,脸上的笑容被灯光侵染得昏黄,说:「我一个地方台的小主持人,逢场作戏可以玩玩,上个床他也乐意,但他心底里多瞧不起我,难道你不知道吗?要爆料的话,他肯定会选择更大的平台,这种机会,根本轮不到我。」

我想反驳,但想了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口。的确,在章冉的眼界里,程萝的确算不上什么。但听到程萝直言他们发生了关系,我心里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不是痛,也不是愤怒,而是——

痒?

这种痒在我的额头和心里同时泛起,我想挠,但无从下手。

「但你会帮我的,是不是?」程萝见我不说话,继续道,「你对我最好,你肯定愿意把调查录给我。那天你说过,这个新闻会是我的,你不能骗我啊。」

我后退一步,说:「但你也不能……不能害章冉被抓紧去啊。」

「你以为章冉是什么好人吗?他还不是为了出名!他跟我一样,只是方式不同而已,我们每个人都是相同的。」她说着,舌头在嘴里跳动,昏黄的灯光晕染着舌尖,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诱惑,「你也一样啊,没有人是无欲无求的。我知道你一直想得到我,从你的眼睛里我可以看出来。」

「不……」我靠在墙上,有些喘息。见鬼!额头上的痒越来越明显,像是有虫子在肉瘤里钻。

程萝站起来,走到我身前。她的身影在我视线里放大,她的眼睛妩媚,鼻梁像山脊一样,秀唇微抿,再往下,是两道柔软的隆起的曲线。她离我如此之近,以至于我能看到她锁骨上淡淡的青色血管。

「你……」我感到口干舌燥,喉咙里像冒火了一样,说不出完整的话。

「来吧,只要把调查录给我,你就可以得到我……」她轻轻踮起脚,声如呢喃,一阵香味弥漫。我还没反应过来,两片嘴唇已经贴在了我嘴上。

我感到一整眩晕。

程萝走了,带走了 U 盘。

我赤裸着躺在床上,脑袋里回忆着刚才的画面,犹在梦中。原来,这滋味如此美妙。以前我总希望别人注意不到我,总是在他人视线的死角里低头行走,现在想来,真是错得离谱啊。人人都在追逐,所有人都想成为别人的关注点。

章冉注意到我,所以我有机会接触到新调查录;程萝注意到我,所以我才能享受她的肉体。原来他们一直追求的,是这种感觉。

我盯着天花板,半晌,嘿嘿笑了起来。

这时,额头上又痒了起来。刚才太过激烈,我都忘了取下这个肉瘤了。我坐起来,看着镜子。镜子里有一张心满意足的脸,脸的额头中心贴着一个肉瘤。我伸手去挤这块肉瘤,想把它摘下来。

但今天,这块肉瘤比以往任何一天都黏得牢。可能是黏的时间太长了。我使劲搓着,肉瘤才开始松动,隐隐有些疼。我猛一使力,肉瘤被挤掉下来了。

我愣住了。

镜子里,我的额头有了些变化。被肉瘤黏住的地方,不再是苍白的阴翳,而是一张硬币大小的脸庞。我难以置信地凑近去看,没错,我的脑门上又长了一张脸,眼耳口鼻俱在。这张脸的眼睛微微眯起,嘴巴张开,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

这五官我们一模一样,这表情就是我刚才的表情。

我瘫软在椅子上,心里说不上是失落还是轻松。我终于也成了异化者,我长了另外一张脸,我会更容易得到别人的注意了。

第二张脸笑了,嘴唇翕动,像是对我耳语。

我突然想起章冉的新调查录,那最后一句话,或许我补充的是错误的。异化的真正原因既不是趋向便捷的自然进化,也不是环境恶化,而是出于——

「欲望。」

额头上的两片嘴唇轻轻说道。

  • 完 -

□ 阿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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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2-01-25 20:13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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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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