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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重宫阙

所属系列:韶光乱:卿与明月应照我

九重宫阙

韶光乱:卿与明月应照我

穿成女配的第十六年,我喜欢上了男主。

他在封后大典上轻轻地握着女主的手,浅笑晏晏:「阿月,我说要凤冠霞帔地娶你进门,我做到了。」

仙鹤飞掠长空,礼炮轰鸣,我深深地俯身叩拜,耳边却突兀地响起一个机械音。

「第八周目,达成结局,殿前女官。」

我想,我也终于累了。

1

我来向萧焕辞行时,御花园杏花开得爆满,我隔着重重树影向池塘边望。

萧焕侧对着我,臂弯里盛装的小美人睁着小鹿般的眼睛,被捉住手一起喂鱼。

杨柳依依,璧人成双,即使相隔这么远,我都能听见两人的欢笑声。

我本想躲在假山后偷看一会儿,一扭头却发现后面过来了两个人。

只得尴尬地走过去:「帝后两人琴瑟和鸣,想必不多时,宫里就能多出两个皇子和公主了。」

毕竟书里就是这么写的,男主萧焕登基为帝后,立李微月为后,次年,皇后诞下龙凤胎,海内清平,两人儿孙满堂,相伴一生。

「又耍贫嘴!」

见我过来,李微月冷哼一声,挣开萧焕的怀抱,提着裙摆跑开了。

兴许这就是女人的第六感,李微月对上我就从来没有过好脸色。

2

萧焕倒是疏朗一笑,将手中鱼食尽数抛出,向我赔礼:「微月一向是这样孩子气,林爱卿多担待担待。」

我盯着萧焕,细细地描摹着他飞扬的眉、挺拔的鼻子、削薄的唇,还有我最爱的那双明如寒星的眼眸。

八周目的轮回,我见过这个男人所有的样子:不甘的、疯狂的、脆弱的、骄傲的、意气风发的……

如果可能,我真的很愿意陪他一直走下去。

可惜世间分分合合,除却夫妻之外,都抵不过一句「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兴许是我的眼神太过放肆,萧焕不自在地歪了一下头,眼神再定时,便伸手要掸我肩上的落花。

我不动声色地退后了一步,让他掸了个空。

他的脸色骤然变差,但还是勉强地笑着问:「林尚书你身体有什么不适?」

他关切地打量着:「这身朝服对你来说,确实是太重了些,待我让尚衣局……」

我拢了拢袖子,笑着打断:「我想不必了,这应当是我最后一次穿这件衣服。」

3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我说明我的来意,摆出天花乱坠的理由。

我越说萧焕动作越迟缓,到最后他的眼神已然阴沉得如山间雷雨。

「为什么?」

我竭力地露出一个无所谓的微笑:「陛下,您已然不需要我了。」

萧焕揉着眉心,沉郁道:「你可是对朕有什么不满?」

「没有。」

毕竟感情这事儿,都是两相情愿,也没有谁对不住谁。

4

一阵沉默,我垂着眼,看见那绣着金龙的靴子向我迈进了几步,在我身上投下了一片颀长的阴影。

萧焕的手慢慢地落在我的肩膀上,我余光已经瞥见他手指上挣动的青筋。

这是他暴怒的征兆。

阵阵压迫感从身前身上传来,我也是第一次见识到所谓的君威,几乎令我喘不上气来。

肩膀上的钳制越来越紧,我觉得他可能想一巴掌拍死我,有点儿腿软。

我有些焦急地低头寻觅内务主管的影子,期待他能出来帮我分担一下压力。

但却发现不知何时,池塘边只剩下了我和萧焕两人。

只得掐了自己一把,挤出几滴眼泪,我可怜兮兮道:「我这么大一个黄花闺女,总不能给你打一辈子工。」

「咱俩认识十几年了,你总不能这么残忍。」

突如其来的插科打诨,打散了君臣间沉重的气氛。

良久,我听见他咬牙切齿的声音:「你真是……」

真是什么?

我支棱着耳朵听了半天,也没听见后半句。

最后萧焕猛地喘了几口气,我闭着眼睛,感觉到他的手指轻轻地捻去我肩膀上的一片杏花。

随后携着沉重颓唐的足音远去了。

5

我扶着池塘边的栏杆,平复了呼吸,正要离开。

就见刚刚消失的内务主管阿盛小跑过来,大叫道:「林尚书,你不能走。」

我诧异地回头,就听见他用更大的声音喊道:「陛下要你罚站呢。」

这个啼笑四非的惩罚惹得洒扫的小宫女们直笑,其社死程度简直要让我当场咳出一口血来。

我笑弯了腰,想到,萧焕果然长大了。

当初他还是一个不受宠的小皇子,躲在破旧的冷宫。

我仗着我在现代学的那些四书五经和数理知识,教他读书写字、政治兵法。

每日抽检,背错了就要他罚站。

只是这么多年了,我作为一个普通人没长进多少,倒是萧焕作为智商超群的男主,学识、城府方面早不知甩了我几条街。

这种幼稚的、没有实际意义的惩罚早就废弃。

只是我笑着笑着,心却止不住地抽痛起来。

我宁愿他今日只是心血来潮,想起了幼时这短暂的安稳时光。

而不是让我留下的怀柔手段。

6

「陛下让你想通再离开。」

阿盛看着我,眼中似多出几分怜悯。

我一向与他相熟,他在我面前一直是横行无忌。

这会子他那不怕死的劲儿又上来了,只见他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后小步地凑到我的身边。

「林尚书,陛下初登大宝,后宫空虚,若你有一日不想再劳累于案牍之间,也可换一条路长伴陛下身边。」

他话说半截,意思却十分明了——让我当妃子。

事实上朝野上下,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萧焕,并且渴望那个位置,他们还认为,就算我得不到那个位置,也会入了萧焕的后宫。

我敲着扇子摇头。

可惜他们不知道,官配不可拆。这是我撞了八次南墙,撞得头破血流得出的经验。

我眯着眼睛,一巴掌拍在阿盛光光的脑门上:「挑拨帝后关系,你这话要是对陛下说,可是要打板子的。」

萧焕和李微月早已相约一生一世一双人,虽然天下没人相信萧焕会做到,但我相信。

专一的男主让我垂涎不已,男主的专一让我失去所有机会。

退一万步讲,就算我真能入宫为妃,我林浅也不会愿意和人分享我的丈夫。

「去吧,告诉陛下,」我强顶起一口气,字字斩钉截铁,「林浅只能陪他走到这里了。」

春风料峭,我从未像此刻这样清醒——林浅已经想通得太晚了。

林浅此前几生所求,皆是虚妄。

7

阿盛走了,我百无聊赖地站在池塘边,没等到萧焕的回复,倒是等到了李微月。

她穿着一身金红色的宫装,身边没有带任何人,像一只大扑棱蛾子飞到我身前。

我冷漠地翻了个白眼。

这真的很奇特,我和李微月分别对对方的人品认可,但却又相看两厌。

我不阴不阳地提醒:「皇后娘娘,我劝你最好不要离我太近,小心失足落水。」

女主和女配本来就是最容易落水的两个人物,尤其在周围没有别人的情况下。

李微月一听便竖起柳眉:「你咒我?」

我「呵呵」一笑:「那你小心一点,如果你真掉下去了,我可……」

李微月抢白道:「你定会见死不救,并且踩上两脚?」

她向前几步,疯狂地把我往栏杆那边挤:「那我就靠近你,就靠近你了。」

淦,小学幼鸟。

我一边躲闪,一边脑内闪过多重女主落水男主英雄救美的戏码。

无论是怎样的过程,结局都会有一个炮灰,比如我,站出来使劲儿地磕头,陛下陛下,我只是一时糊涂啊!鬼迷心窍才推了她,饶我一命。

男主帅气地一挥手,砍头。

我正为我丰沛的想象力而发笑,就只觉得脚下一空。

我的笑容僵住了。

李微月失声:「哎呦。」

「扑通,扑通。」

8

我吐出一个又一个泡泡,刚刚用三脚猫的功夫稳住自己,就看见一片金红色衣角沉了下去。

情急之下,我伸手去捞。

只听得头顶又一声沉闷的入水声。

很快地,一个矫健的身影怀抱李微月从幽深的池底升起,经过我时,他凛冽的凤目微微泛红,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和狠意。

萧焕抱着李微月游了上去。

女主、女配同时落水,男主出现救女主是极为正常的事情。

只不过路过我时,李微月身上的披帛缠住了我的小腿。

我的游泳技术本来就是三脚猫功夫,这么一带彻底地失去了平衡。

小腿一阵剧痛,不受控制地向下沉。

我想张开嘴呼唤一下萧焕,却只吐出一串泡泡。

昏暗的池塘深处,金红色的衣摆在我眼前飘荡了片刻,化作了一片绚丽的彩色斑块。

9

我突然想起,我和萧焕是曾经有过很好的时光的。

第一周目的时候,我根本不想管什么男主。

在他还只能躲在冷宫里时,我已经靠着我的现代知识从一个宫女爬上了女官的位置。

虽然是最低级别的,但我仍然自负、清高、跃跃欲试。

年龄小、出身低、性别女,加上老皇帝很喜爱我,所以我经常被使绊子,连后宫的妃嫔都将我视为假想敌。

一日斗倒了一个炮灰,我年少轻狂地第一次喝了点儿酒。

有人告诉我,冷宫美妃的孩子年龄和我差不多,现在还没开蒙,若我能将他带到陛下面前,陛下一开心肯定给我升官。

我提着灯歪歪扭扭地穿过了荒草萋萋的庭院。

一举手就看见了缩在墙角的萧焕。

他像一只受伤的小狼,在不见五指的黑夜里独自舔舐伤口。

眼睛像含着一把锋刃:「他们坑你的。

「父王不喜欢我,你要那么做肯定掉脑袋。醒了酒,就走吧。」

兴许是平日里见的软骨头炮灰多了,男主这种硬骨头正直人一下子让我神清气爽。

于是我慢慢地靠在墙上:「早知道。

「但无聊,就是找刺激。」

就是玩。

越不能做什么,我就越想试试。

抱着挑衅他人的态度,我开始和萧焕接触,我果然越来越穷,地位越来越低。

萧焕的眼神却越来越脱离了兽类的蒙昧,有时会显出我达不到的精明。

当然更多的是,愈加浓重的依恋爱意。

后来某一天,他突然发疯,编了一个草篮子,上面扎着各种小动物。

他对我说:「寻常人家三媒六聘,需要好多物事,鸡、鸭、鹅、大雁,可惜我现在没有能力替你买。

「先用草编的抵了,以后记得来找我兑真的,还要翻十倍百倍。

「我一定会娶你,不管你同不同意。」

他郑重地给我套上一枚指环,细嫩的绿色藤圈上,绽放着一朵蓝紫色的喇叭花。

他抱着我转圈,旋转的世界像灿烂的烟花,我的脑子被虚无的幸福感盛满。

作为古早霸总,萧焕第一次向我展现了他的强占欲。

但我并不反感。

兴许是因为我本人已冷漠至极,所以人生中突然出现一盏滋啦爆响的油灯,我会感到温暖、好奇。

不过也仅此而已。

10

听说我被侍卫捞起来的时候,看上去还醒着,但实在已经不是很清醒了,大家只得扶我先去了萧焕的寝殿。

半梦半醒之间,我能感到一个温热的东西敷在我的额头上,旋即是一声悠长的叹息:「阿浅,为什么我从来看不懂你?」

那分明是萧焕的音色,但口气却是许久未听过的无奈和宠溺。

至少是他遇见李微月后,我再没听过的。

那一瞬间我恍惚地以为我不是躺在富丽堂皇的皇宫,身边也不是坐拥江山的皇帝。

而仅仅是当年夺储之争时,破庙里的草席和被追杀的失势少年。

往事不可追。

萧焕揽着我肩的手越来越紧,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为君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到底想要什么?你敢要,我便敢给你。」

听着如此郑重的承诺,我的心底却一片悲凉。

曾许给我的,什么又叫作要?

我翻了个身,感觉自己的牙齿都在打架:「陛下,让我走。」

肩膀上的手猛地一紧,许久,终于松开了。

脚步声远去,珠帘晃动,穿堂风呼啸而过。

10

晚上我没有回府,被皇帝留宿寝宫。

我知道明天朝堂内会传出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但我不在乎。

反常的是萧焕,李微月落水昏迷,他没去凤仪宫陪床,反而在寝殿批了一夜的奏章。

我裹着被子死撑到三更,看见他披着头发走过来,眼眶有些红,就一直盯着我。

这个距离对于君臣来说太过近了,我刚想提醒他不要越矩,就感觉身侧的被褥微微一陷,萧焕从背后抱住了我。

他闷声说:「林浅,我觉得你对我没有以前好了。」

我恨不得一巴掌给他抽个大比兜:「林浅对你还不够好吗?」

他却迷迷糊糊地抱得更紧:「但我总觉得,你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对我更好。」

不够好了吗?

可能吧,这八周目的轮回,相似的历史走向,我四次丧于中途,四次看他登上至尊之位。

八次看着他情谊款款地牵起李微月的手。

纵使一腔烈火由他挑起,也因他渐渐地冷凝成冰。

有时我也十分怀疑,我对萧焕的执着到底是出于什么?

是爱吗?

还是纯粹的不甘怨愤。

我心情差起来了:「你呢?」

萧焕果然是不大清醒了,嘴唇都在颤抖:「我应该对林浅也更好的,但是我忘了。忘了怎么对她好的。」

我又问:「那你还记得许的聘礼吗?」

「什么?」

「不记得就别这样说话,倒如你平白倒退了十年。」

我躺在龙床上沉声道,萧焕的头一点一点地重了下来,鼻息间传来些许清浅的酒气。

望着昏暗的罗帐,我莫名地升起一股荒谬的报复欲,我几乎咬牙切齿:「若你真平白倒退十年,我也不至于不要你。」

11

萧焕袖子下滚出张金灿灿的圣旨来。

我拾起一看,便看见他龙飞凤舞的笔迹——是还没有写好的调令,调往何处的位置空白一片,只有几滴漆黑的墨渍,似乎在宣示着笔者纠结复杂的情绪。

我抄起笔,在后面加了句「无诏永不回京」。

将萧焕的寝殿翻了个遍,终于在一个角落里翻到了那个用草编的篮子,篮子灰扑扑的,里面竹扎的小动物垂头丧气,缺胳膊少腿。

我把它们拢进袖口带了出去。

12

第二日早朝,萧焕下圣旨,将我迁出京都,安排了个闲职。

总管太监念到最后那句「无诏永不回京」时,金銮殿上炸开了锅。

别人只当我无过被贬,甚至有不明真相的大臣站起来仗义执言。

我却只低头看着圣旨上红红的印章,抬头与萧焕对视。

天际浮白,他英俊的眉宇间带着极深的疲惫与灰暗,隐匿着经年不露的无措迷茫。

就像,就像是失去了最爱玩具的孩子。

我将手拢进袖子,缓缓地跪下:「臣接旨。」

13

罢了早朝,我独坐在出城的马车上,从袖子里抽出那个草编的篮子,当年青翠的草叶已然变得枯黄。

少年赤忱的眸子却仿佛仍在眼前。

我叹了一口气,隔着车窗,将那篮子扔了出去。

扔出去后久久没有听见落地的声音,我正忧心于到底有没有砸到人。

就看见车帘微微一动,一只修长、玉白的手探了进来,旋即一个温润声音缓缓地响起。

「林浅,乱丢东西是不对的。」

我挑起一边眉,看着那月白锦袍的公子一手稳稳地托着我的草篮子,一手掀开帘子登上了我的车。

公子眉目间和萧焕有三分相似,但相较于萧焕的明艳张扬,他五官的棱角明显地钝一些,更显得清秀、温和,犹如美玉剔透,令人如沐春风。

这是本书男二祝卿白,生母是长公主,因为长公主本身的权势加上与萧焕亲近,所以祝卿白早早地便封了爵位。

人设嘛,属于那种烂大街的默默守护型男二。

14

正巧他来,我便从一旁取出个折子递给他:「我走了,这是圣上和皇后娘娘的一些喜好与忌讳,好好地照顾他们。」

「我没有?」

我无奈地摊手:「有,但直接给你会比较尴尬,显得我有窥伺郡王起居的嫌疑。」

我觉得任何一个人看到我为他们列出的单子,都会为其详尽的程度感到恐惧。

他们对我的认知只有这一世,但我已看过他们八世的轮回。

祝卿白就笑,他低头拣了拣篮子里的东西,捻起来看了会儿:「这草扎的手法倒是有新意,带回去送下人研究研究,说不定在花朝节能多出几个新花样呢。」

祝卿白饶有兴趣地将里面的东西翻来覆去地看。

「无用之物,郡王随意处置。」

我托腮盯着他,预备着他若说出让我不爽的话,我就一脚把他踢下去。

「感谢尚书割爱。」说着祝卿白将草篮放于膝上,自然地抽出一方雪白绢帕,开始旁若无人地擦拭。

轻微的窸窣声传进耳朵,简直像情人细语呢喃,我如坐针毡。

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他知道了什么内情,借机前来嘲讽。

15

男二对我什么想法我都不关心,可能是好奇或惋惜。

马儿「恢恢」地嚼着马草,愉快地垛起脚,马夫有些抱歉地看着我,他告诉我出了京城再找不到这样好的饲料。

我极有耐心地等着,看着朝臣两三结伴再到四散而去。

天光大亮之时车辙滚过青石官道。

我并没有回头去关心,是不是按照套路,宫墙上会有一个人默默地注视着我。

终于与原书剧情背道而驰。

16

路上我整理着带来的行李,除了些碎银子外便只有一箱旧书和换洗的衣物。

所有的物事有着梅兰竹菊的纹路,颜色浅淡,我穿着清冷恬淡的衣,便也成了清冷恬淡的人。

浓烈的爱恨离我远去。

兴许这两天来实在耗费心力太过,在接下来大半个月,我总是嗜睡、多梦。

会梦到很多年前的事。

17

睁眼便是一片浓烈的红,耳边传来嘈杂的锣鼓声。

我正坐在一抬喜轿里。

只不过隐藏在层层叠叠的凤冠霞帔下的,不是一腔柔情,而是一把淬了毒的软剑。

掀起一点车帘,萧焕正乔装打扮在下随行。

他紧紧地握着刀,血迹一点点地从绷带下渗出,隐没在碧草黄地中。

我偷偷地扔下去一个纸团:「事成之后,不必等我,迅速去找李太尉,李微月会说服她的父亲帮你。」

他说:「不。」

他侧过身,极倔强地盯着我:「不会留你一个人。」

这是我的第四周目。

一个分界线。

四周目之前我每次都成盒很快。

我将这一切都当作可以重来的游戏。

轻松、愉快、无所顾忌。

所以总是试试就逝世。

不过恰恰因为死得太快,所以我只见识到了萧焕对我的深情厚谊、山盟海誓。

现在想想,我被萧焕打动的那一刻,正是我对书中世界产生巨大归属感的开始。

也是分道扬镳的漫漫歧途。

18

这个时间点,萧焕已经在暗中搅弄风云,在我的帮助下搞掉了一个又一个的竞争者。

最后剩下的二皇子手握重权却贪恋美色,要娶我做妾。

我和萧焕商议,在这一天他带着兵混入迎亲队伍,找到二皇子谋逆的证据。而我找机会将二皇子捅死。

轿子落地,我欣赏着自己藏毒的指甲,想趁二皇子扶我下轿时抓破他的手心。

却看见一只修长的手穿过喜帘探了过来。

不是二皇子的手。

我微微愣住,视线上移,却看见来人瘦削的下颌和飞红的唇角。

祝卿白微笑致意:「表哥今日疲累,我来接你。」

「看你似乎不快,可是想着逃婚?」

众人一片哄笑。

事态的发展脱离了控制,我脑子团成了一片糨糊,干笑:「不逃!不逃!」

我预感得不错,果然二皇子对我早有防备。拜堂的时候我还没来得及抽出软剑,就被他掐住了喉咙。

二皇子被酒色熏染的脸逼至我眼前:「有人说,林浅会为萧焕做任何事——要不是亲眼所见,我还真不信。」

图穷匕见。

一声清啸过后,雪亮的甲光映亮了半壁王府,空气开始沸腾。

二皇子随手抽出一把刀抹了我的脖子,同时我也用藏毒的指甲划烂了他的脸。

仰面倒下时,我看着祝卿白莫名惊怒的眼神、二皇子扭曲痛苦的脸。

萧焕向我奔来。

满堂宾客或惊或肃,都成了背景。

他说:「不要死。

「去找李微月。」

这里实在太危险了,他死了我就又失败了,我捂着露血的脖子意识有些涣散。

「不。」

那一天血色弥漫、尸横遍野,白色的纸钱在战火中纷飞。

萧焕踏过刀兵相击的战场,穿过万人嘶吼的寒风,跪坐在我身边。

俯身吻我。

少年的泪水滴落在脸上,像是要结成霜花,天是那么的凉,血又是那么热。

我微微地瞪大了眼睛,世界在绝望的唇齿交叠间瞬间剥离远去。

而他抱我抱得是那么紧,让我第一次感到。

天高云淡,少年心比天高;水深流急,少年爱愈海深。

此间红尘,尽在他一人眼中复苏了。

「第四周目,达成结局,血溅喜堂,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19

马车一阵颠簸,将我从睡梦中摇醒。

刚醒来时我还有些心神激荡,急忙给自己两耳光冷静下来。

就听见前方一阵嘈杂,传来一阵争执声。

「这亭子怎的就不让人上去了?」

「呔,你这糟老头,这是当今圣上和林尚书共患难的落脚地,现在已列为名胜,岂是你醉酒撒泼的地方。」

「什么尚书?你们倒是记得这份情谊,岂不知过河拆桥、兔死狗烹,圣上给了她一个可笑的名号『清都山水郎』,我看这亭子,还是尽早拆了吧。」

我扶着车篷下车。

那边值班的官员脸色一白,要命人强行将那老人带走,我便挥手制止。

老人背着一个二胡,盘腿坐在地上,抱臂斜着眼睛睨我。

我平静道:「大爷想上便上去吧。」

这亭子确实是我和萧焕待过的地方。

萧焕早期没什么势力,在夺嫡之争的前期一度被人撵着跑。

为躲避搜查、追杀,我和萧焕奔袭千里,来到洛城暂避。

以……

以卖唱为生。

我戴上一朵白花,拉着二胡,扮演着卖艺葬弟的良家少女。

萧焕盖上白布,在那里装尸体养伤。

周围红袖招的姐姐们都纷纷下来给我捧场。

官兵在我面前来来回回地过,我的手心全是湿黏的冷汗。

但他们不会想到,曾经的京城贵女和皇子会甘愿这样抛头露面,断尾求生。

20

老人上了亭子,他喷吐着酒气,意识有些不清醒,只眯着眼看我:「丫头,我观你人淡如菊,似有些林尚书的风范。」

他不客气地要求道:「给我弹首曲子。」

这差不多也算侮辱朝廷命官了,甚至有人抽出了刀剑。

彼时,东隅乌沉沉金乌将坠,西天明晃晃云蒸霞蔚,北处水滔滔雪浪拍岸。

南处草萋萋唯有一条青石官道,是我来处。

我沉吟片刻,扶着二胡缓缓地坐下,冲他摊开手:「先生请说。」

他摸着胡子,沉吟片刻:「就,《送行》吧。」

21

我觉得他很识时务,因为我只会拉那一首曲子。

这首曲子当然也是我从现代抄来的,改了个名。

拉完之后,老头似乎认出了我,就笑:「我以为达官贵人都会努力地掩饰这种经历。」

我淡淡道:「成王败寇,美谈和丑闻亦在一念之间。」

「不嫌低贱?」

「本就不低贱又何来嫌?」

这话让我想起了我曾是社会主义接班人,便摸了摸鼻子:「不瞒您说,在我眼里天下所有的人都并无贵贱之分。」

「像我这种农奴出身?」

我的目光下移,看着他指节上的薄茧,很明显地那是一双拿笔的手。

我不禁失笑,只当这是附近的文人前来采风,并没有揭穿他:「自然。」

老头沉吟片刻,正当我以为他会输出什么高见时。

他突然眼睛一翻,身体朝下歪倒,我眼疾手快地伸手托住他的脑袋,再轻轻地放下。

见他已醉倒不省人事,我起身吩咐众人,将他妥善安置。

站在亭上仰观天地,天空被割裂成明暗两界,紫红色的绚烂烟云从中横贯而去,其下江波浩渺,远处山峦重叠。

我想,过了这里,恐怕便真的是鸿雁去处无消息了。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22

我正难得地观一会儿景,就听见远处又一阵小的骚动。

老头被几个人抬着还不安生,一直想翻身,嘴里还含含糊糊地嘟囔。

抬着他的伙夫拍了拍他的脸,大叫道:「这亭子真不叫含桃,也不是什么濯缨,叫渡河啊!」

一道霹雳灌顶而下。

我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无边的寒意自我足下而生。

众所周知,一般小破亭子是没有名字的,直到有一个人给它取了名字。

而我在不同周目里给它取了不同的名字。

可这些名字本该随着时间重启而永远消失。而不应该出现在一个普通人的嘴里。

为什么会这样?

此时远处扬起一处尘土,传来清脆的马蹄声。

我的心脏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一个穿着丧服的信使疾驰而来,在我面前滚落在地。

他发出长长的悲号:「天子,驾崩!」

男主?萧焕?崩了?

我下意识地伸手捂嘴咳嗽一下。

眼前却突然蒙上了一层猩红,在一众惊呼声中,倒了下去。

23

再醒来时,我已经坐在回程的马背上了。

本以为我会悲伤难过,为死去的男主大哭一场,但这么长时间的轮回,已经在我灵魂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我几乎有些冷酷地思考着:

第一,为什么会这样?

书中的结局是男女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而不是男主暴毙。是谁引导了这一切?它又准备了多久?

是这一世吗?还是拥有前几世的记忆。

第二,我接下来会怎么样?

之前所有周目中,我都是先萧焕一步去世,死亡是我开启下一周目的充分条件。

但我不清楚,那现今书中男主死亡,我这个穿书者会不会受到影响。

我还用不用再来一次。

马背上有些颠簸。

我脑子乱糟糟的,想了半天也没有个决断。

24

后知后觉地感觉嗓子干得可怕,我戳了戳身后骑马的人。

「我睡了多久?」

一声略沙哑的声音在我近在咫尺头顶响起:「三天吧。」

我惊愕地抬起头。

祝卿白披着一条浅色的披风,下巴上有青青的胡茬,眼下含着疲惫的青影。

我疑窦顿生:「现在朝堂上,乱得厉害吧?」

祝卿白和我的关系只能说平平,按理说他现在应该在皇宫开导李微月。

就算有人来通知我回京,也不必小郡王亲自来接。

他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低声道:「前几日花朝节上陛下遇刺身亡,他年纪尚轻,没有子嗣……」

「正因如此,你才更应在京都稳定局势。」

祝卿白苦笑一声:「烦得很,不愿意掺和。」

怀着满腹疑惑,我表面上应着,却旁敲侧击地打听着他来的真正理由。

25

可能是最近遭遇了太多意外,也有可能是出于对男二天然的信任感,我掩饰得并不用心。

终于在晚上他受不了了。

在驿站换马的时候,我牵着马匹。

正看着晦暗天际下,祝卿白背对着我,抓着一只鸽子不知要给谁送信。

我便随口问了一句:「既然事务如此繁忙,又何必劳烦你千里奔袭?」

祝卿白身体一僵,转过来时,眼眶已全然红了。

看清他眼睛里密密麻麻的血丝,我当下就有些后悔,还没来得及出言挽回。

便看见他突然向前几步,靠在了我身上。

「更多的是,」祝卿白的手轻轻地碰了一下我的头顶,声音突然低了下去,「担心你。」

「表兄去世,我又少一个家人了。」

本想推开他,但看着他埋着头,手扶在我的肩上,微微地有些颤抖。

我压下了我心中困惑,也平白地生出了些生离死别、世事无常的感慨。

终究还是心软,虚虚地回抱了一下。

26

我从京都离开去往洛城用了大半个月,回来时,只用了三天。

为保时局稳定,萧焕遇刺的消息被压得很好。

我和祝卿白纵马经过红袖招时,还有姑娘抛花枝对着他调笑。

上天真是不公平,同样是奔波十几天,没时间梳妆打理自己。

我变成了一个灰突突的难民,祝卿白却从翩翩浊世佳公子变成了落拓潇洒的侠客。

27

一进入宣政殿,我就看见了中央高大的灵堂。

整个灵堂冷冷清清的,李微月清减的身影独自跪在蒲团上,发出断断续续的啜泣。

红彤彤的贡品旁,白色明烛高照。

黑色的纸灰被风扬起,带着未散的火星落在我的衣襟上。

没有什么重量。

我每一步都走得沉重而拖沓,最后登上台阶,扶上了棺材沿,深深地吸一口气,将它推开。

萧焕雪白的面容一点一点地出现在我的眼前,他还穿着他那件最喜欢的深红龙袍,表情安详,双目紧闭,像是在做一场长梦。

他这副安静的样子,倒是又有了点儿少年时期的影子。

我心口酸涩得厉害,却还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脸,也没拽下来什么传说中的人皮面具。

正想再往下推,看看他胸口的伤。

突然有个温暖的手从我脑后绕过来,我眼前变得一片黑暗。

「别看了。」

我闻见了祝卿白身上特有的松竹香。

我甚至能想象出我们两人的动作一定非常暧昧,但我脑子太乱,现在已经没有力气再推开他。

「让我歇一天。」我冷静道,「歇一天……」

一天后,我要把破坏我努力成果的乱臣贼子都杀光。

为了这个结局,我作为一个普通人,付出了数不清的心血和努力,脚下已全是累累白骨。

即使这个结局我不甚满意,男主最后仍然不爱我。

但它依然是——我打出的结局。

江山清平,帝后同心,我寄心于山水,迟早也能找到新的人生意义。

现在没了。

全都没了。

祝卿白顿了顿,突然低声道:「你冷静一下。」

他几乎是强硬地拉着我,大步地走出了灵堂。

28

一路奔波实在是太累。

我睡了一觉醒来已是月上中天。

过于明亮的月光照到我的脸上,我伸手挡了挡,却发现床前蹲了一个白白的影子。

甚是瘆人,我拼尽全力才克制住一巴掌呼过去的冲动。

那个白白的影子突然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黏糊糊的,还发出细弱的抽泣声。

李微月嘤道:「我害怕。」

「找个侍女陪着你。」

「不,不要她们,你陪着我,就你陪着我。」

我披衣服起床,李微月就跟在我身后亦步亦趋,因为挨得太近,我走两步就被踩两脚。

本来我就心烦意乱。又在迈出一步差点儿被绊倒后,终于忍无可忍。

29

反手揪起李微月的领子,将她按在了宫墙上。

那一刻我思绪纷杂,几乎想用世界上最刻毒的语言来羞辱她。

抬眼却看她睁着眼睛眼泪无声地往下掉,微张着嘴,呼吸被吓得紊乱,一只手还紧紧地揪住我。

我剧烈地喘息,抬起的拳头紧了又松,能怎么办呢?

女主就是这样。

即使萧焕当初政变上位时,宫门外的血能没过人的脚跟,她依然全没见过。

我推开她,冷漠道:「你好窝囊。」

30

我又往前走,发现李微月还尾随着,越走越慢,手指紧紧地绞着裙子。

见我回头,她似乎终于鼓足勇气,埋着头踉踉跄跄地小跑过来,递给我两道圣旨。

我展开其一,便看见萧焕的字迹,大抵是弥留之际所留,墨迹总有凝滞之处,上面写着立林浅为右丞相,并兼行统领禁军之责。

临死了还担心我这个「清都山水郎」没有实权,收拾不了烂摊子。

我重新卷起卷轴,无边怒火压抑在寒冰之下。

萧焕把自己当齐宣王,我就是那钟无艳,李微月是夏迎春?

我一甩袖子,只听见「扑通」一声,李微月已经直直地跪了下来,月色映照下,她的脸颊微红。

「还有一道圣旨,赐林浅金千两,良田千亩,一座江南皇家别院。」

「圣上说你可以随意选择,但我求求你,留下吧。」

李微月展开双臂抱住了我的腿,像溺水之人抱住了一根浮木。

当今皇后为爱低头。

当真是郎情妾意,深情厚谊。

好得狠,干活的都是我。

我冷眼垂眸,胸中似有岩浆激荡,毒火灼烧。

「为什么你觉得求我,就能获得自己想要的结果呢?」

「我的耐心很多吗?」我步步紧逼,「你求我,你付出什么代价?我又凭什么答应?」

李微月道:「我不知……」

梨花带雨芙蓉泣露。

即使已摆出如此狼狈的姿态,仍楚楚可怜,让人生不起一点厌烦之情。

我就做不到。

我就不可以。

我得不到别人的爱,我只能爱自己。

我承认我嫉妒,一点点而已。

我俯下身,温柔地拨开她凌乱的头发,一字一顿道:「李微月,你记住。

「你是一个废物!」

其实说完这句话我就后悔了,无论如何我不应当迁怒于人。

但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这么快打自己的脸,说不出道歉的句子,我只能梗着脖子往前走。

31

一转弯,迎面碰见祝卿白。

他作为身份高贵的郡王,正端着一盅汤药,脸上的那种忐忑又担忧的表情我太了解了。

正是想照顾心上人却又不敢挑明的那种表情。

而那药,我只需一闻便知道是李微月常喝的日常滋补药物。

也是,我在心中冷笑。

枉我在回京途中,还怀疑过祝卿白是不是对我有意思。

现在想想,也是想让我赶回来背锅的。

林浅并不值得小郡王亲自护送,但丞相值得。

我一巴掌拍在药罐上:「还记得这里是后宫吗?」

后宫外男不得随意进出。

祝卿白的脸微微白了一瞬,旋即闪过一丝惊愕,抓住了我的手臂:「你……」

我后知后觉地低下头。

发现自己的手……

在冒蒸汽,棕色的液体正渗过一层层的绢布向下滴。

刚刚拍药罐时用力过猛了,滚烫的液体最起码有一半都洒在了我的袖子上。

「嘶!」

疼。

烫得我手指头都忍不住蜷缩起来,是我莽撞,但总归是我先发的火,发火伤到自己太丢人了。

于是我忍住尖叫的冲动,极稳地放下手臂,冲着闻声赶来的宫人摆摆手:「无事。」

我低头看着一脸呆滞的李微月,又看了看一脸担忧的祝卿白。

心口的气,突然像泄了的气球一般漏没了。

我甚至累得走不动,缓缓地坐在走廊的栏杆上,合上眼:「你们快走。」

感觉自己是一颗已经烧焦的朽木,本来连最后一点热度都失去,但又被逼迫着,从灵魂深处再挤出一点光来。

透支生命,烧成灰烬,烧得连一阵清风都能吹散。

吹散就吹散吧。

这真是一个糟糕的夜晚。

32

靠着漆红的柱子,半梦半醒之间迷迷糊糊地看见一个影子。

似是萧焕在盯着我看,我感觉凉风把我的脑子吹得很清醒。

「你生来就不招人喜欢,怎么死的时机也这么不招人喜欢呢?」

要是早一点,我查明真相后立地自裁,要是晚一点,我甚至不会回京吊唁。

偏偏在我准备放下又放不下的当口,让我这样左右为难。

萧焕低着头沉默,仿佛罚站,最终从怀中抽出几根翠绿的枝条,盘腿坐下,手指上下翻飞,折出一个又一个小动物。

良久,他的手指被磨出道道血痕,他埋着头,将指尖噙入口中,闷声道:「那你走吧,你累了。」

「是我不好,抱歉。」

看着他老气横秋的样子,我不禁嗤笑。

我弯下腰,戳了戳他的脸:「你今年几岁?敢这样教育我。」

「约莫一百多岁了。」

「休得骗我,你看着最多只有十八岁。」

萧焕沉默了:「那也能算作十八岁。」他又问,「你在为谁戴孝?」

「是你。」我拉长了声调。

兴许是清楚眼前的萧焕是幻影,我突然有了一种模糊、扭曲的快感,扬头整理了一下胸前的白花:「汝妻子吾养之,并为你寻顶绿帽。」

「你呢?」

「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勃然大怒,抬起腿就要踹上一脚,这一脚并没什么顾忌,

却落在了实处。

我一惊,眼前的层层幻象散去。

33

一声轻轻的「啧」。

我看见祝卿白正半跪在我身前,一只手抬着我的手臂,一只手抓着我的脚腕,指尖还夹着一个小药瓶。

我裸露的手臂上附着薄薄的一层药膏,冒着丝丝凉气。

原来是给我上药,我十分愧疚:「抱歉,失态了。」

祝卿白毫不在意地拍了拍衣襟上的灰:「别人都道林尚书人淡如菊,岂不知这样的评价,才是天下人对你最大的误解。」

因为脑子里记挂着凉亭里的老头,现在我听见「人淡如菊」这四个字就牙酸。

「那又怎样?」

「不怎样。」

我道:「那还是失态了。」

祝卿白俯身轻轻地吹着我手上的药膏,很柔和:「我倒是觉得,相比于自持稳重的林丞相,会发脾气的林浅更可爱一些。」

看他细心地为我敷药,我突然生出莫大的违和感。

我缓慢而强硬地抽回手,回想着上一次这种相似的心绪。

似乎是在第一周目时,我走进冷宫,像走入了一条全新的、危险而坎坷的道路。

而现在,那种直觉又来了。

我隐隐地兴奋,又有些不安。

「接近我的人都有所求,」我掰过祝卿白的脑袋,慢慢地低下头直视他,「小郡王,你求什么?」

清夜无尘,庭院空明,我与他的呼吸相互纠缠,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此时我像山林里的妖精,使出全身解数想去窥得人类的欲念。

想当皇帝吗?

想让我像扶萧焕一样支持你吗?

我自顾自地分析:「你虽然姓祝,但我这里向来没有什么门第之分,你父亲早亡,你以后也可以改姓萧。」

「你……」祝卿白握住了我的手,无奈道,「你总这样……」

我反握。

沉默良久。

他抬起头,眼眸中似闪过一丝渴望,低声长叹:「但果然还是抗拒不了。」

「好。」他说。

得到了准确的答案,我松开手。

天阶夜色凉如水。

果然如此,亦不过如此。

34

祝卿白送我回寝殿,走之前我叫住了他。

「明天来给我带一条银鱼。」

「银鱼?」他有些诧异地回头,「我不记得有这个品种。」

我怔了一下:「忘了。」

现今确实还没有银鱼这个品种,这个品种是某一世我自己从海外带回培育的。

35

那晚以后,我下令将李微月禁足在了凤仪宫,当然我的承诺可比萧焕靠谱多了。

说戴绿帽就戴绿帽。

我安排了几个年轻貌美的小将军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同时整日周旋在各方势力之间,忙得脚不点地,脸上的假笑也越来越成熟。

只有很少得空的时候,才去凤仪宫看一眼。

现在萧焕早早地下葬,李微月似乎也在忙碌中结束了以泪洗面的生活。

每次去看她,都会发现她在看书,各种各样的书。

当然她总是看不懂。

没办法,古早言情文里的女主,总归是智商差一点的。

每次将错误连篇的默诵团成团扔出去的时候,她看向我的眼神总有那么一丝歉疚。

她总会说:「对不起,我是废物。

「对不起,帮不了你,我很想帮你的。」

我看向她的眼神更是歉疚,那天情绪爆发得连我自己都为之惊讶。

但其实我和李微月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我确实比她多一些社会阅历,但她也有着我从未有的善良、纯真。

一个人永远不能评判另一个人。

只不过我再向她说明这些道理,她总是难以接受。

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年少不知愁的少女被社会(我)毒打成这样,真是不太美妙的体验。

这应该是小说史上第一个不为爱情苦恼而为学习苦恼的女主了。

36

但其实正如我所说,我能分给她的精力很少。

国不可一日无君。

萧焕本来就上位不久,肃清名单上还有一些残党余孽没有清理干净。

他一死,剧情全乱了套,之前我还能辨别正派、反派,现在更多牛鬼蛇神像雨后春笋一般地冒了出来。

除了几个正当盛年的亲王,半截身子入土的老王爷都赶来凑热闹,挤破头将自家宗室子弟往皇宫里送。

而我也伏案写下一个又一个谄媚的拜帖,想着拉拢的话术。

每日我看着错综复杂的关系图,非常抗拒。

结果有人通报,说长公主想找我一叙。

长公主是祝卿白的母亲,这么多年也扶持了一批亲信,我现在和她站在同一战线应当搞好关系。

我点上蜡烛,开始挑选一些见面礼。

祝卿白吹灭了蜡烛。

我点灯。

他吹灭。

如此来回,我终于搁下了笔。

祝卿白的脸在昏黄光影里显得如古画般静美。

我突然惆怅,静静地看着他:「我一直不明白你到底想要什么?」

如果对王位渴求的话,这段时间他一有时间就往我这里跑。

如果对王位不渴求的话,偶尔他也很忙。

我能感到他似乎和我隔了一层,好像有没有我都一样。

我就是一个努力的花瓶。

37

祝卿白说:「没必要去见她。」

「我就去。」

我和他争论了好一会儿,几次想发火,但都克制住了。

他沉吟良久,突然问:「你和表兄之前也是这样的吗?」

他比划了一下我和他之间的距离,指我和萧焕的相处模式。

我沉默了,现今回想起来,我和萧焕之间的回忆显得是那么割裂。

小时候我和他商量事情都是脑袋对着脑袋,你一言我一语。

后来就是我坐台下他坐台上,严肃相对,屏风后就是婉转的美人面。

只得道:「差不多。」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我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祝卿白隐约地高兴了一些。

「那你经常叫他什么?」

「萧焕。」

祝卿白笑了:「但相比于祝卿白,我更喜欢你叫我卿卿。」

38

我最终还是去见了长公主。

本以为这个威严深重的女人会和我彻夜讨论朝廷局势,唇枪舌剑一番。

结果我到了长公主府,她正跪在小蒲团上冲着菩萨念经。

她看见我,便也给我丢了一个小蒲团。

我一向不信神佛,但还是装模作样地双手合十,实则闭着眼睛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眼前落了一片阴影。

我的耳边传来一阵幽幽的叹息:「这个孩子不错。」

我一个激灵醒了,发现不知何时长公主已经站在我的面前,她双眼带着慑人的光,端详着我。

「合作伙伴,很靠谱。」

不知道这是不是长公主给我的下马威,我不卑不亢地站起来行礼。

「好孩子。」她又说了一句。

连说两句「好孩子」,她根本就是把我当成一个小辈儿看待。

我正想有理有据地反驳。

长公主又道:「孩子长大了,心思深了,越来越看不懂了。

「我只知道,他一夜横跨半个疆域去救的人,不会仅仅是合作伙伴。」

「救……」我正想纠正她言语间的错误,却猛然想起。

祝卿白带我回京走的路线似乎确实不是常走的那一条。

也是,萧焕被刺,朝中大乱,肯定会有人阻止我这个铁旧部回城。

但他为什么不说?

是不屑于说,还是不敢说?

我陷入震惊之中,长公主倒是平和,她唤来个侍女为我端来一盘点心,上面点着梅花徽记。

「孩子,卿白是真心对你的,你要弄清楚你们的敌人是谁,如今安王诚王祸乱朝廷,前刺杀圣上,后又想袭杀于你……」

她后面说的我都听不清,只是机械般地应着。

我死死地盯着那盘点心。

红色的梅花徽记在我眼前放大再放大,几乎占据了我所有的心神和视野。

似乎大多数花的花瓣,都有点像血滴。

39

那天我怎么离开的长公主府已经不知道了。

只是悠悠荡荡地走在街上时,正好看见着急来寻我的祝卿白。

他倒也没再问我什么「你真去了?」「她问你什么了?」之类的蠢话,就默默地蹭过来和我一起走。

只不过稍快的步伐,还是暴露出他忐忑的心情。

我斟酌良久:「你母亲敲打我一番。」

祝卿白似乎松了一口气:「她一向多疑。」

「还有一件事,」我顿住了脚步,眼睁睁地看着祝卿白刚松的一口气又提了上去。

我与他在静匿中对视,地表下暗流涌动,仿佛有无形的重物挤压空气,人的每一次轻微呼吸都带着千钧之力。

仿佛下一刻,人就会因为不堪重负而碎裂。

我道:「你喜欢我?」

可能没想到是这样简单的问题,祝卿白剧烈地咳嗽了一番,咳得眼睛都水润起来:「嗯。」

「多长时间?」

「很久……」他似乎顿了一下,像是着重拉长了音,「很久。」

无形的重物被轻轻地放下了。

此时晓角吟风,一叶坠露,长街尽头月高悬。

我点了点他的胸口:「我同意了。」

「不过我不希望你再去凤仪宫,不要再去接近李微月,」我顿了顿,强调道,「否则我会很生气。」

「很生气!」

当晚我又加大了凤仪宫的守备,本来李微月虽然不能出宫,但还有很多人可以看她。

现在除了我,谁都进不去。

李微月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伸出手好像要来抱住撒娇,但似乎想起来上次惨痛的经历,于是欲抱又止。

我无情地拍了拍她的脑袋:「什么时候你想起来萧焕被刺杀的细节再给我传信。」

「那天我身体不舒服,一直在后堂休息,实在不记得什么了。」

我冷哼一声。

她又怂怂地垂下头:「嗯嗯嗯。」

40

后面日子流水似的过。

萧焕死后,最有势力、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是安王和诚王。

他俩本来在原书中,是属于后期的反派,萧焕上位后清理的。

但萧焕去得早,没来得及料理他们,倒叫我受累了。

我来回挑拨安王和诚王两人的关系,到处递刀子,他们两人来回撕咬,彼此都伤痕累累。

约莫两人实力都消减得差不多。

我开始偷偷地整合禁军,准备将他们一窝端了。

当然我没有再获得和长公主见面的机会,便一直和她书信沟通。

只是在实施计划的前两天,我忽然同时接到了三封信。

一封是来自洛城的急报,之前派人查的醉酒老头的具体身份有结果了。

一封是李微月的口信,经过多天的学习,她的记忆力终于可喜可贺地得到了提升。

虽然还是抓不住重点,但她还是尽力完整地叙述了她那一天的所见所闻。厚厚的信纸下,最后还小心地加着一句:「好想出去玩。」

我忽视了李微月不合理的请求,打开了第三封信,是关于祝卿白的行动调查。

看完之后,我将信都烧掉了。

一夜没睡好,我躺在床上像熬鹰一样熬自己。

皇城是一个遍布荆棘的地方,这些天我的感性被磨得越来越淡,下笔越来越凌厉、凶悍,再难遇犹豫之事。

晚上久违地梦见了萧焕。

他站在荒草萋萋的杂院内,仍是故衣故人,故时模样,我走过去替他整理衣领,擦干净手上的伤口,眼泪却忍不住滚了下来:「造孽。」

年少的萧焕静静地看着我,突然伸手拍了拍我的头。

我问:「怎会这样呢?」

「随你心好了。」

41

醒来之后,我连夜去凤仪宫揪出来许久没见的内务主管阿盛,当然现在他也不再是内务主管了。

不过好歹算是我少数能全然信得过的人。

我透出口风说,最近烦躁得狠。

果然祝卿白不多时便来邀我一起去逛街。

我假意地推辞了几次,最终选定在某个晚上和他在护城河边的桥上相见。

并且不希望有人打扰。

走之前我告诉他:「人潮拥挤,我不识路,可能会晚,但请你务必在那条街上等我。」

他说:「好。」

42

是夜,满街花灯悬挂,车如流水马如龙。

夜晚的长街热闹非凡,宛如一条流动的金线。

我带着阿盛登上了京都最高的绣楼,在这座绣楼上我可以俯瞰全局。

袅袅水沉香烟中,自然也能看清祝卿白。

我看着他买了一盏灯站在桥头上,果然是一个人。

因为一直寻不见我,他从一开始的含笑期待,到惊惶不安。

我站在黑暗中,摆了摆手。

阿盛为我递上了一架长弓。

我反手勾起弓弦,眯着眼睛,随后,举箭对准了他。

听见身后阿盛一声高过一声地倒气。

「嘘,」我沉声道,「我现在心情很不好。」

事实上,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愿意再拿起这把弓。

我把这叫作触景生情。

梅花徽记和这把弓都会令我触景生情。

虽然造成的伤害已经随着周目的重启消弭,但罪恶仍然在我的回忆中不断绵延、不断被唤醒。

贪心的人挖地下的财宝,挖出了一具骸骨,急忙把铲子扔掉,在骸骨上栽上花粉饰太平。

但不敢再拿起铲子,亦不敢去看花。

43

其实这八次周目,我是有五次不得善终的,前四次是我自己浪没的,但还有一次是萧焕、李微月导致的。

那是第六次。

萧焕在上位时借助了匈奴势力,结果可汗借机挑事,萧焕御驾亲征,我随行。

本来胜利在望,结果一天匈奴在城门外立起一个高高的绞架。

绞架绑着一个熟悉的女子,脚下是燃烧的火盆。

我现在仍不知道,坐镇后宫的李微月是如何出现在那里的。

恐怕就像画本子里写的那样,男主出征,女主彻夜思念,于是乔装打扮,千难万苦地去看望,结果不幸受人所骗,反而陷自己于危难中。

才子佳人。

但我对此只有一个评价。

愚蠢!

当晚我和萧焕起了争执,我认为不能为了一个人就牺牲普通将士的性命去营救,同时他作为皇帝更不应该孤身犯险。

一个成年人应当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萧焕摔门而走。

第二日,匈奴用钝刀子割绞架上的绳子进行挑衅,眼看着萧焕要失去理智。

我登上城楼。

拉开弓,羽箭上弦,飞矢流星般地破开气流,第一箭,射穿了看守聒噪不休的咽喉。

第二箭,穿透了李微月的胸膛。

我箭法一向很差劲,但那两箭稳得出奇。

我甚至清清楚楚地看清了血花迸出来的样子。

萧焕目眦俱裂。

没有多余的人为李微月的鲁莽付出代价,除了她自己。

也没有人为我的杀害无辜而付出代价,除了我自己。

萧焕最终没舍得杀我,把我流放到了岭南。

只是岭南潮湿多毒虫,我身犯重罪,虽是自由身,但一直贫困潦倒,旁人退避。

一日被虫子所蛰,连烧三日,再醒来时,右半张脸已经被毁,全是红黑的疤痕。

去茶楼买干净茶水时,偶遇前来游历的祝卿白。

我以为他只是为女主抱不平,前来看我的近况并嘲笑于我。

当时我本已是心如槁木死灰,却还是用仅剩的钱购买了水彩颜料。

连夜对着铜镜,在半张脸上细细地绘上了大片的梅花枝条。

却没承想却因心慌将梅花画错。

第二天我状似无意地出门,倔强着展现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自信。

祝卿白正站在我的面前,用冰凉的指尖覆上我的脸,认真道:「梅花只有五瓣。」

我咬着牙,强忍着要掉下来的泪水:「我就是与众不同,六瓣又如何?」

祝卿白于当日启程返回京都,不久,我便因病辞世。

后来周目重启,我以为都过去了。

44

我持着弓箭,箭尖跟着祝卿白的身形移动。

他来来回回地寻,我也来来回回地调整角度,直到手臂麻痹,手心颤抖,万籁俱寂。

我看着他从街的那一头寻到这一头,脚步从一开始的镇定从容到快速慌乱,后又渐渐地慢了下来,似乎带着几分了然。

在这期间,他甚至没有抬起一次头。

「气质清华,高山白雪。」我低声道。

最后看了一眼这个长身玉立的人,我不忍地撇过头,慢慢地松开了指尖。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得头顶一声「砰」地炸响,我眼前闪过无数明亮的光条,巨大的花束在深蓝色的天空炸开。

绣楼下的欢呼鼓动着进入耳膜,混杂的食物香气扑面而来。

我微微地睁大眼睛,祝卿白的身影瞬间模糊。

光中、影中、烟火中。

便突然想起一句诗来——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罢了,终究是罢了。

手不自觉地松开,我放下长弓,揉了揉自己的肩膀,讪讪道:「麻,麻了。」

一回头,发现阿盛正怔怔地看着我。

我问他干什么,他举起两根手指沿着嘴唇划出了一个弧度:「你刚刚笑了。」

他的表情扭曲片刻,手舞足蹈地比划了半天,似乎不知道形容那个笑容。

只得道:「还说话了。」

「说什么?」

阿盛轻轻道:「你说,坏孩子。」

真是个,坏孩子!

45

从绣楼上下来已经很晚了,我终究还是鸽了祝卿白,让人跟他送信说我去不了。

他回来的时候,我在紧闭的宫门前等他。

捏了捏他的肩膀,发现他也没有穿坚硬的内甲。

所以他怎么敢的?在街上一个人乱晃,万一有不轨之徒……咳咳。

我讪讪地摸下巴:「郡王以后要注意安全。」

祝卿白倒没有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只是眼睛幽深得像一潭死水。

我和他擦肩而过。

我知道聪明如他,他肯定感受到了什么,只是我不说他也不说,

就假装忘了。

第二天,在宴请群臣,共商监国之事的前一天。

我最后一次去了凤仪宫。

李微月现在精神已经好了许多,我去的时候她正在练字。

我先是注意到她的很多错别字都被朱笔画上了圈,而且笔势锋利明显地出自男人之手。

又低头,注意到她手腕上多出一串莹白的手串,看着像骨质的。

李微月嗫嚅道:「那个……」

将送礼物的人叫了过来,果然是我之前派来看守李微月的副官。

他生得稚气,眼睛明亮,额心生了一颗朱砂记,一见我便脆生生地说:「师父说,将敌人的头盖骨车成珠子,能镇煞保平安。」

我:「……」

我手抖了一下。

虽然吊诡了点,但好歹没藏什么毒。

我将李微月禁足在凤仪宫,一是怕她乱跑坏事,二是为了她的安全。

后宫的阴私手段我见得太多,我很难全部顾及。

还没等我喘过气来,那小副官又歪着头看我:「施主,我观你印堂发黑,最近有血光之灾。」

李微月忍不住道:「又胡诌!」

我将李微月的手交叠放在膝盖上,仔细地观察着她的神情,眼神闪躲,脸颊飞红。

我笑了,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真诚地开口道了声:「对不起。」

李微月不明所以,刚要问。

我便抬手制止了她,转头看向副官的眼神越来越慈祥。

那天我和小副官谈话到深夜,得知他的名字叫作红玉,曲红玉,一个偏女性化的名字。他也长得比女人还要艳丽,武功尚可,家世清白,办事稳妥。

最关键的是心地纯良,是一个值得托付一生的男人。

我想,这顶绿帽,是时候该给萧焕带上了。

有可能李微月对曲红玉还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但时间长了总能培养的,就算没感情,那也都是个人自由。

走出凤仪宫的那一刻,我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回过头,李微月正倚在门框上眺望着我,巍峨的宫殿下,她裙裾飘扬,像展翅的白鸟。

金笼里的鸟儿要飞走了。

我突然觉得这一切都不甚真实。

便冲她微微一笑:「如梦幻泡影。」

李微月瞪大了眼睛,嚷道:「什么意思?」

她提起裙摆,就要追过来,曲红玉急急地拉住她:「哎呀哎呀,我教你。」

43

出了宫门,看见祝卿白正摇着扇子等我。

我走过去自然而然地趴在他的背上。

他总是让人如沐春风,像是忘却了阴翳。

朝臣们结合时事也得出了结论,我林浅,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爱完萧焕爱祝卿白。

只不过他们并不知道,我每每接受他的示好时,心底一片冰凉。

我贪恋此刻的温暖,暂时忽略了温暖背后灼人的火焰和刀。

我趴在祝卿白的背上昏昏欲睡:「明日都安排好了,安王、诚王那两个东西必跑不了。」

「你说,当日花朝节刺杀的真是他们吗?」

「不是已经查好了吗。」祝卿白动作微微凝滞。

「你问这个,或者说你帮我,」他声音低了下去,「是为了给皇兄报仇吗?」

「一半一半吧。」

「还有一半呢?」

「还有好奇。」

我闭着眼睛,脸贴上他的脖颈,小声地说:「想看看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明天应该会很顺利,你最后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风声急了起来。

良久,我听见祝卿白爽朗地笑了一声:「当然是娶一位皇后了。」

我假装没听懂他话语中的暗示,笑呵呵道:「那可能就要好好地挑一挑了。」

「你呀,真的是……」我小声地说。

「你……」祝卿白也苦笑,小声地感慨。

关于对对方的评价,都只有半句,前半句是为了抒发感情。

后半句却只敢隐匿于胸壑之中。

44

第二日,群臣聚首,我坐下方右首,安王、诚王在上面推杯换盏,笑得一个比一个假。

本来这两个老不死贪污腐败、结党营私不说,还娶了十几房小妾。

我低头假装喝了一口茶水,就看见安王笑呵呵地端着酒杯走过来了。

其他不说,我现在行使管辖禁军之权,还真是一个香饽饽。

在得知我「移情别恋」后,我的府前时常能多出几个「不小心崴脚」抑或者「卖身葬父」的贞烈男子。

一个个哭得梨花带雨,我一伸手去拉,外套的系带就会自动松开,露出大片的腹肌。

都是想吹枕边风的。

不过也有打我主意的,比如面前这个徐娘半老的大叔。

安王摸了摸自己油光水亮的胡子,眼神在我全身巡视:「林丞相最近消减了。」

我扶着额头:「有些力不从心。」

「也是,」安王长长地叹了口气,「陛下归西,这世道岂是你能担得起的?还是早些找个依靠才是。」

我拉着他到阴暗处,塞给他一些弹劾诚王的奏章及证据。安王掂了掂,脸上倒堆开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笑。

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林丞相是明白人,铲除奸人、肃清朝政,本王义不容辞。」

送走心满意足的安王之后,诚王也不甘示弱地过来点我:「良禽择木而栖。」

我诚恳道:「王爷这么英姿勃发,自然是当世无双的梧桐木。」

诚王冷哼一声,也走了。

45

我孤零零地坐在原处,因为我站队太不明显,再没人敢过来给我答话。

觥筹交错之间,我看见窗外的明月升了上来。

祝卿白的面容隐在远处的阴影中,眼睛却明亮得压过了煌煌灯火。

他在和我擦肩而过时,仍是用着温温柔柔的语调:「一会儿你离远些,不要沾血。」

我捏了一下他的手指:「为你杀几个人,没什么的。」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能察觉到在我说这句话的同时。

祝卿白的皮肤突然变得滚烫,他的情绪似乎在这一刻完全被点燃,手都在发抖。

他似难以自控地一把将我拉入怀中,颤声道:「萧焕曾经许你,我给你翻十倍,你要什么,我都给,嫁我如何?」

愿以山河聘。

我的脑子突然闪过这几个字。

多么浪漫的告白。

只是我还是觉得失望,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宿命的无奈。

我摇了摇头:「可你甚至都不愿为我寻一条银鱼。」

抱着我的手臂瞬间僵硬了。

46

他是我找了许久的,拥有前几世记忆的人。

一开始我就在怀疑。

他对银鱼存在的坚决否定。

人面对从未听过的事物,第一时间应当是怀疑、寻找,而不是说它不存在。

还有那日去长公主府,那糕点上的,我第六周目画出的梅花徽记。

前两天我接到的那三封信。

第一封来自洛城边偶遇的假装醉酒老头,他其实是国子监前任祭酒,之前被请入长公主府教习,曾和祝卿白有着密切接触。

第二封是李微月的口信,她说:「萧焕在赏完群花后,有人送过来一个草篮子,萧焕忽然头痛无比,趁他发愣时,一支银白色的利箭穿透了他的胸膛。」

如果说什么草篮子会让萧焕有点头痛,那无疑是我的了。

第三封信,祝卿白和安王的来往记录。

某日下午,他和安王在某处茶楼相逢,两人恶言相向,晚上祝卿白策马出城,后再无来往。

难怪他在毫无消息的情况下,能知道我会被劫杀,并且避开所有的风险。

原来他们本是策划刺杀萧焕的同伙。

所以他突然而来的熟络,没有理由的关爱。

是早有预谋,是别有所图,也是狼子野心。

只是不知为何,他对我下不了手,甚至还纵容我。

所以我对他,也下不了手。

兴许是在他身上看见了熟悉的火光。

47

我推开他,再次进入殿内时,时局已经发生了变化,诚王正在首位上大放厥词。

「国不可一日无君,是时候推举一个长时间监国的人选了。」

下面的诚王党们纷纷附和,安王党敢怒不敢言。

他们向安王的方向使眼色,但安王紧闭双目,直直地坐在原处,并不答话。

只有我举起了手。

「我不同意。」

清亮的声音回荡。

无数视线从四面八方汇聚在我的身上,带着或刻毒或探究的情绪。

我自顾自地低头,极慢地、一点一点地抚平衣上的褶皱,旋即昂首挺胸,分开人流来到安王面前。

伸出手背拍了拍他肿胀的脸颊。

安王轰然倒地,嘴角流出一丝黑血来。

披坚执锐的将士从门外涌了进来,森寒的刀光和浓浓的铁腥味止住了所有人的动静。

我抽出安王怀里的奏章重重地摔在地上,撇了一眼:「你好歹毒的心,他只是揭发了你儿子私占田地的罪行,至于毒害他性命吗?」

诚王第一时间叫道:「你又无证据……」

「那好,」我咬破自己的舌尖,吐出一口血,「现在你也毒害我了。」

我捂着胸口,缓缓道:「刚刚喝了你一口酒,我说的,就是证据。」

大殿一片哗然,这是赤裸裸的诬陷栽赃,但没人反抗。

身后的大门轰然关闭,殿内红烛疯狂跳跃,纱幔被狂风吹得如妖魔乱舞。

祝卿白缓步走到我的身边,在场所有人都看穿了我的意图。

我抽出祝卿白腰侧的长剑,手一挥,将扑过来的一名诚王仆从斩开。

剑刃从他柔软的腹部刺入,一路划开腹腔胸腔,沿上刨开,最后透胸而出。

那人倒在我脚下时,几块脏器流到了我的脚面上,厚重的热血染红了我的半幅袍袖。

在场的大多是文官,平日里动动嘴皮子还行,一遇到这种红刀子进白刀子出的情况,全都像吓破了胆的鹌鹑。

浓郁到极致的腥味熏得我头晕。

一甩剑刃上的鲜血,我突如其来地感到疲惫,沉声道:「我劝你们冷静点,你们的家眷应该都在长公主那里做客。」

「我今晚就杀两个人,好吗?」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最远处的有人支吾道:「林……林浅!圣上待你不薄,临终托孤与你,没想到你如此薄情寡义,囚皇后、祸朝廷、行叛逆。」

我淡淡道:「其他认了,但皇后现今殁了,我怎么囚?」

48

话语间,火红的光从凤仪宫的方向升起,几乎照亮了半个天空。

走水了。

我隔着重重宫殿,千万窗棂,看向那个方向。

今晚在我的安排下,靠谱的曲红玉会带着李微月从凤仪宫的密道逃生,宫中只会留下两具准备好的焦黑尸体。

没了萧焕的庇护,她是不能在皇宫长期存活的。

我的未来风雨飘摇,恐怕也无法长时间地护持她。

血液流进了我眼里,有些看不清路,我眯着眼睛走向已经被禁军压倒在地的诚王,中途差点儿被地上散落的食物绊倒。

只不过这一次祝卿白没有扶我。

他从刚刚就一直很沉默,想来也是。

隐瞒了许久的秘密被人戳穿了,他应当多少有些惶恐,并且怀疑我的。

我划开了诚王的脖子,转过身来。

按理说,我现在应当就地宣布,祝卿白是我支持的人,我要让他监国。

但我却举起了剑,雪亮的剑尖直指祝卿白的面门。

我应当是心情极其激荡的。

但很意外,我却品到了另一种味道,一种更淡而又切入骨髓的味道——寥落。

空荡荡的。

并且隔着剑尖,我从祝卿白平淡而略带受伤的面孔中也品到了相似的味道。

我道:「你之前做的事……」我知道,但不会现在追究。

这个问题我已经在绣楼上持弓想了数个时辰,最后放下弓是带着些私心,但更多的也出于理智的判断。

毕竟政治斗争在所难免。

我是想报人毁我心血之仇,但不是一个疯子,祝卿白学识渊博可以做一个好皇帝。

我吃过这里的米,走过此世的山水,受过这里人的恩惠,早已算此间之人。

我不知道男二变成这个样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每每看着他对我无微不至而又深情款款的样子,我甚至在某一瞬间想,永远这样也挺好,他是不是真的太爱我了才这样的?

可惜林浅是靠理性而不是感性走到今天的。

「给我个闲职,希望你从今……」

一股不知何处的寒意突然摄住了我的心神。

49

祝卿白微微地抬起手,我还没来得及辨认他的意图,就感觉右侧闪过一条纤细的人影,人影后又是一道银光。

猛然听见一声熟悉的尖叫,那个人影旋风似的撞进我的怀中,重重地将我砸倒在地。

我被砸得眼冒金星。

手摸一摸被砸得发疼的胸口,却摸到了「汩汩」流动的热血。

人影明明穿着普通侍卫的衣服,却发出细弱的呻吟声,嫩白的手抓住了我的袖子,她小声道:「林……浅……」

我一抬头,发现「很靠谱的曲红玉」眼眶红红的,要扶倒在我身上的人影。

一支银色羽箭,从李微月后心贯穿,在前胸露出一点不甘的箭尖。

我蹙着眉将李微月翻过来抱在怀里。

她虽然一直在发抖,但脸上竟还带着欣慰的笑:「有人告诉我,今晚这里有人要害你,」

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颠三倒四地重复着,「我赶上了,我赶上了!还好我来了!我有用的。」

真是愚蠢,今晚没有人害我,只有我害别人。

李微月喊疼,疼完就是害怕,害怕完又是疼。

干巴巴的。

不过也对,她的脑袋瓜本来也没什么诗词曲赋,说不出什么精彩华丽的遗言。

她眼神都散了,还突然清醒了片刻,喃喃道:「要是都能重来就好了。」

「能重来我肯定早点……」

早点什么?

早点来传递假消息?早点来当肉盾?还是更早点去当萧焕的肉盾?

她没有说完那句话,便一瞬间地凉了下去。

我低头看着她脸色一点点地变白,柔软的躯体变得僵硬。

突然想,这女主男扮女装不被发现的 buff 效果真好。

我握住了银色的箭身,猛地拔了出来。

血流得不是很多,箭身上镂刻的梅花缠枝很清晰。

是谁的东西不言而喻。

我缓缓地抬起头,大殿还是巍峨厚重的宫殿,灯火通明,血涂满地,在沸腾的争吵中,我看见祝卿白仍立在原地。

他仍是浅色锦袍,玉冠长发,他静静地望着我,嘴唇微微颤抖,眼底一片死寂。

50

我站起来,跨过诚王断掉的脖子,跨过李微月的遗体,跨过积成滩涂的血迹。

看见了面面相觑的群臣。

「别看了。」我摆了摆手,「之前假殁,现在真殁了。」

我沉重地扬起手,拍在了祝卿白的肩膀上,一下又一下:「你很好。」

太好了。

他动也不动,像一座静默的雕像,只是我再往前走时,被死死地攥住了手腕。

祝卿白的声音很低,像是歉疚:「那支箭不会插到你的胸口上。」

我甩开了手。

走到殿门外时,曲红玉跑过来对我说,李微月曾写过一个纸条给我。

我摊开纸条,就是歪七扭八的字体:

「突然要出宫啦,好不真实,昨天那句——如露亦如电,如梦幻泡影,突然感觉懂了。意思是不是指人间人经历的事,像做梦和闪电一样,总是变。」

我摇了摇头:「还是不懂。」

扔掉纸条,我向前又走一步。

风声扑近,我想起的却是很久之前萧焕点着我的额头,他说:「你真是一个自大又傲慢的人,你凭什么觉得你能掌控所有事情?」

我说,那我可以试试,我怕什么?

他抱着我,把头埋在我的发间轻轻地嗅着,小声地说着:「没关系,如果某天你真的要试,我肯定挡在你的身前。」

他又开始笑,还请世界好好地爱你,要不然你早晚无法无天。

爱你的人就像挟制你的一道枷锁,他们保护你,你可以随意地去危险的边缘试探,但每一次试探都可能会变成一把尖刀刺入他们的血肉。

所以你平心静气,收敛爪牙。

我本以为我身前空无一人。

51

眼睛上的血干涸了,糊住了我的睫毛,伸出袖子擦一擦,却感觉眼前一片漆黑。

好困,想睡觉。

我这样想着,也这样做了。

一个冰冷的怀抱接住了我。

我以为我不会再醒来了,毕竟睡着以后很难不被人灭口。

但久久没听到机械音「下周目开启」,我还是睁开了眼。

鼻端传来幽幽的檀香,我躺在一个软床上,身上盖着薄被,换上了干净的衣服。

我活动了一下手腕,发现自己手腕上挂了一个牛皮项圈,它连着一条长长的绳子,另一端缠在祝卿白的手腕上。

祝卿白支着手臂,在床边幽幽地看着我。

反正又跑不了,我爬起来又躺下。

祝卿白从桌上给我端来一杯水。

看我有些犹疑,他补充道:「没毒。」这么说完,他又突然笑了,只是笑得非常难看。

我歪着头观察他的神色:「我以为你会很高兴。」

但祝卿白似乎并不高兴。

天下有了,美人?

虽然他的种种行为都很迷惑,但从现在我被绑在床上的状态来讲,应当也算有了。

52

祝卿白牵着我走出竹屋,便看见眼前那一片明净的大湖,细碎的波光间甚至没有虫鸣,只有冷彻的宁静。

远处有一个亭子,眼熟的亭子,像极了洛城渭水边的那个小破亭子。

「这里是我的一处私宅,」他从背后环抱住了我,放在我腰上的手缓缓地摩挲,炙热的呼吸从耳后逼近,最后下巴抵住我的肩膀,仿佛无意识地自语,「太想要你了。」

祝卿白一向守礼内敛,这么直白的欲念突然在眼前摊开,我当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闭着眼睛,声音低沉、平缓,仿佛坠入了悠远的回忆中。

「第一次见到你,你就端坐其间,拉张琴弦坦荡自然;草席上和衣相拥而眠,宠辱不惊。

「我一开始只是不理解,后来发现你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天地万物,好像除了萧焕以外,在你眼中都只是一个符号。

「在漫长的观察过程中,我也突然开始渴求那种感觉。」

我问:「什么感觉?」

他的语调不自主地上扬:「你这样的人过得开心快乐,如果能喜欢我,那就更好了。」

我沉声道:「但可能这份感情,应当还是敌不过政客的野心。」

「不不不。」祝卿白焦虑了起来,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你要相信我永远不会用箭对着你。」

他开始辩解,辩解说,是他派人给李微月传的消息,是看见是李微月来了才放的箭,但即使她不来,她也无法走出凤仪宫的暗道。

我微怔。

旋即明白了过来,不是误杀,他从一开始就是想要李微月的命。

电光火石间,我突然回想起李微月躺倒在我怀里,含泪地说「赶上了」的样子。

她可能最后还是很欣喜的。

但其实她只是死于一场阴谋。

无论是她听信了假消息,前来「救」我,还是直接逃离,在路途的终点都有着淬了毒的冷箭。

「我只是觉得你很好,他们却一直伤害你。」

「萧焕辜负于你,他便该死;李微月坐视不理,也该死。」

祝卿白的眼睛突然蕴上一种惊心动魄的绝望,他微微颤抖地扶上我的脸颊,疑惑不解道:「那你该怎样才会快乐呢?」

「受过的伤恢复原样,但也曾经疼过。」

我半退一步,他这个熟悉的动作,让我的回忆呼啸般地涌来。

第六周目的时候,祝卿白正是用这样的姿势,覆上我已毁的半边脸,然后一声不吭地返回京都。

之前我以为他是心满意足地看了我凄惨的下场离开的,现在看来他似乎更可能是回京替我求情的。

53

「啪!」

我几乎是用杀人的力道,扇了祝卿白一巴掌。

他的脸偏了过去,他没有伸手去捂,也没有正过头。

因为力道过大,我的手掌都因为疼痛而颤抖。

「这样做,」我气得几乎说不上话来,「毫无意义。」

「我知道!这样做不对。」祝卿白道,他似乎带上了极大的酸楚和委屈,眼中大滴的泪水落了下来,像一个执拗的孩子。

「但那应该怎么办?那怎么办?」

子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此而死。世间本来就是有许多事,就是没有完美的解法的。

到底只是个人选择,求仁得仁罢了。

顿了一顿,我低声道:「你这样做,我不能接受。」

我确信我在他身上重新看到了曾经在萧焕身上看到的油灯。

在凉薄的人生上「噼啪」作响,为我添几分温暖。

只是这份温暖不知为何变成了熊熊火光,一路摧枯拉朽地烧掉了无关人的房子。

而我没法赔别人的房子。

所以只能远远地看着,无法靠近。

「你比我想的更不开心。」祝卿白慢慢地转过脸,有些茫然,「那我错了。」

「我该怎么办?」

我自暴自弃地拾起一块石头,丢进了平静的河水中。

想了半天,我竟然想不出一点解决的办法,若要挽回所有损失,也只能重开了。

无论是杀自己抑或者杀别人都是很难的事情。

水花溅起,惊起了芦苇荡中的飞鸟。

祝卿白默默地盯我,眼神颤动几下,扑上来面对面抱住了我。

他抱得好紧,紧得甚至让我误以为他狂跳的心脏进入了我的胸腔。

「你来。」

一开始我没懂他的意思,直到抚上他毫无防备的脊背。

突然福至心灵,我要么现在杀掉他,要么不舍得杀他,乖乖地留在这里。

「你知道不知道,你当时坐嘈杂鱼肆之间,宛如一颗明珠落入凡尘。」

我的手指没入柔软的黑发中,他的脸埋在我的肩膀上,濡湿了大片的布料:「我错了。」

我纠正道:「应当是一粒红尘,落入一片红尘。」

「嗯。」

袖口中滑出一条金簪,我用它抵住了祝卿白的后心。

他的身体轻轻地颤抖,抱着我的手臂收紧,白皙消瘦的手背爆出一条浅浅的青筋。

像祝卿白这种练家子,一个呼吸就可以拧断我的脖子。

飞鸟从四面八方涌来,天际浮出浅粉色的云霞。

我微微用力,金簪刺入皮肉,立刻有小片的血迹沿着月白的衣料绽开。

但祝卿白抱得更紧了些。

我无奈地抬头望天,突然觉得现在的剧情极端俗套。俗套我也喜欢。

过于纯粹和激烈的感情,对于别人可能难以重负,但确实是我渴求的。

在太阳洒下第一缕阳光之前。

金簪穿过我虚化的手指,陷入湿润的土地中,视角陡然升高,此间世界在我眼前无尽地拉长扭曲。

「第九周目开启。」

曾经我一直在思考,周目轮回的开启条件是什么,我一直以为是我的死亡。

但后来才发现,是后悔。

若我决意重新开始,我便能重新开始。

番外 1:

再睁开眼,眼前场景变换。

已从祝卿白的池塘月色,到了一处矮矮的荒苑。

我抬头看着天空,看了很久。

直到院子的破门被人「砰」地打开。

粗布麻衣的萧焕一步一步地走了进来,我看着他提着花团锦簇的草篮,手上挂着姹紫嫣红的花束。

每次重来我都会回到这个时间点,接下来萧焕会跑到我的面前,对我许下令人目眩神迷的诺言。

我从来不怀疑,他在这一刻的忠贞和勇气。

人天真年少之时,总以为一句承诺就是永远,一段爱恋就是沧海桑田。

走过许多路后回顾前尘,曾以为的刻骨铭心,也像流水划过了无痕迹。

只能说,终究是,不合适,错过了。

我按住了萧焕的手,现今我与他都身量未足。

但我显得很老气横秋:「别装了,当不记得吗?」

萧焕猛地抬起头,他的眼神从少年的懵懂透亮,再到久居帝位的深沉难测,最后回到了一种受伤愧疚的状态。

他艰难地开口:「你怎么?」

「每次重开,都是我一世中最开心的时候,」我笑了笑,「你走几步、什么时候来、眼睛眨了几下,我如数家珍。」

「今天晚了半刻,」我怀念地摸了摸院中的老树,「犹豫了吧?」

萧焕眼神闪动。

很久之前,我很希望在这样的时刻,萧焕能忆起所有前尘往事,记起我对他这么多次的倾力付出,记起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从而再次激烈地回应我。

但现在我惊奇地发现,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只剩下了淡淡的怀念。

「你正直、聪明、英武、专一,和你交流轻松、快乐,以后也想和你做朋友……」

萧焕怔怔地看着我,眼中写满看不懂的情绪。

我看他嘴唇微微颤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那个笑容几乎有些晃眼,岁月洗练过的风霜重新从这个未来帝王身上褪去,还原成了最本真、原始的模样。

微风吹拂。

少年清亮的声音几乎让我辨不清何年何月:「林浅,你很好,值得一个全心全意的人。」

我道:「谢谢。」

再回过神时,我的手上多了一束野花,萧焕已不知所踪。

这一次因为萧焕的记忆复苏,我根本没帮上什么忙,只是偶尔陪他说说话。

三年后的一天,萧焕就逼宫了。

新帝即位大赦天下的时候,我就是站在他脚下的芸芸众生。

那仍然是个艳晴天,继位典礼结束之后,我去看他。

萧焕这两年长高了许多,他带着沉重的冕旒正斜靠在椅子上休息。

我走到他的身后,用拇指按住他的太阳穴轻轻地揉捏。

没按两下,萧焕就仰起了头,脖子靠在椅背上和我对视:「你许久没来,这次可又是为了什么?」

「关于祝卿白,」我说,「你想如何处置?这些年他帮你许多,又救李微月一命……」

萧焕了然笑,却又带了几分无奈:「我若说不饶他,你恐怕又该拿情理法理大义压我。」

我没忍住打断道:「你说的饶,我觉得并不合适,在这条时间线上他一直遵纪守法,也从未做出伤害你们二人的行动,何况……」

「行了行了,」萧焕摆摆手,「我一向说不过你,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这三年,我没有见祝卿白。

现在萧焕登基,我觉得此间事了,是时候四处溜达溜达了,就想找个伴。

我说我要去咨询一下祝卿白的意见。

萧焕鄙视地看了我一眼,说不用咨询,直接打包带走。

有时我也总感到发愁,之前我以为这本书里恋爱脑只有一个,那就是李微月。

后来我发现在极端情况下,萧焕也带点儿。

结果最后那个看似淡泊的男二才是最严重的一个。

恋爱脑并不是问题,但有心机会咬人的恋爱脑就太可怕了。

只不过对我而言,即使上一次他让我那么难受,但我还是要感谢他。

感谢他那么喜欢我。

想到这里我突然升了几分八卦之心,拍了拍萧焕的肩膀促狭道:「你什么时候大婚?」

萧焕怔一下,垂下了头:「暂时……没有人选。」

实在是个意外的答案,我愣住了。

萧焕说李微月有了别的喜欢的人,他不好强人所难。

我有些怜悯地看着他,脑子里突然跳出了几个强取豪夺的剧情,最终还是选择不说什么,慢慢地退出了宫殿。

走出宫门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萧焕轻叹:「其实……」

我转身疑惑:「其实什么?」

「罢了。」他又道,余音徐徐地散在尘烟里。

我走出很远,还是感觉有一个视线若有若无地跟着我。

回头看时,只见萧焕穿着九龙盘旋的尊贵外袍站在原地,面目模糊,仿佛有早冬淡薄的雾气隐没了他所有的情绪。

曾经的绝望悲痛、喜乐开怀,都是一场幻觉。

番外 2:

又是一年春节,萧焕已经继位三年了。

他仍然没有皇后,以前多次担任皇后的李微月喜欢上了一个禁军的小头目,萧焕很高兴她能凭心找到真正的归属,亲自赐婚,还给那人升了官。

林浅更是不用说,一年到头行踪不定,只能偶尔收到信件。

在众大臣的轮番劝谏中,他终于纳了两个妃子,用于绵延子嗣。

除夕宴不小心喝了酒,跌跌撞撞地被人扶回寝殿。

恍惚间,有人用热毛巾擦拭他的额头,眼前晃动着浅色的人影。

也不知怎么想的,他一把抓住了来人的手,唤道:「阿浅。」

那人没应,他有些焦急地咬住了嘴唇,又唤道:「林浅!」

那人终于停住了动作,慢慢地凑上前来。

萧焕睁大眼睛,想努力地看清,却只看到了一张温柔敦肃、见之可亲的美人面。

不是林浅,是他最近新立的德妃。

像被兜头泼了一碗凉水,萧焕猛地清醒了过来。

与此同时,巨大的空虚和悲怆忽地扑面而来。

德妃问道:「陛下何时如此忧虑?」

萧焕本不想说,但不知怎的兴许是喝醉了酒,人也脆弱几分:「有一个人,找不到了。」

「那你就多找找。」

「是误会。」

德妃又劝:「既然是误会,那就更要说清楚了。」

萧焕捂住脸:「怎么说呢?」

说,其实他没有见异思迁,他每一次每一次都想兑现诺言!

只是一过成年,好像有看不见的大手无情地擦去记忆、感情,汹涌的爱意褪去,更汹涌的爱意被塞进来。

强横的爱意会从成年持续到他的死亡。

每当他度过了美满的一生,子孙满堂,躺在病床上迎接最后的天命时。

忽然之间,前尘往事,蓦然浮上心头。

音容笑貌,乍然升至眼前。

落魄时的荒院,夜半点灯,为他而来;红妆红面,惊鸿照影般心动;洛城十里长亭,生疏地拨着弦。

只是彼时斯人斯情,俱入黄土,遗景遗物,散进云烟。

再来一次,再来数次,仍是重蹈覆辙。只不过是死亡时又加倍地多了懊悔与不甘。

直到第九次,他重生之后发觉自己竟然保留了前八次的记忆。

他怀着欣喜,因为自己终于摆脱了那种无形的枷锁。

为了去见那个人,他反复地整理衣装,带着类似近乡情怯的踟蹰,推开了门。

那个人带着浅笑回头,只是笑容中再没了耀眼的执着和欢喜,她说:「晚了半刻,犹豫了吗?」

他愣住了,突然意识到,其实他并不是晚了半刻。

是在很多年很多世之前,就已经晚了。

钟情他人是事实,背信弃义是事实,下旨流放也是事实。

在他许许多多幸福的时刻,林浅独自舔舐伤口,走过很长的路。

所以……

他又忆起第八世阿盛传来的话:「林浅就陪你走到这里了。」

当时不以为然,却是一语成谶。

他伸出手在虚空里抓了一把,忽然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来。

德妃拧干了毛巾里的水。

再回来时发现刚刚一直喃喃自语的陛下已经睡着了。

她悄声上前为他掖好被子,收回手时,只觉手背一凉,凝上了一滴泪。

番外 3:

他在等着林浅一簪子刺下去,结果等了好一会儿,痛感没有传来,怀里却空了。

祝卿白沉默了一会儿,低头捡起了那根簪子。

他想,林浅又重开了,自己什么时候跟着她离开呢?

忘了第几次了。

他发现自己可以和林浅一起周目轮回,林浅什么时候走,他没多久也会被迫带离。

一开始每次醒来,他都以为是一场大梦,甚至于惊慌,后来便习惯了。

听说林浅被贬了,他去了岭南看望她,发现她状况十分不好,便连夜赶回京都。

他的表兄变得极其薄情寡义。表兄说,那是林浅的报应,杀害了他最爱的人,他恨不得将林浅碎尸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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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2-09-21 14:04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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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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