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阿宛
所属系列:苏幕遮:落尽梨花春又了
我是相府嫡女,国破后,带着家人投靠将军。
逃亡路上,庶妹把干粮分给路边的乞丐。
之后乞丐起义夺权,庶妹被封为皇后,母仪天下。
可乞丐重色,庶妹空有皇后的名头,多次被抛弃,被妃妾所杀,生下的孩儿也被拔去四肢,悬挂于城外。
而我被将军丢入军营,日日磋磨,生不如死。
命运交错,结局是一个「死」字。
再睁眼,我抢先打落庶妹手中的烧饼,将精致糕点递给乞丐:
「吃吧,不够的话这里还有。」
1
我抬眸和庶妹对视。
目光交汇的瞬间,我便知道,庶妹也重生了。
她并没有阻止我,只是略微迟疑,就收回目光。
我躬身,又把糕点往季阮手边抻了一下。
「吃吧。」
季阮被打断了双腿,趴在路边乞讨。他挣扎着撑起身子,扫了我和庶妹一眼,兀地伸手拉住我。
「救救我,求你。」
真是……和上一世一样。
上一世,他也是这样,像一条狗,不时出声乞求。
只为一丝苟活的机会。
偏我那个庶妹心肠软,为他停下了步子。
乱世人如草芥,谁愿意带一个伤患。
姜国倒台后,相府一家死的死,散的散,爹娘也被乱兵打死。如今只剩几个丫头婆子,再带一个他,何时能到安全地界?
可庶妹偏就不听,像被下了降头。
我拗不过,想着先投靠将军,安稳后再接庶妹团聚。
没想到分离后,我姐妹二人,再无聚首之日。
庶妹追随季阮,从起义开始,收纳无数能人志士,最终登上高位,还被封为皇后。
而以不败将军自称的昭陵,节节败退,他不止一次地掐住我的脖子。
「季阮他一个乞丐,哪一点比得上本将军,哪一点?
「算了,不过一个贱人,连取悦本将军都做不到,既然如此,就扔给将士们吧。」
无数个生不如死的夜里,我都在咬牙硬撑。
活着,就代表有转机。
昭陵被季家军逼至绝境那日,我作为俘虏,也被下了大牢。
听闻,季阮登基了。
新封的皇后是连草。
是我那个不争气妹妹。
我私心里想她救我,又盼着她别来。
季阮也曾被追杀,也曾逃命,而我的妹妹,不止一次地被他丢弃。
他说庶妹貌若无盐,配不上他。
他似乎忘了,是谁在他垂死之际对他伸出援手,是谁衣不解带地照顾他直至痊愈。
最过分的一次,是季阮把我那五岁的侄儿踹下马车,只顾自己逃命。
事后他环抱美人,轻飘飘一句。
「糟糠之妻罢了,生了儿子又怎样?本王有很多儿子,很多妻子。她一个丑妇,死就死了。」
昭陵以及一众党羽,包括我,被判了绞刑。
行刑前,我看到庶妹在季阮面前磕头。
鲜血染红了殿外的白玉台阶,季阮无动于衷。
我的傻妹妹……
她明明那么聪明,一次次被抛弃后,绝处逢生。
却又那么傻,明知此局无果,还是不肯放过一丝机会,只为给我求一个活路。
可季阮不会放过我,不会放俘获的所有人。
我死后,庶妹仅做了十八天皇后,就被季阮的宠妃害死。
侄儿也被诬蔑是野种,拔去四肢,悬吊于城门外。
而季阮这个负心人,坐拥江山美人。
2
我望着那张布满脏污的脸,袖口下的手指在发颤。
上一世庶妹被季阮抛弃,和军营的伤兵同吃同住,顽强地走到盛都,练就一身好医术。
而昭陵,向来是个惜才的。
我瞥了眼季阮,对庶妹说道:
「此处向东一百五十里,是昭陵的营地,在我寻你前,好好活着。」
庶妹什么也没说,只是攥紧掌心。
她道:「谁稀罕你找。」
末了,又添了一句。
「嫡姐,过好你的生活,日后莫来寻我。我自有法子护住相府的旧人。」
说罢,她和一众家仆向东。
季阮再次发出微弱的声音。
「救救我,求你。」
我弯腰,隔着帕子轻轻捧起他的脸。
「好。」
我和季阮在破庙修整,他因为腿伤,发了三天的低热。
我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生生地熬过去。
没有服用任何草药,脸色却由之前的苍白,逐渐转为红润。
这样的环境竟也没死,更深一步验证了我心中的猜想。
上一世的结局不是偶然,他果然是气运之子。
在他醒来后,我端了碗水过去。
「照顾了几日,先生可算醒了。」
我一身布衣,发丝稍显凌乱,脸蛋和手臂却是干净的。
季阮冷不丁地呆住。
结结巴巴道:「多,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他问我姓名,我道。
「连草。」
那个记忆中的相府嫡女,连同「静宛」这个名字一起,早死在上一世的洪流里。
这一世,我只想肃清我姐妹二人的仇怨。
季阮欠庶妹,我便顶着庶妹的名字,让他一一还回来。
3
前朝皇帝沉迷声色,剥削百姓,自从姜国倒台,天下更乱,各地爆发大大小小的战争,还出现了天灾,秋谷颗粒无收。
路有冻死骨,百姓易子而食。
昭陵是前朝武将,天下大乱之初,他自命不凡,直接带着大军盘踞在东边,自立为王,还纵容手下的士兵烧杀抢掠。
天下苦暴乱久矣。
季阮和一些能人志士一合计,去了最怨声载道的春城,振臂一挥,揭竿而起。
一开始零零散散地只有几千人,从南边一路打到了北边,人数也越来越多。
夜里,季阮拉着我的手。
「连娘,我想和昭陵碰一碰,都说他是不败将军。
「若能挫一挫他的锐气,必定士气大涨。」
回想上一世的时间线,我只是轻轻一笑:「好。」
我揣着假面,笑得温柔,以至于自己都觉得自己陌生。
季阮帮我把发丝挂在耳后。
「我们一定,会带着天下人过上好日子。」
我依偎在他怀里没说话。
二人初次的战争,一早就注定了结果。
季阮自起义开始,屡战屡胜,以至于极度自负。
他无视散漫的军队,无视季家军破破烂烂的兵器,只想挫昭陵的锐气。
是夜,寂静无声。
我心绪不宁,在营里走动。
或是心有灵犀,我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忙上前,捂住她的嘴巴,把她带到营帐里。
庶妹见到是我,面上浮现出笑意。
「放心,相府一家老弱,如今都好好活着。
「不过,我可不能保证护住他们一世。」
庶妹有医术傍身,昭陵惜才,自能护住随从一时。
而季阮钟爱美人,我亦有我要走的路。
命运交错,未尝不是最好的结果。
我轻轻拥住庶妹。
「等我,接你回家。」
说罢,我踢倒了烛火。
军营乱成一团,庶妹成功混了出去。
漫天的火光在夜幕中尤为扎眼,季阮听闻我在账内,想也没想就冲进来。
彼时,帐篷的木架被烧得摇摇欲坠,我藏在暗处,冷眼看着火舌越烧越旺,木架「噼啪」作响。
而季阮还在盲目寻找。
在倒塌的瞬间,我推开季阮。
「当心。」
肩头重重一击,我被季阮护在怀里。
他紧张地大叫:「军医,快请军医!」
我便知道,他待我又多了几分真心。
4
这场战事季阮败得很快。
他急于求成,手下又多是乌合之众,如何敌得过训练有素的军队。
季家军死伤大半,他抱头懊悔。
「怪我,都怪我。」
还和另外两个伙伴起了冲突,季家军开始割裂。
眼看所有的努力化为乌有,途经蜀地的时候,有人在跪在路边卖身葬母。
季阮情绪低迷,可我看到那个人,却走不动路。
我怔在原地,耳中一片嗡鸣,最后耳中只有一个名字。
张文思。
上一世,自从张文思投靠季阮,季家军再无败绩。
他指引季阮,壮大势力,收复民心,一步步成为国家新主。
世人都赞季阮,知人善任。
都赞张文思,是在世孔明。
谁又知道,季阮坐稳帝位三个月后,一道密旨送入张府。
季阮多疑,张文思的民声隐隐有盖过他的趋势。
为了稳固帝位。
一壶鸩酒,送走了追随他十多年的谋士。
对外,张先生为国操劳,暴毙而亡。
季阮假惺惺地流了两滴眼泪。
对内,他拥着妃妾歌舞升平。
这片土地风雨飘摇数年。
姜国亡了,新主已立,又好似仍在。
5
出神的工夫,一个衣着破烂的小女孩走过来抓住我的手。
「姐姐,我好饿,给点吃的吧。」
她怯懦出声,整个人又瘦又小。
我刚想说话。
下一秒刀起,鲜血糊满我的手臂。
季阮收刀,为我披上外衫。
「什么脏东西,也敢靠近夫人。
「当心砍了你的头。」
地上的半只手鲜红了灰黄的土地,我只觉通体冰凉。
没一会儿,断手被一个乞丐捡走。
女孩小小的身子蜷在地上,目光看着一个方向,一边伸手求救,一边痛苦地悲鸣。
远处的一对夫妻面露惊恐,忙把儿子护在身后跑开了。
女孩抽泣了两声,不哭了,绝望地望着天,疼昏过去。
季阮在我身侧安抚。
我只觉得胃里翻腾得恶心,挤出一个笑。
「无事。」
天空乌云密布,没一会儿无数雨点砸落,冬日的雨带着寒气,街上的人陆续散开,只剩下张文思。
我撑着伞走过去,伞面向他倾斜。
「先生葬母,不知需要多少银钱?」
他僵着身子没动,半刻后睁开双眼。
「你们不是我要等的人。」
季阮有些不耐烦。
「天下可怜人多了去了,哪儿管得过来,大军还需要休整。」
他催我走。
我拍拍他的手背安抚,径直走到张文思身侧,掀开了他身侧的草席。
雷声轰鸣。
哪儿有什么尸体,只有几束杂草。
我道。
「每逢乱世,就会有谋士出山,寻找有志之士,助他匡扶天下,先生,王朝危难,百姓需要您。
「季家军,也需要您。」
最后,张文思被季阮绑了,强行安置在营帐里。
那些说法还有传闻,季阮不懂,但张文思不简单,他势必要留在身边。
上一世,是如何几经辗转,张文思是如何选择季阮的,又是否有庶妹的残货。我不曾经历。但此时,我要把这张牌,牢牢地握在手里。
大军走了两个月,安顿之后,我在季阮身侧吴侬软语,讨了说客的身份,去劝张文思归拢。
不时有风透过缝隙吹进大帐,烛火摇晃。
两个守卫不时打哈欠。
我道:「先生是否在借卖身葬母的契机,寻求良人,想要救这个动乱的王朝。」
张文思被绑在刑架上,并不言语。
我又道:
「我是小小女子,自然不懂天下大势。
「但我明白,病入骨髓,需得刮骨疗毒的道理。
「再不济,就以毒攻毒,拔了这些蛀虫。
「天下人,也需要一个方向。
「安定安定,先安后定。
「季阮听劝,未尝不是一个好选择。」
他依旧不为所动。
帐外一句「姐姐」,彻底拉回他的思绪。
小女孩的伤口已经结痂,整个人比初见时圆润不少。
她埋在我的怀里撒娇,我问她:
「瑶儿,你想家人吗?」
她一怔,摇了摇头,瑟缩地躲在我身后。
那一截空荡荡的衣袖摇来摆去,格外扎眼。
七日后,张文思松了口。
季家军有张文思坐镇,日益壮大。
瑶儿在我身边,成天叽叽喳喳,说自己跟着爹娘走了好多路,是如何乞讨要饭的,被人打后是怎么逃跑的,若是遇到贵人是怎么乞求食物的。
还说自己妹妹被领养那次,是娘亲第一次笑。
领养的那户人家心善,给了好多钱,那是全家人第一次吃肉。
娘亲一边吃一边看着她哭:「大喽,猪儿大了招人疼,就没人换喽,嗐。」
末了,瑶儿擦擦眼角的泪,抽泣道:
「是不是我再小一点,长得慢一点,也可以换出去卖钱,娘亲和弟弟就会高兴一点?娘亲就不会难过了?」
我没说什么,只是在用饭的时候,将她的米饭堆得高些,再高些,让她吃得安心。
她从不会自己加饭,给多少就吃多少,刚来时还因为这个饿肚子。
开春的时候,季阮拥着一个女子走到我身侧。
「连娘,这是陈鱼,日后你们要好好相处。」
那女子整个人就差挂在季阮身上。
她声音细软,小声嘟囔,声音却刚好让我听见。
「我可是好人家的姑娘,乱兵没打过来就遇到了子阮,当时姜国倒台,姐姐身在盛都,听说奔走逃命了三个月,又经历了乱兵,不知遇到了多少危险。
「听闻那些乱兵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女子,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姐姐你这般好看……
「哎呀,不管以前怎么样,姐姐没事便好。」
……
6
她还在喋喋不休。
我是否清白之身,我早已不在乎,身逢乱世,活着,见想见到的人,才是最要紧的事。上一世的数日折磨,都不曾磨灭我求生的意志。
更何况陈鱼不痛不痒的几句话。
可看着陈鱼,又觉得好笑。
她的确是少见的美人,姿态婀娜,肤色如玉,像一朵娇花。
只是太蠢。
想到上一世,季阮就是为了她,一步步把庶妹逼入死路,我的笑意更深。拔下发间的簪子。
「送妹妹的见面礼。」
她当即笑得娇羞:「这怎么好意思。」
手已经伸了过来。
我顺势将她拉到怀里,手起簪落。
鲜血顺着簪子的纹路滴落在地上。
陈鱼惊叫。
「我的脸,我的脸。
「将军,我的脸。」
我下手极重,伤痕见骨,绝无痊愈的可能。
「你是什么东西,我和子阮是真正的患难夫妻,我二人的关系,我是否清白,岂是你两句话就可以挑拨的?」
陈鱼崩溃地大叫,当即就要冲过来和我厮打在一起。
她被季阮推倒在地上。
「连娘,你这是生气了?」
他眼神亮晶晶的,仿佛我真就是他此生挚爱。
我花费数月编制的温柔乡,数次的救命之恩,又不时冷着他,让他吃不着,他这颗心,从初见开始,一步步地被我算计。
于季阮而言。
陈鱼和我的分量,不言而喻。
我嗔怒。
「夫君找旁的女子,自是要生气的。」
7
五年里,季阮和昭陵对峙不下,庶妹竟做到了军师的位置。
昭陵期间小胜几次季阮,想必也是庶妹的手笔。
但季阮有张文思坐镇,之后就把昭陵压制得死死的,把他逼退三十里,蜗居在汝县。两军对峙不下。
我看着城外的烽火,还有不时路过的百姓,寒风凛冽。
上一世我也曾站在城墙上。
不过那时,是昭陵用相府的一众人威胁我,让我上城楼诱敌。
如今,我和他再无交集。
季阮解下大氅披在我身上,搓热掌心,为我暖手。
我呼出一口热气,道:
「子阮,我们有孩子了。」
季阮眼神一亮,兴奋得手都在颤抖。
我站在城墙上,难得笑了一下。
五年里,季阮并非只有我一人,念着两次的救命之恩,他待我与旁人都不一样。
姬妾添了数十个,各有风情,没一人生下孩子。
迎第一个妃妾时,他向我承诺:
「连娘于我,有生死相随的情意,更有再造之恩。娘子慧眼,先生也是多亏了娘子才归拢,日后就算有再多新人,我也不会让旁人生下长子。」
没想到一语成谶。
他一句戏言,当真没有一个妃妾怀有身孕。
我抚摸平坦的小腹,看着远方。
守门的士兵和几个百姓起了争执。
汝县如今在贺新年,抢了百姓过冬的存粮,让原本艰难的日子更加难熬。
有不少人来到季阮的属地,想要寻求庇护。
只是被守卫拦住。
「哪儿来的乱民,谁知道是不是奸细,滚滚滚。」
我想过去询问,看到难民怀中的婴孩,只觉得心口骤闷。
老爷子穿着草鞋,芦花缝制的袄子,手指发抖。
他怀里,紧紧护着冻僵的孩儿。
一句句地说道:「军爷,给个活路吧。
「军爷,我儿苦啊。」
老爷子见到我和季阮,刚想跑过来求情,就被士兵打断了腿。
他捧着断气的孩子,高高地举起。
「将军,夫人,行行好吧。
「可不可以用我老爷子的命,换孩儿一条活路。
「行行好吧,给孩子一口热汤……」
季阮拉着我离开。
「都是腌臜事,别看。」
我固执地甩开季阮,一巴掌抽在守卫脸上。
「倘若是你的父亲在外求人,被人打伤,你该做何感想?」
守卫脸色顿时青一阵白一阵,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季阮见我生气,这才找人安置了那个农夫。
不知为何,看着一直求情,哄弄孩儿的农夫。
我想到了上一世的庶妹。
她也是这般,为了我的生路,求着不可能的人。
没有人拉她一把,没人告诉她该怎么办,该如何做。
这些年死了太多的人。
早两年饥荒,饿死不少人。
之后打仗,又死了一波。
如今又来寒潮。
我不止一次地问张文思。
「时机已经成熟,为何还不拿下汝县?
「天下何时安定?」
张文思道。
「季阮想要万全之策,消耗完昭陵的粮草,再一举进攻。
「战事短时间内,恐怕难以停歇。」
过了寒潮,又是春天。
一年又一年,长久的拉锯战下去,两军对峙。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父亲在时,我还是受尽宠爱的相府嫡女。
一边管教闹腾的庶妹,一边跟着父亲处理政事。
相府没有男丁,庶妹不堪大用,只有我尽数得了父亲的衣钵。
他是姜国二百年里最出色的文臣,但皇帝昏聩。
只顾贪图享乐,剥削百姓,在灾年接连增加赋税。
百姓民不聊生,父亲愁白了头发。
一次次上书劝诫,触动了皇帝的逆鳞,被革去官职。
乱兵入城时,父亲让我护好庶妹。
他说,他治了姜国三十年,要陪着这个国家坦然赴死。
母亲说什么也不肯走,只愿意陪着父亲。
乱兵走后,我带着庶妹,和仅存的家仆开始长达三个月的逃难。
上一世的种种历历在目,我叹气,捏了捏张文思的掌心。
「该结束了。」
夜里,一阵暴乱后,我被人掳走。
看着漆黑的夜空,我喃喃自语:
「昭陵,你可一定要等我。」
8
我被押进了汝县。
随着囚笼的红布被揭开。
那个困扰我无数个日夜的人影坐在大帐中央。
他捻着杯酒,表情恣意。
冷峻的眉眼打量着我,像在打量一件物品。
上一世的我对他来说,甚至不如一件物品。
我被抓来时,换上了舞女的红裙,被当成一件礼物奉献给昭陵。
我压下心头的恨意,脚下一动。
在笼中起舞。
周围喝酒的人或戏谑,或惊艳,只有一人愣在那儿。
庶妹唇角翕动。
「嫡姐……」
我只是麻木地起舞。
这样取悦人的事,上辈子做过不少,如今再来,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上一世,我自认为自己做了一个好选择。
我从不愿以色侍人。
可我好像……
也没有什么东西值得被这些上位者看中。
他们愿意看到的,乐意看到的,似乎也只有我这一张脸。
乱世之中,粮草是资源,男丁是资源。
女人何尝又不是一种。
甚至于面容姣好的男娃娃,都被那些畜生侵犯。
我被昭陵利用完,就丢给士兵,被人肆意欺辱。
如今重活一世,兜兜转转已经不一样了。
送上门的美人,和死对头的美人,存在本质的区别。
人总爱比较,更何况是好胜心极强的昭陵。
世人都道他不如季阮。
说他自负,好胜心极强。
季阮则是个心怀天下的救世主,处处为民着想。
果然,他饮尽酒水,挥刀劈开了囚笼,将我揽入怀中。
「你便是季阮放在心上的可人儿?当真是国色……跟着那个乞丐,可惜了。」
说着,他就欺身下来。
不顾在场几十位同僚。
恰如上一世的当众欢好,他从不给人半分尊严。
庶妹捏紧了杯子。
我用脚尖抵住昭陵的腰身,轻轻一笑。
「将军,您和季将军果真不同。
「他从不会给妾难堪,他待所有人都是如此,怪不得振臂一呼,就有无数青年愿意归其麾下。」
昭陵最在意季阮,最在意和旁人比较。
闻言他将我抱起,咬牙切齿。
「本将军倒是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温柔。」
9
我被安排在昭陵的偏殿居住。
在庶妹的建议下,昭陵拨了一个丫鬟照顾我的生活起居。
小丫头一见到我,就哭花了脸。
「小姐……」
我用指尖抵在她唇边。
「嘘……」
前丞相一家四分五裂,如今活着的人,不该计较此前种种,活着便是最好的结果。
我还见到了相府的嬷嬷,小桃的母亲,那个从小待我极好的乳母。
都还活着。
上一世我穷尽一生没有做到的事情,还害得小桃和刘婶横死。
庶妹凭着一身好本领,将二人护得平安。
我眼眶有些发酸。
庶妹盯着我:「你不该来。」
她如今已经是军师了,还懂得分析天下局势,被昭陵得以重用,只是说起话来,依旧轴得很。
我掐掐她的脸蛋。
「命运交错,向死而生。
「妹妹,我要扭转乾坤,就必须以身入局。」
我不想,不想庶妹落得上一世的结局。
昭陵也好,季阮也罢。
此生,我要的不仅仅是活着。
窗外大雪纷飞,明明是瑞雪兆丰年的好意头。
可百姓被剥削,被赋税压垮。
今年不知又要冻死多少人。
庶妹道:
「嫡姐,这二人不死不休,你不该卷进这场祸事里。
「季阮会像上一世一样,称王称帝。
「而你,会是这天下独一份的皇后。
「姐姐姿容绝色,必不会落得和我上一世的下场。」
我只是把庶妹护在怀里。
「我不允许,自己的妹妹被当成乱党。
「我要的,更不是独善其身。」
庶妹埋在我怀里,肩膀微微发颤。
她哭成了花猫。
「姐姐你不该来,不该来。」
上一世我的经历,她多少有听过。
投靠后,一开始昭陵还会正眼看我,之后逐渐索然无味,他喜欢折腾女人,更喜欢看人生不如死。
毫无疑问,我成了他的靶子之一。
数日折磨,不成人样。
汝县对我来说,无异于人间炼狱。
看着庶妹眼中的心疼,我轻轻拉起她的手,放在我的小腹。
「妹妹,我怀孕了。
「你猜孩子是昭陵的,还是季阮的?
「不管是谁的,这都是我的孩儿,是我们在乱世的倚仗。」
庶妹眸色一顿。
我放缓了声调。
「季阮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孩子了,他定会来寻我。」
10
我从不质疑真心,但真心瞬息万变。
季阮之前或许待我有几分真心,可五年时间过去,又能剩下多少。我不认为他愿意为了我,举兵攻入汝县,愿意为了我,放弃他一点点的布局和筹谋。
上位者最不缺的,就是女人。
他们在意的,只有自己的血脉。
在我被俘后,听闻季阮又纳了几个美妾。
我在时,他可以对我许诺真心。
我不在时,他亦可以有别的选择。
可选择再多,孩子……
他只会有一个。
此时季家军营地,季阮把书案的折子摔在地上。
「你骗我?这怎么可能?
「我怎么可能生不了孩子,你这个庸医,骗我,一定是骗我!」
军医被拖出去打死。
那之后,季阮又召了几个美人。
他脾气越来越暴躁。
「假的,都是假的,我还没有孩子,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张文思看着暴怒的季阮,张了张嘴没说话。
后来又多次验证,季阮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整个人颓唐不少。
他蔫蔫地问张文思:
「大军何时可以开拔?」
「连夫人陪本将军从一无所有,到如今坐拥半壁江山,她怀着孩子被掳走,本将寝食难安。」
11
我在营帐里数着时间。
慢性药长年下在茶水里,一旦断了维持,就会出现端倪。
算着日子,季阮也该发现他身体的不同。
又一月,我的小腹微隆。
我对昭陵道:
「将军,我怀孕了。」
他笑得张扬,直接把我抱起来,转了个圈。
「季阮的女人,有个我的孩子,哈哈哈,本将军的孩子。
「谁说本将军不如季阮?」
或许因为我曾追随季阮,又或许他这些年不曾遇到过入眼的女子,又或许是一时的新鲜感,他竟有了几分少年气,开始待我好。
上辈子我主动投靠时,他不屑一顾。
如今又巴巴地转换态度。
他只是想证明,他比季阮好。
所以待我更好。
不过是虚情假意的真心。
我一边做戏,一边数着时间。
终于一个夜里,季家军号角的长鸣声传来。
我知道,季阮来了。
他来,不是为我。
只是为了他的「孩子」。
人的本质是利己。
上位者尤甚。
更何况是季阮这样喜欢权衡利弊的人。
上一世,他生生地拖死了昭陵,害得两地百姓民不聊生。
这一世为了自己的孩子,竟愿意提前出兵。
季家军这些年日益壮大,兵强马壮,不过半月,就攻破了城门。
汝县乱成一片。
昭陵找到我。
「连娘,跟我走,要是季阮追过来,他不会放过你,更不会放过我们的孩子。」
我挤出两滴眼泪。
「将军,我在身侧只会拖累你,你一人走吧,倘若真的难逃一死,是连娘的宿命,怨不得旁人。」
上辈子昭陵势大,自然瞧不起主动贴上去的我,可英雄垂暮,难免对患难与共的美人情动。
他看了眼我,内心挣扎。
只是还不等他挣扎,庶妹手在空中一扬,昭陵就昏了过去。
当初交给庶妹的东西,总算是派上了用场。
庶妹把磨好的刀递给我。
「嫡姐,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人日后还有大用处,我知晓你恨他,握紧这把刀,避开心口和肋下三寸,留他一命即可。
「日后,我还要带他回来。」
我举起刀,上一世种种在眼前浮现。
当众欢好,每日数人入账,生不如死。
还有无数个被噩梦魇住的日子。
我大叫一声,在昭陵身上砍了数刀。
又在季阮破门而入之前,把庶妹和昭陵安置好。
季阮来时,我脸上挂了伤,一见到他就扑过去。
夫君,我好想你。
「若非连娘自损容貌,怕是不能安然无恙。」
我哭得梨花带雨,季阮心疼坏了,手忙脚乱地哄我。
想起昭陵,他啐了一口。
「又让他给逃了,可恶!」
我道。
「天下尽在夫君手中,昭陵就算再不甘心,也不可能卷土重来,不足为惧。」
他这才放下心。
宽大的手掌摩挲着我的小腹。
他自始至终在意的,也只有孩子。
12
季阮改国号为连,以我的名字冠名国号。
世人都道他待我好,不忘糟糠之妻。
但我知道,他看重的从来都不是我。
不过是我的肚子。
他被慢性毒药损了根基,再不可能有别的孩子,我这一胎,就成了唯一的希望和寄托,所以他格外看重。
后宫的建设也提上了日程。
季阮初上位,一切愿意听张文思的规划。
他轻徭薄赋,意在休养生息。
百姓对他和张文思赞不绝口。
庶妹那边,不知道怎么样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生产那天,季阮乐开了花。
我撇开头去,闭眼休息。
季阮守在床畔,为我擦去额头的汗水。
「连娘辛苦了。」
我没有说话。
屋外梨花开得正好。
张文思守在那里,等着和季阮汇报政事。
不时有两片花瓣,落在他的肩头。
13
庶妹与我互通了消息。
还让人在宫外散布流言,进一步激发昭陵的妒意。
宫外到处在传,我的孩子血脉有问题。
昭陵自欺欺人,自认为对我用情至深。
一切都要和季阮比一比。
他定然不甘心我受到危险,不甘心自己的「孩儿」唤别人父皇。
他一定会来。
之后几天,我一早遣散了宫中人,没想到与张文思起了争执。
他并不赞同我的做法。
「天下初定,季阮民心所向,倘若此时出了意外,势必会再次出现大乱。
「阿宛,你不能以一己之私,毁了季家军这些年的根基。」
我没说话,那头瑶儿打开了门。
她捧着盘杏仁酥。
「姐姐,小厨房做了你最爱吃的糕点。
「快尝尝!」
瑶儿小跑着过来,另一只空荡的袖子不时晃动。
她今年已经十岁了,每每见到季阮,还是会怕地躲到我身后。
我揉揉她的头。
「瑶儿喜欢咱们如今的陛下吗?」
她迟疑了下,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姐姐那次被抓,他根本没打算救姐姐。
「还找了好多美人,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才去救姐姐回家。
「我讨厌他,他还不分青红皂白地砍我的手。」
小女孩心思澄净,我交代她不要乱说,才打发她去玩。
「先生,钰儿是谁的孩子,您心中清楚。
「倘若您不帮我,他日祸起萧墙,以季阮的脾性,你我皆是一个『死』字。
「钰儿也不会例外。
「季阮伪善,并非良人。长此下去,未必不是下一个蛀虫。
「趁着一切为时尚早,不要因为一时的心慈手软,就酿成大错。」
张文思踌躇了,梨花落满了肩头。
我轻笑。
「再说了,有先生在,我一个小小女子,有什么天大的本事毁了天下的根基?」
我独自回了王宫,去看孩子。
小桃手拿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季阮不知何时走到我身侧,和我寒暄。
不远处人影耸动。
我不着声色地站到季阮身后,为他整理衣带。
没一会儿,一个身着太监服饰的男子冲了出来,他猩红着双眼,一剑刺入季阮的身体。
「凭什么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是你的?
「皇位是你的,连娘也是,凭什么?
「我哪一点都不比你差,凭什么!」
昭陵扮成太监,来刺杀季阮。
庶妹抬眸看了我一眼,就退了出去,把自己择得干净。
当初季阮攻进汝县时,我和庶妹没有一刀杀了昭陵,为的就是今日。
季阮大惊失色,他一直都是在后方指挥,拢共也没上过几次战场。
根本不是昭陵的对手。
他大叫出声。
「来人啊,护驾,护驾!」
椒房殿的宫人早已被我遣散,他叫了半天,无人答应。
不过几个回合,季阮被一剑刺穿左肩。
昭陵朝我伸手,语气微微发颤。
「连娘,跟我好不好?我联系旧部,推翻季阮的统治,你和我一起,和孩子在一起,好不好?」
季阮并没有气绝身亡,听到声音,死死地握住我的手。
「什么……孩,孩子?」
与此同时,张文思带人冲进来。
昭陵被摁倒在原地。
我悄悄拔下腰间的匕首,用宽大的袖子遮住,暗中一点一点地磨开季阮的脖颈。
鲜血染红了身下的白玉台阶。
一如庶妹为我求情那日。
我面色惊恐。
「有歹人刺杀皇上,快救驾,救驾!
「皇上你没事吧,怎么不说话,你醒醒啊!」
我哭得声嘶力竭。
「传太医,传太医!」
手下一边用力,一边埋在季阮的耳边,一字一句。
「孩子?你说本宫和张文思的孩子啊, 皇上,这事就不劳您挂心。
「您的江山,您的皇位,本宫和文思定会守好, 定会坐得安稳, 不劳您费心。」
季阮口中不时有血泡冒出, 他一脸的不甘心,呜咽着。
我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哦对了, 日后文思辅佐钰儿,本宫会让钰儿感恩,改为张姓。
「自此,钰儿身边, 只知老师,不知季阮, 皇宫更不会有你只言片语。」
「噗!」
季阮呕出一口鲜血, 他想跑,狼狈地在地上蠕动。
我一手摁住的伤口,轻飘飘道:
「陛下,当时您发现自己不能生, 是不是很痛苦?」
我当着众人的面哭,却在他的耳边低笑。
「是不是又在想起本宫时, 觉得还好有自己的孩子, 心存庆幸?」
季阮不动了,死死地盯着我, 眼神开始涣散,双脚用力地瞪了两下地面,死不瞑目。
他终究是没有等到太医来。
14
把陈鱼交给庶妹处置后, 我去见了昭陵。
他被下了死牢, 还一直坚定地认为, 钰儿是他的孩子。
就算被拔了舌头, 挑断四肢, 每次看我,依旧是用情至深的模样。
钰儿八岁时, 我领着他去见了昭陵。
他口中发出「呜呜咽咽」的含糊声。
一见到钰儿, 灰败的眸子焕发出生机。
真是……和上一世一样。
「(只」我问钰儿。
「你知道, 这是什么人吗?」
钰儿认真思索一番。
「母后,他剥削百姓,还纵容军队烧杀抢掠, 是前朝乱臣, 是奸臣,是个大坏蛋,是天底下最最卑鄙无耻之人!」
昭陵手指微动, 眼中已然泛着泪光。
我又道:
「告诉他,你是谁?」
钰儿面色一凛。
「我叫张钰,更是母后的儿子,张相的学生。
「更是史上继位最年轻的皇帝!」
那日后。
听闻没多久, 昭陵疯了。
只会傻呵呵地笑,没半个月,就死在了牢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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