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挽棠池
所属系列:却相离:无风无月也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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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棠池
却相离:无风无月也无你
我阿姐失足落水,溺亡在我院子的莲花池。
于是……天潢贵胄的太子爷痴了,金枝玉叶的六皇子疯了,风流无铸的临安小侯爷死了。
1
阿姐溺亡的那池子,其实还有个名字,叫挽秋池。
是皇后娘娘将我与太子殿下的表字并在一块取的。
段桥,字行秋。
江扶,字挽棠。
暧昧不清的态度,或明或暗地示好。
整个京城都知晓她欲以姻亲关系笼络我父亲,借此巩固太子的储君之位。
只可惜,太子从来不服她管教,怎样的步步为营,到底也不过是白费心思。
我十岁那年,皇后不知花了多少心思,才求皇帝将我与太子定下婚约。
怎知那圣旨才刚刚降下来,便被太子抄上,半点不犹豫地求进了皇后宫里。
悔婚之意再明显不过。
太子虽说被扣在寝宫好一顿教训,悔婚之事最终不了了之,这笑谈却是朝廷之上人人耳闻。
父亲被他这举动气得脸色铁青,一口一个「竖子」骂得风度尽失。
娘亲被气哭,阿姐被吓哭,我只是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半点情绪都生不出来。
2
听京城里百姓都说,我出生那日,长安城百花吐蕊,青鹤环飞。大旱了三年的边陲,那几日阴雨连绵,水没长堤。
有形容消瘦、满身狼狈的老道,执着拂尘在丞相府前嘀嘀咕咕。
凑热闹的百姓走近了听,入耳就是「天命所归」之类的惊人之语。
我一出生就成了这京城了不起的人物。
可偏巧,正逢在皇帝被这和平盛世的表象迷了眼睛,神智全失,一心只沉迷于云贵妃美色,甚至想要为她废后之时。
据说那个后位坐得摇摇欲坠的女人爱极了我这传说的凤命。
从小便时常将我传进宫里,若非父亲再三说着不舍,只怕我是要在那宫里长大。
我与太子,其实算得上青梅竹马。
只可惜我自幼不通人情,视人总也如死物一般,从来无甚情感,而太子被皇后耳提面命逼得紧了,少年人的反骨被激出,越发对我喜欢不起来。
我是无所谓嫁与不嫁他,只是父亲实在气这个将他脸面丢尽、还擅自摆脱婚约的太子。
所以自从我长大些,不再方便常于宫里走动后,至今已有三年未曾与太子见过了。
便是偶尔相府办了宴会之类,做着样子发到东宫的请帖,从来也都是无疾而终。
太子都从未来过相府,自然从未去过我那院子,更遑论那汪连名字都不清不白的池了。
因而今日我刚从定安侯府谢宴归来,看见那人浑身湿透抱着一看不清面容的女子从我院中走出时,极少见的愣怔一瞬。
只是瞬息,我微微福身行礼,一句「殿下万安」还未出口,那人裹着潮湿气的怒意便喷薄而出。
「江挽棠!你好得很!阿绫若是出了事,本宫定饶不了你!」竟是哭红了一双眼。
他步子迈得大,三两步越过我,再三两步便出了院子。
我神色无波地站直身,顿了一会儿才继续往房间走去,走着走着,突然好似才想起些什么。
「锦竹,你可有看见太子怀里那人是谁?太子说的『阿绫』……」我声音一顿「难道是阿姐么?」
身后跟着的人倏地跪下一片,锦竹声音像哭了似的「小姐……小姐息怒!奴婢不是故意要瞒你的……」
我复又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只是将方向转往水榭,一步一步走得缓慢。
「都起来吧,锦竹过来与我说。」
「跪下做什么……」像是自言自语。
3
兰亭水榭。
「阿姐竟心悦太子?」我故意微颦起眉,实际上百无聊赖地盯着袖角精致的海棠刺绣,内心没有半点波动。
「小姐,太子殿下……也情钟大姑娘……」
「您可记得前岁表少爷离京赴疆那会儿,大姑娘不知怎的,突然生了去皇寺求平安符的心思」
「后来在那捡到受伤的太子殿下,两个人一来二去,再加之救命之恩相持……便各自许了心思」
「只待太子欲回京时,才终于交代了自己的身份,大姑娘那时方知晓,他竟是与你有着婚约的准妹夫」
「她又慌又气,匆匆回府后只偷偷将此事告知了奴婢与夫人,求着夫人快些将她嫁出去,只恐与您生了嫌隙」
跪着的人眼睛红红的,好像想起什么令人不忍的事。
抹了把眼尾晶亮亮的泪珠,继续开口,「夫人怜惜大姑娘自幼没了生母,又是从小放在身边养大的,自然不舍得就这样将她打发出去」
「只是不许她再与太子来往,此事……也不得在您面前再提起……小姐……奴婢绝不是故意要瞒您的……」
额心已磕出好大一片红印,相貌本就水灵的丫头哭得梨花带雨、教人怜惜。
小丫头身子似乎受不住九月的秋意,几不可见地发起抖来。
我一动不动静坐了好一会儿,才像又想起她来似的,「你回母亲身边去吧」
「总跟在我身边,母亲会想念的。」
不管那人做什么反应,我自顾自站起身来。
整了整衣袖,才不慌不忙走回房间。
阿姐的死讯,还是太子离开的那日下午,从东宫传出来的。
一个心思玲珑的姑娘家,身边却连个仆从都没带,就这么溺死在旁人的院子里。
其中可能是怎样的牵扯,各人皆有各人的计较。
太子连着半个月不曾出宫,母亲带着我上东宫哭哭啼啼了数日,连阿姐的尸身都不曾见到。
最后还是父亲从悲痛里被太子这行为气清醒,整整衣衫又净了面,选择了进宫面圣。
母亲又在祠堂哭晕了过去,我便独身一人,带着婢女小厮守在门口,等他带着亡人归来。
黄泉往事东流水,身前种种不得追。
那方用上好玉石制成的锦盒里,便这般,装下了鲜活的一个人吗?
我从面色苍白的父亲手里将它接过来。
心里却依旧是平静的。
有条不紊地安排管家将人扶回房休息,也不忘差人去请些名声好、道行深的术士佛僧,为阿姐求份安生。
其实挑不出错的,我种种行为。
偏引得父亲一看再看,神色复杂。
只是他到底说不出什么,长叹一声,用衣袖掩掩泛红的眼角,转身进府。
母亲这次被打击得狠了,神智渐不清醒。
有时昏沉沉地望见我,哭号着「绫儿!」就要扑过来,只是我才偏过脸去看她,便又立时一动不动地僵直在原地。
府里上上下下唏嘘不已,都道大小姐生在这丞相府,真是大幸亦大不幸。
大幸,她生母不过是一个稍有些姿色,又心思不正的婢女罢了。
一剂春药爬上丞相的床有了身子,千夫所指着做了妾,虽说名声不好听,好歹算飞上枝头了不是?
偏偏却也福薄得很,临盆的时候出了岔子,只留下句「保孩子吧」便撒手人寰。
那个脆弱不堪的婴孩,最终还是夫人心善,才将其收到身边来教养着长大,自幼衣食住行样样与嫡姑娘相同。
比京中其他贵人家的庶子庶女,不知体面了多少倍,如今虽逝去,却还能被夫人这样挂念。
而这大不幸……将将也才过了二十岁生辰,便这么无声无息地去了。
大姑娘素来是个温顺的讨人喜欢的性子,一时间,府中皆低迷不已。
4
亦不知皇后是如何想的。
我阿姐溺亡才不到两月,她就撺掇着陛下下旨定期,我便要与太子成婚了。
层层叠叠的嫁衣热得不行。
我的大婚之日,却是我素来最不喜的晴日。
上轿瞬间,朔风乍起,盖头便翻飞落地。
我冷淡烦倦的眉眼显于人前。
若有所感地掀眼望去,高头大马上,昔日意气风发的太子殿下如今憔悴得不成样子。
失魂落魄的,左脸上还有清晰无比的指印,想来是又受了皇后教训。
眼窝深深的陷下去,两颊瘦削,发鬓在两额晕下深深的暗影,阴郁吓人。
百姓又是感叹。
明明大喜的日子,却一人面色僵冷如鬼魅,一人形容憔悴似罗刹。
何尝不是个笑话。
娘亲本来已经熏红的眼角,甫一与我对上视线,神色便是蓦地一僵,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维持着那抹勉强的笑。
父亲远远地看着,面色复杂,各种的情绪混在一处,唯独没有为父的不舍。
我收回视线,垂下眸子。
落了地的盖头不宜再戴,却也不能一直站在这里给人当猴子看。
思量片刻,我上前两步直接进了轿,隔开了外面喧哗。
成婚当夜,太子未进新房,却有另外的男子翻窗而入。
我坐起身来,在那人距离床沿两尺之处,突地开口:「何人?」
脚步停了,少年人微哑的声音,让我一瞬间知晓了他的身份。
「沈挽棠。」
他继续开口,声音很轻,「你怎么还能和皇兄成亲呢?」
「明明绫姐姐,尚且尸骨未寒……」
「六皇子究竟何事不妨直说。」
他却笑了,音调轻软,像从前在阿姐面前撒娇一般,「挽棠姐姐,你这人,到底有没有心……绫儿待你这样好,不过为了一个男人……你便这么对她吗?」
我不知作何回应,只能保持沉默。
屋内骤然陷入冷寂。
「与我无关。」我最终说,不知他信是不信。
月光乍泄进窗来,这人便当着我的面,慢条斯理地将匕首收进衣袖,苍白漂亮的一张脸上,满是阴郁。
整个人透出一股偏执的疯劲来,像个失了智的疯子,哪里看得出半分从前的乖巧。
「江挽棠。」
「绫儿先前与我说,无论将来如何,要我护着你。」
他轻叹一声,像有无限的遗憾「若我知是如此,便早该,杀了你」
好半晌无言,他终于翻窗离开,只余下一股浅淡的冷檀香,久久不散。
我却睡不着了。
明明是半点情绪都没有的,却翻来覆去,再睡不着了。
睁眼到天明。
估摸着皇后昨日在高堂之上也看得清楚,太子对这桩婚事有多么不满,而我亦是真真切切的无所谓,于是今晨派人来传话,连新妇进宫拜见都免了。
东宫很大,大到我在这住了三日都没见过太子殿下。
倒是六皇子还见得多些。
三日里就来了四次,只是不再穿从前张扬的红衣,而是一袭简单至极的,与从前阿姐所穿一般模样的白衫。
他生母乃是艳绝天下的云贵妃,他自然也生得精致漂亮,隐约带着女气。
身高竟也相似得很,恍惚看着,倒是真有了几分阿姐的模样。
他来了东宫,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站在一边,冷着一张脸看我进进出出。
眸光恍惚明灭,不甚清明的模样。
前日,还碰巧撞见了来寻我的临安侯苏子旻。
这两人从前便不太对付,我与阿姐因着皇后的原因,在宫里的时间也颇久,算是看着他俩长大的。
唯一的不同,是六皇子从小黏阿姐些,而小侯爷却从来只与我亲近。
这两人一直都是天之骄子,谁也不服谁,从小到大,摩擦就从未断过。
如今叫苏子旻看见了六殿下这副憔悴的模样,可不得戏弄戏弄。
他挂起一贯的假面,笑吟吟地问了一句:「太子殿下新婚宴尔,正是喜庆的好日子,不知六殿下做出这副样子,是有何心思?」
这话连我都是听得一顿。
小侯爷怎的……竟像是完全忘了阿姐刚逝去的事了。
六殿下脸色骤然转青,狭长的凤眸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的杏色宫装。
蓦地嗤笑一声,「我啊?我为阿绫,守、丧。」
这语气极不好,流露出的意味也不好。
本还笑着的小侯爷只是一愣,脸色一瞬间沉下去,两人俱是一副戾气横生的模样。
我看了一会儿,转身便走,没什么劝两句的意思。
5
转眼便是回门之日,我却还未见到太子。
回门……其实是不太想回的。
父亲怕我,娘亲也怕我,怕我这样一个生来无情的怪物。
丞相洁身自好,再没别的子女,除了阿姐,府里再没什么人与我亲厚。
若回去了,亦只三几句寒暄,无趣得很。
我看着面前因为迟迟等不到太子而焦急走来走去的嬷嬷,道:
「差人到相府通报一声,就说太子身子不适,本宫贴身照料着,不便离开,回门取消。」
嬷嬷蓦地回头,「娘娘糊涂!这回门乃是大事岂可胡闹!」
接着声音又放软,像是安抚「娘娘不必担心,殿下自小就贪玩,但绝对分得清轻重缓急,今日这般重要的事,殿下定会回来的。」
我垂下头静默片刻,告诉她:「让母后的人回来吧,回不回门,于我而言不是什么大事,到底是母子,不必因我与殿下闹得难看。」
我装得体贴入微,心里却平静的像汪死水。
嬷嬷脸色一僵,讪讪地说不出话来。
房外又传来少年的呼唤:「阿棠!」
我收回看向地面的视线,起身迎接,没管着身后人是何面色。
「小侯爷。」
这人步伐匆忙地小跑过来,一双漂亮的手却只拉住我衣角。
笑吟吟地撒起娇来:「阿棠阿棠!今日是上元节!京城有意思得很,你出宫陪我去看看好不好?」
小侯爷的眼睛是真的漂亮,一双京城里人人称道的风流桃花眼,像溺着一汪清泉一般。
在旁人面前的恣睢尽数收敛,他在我面前向来都出奇的乖顺。
就这样乖乖望着你的时候,没有人能在这弯着的眉眼下说出拒绝的话来。
于是我点点头,彻底将回门丢到了九霄外。
京城的上元节,确确实实是个极难得的热闹日子。
又或是我从前总转圜在各府各宫中,不曾好好见过这盛世繁华,偶一看,倒真生出几分惊叹来。
小侯爷像尾入了菏泽的鱼儿,人群里自如地穿梭来去。
小摊贩摆着各种各样奇巧的玩意儿,他样样都要好奇地看上一眼,最终却又都放下。
我顿住脚步,想了会儿开口:「我带了银子。」
小侯爷跑得累了,我蓦地才注意到他一片通红的脸颊。
他面容姝丽,明明是男子,却有种说不出的媚意。
斜着瞥过来一眼「本侯知道!」
「只可惜今日出来得急了,忘了安排丫头小厮跟着,要是买了这些玩意儿,我又没有三头六臂,等拿不下了,又哪舍得辛苦阿棠给我拿呀。」
我动作一顿,也仅仅是一顿。
半句话未说,继续跟着他往人群中心挤去。
6
我说太子这些时日打哪去了。
竟在今日便遇见。
不远处那轻舟小舫上斜倚着一道纤细风流的人影,左右俱是艳色逼人的美貌女子。
有人执扇,有人捏肩,有人以口渡酒。
路过的女子羞臊地垂头快步走开,男子呢,则要停下脚步观摩半晌,脸色羡慕嫉妒得紧。
到底只能叹息一句便憾然转身。
那人蓦地抬头对上我的视线,这样的张扬快活着,一双眼却是空茫茫的。
脸上没有笑,也没有半点沉沦或享受。
像个失了心爱之物的孩子。
痴痴地望过来,只显得脆弱怜人。
我本不欲搭理,跟着小侯爷的步伐便要离开,水舫却突然摇晃起来,十几个身着黑衣的人从水底跃起。
提剑便向着太子劈去。
我脚步一顿,驻足看过去。
那人愣住,直勾勾地看着我的方向,刀剑都已近了身,却连半点反应都没有。
幸而太子身边始终跟着暗卫,远远都能看出实力不俗,总归不会叫他被刺客伤着。
方才闲逸妩媚的女子惊慌逃窜,桥下桥上乱成一片。
我猝不及防看到小侯爷冷冷看向江面的神情,冷淡而阴戾,半点不见平日的乖巧。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刺客已是未有活口了。
三五暗卫恭恭敬敬地跪在太子面前,等候差遣。
隔得那样远,我却能清晰地瞧见那人殷红如血的眼角,流下一道清亮的水渍。
我感觉到右手再次被身侧人紧紧扣住。
应当是想离开此地。
我知道他的意思,却无法跟从。
周身的不适好似在此刻才重新归位,我下意识抽开手来。
半点余光没留,因而看不见这人一瞬间变得铁青的脸色。
太子的手抬起来,小心翼翼地,指向我所在的方向。
嘴唇翕动,我听不见,却能看清了来。
他说「将本宫的绫儿,带过来。」
只这一句话,已是满脸泪痕。
我被侍卫毕恭毕敬地请上小舫,小侯爷被拦在桥上。
我一路走,头都未抬。
心里竟然平静得出奇。
「殿下。」
福身,一个浑身溢出酒气的身影便扑上前来。
还未从怔愣中缓过神来的我被这人抱了个满怀,周围人识趣地退下。
太子早哭成了泪人。
「绫儿……绫儿……你别不要我……」一字一句,肝肠寸断,声声泣血。
我突兀地生出来一抹慌意来。
我用了好大力气才将人推开,只说句「臣女江扶,殿下认错人了」
这人便愣愣地跌坐在地上,眼泪再止不住,神色间流露出的痛色那般的赤裸,父亲的哀恸恐都比之不过。
我一时又顿住了。
世间情爱,竟如此……如此深重么?
皇后身边的大丫鬟春叙匆匆赶过来,看着地上悲痛欲绝的主子,一时也红了眼眶。
「殿下……怎么哭得这样伤心?」
好似才看见我,「娘娘怎也在这?」
我不知说些什么,摇摇头,并不开口。
这人便抹抹眼泪,招呼着婢女侍卫将太子带回东宫去,一边开口:「娘娘可莫生气,殿下他从小一闹了脾气,就喜欢自己躲起来,叫谁也找不到」
「皇后娘娘早年糊涂,一门心思扑在陛下身上,冷落了殿下好些年,回过神来,殿下……早与皇后娘娘不亲了」
「娘娘与殿下疏了情分,如今您成了太子妃,倒因着娘娘的原因叫您受了殿下冷待,娘娘愧怍得很,也不曾召您入宫好生谈谈,如今遇着了,奴婢才自作主张与您说这些。」
这人似乎因为过于哀怜,哭得肩膀都在发颤,我连视线都没撇过去,只是安安静静看着段桥被侍卫搀下船去。
许是因被蛮力扯拽着,他一步步走得摇晃极了。
那侍卫胆子倒大。
我眸光微顿,又听得春叙在耳边裹着泣音的絮语。
一时没忍住在心中发出笑来,倒将方才那抹说不清的哀意冲淡了去。
「姑娘放心,本宫知晓。」
我说得敷衍,她脸色变得难看了些,估计在心里啐着我的不知好歹。
我只是想,这凤命便真有那么重要么?尊贵如皇后,都要特意编出一套故事来唬我了。
「阿棠!」小侯爷没了人阻拦,三两步便下了桥走上小舫来,脸色慌张,出口的声音都有些颤意。
——或许是先前发现了端倪,我如今看他言行,竟处处是破绽。
那点天真演得半点不像,尽看出刻意来。
「阿棠阿棠你没事吧?那段行秋一向不喜欢你,刚刚他突然将你抓下来,我都担心他要对你做什么……」
他伸过手来抓住我半截衣袖,一句话说得意味莫名。
好似竟还因着那点担心,上下睫羽一扇,便落下大滴大滴的泪来。
他哭起来梨花带雨的样子,简直漂亮得像个姑娘。
要不是时机不对,我都想点拨他两句。
他将这纯善,演得太过,太假了。
春叙脸色微沉,到底不敢对尊贵的临安侯说些什么,只勉强笑着退了下去。
我眉眼淡淡的,将视线转向苏子旻。
似乎还对着他笑了一下,没有任何意味。
只是叹息。
叹自己,倒差点被个小孩儿骗了。
定北侯府嫡长子,陛下亲封的临安侯,如今也不过将将过了十五岁而已。
如今细细看来,做样子的本事也是厉害。
我摇摇头拂开他拽住我衣角的手,上了桥。
掀开帘子,看到那人可怜兮兮的面容时,却下意识挥了挥手,「本宫无事,侯爷早回罢。」
不知他听清没有,我只能看见他舒展开眉眼,振奋地笑着点了点头。
马车上颠簸。
我闭目凝了会儿神。
不知说给谁听,我只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几乎要听不见。
「罢了。」
7
自成亲以来,这还是太子第一次宿在宫中。
春叙挂着笑将被伺候洗漱完的太子扶到寝宫来的时候,我才突然想起来,我与这人,是夫妻关系。
眉心折住。
我将伺候的人打发出去,随意看了一眼榻上已沉睡过去的人,眸光霎时便是一凝。
太子生得是极好的,剑眉星目,英气俊美,横看竖看都当得起一句公子无双。
我眼睛却只看得见他颈间垂下的,殷红长绦上,坠着的半块玉符。
与我腰间的那块,别无二致!
「棠儿,这是阿姐从皇寺求的平安符,特意给你留的最好看的半块」
「棠儿,另外那半块不能碰,那可要用来做别的」
「棠儿,阿姐可只告诉你一人,莫要说给旁的人听去了」
「棠儿,那块符里,装的可是毒药,戴得久了,会神志不清,你可不能随意碰它」
女子嘴角含笑,声音轻而缓,有股雌雄莫辨的低沉。
另一道声音清冷:「阿姐为何要在里边放毒药?」
身材高挑的女子笑容愈发温柔,将另一人轻易地拉进怀里,「棠儿不懂,菩萨可保不了你一辈子平安,阿姐怎么舍得我的棠儿有危险」
「菩萨保佑不了你一辈子,只能阿姐自己来保护,至于这符要怎么保佑你……你日后自然知晓」
我的声音,问:「是吗?」
后文便记不清了。
心里乍然一凉,我紧盯着那块玉符,与记忆里找不出丁点差别。
理不清了。
不是相爱吗?
谋害太子,可要诛了九族的。
阿姐生前,到底在盘算什么?
我在小榻辗转了半夜,方才有些困意,便被榻上那人悲痛的絮语吵得清醒。
「绫儿……别走……绫儿……别舍下我一人……」
「母后……您别动她……」
「你醒过来啊……绫儿……你别吓我……」
眉头皱得死紧,翻来覆去的悲鸣。
我拽住床帘的指尖微蜷。
是……是皇后杀的阿姐吗?
不会。
皇后野心勃勃不假,却也极为心高气傲。
嫉妒云贵妃圣宠不衰,也不屑用那些龌龊的后宫手段,只是可笑的求神拜佛,失了脸面地捆住我这条凤命。
谁会杀阿姐?
没有人了。
这问题我从前不曾想过,今日骤然生了心思,便能看出千万种端倪来。
阿姐这半生规矩非常,无仇家无敌对,又不喜出府,京城里认识她的人少之又少。
更别说她长到如今,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隔了几十里外的善德皇寺了。
——只能……
——只能是她自己。
桌上茶盏掉落在绒毯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月华从窗外笼下来,能看见那道洇出的湿痕。
香薰灯细弱得可以忽略的光,榻上人湿气喷薄的呼唤……倏然的一亮,是闪电劈开了暗天。
二十岁生辰过后第十四日,我的阿姐,在我院子里,自杀。
8
太子哭了一整夜,直到天明才歇下。
我和衣在小榻上规矩地坐着。
或许是想了很多,又或许仅仅是因为无心睡眠,一天亮,才惊觉脑海里空茫茫一片。
要说怎么惊慌怎么恐惧,那倒是没有。
我只能感觉到心中有股难言的涩意,却说不出那是怎样的感觉。
唤来下人伺候着那欲醒来的人,自己却乘上软轿,回了相府。
与爹娘打过招呼,又孤身一人折去阿姐所住的院子。
这地方我还是第一次来。
阿姐是庶出,虽受娘亲照拂,住处却到底比不上我那儿,再说如今人去了,负责洒扫的宫女只是懒散应付。
莲池破败,断藕残荷,说不出的凄凉。
推开她卧房,入目却只有满室的画。
不知是用的哪种画法,画上人清晰非常,连眼尾睫羽都是根根分明。
画上那人极美,作画者甚至在原本的基础上,模糊了更多的细节,使其更加美得动人心魄。
我推门的手却顿住了。
——那是我。
榻上很整洁,被角压平,没有半点折痕,丫鬟叠不出这样平整的形状,想来是阿姐生前自己所为,自去了后,再无人收洗。
榻边是一架形态奇异的书柜,零散地放着几本边角泛黄的书,一方小印静静放在柜角,底下压着一张薄纸。
拿起一看,是张未完的画像。
模糊的轮廓辨不清身份,其中一人像是被另一人虚虚环在怀里,两个人都未画上脸,却很明显能看出是一男一女。
迟疑着打开衣柜,衣裳俱是极长,仔细想想,阿姐七尺之上的身高,在女子中其实少见得很。
只随意站着也要比旁的女子更强势些,与她那一贯清雅的气质极为矛盾。
梳妆台上首饰不多,大都简单素雅,符合阿姐如兰的气质。
没什么不对。
我压下内心诡异的猜想,犹豫一瞬,依旧对自己说,阿姐素来宠我,画几张我的画像放在房中,亦是人之常情。
玉符或许是拿错了,我不该随意去揣度待我那般好的人。
脚步却挪不开。
蓦地注意到书里漏出的突兀一角。
拿过来,是封信。
封面上垂下来两枝欲绽的海棠,是阿姐一贯的画法。
「挽棠亲启」
我一行行看下来,指尖稍蜷。
「谨求相恕」
「棠儿聪慧,想必如今已是知晓了,我非女儿身」
「我娘亲,原是臣相夫人亲侄,当朝礼部侍郎的通房丫头,做着上位的梦,却不想惨被抛弃」
「心思一时极端,便欲入相府,搅了侍郎视如亲母的丞相夫人半生和美」
「诞下我,却因命薄身逝」
「相府管家早为她所迷惑,在相爷眼皮子底下替我打着掩护」
「惧我男儿身引了夫人忌惮,便谎称女胎……」
「我知你素来冷淡不知世事,因而才敢与你说起这些,为兄所言,句句属实」
「阿兄半生不由己,苦作女儿身,怨天尤人心有愤戚,只在你身旁能求得些许慰藉」
「我极卑劣,日日见着这晨光熹微,便终不愿再回黑暗」
「世人可笑,什么虚无缥缈的凤命竟也想用来将人缚住——太子那样的天真蠢物,如何配得上你」
「相爷和夫人待旁人和善仁义,却还不是因你有些异处便惧你怕你」
「我的棠儿,世人愚昧庸常,唯阿兄一心委系于你」
「此次假死,诚不得已,究其目的,棠儿这般聪慧,想定也知」
「若有惑处,便来善德寺寻我,阿兄处理干净这京城的恶心东西,就带你离开」
「好棠儿,我才是这世间最爱你之人」
「所以,来善德寺,寻寻阿兄罢」
是虚是实,无从可知。
我指尖用了些力气,薄薄的一张纸便皱作一团,拧着眉忍下那股欲呕的感觉。
陌生的恶心感,我缓了好一会儿,犹是半点说不清情绪。
9
一晃半月。
「师傅」我合手作揖,「小女江扶,寻一故人。」
眉目慈悲的僧人出乎意料的年轻。
「阿弥陀佛」
「世间种种,皆是因果」
不乏感叹。
悠远的钟声好似穿过了千万里才传来,沉闷空茫。
禅院内的少年背对着我,身子稍稍伏近石案,右手挥动不停,似乎在作画。
红衣张扬,我脚步跟着一顿。
少年回过头来,眉眼清丽无双,仍旧有着难掩的稚嫩。
「阿棠!」甜得发腻。
我微一颔首,「侯爷」
这人便撅起嘴来,流露出不高兴的神色「阿棠怎么与我这样生疏!」
「唤那江九绫便是『阿姐』,唤我便是『侯爷』,阿棠可真伤我心!」
我蓦地抬眸看他,不知何时已离我很近,额头只差几寸便要擦上我下颌。
「既然来了,便是看过那信了,对吧?」
他哼笑一声,显得漫不经心。
「都看了信,都知晓他是何种人,都明白来此处寻他会有怎样的结果……却还要来!」声音猛地拔高,咄咄逼人。
我退后一步,他便跟着上前,两指掐住我下颌。
「阿棠……你想跟他走是不是……」
「可是你都知道了,他是男子,他那样恶劣下作,他谋划着要你众叛亲离,他觊觎着你」
「可你还是要来寻他,你想跟他离开,你也想丢下我……是不是」
「阿棠,你能不能疼疼我……从来,你眼里就只有你『阿姐』,你看不见我吗?我待你不好吗?他江九绫能给你的,我也能给,能给百倍千倍的多,你凭什么只要他……」
「那种不男不女的东西,凭什么能被你这样珍重!」
他大声质问。
我却发着愣,好一会儿,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将他,如何了?」
眼前的人,突地停住了。
嘴角绽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声音低得发沉。
「他啊……他死掉了」
「他把假尸体扔进池子里的时候,我亲眼看着他被暗卫摁进池里淹死的!」
「阿棠,你都不知道,他在莲池边留了多少指向你的假线索」
「要不是被我发现,又悉数改成皇后的手笔,你就真的要走上他安排的那条,千夫所指的路了」
他眼睛亮得惊人,竟像是在讨要赞赏。
「哦对了,你还不记不记得,在他出事前几日,镇北将军家素来崇武的小女儿突然消失了」
「你想一想……她与你那『阿姐』,是否身形相似极了……」
「哈哈哈哈哈!」我脸色平淡得发白,这人突然又笑得开怀,「你『阿姐』才是怪物啊!说什么爱你怜你,却还是这样算计你,这样虚伪恶心!」
「竟因想得到你,谋算着,杀那么多人!」
「你猜那些有毒的玉符他都给了谁?给了整个丞相府的人、太子、六皇子、皇后、连那春叙都不曾落下……他是这样一个……不男不女心思狠毒的怪物啊……阿棠。」
「怪物怎么会懂得爱人……」
胃里翻涌得厉害,我心上却生不出什么情绪。
仅仅只是生理反应一般的欲呕。
冷着脸挥臂拂开他握住我下颌的手,猝不及防地,看见门外一闪而过的锦白色衣角。
眼前人情绪变得更不好,声音尖而狠厉,「把那只老鼠抓过来!」
暗卫自梁上跃下,与门外人缠斗起来。
凝神看过去,却是六皇子。
双拳本就难敌四手,何况是训练有素的五名暗卫,胜负完全没有悬念。
苏子旻扯过我一缕发丝握在手中盘玩,神情又恢复了一贯的纯真。
不远处那人被剑捅进了肩胛,握剑的手变得发颤。
金枝玉叶的皇子,眼见着便要被一剑划了咽喉。
院内却无人开口。
只是一瞬,变故陡生。
箭矢破开空气,气势冷冽地朝我射来,压不住的杀意远远地便扬起我额前碎鬓。
我想了一瞬,躲不过去的,干脆定在原地。
却被小侯爷强硬地扳转身子,眼看着他穿着红衣的前胸,沁出暗沉的血迹来。
我气息顿住,手微抖。
抬眼望去,是太子。
禁卫数十,御马而来,百步穿杨,何其威风。
嘴角溢出暗红的少年在我怀里发起抖来,只有极力扯住我的衣领才不至于滑落下去。
断续的气息间,洇出浓浓的血腥气。
像是笑,又像是哭。
一双永远晶亮含笑的多情眼,此刻泪流不止。
「阿…棠,阿棠……阿棠!」
「是你……薄我,是你……」
「你欠我的……不许!不许忘了我……」
「阿棠……阿棠……西禾……四十三年……」
「阿棠……我心悦你……」
断了气息。
苏府暗卫尽数死亡,太子跌下马来。
却不是我方才所见的意气风发。
司马青衫,哀恸难言。
我神色淡淡地屈下身,将身子渐渐发凉的侯爷尸身拢进怀里。
清淡淡掠他一眼,并不开口,这人也不说话,只解下颈间玉符,捧在手里,像是要看出花来。
好一会儿才转身,领着禁卫离开。
六皇子颤着手拾起剑,每一步都在地上印下血迹。
白衣染成了红衣,倒像往日一贯的风格。
我才一瞬间想起来,他与小侯爷,其实很像。
我视线无意落在他脸上,便不知他此时是何种的神色。
「你可知,我为何厌你恶你,坚信你为了一己私情,狠心谋害九绫?」
无人应他。
他声音那样轻,像是强压着诸多的情绪。
「我那日潜进东宫,见着了她的尸首」
「你可知她手里攥着何物?」
他顿了好一会儿。
「是你十四岁生辰那日,我与她一并,为你挑选的生辰礼物」
「那枚耳坠,叫作『春休』,是番邦进贡给前朝的绝世孤品」
「她说只有这样的好东西,才配得上她的挽棠。」
「……却尽是场荒谬。」
无人应他。
我只木木地盯着地面。
才看见一道道成串的水痕,缓而重地滴落下地面,像深秋迟来的苦雨,在地上洇出了点点水痕。
不知是他流的多,还是我流的多。
人散尽。
天色渐晚,我在这茫茫的夜色中,混沌似的回忆起来。
西禾四十三年,太子寿宴,临安侯爷不足七岁,顽劣入池捉鱼,险些丧命。
为我所救。
——缘起于此。
「阿弥陀佛。」
僧人立在门外,音调温和悲悯「施主乃大德之人,切莫囿于前尘往事」
「逝者已矣。」
重归于寂,只剩虫鸣乱耳。
我突然觉得很疲累。
抬眸所见,星河万里,都罩着朦胧的悲意。
天色大亮。
有晨间清露顺着出墙的木叶,轻飘飘垂落到逝者衣袂上。
我伸手去捻,直带来入骨的寒意。
钟声灌耳。
我听见女子的声音清凌凌地响起。
冷淡而柔缓,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好」字。
10
西禾五十二年,临安小侯爷出城拜佛,受刺身亡。
同年,太子和离,太子妃不知去向,六皇子请命戍边,一去数年。
西禾五十八年,陛下薨,三皇子欲逼宫,为四皇子所阻,两相斗,俱卒。
太子半月后即位,改国号九昌。
九昌十二年,陛下寻访江南,偶见故人面,大喜,即招入宫执掌凤印。
九昌二十五年,陛下昏庸,耽于美色,朝堂动乱。
皇后色衰,不复盛宠,圣上痴于林尚书次女灵贵妃,有意废后。
九昌三十年,定北侯府长子,临安侯爷兄长,嫡女出世。
那一日,青鹤盈空,万花吐蕊。
京城里百姓俱道,这是「天命所归」「凤命之身」……
(全文完)
作者:江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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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3-02-24 19:16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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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君两相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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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相离:无风无月也无你
每天一碗热干面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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