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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姜芜

所属系列:披荆斩棘:大女主她志在四方

我父亲是民国最彪悍的商人,七岁那年,他送我的礼物是一柄手枪。
我眨着眼睛:「可是爸爸,我是女孩子。」
父亲沉思片刻,觉得确实不妥,然后吩咐管家:「去给小姐定制一把枪,要粉色的。」
1
我是父亲的老来女,更是唯一一个孩子。他能在乱世里攒得大业大,混得风生水起,要说手底下完全干净,那也没人信。
他前半辈子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直到有了我这根软肋才开始瞻前顾后起来。
当时有许多人劝父亲将来为我招个上门女婿,把自己一身本事都交给他,好让他能在瞬息万变的将来护住我。
我父亲纵有千般不好,可唯独对我母亲是真心实意的。他纵横商界,打拼了一辈子,什么人都见过。
他当然明白世界上不只有像他这样一心一意守着亡妻的痴情人,更有千方百计想把妻子变成「亡妻」的负心人。
他不敢在我身上赌这个万一。
父亲疼我惯了,总抱着侥幸想看女儿无忧无虑地活一辈子。
可街上越来越多的流民,夜晚时不时会出现的枪声,这些就像一面镜子,活生生映照出他内心深处的恐惧。
直到父亲上街时,亲眼看见一个同我一般大的女孩儿倒在地上。她瘦骨嶙峋,微微张着嘴,浑浊的眼睛慢慢闭上,再也没有睁开过。
她不是我,却又仿佛千千万万个我。
于是七岁生日那天,父亲送我的礼物是——一把枪。
我不害怕枪,我见多了。经常出入父亲书房的叔叔伯伯们、还有守在我家院子里里外外的保镖,他们都有枪。
我只是有些不情愿,在我年幼时的认知里,只有那些高高大大、满脸横肉的男人才会拿这种东西,我不喜欢。
父亲抱着我哄,他为了显年轻,胡子刮得很勤。这几天窝在房间里不修边幅,胡子冒了出来,他就拿新长出的胡茬扎我的脸:「小芜乖,爸爸让他们把枪给你换成粉色的,好不好?」
我这才笑起来,跟爸爸说我想要一个小花园,在小花园里种好多好多果子。
爸爸也笑着,一一应下来。那时我还不知道,这是他对我能给予的,最后的温情。
从那天开始,父亲为我请老师。我的课程从绘画、钢琴、插花,慢慢演变成了金融、射击、拳脚……
父亲开始带我出入各种他谈判的场合,把我介绍给很多人认识。
当有人把我当做宴会上的点缀,要求我吟一首诗,弹一段曲,跳一支舞来「助兴」时,父亲大发雷霆。
他告诉我:「姜芜,你是我的女儿,我的继承人,我们姜家未来的掌权者。如果任何人不能平等地对待你,那么我们和他就没有合作的必要。」
记忆中那个和蔼可亲的父亲慢慢不见了,他开始变得严厉,甚至苛刻。
不过我还是可以适应,因为我知道,爸爸他是爱我的。
直到有一天,他将那把枪塞到我手里:「老师说你射击课程学得不错,证明给我看,杀了他。」
他手指的方向,是一个人,是父亲商会里的叛徒。
我从没试过开枪打活物,更何况是个人,慌忙道:「爸爸,我只打过靶子。」
他没有给我继续解释的机会,而是抓住了和我一起长大的女佣阿夏,用枪抵住了她的脑袋,语气不容置喙:「你开枪,或者我开枪。」
和父亲一起见世面的这些时日以来,我极会看人眼色。我明白,他是认真的。
我被他的态度吓到,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如此极端,哆哆嗦嗦举起了枪,眼泪糊了满脸。
父亲的声音还在继续,他的那把枪离阿夏的头更近了:「你只有一次机会,你瞄不准,那就换我开枪。」
开枪可以敷衍,但瞄准需要极强的主观性,需要我必须调动起杀戮的念头。
我射击课确实学得很好,枪只响了一声。子弹穿过头骨,炸开了一朵血花。
又血腥又恶心,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属实没有那么好接受。我大叫一声,随后剧烈地干呕起来。
父亲过来抱着我,声音仍是恶狠狠的:「你记着,如果将来有人敢背叛你,就像今天这样,开枪!」
我哭得更大声了,几乎喘不过气来。
父亲扳过我的肩膀,严厉地警告:「从今天开始,不要再哭了。你以为外面那些人喊喊口号,做做游行,就真的能实现什么男女平等?你想活下去,想活得漂亮。就必须比男人更狠,更绝,更不留余地!」
父亲拉着我的手去摸他的胡子,摸他新长出的白发:「小芜,爸爸陪不了你多久的。我改不了这世道,就只能让你变成执刀者。而不是餐桌上的一盘菜。」
那是父亲第一次把话跟我说得那么明白,让我那么现实地面对残酷的真实世界。
父亲的家产只有他在时才姓姜。一旦将来我接不住,那这些钱财,连同我自己,都是一块肥肉,等着别人吞吃入腹。
2
我十七岁那年,父亲六十二岁。他年轻时总拼命,受了重伤,导致他现在的身体早就难以支撑。
父亲已经教会了我所有,包括他手底下灰色的那一部分产业。
但他却苦苦撑着,迟迟不肯闭眼,似乎就只是为了看我一眼,再多看我一眼……
「小芜,我本来该送你去留学的。爸爸这眼睛一闭上,你就走不掉了,小芜,你走不掉了……」
我握住他的手贴在我脸上:「爸爸,我不怕,你也不要怕。我不走。我能守住姜家,守住我自己。我向你保证。」
爸爸还是走了,我想,他是去见妈妈了。
我正式接过了父亲的家业,成了人们口中的「姜会长」。
父亲说的没错,如今这个世道,当一笔强大的资源落到男人手里,它是武器。而在女人手里,则变成了一把双刃剑。
如果不想这把剑伤到自己,那么最好时刻当心,半点儿都不能松懈。
在我大展拳脚,准备应付那些外人时,最先背刺我的却是那些「本家人」。
父亲的出身不算光彩,是家族里二房的私生子。理所当然地会被瞧不起,这才出走一拳一脚地自己打拼。
等他拼出个样儿来的时候,这些人就变了那副高高在上的态度,像只哈巴狗一样摇尾乞怜。
他们为了讨好父亲,就连「老规矩」里不准女孩儿踏入的祠堂,都年年由我来上头香。
现在父亲走了,他们就又变了脸。一群人召我来祠堂,却又拦着不让进,口口声声要我交出三分之二的家产。
「你一个女孩子,才疏学浅,鼠目寸光。将来遇到什么事恐怕就先软了手脚,明达拼了半辈子攒下的基业可不能毁你手里。你把钱财拿出来,将来家族也好荫庇于你。」
我无视他拦我的那双爪子,一把挥开,大步走进了祠堂。
里面站着各种一年也见不了几面的「长辈」,个个目光盯着我,像是盯着债主。
我不甘示弱地凝视回去:「大清早亡了,各位什么祖宗、家族那一套不管用了。何必在这儿阴不阴阳不阳的,土匪倒扮书生样。」
年纪最大的那位叔公拄着拐棍过来,抬手想给我一耳光:「放肆!祖宗面前孽障也敢嚣张?你父亲是私生子,你自也不是好来路的,也敢占姜家的财产?」
不等他的巴掌落下来,阿夏已经站在他面前,她在父亲的授意下从小被训练,负责保护我的安全,实力当然不俗。
只轻轻一推,三叔公就站不住了,踉跄了好几步才站住脚。当着这么多人被下面子,他的脸色瞬间涨红,显出几分滑稽。
我被他这模样逗笑了:「原来这天底下只有钱是能姓姜的,还偏偏得姓你们那个姜。不好意思,我的人也姓姜,我的这个姜。」
「知道各位疼我,我怎么敢单枪匹马地来呢?我不叫外面人都进来祠堂,已经是给你们的祖宗颜面了。」
眼看严的唬不住我,硬又硬不过我。这些人又开始了怀柔政策:「姜芜,你这是干什么?你难道以为众位长辈眼里只有钱不成?今天叫你来是有一桩大事,你父亲死前留了遗命,给你说了一门好亲事呢。」
这倒稀奇,我的亲事我不知道,倒从他们嘴里蹦出来?
随着二伯的话音,一个年轻男子站了出来,身着长衫,头却梳得光油油的,好似那些油头粉面的小开,半点也不协调。
那男人叫许孝里,是三叔公的远亲,是个一事无成却又自命不凡的蠢货。我们只见过几面,每次他都想献殷勤,却又拉不下脸,总摆出一副清高的样子。
活像他这身打扮,割裂得要命,惹人厌烦。
这些人众口一词,说是父亲给我定好的亲事,临终前都和族中长辈们说好了的,叫我趁着热孝即刻嫁给他,好叫父亲安心。
许孝里从上到下打量我一番,眼里是止不住的轻慢与淫邪:「婚后也不用操劳你管着姜家,给我们老许家生个孩子是正经事。哪个女人像你这样的?要是姜家被你败光了,那我岳丈还不气活过来?」
他们觉得只要用「父母之命」给我安上一个男人,我就有了「主子」,只有遵命的份儿。这之后我的家产,我的一切自然都是他们说了算。
我握着父亲送我的枪,像十年前那样,一击必中!随着许孝里倒下,场面开始慌乱起来。
无视他们的叫喊与惊慌,我把枪递给阿夏,拿出手帕擦了擦手指,谦逊道:「各位八竿子打不着的叔父说得对,我这个人才疏学浅,鼠目寸光。没什么解决危机的才能,但是杀人我就比较有心得。」
这其中还是有人存了几分胆色的,指着我,恐惧中透露出难以言喻的兴奋:「杀人了,她杀人了。不,是杀夫!死了一个许孝里,她也得偿命。小娘们儿沉不住气,姜家还得是我们的!」
我听着他天真又愚蠢的发言,忍不住纠正:「偿命?哪用那么麻烦。不过是枪走了火,只要随便派个人去警署交足罚金就行了。啧,六百块大洋,可真不是个小数目。咱们做生意的,总不好蚀本。众位叔伯见多识广,不如谁来指点一下晚辈,六百块一条人命,是亏是赚啊?」
我环视一周,每个人都噤若寒蝉,不禁让我觉得没意思:「刚才不是每个人很有话说吗?现在怎么不吭声了?看来这个问题太难了,咱们换一个。」
我踱着步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脚下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仿佛成了记录死亡的鼓点。
我是笑着问的:「各位长辈不是很关心我的财产吗?不如大家猜一下,我的身家……够买在座的各位多少条人命?」
3
我还没有疯到要把他们都杀光的地步,毕竟他们的命不值六百大洋,甚至比不上我的子弹珍贵。所以我只是肆意欣赏,享受他们的惊恐。
又在他们屁滚尿流的前一刻大发慈悲,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记得父亲在世时,好像每年都给姜家三千大洋的贴补,从今天开始,这一项就没了。」
似乎有人想说什么,可看了看我刚打过子弹仿佛还冒着热气儿的枪,终究是不敢言语。
还没完呢,我接着说:「到底是亲戚,我也不是那么绝情的人,这些年扶持老宅的人手我就不往外撤了,不过佣金还是要给的,不多,每年六百大洋。」
这个数目真不算贵,说是「亲情价」都不为过。比起这些年他们从父亲手里拿的,不值一提。
我走到三叔公面前,把他头上的毡帽拿下来,掷在地上,脚尖碾了两下,接着道:「至于我会不会拿这六百块买你们当中谁的命,那就要看各位的造化,看我的心情。」
我得让他们知道,一旦有一天我不高兴了,悬在他们头上的那把刀随时都会落下来。
出了祠堂我神清气爽,这下那群蠢货总该明白,那些木头牌位不过是摆设,我才该是姜家真正的祖宗。
阿夏尤不满足,气鼓鼓地问:「小姐,就这么饶了他们吗?咱们就应该把人手全撤出来,六百块便宜他们了。」
我踮起脚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瓜,教她道理:「赶狗莫入穷巷,许孝里米虫一个,死了也不算什么,用来杀鸡儆猴刚刚好。」
更何况在外人眼里,那群老东西还算有头有脸。留着他们,会比费力剿灭他们有用得多。
而且我现在也没有心力去和这群老不纠斗法,父亲留给我的东西可不是只靠一个姓氏就能接得住的。
不管口号喊得怎样响亮,怎样信誓旦旦,可活跃在军事、商界、政治的女性毕竟在少数。
料理那些虎视眈眈的对手和刺头,可比吓唬这些食古不化的老东西要难得多。
我父亲新丧,这些自诩「忠心诚信」的人当然不会明晃晃使刀子。他们只是妄图站在上位者的角度,俯瞰我的无措。
姜家名下十几个厂子突然同时闹了罢工。更了不得的是,还搞了一场联名上书,说什么罢免我?
姜家是私人企业,罢免当然是一场笑话,那些人的真实目的不过是想给我难堪,要我知道我根本不得人心。
他们既然想逼宫,我怎么能不捧场呢?
「那就先关张吧。最近的确不景气,既然厂子关了,那些管事的自也不必留。我要赏这些叔伯脸面,吩咐下去,本月七号,我大宴宾客,亲自为他们送行。庆祝他们功德圆满,从姜氏退休。」
管家本来就急得满嘴燎泡,这下更是捅了马蜂窝:「关张?小姐,我们要赔很多的。」
我反问道:「那又怎么样?难道我赔不起吗?对我来说不过九牛一毛,对他们来说可不一样了。就算为了这份生计,有的是他们求着我的时候。」
管家当然不是担心那些刺头:「那工人怎么办?一次性下岗这么多人,会出乱子的。」
管家年龄快赶上我爸爸了,我怕给他急出个好歹,赶紧说:「谁说要工人下岗了?他们拖家带口,就指着这一碗饭吃呢。我姜氏又不是倒闭了,厂子关了,我照样养着他们。」
我挥挥手招来阿夏,给她派了个差事:「上次你不是夸了一个报社的小哥俊吗?姜家老东西给的那六百大洋送来了,你拿上些钱,就去他们报社,指明那个小哥为我写一篇报道。钱可以多砸,务必写得要好,版面要大,要醒目。」
阿夏欢快地应了一声,高高兴兴地去了。她知道我向来大方,做完了这件事,剩下的钱就归她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长得俊的鬼也不例外。三号的时候,报纸的头版头条明明白白写了【女商姜芜,闭厂不断岗,仁义当先。】
报纸上把我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说我富比石崇,义薄云天,心怀民众,大公无私……什么好词儿都往我身上堆,听得我自己都躁得慌。
姜氏的股价更是连番地涨,现在我就是姜氏的活招牌,有些人心里就是再不服,也没人敢说人心不齐这种话。
甚至还有学校请我去义讲,给学生们做动员。
我当然不会拒绝,这个时候还上得起大学的,大部分家境不会太差。
我夹带私货,着重讲了什么叫企业的「人文关怀」,讲我要给那些尊敬感谢的叔伯一个体面的退场。
义讲完毕,我还热情地邀请这些同学们参加七号的欢送会,响应者甚多。
观众凑齐了,好戏就要开场……
4
我正为明天的宴会挑选礼服时,阿夏扭扭捏捏走了进来,十分不好意思地把一包钱放在桌上,脸红了一片。
我挑眉盯着她,示意她有话就讲。
阿夏的脸更红了,像熟过头的苹果:「昂春说,不要咱们的钱,那报道是他自己愿意写的……」
昂春,这么快就直呼其名了?看来是关系有进展。
不过就算这个王昂春自己愿意写,报社也未必愿意刊发,何况是头版头条。
这么一算这个人不止没要钱,甚至还往里贴了。无端示好,必有所求。
我把手边的裙子一扔,正视阿夏:「我不喜欢拐弯抹角,你总得让我知道,这个人情卖给我,我该还给谁?」
阿夏知道再磨叽下去我真的会烦,这才开口:「昂春说,他不想待在报社了。他想,来咱们商会。他说他相信你,你能帮大家。」
我对帮大家可没兴趣,我做这些是为了自保。
看着她少女怀春的样子,我按了按额角,问:「你是怎么对人家描述我,他才对我有这些误解的?」
这回阿夏也不磕巴,也不扭捏了,那叫一个顺口:「我说小姐好,小姐仁义,小姐漂亮,小姐……」
我及时打断她:「行了。阿夏,你要知道,这个人情我是给你的,没有下一回了。」
想卖我人情的人多了去了,如果不是阿夏,他这份好我未必会收。毕竟能用钱解决的事,人情就显得麻烦了。
「除了写文章,他还会什么?」总不至于把人招进来,就是让他每天给我拍马屁写祝词吧?
阿夏明显愣了,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我暗暗摇头,果然色令智昏。
「算了,既然拿得动笔杆子,誊抄账目往来总是会的吧?就让林叔带他,先好好学着。」
阿夏还想争取些什么,不过看我的样子,她最终还是没说话。新来的人有几个能直接跟着林叔的?这已经是不错的差事了。
我出席宴会时,早有记者等在那儿,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我只报以微笑,并不回答。
抬脚走进了大厅,向一众叔伯们嘘寒问暖,像极了一个恭顺的晚辈。
尤其到了黎维雨面前,我更加谦和:「黎叔,这次引退的可都是您的旧相识。我人年轻,面子薄,还请您多替我照料。」
根本不是什么「旧相识」,那些人都是他手底下的狗罢了。这场声势浩大的罢工,他才是幕后主使。
难为这老狐狸沉得住气,都已经到了这一步,竟然能按得住这些手底下的人。
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直到有领头的突然发难:「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们都老啦,大小姐看不上我们也是当然的。可怜我一把老骨头,离了姜氏,恐怕只能饿死街头喽。」
「是啊,是啊。我们陪着明达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只要姜氏好,就什么都不计较了。大不了就下去找明达,到时我们还是好兄弟。哪像如今……」
说是不计较,处处都是计较。一个个演的自己都当真了,恨不得抱头痛哭。
可惜并没有起到什么导向作用,今天来的大部分都读过书,有自己的见解,不会被别人三两句就牵着鼻子走。
更何况现场不只有之前大肆报道我仁义之举的记者,还有那些前一阵刚听过我演讲的学生。
他们怎么也没有办法把一个愿意养活整个工厂的姜芜和「薄待公司元老」的形象联系起来。
我捏着酒杯缓缓走过去,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这是说什么笑话呢?且不说你手上的戒指,嘴里的金牙,你在沿江路那套大房子不是刚装修过吗?怎么会露宿街头呢?」
我又转向另一个:「我父亲在世时就说您是最多愁善感的,公司这么忙,我倒真怕累着您,再哭一场可怎么是好?安享晚年才是要紧的。」
有着金牙齿的那位重重哼了一声:「安享晚年?不饿死就是好的了。小姐您是大善人,连那些没用的工人都养着,到我们这儿什么都不剩了。」
先礼后兵,在虚与委蛇这种事上,我耐心一向不是很多。有人给脸不要脸,那就干脆撕破脸好了。
5
我向左迈两步,离记者更近了些,然后才开始说话:「怎么会什么都不剩呢?你们加在一起,贪了厂子里多少钱?我敬重大家,本来不想闹得那么难看,但我也不是让人欺负的。」
我只递了一个眼神,林叔就捧着一本账册,一脸兴奋地走出来,那架势,简直是要摩拳擦掌大干一场。
每一笔账都明明白白记着,他们克扣了多少工人的薪资,又从工厂里吃过多少回扣,甚至连工人的赔偿金都不放过。
而这些钱,当然是都流向了他们自己口袋里。
从前我刚知道的时候简直义愤填膺,我问爸爸为什么明知道这些还不处理他们?
爸爸告诉我,水至清则无鱼,不管换了多少人,这种情况总是有的。我的职责不是抓人的警署,而是量刑的法官。
而只要留着这些把柄,关键时候,这就是制衡他们最有力的证据,只要我想,他们随时都得吐出来。
我终于搭了记者的话:「也请各位做个人证,我有权追回他们贪墨的每一笔钱,这些钱姜氏不会吞掉一丝一毫,全部再次补偿给所有被压榨的工人们。」
在一片叫好声中,我又宣布了一个决定:「我不会放任这么多工人下岗无处可去,当时工厂关闭也只是暂时的休整。我们的工厂将不日重新开放,交由谢崇声先生全权管理。」
随着我手势的方向,大家都看到了谢崇声——我们姜氏的新经理,我一手扶植起来的新人。至于黎维雨,当然已经是旧黄历了。
同时,我走过去从容地握了握黎叔的手,淡淡道:「这次换血您的老朋友走了六七成,我也是怕新来的年轻人跟您沟通上有差距,毕竟刚才他们有一句话说得对,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黎维雨颔首,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感叹一句:「不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是后生可畏。」这一句就是服软的意思了。
黎叔还是很有分量的,我也并不是要把他踢出去,最起码现在不是最合适的时机。赶尽杀绝就永远要调教新人,不服管的总是大有人在,我要学的是如何驾驭他们。
这次我只是教他要分清主次。但要是他还这么不安分,下次就不是壮士断腕那么简单了。但凡他刚才有半句不忿,我就有本事把今天也变成他的「欢送会」。
终于解决了这些事,我还没来得及松快,就看见苏伯伯带着一个人,满面笑容地朝我这边走来。
苏伯伯是我父亲生意场上的老朋友,也是为数不多令我发自内心敬重的人。
他和父亲的狠厉不同,似乎永远是温和的,包容的。但很奇怪,有时候他们两个给我的感觉又如出一辙,或许这就是他们能成为朋友的原因吧。
苏伯伯这次给我引荐的是他终于从国外留学回来的儿子,言谈之中竟然有结亲的意思。
说来可笑,那些和我血脉至亲的亲人觉得我只配得上许孝里这样的货色,真要论起来,还不如苏伯伯疼我。
最起码,眼前这个苏砚和看起来也算才貌相当,门当户对。
我愿意相信苏伯伯此举是出自真心的疼爱,但是却不接受这种方式。
不过还好,我跟苏砚和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相看两厌气场不合。他嫌弃我是个没留过学的土包子,而我嫌弃他的一切。
散场时,苏砚和默默站在我身边,为我披上了外套。
我对眼高于顶的人向来没有好感,所以说话毫不留情:「我并不冷,不问一句就把自己的衣服往别人身上扔,你一向把这种自作主张当做绅士风度吗?」
他垂下眼睑,掩去了自己的不耐烦:「你也不用因为被我拒绝了就恼羞成怒,我是想和你好好谈谈。」
刚才宴会上不过几句话的功夫,我看在苏伯伯的面子上已经很有教养了,他有什么自信觉得是自己拒绝了我?
或许感受到了我眼中的嘲弄,苏砚和有些不自在:「父亲说姜先生从前对我们家有恩,所以姜芜,就算没有感情,我也愿意照顾你一辈子。」
或许我父亲从前是帮过苏伯伯,可我从没想过收回这个人情。尤其苏砚和这种觉得自己吃了大亏的语气,耗尽了我最后一丝耐心。
我刻意把音调拉长,这是教养允许之内,我最大限度地阴阳怪气:「所以你报恩的方式就是想娶了他的女儿,然后接手他的公司,享受他的资源?你真的,别太爱自己。」
这个大少爷不会真以为自己是什么香饽饽吧?事实上苏伯伯是知道苏砚和烂泥扶不上墙,所以想通过联姻的方式把苏氏一起交给我。
这样苏氏既能正常运作下去,我的商业版图还能更上一层楼。但是要名正言顺,这才需要联姻。
这场利益置换里,苏砚和就是个不重要的添头而已。而我之所以不答应,就是因为看不上他这个赠品。
还没等他开口解释,再次被我截住话头:「刚才苏伯伯已经明白了我不愿意,所以他并没有继续谈下去的意思。你是怎么自己脑补出一场大戏的?你父亲虚怀若谷,怎么就生了你这么半瓶子醋?」
苏砚和挂了脸,一言不发地走了。
在我即将上车的前一刻,有人伸手拦住了我,是迷倒阿夏的那个王昂春。上次我把他分给了林叔,大概他今天跟着林叔来的。
看来他是一早就蹲在这里,直到看我身边的苏砚和走了才敢露面。
为了阿夏,我已经把这个人查得清清楚楚。我知道那篇报道不是他写的,这个人在报社完全是边缘人物,他没这种好文采。
我猜是他又掏钱打通关系,又送礼找人代笔的。好不容易混进姜氏,结果就得了这么个在别人看来比小喽啰好不了多少的差事,所以不甘心。
果然,他一开口就是毛遂自荐:「姜小姐,如果您重新开张的工厂里有新的职位,可不可以考虑我呢?我很有能力的,我……」
第一次见心里这么没数的人,我难得愣了一下。
我记得资料上说他在校时主修的专业很鸡肋,做记者都算拉秧子,也敢到我面前讨这么重要的活计?
我自顾自上了车,临走时看在阿夏的份上,还是降下车窗跟他说了一句话:「你如果一直那么好高骛远的话,考虑一下,吃软饭也不错的,阿夏完全养得起你。」
说完,没看他是什么脸色,我已经叫司机启动汽车。
6
现在外面越来越乱了,听说日本人越来越近。
各路军阀盘踞,竟鲜少有抗日的。地盘划分变更越来越快,今日姓孙,明日姓刘。我简直数着,什么时候能凑出百家姓来。
当然是凑不齐的,因为终于有人暂时终止了这个局面。
这个人叫宁怀洲,除了派过他的军士大摇大摆地来姜氏「收税」以外,我们倒还没有别的交集。
直到有一天,苏砚和出现在我面前,卸下所有的偏见与高傲,来求我。
苏伯伯被宁怀洲抓了,罪名是「革命党」,苏家的二房趁机夺了权。
苏砚和这个自命不凡「留过洋」的小少爷做惯了温室里的花朵,毫无招架之力。
他能做的,竟然只有来求我。
小少爷褪去高傲,终于叫人看得顺眼些。然而一开口,还是改不了骨子里的自以为是。
明明是谦卑哀求的话语,却总有一种迷之自信:「姜芜……姜小姐,求求你,救救我爸爸。只要你愿意救他,我肯定娶你,不,我入赘,甚至当情人!我……」
这种既羞耻又打击自尊的话,说得他自己满脸通红,简直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我最终还是去找了宁怀洲,因为我一定要救苏伯伯,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他是我的世伯,我要救;他是革命党,我更要救。
我带着足够的利益和诚意找到宁怀洲,既然我要他高抬贵手,总该互利共赢。
可宁怀洲显然不这么想,他上下打量着我,露出痞气的笑:「我要多少钱没有?枪杆子一指,他们都得乖乖给我送来。不过你不一样,姜小姐,如果你要我迁就自己的女人的话,我心甘情愿。」
我暂忍下心中的鄙夷,僵持着:「如果您对条件不满意,我们还可以再谈的。姜芜不才,倒也自认和别的商人不太一样。有了姜氏商会,您自己也会方便许多。」
他走近一步,试图压迫:「没什么可谈的,你这种有姿色又有胆气的女人,出门不捡就算亏了。以后你支持我,我保护你,岂不两全?」
所以他是又要人,又要钱。想占有我,更不想放过姜氏的财力,还好意思说什么合作两全?
真恶心,我和他又不是单方面依附的关系。如果今天来找他谈的是个男人,有这等利益,估计他恨不得立刻跟人八拜之交。怎么会开口闭口谈这种龌龊?
明明是互利共赢的生意,他却看我是个女人,想欺负我,要得寸进尺。
我不肯,尊严、利益、资源,该是我的,一寸都不肯让!
「宁军司,你也别太看得起自己。既然你是这个态度,有些生意也就不必谈了。」
看我没有一口答应,他逐渐不耐起来:「求人可不该是你这个态度,我难道配不上你?你在我这儿装什么贞洁烈女?你父亲从前好歹也是一代枭雄,难道没有教过你,什么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吗?」
我反唇相讥:「难道你会教你的女儿去伏低做小伺候人吗?我的父亲只教会我要不择手段,用尽一切力气活下去,如果可以,最好光芒万丈。」
可我这个人从来就是不服管教,在我心里光芒万丈才该是第一位的。如果谁想要我伏低做小,我就和他玉石俱焚。
宁怀洲从沙发里站起来,不屑一顾地瞧着我,吐了一口烟在我脸上:「除了我,你还能依附谁呢?我现在是不能把人弄死,可只要我不把人交上去,等日本人来了,恐怕你更麻烦吧?」
他是军人,拿着枪杆子,征着兵,收着税,却这么笃定日本人一定能打进来,占领他脚下的这片土地。
这个人简直是烂透了!
我拿下他的烟,在沙发上摁出了一个窟窿,挑衅道:「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把这些成算都说出来,你就不算逼迫,而是坦荡?无耻的坦荡,依然是无耻!」
看我怒气腾腾,他反而乐了,带着些有恃无恐:「我就是无耻,我就赌你是个好人,不会去干投靠日本人这种卖国贼的事。」
我从不向无耻屈服,我只会把无耻踩在脚下。
「宁司军,咱们……有缘再见!哦,对了,沙发我会赔的,我让姜氏百货明天就给你送来。你这个,的确不是什么好货。」
沙发不是好货,人更不是。
回去以后我就开始想办法,今天已经撕破脸,我得先下手为强牵制住他,否则只会加剧苏伯伯的危险。
我和管家说,我要办一场活动。叫他请当初的学生一起来,就说我响应扫盲号召,请他们来做先生,教我的工人们识字念书。
这种进步的事,学生们一向是热衷的。看着他们年轻稚嫩的脸庞和身上蓬勃的朝气,我突然想起,原来我也才堪堪十九岁。
十九岁呀,多好的年纪。他们满心希冀,我却只有满腹的算计。
我刻意去结识了进步学生的代表方觉。我和她谈思想解放,谈妇女平权,谈军阀混乱,谈国家存亡。
国际形势、新潮思想,我虽然没有去留过学,但父亲请来的老师全都教过我。一时间我和方觉也「姜芜glmee」​‍‍‍​‍‍‍​‍‍‍‍​​​​‍‍​‍​​‍​‍‍​​‍​​​​‍‍‍​‍​​‍‍‍​‍‍‍​‍‍‍‍​​​​‍‍​‍​​‍​‍‍​​‍​​​‍​‍‍‍‍‍​​‍‍​‍​​​‍‍​​​‍​​​‍‍​‍‍‍​‍‍‍​‍​​​‍‍​‍​​​​​‍‍‍​​​​‍‍​‍‍‍‍​‍‍‍​​‍‍​‍‍​‍​‍‍​​‍‍​​​‍​‍‍​‍‍​​​​‍‍​​‍‍​​‍‍​​‍​​​‍‍‍​​‍​​‍‍‍​‍‍​‍‍​​‍‍​​‍‍‍​​‍​​‍‍​‍‍‍‍​‍‍​‍‍​‍​‍​‍​‍‍‍​‍‍‍‍​​​​‍‍​‍​​‍​‍‍​​‍​​​​‍‍‍​‍​​​‍‍​‍​​​​‍‍​‍‍​​​‍‍​​​​​​‍‍​​​​​​‍‍​​‍​​​‍‍​​​​​​‍‍‍​​‍​​‍‍​​​‍​​‍‍​‍‍‍​​‍‍​​‍​​​‍‍​‍‍​​‍​​​​​​​‍‍​​​‍‍​‍‍​‍​​​​‍‍​​​​‍​‍‍‍​‍​​​‍‍‍​​‍​​‍‍​‍‍‍‍​‍‍​‍‍‍‍​‍‍​‍‍​‍​​‍‍‍​‍‍​‍‍​​‍‍​​‍‍​‍​​‍​‍‍​‍‍‍​​‍‍​​​​‍​‍‍​‍‍​​​‍​​​‍‍​​‍‍‍​​‍​​‍‍​‍‍‍‍​‍‍​‍‍​‍​‍​‍​‍‍‍​‍‍‍‍​​​​‍‍​‍​​‍​‍‍​​‍​​​​‍‍‍​‍​​‍‍‍​‍​‍​‍‍​​‍‍‍​‍‍​‍‍​​​‍‍​‍‍​‍​‍‍​​‍​‍​‍‍​​‍​‍算相谈甚欢。
方觉的眼睛很亮,看着她,甚至让我有一种错觉。我仿佛真能从她眼睛里看到一个崭新的未来。
我三言两语地引导,又不经意提起我和宁怀洲的争吵,以及他无耻龌龊的那些话。
于是不过几天,学生们浩大的游行全都指向了军阀宁怀洲,而我就是他们身后最有力的支持者。
我替他们协调课业,打点警署,提供资金,还为他们设立了打手保护,以防宁怀洲的恼羞成怒反扑。
在我心里,这样才算双方自愿的合作,才算利益交换,才算共赢。即使是掺杂着利用,我也不屑于宁怀洲那种索取的无耻行径。
利用好舆论,也是一把快刀。杀人不见血,未必比枪差。
宁怀洲比我想的恶心多了,他往我的住处送了一个礼盒,我本以为是他的赔罪,打开却是他的贴身衣物。
自己都焦头烂额了,他依然在用这种龌龊的暗示挑衅羞辱我,真不知道这样的人为什么还能起势。
阿夏把他那恶心的衣服丢得老远,眼都气红了。嘴里一直在骂:「贱人,贱人,贱人,贱人!他到底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难道就只会这种恶心人的手段吗?」
他不敢动我,我父亲姜半城的外号还是有几分写实的。但凡他把我整垮了,我拼个鱼死网破,他也不可能得着好。
看阿夏有火没处撒的样子,我决定给她找点儿事做:「姓宁的最近不是要进一批军火吗?拦下来。我提价三成,无论如何,不能到得了他手里。」
军火生意我父亲也有设立,完完整整交到了我手里,那是他留给我最后的保护和底气。更是那些人不敢轻易动我的真正原因。
所以有时我真的想不明白,那些男人是怎么有底气认为自己比我高一等,认为我必须要依附他们呢?
他们站在上位者的位置太久了,看谁都低一等,殊不知,只有狗眼才会看人低。
7
枪杆子和笔杆子双管齐下,这才逼的宁怀洲松口。
但我依旧想抽烂他那张臭嘴,因为没一句我爱听的:「女人就是麻烦,你要真当贞洁烈女,就该一脖子吊死。抛头露面的不就为了勾引人吗?你现在撤手,我既往不咎。」
苏伯伯始终在他手里,我只能拿回一半的主动权:「弱者没有既往不咎的权利,你想我停下来也可以呀。人还在你手里,你就有谈判的筹码。只要他好好的,我也愿意退一步。」
他却仿佛听了什么天方夜谭一样:「我叫你收手是不想跟你鱼死网破。你让我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还敢提条件?别忘了苏世俊是什么人,你要救他,可别到头来把自己搭进去。」
和宁怀洲斗得如火如荼的这些天,我早就查清楚,苏伯伯不是被扣了个名头,而是货真价实的革命者。
要不是苏伯伯极力周全,被关进去的不可能只有他一个人,毕竟乱世里律法像一张白纸,民国虽然立了新法,可那些执行者仍保留着清朝「连坐」的习惯。
就算我真的能把他救出来,他的身份摆在那里,也保不了多久的安生。
所以我早就有了打算:「我说了,我愿意退一步。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叫你放人是难,可是让人『死』在牢里总不难吧?」
眼看宁怀洲还在犹豫,我加大筹码:「我从前提的那些条件,一分少不了你的,这桩买卖你只赚不赔。你不是早就想好跑路了吗?多带些钱总是好的。」
宁怀洲沉思片刻,最终还是答应:「三天之后,西江码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当天,苏世俊暴毙牢中的消息传来。苏砚和哭得跟死了亲爹一样。虽然……在他的视角里,他真的死了亲爹。
我并没有把三天后的事情告诉他,我和他还没有熟稔到可以相互交托秘密的地步,这件事我也冒着风险,少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安全。
所以,他这会儿是真的觉得自己无处可去了。
苏砚和把自己关进房间,不吃不喝也不出来,只偶尔能听见他压抑的哭声。
我没功夫去哄一个哭唧唧的小少爷,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当我终于接到了苏伯伯,发现他瘦了好多好多,完全不再是我记忆里精神矍铄的模样。
他和父亲同岁,却是老来一腔热血未凉,仍能撑着他刀山火海地走一遭。
我拿出手帕为他擦掉脸上的尘土,整理仪容。又拿出准备好的东西,叮嘱道:「钱和车票船票都在这里,会转好几道,别人跟不住的。路往北去,我觉得,那里会有您想见的人。」
苏伯伯眼里迸发出希望和欣喜,连声音都带着些颤抖:「小芜,你难道也是……」
他显然是误会了,我否认道:「我不是,但我愿意相信您。苏伯伯,快走吧,现在这种时候,迟则生变。」
苏伯伯一步三回头,似乎觉得自己不该提这样无理的要求,最后才艰难地开口求我:「小芜,砚和那孩子,我没把他教好。你……」
我点点头,像当初承诺父亲那样:「我知道,他不会有事的,我答应您。」
苏伯伯握紧了我的手,老泪纵横:「小芜,你也不能有事啊。」
我一口答应:「当然,您知道的。我可是像我爸爸,披荆斩棘,无所不能!」
送走了苏伯伯,我还要整理善后。不得不承认,苏砚和就是那个最大的麻烦。
也许是伤心够了,他扭扭捏捏站在我面前,表示虽然我没有成功救出他父亲,可毕竟真的尽了心力。
苏砚和虽然废了一点儿,但教养还是有的,不是个出尔反尔的人。所以他愿意留在我身边,哪怕是当个吃软饭的小白脸儿。
我欣然应允,并且当天就在拍卖会上一掷千金,大张旗鼓地买了礼物送他。
我不是没有想过扶持苏砚和夺回苏家,可他真是个扶不上墙的瓤子,抢都抢不过人家,还能指望他撑起来吗?
我心肠还没有好到那个地步,与其把他扶起来之后我还要时不时地接济整个苏家,不如养着他,也算我对得起苏伯伯的托付了。
管家一直希望我能成个婚,现在却老大的不高兴。他觉得苏砚和配不上我,哪怕不给名分都配不上。
可我这么做有我的理由,管家是我信任的人,我也不怕告诉他:「我为了苏伯伯和宁怀洲斗得跟乌眼鸡似的,哪个明眼人看不出来?我得让所有人相信,我是个被皮囊迷了心窍,被感情冲昏头脑的女人。」
我得让所有人看着,我只是喜欢苏砚和,而不是苏世俊的同党。
我把对苏砚和的喜欢包装得声势浩大,最好能闹得人尽皆知,盖过所有的猜测。
管家提醒我:「您要不要把这些告诉苏少爷一声?我看他是有点儿……当真了。您是没看见他最近对我们颐指气使的样子。」
我没答应。因为苏砚和他当不当真对我来说不是很重要,我半点儿都不在乎。
就他那狗肚子存不了二两香油的货色,万一哪天捅出去说漏了嘴,难道要我陪着一起死吗?
8
二十三岁时,我送自己的礼物是一套公馆,搬到了租界。繁华倒是其次,主要因为相比于其他地方,这里更安全。
从前父亲总说这世道乱,他如果能看见现在的景象,大概会感叹,他从前过的都算好日子。
日本人一来,宁怀洲果然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灰溜溜地跑了,走之前还不忘最后再搜刮一次老百姓的钱财。
我已经是被影响最小的那部分人了,只不过是有一处产业被投弹误伤,炸成了废墟。据说那些畜生本来想炸的,是一座桥。
这个时候更多的人丢的不仅仅是钱,而是命。
很多人连活命都是奢侈了,生意当然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说来惭愧,盈利最多的,反而是那些不可说的灰色产业。
我很少贪杯,今天例外。一个人喝酒没意思,就拉着阿夏一起。
我抿了一口酒,胳膊支在桌子上转着玻璃杯,观察酒液摇晃的样子,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些话是对谁说的:
「他算错了,他以为我足够狠,足够绝情,足够强大,就可以免受一切伤害。可是当一个民族飘摇时,个人的财富、尊严、荣辱,从来都是朝不保夕。」
阿夏拉住我的手,十分恳切:「小姐,先生培训我就是为了保护你的。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挡在你身前。不要怕。就算将来……那我替你挡子弹!」
我在她额头上重重一拍,骂道:「死丫头,你咒我呀!轮到你替我挡子弹的时候,恐怕我也活不久了。」
「我保护你」这种话是要强者来说的。不管是对阿夏,还是对整个姜氏,我才是那个要保护他们的人。
日本人又翻出了新花样,叫我用一沓一沓的钞票去换他们的「军票」。
他们明明可以直接抢的,却还要白送我些擦手都嫌糙的废纸。
我一向把宁怀洲看作强盗,现在才明白,原来侵略者才是真正吸骨敲髓的恶魔。
倒并不是心疼钱,我只是不甘心他们用这种方式抢走了我们的钱,却又把这些钱换成军资武器来侵略我的国家。
我不肯就范,只极力周旋着。他们禁止了诸多的交易手段,好在手伸得还不够长,最起码没有我的人脉长。
虽然现在艰难了些,但我还是可以独善其身。直到林叔抓住了内鬼,不是别人,是王昂春。
他试图偷出我的印章盖在一批有问题的货物上,只要被日本人抓住这个把柄,那我的麻烦将会无穷无尽。
最让我接受不了的是这批货物,是鸦片。我不敢说自己完全干净,但这种东西我碰都不碰,深恶痛绝。
他却想假借我的名义做这种腌臜事,不可原谅。
我叫人把他抓来,按着跪在地上。用脚踩住了他的手,高跟鞋使劲儿一碾,他发出痛苦的嚎叫,不断地说自己也是被人骗了,叫阿夏救救他。
我也看着阿夏,这些时日他们极为亲近,几乎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我已经查清楚,这件事从头到尾没有阿夏的参与,她完全被蒙在鼓里。
但是我仍然需要她的表态,模糊不清的人,我不能留在身边。
阿夏拿着我桌上的水果刀,脚步坚定,却流了一脸的泪,毅然切下了王昂春的手掌。
然后跪倒在我脚边,多少年了,我们相处的一直像姐妹,她头一次这样卑微:「小姐,你饶他一次,好不好?我不是让你留下他,你把他赶走都可以,哪怕你要他的双手双脚都可以,饶他一条命,好不好?」
我抬起阿夏的下巴,有些嘲笑道:「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心疼他,现在这年头,没了双手双脚的人岂不比死了都惨?」
阿夏摇头,又痴情又傻气:「我和他一起走,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照顾他的。」
我看着她,有些恨铁不成钢,又有些痛惜:「你知道的,可我尊重蠢人,却不欣赏蠢人。你真的要走的话,我不会拦你。我也不会再对他出手,可是从此以后,你不再是我的人。」
阿夏高兴极了,一直对我磕头。
我最后一次确定:「你真的要用我们这些年的情分,买断他一条命吗?你明白,亏本的可不是我。」
她看了看王昂春,又看了看我:「小姐,我……」
已经明白了她的决定,于是拍出一把枪。那也是我学我父亲的样子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
很小的时候我就明白,最珍贵的礼物不是金银珠宝,而是在乱世里足以自保的能力。
「那你就滚吧,姜家的东西你一样也不许带走。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一把枪。把自己赌在这样的人身上,希望你永远不要后悔。」
9
只过了三个月,阿夏就灰头土脸地回来了。我让人拦着,没许她进门。她就一直跪在那里,说什么也不肯走。
我知道她过得并不好,王昂春没了一只手之后更加自暴自弃,竟然染上了赌博。赢了钱就去花天酒地,输了钱就回家找阿夏撒气。
阿夏的功夫是数一数二的,十个王昂春也打不过她。可就像自我惩罚似的,她并不还手。
她就看着自己的心上人一点一点烂掉,再也没有当初让她心动的样子。三个月的时间,那个人从她心里被一点一点抹去,一直到消亡。
再苦口婆心的劝告都不如现实一击。有些人非得他自己栽了跟头才行。
她还知道回来找我低头,而不是守着倔强蹉跎一辈子,说明还有救。
外面下了雨,很大。我掐着表等了三个小时,估摸着这些水也够把她浇清醒了,终于肯放人进来。
进来以后我不说话,她也不说。像极了小时候我们俩闹别扭,但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要自己担责任。
「我想回来伺候小姐,我之前做错了事,情意自梳,终身不嫁。」
这段话不长,却不知道她在心里过了多少遍,她说话从前可不会这样文绉绉。
我没有问她的遭遇,因为心知肚明。我只问了一件事:「我给你的那把枪呢?」
阿夏白了脸色,再次一言不发。
我拿出了被她卖掉的枪支,审视着她:「你明知道那是我留给你的入场券,明知道那是你自保最后的底牌。你却利用之前在我身边攒下的人脉把它卖去了黑市,就为了给一个不成器的男人花销。」
阿夏这次才哭了出来,声音不是很大,泪珠子一点儿一点儿往下掉:「我知道,我之所以卖了它,就是怕自己将来后悔,没想到还是后悔了……」
我从来不认为一个人栽了跟头就该万劫不复,前提是她没有背叛我。那件事情她确实不知情,这也是我能原谅她最终的原因。
可是原谅是有条件的,太轻易就没有人能记得住教训:「两个选项:第一,给叛徒一个他本来应该有的结局,杀了他。只要你亲自动手,事后我替你打点上下,交罚金;
第二,我赎出你这把枪花了二百大洋,什么时候你能靠自己赚出这些钱,把钱交给我,把这把枪买回去。」
阿夏走了,背影莫名多了些勇气。
苏砚和凑过来捏了捏我的肩膀,他还没有蠢到家,知道我虽然在外人面前对他千好万好,可实际上并不上心。
可我对他总是真金白银地砸下去,他倒捏不准我的态度了。
试想一下,一个女人愿意为你办事,愿意给你花钱,还不求回报,不碰你。除了喜欢,他贫瘠的大脑里拼凑不出第二个词语。
不管怎么说,他总是寄人篱下,也有了几分眼色,终于不再是我讨厌的那个样子。
苏砚和小心翼翼地问我:「你觉得她会选哪一条?」
我反问:「巧啊,我刚好想问你。」
苏砚和没有迟疑,甚至带着笃定:「第二条,她不会忍心杀人的,何况是她喜欢过的男人。」
我笑了笑,未置可否:「那拭目以待吧,我比你更想知道她会怎么选。」
过了整整一个月,城里大事都发生了好几件。可阿夏那边没动静,王昂春也并没有死。
见此,苏砚和就有些得意:「看吧,我说的,她不会忍心的。」
我有些厌烦他了,一点都不想搭理,恹恹地没有说话。
苏砚和看我不高兴,先讨好的贴过来:「别生气了,我算你赢了,好不好?」
他总是那么自以为是,我从来不需要别人让我。
这时候管家送来了两个包裹,一大一小。小的那个包着两百块大洋,而大的那个——是王昂春的头颅。
我:……到底是谁教她直接把头寄上门的呀?
不过对于他的选择,我还是满意的,其实选一选二都是错的,现在这才是我要的答案。
我说过了,我尊重蠢货,却不欣赏蠢货。就算她愿意杀了王昂春,也只不过是一个迷途知返的蠢货而已。
她要向我展示她的能力以及决心,才有资格再次站到我的身边。
我亲自去了警署交罚金,把阿夏接回来。小时候上课都是她陪我一起,她从来都不是泛泛之辈。
她不是笨,只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还是个烂人,头脑不太清醒而已。
我有些好奇,于是问她:「说说吧,怎么赚到这么多钱的?」
脱离了情情爱爱,她的行动力重新占领高地。阿夏已经完全活了过来,眼里闪着兴奋,甚至有些意犹未尽:「杀人啊。」
杀……杀人?认识了二十几年,我第一次觉得还不够了解她。
她的兴奋丝毫不减:「黑市上有爱国青年出价,击杀汉奸。我行事专业,价格公道,买二送一。很快就接到活了!」
最近听说是死了三个汉奸,鬼子急得脚底都冒火星子了,我却没想到人在我这儿。
看我还愣着,阿夏以为我是害怕,赶紧说:「小姐放心吧,是暗杀,我跑得快,做事干净,没人会发现的。」
我愣了一下,随即抓起果盘儿里的花生糖砸向她:「你个败家子!汉奸你都能暗杀,悄悄杀个狗王昂春很难吗?还要我花钱去赎你?!」
阿夏也不躲,只低头嘟囔着:「是你先说我杀了他,你给我交罚金的……」
我努力深呼吸,安慰自己人无完人。老天造人的时候一定是为了拉满她的武力值,把智商削弱了,不然我怎么会被气得脑仁疼?
10
苏砚和这段时间很不对劲,有时对我态度好得出奇,有时又莫名其妙甩脸色给我瞧,还总要旁敲侧击地问我一些问题。
这一切在苏伯伯突然出现时有了很好的解释。和他一起来的居然也是个老熟人,是当初跟我合作一起讨伐宁怀州的学生代表——方觉。
苏伯伯这次回来是代表他身后的人,想向我采购一批药品。
看来苏砚是已经知道了他父亲没死。一会儿觉得欠了我一份大恩,一会儿又觉得我没把他当自己人,还要替他父亲探我的口风,瞧我有没有这个意思。
现在药品管控严格,大量药品更是想都不要想,求助于我是他们最现实的选择。
药品简直有市无价,比军火还难得。银元钞票都行不通,是以黄金交易的。更别提一旦被发现我会落入怎样的境地。
我沉思良久,还是和苏伯伯道歉:「对不住,也许您找错人了。」
方觉就坐在我们俩旁边,她没有劝说,而是拿了一叠照片,在我面前一一摊开。
我看到了用来截肢带血污的锯子、用树枝拼出的担架、甚至还有看起来不到十岁的娃娃兵……
那些娃娃拿着比自己差不多高的土枪,脚下踩着的草鞋破破烂烂,茫然地看着镜头。
我突然想起,我也是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拿枪了。
可那时我拿着的是父亲从德国定制的手枪,甚至因为我闹脾气,还改成了粉色。比起兵器,它更像一件观赏物。
我也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开枪杀人,然后害怕得在父亲怀里崩溃大哭。
那他们呢?他们拿枪的时候累不累?他们上战场的时候会害怕吗?哭的时候会被人抱在怀里哄吗?
我移开眼睛,没有再看下去:「这件事情很难办,我需要时间。」
苏伯伯重重叹了一口气:「小芜,伯伯不是想连累你,可是……」
果然叹气是会被传染的,我心里也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我知道,是我们每个人都被战争连累了。」
闲暇时,我抱着那些照片,看了一遍又一遍。
方觉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坐在了我旁边。
我问她后方是什么样子的?
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漂亮,里面永远盛着希望:「我希望有一天你能亲自去看一看,那里有最贫瘠的土壤,却开出了最绚烂的花。」
我轻轻点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方觉,你要做我的引路人。」
苏伯伯和方觉走的那天,苏砚和的热情空前高涨,说什么都要跟苏伯伯一起走。
苏伯伯把他拦住了,我也极力阻止。这个死货拖累我也就费点儿钱的事儿,真要让他跑到苏伯伯那里添乱,那麻烦可就大了。
但他显然误会了我拦住他的用意,说的那叫一个慷慨激昂,情真意切:「家国大义应该排在儿女情长前面,如果我能活着,咱们一定会再相见。」
我都懒得看他一眼:「光会用嘴说而没有本事的人,只有上西天的时候能排在前面。」
有时候我都羡慕他命好,吃软饭怎么不算天生富贵命呢?
11
有的人天生富贵命,有的人天生劳碌命,我是天生的富贵劳碌命。钱也不少赚,事儿也不少干。
也不知道我脸上是不是真的写了「天生菩萨救苦救难」几个大字。
苏伯伯和方觉来找我也就算了,好人找我办好事,没有不答应的理由。反正要命一条,就是干!
但是宁怀洲竟然也腆着个脸来找我,扯着抗日的大旗,用当初我救苏伯伯的秘密威胁,要我资助他一批军火?
现在四处战乱,宁怀洲接连受挫,早就没了当初的威风。他来向我要的这些军火是最后翻身的机会。
而且就算他有了军火,早就没了那群前马后的看门狗。
他已经走投无路到甚至来找我,可见真的是狗急跳墙,现在只不过是赌徒心态,安慰自己罢了。
我当然拒绝他,当年苏伯伯的事他也掺和了一脚,就算真要告密,他也说不清的,只会把自己搭进去。
宁怀洲破罐子破摔,竟然敢拿枪指着我。
笑话,在我的地盘上还能被他拿捏住了?
于是我笃定地看着他,无所谓的样子:「开枪吧,姜公馆里都是我的人。你看你能不能活着走出这个门?我身上一个窟窿,能换你三刀六洞,也不算亏本生意。」
他到现在还以为我在吓唬他:「你敢!」
我半点不怕,嘲讽道:「我有什么不敢的?你不是喜欢赌吗?或许你还可以继续赌呀,就赌……我是个好人?」
虽然在我这里没讨到好处,但他好歹全身而退了。
因为宁怀洲这次是有备而来,身上还绑着炸药。我不能跟一个亡命徒比谁豁得出去,只好放他走。
宁怀洲走之前狠狠瞪了我一眼,那眼睛红得吓人。
我还是低估了这个人的底线,宁怀洲口口声声赌别人是个好人,不会做投靠日本人的走狗。
自己却转身就扎进了日本人的大营,卖国贼当得比谁都顺溜。
宁怀洲给日本人交的投名状是一份情报,我从不担心他告发我救过革命党,毕竟他也跑不脱。
谁知道这狗玩意另辟蹊径,跟日本人说我是黑白两道最吃香的商人,手里握着大批军火。并且我是大大的良民,心甘情愿把这些无偿捧给皇军。
日本人不傻,当然知道这是假话。可是假话也得当真话听,才有找我麻烦的机会。
我曾经对付用来宁怀洲的舆论战被他运用得炉火纯青,一时间,由日本人掌控的报纸都刊登了我是最支持「大东亚共荣」的商人,号召市民向我学习。
这一招还是很有用,我什么都还没做,就成了「头号大汉奸」,甚至已经有锄奸队开始悬赏我的命。
我和阿夏开玩笑:「要不你把这单接了吧?不少钱呢,不仅动手方便,你还能大赚一笔。」
阿夏擦着枪的手一顿,拿着枪就要走:「我替你杀了他们!」
我伸手一拦:「别傻了,这群狗崽子比汉奸惜命得多,窝在军区就没出来过,你去自投罗网犯到他们手里,我就更没有余地了。」
日本人派了一个叫佐藤的,每天来我的公馆耳提面命,限时要我交出「欠」他们的军资。否则超过了时限,我们全都要进集中营去。
我最终还是答应了日本人的条件,从那一天开始,苏砚和就不再吃饭,闹绝食。他说他是中国人,饿死也不吃汉奸的饭。
我直接把菜汤泼到他身上:「宁愿饿死也不自己出去赚一分钱,骨气是硬的,骨头是软的。」
他整个人受了极大的刺激:「我告诉你,就是咱们都进了集中营,都死了。你也不能做这种卖国的事。现在好了,咱们都是汉奸,我还有什么颜面见我爸爸?」
我质问他:「你爸爸?你爸爸是什么身份,别以为日本人不知道。我要是不答应,头一个被抓进去的就是你,然后就是阿夏,管家,林叔,还有我,一个都跑不掉。」
我叫来所有人,省得挨个问了:「还有谁和他一样,宁愿饿死也不和我这个汉奸为伍的?今天散伙还有得谈,等什么时候日本人把我这姜公馆围了,大家伙可后悔也跑不掉了。」
意料之外的,这次反而没人说话了。
只有阿夏依然看着我:「要是将来有什么,我还是愿意给你挡子弹。但是小姐,如果你要做汉奸,我就不能和你站在一起了。」
12
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大汉奸,钱流水一样地花出去向日本人示好。还主动提起姜家名下的那几个码头,用来运输日本人的货物。
甚至愿意主动跟宁怀洲「讲和」,以方便我们能在同一个阵营继续合作。
佐藤对我尤为满意,即使知道我靠着他撑腰有意无意搞些小动作给宁怀洲难堪,也不甚在意。
毕竟我能给他们带来的利益,远远大于宁怀洲。这些人一贯有奶就是娘,没什么可稀罕的。
我辞退了管家和林叔,赶他们去乡下颐养天年。
又给阿夏联系了国外的学校,可惜这死丫头终于聪明了一回,居然半路跑了。真是天生劳碌命,有福都不会享。
至于苏砚和,他身份太特殊,如果这个时候送他走,佐藤一定会怀疑,也只好作罢。
苏砚和看我这一系列把身边人送走的举动,似乎也明白了我想做什么,终于不再闹绝食了。
我关闭了一间间工厂、舞厅、商场,几乎是不计一切代价地套出现钱,把它们换成了枪支弹药。
宁怀洲知道我是睚眦必报的性格,他怕我在日本人面前得势以后真的会踩死他。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在佐藤耳边提起姜家和苏家当初是多么要好,我有多么喜欢苏砚和,难免会和苏世俊有牵连。
于是我掏出枪,当着佐藤的面,亲手打断了苏砚和的两条腿。
我收起枪,给身边人使了眼色:「包扎好,别让这晦气东西死了。把他好好地送到他爹身边,让那群不要命的人都看看,负隅顽抗的下场。」
佐藤很满意我「杀夫证道」的决心,一时间对我的信任更上一层楼,我当然也要投桃报李。
月底,搭进了我四分之一身家的那批军火就要送往前线。连同支援前线的物资一起,装了整整七十节车厢。
然而行至半路,火车却发生了特大爆炸,无数日军翘首以盼的物资就这么灰飞烟灭。
火车上监管严密,根本没有人知道时间和路线,更不可能有人把爆炸物带上车。
可是我知道,我不仅知道路线,我还清楚地知道,我用真金白银换来的炮弹和炸药究竟在哪一个车厢。
只需要把这个消息传出去,只需要那么一丁点儿的火星……
消息是苏砚用双腿为代价换出去的,甚至这个主意是他亲自提出来的。
他说:「国家存亡面前,再窝囊的人也会生出几分骨气的。我知道自己没什么本事,可我还有一条命,总能报效我的国家。」
那时候我才明白,我一直小瞧了这位锦衣玉食的少爷。
电话一个接着一个,急促的铃声一直在响,似乎映射着对面的人有多着急、多崩溃。
我心情好极了,于是接起来准备听一听狗叫。
果然,电话那头传来了宁怀洲的咆哮:「姜芜,一定是你搞的鬼,你是不是疯了?!」
这通电话是从军区司令部打来的,我知道佐藤一定在他旁边听着。于是对着听筒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装出慷慨激昂的样子。
我第一次叫出这个称呼,没想到是对着恶心的人:「怀洲同志!真是太好了。我们的反间计是有效果的,不枉我们这么久以来忍辱负重,人民会永远记得我们。」
听筒里传来佐藤的怒骂,紧接着是一声枪响。真好,我想我以后再也不用听见宁怀洲的声音了。
我知道佐藤现在一定在赶往姜公馆的路上,我知道我跑不掉,也根本没打算逃走。
这是我的国家,侵略者尚且昂首阔步,我为什么要逃?
我习惯性地摸了摸手袋,可那把枪里早就没有子弹了。前阵子佐藤的人来搜查过一次,说是为了保护我的安全。
那次「保护」以后, 我家里再也没有任何武器, 如果不是我强烈要求, 父亲送我的这把枪也留不下来。而姜公馆也如我所料地被围了起来,我每次出入都会被搜身,根本没办法带东西进来。
我早就遣散了所有佣人,所以当佐藤破门而入时,这里只有我一个。
他愤怒极了, 青筋暴起, 怒骂我们中国商人不讲诚信。
笑死人了,说得就跟他付过我钱一样。他也不想想,免费的能有什么好东西?
我知道他是个中国通, 所以一字一句地嘲讽, 完全不怕他听不懂:「尔乃蛮夷,和谈忠信?」
佐藤恼羞成怒, 叫嚷着要先用军刀杀了我,然后再剖腹自尽谢罪。
然后举起他的军刀向我劈来, 我闪身躲过,拿着仅有的木棍和他缠斗了几个来回。
可到底是没拼过他, 背上挨了一下。血液正在急速流失, 我知道一旦负伤,赢的可能性就更是微乎其微,几乎败局已定。
到这时,我反而不觉得疼了, 嚣张地笑起来:「就算今天我死了, 我依旧是赢家, 是中国的民族英雄。你呢?属于侵略者的耻辱, 属于失败者的耻辱, 会永远刻印在你的脊梁上。压着你下地狱,让你们这些人永世不得超生!」
倒在佐藤刀下的前一秒, 我听到一声枪响。眼前炸开了一朵血花, 像极了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
佐藤的胸口出现了一个血洞, 是狙击枪, 一击毙命!
他带来的那些人也顾不得来杀我了,纷纷想找掩体躲藏好。
我寻着开枪的方向,却什么也看不到,大概距离很远吧?可我知道是谁, 死丫头,枪法还是这么好。
我眼前逐渐模糊, 倒了下去。有点儿冷,但心是热的……
再次醒来时,我在一辆车上。这车不像是载人的, 很宽, 摇摇晃晃,还有些许臭味。
我慢慢能看清时,看到了方觉、阿夏, 还有苏砚。
我下意识看向他的腿,大概是这辈子也好不了。但他却是笑着的,仿佛脱胎换骨一般。
我声音有些哑,方觉用水壶喂了些水才好点:「我这是在哪儿啊?」
她握住我的手:「姜芜同志, 你在一条新的道路上。我兑现承诺,来做你的引路人。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看看吗?」
我似乎等这一句话很久了,回答得有些迫不及待:「我愿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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