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金陵遗梦
所属系列:美人劫:相思相望不相亲
金陵遗梦
美人劫:相思相望不相亲
即使知道眼前这位落魄的少年将来会权倾天下,我也要向他退婚。
「为何退婚?」
他撑伞站在石阶下,目光灼灼教人不敢直视。
我看着他,有些话脱口欲出。
可在开口的一瞬,却转了说辞。
「厌倦了。」
他沉默良久。
再开口时,声音冰冷如这三冬大雪。
「当真?」
「当真。」
「无悔?」
「不悔。」
他看着我,蓦地笑了。
「今淮州严氏子严颂,金陵谢氏女谢元华,缘尽于此。」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
话毕,他再未多看我一眼,转身离去,干脆决绝。
大雪纷飞,愈来愈密。
「姑娘,该回了。」侍女在一旁低声相唤,「严公子早已走远。」
是啊。
眼前冰雪滔天的长街,再也瞧不见那人身影。
以后约莫也瞧不见了。
严颂,这一世换我来护你。
我要你平安康健,百岁无忧。
01
俗话说:相逢即是缘。
细论起来,我与严颂的缘确实不浅。
同时同地,相遇三回。
雅舍择书,我与他所选一致,未曾想竟是个孤本,教店家好不为难。
最终却是严颂率先开口,温和有礼:「君子不夺人所爱。」
「这位公子。」我叫住他,「既为同好,怎好教你忍痛割爱?」
他似是未料想我会如此,竟有些怔愣。
我又道:「不知公子家住何处?待我誊抄一卷后使人送往公子处阅览,全作答谢公子成人之美,可好?」
他微微笑道:「多谢姑娘体恤。方才我翻书之时,已记了个大概,此书于我已无实用。」
「姑娘但收无妨,不必有愧。」
只此一句,便告辞离去。
青衫素衣走出街巷,很快不见。
过目不忘,倒是个奇人。
原来现世之中,竟也不乏风骨所在。
再相见时,已是月余之后。
碧波湖上泛舟,两船相错之时,四目相对,我与他俱是一惊。
急急唤了船夫止舟,却到底还是错开些许。
他自船头走到船尾,一如在雅舍般有礼问候:「姑娘,别来无恙?」
「还要答谢公子大义,近日以来自《栖山论》上收益良多。」
他淡笑颔首:「姑娘无须客气,若觉有所襄助已是严某之福。」
我道:「还未请教公子姓名?」
他作揖成礼:「在下淮州严颂。」
我还一礼:「金陵谢元华。」
他直起身,眼眸充满笑意。
「严公子此番入京可是赶考?」
他点点头:「正是。」
「既如此,元华便祝公子应试顺遂,得偿所愿。」
他弯身作谢:「多谢。」
想起那日雅舍相见时,他长衫布衣,想是为了进京或有拮据,我顿了顿,「虽是如此祝愿,但若公子在金陵遇见难处,可至贤安街谢府一见。」
他抬头,目光里有一瞬的探究,而后恢复如常。
我暗叹其处事不惊。
只听他却低声道:「谢姑娘,这关乎你的名声,你很不该同我讲这些的。」
我未回他,只是笑问:「严公子,何为君子?」
「胸怀坦荡是为君子,高山景行是为君子。」严颂负手而立,望着我道,「姑娘何意?」
「我视公子为君子,自信你不会做那些不入流的事。」
「不过两面之缘,姑娘抬爱,严某不敢高攀。」
「严公子,你自当得起。」
趁着他愣神的工夫,我教侍女将新摘的一篮莲蓬用杆钩送到了他船上。
「严公子,这个时节的莲蓬很不错,有清心养神之效。读书乏了,或可吃上几颗醒醒脑。」
他盯着眼前的莲蓬篮子微怔,待缓过神来便要向我行礼道谢。
我适时打断他:「你我二人若再谢来谢去,这天便要黑透了。」
「严颂公子,有缘再会。」
话毕,我便示意船夫行舟。
不过眨眼工夫,两船便已相距甚远。
只见远处的他仍是未听劝阻,周周正正地向我行完了谢礼。
我只好微福身子以示意。
心中不由有些好笑,这人还真是古板得很。
02
三见严颂,已是半载之后。
这一回,晃神的倒是我。
二月微雨细无声,城外南山寺的青石阶上,他一袭青衫一柄纸伞。
烟雨朦胧里,仿若是从画卷里走出来的人。
「谢姑娘?」他轻声唤我。
我回过神来,顿觉一直盯着人瞧不甚有礼,微欠身子向他致歉:「严公子,方才有些唐突。」
严颂似是未料我竟这般直白,只是笑道:「无妨。」
「碧波湖上一别已逾半载,姑娘一切可好?」
我笑:「劳公子挂怀,万事皆安。」
他点点头。
「还未及同公子道贺。日前放榜我也去凑了个热闹,公子麒麟之才,当真是深藏不露。」
「想是不日之后,便要改称严大人了。」
他微微一笑,拱手自谦:「姑娘盛赞,严某惭愧。」
「不知公子眼下是否得空,赏脸共饮一盏清茶?」我侧了侧身,让出正路。
身后八角凉亭中,侍女正在备茶。
严颂瞧见后顿了顿,「姑娘,这于理不合。」
「怎么不合?」
「我与姑娘虽不甚相熟,却也知你必是出身世家大族。我本外男,与姑娘相见已是不妥。若再同席而坐,怕是有损姑娘声誉。」
他答得倒是认真。
「若心怀坦荡,何惧人言?」
他抬头看我,眼里划过一丝诧异。
「姑娘信我?」
这话问得倒是有趣,我盯他笑问:「为何不信?」
「如此偶遇,再一再二,却不该再三。姑娘不疑我是心怀不轨,蓄意接近吗?」
我嗤地笑出声来,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人,怎地问得这般纯良无害。
原是上苍既给了他周正之貌,百龙之智,便注定要少给些旁的东西。
比方说,于某些事上缺筋少弦。
「严公子,若你是那趋炎附势之人,早该在碧波湖后便顺着我抛出的橄榄枝寻来谢府。」
我往前行了两步,凑近他稍许,「可这都过去大半年了,怎地从未见过你人影呢?」
见他退后几步,我便收起逗弄他的心思,认真道:「虽是寥寥数面,但我能瞧出公子人品贵重,绝非攀龙附凤之人。公子不会如此,也不屑如此。」
「何况——」我朝凉亭方向走了几步,回身对他一笑,「公子焉知今日偶遇而非刻意为之?」
严颂呆呆立在原地,望着我,嘴张了又张。
我趁热打铁,作势让他:「严公子,请。」
他站在原地似是下了很大决心,微微拱手:「却之不恭。」
而后,步履端庄地走进凉亭,仔仔细细收了伞,正襟危坐。
我垂首,暗自失笑。
遇着如他这般心无旁骛的正人君子,品茗小叙便已如此艰难,若再有些旁的想法,岂非难于登天?
……
我睁开眼,忆起方才的一场大梦,真切一如那时。
「严颂啊严颂,你既是入了我的梦,怎地还如那日行径一般,也不知说些软话哄哄我。」我自顾自地嘀咕着,「罢了罢了,能够梦中相见,便已满足。」
正欲起身,便听见叩门声响起。
侍女梅屏在门外轻问:「姑娘可是午睡起了?」
「何事?」
「主君请姑娘去家祠一趟。」
想是此刻金陵城中,我与严颂退婚之事已然传得沸沸扬扬。
父亲母亲大约也已知晓。
看来,今日家祠之中,怕是要有一番血雨腥风。
03
一路走来都未见着内院侍奉的女使婆子们,想是母亲大人特意叮嘱过,不欲教我过会的惨烈模样被底下人瞧去。
「见过父亲母亲。」
礼才行了一半,便被生生打断。一只砸过来的茶盏霎时碎得四分五裂,崩落在我脚侧。
「我倒是未瞧出,你眼里竟还有我们这一双父母?」
闻言,我赶忙撩袍跪下,低声道:「父亲息怒。」
「息怒?」
他的手紧紧攥着桌角,胡子哆哆嗦嗦抖个不停。
「我且问你,严家小子人品端正,志虑忠纯,是个良实敦厚的人。你怎能如此轻戏,玩弄他于股掌之中?」
「男婚女嫁,合则聚,不合则散。父亲言重了。」
「难不成你将我们做父母的都看作是傻子,只此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便想将我们打发了?」
「淮州严家虽非豪门望族,可也由不得你这般肆意轻贱。」父亲拂袖,「你即刻便同我去严府赔罪。」
我顿了顿,郑重道:「覆水难收,我心已决,望父亲母亲成全。」
父亲拍案而起,一个巴掌直直落下来,我的左半边脸颊登时如火烧般痛。
「从前跑到我们跟前软磨硬泡的是你,现如今辱人名节的也是你。今次你横行于世,做出尔反尔之举,欲置谢严两家于何地?」父亲用力捶着桌案,「三人成虎,众口铄金。那些令人难堪的说辞,今后又教严颂如何在金陵立足?」
我垂首不语。
「我最后问你一回,严家这门亲事,你是否铁了心要退?」
「是。」
不料父亲听完,反倒笑了,许是盛怒至极,许是失望透顶。
「我与你母亲为你苦寻良师,教你明事理,辨是非。眼下看来,这十数年心血,尽是白费。」父亲背过身去长长叹气,「人而无信,不知其可。」
母亲只字未言,在一旁悄悄拭泪。
三人不语,祠堂内满室消沉。
半晌,父亲转过身来。
肃整衣襟,对着供奉长燃香火的祖宗牌位深躬一礼:「今有谢氏女元华,骄纵成性,恣意妄为,轻诺违信。现请家法以训,列祖列宗相证。」
我对着祖宗牌位俯首三礼,不辩一字。
……
这一通鞭子打得我是元气大伤,足足昏睡三日。
再睁眼时,入目皆是素净。
禅房?
「嘶——」不留神扯着背后的伤,竟是撕心裂肺的痛。
瞧瞧眼下这凄凉的光景,便知父亲此番是气极了。手底丝毫情面未留不说,还将我挪出府去。
「姑娘!」梅屏自外头进来,见我挣扎起身,赶忙伸手托住。
「这是何处?」
「城外南山寺的东苑厢房。」梅屏眨巴着眼,泪珠在眼眶直打转。
见她如此,我哑然失笑,故作凶相吓她:「不许哭。」
她却霎时泪如珠落,低声泣了起来,「姑娘怎还有心同奴婢玩笑?」
我忍痛支起身子,气息还不太稳。
「父亲将我自族谱上除名了?」
梅屏含泪呆呆望着我,而后摇了摇头。
「母亲可有派人给我送药?」
她愣愣地点头,还补充了一句:「送了,主母给的都是上好的药。」
「那哭什么,还远不到山穷水尽那一步呢。」
不过发轫之始,来日方长。
04
京中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大都偏爱择些香火旺盛的近城寺宇拜谒。
地处偏远的南山寺,相较之下便清静许多。平日里前来上香的信众算不上少,可也比不得栖霞寺那般善男信女络绎不绝。
父亲倒是为我择了一个好去处,清净得听不见一丝风言风语。
直至日前梅屏外出置办,这才知晓近日以来金陵城里的几桩奇事。
一则,吏部尚书谢维安携夫人亲临严府,登门致歉。著作佐郎严颂大人亲送谢尚书夫妇至门前,一团和气,好不亲厚。
二则,睿王殿下同德王殿下因着一位勾栏女子大打出手,今上知晓后龙颜大怒,敕令二人禁足府中,反思己过。
三则,金角巷中来了个算命的瞎子,占卦批字准得很。可此人性情古怪,虽有访客自门前至巷尾,却只给有缘人问卜。
四则……
瞧着如此光景,前些时日金陵城里的风言风语,应是尽消了。
我身上的伤也跟着消了不少。
这一通鞭笞教我卧床半月有余,前日才可下地行动。这半月来,除开侍女梅屏侍奉在侧,再无一人登入此门。
父亲母亲亦是如此。
也是,谢家有如此逆女,乃是家门不幸,自要能避则避。
不过这一通打也不算是白挨,至少教我看明白一桩事,父亲心中对严颂还是极为看重的。
即便今后我与严颂再无交集,依着父亲的爱才之心或是愧疚之意,也必会对他照拂有加。
虽说照着父亲那正直不阿的性子,不会教严颂一步青云,扶摇直上,但至少会比从前顺当一些,这样便够了。
「姑娘。」
梅屏掀开棉帘,拍拍身上的落雪,十分欢喜地扑到我跟前,献宝似的掏出一只匣子。
「才出炉的海棠酥,还热乎着呢,姑娘尝尝?」
我捻起一块尝了尝,果真是外酥内软,甜脆得宜。
瞧见我满意的神色,梅屏笑得开怀:「我一早便猜到——」
她忽然顿了顿,而后咧嘴一笑:「姑娘会喜欢。」
我也笑。
想起方才梅屏带进屋的斑斑雪花,我心中一动:「外头下雪了?」
她点点头:「已有一会了。」
我直起身子,作势下地。
梅屏赶忙扶住我:「姑娘这是做什么?」
「足足大半个月了,我都不曾踏出这禅房一步。」我拂去她的手,「赶巧今儿下雪,我便出去透个气。」
「使不得啊姑娘,你后背上的鞭伤才见好,这冰天雪地的,出去再冻着了可如何是好?」
「只在门前小逛几步,无妨。」
梅屏神色微变,还欲阻拦,我却已起身披衣。
……
许是雪路难行,今日寺中倒未见香客。
转过回廊,皑皑白雪已覆满石阶。
远处的八角凉亭里,隐约可见一人端坐亭中,孤身赏雪。
我心道,这人当真好兴致,颇有几分江雪独钓的意味。
正欲走近些一窥真容,梅屏在一旁轻声提醒:「姑娘,该回了。」
心有所念,一时间竟未觉察出她的不安。
「不急。」
说罢,我便朝前行去。
待到凑得稍近些,亭中身影愈发真切熟悉。
隔着如絮飘雪,那人身姿依旧。
我看向身侧垂首不语的梅屏,有些事顿时悟了。
05
梅屏向来不善厨事,今日更不曾下山采买。
这大雪飘天的荒郊野外,海棠酥又是从何而来,看着亭里端坐的严颂,已不必多问。
还是不要有交集的好。
我摇头轻笑,转身原路折回。
「元华,留步。」
清朗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只此四字,便教人再难前行。
依旧如从前那般温声好语,教人挑不出错处,却又与那日决绝判若两人。
我驻足回首。
「严颂。」
「君子言出如山,怎可无信?」
他已起身走至亭外,由着雪花星星点点落在发间,眉梢,衣上。
不多时在我眼前站定。
「于你我一事上,我并不愿做君子。」
「倘若我严颂真能断情绝爱,不为红尘所扰,百世以后圣人之列自当有我一席之位。」
「只可惜,我注定是个凡夫俗子。」
……
直至我与严颂共处茶室,围炉而坐。
不禁懊悔自己心志不坚,不过几句话便受人蛊惑。
「元华,你可信命?」
严颂拨弄着炭火,率先开口。
我心一惊,朝他看去。他仍是垂首钳炭,不疾不徐。
信命?
自是信的。不光是信,更是惧怕。
怕重蹈覆辙,怕不得善终。
久久无语,严颂停下手中动作,抬首看我,一字一句道:「从前我不信,可如今,我信。」
我微微一笑:「若我说,我是重活一世的人,你可信?」
他毫不掩饰地惊讶,而后答得笃定:「我信。」
严颂看着我,如释重负:「若我说,一早便有人同我讲过这话,你可信?」
本以为此生极往知来,便可料事如神,趋利避害。可今日严颂这一出,着实出乎我的意料,打得我措手不及。
「月余之前,偶见一眼盲先生落魄,不过萍水相逢举手之劳,他便执意为我卜卦以示谢意。」
「子不语怪力乱神。」我敛了敛心神,「严大人可是读书人,竟也会信江湖术士所言?」
「本也是不信的。」严颂笑了笑,「可先生说你我此生是天赐姻缘,命定三生的缘分。」
「这般说辞,我倒很愿相信。」
我也笑,心道这算命先生倒是会拣好听的说。
「先生又言,我这一生仕途顺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天下,朝野侧目。」
我打断他:「虽有一生风光,最后却不得善终。」
他笑了笑,舀了些水在茶壶里,「如今看来,先生问事果真很准。」
「明明春风得意,何至下场凄凉?先生可曾同你讲过?」
严颂摇头:「想是不外乎登高跌重,功高震主。」
「非也。」
「愿闻其详。」
「想听?」我卖了个关子,「你且先说说那位先生是如何说我的?」
他看着我,缓缓笑了:「先生曾言,你是历过此世的人,此番心中虽抱有必成志向,可也揣有委屈憋闷。日后所为或许反常,却是为我着想,要我务必事事谦让,顺你心意。」
这位先生,真真是个奇人。竟能说动如严颂这般谨守君子正道,对鬼神敬而远之的人。
「本以为尽是些荒唐之言,直至那日你要退婚。忆起先生所言,索性顺水推舟。」
「你不信我是厌倦了你?」
严颂笑:「若真如此,那日你为何死攥掌心?」
我细细回忆同他分道扬镳那日,着实记不清有过此举。
只好信口胡诌:「天冷,冻的。」
他却上前来掰开我的手,掌心遍布甲痕。
「元华,你一说谎便会这般。那日如此,今日亦是。」
我挣着将手缩回袖中。
「虽是知晓谢大人为人正直,却不想他竟铁面无私至此。」他顿了顿,「若知你将受此苦楚,我必不应你。」
我摆摆手:「大约这便是命,从前你为我受过的,如今我也受一回,也算是扯平了。」
06
严颂,字祝扬,淮州人也。
景成十年参科考,文思卓然,帝赞于殿。
景成十一年秋,授著作佐郎。同年冬月,纳采吏部尚书女。
景成十二年仲夏,迁秘书丞,请太子少保庄哲为傧赞,亲迎谢公女。
金陵城中曾有小调:「娶妻当娶谢氏女,嫁人当嫁严氏郎。夫妻恩爱和睦久,比翼双飞羨旁人。」伉俪情深,可见一斑。
景成十六年,擢升中书侍郎。
景成十九年,进中书令。
景成二十二年,晋中书监。
景成二十三年,拜尚书令。同年八月,颂受命修篆《国史》,闭关文宝阁。
九月,帝崩,举国哀恸。
先帝第三子德王奉密诏继位,建号永昌。
永昌元年腊月,颂积劳成疾,因病逝于文宝阁。
新帝闻讯大悲,痛哭于庭,休朝三日。亲送灵车至城外,许严公配享太庙,安葬肃陵。
……
世人大都钟意圆满结局,不必撕心裂肺,不必过多挂怀。但却过目即忘,不再深究内里。
譬如后世史书,也多是些粉饰太平,冠冕堂皇之词。
身前鞠躬尽瘁,身后极尽哀荣。
不过寥寥数笔,便试图写尽严颂一生,当真是可笑。
……
「文章自出机杼,成一家风骨。」
因着天子一句盛赞,景成十年春日里,淮州严氏少年郎,一夜之间名动金陵城。
可有些时候,若是太过出挑,却也不是什么好事。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我与严颂的最后几年,真真是应验了这几句话。
景成二十三年八月初二,皇后娘娘懿旨,传我入宫觐见。
本以为中秋将至,皇后召见是有所嘱咐。却不想,这一去便是半月。
德王软禁皇后,擅用凤印,将我诓入宫中。
虽是对我礼遇有加,却不难猜想,如此狼子野心之人,今次之举不过是以我为饵,唯待愿者上钩。
而愿者,必定是严颂。
再见已是中秋之后,三丈宫墙好似跨不过的鸿沟。
「严相公,久违。」德王盯着墙下立着的严颂,看不出波澜。
严颂并未应声,只是看着我。
我微微摇头。
不该来的。
他淡淡一笑,却教我顿生不安。
「殿下。既是请严某入局,便不必再留我夫人。」
德王看了看我,轻声笑道:「严相如此开口,本王也不好多留。」
「只是——」
「此前本王三顾茅庐也不见严相点头,如今为着夫人反倒愿意现身,教本王好生难过。」德王叹气,「严相聪慧,可否帮本王一解郁结?」
我冷冷道:「你以妻眷为质,要挟忠正之臣,怎好觍脸说这样的话?」
「礼遇也好,要挟也罢。此刻当真要紧吗?」德王弯了弯嘴角,「不知严相以为如何?」
「严某此行,自是来为殿下排忧解难的。可我了殿下心事,殿下能否了我心事?」
德王开怀大笑,同身侧侍卫挥挥手:「那便请严夫人回府。」
道貌岸然,豺狐之心。
我不欲与此人再多言一句,转身离去。
严颂站在空场之中,身姿笔挺,笑着温声唤我:「元华。」
「你不该来的。」我揪着他的前襟,闷在他胸前。
他轻轻抚着我的背脊,声音温和依旧:「一早便该来的,只是岳丈大人不准。」
「说到底,父亲倒是更疼你些。」
「岳丈自有盘算,你莫怪他。」
我轻哼一声,只听严颂低声道:「想我一生磊落,今日却想方设法地做了回『墙上君子』。」
我嗤的一声笑了,自他怀中抬起头来。
「元华。」严颂抵着我的额,「回去罢。」
我垂下眼睫,敛起笑意,淡淡应了声。
「梅屏在外头,谢府的车驾也在。」
「……」
「如此是非地,勿要再来。」
「……」
「元华。」严颂唤我,尽是无奈。
「风沙迷眼,莫回首张望。」
「好。」
我不敢看他,转身离去。
几步之后,骤然响起鞭声。我步履不停,无声记数。
身后宫门轰然阖上,鞭响亦绝。
整整十九鞭。
不过是挫磨锐气,便下此重手。可见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岂有余地?
07
严颂走前再未多说什么,只是嘱咐我好好养伤。
看着大雪里他渐远的身影,我心中五味杂陈。
今日相见实属意料之外。
虽是谈及过往,却并未将话说尽。譬如个中细节,譬如昔年身后之事。
如今不过是稍作回想,心中便已隐隐作痛,又如何能对严颂和盘托出?
「谢姑娘——」
一道突兀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转身看清来人后,我却愣了神。
想我前一世并不曾与此人有过多少交集,怎地今日这般凑巧?
「参见睿王殿下。」
他虚抬了抬手,示意免礼。
我看着他,不由想起四字。
光景凄凉。
他似是看穿我心中所想,盯着我忽地笑了一笑。
「不必如此看我,你我本是一样的人。」
……
纵是冬日雪大,茶室大门仍旧敞开。梅屏走得稍远些,只守在廊下。
「不知殿下方才所言是何意?」
睿王端坐炉旁,抬头看着门外势头渐大的雪,再一次语出惊人。
「十二年后江山易主,也曾有过一场这般大的雪。」
我细细端详睿王:「景成二十四年四月,殿下在何处?」
「宿州砀山,埋我骨处。」
我与他皆是默了下来,久久无语。
如此结果,已不必再多试探。
我既可重活一世,别人又有何不能?
如他所言,我与他确无不同,左不过都是可怜人。
他取走炉上沸腾的小壶,言语之间颇有哀意:「可若细论起来,景成却是没有二十四年的。」
「私以为,弑君弑弟之人不配称帝建号,是以惯称景成。」
睿王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而后低头弄茶,不多时便将一盏茶推至我手边。
「我与姑娘同是到过忘川河的人,如今既得相逢,何不坦诚相待?」
「明人不说暗话,殿下不妨讲讲来意。」
「今生你我皆有所求,然一人之力微薄,何不结伴同行?」
我取过茶盏小饮一口,琢磨着他话里头的深意,一时之间暂未作声。
睿王倒也十分沉得住气,只坐在一旁安静地闻香品茗。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他适时打破僵局。
「谢姑娘,有何顾虑但说无妨。」
我抬头看他:「殿下今生所求想必是那至尊之位,可我唯求一人平安顺遂,不愿他再重陷皇权泥涡。这般看来,我与殿下并非同道中人。」
「严大人经国之才,若一味韬光养晦岂不可惜?」睿王摩挲着手里的杯盏,笑了笑,「今朝重活一世,姑娘何不求鱼与熊掌兼得?」
「便是孟夫子都难以两全,不想殿下竟是如此执着。」
「姑娘可曾听过殊途同归?」睿王撂下手中把玩的茶盏,点了点桌案,「严颂助我,我助严颂,两全其美又有何不好?」
「殿下若想将严颂收入麾下,自会暗中寻他,何需特地找我?」我将余茶一饮而尽,「想来殿下定有他意,不妨直言。」
我这般不留情面地拆穿,他却不气也不恼,只是笑着又为我续了半杯茶。
「从前时常听闻严氏夫妇神仙眷侣,终究百闻不如一见。严大人聪慧,夫人也不遑多让。」
我笑了笑未说话,他这番话倒教我颇为受用。
「确有一桩要事。」睿王顿了顿,「梁园之中有位清倌,名唤作常云柏的。从前于我有恩,但却因我殒命。烦请谢姑娘替她换个身份,护她周全。」
我不禁想起日前金陵城里头的几则奇闻怪事。
想来那日教德王同睿王大打出手的便是这位女子。不过,凭着睿王殿下的身份,何愁替一伶人赎身?
如此想着也便这样问了。
「云柏姑娘亦很得三皇兄青眼,如今我愈是有所动作,他愈是紧追不舍。若能由谢姑娘出面,兴许便不会如此棘手,我也好腾出手来,与严大人早做打算。」
我沉思片刻,并未立时应下。
「殿下可否容我考虑几日?」
睿王点点头,起身告辞:「如此,便等谢姑娘的好消息。」
我亦起身相送。
待走了几步,堪堪要出门时,睿王忽地停住脚步,转身看向我。
「虽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但到底三皇兄今生尚未做过害人的事,还请姑娘勿要率先出手。」
「殿下仁心,顾念着手足情分。可这世间万物,有因才会有果。他若投我以桃,我定报之以李。」
我笑了笑,送睿王出门。
「但愿他能有心向善。」
08
大雪潇潇,三日才止。
趁着积雪尚算松散,我携梅屏下了山。
重活一世,我本不愿沾染皇室权贵,但睿王有一句话教人在意。
「严颂助我,我助严颂。」
殊途若能同归,倒也可取。
不过,睿王此人,从前只于宫宴上远远见过几回,着实连面熟都算不上,更遑论结为同盟。
但那日他孤身前来、言辞恳切之态倒教我想起一句话。
「光风霁月,胸怀洒落。」
严颂便是如此赞过他。
寥寥数字,却道尽人品。
我信不过睿王,却信得过严颂。
只是不知,梁园的那位常氏姑娘,究竟是怎样的神仙人物,竟能引得两位皇子争相出手?
……
金陵城内亦是满地覆白,三三两两的小厮正各扫门前雪。
待到了梁园门口,我不由长长叹气。
梅屏呵气搓手,眨着眼睛不明所以:「好端端的姑娘这是怎么了?」
「本想来这长长见识,只可惜竟这般不凑巧。」
我伸出手,指了指梁园门前立着的牌子。
初五歇业。
梅屏霎时僵在原地,颤颤巍巍地唤我:「姑,姑娘……」
「哆嗦什么?」我存心逗她,故作高深,「冷?」
她拽着我的衣袖,拼命摇头:「这梁园里头可是有男倌的。」
我点点头,一副了然的模样。
「若教主君主母知晓,姑娘你——」
梅屏的声音戛然而止,担忧地捂住嘴,一张小脸满是纠结。
「那又如何,左不过再挨一顿鞭子。」
梅屏瞠目结舌。
我弹开她惊恐的小脸,笑道:「诓你的也信。」
梅屏捂着额头,小声嘀咕:「姑娘怎还是那般爱捉弄人?」
「谁教只有你这样好骗,回回上钩。」
我笑笑,回身看着梁园的牌匾,不禁感叹:「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莫非元华也想一试?」
我转身,只见严颂站在三步开外,正目不转睛地看我。
「若得邀大人入梦,自当一晌贪欢。」
严颂愣在原地,耳根不知是冻的还是怎地,霎时变得通红。
我低头偷笑。
他却已走上前来,眉目亦喜亦嗔。
「青天白日里怎好这般口无遮拦?」
我敛眉轻笑,凑近他耳边低语:「下回只在夜深人静时,同你一人讲可好?」
眼见着红意迅速蔓上严颂脸颊,我噗嗤一声笑了。
这人呐,从前即是如此板正,稍稍逗弄便会方寸大乱。
可偏生就是这副模样,教我喜欢得紧。
只可惜,如此得意的时光,也仅在我嫁与他前有过那么几年。
至于成亲后……
我只觉郎君好似变了一个人。
拨云撩雨,不在话下。反客为主,更是常事。
所谓风水轮流转,说的大抵是我与严颂。
「怎地哭了?」
方才心绪浮动,不知不觉间竟带出些许泪花。
我接过严颂递来的帕子,轻沾眼角,而后冲他笑笑:「前尘隔世,无可追矣。」
低头正欲折帕,忽听严颂唤我:
「元华。」
「别怕。」
我并未多言一词,他却识出了我的惶恐。
失而复得,总是异常珍贵。
从前我并不是个爱矫情的人,即便是过去的十几年里,也不曾有过今日的狼狈相。
过了许久,我才低低地应了一声。
再抬起头,恰好对上他温柔的目光。
「天寒地冻的,怎么下山了?」
「……有位要见的人。」
他点头,再未过多追问。
「今日还要同著作院王大人议事,怕是不能陪你太久。」
严颂朝随侍的小厮招招手,取过手炉放到我手中,细细嘱咐:「如今寒意重,要多添件衣裳。」
「过两日雪化时天最冷,山路更是泥泞难走,无事少走动,免得受凉。」
「好。」
严颂颔首,转身离去。
走了几步却又折回来,望着我欲言又止。
「还有事?」
他顿了顿,「梁园到底是风月之地,还是要少来。」
「只是少来而非不来?」我笑着凝他,「不怕我移情别恋?」
「你不会。」
严颂看着我,眼里尽是笃定。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只是世事难料,切莫掉以轻心。」
「保重自身。」
「好——」
待我应声后,严颂才放心离去。
看着他渐远的身影,我摸着手上的暖炉笑。
还真是。
十年如一日地爱操心。
……
今日虽是不凑巧赶了个梁园闭馆,可下山一回总归是不易,若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岂不亏本?
母亲既未派人接我归家,想来是父亲的气还未尽消,谢府是断断不能回的。
一时之间也未想到什么好去处,便带着梅屏满金陵城地闲逛。
转过街尾瞧见前头巷子口人山人海,我登时来了兴致。
「此处新开了什么买卖,竟这样热闹?」
梅屏踮脚朝前看了看:「姑娘不知,那便是金角巷。前些日子城里新来了位看事很准的先生,据说便是住在这。」
「只是那位先生脾气古怪得很,向来只给有缘人问卜。这不,一大早便有人巴巴地来候着,都盼着自己是那个有缘人呢。」
听她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有这么一码事。
未待迈开脚步往人堆扎去,便见那扇乌漆木门嘎吱开了。
沸腾的人群霎时安静下来。
一小童自门内走出,回身轻轻带上门后,恭恭敬敬地朝着众人合十微躬。
「今日先生闭门谢客,诸位请回罢。」
闻言,人群三三两两散开,不多时已是门可罗雀。
我叹气:「看来今日注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正要带着梅屏往回走,却被忽然出现的小童拦下。
「姑娘留步,我家先生有请。」
「今日不是闭门谢客?」
小童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的模样十分喜庆,「先生说了,正因贵客将至,才要闭门谢客。」
说罢,便递了一张素笺过来。
展开一看,字迹工整,笔锋利落。
虽只有短短八字,却足够撼动人心。
「忘川崔氏,候卿多时。」
09
我在院落中庭站定,打量着周遭布置。
寡淡凄清,一股子忘川水的冰冷味。
「我家先生眼有疾,行事不似常人敏捷,还请二位稍候。」小童端来两盏茶水,十分有礼道,「今晨煮了姜茶,若二位不嫌弃,便少饮些去去寒罢。」
桌上的茶盏热气腾腾,只是不知装的是正经茶水还是消忆孟婆汤?
我不动声色移开目光,状似无意:「你小小年纪便如此能干?」
「是我家先生,他爱茶至极,从不假手他人。」
话音刚落,便听见一声重响。
回身只见梅屏趴倒在桌,空盏滚落在地。
「梅屏!」
「姑娘放心,不过是小睡片刻。」小童走上前来,收走茶盏,「毕竟,有些话她是不能听的。」
「谢姑娘,这边请。」
绕过九曲回廊,竟是别有洞天。
山池竹萃,风亭水榭。
全然不似忘川河旁的穷酸模样。
我扒拉着身侧不知何名的长草,不由咂舌:「外头大雪寒风,里头风景如春,还真有闲情逸致。」
「背着我嘀咕什么呢?」
我转身,只见一人玄衣轻袍,眼覆黑巾,正站在我身后不远处。
不是崔途是谁?
「您老人家有空于此处逍遥自在,倒不如把忘川边上的破草棚子拾掇拾掇。身为忘川引路人,你那地方寒碜得莫说人,就连魂魄都下不去脚,很该归置一二。」
他冷哼:「你也还记得自己曾是一只游魂。」
这话将我堵得结结实实,无力反驳。
「谢元华,我等你许久了。」
我扑了扑手上的灰,走上前去:「不过个把月,倒也不算久。」
崔途轻笑:「我当你沉迷人间,已不知今夕是何夕。」
「先生,你也忒刻薄我了。」
「本以为你会早来,可不想他才是早来的那个。」崔途无奈地摇摇头,「也不知看过多少回人间的月升日落,这才将你盼来。」
「何需委屈先生,只管将我抓回便是。」
「若如此,你岂会甘心?」
「难不成我自己来寻先生,便是甘心吗?」
崔途愣了愣,侧耳向我。
「无论你是否情愿,如今既已来过,也该随我去历轮回了。」
他并不急着等我回话,只是安静坐在一旁。
「先生。」我捻着方才揪下来的长草,「人之一世,历经『生老病死爱别离』七番苦难后,为何还会念念不忘?」
「谢元华,我同你讲过的。」崔途磕打着桌子,慢条斯理道,「若要留下,须得付出代价。」
「我明白。」
他捻须叹气:「怎地你们一个两个皆是这般执拗?想我一把老骨头,竟被你们这些小辈逼到尘世里来讨生活?」
我笑:「单凭我这一腔孤勇,先生也该给我个消磨执念的机会不是?」
「你既心中早有决断,我再劝也是无用。」
崔途再未多言,只是自乾坤袋中取出一杆衡器。
「当初你于忘川中跪求十年,怨念之盛以致幽魂不宁,这才换来重看人间的机会。」他将衡器堪堪放定,「如今逆天而为,你又要拿什么换?」
……
自崔先生处离开时,落日已是熔金之色。
我低头,正好瞥见腕间若隐若现的那道血痕。
日薄西山,人亦如此。
皆是时日无多。
10
这几日里,我也着意打听了些许。
睿王惦念的这位常姑娘,早于四年前凭借一阕《空川吟》声名鹊起,晓誉金陵,如今已是梁园魁首。
不过数年,便能在京中有如此名气,着实非同寻常。
清早,我便亲自研墨,手书一封拜帖妥善装好,并十锭黄金,教梅屏送去梁园。
这世间有人重节,有人重财,礼筹共下,总能教人全都满意。
不出所料,梅屏回来后同我念叨:「梁嬷嬷收了金子很是高兴,连说常姑娘再怎样忙,总能拨冗些许时候见您一面。」
我往研钵里又添了一小把甘松,碾磨几下,「拜帖可给了常姑娘的身边人?」
梅屏点点头:「梁嬷嬷收了钱很好讲话,叫了常姑娘近身侍奉的人过来取的,我亲眼见着那侍女拿了帖子进去的。」
「如此,便等消息罢。」
午后刚过,常云柏的回帖便来了,邀我两日后一叙。
梅屏盯着我手里的帖子,若有所思,我晃了晃手:「想什么呢?」
「姑娘,前些日子夫人给留的银钱已所剩无几。」梅屏面露难色,「我们上门拜访,总不好空手罢?」
我敲了敲翠色锦缎糊裱的壳罩:「前几日寺中大雪,我见你收了好些竹叶雪,便找个好瓶子装些带去罢。」
「……」
「怎么不说话?」
「姑娘,单拿一瓶雪去也忒寒碜了。」
「非也非也。」我将回帖撂下,将钵里的甘松末倒出些许,「礼无贵贱之分,要紧的是心意。雪水又如何?却是我心意之珍重。」
梅屏上前收走那封帖子,悄声叹气:「姑娘便诓我罢。」
……
前头的侍女引着我三转七绕,终是来到一处单独辟开的院子。
甫一进门便有暗香浮动,循香望去,只见墙边立着几株白梅,绿萼衬雪,枝条迤逦。想来平日里定少不了主人的精心打理,方有入目之景致。
此刻若得飘雪,能同严颂围炉小酌,大约是这人间最快意之事。
只是不知,何时才能有如此的惬意安稳?思及此,我不由低叹。
「贵人何故叹气?」
清越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我自遐想中回过神来。
适才引路的侍女已悄然退下,门廊当中有位女子,轻裘缓带,眉如春山,眼若秋波。
我微侧身子,半看梅花:「此情此景却无人共饮一杯,岂非憾事?」
她走近前来,笑道:「今日不曾备酒,但偶得新茶些许,不知贵人可愿一品?」
我亦笑答:「乐意之至。」
「初次来访,多有叨扰。」我自怀中掏出一方木匣,递给身侧亭亭而立的女子,「这是我今年新制的梅香,但愿能入得了姑娘的眼。不想常姑娘也是位爱梅之人,竟是阴差阳错投君所好了。」
她小心接过,客气道谢。而后微微侧身,请我入厅。
室内已布好位置,一道竹帘隔开宾主之席。
案几之上铜炉白烟萦萦,香气幽微,若隐若现。
日光透过竹帘缝隙,映着座前女子形容绰约。
光影微动,忽闻琴响。
一曲终了,余音犹在耳畔。
我衷心赞道:「古有绕梁三日,音犹不绝。今日幸闻姑娘一曲,回去怕是要辗转反侧,不思茶饭。」
窗前人拨帘而出,在我对面落座,轻挽云袖,俯身添茶。
「贵人过奖。」
我笑着接过:「姑娘三呼『贵人』,着实折煞谢某。」
「妾与贵人身份有别,不可僭越失了规矩。」
「此番我来是诚心拜访,姑娘何须同我生分至此,不若唤我一声『谢姑娘』罢?」
常云柏微怔,随即笑笑:「十四年间,梁园门客往来无数,但得真心以礼待妾者,却寥寥无几。」
「谢姑娘。」常云柏轻声唤我,「不妨说说来意,但愿妾能为君解忧。」
我见她眼眸之中一片清明,想是她大约已经猜到些许,便直言道:「姑娘是通透之人,既如此,我也不好再绕弯子。」
「梁园不宜再待了。」
她顿住添茶的手:「为何?」
「此地凶险,多留于姑娘并无益处。」
「妾处此地十数载,如今谢姑娘一句话便要定梁园龙潭虎穴之名。」常云柏取过一旁的方巾拭手,「恕妾不能信服。」
我笑笑:「云柏姑娘,梁园凶险与否当真要紧吗?」
「离开此地,妾便可全身而退吗?」她微福身子,起身穿过竹帘,坐回琴前,「如若是为了这桩事,谢姑娘还是请回罢。」
我隔着一道帘子,与她对望,「常姑娘既不愿离开,可否告知缘由?」
常云柏垂眸抚过案上的桐木琴,似观琴,又非观琴。
良久,素手轻弄,一声泛音响。
她缓缓收手,端坐着看向我:「身有未完之事,尚不能离去。」
我凝眸,认真打量起眼前的女子。
方才院中初见,只觉温和从容。如今倒更添几分坚定。
「姑娘若信得过我,谢某自当为你筹谋,必不叫你留有遗憾。」
「多谢贵人美意。」
见她再未多言,我起身告辞。
常云柏相送至门口时,却忽道:「我心已决,贵人不必再来。」
我笑了笑:「受君之托,忠君之事。事既未成,怎可半途而废?」
更何况,飞蛾赴火,岂吝焚身?
「常姑娘,有缘自会相见。」
11
华灯初上,金陵城中热闹非凡,梁园宾客络绎不绝。
梅屏上前递来手炉,小声问着:「姑娘可要回去?」
我摇摇头,沿街朝前走。
天色已晚,街面铺里皆是朦胧昏黄,映得人影影绰绰。
花红灯笼燃得正旺,柴火馄饨摊热气腾腾。
不知哪里跑出两个小童,挥着街贩才吹好的糖人,蹦蹦跳跳,一路欢声笑语。
这般的快活模样,令人莞尔。
万家灯火,岁月优游。
正是人间好时候。
我收了旖旎心思,欲转身回去,不意间瞧见一人手捧书箧,站得端正。
不过一眼,却教人明白了何为「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我朝他走去。
「天色渐晚,严大人还未回府,可是特来等我的?」
严颂温厚笑道:「正要回去,不妨一路?」
「如此说来,倒是赶巧呢。」我存心添了几分打趣,故作感伤,「竟是我自作多情了。」
「大约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严颂笑笑,侧身让路,「便让严某送姑娘回家罢。」
我扬眉合手,笑道一句:「有劳。」
沿着繁华主街转入左手边的巷子,却忽地安静黯淡了不少。
月华如练,投在地上只见两个并肩的影子。
梅屏同严颂的小厮远远跟在后头,两个人正你来我往地踩着影子。
「这匣子里头装的究竟是什么宝贝东西,竟值得你亲自端了一路?」
「是前朝慧永禅师的《七雀图》并几幅墨宝。」他顿了顿,「预备送给谢尚书。」
「大师真迹极不易寻,难为你费心了。」
严颂摇头:「不过是费些功夫,算不得什么。」
「这般费神费力,可是为着我?」
「也不尽然。」严颂抚了抚书箧,「为你便是为我自己。」
「你倒是实诚。」
他笑笑,无奈道:「是你太聪明。」
「严颂。」
未听到下话,他偏过头来看我:「何事?」
我看着他,又唤了一声:「严颂。」
他终是反应过来,眼中盛满笑意:「我在。」
见他应我,我又换了称呼,改叫他的表字。
「祝扬。」
他忽地停下脚步,待我反应过来,已与他隔开一步之遥。
我看他,不解其意。
严颂却端着一匣子宝贝,含笑看我,一字一句说得极为认真:
「在这,卿卿身后。」
纵与严颂一世夫妻,两世情缘,到底还是教人红了脸。
「哪里学得这一套,从前倒是不知道。」
严颂笑笑,不置可否。
不知不觉间已走了许久。
待到回过神来时,抬首才发觉已到了贤安街上。
我停下脚步,看着不远处大门口的灯笼,偌大「谢」字在烛火中清晰可见。
门下值夜的小厮瞧见了我与严颂,小跑着过来问安。正要回身进门通报,被我拦下。
「且等等罢。」
小厮不明所以,却又不敢多言。
严颂却道:「去通传罢。便说小严相公来访。」
「是。」
我上前一步,挡在严颂身前:「我一人足矣。」
他轻轻笑道:「是我心甘情愿。」
「可天色已晚。」
严颂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若能一道,也不算辜负时光。」
……
母亲拉着我看了半晌,直道:「我儿瘦了。」
我的心思却早已不知飘到何处。
严颂随父亲去书房已有大半个时辰,不知有什么话,需讲这样久。
我正想央母亲派人去瞧瞧,便见父亲同严颂一前一后进了门。
父亲神色奕奕,眉眼如春风般和睦。
我看了眼严颂,他却依旧一副淡定模样。想来这字画真真是送到了父亲的心坎里。
严颂行礼,同父亲母亲道别。
父亲点点头,温声嘱咐:「路上当心。」
转而看向我时,连带着都慈爱了几分,亦再未斥责一字半句,只是叮嘱我好生送严颂出门。
院落中庭,月影斑驳。
青石砖砌的小径上映着我与严颂的身影。
趁着月色,我迟疑开口:「严颂,你觉得睿王如何?」
严颂驻足,思量良久才道:「景成五年,江淮大水,临近几处州郡受灾严重。陛下为表重视,亲派皇子前往赈灾。然彼时淮州受灾最重,却复建最好。其余州郡几年以来饥荒不断,流民无数。由此可见一斑。」
「当初派去淮州的宣抚使可是睿王?」
严颂点头:「胸怀磊落,爱民如子。这八个字殿下确实当得起。」
我轻声叹气:「其实睿王同我一样,都是记得前尘往事的人。今日去梁园,便是受他所托。」
「我知道。」
见我惊讶,严颂又道:「今日睿王曾来找过我。」
「他动作倒是够快。」我笑笑,「所为何事?」
「殿下托我暗中与平王相交。」
我怔了怔,「便是那位不受宠爱的皇六子?」
皇子封号皆由陛下亲封,大都与其品性相关。一个「平」字,已足见这位殿下在天子心中的地位。
平即为庸,庸者,无为也。
无为之人,怎堪大任?
「德王近日与睿王势如水火,却皆有一力可争储君之位。相较之下,平王实在差得太多。资质平平,陛下待他亦算不上亲厚。不知睿王此举,可是要拉拢平王?」
我顺手揪了半截枯枝捻在手中,却忽地想到了常云柏,「睿王如此行事,想是自有他的道理。你可要帮他?」
「殿下倘若真有打算。」严颂上前来,轻轻拽住树枝的另一端,「为人臣者,自当尽心竭力。」
既为同盟,自当信之护之以全之。
严颂与我,皆知如此。
12
自我归家后,德王与睿王的消息便三不五时地传来。
听闻,睿王每日晨昏定省,毫不懈怠。即便陛下因着大雨免了各位皇子请安,睿王依旧风雨无阻,陪伴身侧。于坊间亦是一桩美谈。
又听闻,德王不知怎地又于梁园打伤了人,还砸了场子。这事传到言官耳中,于朝堂之上便又是一阵唇枪舌剑,陛下闻之不悦,连斥几人。
还听闻,近来德王剑拔弩张,颇有几分一触即发的气势,陛下尚未立储,不知这储君之争是否就此拉开战幕?
如此种种,还有许多。
就哪位皇子更有机会上位一事,洒扫婢女同看门小厮一直争个不休。
府中都已这般情景,更遑论外头大街小巷上。看来这金陵城中的热闹当真不是山上清净地能比的。
我一面听墙角,一面将手中修好的文竹转了个边。
欲闻后续如何,便见梅屏捧着个物什朝我走来。
走近了才瞧真切,原是一盒海棠酥。
「姑娘,严公子托人送来的海棠酥,刚出炉正新鲜着呢。」梅屏朝我使着眼色,「回去我为姑娘沏一壶上好的竹叶青,最相配不过了。」
我会意:「那便回去罢。」
梅屏照例守在门外。
我掀起食盒盖子,便见油纸包着薄薄一叠东西,打开一看,竟是两封信。
严颂的字我自是识得。
「元华安否?近来朝事繁多,不便登门,望自珍重。德王施压不断,穷追不舍。睿王于宫中侍疾,归后染病,此刻亦无力还手。长此以往,不妙。」
至于另一封……
精简至极,仅有五字:「梁园常云柏。」
谁人来信,自不必说。
睿王处境艰难却只字不提,独独惦记常姑娘,想来也是情深而不自知。
我走至窗边桌案,提笔回信。
「一切安好,勿念。请君亦珍重自身。提醒殿下,心慈手软太过,终将重蹈覆辙。」
我拿起海棠酥,咬了一小块。
看着那封没有署名的信,我轻念出声:
「梁园常云柏。」
……
不过月余工夫,朝上风向便又变了,群臣上书谏言立德王为太子。
原是打从睿王病重无法出门后,陛下龙体欠安,一直是德王近前侍奉。仁孝之名传遍坊间,声势之大已盖过从前睿王,一时之间,风光无两。
可皇帝与睿王接连病重,这倒教我不由想多,只怕德王又要用他从前的老一套。
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
有些事情,未雨绸缪总是好的。
思及此,我想到一人,便悄悄去了梁园。
未想常云柏倒是位极为有定力的人,得知是我来访,便托病不出。
我看了眼梁园婢女退回来的帖子,却不接手。
状似无意瞥了眼楼上,却只见一角绛色的衣带飘过。
我笑笑,心中有了盘算。
……
梅屏进来时,我正在榻上看书。
「姑娘,梁园来人求见。」
「来者何人?」
「戴着帷帽看不真切,瞧着身形倒与常姑娘有几分像。」
我停住翻页的手,将书阖上放回原处,起身下榻。
「请进来。」
「是。」
梅屏引客进来后,便自觉守在门外。
我倒了一盏茶,推至客位。
「常姑娘,请坐。」
来人掀起白纱,正是常云柏。
「看来谢姑娘见我,是势在必得。」
我摆摆手:「倒也谈不上如此,只是有些话想同姑娘讲罢了。」
「既如此,」常云柏自怀中取出一封信放在桌上,「不如谢姑娘先同我讲讲这个?」
我点了点那封信,笑笑:「姑娘今日既来了,想必已是认出这信出自何人之手。殿下有此托付,想来姑娘于他而言定是万分重要。何苦浪费他一片心意呢?」
常云柏摇头叹气:「如今尚且不行。」
「我虽不知姑娘同殿下有何渊源,但姑娘在梁园不肯离去,不就是想为殿下做点什么吗?」
常云柏有些诧异地抬头,随即笑开:「梁园虽是风月之地,但往来的达官显贵不在少数,于此处探听消息最是合适。」
「现如今我有其他机会,能让姑娘成为殿下的一把刀。不知姑娘可愿一试?」
默了许久,她才开口:「愿闻其详。」
我就着茶水,在桌上写下两字。
「进宫?」常云柏不解,「谢姑娘为何要让我进宫?」
「储君之位尚且未定,便已是风云骤起。如今陛下与殿下接连病重,德王却于此时得势,常姑娘不觉事有蹊跷吗?」
常云柏起身,于窗边踱步。
过了半晌,她终是转过身来,淡笑着开口:「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谢姑娘,劳烦为我安排罢。」
结草衔环,执鞭坠镫。
大抵便是如此。
13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三月三的碧波湖边,人潮如流,画舫连片,到处皆是彩幄翠帐。
我与严颂同乘一船,不觉间岸上踏青之声已渐远。
「可还记得那时吗?你送了我一篮子莲蓬。」严颂看着前方湖心交错的两船,笑道,「每每读书犯困,吃上两颗的确提神醒脑。」
「只是醒神后,圣贤书却是怎样也读不进的,满脑子尽是你笑的模样。」
「天地良心,我送你莲蓬可是好意。」
「是我不能自持。」
我笑,他亦看着我笑。
腕间的红线蓦地收紧,痛意锥心而来。
大约是近来日子太过安稳,它便要警醒我一二。
「严颂。」我不动声色,状似闲懒倚在舱壁上,「倘若……」
话未问完,便听梅屏在外叩门。
「姑娘,有客来访,可许登船?」
「来者何人?」
梅屏递了一方印章进来。
我接过仔细端详,看了半晌却未看出什么名堂,便递给严颂。
只一眼,严颂便道:「是睿王私印。」
我立即同梅屏道:「请进来。」
「是。」
来人一身靛青长衫,朴素至极。想是为掩人耳目,才如此刻意穿着。
「见过殿下。」
「二位不必多礼。」
未及坐下,睿王便抬手掩唇,咳嗽不停。此时才发觉,他的脸色竟异常苍白。
「殿下的病还未大好吗?」
「不妨事。」睿王摆摆手,「春光正好,岂能辜负?奈何身子骨实在不争气,咳咳——」
严颂抄过一旁的小壶,连忙斟些水递给他。
睿王饮毕倒是好了许多。
待气息平稳,他转过头来看我:「我听闻云柏已被姑娘送入宫中,还增派人手暗中周全。我很放心,多谢姑娘筹谋。」
「殿下客气。是常姑娘,一心只为殿下。」
睿王轻叹:「我欠她的,大约是还不清的。」
虽是听出些许端倪,到底是他二人间事,亦不好深问,只得装作未听见。
好在睿王很快转了话头,问严颂道:「平王近来如何?」
「平王殿下十分刻苦,这几日正在研读《平淮书》。」
「可有长进?」
「平王殿下对于景帝年间的旱灾颇有感触,还特意去寻了当年江淮大水,各位皇子出任宣抚使赈灾时的《地方志》来看。」
睿王轻笑:「倒是懂得举一反三,确实长进了。」
话毕,便又咳了两声。
「殿下这般咳嗽不止,可找御医瞧过了?」
「老毛病了,只是遇见这病便格外汹涌些。」
睿王接过严颂递来的水,自袖中取出一瓷瓶,倒出两粒药丸就水服下。
服药后,睿王脸色倒是好了很多,咳嗽也歇了不少。
「其实今日我来此处,并非踏春偶遇二位。」睿王把玩着方才的印章,「前日我接探子密报,德王兄早于二月之初便开始接触西戎国,往来信件上的印鉴竟同我这枚私印一样。」
我与严颂皆是一怔。
「殿下心慈,总是顾念手足之情,可惜德王却并不这样想。故技重施,豺狐之心昭然若揭。」
严颂轻拍我的手:「见过殿下私印的人并不多,可是从前丢失过?」
睿王摇头:「一直贴身保管。」
「五年前,我去淮州赈灾时,这枚私印曾不慎磕碰过,自那之后西北边角便存了个缺口。因着用了多年趁手,便没有再修。」
睿王将印底朝上,确有一角缺口。
「探子传回来的消息却是,西戎所收信件印章完好无缺。」
严颂道:「德王此举并不缜密,届时殿下只需寻几位人证,再呈几件物证便足以证明清白。」
睿王叹息:「他实在太过心急了。」
见睿王脸色又有些不好,我为他添了些水,「虽然此事于殿下影响不大,但还是要尽早打算,以免来日他又做出什么腌臜事来。」
「姑娘那时说得不错,『但愿他能有心向善』,可终归只是我一厢情愿。」
睿王看了看我,继续道:「德王兄如此心焦,留给我们的时间确实不多,的确是要早做打算。」
我却听明白他话中的涵义。
因为在这世间,我与他也没有多久可言了。
我笑笑:「殿下说得是,明日我便传信宫中,云柏姑娘自会晓得怎么做。」
「王兄行事狠辣,二位务必当心。」
14
上巳节出门的人倒是真多,就连停船靠岸也要排队等上许久。
待到我们上岸时,天边晚霞正好。
湖心中央还有不少船只,已三三两两挂上灯火。
水边景色怡人,正欲叫上严颂一同走走。不意间却瞥见岸上多了几个魁梧男子,在这样的日子里倒形单影只,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不由教人多看了几眼。
蓦地想起睿王离开前说的话。
我同严颂道:「此处恐生异变,我们即刻起身回程。」
他状似无意扫过四周,而后点头会意。
我招来梅屏,小声吩咐:「想法子换辆马车和车夫,悄悄地,别惊动其他人。」
不多时,梅屏回来朝我点点头,不远处的马车已换了面目。
忽然,岸边传来惊呼声:「快瞧,那是谁家的船,怎地走水了?」
我顺着人声望去,真见湖心一船隐隐透着火光。仔细一瞧,那船上挂的灯笼竟写着「谢」字。
严颂不知于何时出现,在身后揽住我,低声道:「是我教人做的,船里并没有人。」
我点点头,同他一起朝马车走去。
透过车窗帘子,清楚可见岸边一切。那几位魁梧男子见船上起了火,神色霎时有些松动,几人聚合起来,急匆匆地想去确认失火船只。
我撂下帘子,吩咐车夫:「速速回城。」
此番出行我与严颂皆未带人护卫,如此方法不过是拖延时间。
「瞧着方才他们的样子,确是冲着我们来的。」我一手抚在膝盖上,轻轻敲打,「只是不知为的是谁?」
「为谁而来此刻倒也没甚么要紧的,只怕是有人起了杀心。」严颂看着我,「不欲教你我活着回去。」
「十有八九是德王的人。」我冷笑一声,「原是人之恶性,与年岁无关。纵使不是十二年后,他依旧不愿做个好人。」
严颂温声安抚:「莫为这样的人动气,仔细气坏了身子。」
我点点头。
严颂看了我良久,忽道:「元华,方才在船上,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想起被睿王进门打断的话,我不由攥紧了手心。
严颂却叹了口气,上前来掰开我的手:「若不想说,便不说了。」
「也没什么。」我反手握住他,笑笑,「只是想问问,如你这般的爱书之人,若有一日常去的后街雅舍闭店了可该如何?」
他亦是笑笑,轻松了许多,「那便再也不去了。」
「你可以换一家。」
严颂看着我,神色莫名认真:「再怎样好的也比不上原来那家。」
我却道:「何必执于旧物,人总归是要朝前看的。」
严颂轻笑:「大约是我太念旧了罢。」
话说至此,便尽够了。
我在心中默默叹气。
严颂,若你不这样聪明该有多好。
许是游玩一天也是累了,我后半程直打瞌睡。
严颂要我枕在他肩上,我见快进城了,便只斜倚在车厢壁上眯了几会儿。
每每睁眼,却总能对上严颂那双安静的眸子。
我存了心思逗他:「一直盯着看我,还没看够?」
「怕你变成九重天的仙子,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我笑出声:「说的倒像是牛郎织女一般。」
「怎么?」我朝前倾了倾身子,「可是怕乞巧日喜鹊仙子不肯来搭桥吗?」
他笑着正想回我,车身却猛地传来一阵颠簸,令人眩晕。
慌乱中,严颂紧紧揽我在怀。
外头人声躁动,马车逐渐平稳。
车夫在外头道:「姑娘公子且安心。是前头车驾的马受了惊,吓到了咱们的马。」
我稍稍掀开一角车帘,盯着前方熟悉的马车,暗自握拳。
严颂也看见了前头的景象,他安抚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吩咐车夫:「无事便进城罢。」
所幸直到马车停在谢府门口,再没什么特别事情发生。
严颂叫过梅屏,细细吩咐:「姑娘今日受了惊吓,回去记得熬一剂安神汤,教她睡前服下。」
「是,梅屏记下了。」
我唤来门口值夜的小厮,叮嘱道:「好生送严公子回去。」
「是。」
我看着严颂却有几分不想走。
他朝我笑道:「进去罢。」
我点点头,回身正要踏上石阶,忽觉凉风扫过,银光乍现。
「元华当心!」
我看着黑衣人持剑向我刺来,赶忙向一旁闪去。
不知何时,黑衣人又多了几个。出手凌厉,刀刀奔着取命而去。
我暗道不好,不断翻身躲避。
幸而僵持中,梅屏带着府中护卫鱼贯而出。
黑衣人见情况不妙,飞身撤离。
父亲母亲闻讯亦从府中跑出,正想上前关心。却不知从哪里蹿出冷箭无数,一通猛刺,护卫们连连甩棍打散,大都没射到实处。
独独有一支,却直奔我而来。
严颂一把拉过我,将我扣在怀中,连带着往旁边闪去。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闷哼。
「严颂!」
他却按住我在怀中,轻抚我背,温声道:「无事。」
城中巡防闻声而来,分散到四处查看。
我赶忙从严颂怀中退出,查看他的伤势,竟是左臂被射伤了。
血迹在浅色布衫上洇开,教我想起当初在乱葬岗上找到严颂时的情景。
……
景成二十三年腊月初七,严颂病逝的消息自宫中传来。
那位迫不及待登基继位的新帝,为彰显其贤德爱才,特意为严颂操办了一场在外人看来极为风光的葬礼。
于庭上痛哭,下旨休朝三日,亲送灵车至城外……如此种种,不过是惺惺作态罢了。
究竟是怎样贤德的帝王,才不许其妻于灵前守候,不许遗孀跟随队列送灵出城?
严颂下葬后的第二日,我收到一封密信,上头只有五字:「肃陵」「乱葬岗」。
我想方设法乔装去了肃陵,未料原本应葬着严颂的棺椁打开竟是空空如也。
想到那封密信,我转道去了乱葬岗。
整整三日,我终是找到了严颂。
从前的七尺男儿,如今已不成人形。
骨瘦嶙峋,浑身青紫,衣上血迹斑驳。
安葬严颂后,我曾想尽办法为他伸冤。奈何此时德王已经继位,我所做的不过是蜉蝣撼树、以卵击石,实在势单力薄。
德王虽十分不满,却不能立时将我怎样。便沿用旧法,暗中使人于我饮食中下毒。
待身故后便对外宣称,严相夫人是忧思成疾,久病难医。
……
每每午夜梦回,总能看见乱葬岗的那三日,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严颂,处处碰壁含恨而终的谢元华。
如此境遇,怎能不恨?
纵使挫其骨,割其肉,饮其血,亦不能止。
15
因着月前尚书府门前的行刺之事,金陵城的守卫愈加森严起来。
严颂的伤也已大好。
父亲那日特意找我去书房叙话,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大约提了七八回严颂。
正要离开时,父亲叫住我:「得空去瞧瞧祝扬,人家待你一片真心,你也该知冷知热些。」
我默默掐算这个月登门严府的次数,少说也有小十回了。
赶巧,今早云柏姑娘刚传来些重要物什,正好顺路带去。
……
从前我倒一直觉着睿王温厚,不想他若动起真来,竟也是雷霆手段。
不过几日工夫,整个金陵便天翻地覆。
从前的储君大热人选德王,旦夕之间,便被下了狱。
其所犯罪行传遍金陵大街小巷:下毒谋害当今天子及胞弟睿王,意图弑君弑弟;私通西戎预谋悖逆之事,并栽赃陷害睿王;私养死士,于京城中截杀谢尚书之女……连带着结党营私,贪腐之事亦被连根拔起。
以上罪名,单拎出哪一条来,都已是死罪。
其罪孽之重,令百姓怨声载道,天子亦是怒不可遏。
但不知陛下究竟是顾念父子情分,还是不愿担上手刃亲子的名声?只是下令将德王圈禁狱中,却不曾有下一步发落。
既然都不愿做恶人,那便由我来当罢。
……
睿王于监室之中屏退左右。
「谢姑娘今日来,所为何事?」
「从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今风水轮流转,我倒也想瞧瞧他为鱼肉是何情景。殿下便当我是来看热闹的罢。」
「姑娘只是看热闹?」
我笑笑:「是。」
他亦是笑笑,眼中尽是了然,「那姑娘且去罢,本王咳——咳咳——」
待到咳嗽歇了,睿王以手掩唇,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本王自当为姑娘善后。」
「多谢殿下。」
睿王命人带我去德王牢房。
临别前,我见他脸色愈加苍白,有些担心:「殿下病了这样久,竟还未大好吗?」
睿王照例摆摆手:「不过是老毛病罢了。」
一时间倒看不清他的神色,我只好颔首告辞。
狱卒带着我在一间牢房前停下。顺着铁窗,我看见了坐在草席上的德王,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手脚皆被墙上铁链所缚。
如此潦倒模样,哪里还有从前的半分得意在。
可惜,他虽是狼狈,但依旧苟延残喘地活着。
比起从前我们所受,还不尽够呢。
狱卒上前打开门后,便悄声退下,守候在外间。
德王听见门锁声响,猛地抬起头来,待看清是我后,满眼皆是不可置信:「是你,竟然是你——」
而后狂声大笑:「不曾想,我那位弟弟竟连一面都不敢来见我。」
「见你做甚?」我笑笑,「你这种人只会污了他的眼。」
德王咬牙,恨恨道:「敢编排我,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这便忘了吗?」我拂了拂衣袖上的褶皱,轻笑道,「前些日子你还派人刺杀我呢,刀刀凌厉,下的可都是狠手。」
德王不语,面色阴沉。
过了半晌,他突然瞪着布满血丝的眼,厉声道:「是你该死。睿王与你过从亲密,倘若将来为了拉拢你父亲,而与你结亲,我又岂能坐看他权势渐增而无动于衷?」
我冷冷看着他:「满金陵城皆知,我的未来夫婿是淮州严颂。莫非天下人都是蠢材,只你一人聪明吗?」
德王仰起头,冷哼一声:「即便今日不是,也难保来日不是。」
我叹气:「原是为了那些未曾发生之事,当真是荒谬至极。」
我不欲再与他敷衍,自袖中抽出一柄短刃,刀刃出鞘,上头发闪的寒光倒有些刺眼。
德王朝后瑟缩,神色惊恐:「你要做什么?」
「你的君父不愿手刃亲子,你的王弟亦不忍手刃亲兄。」我叹了一口气,「可你多活在这世上一刻钟,都教人寝食难安。没法子,只得由我来送你上路了。」
「我虽派人刺杀过你,可你也并没有伤到实处。便为这个,你就敢杀我?」
「我是陛下亲封的皇子。你岂敢动我!」
「话多。」我扶额,略有些头疼,「聒噪。」
我手持短刃朝他一步步走去,挥刀而下,却被人拦在半空。
那人握住我手,带着我向后撤开几步。
我回头,对上一双沉静的眸子。
「元华。」严颂顺势夺走我手中的刀,「别为这样的人脏了手。」
我阖眸强忍,却抵不过泪意汹涌,再睁眼时终是没有忍住,泪落如珠。
「严颂,可我恨呐。」
「我恨呐——」
他轻轻揽我入怀:「我知道。」
而后他转过身去,对德王道:「你可知陛下为何迟迟不下旨处决你吗?」
德王目眦尽裂:「父皇待我向来亲厚,怎会舍得?」
「如何不舍得。」严颂嗤笑,「陛下是你一人之君父,亦是天下万民之君父。你行此大逆不道之事,竟还敢奢求陛下怜悯?」
「想要杀我,便要父皇亲自动手。」
「成王败寇,你当自己还有的选?」
严颂将那柄短刃丢到德王身边的草席上:「若是聪明人,便懂得自己全了体面。」
脐脂自照,何须点灯?
16
两日后,德王的死讯传来。
夙愿,终得实现。
我盯着手腕上近来愈加变浅的红线,只觉眼皮沉重,不多时便昏昏睡去。
恍惚间,我仿佛见到了崔途正坐在忘川河边喝茶。
见我来了,他点了点一旁的石凳:「坐。」
「想来梦见先生,便是我的时间到了。从前允诺的代价,先生便取走罢。只是能否多留我一日,好教我同严颂告个别。」
崔途转向我:「你来得迟了些,已有人替你一并还了。」
「何人替我?」
崔途点了点桌子,长叹一声。
「是睿王。」
我却怔住,「这怎使得?」
「先看看这个。」崔途挥袖,忘川之上立即浮现八个金字。
「四海升平,国泰民安。」
「睿王虽有真龙之命,却无天子之分。故以魂飞魄散为代价,只看今世,不求来生。惟愿河清海晏,百姓安居乐业。」
「可他又如何能替得了我?」
「睿王求的是『国泰民安』,民安他才能安。」崔途笑道,「天下百姓谁又不是万民之一呢?」
「谢元华,好生回去罢。今后你我,两不相欠了。」
……
我醒来后,得知了睿王病逝的消息,心中十分难受。
别人助我,我总有能报答的一日。可睿王的这份情,却是永远也还不上的。
陛下痛失爱子,亦消沉了十数日,而后便着手立储之事。
听闻陛下当初欲立睿王之时,睿王却突然一病不起,药石罔效。弥留之际,他同陛下谏言:「平王弟虽不善言辞,却是大勇若怯,大智若愚之人,是个可堪托付的。」
半月后,《立平王皇太子诏》晓谕天下。
心怀天下,兼济苍生。
睿王当之无愧。
尾声
「景成十二年仲夏,请太子少保庄哲为傧赞,亲迎谢公女。」
我与严颂如期完婚,只愿此生风雨同舟,携手白头。
番外——睿王篇
自从上回入宫问安后,我便觉着身子骨大不如前。
应是留给我的时间并不多了。
不想当晚,崔先生便入我梦来。
忘川河边早已不复当初我来时的光景,崔先生竟还有兴致支了桌凳,眼下正小口品茗。
「先生好雅致。」
崔先生同我笑笑:「之前有人曾把我这儿好一顿编排,我想了想,也不无道理,便顺手拾掇了一二。」
「先生入我梦来,可是来催我的?」
「是,也不是。」崔先生抬手掐算,「德王造孽太多,如今应在下头受着磨练。你呢,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我想了想道:「那便只求,四海升平,国泰民安。」
「再没旁的了?」
我笑道:「先生,做人总不能太贪,鱼和熊掌不好兼得。」
「你倒是个明白人。」
崔先生继续道:「可想好了?我这可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
我看看忘川,又看看崔先生,笑道:「那便——再想想?」
崔先生也笑着点头:「再想想。」
这一想,便想到了前世遭遇。
云柏本是官家女子,与我自幼相识,其父却被德王兄一党迫害,抄家后流落梁园。我虽暗中出手庇护,但到底势弱,难顾她周全。
不想她却因着我的一点好,记了我许多年。
德王兄行忤逆之举后,她舍身为我,暗中收集其罪证。不想竟被王兄识破,知晓了她同我之间的往来,最终死于梁园大火。
可我那一母同胞的兄长,打从一开始,便并未打算放过我。
我无权无势多年,他竟也看得起我,特意勾结了西戎人,一路追杀直至宿州砀山。
十一年后,我于忘川河边瞧见德王兄死于西戎反噬。天下大乱,战火纷起,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
那煎熬滋味,比起当年长刀冠心时,难受百倍。
……
前尘往事多遗憾,幸而还有今生可以弥补。
拔除奸佞,扶持兄弟,提拔忠臣。江山千秋万代,不至后继无人。
我做了这许多事,上对得起君父,下对得起百姓,却独独对不起一人。
从前没能给的承诺,今生亦是不能。大约,往后也没有机会了。
「先生。」
「怎么,」崔先生转过身来,「想好了?」
「我可否再求一件事?」
崔先生点点头。
我看着忘川,轻轻笑了。
「便求云柏,生生世世,平安喜乐,得遇良人。」
(完)
作者署名:林海不咕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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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3-03-10 16:08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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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知心许同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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