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迷城蝎女
所属系列:梦归椒房殿:后宫之路,最不屑一顾是相思
迷城蝎女
梦归椒房殿:后宫之路,最不屑一顾是相思
漫天大雾,白茫茫一片望不见边际。他在这城门边已站了许久,湿漉漉的雾气令他的头发衣衫都浸润了,可他依旧静静等着。
不知过去多久,远远出现了个小黑点。
瘦弱的小身躯并着一只大大的药袋匍匐在高头大马上,显得楚楚可怜。唯那黑黢黢的眸子,闪着银星一样的光华。
「可是阿宁姑娘?」他谦恭有礼地问。
小姑娘却既不回答,也不否认,只用那双熠熠生光的眸子上下打量他,直看得他有些不自在。
「在下羽林卫长裴如羿,奉旨接姑娘入宫。」
时值春末,却仍有些许寒意,阿宁穿得单薄,打了几个喷嚏,小小的鼻头冻得有些发红。裴如羿略停了马,要解身上的披风。
「我可不要。」她揉揉鼻子。
「姑娘乃是皇上的贵客,还请多自珍重。」他将披风递过去,可阿宁却并未接,只瞥他一眼,「是皇帝让你来接我你才对我这样客气,那若是……」
「嗯?」
「若是皇帝让你死,你是不是也得伸长脖子将自己的脑袋献出去?」她带了三分笑意,可藏在笑意之后却似乎有瘆人的冷意。
裴如羿从没遇到过这样刺人的眼神,他只觉得这个看似孱弱的小姑娘,不似寻常,倒像是个……
妖女。
他心内冷不丁地颤了颤,可面上却不露半分异常,「自然,自古以来,这便是君臣之道。」
她嫣嫣一笑,再不多言,回身打马朝前而去。
1
有民间女子入宫的消息转瞬间便传遍后宫。
还未入夜,裴如羿就被荣妃召去问话,荣妃容貌妍丽,出身医药世家,又擅调香弄粉,颇受新帝洛沉璧宠爱,宫中还未立后,六宫之中便以荣妃为尊。
裴如羿多年来颇受洛沉璧的宠信,准许他自由出入后宫,却更需谨慎小心。因而不管荣妃如何查问,他依旧面色无澜,语气里寻不到一丝破绽。
「裴大人当真是忠心耿耿!」密密珠帘之后,荣妃不怒反笑,一拍桌子,茶水碗盖泼碎了一地。
他忙埋首跪下,还欲解释。
「啊——」
却有一声凄厉惨痛的尖叫声从近旁传来。此处临近的可是洛沉璧召见大臣的别院,裴如羿心道不好,飞身便朝着那声惨叫冲过去。
天色有些发暗,却依旧可见院内郁郁葱葱绿树成荫。
只是这一片绿色之下,躺着一具骇人的尸体。死白的皮肤下透着诡异的青紫色,口鼻眼耳皆有乌黑的血线隐隐流出。裴如羿借着晦暗的宫灯依稀认出,死者是洛沉璧曾说要召见的御史秦大人。
他还要细看,却忽而听见一声熟悉的轻笑。
「你可比我的花蛛还要快……」冷冷一句话,才让裴如羿发觉地上正有一只五彩斑斓的大蛛缓缓从尸体旁爬过。换了一身红衣的阿宁却半蹲在一旁,手中握着个织锦盒子,待那蜘蛛一步步爬入盒中,她才慢条斯理地盖了盒子收拢在袖中。
果真是个妖女!
裴如羿不待他想,一招侵近,右手紧紧锁住她的咽喉,冷声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在宫内杀人!」她却好似一点武功也没有的样子,软趴趴地任由他制伏,笑嘻嘻地回他:「我是什么人?我可不是你接入宫的么?」
「你……」
隐约有灯火重重,想是附近的羽林卫听见动静正赶来。裴如羿略一思索,却掩了阿宁的口鼻,轻轻一跃,隐入一旁的小径,几番起落,已离那别院甚远。他一把放开了阿宁,仍忍不住喝问一句:「你是何人派来的?竟敢刺杀御史!」
「嘁——」她满面都是轻蔑,站在宫灯之下,一手缠了落在耳畔的发丝玩弄,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谁知他是什么人?不过是我的花蛛饿了,便放出来觅个食……」
「倒是你……」她斜睨着他笑,「怎么不抓了我去?」
他却冷哼一声,再不看她,转身而去。
阿宁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没入黑暗之中,眼眸却倏地发亮了起来。
2
裴如羿将那阿宁入宫之后的细枝末节都一并禀报给洛沉璧,洛沉璧却只闲闲坐着饮茶,面上平静无澜,似乎一点也不在意。
「皇上,依微臣所见,这个女子恐怕是肃王派来的细作,如今暂且不可打草惊蛇。」
因着立贤不立长的规矩,先帝第五子洛沉璧即位,而嫡长子却只被封为肃王,去往封地。洛沉璧初登基不久,朝内人心浮动,支持肃王才是正统的言论一直压制不下,而在封地的肃王也一直蠢蠢欲动,闹得民心不安。
如今洛沉璧素来倚重的亲信秦御史莫名被这个阿宁所杀,难免不让人怀疑她是肃王细作。
「阿宁乃是朕的故人之女,朕曾答允要好好照顾她……」洛沉璧长叹了口气。
「皇上请三思!若她是为藏宝图而来……」
「你先下去,朕自有打算。」
那一晚阖宫大宴,只说是洛沉璧新接入宫女子的接风宴。六宫嫔妃无不精心打扮,尤以荣妃更甚。待到座上众人都来得差不多了,盛妆的荣妃才坐着赤金凤羽步辇姗姗来迟。
珠环玉翠,灿光流转,华美不可方物。相较起来,阿宁却如一颗蒙尘之珠……
珠吗?他不由得稍稍一愣,明明是个身上疑点颇多的妖女,却不知什么时候他在心里认定了她并非是个普通的小姑娘。看到座上众嫔妃轻蔑不屑的眼神扫过阿宁看似平凡无奇的装扮,他却觉得阿宁即便是随意也与那些后宫脂粉不同。
忽见她转了眼眸,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
裴如羿这才惊觉自己的失态。
「皇帝哥哥,这个人是谁?」阿宁神色慵懒,无礼地用手指了指晚来的荣妃。荣妃又惊又怒,可看洛沉璧的脸色却也不敢发作。
「她是荣妃,朕的妃子。」洛沉璧丝毫不以为杵,淡淡回答。阿宁盯着荣妃所乘的赤金凤羽步辇笑嘻嘻地问,「做皇帝哥哥的妃子便能坐那轿子么?那我也做妃子吧。」
「混账!」荣妃陡然失色,忍不住大声呵斥。谁知洛沉璧面上却含了笑,招了一旁的近侍,「传朕旨意,晓谕六宫……」
裴如羿心内一颤,看着众人的眼神都齐聚在洛沉璧身上……他却笑吟吟地看着阿宁,伸手一指,「……晋封为宁妃,赐住撷芳宫。」
「皇上——」荣妃大惊失色,众嫔妃又惊又妒,早议论纷纷。可那个被女人们嫉恨怨毒的眼神所包围的中心——阿宁却施施然起了身,素手执了一杯酒,漫不经心地走至荣妃身前,「阿宁初入宫廷,还请荣妃姐姐多多照拂……」荣妃面色不好,却碍着洛沉璧亲口下的旨意,只得愤愤一把将酒杯接过,却又迟疑了半分,才一饮而尽。
大宴继续,气氛却愈加尴尬起来。
阿宁几乎没吃什么东西,眼神竟像是一直定在对面的荣妃身上。裴如羿正自心下狐疑,突然听得「啊」的一声惊叫——
荣妃面色发青,死死地卡着自己的喉咙,双眼圆睁,样子极为可怖。一旁的随侍早发了慌,高喊着传御医。而御医还未到,荣妃便软趴趴倒下来,嘴角溢出乌血。
「皇上,刚才荣妃娘娘只喝了宁妃递来的酒!」
「是宁妃!宁妃在酒中下毒!」
宴上的嫔妃都不是善于之辈,即便平日里对荣妃的专宠再多怨言,此刻也全都站在荣妃这边,义正言辞地痛诉阿宁,要为荣妃求一个公道。
「阿宁?」
「哎呀,看来是我不小心将毒药弄撒了……」阿宁有些愧疚地笑了笑,那神态仿佛只是弄撒了一杯水。
众人都被她这样轻慢的态度激怒。
而洛沉璧却只是眼眸一抬,看了裴如羿一眼,「将宁妃暂时禁足在撷芳宫内,待事情查清再说。」他的宠妃正被抬去后殿生死未卜,可他却这样轻易地放过了罪魁祸首。裴如羿在洛沉璧身边当差十多年,却从未像这一刻一般看不透他。
3
宫灯晦暗,长廊上守卫森严,却毫无声息。
这一晚裴如羿亲自带了亲信守在撷芳宫外,心中莫名有些不安。也许是自阿宁入宫以来便有些不同寻常,碰到这个阿宁,再诡异离奇的事情发生也不足为奇。可宫内却似乎静悄悄毫无动静,就在裴如羿稍稍放下警惕的时候,忽而听见身后吱呀一声,窗户开了。
「喂,你过来。」阿宁长发披散,只穿了一件素白的寝衣,在若隐若现的灯火映衬之下,竟添了几分少见的风情。
裴如羿莫名有些紧张,却还是依言走过去,右手下意识地扣紧了腰间的佩剑,「嘁,我又不会吃了你。」
她许是看出了他的紧张,一手撑着下巴靠在窗边,一手圈了发丝缠缠绕绕,「莫不是你也以为,我要杀那个荣妃?」
「臣不敢,相信皇上自有决断。」他微微垂首。
她却笑了,笑声悦耳轻灵,在这幽黑的静夜之中,带了一丝勾人的意味。
「连我都知道荣妃出身世家,医术高超,难道看不出我小小的伎俩?」她笑靥如花,眸中神色却忽明忽暗,令人看得不甚清楚,「何况我才下一点点药粉,死不了人的……」
「你到底……」裴如羿猛地一顿,意识到她如今并非乡野村女,而是宁妃。她却好似毫不在意他的逾越,「我只是见她讨厌。」
她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才又接了一句:「我不过是想戏弄她,她却故意要陷害我……」
故意陷害?裴如羿哑然失笑,若不是她下毒,荣妃又怎能「陷害」她?
这样一想,他不禁松了口气。
也许这阿宁并不如他想的那般复杂,也许……她不过是个单纯的小姑娘。
「我想念我的西疆。那儿虽然空旷无垠,可从不觉得寂寞。不像这皇宫内,处处金雕玉砌,却每个人都垂首埋头,怀着各自的心思来来往往,连一个与我说话的人都没有……」
夜风清凉,裴如羿分明就站在离她不远处的廊下,却觉得她一人站在月色,孤独瘦弱的背影令人担忧。
那一晚他突生了许多感慨。
他几乎要忘记了。他自小就离了家,到这深宫里来。从前也曾害怕地躲在暗夜中哭泣,也曾蜷缩在被窝里想念爹娘。可后来他却渐渐长大了,人人都夸他勇猛果敢,可却也在那些所有的勇猛果敢之中,他丢失了一些东西。
是再也寻不回了的。
可他又在阿宁身上看见了。
4
阿宁似乎说的都是实话。
荣妃果真无碍,太医看过之后服了药很快就醒转过来,再细心调养便能痊愈。洛沉璧也未再追究,下旨解除了阿宁的禁足,压下宫中流言,只说是阿宁不小心弄洒了有毒的药粉。
宫中众人再不忿也无可奈何。也是自那时起,荣妃的恩宠一日不如一日。相反,每月之中大部分时间里,洛沉璧都夜宿在撷芳宫内。
前朝内廷皆有流言纷纷,说这新晋的宁妃乃是妖女,狐媚惑主,恐将祸国殃民。
有时轮到裴如羿当值,便会在廊下遇见阿宁。
往往是夜半之时,宫门应声而开,阿宁独自一人披衣出殿。大约是洛沉璧已睡下,她又睡不惯这宫床,亦或只是她每夜都喜欢呆在这月色下坐一坐。可这一夜,宫灯有些暗,她一时没看清脚下的台阶,嘴里哎哟了一声就整个人都往前栽倒。
眼看就要狠狠摔上一跤。
他却一把稳稳地接住了她。她素白的手下意识就抓住他的胸前的长衣,袖管之中似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幽香,直沁入他的心里。
「娘娘……小心。」他从来都是个自持冷静的人。
她却并不挣脱,反倒是趴在他的肩上,嘻嘻笑了一声,温热的鼻息肆无忌惮地喷在他的脖颈间,惊得他微微一颤。
她却已经站定,一把放开了他,正将他认真闻嗅表情落在眼中。
「你在闻什么?」
「微臣……闻见娘娘身上的异香……」他大了胆子直接说出了口。
「这香可是宫里也没有的。」她却丝毫不在意似的笑了笑,「是我自己配的香料,若是你喜欢,我下次便做个香囊给你。」
他理应拒绝的,却不知为何点了点头。
月色之下,她双眸莹莹发亮,夜风之中有幽幽暗香浮动,更是令他全然放松,浑身都到了一个极为松懈的状态。可奇怪的是,阿宁却一直都未放开他的手,趁着他心神恍惚之际,更是刻意靠近了几分。
幸而多年苦修令他对危险的临近有了近乎于本能的反应。
可还是慢了一拍。
细密的疼钻入他的血脉,不过一个呼吸的功夫便觉得整条胳膊都麻痹得几乎没有知觉。他已快速反应,强自运功想要将这又痛又麻的感觉逼迫出体内。
阿宁却早在瞬息之间跳开,隐隐可见有一条碧绿色的细长尾巴窜入她的袖口里。看来竟是一尾不知名的青蛇。
「你……」好在他反应快,那毒又不深,只消片刻便从手腕处的两个血口里逼出了黑色毒血,倒也不碍事。
「我怎么?」她笑嘻嘻地理了理鬓边被夜风吹乱的发丝,「人人都说裴护卫是羽林卫第一高手,也不怎么样嘛……」
他无话可说,的确是他大意了,而她眸中灿灿光华竟逼得他不敢直视。
「阿宁……」洛沉璧不知何时站在廊下,夜风猎猎吹起他的衣袂,晦暗不明的灯火下,几乎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容,「怎地出来这么久?」她扑哧一声笑,脸色先带了几分羞怯,手指还绞着衣摆——若不是方才她突然放蛇来咬他,他倒真要被她的演技给蒙混过去。
「还不是裴大人,他扯着我……」阿宁埋着头,声音细若蚊蝇,「他说……说我身上好香呢……」只有裴如羿看见,她侧偏着的脸上,带着一丝狡黠的坏笑。
「臣……罪该万死。」他扑通跪在地上,却无法辩驳半分。
「皇帝哥哥,我骗你的……」她撒娇着跑上前,拽着洛沉璧的胳膊,「我是见裴大人值夜辛苦,所以跟他聊了两句。皇帝哥哥不要生气……」
洛沉璧的脸色如常,竟看不出半分不妥。
只朝裴如羿挥了挥手,「你先下去。」
5
谁知没几日就有洛沉璧的旨意下到裴府,竟是让他不日迎娶相府千金。他一个小小羽林护卫长,当真是高攀了。
是为了阿宁?裴如羿是自小就在宫里当差的,十多年来洛沉璧对他信赖有加,连最隐秘的「嫡」「贤」之暗斗也从未瞒过他,如今却为一个来历不明的妖女……
一场大雨倾盆而下,他站在檐下怔怔发愣,脑海之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抹妖邪中似又带了纯真的笑。
她说:「裴大人……」
「裴大人。」莫非幻境成真?他竟然好像真的听见她的声音。
「裴大人,往里站一些,雨可把你的衣服打湿了。」原来真是她,手中挽着小篮,里面装着刚采不久的花,想是刚去过御花园,来避雨的。
「听说皇上为裴大人赐婚……」她盯着自己的脚尖,「恭喜裴大人。」
「恭喜……」他喃喃地重复,神思有些涣散。
「裴大人不喜欢那位相府千金?」
「喜欢又如何?不喜欢又如何?」四处是白茫茫的雨幕,似乎整个天地人间都只剩下他们两人,又何必再拘那些凡俗的礼节?
她却一点不在意他的颓丧,反倒是走近一步,「我幼时也最讨厌整日的配毒,看药书,那时我常常在想,人这一生可并不算长,为什么偏偏要做些自己不喜欢的事……可那时我师父对我说,若是你发现你改不了你的命,那便高高兴兴地接受它。因为……你一定可以在讨厌的事情里,寻到令你开心的地方。」
「真的能寻到?」他看着她,从未觉得有哪一刻如同此时一般,离她这样近。
「若是寻不到那便……」她略微顿了顿,眼眸之中闪现一丝妖异的光,但那光芒转瞬即逝,仿佛是他一时眼花。
她慢吞吞地翻捡着篮中的花朵,择了一朵西府海棠递给他,并着一只新做不久的香囊,「那便想个法子,再也不用做自己讨厌的事。」
「我师父也说了,人生在世,须得开开心心才好。」
这……怎么可能?皇上亲自下旨,是任谁也违抗不了的。
但他还是接过那花和香囊,仿佛受了蛊惑一般。
可她走了两步,又回了头,「裴大人要是真不喜欢,也不是毫无办法的。」她眼中闪着顽劣得令人有些害怕的笑意。可看在裴如羿眼中,却不知为何也并不觉得如何刺目。
也许她这样的女子,便是合该有这样的神情。
与后宫之中那些泥塑木雕一般的美丽女子不同。她的美,便是这样恣意而又张扬,狠毒坏心却又令人蛊惑。
「什么办法?」他略微敛神。
她却不答,只是微微蹙了眉头,纤长的手指抵在眉间,不多时又笑了,「不管怎么说,裴大人都是被我害成这样的。」
6
可不过两日,那个洛沉璧亲自赐婚给他的相府千金竟忽而得了急病,一夜之间便香消玉殒。裴如羿心惊胆战之余,竟略微有些松了口气。
但他仍趁了个空隙找了阿宁。
「是不是你?」他索性直接质问。
「什么?」
「相府千金是否是你杀的?」他见她挑眉的样子,心里的底气忽而弱了几分,纵然是她所杀,却也是因为他的「不愿」么?
「我可没有杀她。」她打了个哈欠,「我只是在她入宫觐见的时候……告诉了她你并不喜欢她。如果要成全你的意愿,就必须得牺牲她。」
她正慢慢从内室选了一些药材铺在蒲制的篮中,再将它们拿出去晾晒。是啊,她这里有成百上千种药材,想要一个弱女子看起来像是得了急病而亡实在是容易得很。
裴如羿有些怨愤,却又不知这怨愤从何而来,又要如何朝她发出来。
她却斜睨一眼,「再说,你不是喜欢我么?为什么要在我这里为别的女人生气伤心?」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听在裴如羿耳中却仿若雷击。他喜欢她?他果真是对她存了一些心思在的?原来人人都看透,连她都察觉,他却还在自欺欺人么?
他明知她是个来历不明的妖女,身上疑点重重。许是她身上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令他从她一入宫起,就不自觉地注意留心。从一开始的防备,到现在不自觉的蒙蔽。这十多年来,他从未有过如此不清醒的时刻。
他如何还能担得起「冷静自持」这个名声?
「裴大人知道我是妖妃,还是万万莫要喜欢我才好。」她面含笑意,「若是下次再被什么毒物给咬了,来不及逼毒,那可要把命都给喜欢没了。」
他失魂落魄一般,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的了。他只知道,若再不与她保持距离,即将毁灭的,绝不仅仅是他一人。
那之后阿宁的荣宠更甚,洛沉璧与她在一起,日日买醉,夜夜笙歌,整个后宫内都弥漫着一股骄奢糜烂的气息。
大臣们纷纷上书要斩妖女,清朝纲。裴如羿更是暗中查到原本有许多支持洛沉璧的重臣都暗暗转投了肃王麾下。而阿宁也越来越嚣张跋扈,裴如羿甚至在某日看见她拦截了本想去给洛沉璧请安的荣妃,狠狠地甩了荣妃一耳光。
京师的天色一日比一日更暗。
直到入秋时节,洛沉璧在朝堂之上忽而昏厥,御医查看之后诊断洛沉璧是服食了过量有毒的丹药,整个内廷为之震动。阁老们廷议之后,在洛沉璧还未清醒过来之前,昭示了宁妃的种种恶行,代旨将宁妃圈禁,等待审判。
而经此一来,后宫之中以荣妃为尊,后宫诸事自然都经由荣妃决议。
裴如羿当值的夜晚,经常能看见荣妃匆匆忙忙出入大殿侍疾。
可这一晚却有些不同寻常。
荣妃一来便撤了大殿守卫的大部分侍卫,只说皇上近日来睡得不太安稳,眼见到这许多人有些心烦。她神色有些不自然的警惕小心,看见侍卫都退了才慢慢走入殿中,小心地关了门。裴如羿有些莫名的紧张,一直紧紧盯着那扇殿门,总觉得有些不妥。
直到殿门真的缓缓而开,走出来的却是原本该禁足的宁妃。
「裴大人,皇上召你进殿议事。」
殿内灯火通明,才走入其内,裴如羿便见荣妃面若死灰地倾倒在地,而一直未醒的洛沉璧却斜靠在榻上,面色有些不好,病怏怏的似乎马上就要睡过去。
「荣妃趁朕病重,竟偷入朕的密格之内,妄想偷走藏宝图。」立朝之时,为安国本,太宗皇帝曾将大量财宝选了个密址埋下,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如今举国安定,自是无需花费那笔钱财。然而对怀有谋逆之心的肃王来说,那笔财宝则成了他必然想要谋取的军饷。
若荣妃当真来偷藏宝图,那她岂非是肃王的细作?
「荣妃……你还有什么话好说?」洛沉璧冷声问道。
「皇上……皇上你要相信臣妾!臣妾绝没有谋逆之心!」荣妃狼狈地从地上跪爬至洛沉璧的身前,「宁妃那个贱人才是肃王的细作!她用丹药谋害皇上!她还……她还与裴如羿有私!臣妾亲眼所见,他们曾多次在宫中私会!」
「皇上——」裴如羿下意识就要分辨,洛沉璧却挥了挥手,一脸疲倦。
「啧啧,荣妃姐姐真是好会诬赖人。」阿宁却似乎丝毫没有把荣妃所说的「私会」放在心上,反倒是笑嘻嘻地走上前去,「那丹药当真是我下的毒么?别人不知道,荣妃姐姐自己心里还没有数吗?」
「你这个贱人!都是你……都是你狐媚皇上!」荣妃早已失了体统,面目狰狞地要朝阿宁扑过去。
「裴如羿——」
「臣在。」
「替朕颁旨,荣妃褫夺封号,贬为庶人,暂且关押在宫牢之内,待朕病好一些了再慢慢审问不迟。」洛沉璧一气说了这许多的话,面色更为难看,阿宁早上前扶了他慢慢躺下。
「臣……遵旨。」
7
荣妃被拘禁,洛沉璧却渐渐好了起来,而他对阿宁的宠爱也并未因为荣妃的胡言乱语而减少分毫。只是裴如羿伺候在御前的时候愈加小心翼翼,毕竟洛沉璧之前的赐婚多少就表明了他的疑心。
可荣妃并未等到洛沉璧审问就死了。
白绫横梁,畏罪自尽。
那日黄昏,裴如羿正一边命人收殓荣妃的尸首,一面又派人去查抄荣妃的寝殿,希望能从中发现点什么。当他发觉阿宁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一旁的时候,被吓了一跳。
她仍是一身红衣,神情却不似往日那般漫不经心倒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似的。确切来说,她郁郁的面色之中带了几分落寞,但她很快便笑了。
「其实大家说我是妖妃,可是冤枉我了。」
「娘娘说得是。」他想她是在说真正的细作是荣妃之事,便附和了一句。
谁知阿宁却摇了摇头,笑容之中带了几分诡谲,「我是说,皇上其实从未碰过我。」裴如羿闻言骇然大惊,洛沉璧与她日日在一起,却从未碰过她?他是不是听错了?还是出现了幻觉?
「只因为我是西疆毒王的女儿,所以皇上便让我来宫中帮他,一是为他试毒,防着别人的谋害;二是为他除掉那些肃王的细作。他早有察觉,后宫之中定然有异。作为交换,他答应我爹爹,若我入宫,便什么都依我,予取予求。」
「你的意思是说……」裴如羿觉得自己一时之间还难以接受。
「不错,我与皇上只是一场交易罢了。」她眸中水漾一般的盈盈发亮,「如今连荣妃也被揪出来,不日我便要离宫了。」
「只是……你可还会不会记着我?」
要他如何能忘记?他根本早已习惯了阿宁的存在,习惯了在每日入宫当值的时候路过撷芳宫,看她一个人孤寂地站在窗边,或是她的一个侧影,一抹浅笑,不过是些普通的细枝末节,却渐渐植入心内。
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的。
「不,你还不能走。」他略略收回了神思,坚定地看着她,「因为我刚接到线报,说除了荣妃,肃王还在洛沉璧身边安插了一个极为隐秘的细作。你若真是为皇上着想,必然要将这个人找出来,你才算完成此次的任务。」
「哦?」听了这话,她的面上浮起一丝奇异的笑,「那真是太好了。」
她转了身,一步步朝她的撷芳宫走去。
「我暂时……也还有些舍不得这个地方呢。」
如果她回头,一定可以发现,往日那个总是不轻露情绪,冷漠淡然的裴如羿,此刻正深深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她的舍不得里,是否也有包含了一分半毫的他在其内?
8
中秋临近,往日总有些朦胧的月色也逐渐明媚起来。
肃王封地有密报传来,说近日肃王军队勤加操练,更购得大量军马粮草,恐将在不久之后有所行动。洛沉璧的面色愈加难看,宫中众人虽不知内情,却也察觉到几分不妥,所以即便中秋之夜有阖宫大宴,也无法将整个宫内压抑阴郁的气氛冲淡。
宫中守卫亦愈加森严,尤其是洛沉璧经常去的别院和他的寝殿,更是密不透风。裴如羿为了布置这些,几乎不眠不休,整日警惕。
直到十五之夜。
荣妃还在的时候,阿宁说要坐那华丽的赤金凤羽辇,可真正当她成了这后宫最尊贵的女人之后,她却仍如刚入宫之时一样,将长发随意地束了个髻,挑了常穿的红衣,连贴身宫女也不带,就一个人提了宫灯专拣幽暗的小径走。
虽则入宫多时,她却仍没有学会应对这个宫里每一个注视着她的人。
只除了裴如羿。
这一晚阖宫大宴,必定能见着他。只是没想到才走几步,就远远看见黑暗之中似乎有人正站在月下,似乎在等着她。相隔甚远,样貌看得不太清楚,只依稀觉得那身形与装束正是裴如羿。
「裴大人——」阿宁嘴角弯起一丝笑意。
可远处的人影却并未应答,只是伸手朝她招了招,又比了一个跟他走的手势。在这漆黑得有些古怪的夜里,若是遇见旁的什么人,阿宁定然觉得不妥,可若是裴如羿……他明明从来都是冷清疏远的神色,却偏偏能教人感觉到一丝……
若有似无的温柔覆下来。
那温柔一定是存在的,阿宁完全能肯定。
她不作多想,提着灯便一路跟了上去。前面的人影忽远忽近,总保持着阿宁刚好能看见他,却又看不太清楚的距离。而前进的方向则绕开了举行大宴的宫殿,一路朝幽暗偏僻的小路去。不知走了多久,阿宁觉得背上微微有些发汗,却发现前面的人已经停了下来。
目的地是她所熟悉的,洛沉璧常常休憩和召见大臣的别院,但奇怪的是,往日里层层守卫这一晚却一个也看不见。
这里地处偏僻,四处植满了花木,更显得幽深静谧。
「裴大人将我引到这里来是……」阿宁有些疑惑不解,四处打量之后再抬头,却见身前的人影忽而向前一个跃身,竟飞身翻上了别院的围墙,再一翻身便不见了。阿宁又惊又疑,才想要上前,却又从一旁的密林里窜出好几个黑衣人,很快也跃入别院的墙头。
啪嗒一声,阿宁手中的宫灯不自觉地掉落在地。
裴如羿……肃王……
她心内发急,甚至来不及深想,便上前去打开了别院的门冲了进去。
殿内并不如想象中的晦暗,竟不知是什么人在其内点了几盏油灯,发出黯淡的光。阿宁看着墙壁上拉长的影子,这才有些后悔自己孤身一人闯了进来。
方才明明有好几个人都潜入别院,可此刻的别院却静谧得令人恐慌。
阿宁就着灯火一步步试探性地走着,绕过屏风,走入内室,眼前是洛沉璧往日处理奏章的书案。书案上整洁干净,并未有何异常,只是站在书案前,刚好能感觉到窗外有月光倾洒,正覆在她的身上。
然后,她听见了轻微的响动。
似乎是从头顶上传来,她刚想抬头去看,眼前却掉落下一卷什么东西,砸在她的脚下。
是一卷绘满了线路和标注的羊皮。
阿宁很快明白,这个就是那张传说中的藏宝图。如果她此刻将这卷羊皮放入怀中,带出宫去。那么,那富可敌国的财富都将属于她,只是……
窗外忽然灯火通明,有细碎的人语和纷杂的脚步声朝这别院而来。紧接着,门砰的一声被撞开,洛沉璧铁青着脸站在门外,他身后是神色淡然的裴如羿,肃然而立的羽林军。
「看来,肃王的第二个细作……便是宁妃娘娘了。」裴如羿扫了一眼她手中的羊皮卷。
「我只不过是偶然路过……」阿宁还想要辩解什么,却看见洛沉璧面色更差,良久才道,「暂且关押。」
仿佛连多一个字都不想再说,连多一眼也不想再看她。
裴如羿定定地看着她,她也毫不避忌地盯着他。
最后,她只是打了个哈欠,露出有些困倦的样子嘟哝了一句,「我早说过不想参加什么酒宴,但……」
「也不必用这样的方法啊。」她笑靥生花。
9
阿宁被关入宫中的地牢。
似乎之前的荣妃也是被关在这里,而后不过两天便解了裙子上的腰带畏罪自尽。地牢之内阴暗潮湿,只有壁上有一盏小小的油灯,被过道里的风吹得摇摇欲坠,更显得幽暗不明。
裴如羿站在地牢口盯着阿宁看了半天,以为她会在地牢里哭闹怒骂,或者笑嘻嘻地放出一只毒虫毒蛇来威逼他放了她,怎么样都可能,却只见她安安静静的,在牢中仅剩的一堆发潮的稻草里翻翻捡捡,终究忍不住问她:「你在找什么?」
她却长长叹了口气。
「裴大人,我虽被关押,身上却还有几样值钱的东西……」她解下手腕上的玉镯就要递给他,黑黢黢的眸子在这阴暗的地牢里却反倒折射出耀目的光华,「你能给我弄一些干稻草吗?」
「干稻草?」裴如羿有些不解。
「是。」
裴如羿推回她的玉镯,「我立时派人送来,不必要这个了。」
「嗯。」她也不客气,又将玉镯戴回手上,接着便露出一个状若无邪的笑来,「如今当务之急便是……好好地睡一觉,只是这地牢实在湿冷……」
「难道你当真是肃王的细作?」
听了这话,她笑容更深,「这个,便由审问之时再问吧。只不论我究竟是细作还是遭人陷害……若不能好好歇息,又怎能有精力打败我的敌人?
「这个,也是我师父教给我的。」
她不再多言,接了宫人送来的干稻草便细细铺好,倒头就睡。
那之后不断有密报从肃王封地传来,派来的细作全军覆灭,肃王恼羞成怒,索性将兵马粮草备齐,准备以「新君昏庸不明,后宫妖孽横行」的借口挥师北上。
洛沉璧忙于排兵点将,布置京师防务,忙得整日在御书房内盘算。
而关押在地牢的阿宁却被他忘了。
每隔几日来看望阿宁的只有裴如羿。他每次并不多言,只是带了一些她素日里喜欢的糕点茶果,当然,更记得每日为她换地牢的稻草,更带了一床锦被。这样看起来,阿宁倒不像是在坐牢。
渐渐秋意更深,牢内的寒气愈加重了起来。
尽管有裴如羿的多方照拂,阿宁还是染了风寒,整日里咳个不停。
「入宫这么久……咳咳,明明此刻被关在地牢不能出去,我却反倒心里自在多了。」她大口地吃着他带来的玲珑糕,「这个破地方,要面对蚊子,蟑螂,蚂蚁,甚至老鼠……却偏偏不用面对人。你知我为何总带着那些怪虫毒蛇?它们虽毒,却还没有人这样坏。」
「阿宁……」
「嗯?」
「等肃王的事情过去,我定然……」裴如羿看着她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子,忽然忆起当日他初见她时,看着她小小的身躯匍匐在高头大马之上,是他在前引路,带她走进这深宫,「我定然会救你出来。」日后再不让你受半分苦楚。
「你要求皇上放了我么?」她的神色倒也认真起来。
「他虽是皇上,却也因是皇上,才从来都顾不上你。可我……」她从前说得不错,他喜欢她,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何喜欢她,就执拗地在心底存了不该有的希冀。
「你?」她咯咯地笑出声来,「你可听过蝎子的故事?」
那故事也是她的师父讲给她听的。说有个农人,并不如普通人一般惧怕蝎子,反倒欣赏蝎子的特别之处,愿意将那毒物圈养在家中,只因他十分喜爱。可到头来,他却被蝎子狠狠咬了一口,毒发身亡。
「他喜欢蝎子当然无错,只是蝎子蜇人乃是它的天性,它亦没有错。」她将自己的脸缓缓凑近他的面前,他甚至能在她通透漂亮的瞳仁之中看见那个有些胆怯的自己。
「我就是那只蝎子,所以,裴大人,千万……千万不能喜欢上我。」
那一日下了一场大雨,一场秋雨一场凉,那寒气随着冷风吹入他的心底。
蜇人是毒蝎子的天性。
莫非喜欢上蝎子的农人却不知道么?裴如羿站在檐下,眼前仿佛还在数月前,有一只素白柔软的手,朝他递来一支海棠花与亲手制的香囊。
10
肃王的军队很快就一举而起,朝着京师而来。因封地离京师并不算远,一路又有不少官员被肃王或买通,或打败,等肃王攻入京师,不过是几日之间的事情。
洛沉璧又是一夜未眠,处理完几桩大事,又召了裴如羿询问了京师防务,以备几日后的大战。「那卷羊皮朕仍是将它放在别院里,相信任谁也想不到。等这场战争结束,你就带人去将那宝藏挖出来,充盈国库。此次大战,定然劳民伤财……」他揉了揉额角,神色疲累,「去为朕斟一杯茶。」
因是讨论机密要事,所以御书房内并未有宫人服侍。
裴如羿遵了一声是,便去隔间准备茶水。备了洛沉璧素日最喜的茶,又端来看他喝下。可洛沉璧仍是倦了,不多时竟趴在书案上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裴如羿关好殿门,悄声离开了御书房。
天色已经有些暗。
那条他走过很多次的小径,一如往常一般幽深晦暗。一月多以前,他也曾在这个时辰走过这条路,为了引阿宁走入别院,他费尽心思。而这一日,他依旧早早就支开了守卫在这附近的羽林军。
才能这样轻轻松松不被任何人注目地进入别院,去拿那个早就打算去取的东西。
他已经入宫十多年,十多年来尽忠职守,为洛沉璧做了许多事。而在这宫中这么久,为的就只是这一天。等他拿到想要的东西,等驻守在城外的肃王军队得到消息,一举攻破京师。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阿宁从那阴冷的地牢中带出来,带她离开这个牢笼一般的深宫,履行他曾在心底许下的誓言。
阿宁……他已经多日没有去看望过,也不知她的咳嗽是否好了一些。
才这样想着,却忽然听见内室传来轻微的咳嗽声,隐隐约约有一盏微弱的灯火从屏风之后缓缓而出。
红衣黑发,映衬得素净白皙的面颊。
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境下相见,她依旧笑容潋滟。
「裴大人。」
「阿宁……你……你怎么会……」他心内有些慌乱,面上却仍强自镇定。
他仔细思索着阿宁此刻如何会出现这个地方,他多日来的计划之中到底是否有哪一环节出了错误。
可只稍稍一想,他又镇定下来,此刻他只是独自一人出现在内室之中,遭遇的情境似乎与数月前的阿宁一模一样——
但不一样的是,他手中并没有拿着那卷羊皮。
而此刻的洛沉璧应当还在御书房内沉睡,羽林军亦被他支走。
「我的确不该出现在这里。」阿宁将手中的灯盏放下,微微咳嗽了几声,「反倒是裴大人此刻出现在这里,却并无不合情理之处。即便是有,裴大人也早准备了自圆其说的理由。」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裴大人之前告诉我,肃王安插在皇上身边的细作,除了荣妃,还有另一人,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她的神情十分认真,「这个人便是……你自己。
「从前荣妃中毒之时,世人皆以为我深藏剧毒,便只会杀人。以为她出身医家,便只会医人。却不知只要有害人之心,哪怕是三岁顽童都能杀人。这人世间的事情,若都是如此简单明了,一眼看过去便能知晓人心,皇上亦不会有如此多的烦扰了。
「就好像……任谁也不会猜到,相府千金是荣妃听了我偶然说起你并不喜欢那女子之后,被荣妃所杀。而忠心耿耿的羽林卫长裴如羿大人,则会在皇上的茶水之中下药。
「我自三岁起就跟着爹爹学毒。可你知道如何才能成为毒王?
「并非只是能制成别人制不出的毒,更重要的是,要能解出别人都解不了的毒。用毒之人才更容易被毒所伤,若是不懂药理,不会医术,我早已死了几百回了。
「所以,皇上已不在御书房。
「他早集了几千羽林卫与几大驻地赶来的大军会和,预备与肃王一战。
「只有我一人到这别院来,将这细节一一说给你听。」
11
窗外夜风袭来,吹得灯火忽明忽暗。阿宁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早已有些疲累,可裴如羿却还有许多事情不甚明白。
「你是何时发现的?」
「我若说第一次见到你时便觉得你不对呢?」她接连咳嗽了好几声,才缓缓说道,「我也不知为何,却忍不住留意起你来。」
「杀御史是第一次试你,可你竟没有将我捉起来。这实在古怪……」说到这里,阿宁忽而停顿,歪着脑袋问到另一个问题,「你说我袖笼里的香好闻,我便赠了你一只香囊,你可有每天佩戴?」
他有些疑惑,却仍从怀中拿出了那只香囊。
若有若无的淡香,幽暗得有些不经意。
「后来荣妃自尽,我曾偷偷去看过她的尸首,在她身上闻见了这香味。」她朝他露出孩童一般无邪的笑来,「这香虽则清淡,却有个极大的好处,但凡沾惹了一点,便经久不散。我倒并非觉得它有多么大的用处,只是一时无聊,才想试一试。谁知……
「若你真是细作,身上疑点又岂止是这些?」
他时时被荣妃召去问话,实则是在交换消息。就连荣妃被揭穿之时,一口咬定他与阿宁有私,也是为撇清彼此关系,为他洗脱嫌疑。殊不知这样一来,却更显得刻意。
裴如羿面色如常,心内却已波涛翻涌,转过几百上千个念头。他如今该如何是好?是该将面前的阿宁杀了入内抢走宝藏图便走,还是乖乖伏法等待大战结束?可若这一切早被洛沉璧得知,恐怕那内室的羊皮也是假的……
他终于叹了口气。
「我早知道你聪明伶俐,早知道终有一天,也许你会发现点什么。」
在之前的十多年里,那些发现他身份的人都被他用各种手段秘密处死,可偏偏面对阿宁之时,他却在下了千百次决心之后,仍放下了手中之刀。
当日阿宁明明告诉他,细作荣妃已查明,她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为了留住她,他甚至不惜告诉她说,这皇宫里还藏着另一个细作。他想陷害她,却从未想过要她的命。
「你可以杀了我……趁皇上还没回来。」她盈盈的目光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可他却反倒笑了,「若我要杀你,也许就不是如今这境地了。」
「农人注定会为蝎子丧命,难道农人一早并不知道么?」
她被这话惊得一震,之前所说的农人与蝎子的故事……他竟一直放在心里。可她还来不及深想,他却已神色淡然地转了话题。
「在皇上回来之前,我们还有最后的时间。」
「不若你来猜一猜,我这样为肃王差遣卖命,是为何?」
这倒真是个难题。阿宁仔细打量了他半天,口中念念叨叨:「你不似贪财好色之人,更不像是贪恋权势地位。你曾说要带我离开这里,素来做细作的,都是功成身死。你若真有十成把握能让肃王将我赐给你,离开皇宫……莫非你是……」
窗外忽而有影影重重的灯火,渐渐近至门前。
大门被人砰的一声撞开,齐整待发的弓箭手齐齐朝房内准备。
一触即发。
12
「你猜到了?」他的神色看起来极为疲累落寞,却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这秘密埋藏太久,久到他几乎连自己都要忘记了。他还记得年幼之时曾被他那严苛的父亲教导:这世上只有凡夫俗子才因害怕苦难艰险而贪图一时安逸。
真正做大事之人,应当连常人的喜怒哀乐都不可有,只能一直向前走……若想不惨死在半路上,就只能一直拼命地往前走,一直走到那最铺满鲜花与枯骨的顶峰。
他几乎真的做到了。
尽管只差那么一点点。
但若真的抛七情,斩六欲,即便有一日他真正站上那顶端,又有何用?
他的前半生,都在机械地重复着痛苦的隐秘。而此刻,有人与他一同分享了这秘密,他忽而觉得松弛下来。若能重头来过,他还会选这一条路吗?
凡俗常人的喜怒,他当真从未羡慕过吗?
他以为他能做到的,他却碰见了阿宁。
阿宁这个妖女。
「猜到了。」她看他的眼神不再是如同往常一般,反倒好像多了几分怜悯。他并不想要她的怜悯,所以他笑了,「所以,如今我……」
「你……」阿宁猛然之间似乎明白了什么,可裴如羿的动作远比她更快,他早一手从腰间抽出佩剑,明晃晃的剑刃几乎晃花了阿宁的眼睛。
出剑之快,只在一招之内横刺向阿宁的咽喉要害。
「不要——」阿宁失声尖叫。
可一旁准备多时的弓箭手早已万箭齐发,尖锐锋利的箭矢狠狠刺入裴如羿的身躯。而他手中的那柄剑,则在离她咽喉之处一寸之时转了方向,直直插入一旁的木柱之内。
他是肃王的亲生儿子。所以失败就意味着死,绝不可能有服罪之说。他假意要刺杀阿宁,可实质却是要引得弓箭手发箭。
一心求死。
「裴如羿!」阿宁飞扑上去,握住他逐渐失去温度的手。
「你……你师父说得不错……人生在世……还须得开开心心……」他从来都是淡然冷漠,无太多表情的脸上,此刻却出现了淡淡的笑意,「我直到此刻才明白……」
而从来都是嬉笑狡黠的阿宁,她如星辰一般明亮的眼眸,却饱含泪水。
「我师父……我师父他……便是皇上。」
从前在西疆的一场奇遇,因想跟随她的爹爹学习医术,便在她家住了几月,那时他说教她习字看书,硬生生地逼她要叫师父。
她知道的许多道理都是他教会的。
她那些聪明诡计的小心眼亦是从他身上学会的。
可他这个师父却也并不称职,忘记告诉她,当她遭遇裴如羿这样的人时,她该要怎么办。她原以为按着规矩道理来便没错,可她现在似乎又觉得自己错了。
夜深了,她不知自己该栖息在何处。
13
天蒙蒙亮的时候,阿宁已收好自己的行李,仍是来时的一身旧衣,肩上挎着一只大布药袋子,再从马厩牵了那匹看似与她娇小的身躯毫不相符的高头大马。
她离开西疆太久,此刻当务之急,就是快马加鞭赶回家去。
洛沉璧在宫门前等她。
「你留下来。」虽则大多数时候,洛沉璧也是毫无表情的样子,但他给阿宁的感觉却更多的是寒意。可裴如羿却不同,哪怕总是故意摆出一副冷淡疏离的样子,却总能让她的心被一片温柔所覆。
「民女粗鄙卑贱,怎配留在宫中?」她将滑落的药袋子的布带又紧了紧,笑嘻嘻地看着洛沉璧,「我要回家了,师父。我虽然总爱偷懒,讨厌骑马,喜欢坐轿子,可我却不喜欢做皇帝的妃子。若要与自由比起来,我宁愿骑马把屁股摔成几瓣……」
「你不喜欢朕?」洛沉璧有惊讶和遗憾,却并无半分感情。
可若是那个傻乎乎的裴如羿,他看着她的眼神从来都是蕴藏了太多东西。可洛沉璧这问题要认真回答起来,她也有些不知所措了。
没喜欢过么?也许在西疆的鸢尾丛中捉萤火虫的时候,在西疆的草原上策马狂奔的时候,在西疆的野山林里采药的时候,在西疆之时,他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写着那些难懂的文字的时候……也曾存下了一点心思吧。
不然怎么会千里迢迢,为他一封信而到这牢笼一般的深宫里来?
他如清风朗月一般,时时环绕着耀目的光华。
可她却也只能远远地仰望他的光华。
但后来……
她有了答案。
「我从前也曾喜欢过西疆的师父,却从未喜欢过深宫里的皇帝。
「我宁愿要明知我不妥,还愿意蒙蔽自己来喜欢我的人,也不要皇上这样明明不喜欢荣妃,却可以多年来让她以为皇上只爱她一人的人。
「我也会恐惧,害怕这世上有我辨不了的真假,有我参不透的剧毒。」
这世上最贵重之真心,她得到又失去了。
可只要还铭记于心,就连时间也无法改变,就永远也不会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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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0-04-28 15:46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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芍药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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