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迟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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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迟
浪漫告别:少女消逝的心结
五年前我怀了裴延礼的孩子,靠着这个孩子,嫁进裴家,成了他名副其实的妻子。
这五年里,裴延礼对我与孩子不闻不问,冷淡至极。
三天前,我与他的孩子意外遭遇车祸而亡,他与白月光远赴西利,携手完成年少时许下的心愿。
小驰死后的第三天,裴延礼仍未到场。
1
灵堂中的人来了一波,走了一波,各个脸上是悲痛惋惜的表情。
只有我知道,那都是假的。
站在餐厅,倒了杯水,正要喝下,身后传来女人议论的嬉笑声:「小孩子都死了几天了,竟然还不见他爸爸回来?」
「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那声音压低了再低,成了气声,「裴二哥去了西利雪山,跟平霜一起,那种地方,进去了就没信号,裴家给他打电话都快要打疯了,愣是一通没接。」
「兴许是故意不接。」说话的女人勾唇笑了笑,「谁不知道她是靠着未婚先孕进的门,要不是她,裴二哥早跟平霜在一起了。」
在这一声声的嘈杂声中,我最终因为悲伤过度,晕倒在了灵堂上。
被喂了点药醒来,耳边还是有许多杂音,我头疼欲裂,翻身将脸埋进了枕头中,试图逃避现实,潮湿咸腥的味道扑鼻而来,原来是我这些天掉的泪。
眼泪都浸透了枕头,裴延礼却还没回来。
吵声随着一道沉重脚步声的出现而散去,人群中似是有人说了一声:「延礼,你可算回来了。」
延礼……裴延礼?
不会的。
他远在西利,跟梁平霜在一起,他怎么会回来?
就算他想回,梁平霜会答应吗?
她故意选在小驰生日那天,带着裴延礼踏上出国的航班,那晚小驰低着头,蛋糕上的蜡烛快要燃尽了,光芒映在他圆润的小脸上,照出他的失落。
他是那么喜欢吃甜食的孩子,却一口没动,稚嫩的声音一句一句地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他不哭不闹,从小就懂事,知道爸爸不爱他,更不爱他的妈妈。
这五年里,小驰唯一的心愿就是爸爸可以陪他过一个生日,可到去世,这个心愿都没有实现。
身旁的椅子被拖拽开,有人坐了下来。
那个味道,是与我同床共枕五年的人,只要他一靠近,凭借他的气息、动作,哪怕是一个眼神,我都感受得到。
从前我是那样期盼他的亲近,可心灰意冷后,竟连一眼都不愿看去。
裴延礼坐下后,二字很淡:「抱歉。」
又是抱歉。
她跟梁平霜去西利时,我拦住他的路,拉住他的袖子乞求:「明天再去可以吗?今天是小驰的五岁生日,他想要爸爸陪他一起过。」
结婚这么多年,我自知没资格要求他什么,毕竟这桩婚事,不是他想要的。
可在小驰的问题上,我总是想要求一求的。
但毫不意外的,裴延礼拿开了我的手,面无表情:「抱歉,平霜在等我了。」
可他的孩子也在等他。
不过,这一次,小驰真的生气了,再也不会等他了。
周身都很冷,我蜷缩了下身体,头深深埋了进去,裴延礼坐在一旁,他知道我醒着,他是那样敏感多疑的人,这些年来对我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一是怕我再设计他,二是怕我伤害他的心上人。
「你醒了?」裴延礼的语调中不见悲伤,更多的是急迫,「楼下的人已经散了,起来吃点东西吧。」
他怎么可以这么平静,就好像死的那个不是他的孩子。
的确。
这么多年,他从没将小驰当作是他的孩子,更没将我当成妻子,毕竟如果不是母亲的算计,我上不了裴延礼的床,当不了裴太太。
裴延礼恨我,恨我母亲。
他曾称我们是——农夫与蛇。
想到小驰,我又是一阵鼻酸,将脸陷进湿软的枕头中,声音干哑,糊成一片,不住地哽咽:「……你去看过小驰了吗?」
「嗯。」
「看过就好。」我努力克制住了哭声,「你出去吧。」
裴延礼的声音如清风,照例是那样的轻描淡写:「我没接到电话,进山之后通讯设备失灵……真的。」
真的?
这算是强调,又或是为自己脱罪。
不管是什么,我都不在意了。
「嗯,出去吧。」
裴延礼没走,对我的态度很是不满:「……唐枝,孩子才几岁,你怎么能让他自己出门,我是孩子的父亲,我觉得你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解释?
「呵」我轻声发出一声笑,接着活动四肢,坐了起来。
我这个样子一定丑极了,脸上是泪痕,皮肤上是一条条压痕,眼眶深凹着,双目无神,面色惨白,远看如一具骷髅。
反观裴延礼。
正襟危坐,正装出席,一丝不苟,那张脸如寒冰一样凛冽,没有悲伤,没有眼泪。
他是审问犯人的警官,而我这个母亲,成了犯人。
「你笑什么?」裴延礼皱眉反问。
「我笑你。」我靠在床头,脆如纸张,一撕即碎,棱角却还是锋利的,「你知道小驰出门想去哪里吗?」
裴延礼我注视着,示意我说下去。
「他要去找你。」
「他打了很多电话给你,但没有一次接通。」
「他说,爸爸可能是迷路找不到家了,要出去找你。」
裴延礼迟疑了一下:「你没拦住他吗?」
「我可以哄骗他一次两次,但他担心爸爸,趁我……」忽然间,我觉得自己真是又可悲又可笑,为什么要跟他解释呢?
我停下来,深呼一口气:「是我的错」
短短几字,在冰冷的空间中刮起一场风暴,裴延礼的眼神附加了一层审视的味道。
我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我错在不知天高地厚喜欢上你,又阴差阳错跟你结了婚,有了小驰。错在生下了他,让他受尽了委屈,还没有保护好他。」
在裴延礼极具压迫感的眸光中,我扬起一笑:「最错在不该对你抱有幻想,异想天开觉得我们还能回到从前。」
裴延礼表情空白,一时间没了话。
那一巴掌挥落下来的时候,我跟裴延礼都没来得及反应。
人是从门外冲进来的,带着哭腔与激烈的骂声,打完后又拽着我的肩膀:「你连一个孩子都看不住,你配做一个妈妈吗?!」
打人的是裴延礼的小姑。
她跋扈嚣张,目中无人,一直不喜欢我,更不喜欢小驰,她推过小驰,给小驰吃坏掉的桃子,偷偷在小驰耳边说过,他爸爸讨厌他。
这会儿的悲伤号啕,不过是在裴延礼面前演戏。
我麻木坐着,挨了好几巴掌,嘴角出了血。
裴延礼这个丈夫却云淡风轻地看着,一动不动,眼里全是漠然,过去到现在,在我和小驰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从没伸出过援手。
头发被撕扯着,很疼,在一句句的骂声里,我对上裴延礼冷沉的眸子。
曾经,我只是摔了跤,蹭破了皮,他都紧张得不行,皱着眉一个劲问我疼不疼。
时过境迁。
我在他面前挨着打,他都可以做到冷眼旁观。
这么多年来,我对裴延礼从年少的情窦初开,再到他对我忽冷忽热后我小心翼翼的痴恋,最后却在一场谋划与推动中让我跟他结了婚,成了他的妻子。
从前我对他有爱,有期盼,还有愧疚。
多天来紧绷的弦断了。
我突然坐起来,抓着小姑的胳膊,反击回去了一巴掌,她被打蒙了,捂着脸,睁大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
这个家里,除了裴延礼,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小驰更没有。
这一巴掌,我应该还回去。
2
去江阳墓园的那天,我带着一脸未消的伤,左侧脸颊红肿,下巴还有几道被抓伤的痕迹。
那天要不是裴延礼上手拉开了我跟小姑,这伤兴许要更重一些。
可裴延礼推开的人是我。
坐在车里,寒潮从四面八方袭来,我感觉不到冷,空洞地望着车窗外。
裴延礼坐在我的身侧,接着一通电话,是梁平霜的。
小驰下葬的日子,身为他的父亲,却一定要在这种时候,接其他女人的电话,他的声调一贯的散漫,但对梁平霜有种特殊的耐心。
「是,还要忙几天。」
「……你先回。」
「她?」
我半侧着身子,感受到裴延礼的眼神掠了过来,接着递来了手机,「平霜要跟你说话。」
换作从前,我大抵是要把手机摔出去的。
可没了小驰之后,再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在裴延礼讶异的目光中,我笑着接了手机,贴在耳边,屏幕上还残留着裴延礼的余温,过去我是那样向往他这个人,他的气味、声音、体温,我都想要靠近。
可现在只是贴了下,就恶心。
梁平霜的声音从话筒中传出来,还是那样落落大方,又开怀,「唐枝,你还好吗?」
我没作声,身旁人的气韵很压迫,好似我敢跟梁平霜说一句重话,他就会立刻将我赶下车。
这种事,裴延礼不是没有做过。
还是在大雪纷飞的深夜,我只是当着他的面跟梁平霜打了一通电话,警告她不要再破坏别人的家庭,便引得裴延礼大发雷霆,摔了手机,将我驱赶。
那夜我在冰天雪地中走了两个钟头,后来烧了一周,他没来看过一眼,是小驰趴在我的床边,稚嫩的小手贴在我的额头,一声声唤妈妈。
我是为了小驰,才活下来的。
那个孩子要是没了我,在裴家该怎样立足?
可如今,是我没了他,我身体里的气息被一丝丝抽干,失去了追求生存的动力。
耳边,是梁平霜重复地问声:「唐枝,你没了孩子,还好吗?」
她声线很弱很低,就是不让一旁的裴延礼听到。
「你一定很不好,因为你失去了筹码。」
小驰,的确是我嫁给裴延礼的筹码,没有这个孩子,我进不了裴家的门,可没了这个孩子,我留在裴家,又有什么意义?
这里不是我想来的,一开始就不是。
我动了动干疼的嗓子,「那我还给你。」
梁平霜怔了,「什么?」
「我把他还给你。」我又错了,这话不该这么说,「抱歉,他本来就是你的。」
手机瞬即被抢过去,裴延礼挂断了电话,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中尽显戾气,「你又在跟平霜胡说八道什么?」
一个失去了孩子的母亲可以跟丈夫的情人说些什么?
警告没了,更不会咒骂,有的只是放手。
放手,让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段感情,我无力再坚持,就连这条命,我都不想要了。
在一场蒙蒙小雨中,小驰下了葬。
墓碑上的照片是他三岁时拍的,当时约好了一家人去拍全家福,我与小驰到得早,从早等到晚,周围都是幸福美满的一家人,他们有说有笑,感情和睦,在摄影师的指导下摆动作。
在欢声笑语中,更衬得我与小驰可笑。
我尚且可以承受裴延礼的冷待,可小驰呢?
阴沉的天气,冰冷的墓碑,碑上的照片没有笑,毕竟那天,小驰是在强忍着失落拍了照,他不想让我不开心。
身边有人撑伞,我低头,对着小驰的墓碑祷告忏悔,祈祷他来世,可以有一对爱他的父母,不要再像今生一样,受尽冷眼。
眼前有雨掠过,又有人影走过。
像是裴延礼。
我撑开沉重的眼皮,看见他的黑色大衣擦过一道影子,他弯腰,在小驰的墓前放下什么东西,等他站起来了,我才看清。
是一套赛车积木。
心下一凛,我有些不解,当即抓住了裴延礼的衣袖,他生怕我当着这么多亲友的面发疯,低声道:「有什么话,回去说。」
「那是什么?」
我很冷静地问。
裴延礼回头看了看,「送小驰的生日礼物,他之前跟我要的,没来得及……」
「他跟你要的?」
「约好的。」
被我面上万念俱灰的神色吓到,裴延礼反手抓住了我的手腕,「怎么了?」
我腿脚发软,身体里犹如一把刀在绞着,跌跪在小驰的幕前,我的孩子……在生命的最后一个生日里,分明拿到了假的生日礼物,却还笑着面对。
小驰一定知道那块表是我买来的,可我说是爸爸送的,他便欣然接受,还笑着说要谢谢爸爸。
他什么都知道。
知道这些年,爸爸不曾爱他,连一份生日礼物都没为他准备过,死后,才收到了迟来的礼物。
可这还有什么意义?
3
家中气氛凝重,裴延礼的父亲正在等他,老爷子手中执着拐杖,粗眉紧拧着,对我的语气倒是柔和:「小枝,你先上去。」
我知道。
老爷子这是又要对裴延礼动手了。
裴延礼的父亲是这个家里唯一喜欢我,信赖我,支持我嫁进来的人,只因当年,我父亲在危急关头救了他。
没了父亲,家里的顶梁柱轰然倒塌,裴家为了报恩,给了我母亲一份保姆的工作,工作轻松,薪水很高。
裴父又安排我与裴延礼一所学校,叮嘱他要照顾好我,将我当成亲妹妹照料,裴延礼的确这么做了,可我却不知天高地厚,喜欢上了他。
裴父得知裴延礼在小驰的葬礼上迟到,支走了其他人,要对他用家法。
保姆跑上来叫我去求情,声嘶力竭,拖拽着我,「先生平时最喜欢你,你去说两句好话,你快去啊?!」
我为什么要去?
过去我爱裴延礼,掏心掏肺,他伤了挨骂了,我比他还难受,但那都是建立在我爱他的基础上,后来我日日夜夜看着他为了梁平霜东奔西走,爱没了,惭愧与自责将我掩盖。
多少次我想要带着小驰离开,又有多少次,裴父用布满沧桑的双眸望着我,低声下气乞求我留下,就当是为了小驰,就当是为了我母亲的遗愿留下。
我不该答应的。
卸下了裴太太的行头,我穿着最简朴的衣服,箱子里没有一样东西是我的,都是属于小驰的。
摘下耳环,放在梳妆台下,确认我没有带走不属于我的东西后,一口气从心底浮上来,这口气顺了顺,我躲开保姆,下了楼。
裴延礼这时已经挨了打,跪在地上,手掌撑着地面,咬牙忍耐着,一抬头,赤红的眸与我对上,可我却没多看他一秒。
裴父丢了棍子走过来,他是我在这个家里最尊敬的人,他为我提供良好的环境与教育,让我与母亲有栖息之所,哪怕到了这个时候,我还是感激他的。
「……叔叔。」
我再次称呼他叔叔,并非爸爸。
还记得我进门那天,裴父拉着我的手,放在裴延礼手背上,苦口婆心嘱咐他:「小枝是好孩子,你好好待她。」
就像那天,我跟妈妈来到裴家,他也是这样将我介绍给裴延礼。
「小枝以后就是你妹妹,跟你一起上下学,你要照顾好她。」
不同的是,少年时的裴延礼尚且可以对我微笑,在学校照顾我,带我去食堂,等我放学,还会拉着我看他去打球。
分明球场外那些喜欢他的女生都排成人山人海了,他也一定要我去。
他那么耀眼、优秀,走到哪里都是焦点。
我却普通到了极点,跟在他身边时,总是埋着头,身着朴素,扎着马尾辫,校服可以穿到天荒地老,跟他说话都不敢看他的眼睛,那样的怯懦内向,不讨喜欢。
那时候学校里的人都知道,裴延礼爱跟我在一起,是因为他爸爸欠我爸爸一条命,他人好,不计较我的不合群和木讷,去哪里都带着我。
可当梁平霜出现的那一刻,这种平衡就被打破了。
在球场外看裴延礼打球的人成了她,每顿跟裴延礼一起吃食堂的人也换成了她,她是怎么悄无声息在裴延礼身边冒尖的,我记不清了。
只记得一开始,我并没意识到什么,是裴延礼莫名的冷淡与同学在洗手间的一句:「唐枝也太没眼力见儿了,裴延礼都跟梁平霜谈恋爱了,她还像个电灯泡似的跟着。」
电灯泡。
谈恋爱。
这几个字让我对裴延礼望而却步,自那以后,我很有自知之明地远离了裴延礼,借口拒绝了跟他一起吃饭、上下学,就连在家里,都避免跟他见面。
可当我跟男同学一起出现在食堂时,他又找了过来,站在餐桌旁,用他居高临下的眼神,审视着平民一般,「不跟我一起吃饭,原来是谈恋爱了?」
我不懂,我只是不想做电灯泡而已。
可后来,在阴差阳错下,我拆散了梁平霜与裴延礼这对神仙眷侣,是时候该把这个位置还给梁平霜了。
跪在地上的裴延礼站了起来,那两下打得他不痛不痒,他看着我时,我看着裴父,「叔叔,该留下的东西我都留在卧室了,我今天就会走了。」
「小枝……」
搬走,离婚,是我前些天就跟裴父打过招呼的,他不同意,极力挽留,像是那些年拦着我一样,可他也知道,没了小驰,我不会再留在这座母亲为我打造的囚笼里。
裴延礼像个局外人,对我跟裴父的话分外不解,「走,走去哪里?」
他一句话惹恼了裴父。
「你这个畜生,给我闭嘴!」
裴延礼拧着眉,眼神复杂地我分辨不清,「唐枝是我的妻子,她要走去哪里,我没有询问的资格吗?」
原来他知道我是他的妻子,只是我这个妻子,从没被认可过吧。
裴父被他气得心脏疼,捂着胸口,面色煞白,我上去扶住他,轻声安慰:「叔叔,您别激动。」
「小枝……」裴父对我跟裴延礼婚姻的破裂深表惋惜,他知道问题都在裴延礼身上,所以并不怪我,「这件事是我的错,是我没教好这个畜生,让你受了委屈,让小驰……你妈妈要是知道了,一定要怪我的。」
「叔叔,不用说这些了。」
我扶着他坐下,撞上裴延礼探究的眸:「叔叔身体不好,你要多上点心。」
没了多日前的悲伤与眼泪,我这个沉静的样子更显得悲恸。
从裴延礼身边走过,他顺势抓住了我的手腕,「说清楚,到底要走去哪里?为什么要走?」
哀大莫过于心死,这个道理,裴延礼不懂。
不再对他留恋,我没多看他一眼,用力甩开他的手。
离开裴家的第三天,我在家中晕死过去。
这早在我的预料之中,胃癌,两个月前查了出来,那时小驰还在,我一直在积极配合治疗,拿到诊断书的那天,我向裴延礼透露过。
可对上的只有他的冷眼,他对我早已恨之入骨,我醒悟得太晚。
我原打算治好了病,带着小驰离开裴家。
现在看来,是我要去找小驰了。
那天,我没有说的是,小驰是因为我痛得晕倒才跑出家去找裴延礼的,五岁的孩子还不知道叫救护车,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爸爸。
兜兜转转,我怎么也没想到,在生命的尽头,睁开眼看到的人竟然会是贺仪光。
读书时贺仪光与我同班,他家境不好,成绩却很好,一心扑在学习上,跟裴延礼那样高高在上,家境优渥的人相反。
过去裴延礼说他装清高,让我离他远点,我替他辩解过,裴延礼骂我胳膊肘往外拐。
我知道他想要做医生,也知道他一定会成功,但没料到,我竟然成了他深造归国后的第一个病人。
他穿着白大褂站在床边看着我的样子真威风,反衬出我的狼狈与凄楚。
这样子让我想起同班时,他总是嫌弃地看着我,然后说:「唐枝,你考得这么差,怎么还睡得这么香?」
那时我总是撇撇眉说:「延礼哥会带我出国留学的,他说我不用那么刻苦。」
每当我这么说,贺仪光的神情总是很复杂,如今回想,我总算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了。
依靠一个不爱自己的人,下场总是凄惨的。
这不,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可不管怎么说,贺医生将我救活了,我抬起插着针管的手,弯了弯僵硬的手指,朝他扯出一抹笑,「嗨。」
贺医生兴许是不想与我交流,就派了护士来照料我。
我是被邻居送来的,医药费还没交,护士询问家里人的电话,我笑嘻嘻道:「没爹没妈,没家人。」
护士同情不已,拔针的手都轻了许多,「贺医生说要带你去拍个片子,再做个全面检查。」
我无力地穿上自己的旧外套,从裴家走时,我什么都没带走,毕竟那些东西不是我的,我怕裴延礼找来让我还。
我实在不想再见到那个人了。
旧外套是好多年前的,不御寒,袖口浮起了一层毛球,看着实在不怎么美观,我缩了缩手站起来:「不用,我就是累晕的,我身体好得很。」
在裴家,除了裴叔叔,没人看得起我,他们都知道我寄人篱下,算计着上了裴延礼的床,这才坐上了裴太太的位置。
因而这些年,我没享受过裴太太应有的待遇与丈夫的爱,反而活得不如一个保姆。
心理与身体,都练就的金刚不坏了。
护士半信半疑,毕竟我的脸色,比隔壁的重症病人好不到哪里去。
当然了,我可是胃癌晚期患者,只不过这是个秘密。
小驰在时需要我保护他,我私下跑了很多医院去找治疗方案,疼得满地打滚,呕吐不止。
拿上缴费单去窗口交了钱。
我捂着腹部,步履艰难走出缴费队伍,视线昏花空茫时,像是看到了裴延礼,他穿着我给他买的大衣,将别的女人搂在怀中。
这个时候,我多希望自己的意识再模糊一点,那样就看不到梁平霜脖子上那条,我亲手织给裴延礼的围巾。
他拿走后,我问过很多次,围巾呢?
他只说忘了。
原来是给了梁平霜。
他分明可以扔掉的,却换了一种方式羞辱我。
我不意外,反而由衷感受到一股平静,兴许就是那一秒,裴延礼消耗完了我对他所有的爱意与亏欠,连带着小驰的死,一起葬送了。
黄粱梦醒,我婚内丧子,一无所有,他新人在侧,得偿所愿。
身处医院的人来人往里,我想起这些年许多次,我送给裴延礼的领带,被梁平霜拿去当抹布,他妈妈忌日,我等到深更半夜,却在梁平霜的朋友圈刷到一条「你总是这么让人心疼」,就连我一针一针织好的围巾,都戴在了梁平霜脖子上。
那是母亲教我的,是我第一次织,送给裴延礼的时候,我忐忑得想要得到他一个笑,可是没有。
他只是接过,然后道:「下次别再费这个心思了。」
他是想要告诉我,我再怎么努力,都是徒劳无功的,可我只是想要弥补,想要做好这个妻子,而那个时候,站在我身旁拽着我衣摆安慰我的人是小驰。
他说:「妈妈别伤心,爸爸只是嘴硬。」
傻孩子,如果是对喜欢的人,怎么会嘴硬?
他对梁平霜,就从不嘴硬。
5
小驰死后的半个月。
我开始靠止疼药物存活。
身体的流逝会加重疼痛,我无法承受,只好吃止疼药抵抗,每次呕吐后我都像是一具空壳子,肚子里胃里都空了,再发展到喝一杯水都会痛。
要吃很多止疼药,抱着小驰最喜欢的小熊才能睡得着,昏昏沉沉中我总在想,小驰去世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疼。
他没有止疼药可以吃,走的时候应该很痛苦。
是我不好,是我没有照顾好他。
我的小驰……
在意识消散之前,我听到了一下一下的敲门声,要不是痛感还在,我大约要把这当成索命的钟声。
门前站着的贺医生,让我的表情更加难看了。
他以前可没这么缠人的,我求他给我讲题,他都是爱答不理的,要多冷淡有多冷淡,这会儿是怎么了?
「唐枝,你的状况很不好,应该尽早去医院检查身体。」
他是医生,是位好医生,一眼就可以分辨我的病情好坏。
贺仪光的样貌跟过去比变化不大,长开了一些,眉眼间的倨傲更重了,像裴延礼所说,他是清高的,清高的人,是受不了侮辱的。
死之前还要得罪人,我实在不忍心。
「贺医生,你是没有病人吗?」我竭力将自己演绎成一个刻薄的女人,「多让我做几项检查,你可以拿多少抽成?」
贺仪光眼皮跳了跳,「唐枝……」
「我给你钱,你别缠着我了。」
说完。
我走进屋子里拿钱塞给他:「这些够不够?」
贺医生走了。
也是,谁会纵容一个无理取闹的病人,孤零零地死去,就是我最好的结局。
吞下药片,拉上窗帘正要休息时,楼下两道身影落入眼帘中。
是贺仪光与裴延礼。
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这个时候,他不应该与梁平霜在一起吗?
两人正在争吵,眼见要动起手来,我顾不得身体上的不适冲下楼,想也没想挡在中间,强压着喉头的酸痒,无力抬眸。
「……你来这儿干什么?」
裴延礼还是那个样子,站在晚风中,大衣衣角与风轻摆,月光落在他立体的五官上,平白镀上了一层清冷疏离,他看着贺仪光的眼神是极具攻击性与敌意的,跟读书时一样,只要撞见贺仪光用我的东西,或是替我打水,都要生半天的气。
最后再问我一句:「唐枝,你自己没有手吗?要别人帮你?」
他不允许其他男人帮我,他却可以将自己所有的善意都留给梁平霜。
过去我爱他,为了他疏远了许多人,可现在,我只想随心。
我将贺仪光挡在身后,转身拉着他的袖口,催着他快走,他与裴延礼对视着,火药味无声在燃,要不是我的请求,他是不会这样离开的。
裴延礼见了,面上又是一场冷若寒霜的风暴,冷笑着问我:「放着家里的好日子不过,跑到这里来,原来是跟姘头在一起。」
好日子?
原来被丈夫冷落,被众人厌弃,失去孩子,是裴延礼眼里的好日子。
结婚后他恨我、羞辱我,我可以理解。
谁让我毁了他跟梁平霜的百年好合?
眼下我就要死了。
他不该来的。
「这种好日子我不要了,你留给梁平霜吧,祝你们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我说得气定神闲,没有歇斯底里与崩溃,与那天离开裴家一样,简单得像是在说「下一顿饭,我就不在这里吃了」。
裴延礼瞳孔闪过微不可察的诧异,这么多天,他或许只当离婚是我因为小驰的死一时冲动,毕竟曾经我不是没有提出过离开,可最后都不了不了之了。
他怀疑也是理所应当,「唐枝,你想好了?」
这是我最坚定的选择,不会改变。
「我离开,不也是你这些年的愿望吗?」
沉静片刻。
裴延礼点点头,带着嘲弄的笑,「这可是你说的,将来后悔了,别来求我。」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我不禁自问我还有将来吗?
当晚,我刷到了梁平霜新的朋友圈:「修成正果」。
配图,是她指间一枚崭新的钻戒。
6
癌细胞在我身体里扩散开来,不知已经到了哪一步,我笑着面对,甚至有些期盼死亡。
毕竟那一天,我就可以见到小驰了。
半个多月没见到他了,很想他,可很多天没见到裴延礼了,我竟然一次也没有想起他。
过去我对他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他出差,我替他收拾行李,打理家里事务,处理亲友关系,他应酬交际,酩酊大醉,我给他换衣喂醒酒汤,他与我同床异梦,深夜还要给梁平霜打电话报平安。
我忙里忙外,可他带在身边的女人一直是梁平霜,出差时,连我的电话都不会接。
唯一接起来的几次,都是梁平霜接的。
梁平霜理所当然成了裴延礼身边的人,她笑吟吟告诉我,「延礼睡了,难怪他厌恶你,你就只会打扰他吗?」
我告诉她,「你好好照顾他。」
「还要你说吗?你不会真把自己当他妻子了吧,要不是你设计了他,你真以为自己能嫁给他?」
那一刻我哑口无言。
没有了这些事,我活得轻松了许多。
为了吊着一口气,我还是去了医院,不为治病,只不过是想拿些药,好熬到圣诞节,小驰最喜欢圣诞节了。
如果那天我去见他,他一定高兴。
走在挤攘的人群里,约莫是我看上去太不像个健康的人,哪怕裹着厚衣物与围巾,可空荡的袖口里却瘦骨嶙峋。
拿了药走出医院,穿着白大褂的贺医生追出来,我回头瞧他,他皱着眉走近,目光胶着在我的脸上,我用围巾遮了下脸,生怕被看出端倪。
毕竟除了重病的人,没人会在短时间内如此严重的暴瘦,还是病态的瘦。
「……唐枝。」
贺仪光像是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转为叹息,「你现在去哪里?」
我瓮声瓮气,「车站。」
「我送你过去。」
不知为何,我莫名地热泪盈眶,想要拒绝,贺仪光已经往前走去。
医院门口这条路每天都有许多人,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身患绝症,孤苦无依。
贺仪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上次我走后,裴延礼有没有误会你?他以前就总是误会我跟你的事情。」
我摇头:「没有,我们已经离婚了。」
「我留学时听说你们结婚的消息很诧异,我出国的时候他去找过我,威胁我不让我走,说你……」贺仪光低头,看着地上两片影子,低笑一声,「算了,不过裴延礼这个人真是矛盾,他让我不要喜欢你,又只说把你当妹妹。」
我止住步子,「他……什么时候说的?」
「梁平霜出现后。」
我想起来了,在梁平霜出现前,裴延礼还会突然冲出来抢走我的汽水,喝我喝过的东西,继而侧身亲下我的脸,还会笑着提醒我:「少喝冰的,这罐就归我了。」
可那是太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我快要忘记我们还有过这样一段美好的回忆。
我们之间的暧昧很多人都看得到,起初裴延礼并不解释,我找到他,跟在他身后,那天的黄昏将他的身影拉长许多,梧桐树下他眼眸含情。
我问他:「你怎么不解释?」
他反问:「解释什么?」
在燥热的氛围中,裴延礼眨了眨眼,正要说些什么,司机的车子就开了过来接我们回家,回去后裴延礼单独去了裴父的书房,在里面待了很久。
从那以后,裴延礼突然冷淡了下去,不再主动带我去吃饭,更不会去接我,我去找过他几次,他却冷着脸:「别来烦我。」
我不知道怎么了,竭尽全力讨好,却都是无用功。
紧接着梁平霜出现,他再也不喝我的汽水,更不会再亲我,对我更是渐渐疏离。
当朋友问起他:「你不是跟唐枝在一起吗?怎么又跟梁平霜不清不楚?」
他拧着眉,满是不悦道:「我只把唐枝当妹妹,要不是她爸爸的缘故,连妹妹她都不配当。」
难怪那次我生日给他打电话,裴延礼却突然对我沉了脸色,冷着声警告我:「唐枝,你住在这里是因为你爸爸,没有别的原因,你也不要跟别人胡乱说我们的关系,凡是开口前,先问自己配不配。」
那么冰冷的言语,让我跟着心碎。
几天后母亲也告诉我,不要妄想攀高枝,我们在裴家,只是寄人篱下,要处处谨慎。
从那以后,我便收起了自己不该有的妄想与爱慕,直到这些感情都快消失时,母亲又把我送上了裴延礼的床。
那之后我的余生都在悔恨与懊恼中度过。
当着贺仪光的面,我释怀道:「我跟裴延礼,什么关系都没有。」
这话只用了几个小时就传到了裴延礼耳边。
凄凉如水的夜空笼罩着漆黑车辆。
裴延礼站在车旁,脱了大衣,只穿西服,烟雾缠绕着他的指尖,笼在周身,让他这个人看上去没什么真实感,「什么关系都没有?唐枝,你可是给我生了孩子。」
他还知道我们有孩子。
这话想来是贺仪光告诉他的。
我无力去探究什么,只笑着道:「孩子没了,可不就是什么关系都没有了吗?」
裴延礼一时间被哽住。
一根烟快要烧到尽头,他的指尖快被烫到时,他深情款款来了句:「唐枝,孩子还会有的。」
不会了。
小驰只有一个,不会有了。
没否认,我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是会有,你跟梁平霜,还会有很多孩子的。」
而我只想寻一个清静处度过人生中最后这几天。
「那你呢?」
裴延礼反问我,带着戏谑:「你跟贺仪光还会有孩子?」
我大脑发胀,没注意到他的「还」字,满心只想摆脱这个让我痛苦的男人,最好死前都别再见面,多见一次,就会让我想起小驰,就连语气里都多了种破釜沉舟的架势:「那你就当是这样吧。」
我转身要走,裴延礼却恼了,死命拽着我的胳膊,那张无情的脸上生出了点波澜:「你是不是忘了,你还是我的妻子。」
「马上就不是了。」
风灌进喉咙里,引得一阵腥甜。
裴延礼探究地看过来,像是在分辨我话里的真假,片刻后有了答案:「唐枝,你吓唬人的手段一如既往地愚蠢,你觉得没了我,你能活?」
是吓唬么?
没人会拿自己的性命吓唬他。
更何况有没有他,我似乎都活不下去了。
这次后像是为了逼我回去,裴延礼没将离婚的财产分割出来,他卯足了劲儿给我难堪瞧,甚至收回了我现在居住的房子。
我无家可归,而他却另娶新人。
没有人能在儿子去世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再娶的,裴延礼却这么干了。
他跟梁平霜要结婚的消息通过许多张嘴传到我的耳朵里,这事有多喜庆,又把裴父气得多厉害,裴家那些人多高兴,私底下又嚼了多少舌根,我全知道。
但这会儿对我,就当笑话似的听了。
我不再是这场笑话里的人了,怎么还会在意。
梁平霜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我正在温水就药咽下肚,苦,那苦从五脏六腑流淌,压不下去就要吐。
「唐枝,我就要跟延礼结婚了,婚礼在下月底。」
这跟我有关系吗?
算了。
多一句废话都没说,我直言:「恭喜啊。」
接着挂了电话,继续吞药,可我哪里知道,梁平霜打这通电话时,裴延礼就在一旁,神色颓然,半点没有新郎官的样子。
恐怕这会儿他才明白,我离婚是真的,对他没感情了也是真的。
没了住处,如同丧家之犬。
裴延礼打电话过来时想必是嘲笑我的,我提着行李,站在车站的入口,望着如织人群人来人往,耳畔是裴延礼似幻如梦的问声:「唐枝,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要不要回来?」
眼睛有些发涩,很干,他还是心软的。
或许是惦念旧情,才会劝我回去,但为什么小驰活着的时候,裴延礼没有大发慈悲陪他一次?
太晚了。
没人需要这份挽留了。
我捏着手中小驰的玩偶熊,上面有小孩子的奶香味道,依稀还存留着他发肤的温度,手指触上去,就像是碰到了小驰的灵魂。
「……裴延礼,我不会再回去了,永远不会了。」我低头看着玩偶熊的眼睛,像是与小驰的灵魂对望,止不住颤声道:「过去是我对不起你,我道歉,代我妈妈向你道歉。其实早两年我就打算跟你离婚的,可裴叔叔答应了我妈妈要照顾我,他不同意……」
「……」
「这才耽误了你跟梁平霜,真的抱歉。」
说完,我挂断了电话。
在上车前,手机里又收到了贺仪光的短信:「唐枝,你胃癌晚期,为什么不来治病?」
7
贺仪光找到我时是在海边。
这是小驰生前的心愿,我列了表格,想要在有限的时间内替他完成。
第一项:跟爸爸过生日。
被我划掉了。
第二项:一家人去海边。
离了婚,只有我是小驰的家人,这个愿望,算是完成了。
站在海边,沙子绵软潮湿,海浪轻轻拍过脚面,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被我的眼泪弄脏了,我想要弥补,哭声却愈发止不住。
如果小驰还在时,我答应带他来,该有多好?
起码他不会带着那么多遗憾离世。
可那时我总想一家人,裴延礼总归不能缺席,结果最后,站在海边的却只有我一个人。
风沙吹得我身体每一处都疼,回酒店的路上都在硬撑,可一走到房间门口,像是幻影一样的贺仪光站在那里。
他人影重叠,怒气不减,身为医生的职业修养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唐枝,你知道你这是在找死吗?」
病人不治病,还跑这么远,可不就是找死?
我来不及吃止疼药,就疼晕了过去。
好在,晕倒时身旁是医生。
不然我连小驰的第三个愿望都完成不了了。
贺医生要将我送去医院,但是到了我这个程度,在医院就是浪费住院费而已。
我现在全身上下已经没有多少钱了。
之前的医药费也都是贺仪光为我垫付的。
他家境不好,上学时总穿着一件白衬衫,领口与袖口处洗到发白发皱,阳光下可以看见衣服上浮起的绒毛,跟裴延礼的富裕并不相同,他的生活是拮据的。
正因为这份拮据,我要将这钱还给他。
痴恋十年的男人不在身边,最后救我、替我出住院费、药费的男人竟然是贺仪光。
我问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很久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了。
贺仪光不说什么,只拿来干净的围巾替我戴上,然后说:「以前你对我很好。」
是吗?
我怎么完全不记得。
原来病到这个程度,是会影响记忆的。
「那时候你眼里只有裴延礼,当然不记得施舍过我这种人。」
不知怎么,我从他语气中听出了怨气。
贺仪光知道怎么救人。
他给我拿药,望着我的病容,语重心长道:「止疼药是救不了你的,你这个状况,最好尽快去做化疗。」
「化疗救得了我吗?」
不过是让我再痛苦一遍,还要丑陋地离去,我不要那样,我要漂亮地离世,这样小驰才认得我。
我不要吓到他。
贺仪光的沉默就是答案了,他是医生,可面对癌症,没有一个医生可以百分百保证病人的生命期限。
我捧着那杯热水,有些既来之则安之的坦然,「贺医生,既然你找来了,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贺仪光撇过脸去,眼尾的一点水光还是被我看到了。
「要是给你安置后事这种忙,我可不帮。」
「不是的。」
我怎么会让他这样干净的人沾染这种晦气事,「……可不可以帮我拍张照,等我死后烧给我?」
海边餐厅的露台后刚好是一片茫茫大海的壮丽景观。
我站在那里,换上了干净衣服,可身体的脆弱不允许我在风口站太久,贺仪光帮我拍照,与大海合影,这照片我要拿给小驰看。
告诉他,他的愿望,妈妈帮他完成了。
我靠着露台栏杆,露出这些天第一个真诚的微笑,贺仪光尽心尽力帮我拍照,他想要帮我拍得漂亮些,可一个病人,是漂亮不起来的。
当我努力扯起嘴角,想要留下一张最好的照片时,出现在贺仪光身后的人却蓦然抢走了手机。
他低头翻看照片,每一张都是我在海边留下的,贺仪光都是拍摄者。
美好的氛围瓦解破碎,我的照片被删得一张不剩。
虚幻的光影里,我看到裴延礼捏着手机的指尖泛白,下颌绷紧了,那眼神好似在看一对狗男女,「唐枝,我找了你多久?这些天,你都跟他在一起?」
贺仪光上前一步,大概是想解释我的病。
我拉住他,挽着他的手支撑自己的身体,「还没祝你,新婚快乐。」
往后瞧了瞧。
我唤门后的梁平霜。
「梁小姐?」
四人同桌吃饭,这场景上一次还是在读书时候。
这么多年过去,梁平霜一点没变,还是餐桌上话最多的那个,她给我夹菜,丝毫没觉得这场面多荒谬。
「唐枝,几天不见而已,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不光是瘦了,就连唇上面上都没血色了。
她这么一说,裴延礼跟着看来,那眼神像是心痛,但大概是我的错觉,他怎么会为我心痛?
「贺先生就是这么照顾人的?」
这又关贺仪光什么事情?
他对我而言只是老同学,是医生,肯抛下工作来找我,劝我回去化疗,又陪了我两天,我已经很感激了。
裴延礼凭什么指责他?
「他怎么照顾我,是我们是自己的事情。」我这样让裴延礼下不来台还是第一次。
读书时跟在他身后,当他的小尾巴,跟屁虫。
结了婚,他怎样冷落我与小驰,我都将他当作丈夫,等他到凌晨,给他做醒酒汤,擦洗身子,他生了病,我不眠不休照顾。
可那个唐枝已经跟着小驰一起死了,早没了。
梁平霜干笑两声,将手盖在裴延礼手背上,「延礼,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唐枝肯定好好的,瞧你,多此一举担心了吧?」
裴延礼将手抽走,这时我才注意到,梁平霜手上的戒指没了,裴延礼戴着的那枚,是我跟他的结婚对戒。
这是什么意思呢?
结婚这些年,这戒指只有我一人戴着,就像这场婚姻,始终是我的独角戏,我不演了,我退出了,裴延礼却将戒指又戴上了,这未免太讽刺。
「唐枝,我记得你之前最喜欢吃辣的了。」梁平霜说着将一块炙烤的羊肉搁在我碗里,浓重的辛辣味道呛得我嗓子不舒服。
贺仪光将盘子推开,「过去是过去,过去喜欢的,她现在未必喜欢。」
胃癌,再吃辛辣食物就是要命的。
贺仪光帮我解围,却被梁平霜起哄,「贺医生还是这么喜欢护着唐枝,那时候我就说你们很般配,果然终成眷属了,还没恭喜你们呢。」
「说够了吗?」裴延礼声色很僵,「把嘴闭上。」
尴尬与仓惶闪过梁平霜的脸上。
裴延礼怎么会这样跟她说话,连我都不禁诧异,他是最疼梁平霜的,护在心窝里,重话都没说过两句,现在却为了一句玩笑话冷了脸。
何况读书时,他不是没有跟着梁平霜一起开我们的玩笑。
我跟贺仪光一起吃饭,梁平霜会突然出现起哄,说些模棱两可又暧昧的话,裴延礼站在她身边,看向我们的眉目总是冷的,继而幽幽来一句:「吃个饭话还这么多,你们俩还真是搭。」
他也曾这么说过,如今却不允许梁平霜说了。
那块肉又被裴延礼推给我,我不喜欢的,他总是强迫我吞下,「我不信吃一口,会怎么样?」
「吃了你就满意了吗?」我视死如归似的拿起筷子,眼眶红了,从前我爱他,后来心怀愧疚跟他生活在一起,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他却想要逼死我。
不等他的回答,我在裴延礼愕然的眸光下吃了那块肉,咀嚼吞咽下去,贺仪光突然夺下我的筷子。
「唐枝!」
医生都这么大惊小怪吗?这又不是毒药,不会死,我还不想死,只是想摆脱裴延礼。
真是奇怪。
结婚时我那么渴盼这跟他见上一面,可他夜不归宿。
离了婚,他却总是出现。
可我哪里还需要呢?
绞痛突然来临。
我捂着嘴巴,面色煞白,贺仪光站起来,脱口而出,「亏你还是唐枝的丈夫,她有胃……」
声音突然断了。
我紧抓着他的手。
裴延礼不解,「胃什么?」
「胃病。」
话一出口,我忍不住咳嗽,掩着唇,弯着腰,一片猩红咳在了掌心上。
可胃病而已,怎么会咳血?
从海边回来后,裴延礼出现的次数一次比一次频繁,而我的脸色更是愈来愈差,他拉着我去医院看病。
我甩开他的手,「别再来烦我,好吗?」
我的坚定让裴延礼慌乱,「唐枝,你从没告诉过我你有胃病。」
嗓子很干,我嘶哑的声音像是一把生锈锯子在锯朽木,生生锯开了我跟裴延礼的距离,「只是胃病而已,你应该去关心梁平霜。」
「你不怕我真的跟她结婚?」
裴延礼紧紧扼着我的手腕,体温与我融为一体。
「没了小驰,我要裴太太的身份做什么?现在我只想祝你们子孙满堂。」
裴延礼今后或许还会有很多孩子,但不会再有小驰了,那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也是他今生弥补不了的亏欠。
小驰死后裴延礼的悲伤很少显露,可一转眼,他又那样悲情地站在我面前,情真意切道:「唐枝,在你心里,是这个孩子重要些,我还是我重要?」
「小驰重要。」我轻抿唇,咽下痛与苦,「如果没有小驰,我们的婚姻不会维持这么久。」
刹那。
裴延礼眼睛里好些有什么东西碎了。
甩开他,我上楼锁了门,吞下好多止疼药。
可没等药效发作,腹部的绞痛引发了多项器官的作乱,我的身体里仿佛有一只大手,在各处游走,抓挠,堪称凌迟。
我冲进洗手间,吐着吐着,瞥见了一缕绽开的红色,是血。
关窗时往下望去,裴延礼还站在那里,在晚风与黑夜中,如同一座雕塑。
精疲力竭倒在床上,不知过去多久,手机铃声又响起,是裴延礼的电话,他好像喝醉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听清一句只:「唐枝,我想小驰了我」
我挂了电话,忍痛将那串号码拖进了黑名单。
我无法原谅自己,这场病,便是给我的惩罚,而我欣然接受,可死前,小驰的愿望还有两项没完成。
8
第三项:爸爸可以答应他养一只小猫。
他说幼儿园的同学都有一只,他也想要。
可当时裴延礼听了,却露出厌恶的神情,他对孩子说:「养你一个还不够吗?」
他不想跟我多一个羁绊,我可以理解,但他不可以那样跟孩子说话,我那次跟他大吵一架,他骂我是无理取闹的泼妇,我说他不配做爸爸。
他冷笑三声,「你以为我想当这个爸爸?」
脚底板的血猛地往上涌,我冲上去,打了他一巴掌,他将我推倒在玻璃碎片上,我掌心鲜血淋漓,他漠然离去。
那天我以为小驰被司机送去上学了,没想到他躲在屋子里,他给我擦手上的血,哭得手足无措,小脸皱巴巴的,小手抹着眼泪,哭着说:「妈妈我不要小猫了……我再也不要了。」
小驰长那么大,心愿很少。
我想要满足他,还是买了一只回来,也是雪白的,很小很软,抱在怀里很乖,不怎么叫,小驰很喜欢,悉心照料了几日,给它取名圆圆。
那几天裴延礼没回家。
可他一回来,就将圆圆扔了出去。
小驰说没关系,可我知道,他还是难过了很久。
我走进宠物店里,想要多替小驰看一看这些小猫,那些小猫花色不一,有的懒散,有的活泼。
有一只正用粉嫩的爪子扒着玻璃,它全身雪白,但是耳朵上多了一块黑色痕迹,几乎是一眼我就认了出来,那是圆圆。
它长胖了一些,发腮了,圆滚滚的一个。
当初养它,它还很小,小驰两只手就可以捧起来,它被裴延礼丢掉的那天,小驰什么都没说,可第二天的枕头上却是湿漉漉的。
看见圆圆就像是又看到了小驰。
我克制不住激动,拍着玻璃,惊动了宠物店的人,他冲上来推开我,我像是发了疯,指着那只猫说是我的。
店员大概以为我是疯子,推搡着要将我赶出去。
我不是疯子,我只是太激动。
失而复得的激动。
小驰的圆圆又找到了,那我还可以见到小驰吗?
可来接圆圆的不是小驰,是梁平霜。
她从宠物店外走过来,与我的眼睛对上,又看了看那只猫,「唐枝……你喜欢铃铛吗?」
小猫被抱了出来,我亲眼看着我的丈夫被梁平霜抢走,又看着小驰的猫趴在她怀里,跟她亲近。
「我们铃铛可乖了,你要摸摸它吗?」
铃铛。
它不叫圆圆了,可它就是圆圆,我记得。
我突然上手去抢猫,吓坏了梁平霜,她连忙后退,「唐枝,你干什么?抢东西抢习惯了是吗?」
「它是小驰的猫,不是你的!」我情绪崩溃,胃腹绞痛,大声喊着。
梁平霜一副看笑话的样子,「唐枝,这可是延礼送给我的,怎么就成你的了?你霸占他那么多年还不够,现在连一只猫也要抢?」
是裴延礼。
是他拿了小驰的猫给梁平霜。
他凭什么?!
就算他恨我,可小驰无辜。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东西,裴延礼都会送给梁平霜?
大约是他的生日开始。
梁平霜出现后,裴延礼的眼神便跟随着她,她优秀耀眼,与裴延礼天生一对,裴延礼会因为过生日因为等不到她的礼物而难过。
那天坐在台阶上,裴延礼失落望着月亮,年少的他五官俊朗,清薄的月色落在他脸上,照出他眼眶里的空洞黯淡。
他问我:「唐枝,你说她是不是不记得我的生日?」
他是在说梁平霜。
我掩藏了自己的落寞,将打工攒钱买给裴延礼的手表送给他,苦笑着说,「兴许她是忙,这个送给你。」
裴延礼接过去,看都没看。
第二天他去接我,梁平霜同行,我看到我的那块表,戴在了她的手腕上,此后还有许多,比如裴叔叔派给我的司机,被裴延礼叫去接梁平霜,梁平霜要参加比赛,裴延礼拿了我的设计稿图给她,再到后来,是出国名额。
那天他站在我面前,坦坦荡荡,不夹杂半分心虚,「唐枝,平霜比你更需要出国,她很有才华不应该埋没。」
同一天。
母亲被查出胃癌,命不久矣,她希望裴延礼带着我出国,这是她的遗愿,梁平霜连她的遗愿都抢走了。
我忍不住坐在母亲的床头哭泣了一整晚,不知是在哭失去的出国名额,还是在哭即将离世的母亲,又或者是裴延礼的绝情。
彼时我没当母亲,不知道在一个母亲眼里,孩子的眼泪是怎样的致命武器,甚至可以让我那位一辈子碌碌无为,老实本分的母亲去设计裴延礼。
在裴延礼与梁平霜出国的前一晚,我与他睡在了一张床上,我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他怕裴延礼娶了梁平霜,怕我在裴家没有立足之地,怕她走后我无依无靠。
如果我早知那杯酒有问题,我是不会喝下去的,可裴延礼不信,他在酒店的床上掐着我的脖子,质问我不是跟贺仪光在一起了,又爬他的床,是什么意思?
我说我不知情。
他笑了,笑得痛快,手上的力气不断加紧,言语如一把利刃,撕开了我的胸腔,「你跟你母亲一样,天生就是吸血鬼。」
9
那是母亲生命最后倒数的几天,我带着一脸的伤痕去找她,我指责她,责怪她,我亲口问她:「您跟裴叔叔,是什么关系?」
她涨白了脸,氧气面罩中的白色哈气一层一层,声音又哑又沉,「是谁……跟你说的。」
「裴延礼。」我再次流了泪,我哭着告诉她,「他说,当妈的成不了,就换我这个做女儿的。」
母亲僵硬地摇头。
我哭着说,「妈妈,现在我该怎么办?」
那是我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见的最后一面,梦里我跪在母亲坟前,跟她说我错了,回应我的,却是一双柔软,温热的,沾染着小孩子气味的手。
是小驰,可一转眼,他的手变冷了,身子也僵硬了,我抱着他号啕大哭,无措地大喊:「有没有人……有没有人救救我的孩子?」
没有人可以救他。
我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我怀中咽气。
在梦里,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与裴父差点在一起,可后来她得了病,又得知我对裴延礼的心思,想要成全我们。
可那时,裴延礼身边有了梁平霜。
她是为了我,才担了这个骂名,哪怕走之前恶毒一回,也要保我衣食无忧的锦绣前程。
可我让她失望了。
我没保住裴太太的身份,没保住自己的孩子,还患上了跟她一样的病。
等待太漫长,过去在这里,我就是如此,日复一日等着裴延礼归家,可这次怎么才过半个钟头,就已经疲倦了。
生命仿佛在流逝,照这个速度下去,不知熬不熬得到圣诞节,往年小驰是最喜欢圣诞节的。
今年的圣诞礼物,是圆圆。
为了圆圆,我不惜亲自找过来,要见裴延礼一面。
10
裴延礼来时我等在老宅楼下,面色惨白如纸,他拧着眉走来,语调中竟然多了温柔,「怎么不回房间休息,脸色这么差,胃病还没好些吗?」
什么胃病,是癌症。
是好不了的。
我躲开了他往我额头探的手,「不用,我来是想问你,是你把圆圆送给梁平霜的?」
「什么圆圆?」
他不知道小驰的猫叫什么,擅自送给了梁平霜,又改名叫铃铛。
我笑不出来,哭不出来,唯有平静面对,「小驰的猫,那是他的。」
裴延礼眼眸很是复杂,他抬手过来,轻抚着我的面庞,表情里的歉意我无法忽视,「我们先上楼,猫的事改天再说。」
我哪还有改天?
「我只要小驰的猫。」我的声音控制不住拔高,气一上来,就忍不住想要咳嗽,弓着腰,面部充血,咳得眼前昏花。
裴延礼替我拍背顺气,我将他的手挥开,表情急迫。
「你别急,我现在就打电话要。」他拿出手机,望了眼什么都没有的茶几,不满喊道:「怎么没人倒杯水,都死了吗?!」
真难得,他还会在乎我有没有水喝。
在旁打完了那个电话,我等待着裴延礼的答复。
他走过来,义正词严,「我会把圆圆拿回来给你的,你在这里等我好吗?」
抓住时机,我又道出了另一件正事,「你可以把离婚后属于我的那部分钱给我吗?我现在很需要钱。」
我要还给贺仪光,他不是什么富裕人家的孩子,这些天给我花的钱占了太多,我是要还给他的。
没什么比轻轻松松地走更好。
「你来这里,是拜托我找猫,还是要钱的。」
我说:「都有。」
他神色顿时复杂了很多,拖着虚弱的身体,从床头的皮夹中拿出一张卡,递给了我,「密码,小驰生日。」
原来他是记得小驰生日的,记得这个日子,却从不出现。
我接过卡,他却没有松手,「钱我给你,但不是什么离婚补偿。」
裴延礼接着郑重其事,「唐枝,你等我回来,我去把小驰的猫找回来,我们重新开始,小驰的房间我重新布置过,生日我们下次一起陪他过,好不好?」
可我等不到小驰的下一次生日了啊。
他为什么不可以早一点,早一点答应陪小驰过生日?
太晚了。
裴延礼真的太晚了。
这一等好像等了一辈子那么长久。
在被病痛折磨着时,我望着裴家老宅,想起第一次我跟母亲走进这里,裴延礼还是一副少年模样,后来我们在这里结婚,穿着婚纱那晚,我什么都没等到。
紧接着母亲去世,我在我与裴延礼的新房里哭泣,他嫌我烦,将我扔了出去。
怀着小驰时那段日子我始终沉浸在悲痛中,发现怀孕已经很晚了,早已过了可以进行手术的时间。
那几个月里,裴延礼不止一次劝我引产,他真的讨厌极了这个孩子。
我不答应,我一点点将小驰养大,一个人带他打针吃药,为他穿衣暖身,哄他入睡沉眠,他掉一滴泪我心碎,他一笑我再没烦恼。
小驰知道爸爸不爱他,也不爱我。
为了让我可以多得到一点爱,他弄伤自己,多次让自己感冒发烧,就为了让裴延礼回来看望我们母子。
可这不是我要的。
我只要我的小驰好,我曾轻声细语告诉他,我不要他伤害自己,没什么比他更重要,何况欺瞒撒谎是不对的。
可小驰不听,他只是个孩子,他只想让爸爸妈妈在一起。
很快,裴延礼发现了,这一招也失去了作用,直到小驰的死讯传到他耳边,他都以为是小驰跟他开的玩笑。
在这座房子里,我遇见了裴延礼,失去了母亲,有了孩子,又失去了孩子。
或许是真的走到尽头了。
这些过往走马观花出现在脑海里。
裴延礼是凌晨回来的。
他怀里拥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拿着小猫的爪子碰触我的鼻尖,「小枝,你要的圆圆,我给你找回来了。」
是圆圆吗?
我快要看不清了。
伸手接猫时顿了下,认出了这只猫不一样的瞳孔颜色,耳朵上的颜色是一样的,大小也差不多,可就是不一样。
是直觉。
「怎么了?」裴延礼问我,他让那只猫在自己怀里躺着,自顾自道:「以前小驰小,我总觉得养宠物会伤了他,到时候你又要心疼,所以不答应让他养。」
我垂下了手,不打算抱猫了。
这不是圆圆,为什么要找一只假圆圆骗我,要是小驰知道,一定会怪我。
「裴延礼,这个时候了,你没必要骗我的。」
在这里,我等了一辈子。
最后却连小驰的一只猫都没等到。
裴延礼怔了下,「骗你什么?」
「这不是圆圆?」我太过冷静,冷静到笃定,「圆圆呢?」
他真的去找梁平霜要了,细看之下,他面上还有巴掌印,领口有些褶皱了,大概是两人发生了争执,回来时很焦急疲惫,但还是拿猫在哄我。
「圆圆坠楼了。」
就在裴延礼打了电话后的半小时里。
梁平霜是凶手,但没人可以惩戒她。
我又痛又悲,但麻木了,「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儿?」裴延礼让猫从自己怀里溜走,空出手来,那样子像是请求,可他请求我什么?
「回家。」
全身的力气被抽空了,我眼前一黑,腿软倒下,最后嘴巴里还在呢喃着三个字:「找小驰。」
可还没等我找到他,便在裴延礼眼前晕了过去。
11
好吵。
是谁在敲门,在喊我的名字?
拼尽全力想要保持清醒,可混混沌沌的思绪里只有很淡的吵声,像是残缺的片段,像是有男人在吼叫,在砸东西。
家庭医生的衣领被揪起来。
「她是我的妻子,她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看到了。
那是裴家的家庭医生,站在他身边的是一脸漠然的贺仪光,他反问裴延礼,「她是你的妻子,她快死了,你才知道她得胃癌了吗?」
「裴先生,请你冷静。」
家庭医生竭力在维护场面,「两个月多前,我给你打过一通电话,是您亲口说,唐小姐的事情跟你无关。」
原来,他早该知道啊。
我迟缓地呼出一口气,氧气面罩压在我的脸上,呼吸声像是我的倒计时,每一口气都是艰难而珍贵的。
裴延礼走过来,在死前,我亲眼看到了那么骄傲的男人在我面前低下头,他想要去拉我的手,又怕弄疼了我,手抬在空中,迟迟没有放下,像是一个弄坏了心爱的玩具,竭力想要弥补拼凑,却不知从何下手的小孩子。
片刻。
他捂住了自己的脸,隐隐约约,我听见他呜咽的哭声在病房响彻。
真吵。
可不可以离我远点?
可惜我开不了口,骂不了人。
不知过去多久。
贺医生走了过来,我眼皮动了动,看到他白色的影子站在裴延礼身后,「你这样会吵到她。」
「滚开。」裴延礼压着颤音在吼,嗓音是嘶哑干裂的。
他哭了很久。
哭得我都要烦了,我曾以为我的眼泪最多,没想到他也会流泪,还是为我。
「人都要死了才知道后悔,当初干什么去了,她是你的妻子,这么多年来,你关心过她吗?」贺仪光一字一句,如针扎心,「以前你怀疑我们,结了婚你还是怀疑,可你有没有想过,她就只是想当你的妻子而已。」
「我为唐枝不值。」
「我没想到她会生病,真的,我没想到。」
医院里到处都是重症病人。
他们吃不下东西,靠着药丸子度日,咳血是最轻的,掏心抽血的疼是每天都要承受上百遍的,这些裴延礼怎么会知道?
他只当我是为小驰的死在胡闹,在小题大做,他以为,我还会回去。
他们在我床边争吵,丝毫不在意我是个将死之人。
裴延礼轻轻将我的手掖进被褥里,背对着贺仪光,「你不是医生吗?你可以救活小枝吗?」
「她早就不想活了,谁都救不了了。」
到了这个程度,贺仪光说的是真话。
裴延礼:「你出去。」
屋子安静了下来。
身体的知觉很虚幻,我的手被抬了起来,贴在裴延礼的脸颊上,他亲吻我的掌心,有眼泪在往下落,「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生了病?」
「因为小驰走了,你连病都不治了?」
「那我怎么办,你心里只有那个小孩子,分给过一点位置给我吗?」裴延礼用我软趴趴的手打自己的脸,「是我不对,我怎么可以吃小驰的醋,怎么会去吃贺仪光的醋?」
「我们才是夫妻。」
「小枝。」
「你醒来打我,你想怎么骂我打我,我都愿意。」
他在唤我的名字,我听得到。
好想挣脱他的手,只因我看到了小驰在向我招手,他在叫妈妈,他说:「妈妈,这里好黑,我好害怕。」
想冲过去拥抱他。
裴延礼的手却死死扯着我。
怎么这个时候,他还不肯放过我?
12
有针扎进我的皮肤里,疼得我蹙紧了眉头,脚趾跟着蜷缩了下,骨头缝里好似都在疼。
药物输进我的身体里,疼痛短暂消失了,生命中的疼却是药物无法抚平的。
床头有人在忙碌。
是医生,是护士,焦急的吵声伴在耳畔。
心电图上的生命体征很微弱了,在濒死之际,我好像又看到了小驰,他坐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小小的身子趴在草里,一抬头,那张软软的小脸上生着一对酒窝,一笑眉毛弯弯。
他甜甜地叫我妈妈,我想要去抱住他,可耳边还有人在叫我,叫我的名字。
场景变得扭曲,裴延礼的脸出现在我眼前,他在呼唤我的名字,可我想要跟小驰走,我想说停下吧,就这样离开,是我最后的夙愿。
可他没有停。
这些天他找来了最好的医生救我的命,可再好的药对我都没用了,我没有了求生的意志,意识都在跟着梦中的小驰走。
可现实里,裴延礼死死拽着我,不让我走。
直到心电图上的有了波动。
是他将我救了回来。
他说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这条命是他的,要我惜命。
我在医院躺了一周,这一周里,裴延礼寸步不离守在我身边。
可我知道,我撑不下去了。
在生命尽头,我却看到了我最不想要见到的人。
圣诞前夕。
梁平霜站在我的床边,我这个样子,她一定很痛快,她观赏着我的惨状,将我的丑陋与病态尽收眼底。
可她却说,「真是报应。」
接着她又补了句,「是裴延礼的报应,这么多年他耍我,利用我,让我对他死心塌地,最后却告诉我,他从没爱过我,就连送我的猫都要拿走,凭什么?」
耳边的声音断断续续,一句接着一句,砸进我死水一潭的心中。
原来到最后,我们谁都没有得偿所愿。
「唐枝,你一定很纳闷,为什么他会恨你的孩子。」
梁平霜低头覆身,侧在我耳边,在我还有呼吸时,给我致命一击,「因为他以为,那是你跟贺仪光的孩子,是我告诉他的,是我假造了亲子鉴定书,他就信了。」
大笑几声。
她身子都在颤,眼角却挤出泪花,「他真的就信了!」
胸腔里在剧烈跳动着,我已经分不出那究竟是愤怒还是其他了,梁平霜却还没停止,「你知道吗?你的孩子死的时候,裴延礼这个亲生父亲竟然是庆幸的,他以为这个孩子死了,就能跟你重新开始了!」
他以为的开始,殊不知却是结束。
撑着沉重的眼皮,我半睁开眸,活动手指,第一眼看到的是从外面走进来的裴延礼,他提着梁平霜的胳膊让她滚。
梁平霜一声声嘶吼着,「裴延礼,你活该,活该!」
他是活该。
我更是。
梁平霜来后裴延礼大发雷霆,他骂了很多人,像是无力的宣泄,他想要喂我喝水,可唯有他喂的我不喝。
只好护士来喂。
他在旁看着,等护士走了,想要替我擦拭嘴角,我侧过脸去,看着窗户外的飘雪,虚无地张了张嘴巴,「快圣诞了吧?」
裴延礼:「是,明天圣诞节,我们一起过节?」
我要熬到那一天,去见我的小驰。
「小枝,我会治好你的。」裴延礼强行握住我的手,他想要抚平上面的针孔,却做不到,「我早应该知道的,你瘦了那么多,脸色那么差,我怎么没发现你病了?」
他是没发现。
可我告诉过他的。
我是说了的。
那天,我问了一句:「最近胃里总疼,要是绝症可怎么办?」
裴延礼听了只是放下筷子,「那不要死在这里,太晦气。」
现在真的是绝症了,他难道不觉得晦气吗?
13
圣诞节的夜晚总是热闹繁华的。
圣诞树很漂亮,绿色的,伫立在商场中央,挂着许多装饰物,路过的行人大多都会停下拍照,彩灯打开闪烁着、将每张笑脸都照亮。
我坐在车里,裹着厚重的衣物,帽子遮住了眉毛,只留在外一双眼睛,隔着车窗,望着圣诞的夜晚。
下雪了。
雪花是白的,很纯净,像是小驰的眼睛。
是微笑着的,也是失落的。
那一次也是在这里,我抱着小驰坐在车里,他指着那棵圣诞树说漂亮,我跟他一同看去,看到了树下站着裴延礼与梁平霜。
他们在那里合照。
我心一紧,忙捂住了小驰的眼睛。
在茫茫雪雾中,我好像看见了小驰正穿着红色的毛衣坐在树下,他摸着圣诞树上的小铃铛,「妈妈,这个好漂亮。」
是很漂亮。
可小驰的笑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裴延礼焦急的面色,手臂圈着我的肩膀,让我靠在他怀里。
「小枝。」
我好冷,他想要给我温暖,可他忘记了,自己就是一块冰,「要不要下去走走?」
我摇头,只远远地瞧上一眼,就当作是替小驰过这个圣诞了。
雪还在下。
力气在减少。
裴延礼好像感受到了我体温在下降,紧接着搓着我的手腕,可上面大片大片的淤青,全是扎针留下,「小枝,你是不是冷?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
他脸颊贴着我的额头,还是那股子清冽干净的气味,却让我觉得好遥远,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这些年,他留给我的气味大都是梁平霜身上的香味。
坐在车里,他跟我一起赏雪,下巴摩挲着我的头发,车厢中很安静温暖,风雪被隔绝在外,我与他一起看雪。
他的声音如絮,很轻地飘在我耳边,「小枝,你还记得那年我为什么不解释我跟你的事情吗?」
「我应该告诉你的,这么多年,我分明有很多次机会可以告诉你的。」
雪势变大了,小驰在那边冷不冷?
没关系。
我很快就要见到小驰了。
毕竟这是小驰的最后一项心愿:永远跟妈妈在一起。
眼皮上像是凝结了一层霜,我合上眼眸,原来人在最终失去的是听觉,灵魂像是脱离了身体,可裴延礼的话还在继续,「小枝,如果不是爸爸告诉我他要娶你妈妈,如果不是他让我把你当作妹妹,我们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你说是不是?」
「小枝?」
「小枝,你很冷吗?」
「小枝,你等等我。」
我不等了他,我要离他远远的,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要再见到这个人。
声音变得好远好远。
好像有哭声,有人在叫我。
光变得很微弱了。
在我的视线中,扩大、又缩小。
我很累。
眼皮很沉,抬不起手,想要抱一抱小驰,捕捉到的却是一团影子,我一直追一直追,哭喊着、奔跑着、一直走到尽头。
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终于看到了小驰。
他怀里抱着雪白的圆圆,「妈妈,你来了?」
这一次,我终于抓住了小驰的手。
(全文完)
作者:阿银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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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3-01-17 14:37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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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告别:少女消逝的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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