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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松香泪墨

所属系列:长衣袖:戎马刀兵为红颜-第三章 松香泪墨

知乎盐选 松香泪墨

(1)

(1)

我有时候想,世事无常是不是也分人。

坐在我前面的张公子,面白如玉、顾盼神飞,从小就是京城盛名的美男子,喜欢他的女孩子可绕皇宫十圈,只要他一日不定亲,那满朝的潜在岳父都央不住女儿的哀求,忍不住叫他的人生圆满一点、再圆满一点。

坐在我左边的杨公子,肥头大耳、面目可憎,可他身上的每一层油都是他的首富爹一勺一勺极品血燕、一棵一棵千年人参养起来的,听说穷人赶集蹭了他手上的一滴汗,他爹抽了人家的一身血。

坐在我后边的清隽书生,我还不晓得他的名字,可却知道他诗词文章无一不绝,是今年科举头名的有力竞争对手,面对我看了八百遍还不明白的题目,他提笔就来、下笔如神,好像一家子文曲星就住在他脑袋里。

他们一定都不知道什么叫做世事无常。

至于坐在右边的老王,他比较平凡,长得没那么帅、家里也没什么钱、文辞也就那样,舔着脸笑眯眯地看我,圆圆的眼睛眨巴眨巴,趁着监考老师转悠到别处,大大咧咧地用口型告诉我:他忘带砚台了。

忘带砚台看我干什么?我也没带啊!

这——我说的世事无常。

当我决定在科举考场上大展宏图、给我爹一点颜色看看的时候,从书袋里掏出来的是红粉阁的胭脂、描黛苑的眉笔、鸾凤斋的绣花针……

哎,说来说去,我爹不愿我当男的。

可我爹到底知不知道他生的是个主角!一个习惯于世事无常、身怀异能的主角!

(2)

我是我爹和我娘无媒苟合的产物。

我娘是安王府的侍妾,一门心思想要怀个孩子;我爹是安王府的仇人,不介意给安王戴个绿帽子。两个人一拍即合,在暗夜里纠缠了半个月,好不容易怀了我。

结果我生下来是个女娃,还是挂着两条黑泪、看上去就命硬克亲的女娃。我娘没有犹豫,用草席一卷,把我送到了家徒四壁的爹那里。

我爹一边抱着我,一边搞科举。我俩抠抠搜搜、饥一顿饱一顿地在村子里苟了十几年。

忽然有一天,我爹高中了。

赴京就职的前一天,月亮比村东赵大娘烙的饼还圆,我和我爹坐在光秃秃的小山头,看山底下的小村庄。

「爹,你说京城有好看的秀才、好吃的馅饼、好玩的大黄狗吗?」

我爹翻了一个白眼,回答:「有钱、有权,还会有女人。」

我盯着月亮,想象着自己穿绫罗绸缎、前呼后拥的场景,不知廉耻地流了口水。

进了京城才知道,一切没有那么简单。

我爹怀着大志向踏入朝廷,却因为多年前见罪于安王府而不招人待见。

我知道他花了三年走访调研,风餐露宿、夙兴夜寐做出来的京都安户条例最后成为户部尚书的功劳;

他熬白了头发,想出的量出以制入,呼吁国家税再不能用以填坑皇家无底洞,换来的却是偏远山区贬官三年游;

就连他一时兴起,在废旧破墙上写的小诗,也在不久之后成为某位王公贵子诗名显赫的敲门砖……

我穿着男孩子的衣服,化名黎小黑跟在爹身边,我们看着月亮一次又一次变圆,却再也找不到小山头上那一夜的意气风发。

最后有一次,户部提议增收牲畜税,意味着只要家里养殖马、牛、羊、鸡、犬、猪的百姓,就要交一笔额外的税。

农户有的交了税、有的杀了牲畜,还有的悄咪咪地把六畜养在了深山老林里,还恰好养在了我和我爹花了一年才搭起来的茅草屋后头……

所以我爹也正好看见了,凶恶的官兵是怎么连牲畜带人一起杀掉的。

那天晚上,月亮圆不圆我不知道,但是我爹一脸阴沉地拿着绣花针进了我的屋子。

我很疼。

(3)

我说我天赋异禀,是天生的主角,不是因为我有多好看,不是因为我多有才,更不是因为我有个本性善良,最后却在奸臣道路上一去不复返的爹。

而是因为,我哭出来的不是泪,而是墨水。

带着松香的泪墨。

从小到大,我其实哭得挺少,我爹虽然汲汲于功名利禄,但他对我的确不错。

我也问他为什么非要带着我这个不事生产还喜欢惹是生非的拖油瓶。

我爹笑笑:「独自带着孩子的美男子,总是惹人疼一些。」

所以,那天我爹用针扎我的手指逼我哭的时候,我想,我爹大概是觉得这世界上除了我们彼此,再也不会有人来疼我们了。

松香泪墨是顶级珍品。

我爹带着它去找安王爷道歉,安王爷一边笑,一边用肥厚的舌头舔毛笔:「不错。不错。」

我瞥见一脸蜡黄的我娘坐在最角落里,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抬头,自然也没见着她的露水丈夫和天生不详的女儿。

回去的时候我爹问我是不是觉得伤心。

我不为她伤心,她与我早已缘尽;倒是我爹进门前换的那个谄媚的笑容,叫我眼眶一黑。

我没有哭。

我爹从小就告诉我,我的泪太值钱了,一般人、一般事,没必要。

「爹,你有皱纹了。」

我爹笑着啐我:「还不是被你闹的。」

安王爷公开表示原谅我爹后,我爹再也没有叫我哭过。

(4)

我爹扶摇直上,我也正式开始招猫逗狗的官二代生涯。遇见各项平均分的老王,也是这个时候。

老王出身高贵,是开国元勋的后代,有个威震八方的爷爷——不过早死了。死的时候老王才三岁。

「老爷子什么都没留下,就留下人脉——」老王在我耳边吹,「寿安长公主是我的姑姥姥,安王爷是我的亲舅舅,镇守边陲的神勇少将军是和我从小穿一条裤子的兄弟……」

「但都不如一个权臣的岳父管用,对不对?」我笑眯眯地问老王。

一年前,寿安长公主怀疑老王觊觎她家娇滴滴的小孙女,乱棒把老王赶了出来;三个月前,安王爷的儿子安小王爷带头上书要求皇帝褫夺老王身上的爵位;五天前,神勇少将军回京述职,御马若飞,溅坏了老王唯一一件能看的衣服……

那天我逼老王和我一起撮合永兴坊的俏寡妇和普宁坊的憨将领。于是站在老王旁看热闹的我,衣服也脏了。

怀着对于老王的愧疚,我带老王回家换衣服。

不知道是门没关紧还是窗帘布太漏,总之老王发现我其实是女儿身。

从此他就开始向着权臣女婿的方向努力拼搏。

我闹着要上书塾,他也跟来;我要考科举,他也报了名;科考场上我没带笔墨纸砚,他也没带。

我有点烦这个跟屁虫了。

原来是兄弟的时候,我们还是挺要好的。老王也会和我说说心事。

「黎兄,你相信这世道终有一天会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吗?」

我相信?

我只知道村东赵大娘的馅饼烙的一年比一年小,黑香白香的芝麻都不撒了;村草李秀才前些日子被骄纵的福乐郡主撸了去,最后赤条条地倒在家门口;我最爱的狗子大黄,也因为牲畜税,死的寥寥草草。

不过看样子老王挺相信的。

他白天同我招猫逗狗,晚上一个人悄悄地用功,雪白的月光从他的头顶浇下来,落在他拿的书本上,倒也透露出几分飘飘欲仙。

我虽然讨厌他的学婊,但还是偷偷给他送过燕窝。

罢辽——毕竟朋友一场,他若是想要前程,我便送他一场!

(5)

小皇帝历来是不看科考卷的。

以往的科考,无数优秀学子的考卷将在小皇帝的案头放两天,然后原封不动地送至我爹和安小王爷处。我爹和安小王爷吃顿酒、吵个架,便能把前三甲定下来。

科考那日坐在我身边的公子哥,都是前三甲的有力竞争对手。

美貌的张公子暗中早已定下兵部尚书家三十岁未嫁的赖头姑娘,兵部尚书暗中往我爹的密室运了好几箱东西。

有钱的杨公子是不谙世事的傻白甜,他的事由他爹一手包办。他爹就是有钱,这次出手,送了我爹万亩良田。我去看过,麦黄人瘦、苗高童矮,仿佛不是人吃麦子,倒像是麦子吃人。

这个有才的清隽公子最有意思,据说是老皇帝留在民间的种。他和安小王爷关系极好,早年靠着盗用我爹的诗句起家,我爹起来后,安小王爷给他安排了十四人团的代笔。前几天,我和老王还抓到其中写的最好的,现如今关在我家柴房里挨饿。

放榜的那天,张公子、杨公子、假皇子凑在榜前看头名。我吊着狗尾巴草站在阴凉处,远远就听到老王惊喜的叫声。

「我是状元!我是状元!」

听说,这次的卷子好端端的放在小皇帝的案头,不知道是哪里招了小皇帝的眼,小皇帝非让小太监一张一张地铺开来。最后他抱着老王的试卷不肯撒手,说这张最好。

我爹说的时候,一边用鞭子抽我,一边叫我捂着眼睛不许哭。

可不是吗?听说小皇帝对在安王爷那里见到的香墨念念不忘,而老王那天用的墨恰好是松香泪墨。

(6)

把状元抢到家里做女婿——这是放榜后最叫人热血沸腾的活动。

老王被小皇帝钦点为状元,身上又流着贵族血脉,是最抢手不过的好货。

寿安长公主、福乐郡主、神勇少将军都带着府兵候在状元游街的终点,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结果老王骑着白龙马、带着大红花游街游到黎相家的时候,弃马而走、自投了我家大门。

「岳父大人在上,小婿想娶黎泗水。」

我爹瞥了我一眼,我心虚地低头。

外头只知道奸臣黎相有个游手好闲的儿子叫黎小黑,却不知他养在深闺谁也没见过的女儿叫作黎泗水。

可养了我这么二十几年,也就老王屁颠屁颠跑来要做我爹的女婿,虽然他每项只有平均分,我爹还是点了头。

晚上,我和我爹爬上屋顶喝酒。

月亮还是圆月亮,人却不止我和我爹两个。

屋檐下、草丛里、树枝间,处处藏着我爹重金聘请的保镖,这年头,想杀我爹的人越来越多了。

「你知道他为什么想娶你吗?」我爹醉醺醺地问我。

「大概想策反我,教我忠孝仁义、兵权正义,怂恿我大义灭亲。」

虽然老王藏的极好,但我爹还是查出了他的马脚。

那个据说掌了兵权的祖传神勇少将军虽然驾马溅了老王一身泥,但当夜就派人送了贵重的绫罗绸缎过去道歉,老王骚包爱显摆,今天状元巡街穿的就是边陲小镇才有的古蚕缎。

「那你还要嫁他?」我爹又问。

「他许我婚后还能男装在江湖上瞎逛。」我回答。

我爹顿了顿,道:「挺好……」

风从我和我爹的头顶过,里里外外藏了那么多人,我便听不到清脆蝉鸣和聒噪蛙叫。

(7)

老王娶了我之后,也扶摇直上。

安小王爷和假皇子被我爹和老王联手干掉,朝堂分流,渐渐生出两个派别。

一个以皇亲旧贵为主,没事喜欢加个税、圈个地,弹劾弹劾我爹。

一个以儒生新贵为主,没事喜欢撞个墙、酸个诗,弹劾弹劾老王。

上午,我男装听狐朋狗友们讲起来的时候,觉得甚是有趣,我爹一个白了发的老头子是儒生新贵的首领,老王一个生龙活虎的小年轻却和天天回忆先帝的皇亲旧贵们唠家常。

下午,我就穿着女装假笑着和贵妇们对八卦。她们总会问我怎么看待我爹和我男人之间这种不死不休的关系。

「挺好的,无论谁输,都死不了。」

贵妇们惊讶地看着我,我便矫揉造作地用帕子捂嘴:「我开玩笑呢,姐姐们别这样看我呀……」

贵妇们跟着笑,会有聪明人把话题转到福康郡主的新男宠或是太妃娘娘的新太监上…… 大家总是喜欢讨论好看的人。

我一边端着茶,一边在心中畅快地大笑:我说的是真的。

要是我爹披荆斩棘,将税法和农桑更进一步,那我和老王安安分分躲在他爷爷的余荫里混吃等死;要是老王苦心孤诣,让礼法和兵将再创辉煌,那我和我爹就躲回山上吹风吃酒、逍遥一生。

总归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千年修得做父女,打打杀杀的时候,面子还是要给我的。

下朝回家的老王一边给我捶背,一边听我给他讲我上半日男装出门的风流趣事。

「所以,又有小姑娘打听出你的身份,敲了黎相的门?」

我剥了一颗水晶葡萄,笑:「可不是吗?我爹还以为是他自己的桃花运,结果姑娘扭捏了半天,叫了声公爹……」

老王笑倒在床上,伸手也把我揽了下去。

那时我却不知道,还有另外一种结局。

(8)

若是多看点史书,我便应该明白权臣高位,哪有一世长久的。

那年黄河水患,石洲、云州、益州水漫千亩良田,百姓流离失所,我陪着老王赈灾,我爹暗中相助,诛杀了假公济私的兴元府府尹、开州刺史、万州太守,得罪了新旧权贵。

父亲和老王的往来书信被小皇帝截获,公之于众。

朝臣网罗罪名,送我爹和老王入狱。

这是小皇帝主导的狙击,他既不要我爹主张的减税安民,也不要老王主张的增兵御辱,他只想大权在握。

改革派和守旧派的头领竟然心心相惜、同党共谋,底下人对外的刀剑最终变成刺向我爹和老王的匕首。

我是黎小黑的时候,孤零零地在街上逛;是黎泗水的时候,一群长舌妇披着华美的袍子看我笑话。

晚上我躲在房间里,一边哭一边写状纸,笔干了就凑到下巴接一点泪。泪墨流了满脸,我用手去抹——脸心、掌心、肉心,都是黑的。

小皇帝说我爹私下里给贱民们分了万顷良田是自甘堕落;暗中教贱民钻例律的空子,教唆他们逃牲畜税、山泽税、茶税和间架税是无视律法;在民间大量推行铁制农具更是藏了造反之心。

小皇帝说老王建议放宫女出宫与边陲将领婚配是别有私心、觊觎皇妾;无故冤杀了太妃娘娘的首富弟弟是蔑视皇权;就连当年用松香泪墨高中也是投机取巧、过于狡猾。

我逐条陈述。

那万亩良田本就是违法侵占,我爹所做不过是替圣主发还原主;牲畜税、山泽税、茶税和间架税是士大夫想出的花招避税,百姓有样学样,反观我爹从没落下一分一厘的税;铁器效率高,有助于农桑收成,况且我爹定制的铁器农具样样都熔有标识,没有一滴恶金用在刀枪剑盾上。

至于老王,放宫女出宫是体贴皇帝,不想皇帝对着个别歪瓜裂枣烧心烧肺;太妃娘娘的首富弟弟被杀是因为他屯粮抬价、有负皇恩;当年松香泪墨却是因为老王粗心忘事、向黎小黑借了墨而已。

每事每件我都添了证据,最后叠起来的状纸和我的拳头一般粗。

马屁我也拍了,锅我也甩了,证据我也举了,就看小皇帝吃不吃我这一套了。

那晚,我守在宫墙下等召见,管家给我送馅饼,我眼泪汪汪的咬了一口,果然把赵大娘挖到家里来当厨娘是个正确的决定……

(9)

我呕心沥血写的诉状小皇帝一个字也没看,他只拿起我签名字的那页,说了句:「好香。」

我踏进承天门的时候,小太监们一箱一箱往宫里运松木,有雪松、黑松、赤松、乔松、黄山松。

小皇帝一身水蓝色的常服,就站在桌案前,笑眯眯地问我:「小黑,你到底用什么松木做出来的墨水?」

我拱手,低眉顺目地回答:「这是小民历经十个月痛苦才获得了秘方,实在不方便说。圣上喜欢,小民愿意侍奉圣上左右。」可不是我娘十月怀胎,才生出我这种妖孽。

小皇帝眯起眼睛打量我,声音里透出些冷意:「朕身边…… 可只有太监。」

我抬头看小皇帝,笑:「小民愿意。」

从我看着我爹踏进安王府那一刻,我就明白,该低头时就低头,既然想要改变强权,就要学会和它共舞。

我爹带的改革派和老王带的守旧派皇帝都不想用,但偌大的王朝总要有人运作,我赌小皇帝要把权力移交给阴晴不定的宦官。

给我做「断子绝孙切」的太监是老王爷爷留下的「人脉」,负责检查我「断干净没」的侍卫是受过我爹赠田的「贱民」。

我穿着深蓝色的宫服,成为御书房伺候的小太监。

(10)

朝廷换血,新儒生身死灯灭,旧贵族避世保命。

太妃娘娘身边的一等太监黄全忠,联通内外,掌握机要,参议国政,成为实际上的宰相。

陪皇帝长大的太监赵德宝外放,以观察使的名义巡关内道、河南道、河东道及河北道,最后奉密令监管少将军的神勇军,官拜正三品。

太监们一步登天,从以前人人瞧不上的下等人,一跃成为王朝的权力核心。

其实我对于谁掌权没什么看法,黄全忠、赵德宝的故事听起来也颇为励志。可是皇宫荼毒了他们,不叫他们学习、不教他们仁义,他们只是皇权的影子,挥着屠刀要杀掉所有的欣欣向荣。

皇帝不喜欢看书,但喜欢墨水的香味,他烦躁的时候,就叫我在他身边抄书。

他越烦躁,我就必须哭的越多。一开始用针扎自己的手指还管用,渐渐地要用锥刺大腿才能叫我哭出泪来。

皇帝问我为什么日渐憔悴,我骗他制墨耗的是元气。

皇帝笑的温柔:「你爹和你妹夫都是罪人,你就是为朕死了,也是你的福气。」

(11)

我在宫里伺候的第三个月,我爹死了。

他死后半个月我才接到他的遗书,满是污渍的囚服上用鲜血描了两个字:

别哭。

我想起我和爹一起在破茅草屋里抠抠搜搜的十几年,我们连条土狗都养不起;后来养的起了,我爹又心疼那两块牲畜税,还不许我养。

我想起我暗恋村头李秀才时我爹骂骂咧咧地不许我和他亲近;后来我在考场上把松香泪墨交给老王,我爹对我又是一顿毒打。

村中大黄被毒死的时候,我爹又心疼又无奈地吼我别哭;我嫁给老王的时候,他一边往我怀里藏水粉胭脂,一边低声哄我:「别哭。」

所以我嫁给老王的妆是在轿子上自己画的,喜娘画的那个早就被我的黑泪糊成狂躁派的水墨画。

掀盖头的时候老王差点没被吓死,京中亦是笑老王为了前程娶丑妻笑了好久——

毕竟我男装了那么多年,女妆实在画不好。

我问送信的人老王怎么样。

送信人苦笑:「他精神还好,前阵子在牢里堆了个土包,一日三拜,有口吃的就要放一半。他们说,这是在为你爹上坟。」

我听罢一路小跑进御书房,拜倒在皇帝腿下:「皇上,如果奴才愿意说出松墨的秘方,是不是能出去替我爹收个尸?」

皇帝笑着弯腰抬起我的头:「松墨的秘方朕早就知道了,不就是你的泪吗?」

我心一凉。

除了明面上的黄全忠和赵德宝,皇上还秘密成立了监察署,不久之后,更名东厂。

这世间,没有他们不知道的秘密。

(12)

我爹的尸体被扔进了乱葬岗,我因为松香泪墨进了东厂。

入东厂前几年,我遇见很多熟人,他们有的瞻仰过我爹的高风亮节,有的体会过老王的意气风发;他们大多朝我吐唾沫,骂我狼心狗肺,少部分跪舔我,想要一条生路。

我杀了好多的人,想用这些人的头骨砸开老王的牢门,小皇帝捏着老王耍我,就像是在耍一条狗。

老王的发小神勇少将军举兵造反。督军的赵德宝被杀,皇帝派洛阳归德将军平叛,归德弃战而逃。

为此,皇帝暴跳如雷,派我去杀大牢里的老王。我去的时候,老王已经疯了,抱着稻草喊泗水。我没杀老王,皇帝冷笑着把我拖进内殿,问我对老王是不是余情未了。

我说是。

那夜,皇帝逼我看老王和别的女人媾和,我看的满脸都是黑痕。

第二天清晨,乘我小憩,老王撞墙自杀。

皇帝派人找到我的时候,我已不会哭。就算是皇帝叫人用鞭子抽我,我的眼睛依旧干的不行。我正式掌管整个东厂,巴结我的人夷了整座乱葬岗为我爹造了座庙,我从来不敢进去。

次年,神勇少将军自立为梁王,打出清君侧的旗号,一路往京城攻来。皇帝刚冤杀了镇国大将军,于是派我出战。我佯装不敌,诱梁王深入,梁王果然上当,被我捉住。主降兵散,梁王的二十万大军化整为零,收编成我的部下。

这一战,皇帝大喜,封我做骠骑大将军。

我站在皇城的高墙上抬头望无涯无际的天地——

我倒一碗酒,洒作满天星。

(13)

在御书房抄书的那段时间,我开始明白为什么皇帝虽然重用黄全忠赵德宝之流,却不叫他们读书了。

书里有大丈夫当如是也,有彼可取而代也,也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书里有赵高的指鹿为马,有萧道成的三日受禅,还有王莽的另立新朝。

自夏始,朝代更迭、权臣起伏,都不过是世事常有。

我带着兵马从禁苑入,过芳林门,杀掖庭宫昭武校尉,直入太极城。

皇帝站在殿中央,喝问:「你早已有了反心!」

我提起铁枪对准皇帝的胸口:「皇上是自己体面地死,还是臣叫皇上体面地死?」

皇帝瞪着我,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好像他下一秒就要哭出血泪。

我无数次想象我爹死前伸手想要擦一把我的泪,无数次梦到老王血肉模糊地朝我笑。

可我既没有听见我爹说的那声「别哭」,也没有听到老王的喊我一声泗水。

我举起铁枪,捅穿了皇帝的胸。

血飞浆溅。

入东厂的十五年冬,大雪蔽月,我弑君成功。

我想这一天,想了整整十五年。

(14)

太极城血流成河。

站在宫墙上往下看,行人如蚁。

我想,多年前怀揣着替我爹和老王伸冤状纸的我,在上面的人看来,是不是也是一样的。

不过是一般的冤债,因为涉及皇家,竟然要那么多的血和泪,才能清洗干净。

「将军,太极殿已经打扫好了。」

我爹第一次踏入太极殿面呈圣上的时候,整个人都是飘的,回家后喋喋不休地描述太极殿的富丽堂皇。

我那时看到过最宏伟的屋子是村头耆老三进三出的院子,听罢嘲笑我爹异想天开,做了回彻彻底底的井中之蛙。

而如今,我即将成为太极殿的新主人。

很难说,我爹会不会欣赏我的所作所为,他虽然心疼天下苍生,但到底是受君臣父子影响颇深的文人。

我想,我下地狱的时候,我爹一定会举鞭子抽我。

那我便要躲到老王的身后,朝我爹做鬼脸。

世事无常。

这好似是活人才能感叹的词。

(15)

皇帝潦草下葬。

朝堂议论纷纷,都在揣测我到底会扶持那个皇亲上位,左不过是年幼好控制的几位。

我听的心烦意乱。

那些朝臣可能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废了那么大的力气,从东厂一步步踏上来,不是为了让别人坐上皇位,继续掐着我的脖子的。

第二年春天,我意欲登基。

群臣沸腾,一个个看架势都要撞死在殿上。各地听说是我一个阉人做皇帝,都扯旗要反。

大概闹了半年,臣子们发现东厂牢牢地掌握着他们的龌龊,我看上好像也不太在乎他们的死活。

地方打了许久也没掌握几个城池,淮南道、江南道、陇右道的反贼皆被神勇军斩落马下,藏在白州、长州、林州的皇贵们在提防我的同时还不忘自相残杀。

我先是废了最为憎恨的牲畜税,紧接着是戏税、桥税、女子出阁税。

再是推行均田令,将那批老腐朽圈下的地发给农民,田税由之前的十取四降至十取一。

我做过老百姓,知道他们并不在乎做皇帝的到底是谁,只在乎今年收成好不好,税多不多,妻子儿女过得幸不幸福。

无奈之下,臣子们找了个长的和我爹很像的眉州人来和我谈判。

「将军,王朝千秋万代之所以是千秋万代,是因为子子孙孙绵延不绝。您虽然吏治有方,可毕竟身有残疾,做一代贤王,享千秋万代的供奉不好吗?」

我微笑:「可我会有自己的亲子,为什么非要死对头的子子孙孙分我的江山社稷?」

「将军…… 您这?」

我哈哈大笑:「我其实是个女子。」

(16)

我爹最开始叫我女扮男装,是因为他不会梳女娃娃的发型,也买不起女娃娃喜欢的金银首饰。

后来他多次被贬,我和他浪迹山川野林,他怕有人觊觎,还叫我扮作男孩子。

等他有钱给我买绫罗绸缎、也有权聘请侍卫保护,我自己却不愿意穿女装了。

穿男装在街上晃,的确自由自在。

可我现在已经到了穿女装也自由自在的身份地位,无需再继续穿男装。

以太监的身份意欲称帝,本就是一步棋。

那些老臣左右一合计,自古以来,女人称帝虽少,却不是没有。太监做皇帝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这样一对比…… 竟然觉得女帝登基,他们心里还好受些。

有人还意淫我之前就是狗皇帝偷摸养起来的后妃,这样他们心里就更安慰了。

我听着奏报,只觉得好笑。

后来岭南道的皇亲传出兄弟阋墙、子辱亲母的故事,朝中的老古董反过来称赞我朝的干净。

可不是吗?

大家都不在了,可不干干净净。

(17)

泰山封禅后,我努力了很久也没能让王朝达到老王所说的路不拾遗。

我的百姓,有兴旺发达,也有食不果腹。

我的臣子,有忠贞不二,也有结党营私。

有时候我换上便装逛昌乐坊,便能听到说书人在说我的故事。

他们说我爹捡到我的时候,天降七彩祥云,一群白鹿围着我跳舞;后来我在考场上替老王写文章的时候,百鸟朝凤,虎啸龙吟。

他们说我杀荒淫昏君时银枪在手,飒爽英姿如神兵天降;称帝换女装时,又绝色端庄地像个女菩萨,叫文武百官都忍不住叩头跪拜。

我一边听一边笑。

笑着笑着便觉得眼眶一黑。

轻轻用手一抹——

原来是松香墨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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