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色 浅色 自动
顶部

06苟活

所属系列:长恨歌:轻点朱砂,江山为嫁 每天读点故事

苟活

长恨歌:轻点朱砂,江山为嫁

1

人人都知,那玉箫阁的乐伎合欢被一个外地来的野男人赎了身。

据说初来此地时,男人得罪了这儿一群无赖,本该被狠狠揍上一顿,结果第二天那群无赖断胳膊断腿,光着身子齐齐被倒吊在城门口。

那男人长了一脸凶样,左眼下有一条伤疤贯穿半边脸,背着一把刀,杀气四溢,往那一搁看着就像来讨债的凶神。

玉箫阁的妈妈陪着笑,手已经抖成了糠筛,接过男人手里的银票,转身就把合欢给送到人跟前。

这合欢姑娘全然不畏,手里拿着琵琶笑盈盈地走到男人面前,然后将琵琶扔到男人怀里,自个儿环着胸走在了前头,没走几步,回身看着依旧站在原地的男人道:

「傻愣着作甚,走啊。」

合欢走得干脆,全然没有跟了一个恶人的后怕,走的时候谁都没看上一眼,还顺带把那赎他的男人当成下人使。

玉箫阁说得好听点是乐坊,姑娘们弹弹琴唱唱曲的,同时还要顺带陪客人睡个觉,除了名头上好听点,比那些窑子里的姑娘也好不到哪儿去。

所有人都说合欢是她娘跟外面男人交欢才生下来的野种,因而这名字起得也挺下三滥。

顺带她对那音律一窍不通,学了几年琵琶,弹出的声音依旧如魔音贯耳。

长相也不是讨人喜欢的模样,寡淡得很,在这美人如云的玉箫阁啊,也就是挂牌挂着,给一些没几个钱又想睡女人的发泄个。

合欢是下等人中的下等人,没什么本事,也就是命硬,脾气也不甚好,平日里接客若相安无事也能岔开腿供人玩乐,若是那些客人提出些无理的要求,合欢也不是吃素的。

接客的第一年,生生打断了一个秀才的腿,接客的第二年,砸掉了李屠夫的门牙,接客的第三年,将王员外的小儿子咬得身上满是带血的牙印。

合欢是个刺儿头,偏生人凶悍,还不怕死,凶名在外,后来也没人敢招惹她,便也安安稳稳待了有许多年。

如今这母夜叉终于走了,还嫁给了一个凶煞神,照玉箫阁那些乐伎们说啊,这日子指不定没法过了。

2

「我赎了你,再给你些钱应该够过日子了。」秦铮带着合欢来到了他才租的院子里,不仅给了合欢一袋银子,还将这屋子的租契交给了她。

事儿做得极为周全。

她装作听不到,钱没接,租契也不要,自顾自在一旁收拾屋子。

她正要抱着被子出去晒的时候,秦铮也恰巧打算背着刀离开。

合欢眼疾手快,拦在了门边上不让他出去,秦铮皱眉,提着她领子就要将她给拎开,却忽地被合欢一把抱住。

「你给我买了屋子,还把剩下的钱都给了我,那往后你自个儿怎么活?」合欢整个人都挂在了秦铮身上,任秦铮如何扒拉都不肯放手。

秦铮低头瞅着她,「不用你管,给我让开。」

「啧,到现在还嘴硬,从皇城千里迢迢逃到这儿来的通缉犯,一直逃下去,总不是个事儿。」合欢虽然面相寡淡,可一旦笑起来,也能占那么几分风情。

「那你想如何?」

「留下来同我一起过。」

秦铮显然没想过合欢会这么同他说,凌厉的眉眼如刀子般剐向她,「我有说过,我的人头值三千金吗?」

合欢依旧笑盈盈,「那你知不知道,以前我发了誓,谁愿意赎我,我这辈子就跟定他了?」

「我瞅着你违了誓也不会被雷劈死。」

秦铮长得凶,面上有条疤,看谁都带着狠劲,别的姑娘瞧上一眼,腿都能吓软,也就合欢偏要做那么多姑娘里的一个异类。

「你也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世道,连年战乱,也连年有人过不下去,最后无非男为盗女为娼,蝇营狗苟,你如今把我从火海里救了出来,拍拍屁股走人,还指望着我往后能从良?」

合欢说完便径自伸出手,青天白日下要去解秦铮的衣带。

秦铮知道合欢脑子不好使,也未曾想过她会如此彪悍,遂一把抓住了合欢的手,按捺下将将要窜上来的火气,到底还是选择妥协。

「欠你的我已经还清了,如今是你将我强留下来的,遇到什么危险我是不会管你死活的,后悔了你吱一声,我走就是。」

合欢这才笑着松了手,解下他背在背上的刀,抱着径自回了屋,还不忘探出半个身子,使唤他:

「快些进来帮我把屋子给收拾了。」

秦铮以前跟着幽州太守顾长风后面当护卫时,他做了混账事儿惹怒了顾长风,顾长风抢过他手上的刀嚷嚷着要砍他。

柔柔弱弱的书生将将把刀握在手里,那刀少说有数十斤重,不仅没能教训他,顾长风自个儿却跟着刀一同栽了下去。

而合欢却轻轻松松将刀抱了起来,他也未曾多想,只低声道了句:

「力气还挺大。」

3

合欢第一次瞅见秦铮,他正在巷子里杀人。

那会儿合欢正摇着扇子倚在窗边透气。

屋子里是欢好以后的糜烂味道,方才来的那个男人看模样是京中来的官差。

急着发泄,也不挑人,随意便指了她来睡觉,睡了一半偏生从窗外飞来一只鸟儿,黑羽的,足上绑着一只竹筒,男人看了信穿了衣服就匆匆下了楼。

时间挺巧,正是月黑风高夜,巷子里没什么人,只零零散散挂着几只灯笼泛着幽幽红光。

那男人疾步走过巷子时,被伏在暗处许久的秦铮提刀给拦了下来,夜色下合欢没看清秦铮的脸,只是那双眼睛亮得很,隐含着杀气。

「杀了他,我就必须死吗?」秦铮倒没先动手,只是问了这句话。

也许因为夜色太过寂静了,秦铮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合欢耳中。

那个男人并没理会秦铮,拔出身上的剑就朝秦铮处攻去。

秦铮身上杀气不假,刀应当也是把杀人的好刀,当时的合欢还挺想笑,杀人之前还那么多废话,自觉秦铮这人优柔寡断,八成会死于话多。

却未曾等合欢笑出声来,那巷中不过光影交错了数下,秦铮手里的长刀已然刺穿了男人的胸膛,将男人死死钉在了墙上。

秦铮便在那时顺着红色光影幽幽抬起头来,看向了在窗边杵着的合欢。

合欢到底看清了秦铮的模样,也只有杀人犯才会有这样一双眼,锐利,血腥,带着凶意,左边眼角有条疤,直直贯穿向下。

见过一次,这辈子当不会忘记了。

毕竟秦铮杀人前还说了那么一句留有余地的话,自然也未曾对她这么个娼妓杀人灭口。

他只轻笑了声,声音醇厚带着哑意,「姑娘,夜里冷,把窗户关上吧。」

合欢不说话,自然也没听他的话,嘴边隐隐含着那么几分笑,就倚在窗边大喇喇地看着他离开。

那次谁都没想过他们还会再见。

直到合欢再次遇到秦铮,隔着玉箫阁那重重歌舞升平的艳影,她抱着琵琶正要上楼,瞥眼向下时正看到兜帽下那双眼睛。

合欢一直都记得。

一群黑衣人也随之携着朝廷令牌闯了进来,要搜查。

合欢知道他们要抓的人是谁。

她趁着混乱一把抓住了秦铮的手腕,她能感受到秦铮的身体有一瞬的僵硬,合欢却未曾松手,只拽着秦铮的手将他带上了楼。

合欢仗着阁内人多,将秦铮带到了最边上自己的屋子里。

屋中没点灯,漆黑一片,合欢也没有要点灯的心思,只在关上门后,喘着气,整个人将秦铮抵在门边上。

秦铮明白她是何意,只低着头伸手轻虚揽住她的腰,反问道:「你要救我?知道我犯了什么事么?」

她也来不及搭理秦铮,听得外面一阵兵荒马乱,踹门,尖叫,辱骂声纷至沓来,她拽着秦铮的衣领将他拽到床边。

平日里接客接习惯了,她极为熟稔地将他推上了床解开他的腰带,三两下就扒了他的衣服顺道脱了自己的,而后双手掐着他的背整个人趴在了他身上。

鸳鸯锦被一盖,荒唐一场谁又能当得这是在做戏?

合欢在门被人踹开前叫得挺浪荡,隔着门便能听到声儿,直到门被踹开,她抬头见一群黑衣带刀的人,还不忘同他们招了招手,用她那单薄不讨喜的面容笑着道:

「要不要过来一起?」

合欢神情太过自若,风尘气十足,哪怕长得并不好看,却无端地勾人,浑然不像被人威胁过的模样。

被合欢压在身下的男人,囫囵能见着吻痕肆意的半边脸,露出来的那只眼带着浪荡子独有的轻佻笑意,亦不见丝毫慌乱。

那些人只提着灯扫视了四周,便急速退了出去。

合欢的确未曾见怕,人走了还趴在秦铮身上一动不动。

她伸出深色胭脂染红的指腹,玩笑似的将他另外被遮住的那半边脸也涂了几抹胭脂,在手指上移要摸到他那条疤时,被秦铮抓住了手。

秦铮长得不算差,就是戾气太过,将他那张脸给盖了去。

此刻眼中笑意淡去,但面上被合欢充作吻痕的胭脂还在,怎么瞧都再没了之前的凶相,反倒滑稽的很。

「郎君如今这磕碜样也出不去,在我这儿待一晚上吧,正好一同算上今晚的钱,还有……郎君的救命钱。」合欢笑着在他耳边道。

秦铮极讲道义,白长了一副凶相,被她撩拨得忍无可忍的时候,只抓住她手腕吼了声安分点,也没碰她,就一个人将她推开,兀自睡了地板。

那以后没几天秦铮便把她赎了,还将仅剩的逃命钱都丢给了她,便也权当做两不相欠。

若是别人也自此作罢,可秦铮遇到的是合欢这么个野女人,自然要麻烦上许多。

4

来追杀秦铮的人大多都没那么好对付,甚至还有少数江湖人参与了进来。

合欢这娘们挺聪明,同他演了一出戏,鸡飞狗跳地将他赶出了院门,包袱一扔,人往外一推,吵架时那嗓门弄得人尽皆知。

继而再花钱收买了一个同秦铮身形相像的地痞穿上秦铮衣服,用草帽遮住半张脸,大喇喇地在众人眼皮下离开。

而秦铮半夜翻墙进了合欢院子,再也未曾出去过一步,由得合欢将他给藏得严严实实。

如此便当真安稳了几天。

同一屋檐下,合欢倒也没再折腾什么幺蛾子。

合欢这人,贪睡,贪凉,还爱弹琵琶。

这几日相处下来,他们两人都挺有默契,合欢买一应用物吃食,秦铮反倒成了任劳任怨做饭理家的人。

合欢这人不知上半辈子如何活下来的,四肢不勤,五谷不分,花钱更是大手大脚不知何为精打细算,说得好听把秦铮留下来过日子,实际上合欢连日子怎么过都还未理得清楚。

若真要说出个好歹来,合欢还能弹弹她那破琵琶,也就是将鸟给惊飞,再由得隔壁的老头捶墙破口大骂的本事儿。

初时秦铮在院中练武,而合欢坐在那门槛上给秦铮弹了一曲。

秦铮初识此曲威力,吓得给院里那老桑树豁了道口子。

秦铮一开始未曾说什么,然而那琵琶声多日不休,还挺能折磨人,到底将秦铮给惹恼了。

那会儿正是晚上,夜色正浓,秦铮被她扰得不得安眠,遂起身提刀来到院中,合欢不明所以地盯着他笑:

「怎么不练了?」

「你这琵琶还想不想要了?」

秦铮用不着吓唬人,他往常这么压低声音说上一句话,总该有人遭殃的。

合欢却并没有什么自知之明,听得秦铮这么一说,手指还不忘又在琵琶弦上勾了那么一下,故意发出一阵刺耳声响,「旁人听我的琵琶都是要给钱的。」

这姑娘带着那么一点得天独厚的野性,什么都不带怕的。

秦铮想了半晌,也懒得同一个姑娘家计较,忍住把那琵琶劈了扔去厨房当柴火的冲动,原本要说出口的狠话转而成了这句不痛不痒的话来:

「夜色凉,搁院里坐着的时候披身衣服。」

不妨却被近前的合欢给一把拽住袖子。

合欢外罩着一身紫色纱衣,站起身来的时候,她将琵琶搁在一边,冰冰凉凉的胳膊就这么搭上了秦铮的脖子,单薄眼睑带着笑:

「我等着夫君你给我当暖炉呢。」

合欢不知道什么是害臊,就这般明目张胆地勾引着秦铮。

秦铮活得够久了,有人招惹到他跟前,他自不必多说会收拾回去,迄今为止,他唯独拿两个人没办法。

一个是曾经的幽州太守顾长风,另一个就是合欢,这两个人都是明知他是个危险人物还非要往上凑的典型。

他在合欢面前杀了人,若换别的姑娘,不吓出病来总还得离他远远的,偏生合欢出手救了他,还硬要同他过日子。

秦铮这人总归不至于将事情想得太复杂,只单纯地觉着这娘们是来送死的,跟顾长风那厮一个德行,活腻歪了,一心要往死路里跳。

他低头看向面前的女人,算不上多好看的容貌,唯独那双眼,亮得惊人,似乎要活活将他扒皮抽骨,拆食入腹。

他觉得新鲜,却也吃不消她看他时的眼神,于是一只手盖住了她的眼睛,俯身就这么吻了下去。

合欢显然没料到枯死的木头竟然开了窍,愣了一瞬,嘴边却不由上扬了起来,她搂他搂得愈紧,继而主动回应加深这个吻,唇舌交缠,攻城略地。

直至合欢的手向下摸索到秦铮的腰带,眼看着今晚就要成事,偏生这时有人敲了门。

犹如两个交颈鸳鸯硬是被人拎着后脖子给扒拉开似的,惊醒过来的两人面色都算不上太好看,对视了一眼,颇有默契地,一个人隐在了暗处,另一个人扭着腰去开了门。

来人是玉箫阁里的红鸢姑娘。

她这人出了名的爱装清高,看不惯合欢这等相貌一般脾气还大的,初时同合欢吵过几次架,吵得久了,便也能平心静气地坐下喝杯茶,说上那么一些体己话。

红鸢连夜来找合欢,自然不是来寻她晦气的,她同合欢道:「你今夜赶快收拾细软离开此地,明日便来不及了。」

「怎么?」合欢却不见丝毫慌张,斜着眼睛问她。

「还记得前几年被你打断腿的那个秀才孙凌吗?不知得了什么造化,他考中进士,娶了个京官的女儿,如今回来这桑林县当了县官,今晚带着人声势浩荡地来玉箫阁寻你麻烦,要报那断腿的仇。」

红鸢连夜偷跑出来的,此刻还微微喘着气。她平她刻薄的模样合欢见多了,如今一双美目流盼却蓦地生出那么一丝焦虑,合欢反倒觉得有趣。

合欢这时候面上还是带着笑的,她环着胸道:

「左不过这一条烂命,他又能拿我如何?反倒是你,平日总咒我早死,今儿个怎生还来提醒我逃命?」

红鸢见她依旧浑然不畏,还反过来打趣她,全做好心喂了驴肝肺,气得帕子朝合欢面上一甩,说了声好自为之,转身就走。

这世道还挺可笑,食禄之人辜恩背义,所作所为皆是小人行径,反倒是那些遭世人鄙夷唾弃的下等人比谁都要爱憎分明。

合欢忽然在红鸢走至半路时开口唤她。

而红鸢偏头,便瞧见幽暗光影下合欢纤细的身影。合欢声音不大,在沉寂夜色里却让人听得分明:

「红鸢,我都记下了,往后若还有机会,我总会还的。」

「那倒看你还有没有命来还了。」红鸢话已然至此,便也不再多言,提灯入了夜色中。

两个风尘之人,总无端多了那么一丝江湖气,换他人来看总该觉得过于滑稽。

可秦铮却自始至终没什么情绪。

毕竟这两个女人在秦铮看来,同这天下千千万万人都没什么区别。

合欢将门栓插上,回头看着忽然出现在她身后的秦铮:

「我说过,我未曾摆脱贱籍时,靠着玉箫阁挂牌混口饭吃,摆脱了贱籍,又忘了一个人的时候该如何去活,我依托他人已经习惯了,如今除了你,没人能救我。」

秦铮总听不得合欢说这些话,继而皱眉。

「我不会管你的死活,若真像你所说那般,得依附他人才能活,还不如早点死了干脆。」

他说完便进了屋,冷漠得同方才捂着他眼睛吻她的男人判若两人。

合欢也不恼,只歪头笑骂了句:

「小心眼!」

将将骂完,却被屋子里飞来的一件外袍兜头罩下。

就是这么个男人,前脚才说过不管她死活,后脚便扔了件衣服出来让她披上。

端的是口是心非的一把好手。

5

经过昨晚那件事,合欢没想着逃,早上还使唤着秦铮给自己下了碗面,而后一个人坐在院子的井沿上兀自弹着她那磨人的琵琶。

秦铮见着了,让她从井沿上下来。

合欢未曾搭理他,弹着她那不堪入耳的琵琶,不甚在意地道:

「那穷酸秀才今儿个若来找我麻烦,我一个弱女子总还没什么办法,大不了没活路就从这井边跳下去,如你说的一般,死了干脆。」

秦铮忽然问她:

「你当年为何将他腿打断?」

「他穷且益坚,满脑子的之乎者也全喂进了狗肚子里,白日装成清高的读书人,夜里便来青楼寻姑娘月下花前。」

「他也没干别的,就是使了些下作手段对楼里一个其貌不扬的姑娘骗财又骗身,而后那姑娘被骗光傍身的银子,寻他质问的时候,他趁着月黑风高无人之时把姑娘给活生生勒死了。」

「那姑娘还没到接客的年纪,身上那些银钱全是她那同样是妓女的娘亲临死前留给她傍身的。」

合欢说得一脸云淡风轻,看着秦铮那波澜不惊的脸,接着道:

「可惜,当年那书生第二日就逃出了桑林县,我也就只是折了他一条腿而已,若不然,早点杀了他,也未必会有今日的事儿。」

秦铮听了这番话只是垂眸不语,面上自始至终没什么表情,过了半晌才缓缓开了口:

「可你当年杀了那书生,必然会被官府捉拿问罪,大概也活不过今日。」

「你说说,被这么个乌遭东西给坑害至此,又有谁会记得替她报仇呢?我看不过眼替她寻一个痛快罢了,哪还管得到后来会如何?」

合欢轻笑一声,空落落的,却陡然生出了那么一丝苍凉之感。

秦铮接着问:「被害的姑娘跟你是什么关系?」

「怎么?你都不打算管我死活,还用得着把我当犯人来审?秦铮你这老男人真他妈事儿。」

合欢依旧弯着眼睛,语气里却到底有了一丝不耐,继而脱了那绣鞋便朝着秦铮处砸了去。

秦铮平日脾气就算再差,待合欢却总也没什么脾性,只顺手将鞋接在了手里,用那黑沉沉的眼睛低头瞧着姑娘家的闺鞋。

他也没再讨她嫌地开口问些什么,径自上前在合欢面前蹲下,伸手就握住了合欢那只玉足,极为自然地替她将鞋给穿了上去。

合欢低头只能看见秦铮乌黑如墨的发,随意用发带扎着,发尾随风晃动,直到他抬头看向她,合欢却蓦然撞进了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犹如跌落于漩涡,只能容得人沉溺,再也无抽身的可能。

「我同那姑娘有点缘分,将她当做自家幼妹,没人顾她,我总该管她死活。」

合欢到底卸下了一身的刺,回答了他方才的问题。

「你不会死。」秦铮忽然没头没尾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正待合欢细问,外面却是有了响动。

秦铮的身份不方便现于人前,合欢本想让秦铮躲起来的,秦铮却似乎定住了般站在那株香樟树边一动未动。

合欢刚骂了声木头,门却是猛地被人踹了开来。

孙凌带着几个手下闯了进来,合欢见秦铮没有要躲的意思,知道来不及了,只故意将琵琶弹破了音,把孙凌吓得差点双腿一弯径自给跪下去。

「这老天也是不长眼睛,一个穷酸秀才也能当个县官,来这找他奶奶作威作福。」合欢慢悠悠地开了口,坐在井沿上晃着双腿。

孙凌那条腿未曾治好,如今还瘸着,虽说不太明显,却也足够让孙凌这样的书生觉得是奇耻大辱。

新官上任三把火,孙凌第一件事儿就是来找合欢算账,他当年一个落魄书生没办法拿合欢如何,而今却一心想要合欢这条命来抵。

「来人,给我把这不知死活的贱人绑了,打断她两条腿给我吊那歪脖子树上,对外就说这女人谋害朝廷命官,拿她问罪时,畏罪自杀了。」

孙凌指挥着手下的人,抬眼间才瞧见了不远处的秦铮,忽然意味不明地笑出声:

「瞎了眼的人才会给这么个悍妇赎身,迟早是被打死的份,将这男人也投井里去吧。」

合欢只顾得上冷笑。

她知道孙凌记恨他,但他对她的害怕却大过记恨,因而带了那么多人来,他自个儿却躲在这一堆人身后。

她也没当真跳井,而是从井沿上跳了下来,将琵琶给搁在一边,看着近前的几个男人,不动声色地活动了身上的筋骨。

便在此时,有几道劲风自她身侧袭过,那几个男人颈侧被带着内力的树叶给齐齐划了道口子。

「今日谁敢动她试试?」原本站在一处的秦铮,却是忽然发出声来。

明眼人都知进退,更何况这些人都清楚地知道,合欢身边的男人是一个高手。

因而他们纷纷止步不前,偏生孙凌一个书生看不出,还在大声叫嚷:

「都愣着做什么,你们那么多人,还怕……」

孙凌话没能说完,只因一片飞叶就这般直直插进他口中,顿时鲜血喷溅,原本要说的话只剩下几声模糊不堪的残音。

生死面前谁还顾得上谁,所有人转身逃跑,而孙凌也到底分出好歹来,踉跄着要离开。

秦铮却不让他逃,身上的刀直直飞了出去,刀身穿过他的衣袖将他直直钉在墙上。

秦铮这人一向心软,放了那么多看清他模样的人离开,却唯独留下了一个合欢口口声声说要他偿命的孙凌。

而孙凌被飞叶插进喉咙,又见所有人都跑了,看着上前正要关门的秦铮,大底意识到面前的是两个疯子,只一遍又一遍口齿不清地同合欢求饶:

「我错了,合欢,我不该骗你……」

秦铮将门给关严实了,看都不看被钉在墙上满嘴鲜血呜咽着求饶的孙凌,只是对着合欢道:

「人我留给你来杀。」

6

秦铮知道合欢是有这胆魄的,合欢的仇人自然得由合欢亲自解决。

却不想合欢比他想的还要果决,手起刀落,还不忘将尸体踹到了一边。

那件白裙被血给浸透,她也顾不上,只拢了拢鬓间的碎发,回身朝秦铮望了过来:

「你不是说不救我的吗?」

「我没救你,只是替你递了把刀而已。」

秦铮将她手里的刀接过,又拭了拭她面上的血,面容比谁都要沉静。

秦铮在那么多人面前现身,还让合欢用自己的刀杀了孙凌。

哪是一句递刀那么简单,分明是要将杀了孙凌这桩罪名往自己身上揽。他大概是觉得自己本来就已经罪无可赦,再多一个罪名也无甚所谓。

合欢信了他的歪理,笑得比谁都开怀,只不过笑着笑着却忽然上前搂住了他:

「你那么急着将罪名顶下,可你有没有想过,他们若是查到我这,就算我没杀人,但我窝藏了朝廷重犯的罪名依旧不假,还是逃不过死罪,。」

死的人是桑林县县官,杀人的刀却是秦铮惯用的刀,若上面有人循着蛛丝马迹去查,合欢再如何都不能独善其身。

秦铮被她抱着,也顺势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依旧是那句话:

「我说了,你不会死。」

而合欢的头抵在他胸口,不知餍足地蹭了蹭:

「倒难为你了,我本来想着瞒天过海让你过几天安稳日子的,这次我似乎是要同你一起逃了。」

秦铮蓦地垂眸看向怀里的合欢,声音低沉带着哑:

「为什么说想让我安稳?」

「你把我赎出来以后,我便总想着,能不能试试给你一个归处,我知道你逃了那么久,总该会累的。」

女人的声音很轻柔,缓缓道出了她要他留下来的另一个理由。

是啊,太累了,自顾长风死后,他不停地逃命,每一处他都待不长久,朝中暗网遍布,杀他的人他杀不尽,这条亡命途亦走不到终点。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同他说,想要给他一个归处。

秦铮冷漠惯了,但面前的火光又太过炽热,就这么灼烤着他,让他恍然间觉得无所适从。

于是秦铮只能对着她道:

「你这般多事的人,大多都没有什么好下场的。」

「落得什么样的下场是我的事,你只管带我走就是了。」合欢那寡淡至极的面容笑起来时比谁都张扬好看。

她说着松开手,进屋打算收拾细软,走了几步忽然站定,在初晨的光影中回眸看他,身上犹沾着大片红色的血,像是一朵开得极浓烈的牡丹花。

她笑着看向尚在愣神的秦铮:

「愣着做什么,快点进来。」

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她极为自然地使唤着他,当真像相伴了数十年的夫妻那般,前半生的刀光剑影瞬间凝结成此刻的风月美景。

然而这一切,只是幻象,是美梦。

大梦初醒,总归有醒来的时候。

他们并非夫妻,亦都没有归处,不过是两个即将亡命天涯的人罢了,哪能奢求什么安稳与长久?

他只能趁自己此刻还有一息尚存,还真正活在这世间之时,让她明白一些道理。

起码在他死后,她还能有那么一丝存活于世的能力。

于是,秦铮对着不远处的女人开了口:

「合欢,这世上啊,只要你想,那便没有人能把你怎么样,任他家财万贯,任他权势滔天,他们都不会真正伤害你分毫。」

「你不要总想着依附别人去活,也不要觉得自己失去依靠就会死,你的命从始至终都是把握在你的手里的。」

「这世上没人把你当回事,但你要把自己当回事。」

7

合欢这人听不得他人说教,只觉得这老男人逃个命都话多得很。

秦铮果然买了匹快马,用幕篱遮住了容貌,带着她便上了路。

两人快马加鞭赶了数日,才赶至临近襄城的客栈中。

赶了那么久的路,秦铮将她从马上抱下来时,合欢缩在他怀里如何都不肯动弹,秦铮便只能将她抱着上了楼。

他将她放在床上,给她盖上了被子,而后放下重重纱帐,正待起身打地铺的时候,他的手腕却被纱帐里伸出的手给握住。

「你不是累了么?怎么还不睡?」秦铮任由她这么握着,看着她隐在纱帐后模糊不清的面容。

良夜里只余一盏灯火幽微,姑娘轻轻拽了拽他,声音慵懒带着倦意:

「秦铮,亲都亲了,莫要在我面前充当正人君子了,再说我本也不是良家姑娘,你且上来,同我睡一处。」

秦铮挑眉,却也到底依了她,褪去了外袍,掀开帐帘躺在她身边。

合欢继而转身与他看了眼对眼,犹不知足地同他道:

「抱着我睡。」

合欢没长了一张妖精脸,却尽会干一些妖精事,方才还唤着累,此刻精神头却十足,见秦铮没动作,自己却直直钻进了秦铮怀里。

男人身上的气息如寒山般沉寂生冷,总能让人心生畏惧,却无端地让合欢生出那么一丝贪恋之意。

合欢在他怀里偎着后便再没了动作,只在细微光影里看着他凛冽的眉眼,忽而开口问他:

「你到底犯了什么事,让那么多人前仆后继地杀你?」

秦铮的名字没有出现在朝廷要犯的通缉令上,而是被朝廷散至情报网,但凡他逃到哪儿,都会有各路的暗卫死士前去围杀他。

更确切地说,他并非被朝廷通缉,而是被整个天下通缉,被抓到了也并非带回去审问,而是直接就地格杀。

秦铮低笑了一声:

「我杀了不该杀的人,太多人想要我死。」

「我从出生开始便是一个人,后来被师父捡回饮沧楼,我武学的造诣远在众人之上,花了十数年时间成了饮沧楼一支的首领。」

「我这人,吃过几年苦,从小也没人教,向来将自己当成石头缝里的野草,但凡扎了根便不会轻易被拔除。」

「我那时候没什么底线,该奉承的人自然`着脸去逢迎,该杀人时也丝毫不会起任何怜悯之心,空有一身武艺,却也只是为了活着去活着。」

「直到六年前,我二十六岁之时,我执行任务时放走了一个人,这本就是死罪,回来后便被押往大理寺。」

「当时的大理寺卿是顾长风,他因为我身上的一块玉佩便认定了我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

「事实上,那玉佩是我同在饮沧楼时的一个下属的,他执行任务身死,便将那玉佩留给了我。」

「顾长风最初不知道,可我却也未曾告诉他真相,将错就错地冒领了他兄长的身份,倒也不为其他,那时候只一味地想活。」

「他当真用他的前程和官位换了我一条性命,从原来的大理寺卿被发配到幽州那等苦寒之地去做了太守。」

「我的身份和我执行的任务本就是机密,我入大理寺的罪名是被人篡改过的,顾长风便一直以为我是个犯了杀业十恶不赦的罪人。」

「他救了我的命,甚至留我在他身边当护卫,那会儿我也还年轻气盛,捡回一条命后因着自己是个冒牌货,也向来不愿认他,更懒得同他解释那些误会。」

「我无处可去,只能在他身边仰他鼻息过活,他觉得我是混账,我便也将那无赖模样学了个十成十。」

「这穷书生对我并不好,骂我无赖,骂我低贱,说我这辈子就配在泥里烂着,我拿了他银子去赌,他还会把我抓回来,不要命地往死里打一顿。」

说到此处,合欢忽然意味不明地朝他看去,语调带着笑意:

「你那时候同我挺像。」

都一样的,赖上了什么便如何都不愿放手了,总想着去依附他人,也总爱自轻自贱。

本来就该是同类。

秦铮不以为意:

「一个只会卖弄笔墨的穷酸书生,对谁都温和,偏偏就对我喊打喊杀,毕竟我还得靠着他过活,我识时务,不将他当弟弟,却也向来把他当金主供着,被他死命踹,指着我鼻子喊我自轻自贱。」

「他待你并不好,所以……你杀了他?」合欢低声问他。

秦铮嗤笑一声:

「他那样一个小人物,哪值得那么多人前仆后继地要抢我性命?」

而后便是长久的缄默。

秦铮似乎真的累了,轻阖上眼睛,声音低若呓语:

「他后来死了。曾经他审过一桩案子,无意间从犯人口中得知了一桩密辛,亦得知了当今圣上继位不正,李霁要他远离洛阳,不让他有将此事当着朝臣说出口的机会。而我便是此事的一个筹码。」

「但依旧抵不住皇帝多疑嗜杀,顾长风在三年后回京述职之前被皇帝派去的人杀了,他死之前,我却没能在他身边护着他。」

「他待我不好,但他也同样救过我一命,我总得替他报仇。」

「我便趁天子巡猎之时,杀了当朝的皇帝。」

秦铮本来叫秦争,争强好斗的争,顾长风依着他未让他改成顾姓,却偏要给他将名字里的争字改成了傲骨铮铮的那个铮。

在秦铮看来叫法都一样,没什么区别。

可顾长风偏要说,他想要他一生都不用敛去身上的锋芒,不向任何人弯下自己的脊梁,更不要在他人面前自轻自贱。

他想让他活得像个人。

后来逃亡的这些年,他试图将自己活成顾长风的样子,任凭外界如何摧折,都未曾轻易被磨灭,不轻贱他人,更不会轻贱自己。

可惜的是,顾长风至死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顾长风是个傻子,将他当成自己的兄长,当成了一个误入歧途的罪人,总想着要将他拉回正途,到头来却把自己给搭了进去。

先帝李霁本就被当今摄政王宋玉舟所牵制,几年前忽然驾崩,最后反倒是早已外放的齐王李宴清回京登上了帝位,宋玉舟手上的势力也因此遭到威胁。

如今的皇帝李宴清并非受人摆布的傀儡,而那摄政王宋玉舟也非什么善茬,两人相争到了如今这地步,还是要归咎于秦铮杀了李霁。

换言之,秦铮杀了李霁后,朝局自此翻盘。

有人走投无路,退无可退,也有人一招得势,自此平步青云,有人因此丢了一条姓命,自然有人会活得更加顺遂。

命运这事儿向来说不通,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秦铮随之入的是一场必死之局。

他杀的是天子,是帝王,是那个权利之巅,众人都要俯首的人。

哪能就此轻易地脱身?

摄政王宋玉舟更是动用了自己在朝堂的所有势力,就为了杀秦铮一人。

最后秦铮才不经意地问她:

「知道了真相,你可曾后悔同我离开?」

「后悔如何,不后悔又如何?」

合欢这会儿彻底清明了过来,就这么在微弱光影里同他对视。

「你若是后悔,我便只陪你走上一段路,我会带你去一个离桑林县千里万里之地,你只需隐姓埋名,寻一处躲起来。」

「杀了李霁的是我,杀了桑林县县令的亦是我,离开我这么个命里带煞之人,你自会安然无恙。」

「你若是不后悔,我……就接着带你一起逃,往后若非死别,我自不会轻易抛下你。」

事到如今,已然并非是合欢依附着秦铮去活了,秦铮给了她一个选择,前者为生路,后者为歧途,任哪个尚清醒的人都会选择前者。

他以为合欢亦是这样。

合欢听至此处,忽然从他身上挣脱,整个人跨坐在他身上,俯身,墨发随之垂落,额头相抵,她就这般直直看进了他那双眼里:

「你觉得你做的事儿是对的,放眼天下,便不会有人能动摇你的意志,反倒是我想问问你,你走到如今这地步,后悔么?」

后悔么?

没什么好后悔的。

有些问题不需要回答,话至此处,他们自己心底已经尽数了然。

秦铮不后悔,她又何来的后悔一说?

秦铮到底明白过来,她跟顾长风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图谋,就单纯在他这么个混人身上耗尽所有的气力,说好听点是一条道走到黑,说难听点啊,便是蠢。

但秦铮唯一可以确定的便是,她不会踏上顾长风的旧路。

继而,灯火在一瞬间被秦铮用掌风熄灭,天地翻覆之后,合欢骤然被秦铮反压在了身下。

男人解开她的内衫,双手覆上她的肌肤,他的手带着习武之人惯有的茧,修长却冰凉,自肩部直直滑过她的后背,而后紧紧拥住她,似乎要将她整个人融进骨血,吞噬殆尽。

细细密密的吻落下时,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他吻过她的眉眼,吻过她的鼻尖唇角,最终头埋在了她的颈边。

在暗夜里,他微微喘着气,声音低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他说:

「合欢,你不会死,就算哪日我死了,你都不会死。」

这世上有一个救不回来的顾长风便已经够了,不需要再多出第二个。

过去已然无法挽回,经年之后,曾经的遗憾总该由另一个人来弥补圆满。

他的合欢啊,定然会长命百岁,岁岁年年皆安好。

8

秦铮本以为合欢这样在乐坊待久了的姑娘经不住连日的逃亡,身体大概会吃不消。

可合欢未有一句抱怨,快马颠簸她也能睡着,有零散的死士与杀手追来时,她也不添乱,只俯身抱着马脖子接着睡,顺带让秦铮解决好了快些赶路。

不知道怕,好似天生比旁的姑娘少个心眼。

这总让秦铮无端想到另一个人。

年岁太久,当时也并不相熟,有些事情已然记不太清了。

他只觉得天下如合欢这般缺根筋的女人都一个德行。

他们逃跑逃得慢无目的,直到他们又甩开一批刺客,掩人耳目后,秦铮才决定在郾城定居一段时间。

如今追杀他的人已然有所松散,他到底决定停了下来。

秦铮一个人时本无所谓,如今秦铮带着合欢,便总试图在流亡路上给她寻片刻安稳。

他们租了一个不起眼的院子,曾经的琵琶丢了,合欢又在镇上买了个琵琶。

秦铮至今都记得合欢那把琵琶有多难以入耳。

而合欢坐在台阶上囫囵弹了一曲儿,却又没了兴致,塞到秦铮怀里,说让他劈了去当柴烧。

女人心思总归多变。

秦铮却未曾听她的话,只顺势坐在她身侧,问:

「你之前不是挺喜欢弹的么?」

「你以前不是一直想将我的琵琶劈了当柴烧?」合欢挑眉看他。

「现在不一样了。」秦铮低声道。

总归如今身边就这一个姑娘,再如何总该纵着些,爱弹琵琶便由着她弹,喜欢折腾也随她折腾。

合欢将头靠在他肩上,伸手拨了拨琵琶的弦,笑着道:

「玉箫阁里乐器挺多,我才学乐器的时候同红鸢抢的便是那把琵琶,她没抢过我,我便总乐得在她面前抱着琵琶显摆。」

「事实上我弹一曲能吓跑房里的客人,可玉箫阁那日子太过无聊,总该做些什么打发时间,有时候琵琶弹着弹着,时间打发了,客人也打发走了。」

「如今这把终归不是以前的那把,用着不习惯,我这人念旧,不想要了。」

这让秦铮无端想起一些旧事。

记忆里那个人啊,遇到危险时八风不动地坐在树上喝酒,大半夜敲着酒坛子不让他安生,还不知羞地趁他睡下后吻了他。

最后一次见面,她却比谁都要狼狈,她曾经惯用的那把剑折了,她说自己念旧,往后便不再用剑了,走的时候,孑然一身,倒也无牵无挂。

「合欢,你让我想到了一个人。」秦铮想到了,自然而然便开口说了出来。

合欢原本正胡乱拨弄着琵琶的手微不可查地顿了顿:

「谁?」

他指了指自己脸上的伤疤:

「这条疤就是因为那个人留下的,我年轻时接过一个任务,在她身边护了她几天,仅此而已。」

秦铮的确只是同那人相处了二十日而已,谈不上什么感情,甚至都谈不上有多喜欢。

合欢面上笑意不减,只凑近伸手轻轻抚上他面上那条疤痕,声音也带着笑:

「那……你同她是什么关系?旧情人么?」

「你应当听说过她,她是当朝唯一的女将军韩蕴仪,我同她本就是互不相干的两个人。」秦铮声音挺淡,没什么情绪。

世人都知那女将军韩蕴仪,旧年在北燕做了五年间谍,回国后一路高升至当朝卫将军,手段狠辣,攻城略地亦不再话下。

后来在同北燕一战中,战败,世人皆说她当年在北燕做间谍时便已然被策反,将她当做叛国的小人。

那韩蕴仪已然失踪多年,传闻她早已向北燕投诚,成了那北燕的将军,亦有传闻她已经在军中被处死。

合欢听他如此说,忽然道:

「所以,你这是拿将军同我一个妓女来比较?」

合欢才说完,脑袋上便挨了一道,力度不轻不重,也足够合欢恼羞成怒扑到他身上咬他脖子。

秦铮被咬了也不恼,轻笑一声,握住她后颈将她提开,低头瞅着她,认真开口:

「你还是弄不明白,将军与妓女,他们在我眼里,没有任何区别。」

她从来都知道,秦铮的格局并非只局限在小小一方天地,明明只是一个小人物,皇帝说杀就杀了,逃亡路上自己都未必顾得上,遇到她这么个别人看都不屑看上一眼的乐伎,说救便也救了。

他心中自有一根准绳,万事万物入了他的眼,不管是权贵高官亦或是贩夫走卒,他都站在同等的高度去看他们,因而对与错他看得比谁都要分明。

这么个人,活得自然比谁都要难些。

合欢在秦铮这儿总爱挂着一张笑颜,眉目多变得很,偏生在此刻,她如何都说不上话来。

秦铮是唯一一个将她从烂泥里拉上来的人,他教她莫要依附于人,教她将自己当回事,教她要看重自己这条性命。

天边残阳如血,照进这院中角落,时有不知名的鸟儿落在院中的桂树上,叫声未曾停歇上片刻。

她在这朦胧的光影中看向他,男人眉目深邃高挺,神色带了一丝他都未察觉的暖意,坚冰已然融化,原本他身上自带的戾气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她伸手搂住他脖子,不让他看清她的神色,然后唇轻轻擦过了他的耳畔,在他耳边问:

「秦铮,你是不是菩萨?」

他未曾反应过来,只是察觉到她莫名的情绪,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背:

「我怎么就成了菩萨?」

你若不是菩萨,又为何来渡我?

渡我这么个深陷淤泥,如何都洗不清的烂人呢?

后半句话合欢未曾说出口,她只说了一句话:

「秦铮,你娶了我吧。」

9

他们俩如今的关系不是夫妻却更胜夫妻。

他身上江湖气太重了,他总将恩与义看得极重,因而身上自成枷锁,未曾去困住别人,反倒是将自己困住了一辈子。

因而有些事不用说出来,他们都心知肚明。

一旦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样了。

秦铮这几日在院中置了个秋千架,还修葺了破了一处的屋顶,买了个暖炉,甚至还为合欢置办了几件冬衣。

合欢这几日未曾理睬秦铮,本来说好不要的琵琶也抢回来了。

为了故意气秦铮,连着弹了许多天的琵琶,声声刺耳,吓走了才在院中桂树上搭了窝的鸟儿,秦铮才收留的守门的黄犬也因此耷拉着耳朵连声呜咽了许多日。

他们在此处的第十天,下了雪,雪色纷扬,合欢到底消停了一日,坐门槛上看着雪景,顺带逗弄着那被琵琶声折磨得没了精神气儿的黄狗。

合欢今儿穿着那身烟罗紫色的外袍,里面是月白色的长裙,上面是金线所绣成的牡丹,外面还罩着一件白色狐裘。

这一身是秦铮给她挑的,他年轻时给不少贵人办过事,眼光向来不差,半生的积蓄也足够让合欢安然过上一辈子。

秦铮在屋子里煮了酒,出来唤合欢进屋暖暖身子。

合欢还在气头上,整个人懒洋洋的不愿理人,直到秦铮上前一把将合欢给抱了起来,合欢这才瞪他一眼,被风吹得冰凉的手还未打在秦铮身上,反倒被秦铮握在了手里。

「莫要坐外面吹凉风,小心风寒。」

秦铮将她抱着坐到榻上,屋子里是燃着的火炉噼啪作响,秦铮将煮好的酒递给了合欢。

合欢也不怕烫,接过一碗就饮了下去。

热酒入喉,嗓子眼火辣辣的疼,身上渐暖了以后,脑子便也不太清醒了,合欢在酒劲上来后终于再也忍不住,伸手就拽过了秦铮的衣领,声音委屈带着轻易难察觉的狠意:

「秦铮,你是不是一直惦记着那个女将军?所以不喜欢我,自然也不会娶我。」

秦铮看着她这副模样,凶悍得很,就像一只被抢去食物的幼虎,无端惹人发笑。

于是秦铮当真笑出声来,在合欢抬脚要踹他的时候,一把将合欢箍在了怀里,认真道:

「合欢,你才是我唯一爱过的姑娘。」

秦铮与曾经的女将军韩蕴仪只相处了二十日,她的过往足够让秦铮敬她,她的身份也足够秦铮去畏她,二十天的时间并不能真正改变什么。

秦铮顶多在往后的年岁里想起韩蕴仪时,觉得她可惜罢了,可惜生在这么个世道,亦可惜无端背负上这么一个莫须有的骂名,并无其他感情。

而合欢不一样。

秦铮这人虚耗了大半辈子,向来对情爱这事儿不屑一顾,对所谓的喜欢只停留在最浅薄的见识里。

他想待合欢好,他想用尽一切办法让合欢活。

而在合欢之前,他未曾待别人这般温柔细致过。

对秦铮来说,这的的确确便是喜欢。

合欢听得他这一番言语,双眼却忽然红了。她向来比别的姑娘要横上许多,一口咬在了秦铮的肩膀上。

她忘了天寒,秦铮穿得厚,这一口是冲着咬下秦铮一块血肉的气力来的,到头来反倒是自己硌了牙。

这下合欢反倒是更凶了,她从秦铮怀里挣了开来,指着秦铮骂道:「秦铮你这个自作主张的老东西,你哪是不想娶我,分明就是打算将我给丢下。」

是啊,秦铮并非租下这院子,而是将这院子给买了下来,这几日将一应用物都替合欢给准备好,屋顶也修了,秋千也置了,甚至在院里养了只黄狗,这哪是一个成日流亡的人能干出的事儿。

秦铮是没办法真正停下来的,若哪日停了下来,大抵就是在自寻死路。

而那么多日没人来追杀,也并非他们逃出生天,无非是朝庭正在调大量的人马来郾城。

下次但凡有人来追杀,那定然是天罗地网,插翅难逃。

秦铮安置好她以后,便会离开,独自一人去赴死。

只有秦铮死了,那些人才不会追究到合欢头上。

合欢不傻,所有的一切都看得分明,当初秦铮给了她两个选择,她早就应该猜到,这两个选择本来就没区别。

前者将她藏起,秦铮一个人接着逃,后者将她撇下,秦铮一个人去死。

秦铮见她如此,也自觉没必要再瞒着她,大大方方承认了,而后起身伸手掰开合欢的下巴,看着她的牙,浑然像个没事人一样问她:

「磕着牙了没?」

见合欢还赤红着眼睛像瞪着仇人一样瞪着他,秦铮到底轻轻叹息出声:

「我逃不掉的,我被朝廷通缉,被整个天下通缉,我同天争命,同这世间对立,到最后,总逃不脱一个死字。」

「没有人会心甘情愿站在我这边的,除非她是个傻子,可你分明聪明得很,明知道这是蠢人才会干的事儿,便不要去干了。」

「这是我替你选的最后一条生路,我说了你不会死,便不会食言。」

10

秦铮是在后半夜趁着合欢睡下时离开的。

彼时外面风雪声簌簌,他牵着一匹马走在路上。

不过才走至郾城外数里,秦铮便已然感觉到了凌然杀意。

那杀意磅礴,亦声势浩大,若秦铮猜得没错,这次来的杀手至少有近百人。

如今啊,那么多人倾尽全力,只为了杀他一人,倒也可笑。

秦铮如今不喜乱杀无辜,每每有人杀他,他总要事先问上一句,他是不是必须就得死。

然而得到的永远是同一个答案。

可仔细想想,他以前是饮沧楼一支的首领,他去杀人的时候也向来不问来由,见到目标便杀,对陌生人向来下得了狠手,除了他……当年的最后一个任务。

如今,他没有轻易地束手就擒,他只是停了下来,从背后抽出了自己的刀。

求生并没有错,别人要杀他,他自然不会愚蠢到顾惜他人性命。

杀人与被杀都不过各凭本事罢了。

于是当刀剑纷乱而至时,他也提刀横扫而去,势若惊雷。

合欢赶到的时候,秦铮正靠在一处巨石后,前方有草木丛隐蔽,并不显眼。

她闻到一股浓厚的血腥味,直至她靠近,有寒芒瞬时逼近,却在刀光硬照出她面容之时停住。

「你来这做什么?」男人一把扣住她的肩,神色是从未有过的狠厉,话方说完却因动了气,一口血蓦地涌上喉间,瞬时喷薄而出。

她只下意识扶稳秦铮的身体,伸手便触及了一片粘腻潮湿,再开口时声音渐低:

「你伤哪儿了?」

「谁让你跟来的?你就如此不清醒到最后还非要搭上你自己?」

秦铮那么久未曾对合欢说上一句重话,如今他已成强弩之末,对着合欢却这么低吼出了声。

刀剑暗器本就无眼,那么多人合力围杀他,合欢若来,亦无法独善其身。

她到了这地步,别的都不怕了,如今听得秦铮还如此凶她,在这生死关头自然也不肯软上半分:

「对啊,我不清醒,我觉得我自己活够了,跟了你一路来找你殉情,你这下总该乐意了吧?」

秦铮这会儿如何都顾不上别的了,他方才开出一条血路驾马奔逃,然而打斗之时被一把利剑刺中,身上亦有刀剑划出的无数血口,他心知自己逃不远,也知道今天大抵就是自己的死期。

死到临头,他反倒比往常任何时候都清醒,在合欢这句话说出口时,他却是将手上的刀递给了她,也不再凶她,只勉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哪怕口中依旧有血在不断涌出,他还是缓缓放柔了声音:

「合欢,用这把刀,杀了我,提着我的人头同他们讨赏。」

那是最后一个保合欢性命的法子,毕竟她同秦铮待在一起,那些死士不会饶了她,甚至会将她当做同党一同绞杀,只有合欢亲手杀了秦铮,这事儿还有那么一丝转圜的余地。

合欢借着雪色泛出的极淡的光影,没什么情绪地看着秦铮:

「我有时候真觉得,你还挺狠。」

千方百计地用自己的命来换她的。

秦铮总说她蠢,实际上蠢的不知道是谁。

合欢甚至觉得,今日自己不接过这把刀,他还真能自绝于这刀下。

不远处响起了脚步声,那些人已然追来了,而合欢终于结束了这场无声的对峙,伸手将他手里的刀接了过来,而后刀锋在暗夜里划出一道骇人锋芒,带着劲风扬起地上落雪。

秦铮倏然愣住,而面前的女人笑了笑,没了往常故作的娇柔与媚态,无端却显得动人心魄起来:

「你说你是一个必死的人,我又何尝不是呢?」

「你信不信,一个半生忠于国的将军,一朝失势,反倒入了青楼,成了他人身下的玩物?连我自己有时候都觉得荒唐,但我活到了现在。」

「秦铮,我不想死,你到了如今……也未必就不想活。」

她说至此处,忽然便什么都不顾般上前吻住了他,迫切而凶狠,含着极浓的血腥味,就这般让秦铮再无任何退路可退。

她说:

「你不信合欢能救你,所以你打算替她死,但你得信,韩蕴仪能救你。」

「秦铮,我们都不会死。」

终于,她执着刀背过身从那巨石后走了出去,身影带着凌然的杀气,无端同七年前那个孑然身影联系到一处。

当年她便是如此,离开得比谁都决然,她那把佩剑折了,而她的背影总让秦铮蓦然想到她那把锋利至极的长剑,孤绝至极,她当年是如何说的呢?

她说啊:

「你且记住,往后你我这条命若都还在,我无论如何都会还你的,你得努力去活,我亦不会轻易求死。」

原来,他遇到合欢,被她轻易撼动,轻易地吸引,而后又喜欢上了她,分明就是因为――

她是韩蕴仪,是失踪了整整九年的故人。

韩蕴仪提着刀,指向那些死士。

这些人是摄政王宋玉舟派来的人,见到一个女人试图挡在他们面前,都觉得这是在不自量力。

然而她出刀极快,不过一瞬,那些人还未曾看她如何动作,她的刀已然划开了近前的三个人的咽喉。

而后她却再也不动了,只是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玉符,声音在出口却隐隐含了内力,清晰传到在场的每个人的耳朵里:

「我是摄政王宋玉舟的旧部,全都给我听着,秦铮不许杀,今日种种你们皆可回去同宋玉舟复命,告诉他,我用他当年给我的玉符来换秦铮的一条命。」

那玉符本是当年宋玉舟给韩蕴仪保命的物件,见此符如见摄政王亲至,只不过人心叵测难料,韩蕴仪当年没能用得上。

如今韩蕴仪将这枚唯一能证明她过往的一物归还给宋玉舟,她用一枚玉符换了他们两人同时活命的机会,去换弑君者的一条性命。

往后这世间便再无秦铮,亦再无韩蕴仪了。

11

韩蕴仪当年第一次见秦铮时,对秦铮没有什么好印象。

彼时,五年间谍生涯方才结束。

她人未回洛阳却已然被宋玉舟封了卫将军,一朝荣归故土,来燕国边境接应的人,便是秦铮。

燕国派了大批人马来追她,秦铮要做的便是一路将她安稳带回洛阳。

饮沧楼受命于宋玉舟,别人的话自然不听,更不说去奉承讨好别人了。

因而韩蕴仪现身的时候,别的暗卫都只是躬了躬身子,唯有他秦铮跪了。

脊梁说弯就弯,这么跪下的时候还用衣袖给她擦了擦鞋,秦铮那时候明明已是饮沧楼一支的首领,市井气却极重,嘴边挂着假笑,三五不着六地喊了声将军。

无非是这一路他好好照应她,往后回了洛阳,还请她韩蕴仪在宋玉舟面前说上几句好话。

饮沧楼一共一百二十八个分支,秦铮不过是其中一支的首领,自然连宋玉舟的面都见不到。

韩蕴仪好奇秦铮这么个人是如何能担得起这么个位置的,秦铮也不避讳地说,他溜须拍马,奉承讨好,忍辱多年才混上这么个位置。

韩蕴仪在北燕当了五年间谍,看人极准,也向来不会偏听偏信。

然而秦铮却是例外。

她一开始觉得,秦铮是个顶顶好的做小人的料。

她本家为韩家,世代从军,哪怕在北燕整整五年,虽惊心动魄,却也未曾放下过半分自尊,她是贵女,是将军,自然瞧不上秦铮这等脾性的人。

也不怪顾长风那个书生整日追着秦铮后面打,韩蕴仪当着秦铮的面,也没什么好脾性地说他像条好狗。

明摆着的讽刺言语,秦铮当时却照着收了。

直到第一波追杀的时候,韩蕴仪本也不觉得秦铮这样的人有能力保下她,自己一个人试图去甩开那群北燕杀手,不想她不熟悉地形,生生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秦铮带着人赶来的时候,韩蕴仪正挂在悬崖边上的一株藤蔓上,身子摇摇欲坠,秦铮也不顾身后袭来的刀锋,将她给拉了上来。

秦铮那时也才二十三岁,平时虽然善于伪装,却也不能真的将情绪很好地控制自如,那时他后背挨了一刀,也不知道疼,拽着韩蕴仪便是一阵痛骂。

骂她不知天高地厚,亦骂她这女人纯粹想找死。骂完以后他是趴着被人给抬回去的。

韩蕴仪没受伤,就是被秦铮抓住的手腕青了一块,差点被他给抓错了位。

她那晚去瞧秦铮,秦铮已然又恢复了往日的嬉笑模样,趴在塌上就要起身给韩蕴仪行礼,被韩蕴仪给按住了。

她那时候在暗夜烛光里仔细看秦铮,才意识到这位年纪轻轻的暗卫首领长着一副好模样,轮廓深邃,眉眼清冽,对着谁笑,谁都讨厌不起来。

也就只有韩蕴仪忽略了他那副长相,仅仅一眼就认定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秦铮对白日里的事绝口不提,而韩蕴仪却问:

「今天一个不好你也得同我一起掉下去,为何还亲自救我?」

「将军若死了,我任务失败一样也得死,自然是将军这条命更重要。」秦铮笑着道。

「你手下那么多暗卫都可以救我。」

话到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是那么多暗卫里的首领,自然没必要亲自为她涉险,她不知道她一开始所定义的一个贪生怕死的小人为什么会如此做。

秦铮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问,眉头皱了皱,倒也释怀了,依旧是摆着那副嘴脸说:

「将军,我手下都是一群二十岁都未到的孩子,真为了救你而死,挺可惜的。」

他们死了可惜,那他秦铮死了难道就不可惜了吗?

韩蕴仪觉得自己看不懂他。

从北燕到洛阳的路途遥遥,前后整整二十余天,他们遇到过无数险境。

秦铮这人平日里不着调,大事上向来靠得住,而且他再未同她发过火,好似他本身就是个没脾气的人,问他,他便只是说,想要将军入了洛阳后多替他美言几句。

韩蕴仪忽然就想看看他那副伪装之下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在一早要赶路的前提下,她坐在树上让秦铮陪自己喝酒,大晚上故意发酒疯拽着秦铮衣领不让他下去。

她平日贪睡,赖在客栈的床上不肯起,亦都是秦铮将她给扛上马的。

她有时候会让秦铮同他比武,秦铮也向来不喜使出全力,总是故意输给她甚至让着她。

秦铮待她从来都是如此,既保持着一些距离,却又从来都对她忍让。

直到那次北燕派出数十个高手围杀在半道。

那次本就是一场死战,有半数暗卫将那些北燕杀手拦截,而秦铮带着剩下的人护送韩蕴仪离开,直至护送韩蕴仪到了安全的地方后,秦铮却又折身。

韩蕴仪拽住他的衣袖,偏生秦铮只说了一句话:

「那些小子还在等我。」

她似乎也没有拦着他的理由,因而放手让他离开,秦铮却在走了几步后忽然顿住,对着韩蕴仪道:

「我知道将军是个怎样的人,将军莫要跟过来,不要摆脱了危险还要再凑上来自寻死路。将军在北燕忍辱多年,为国为家都做得够好了,莫要为我们这些烂人无端搭上了性命。」

那一刻,韩蕴仪知道,自己在秦铮眼里其实是这样的――

并不是一个用来讨好的的高官,亦不单单只是一个需要保护的对象,甚至他从来只将她当成是一个将军,而非一个女人。

直到第二日秦铮带着几个暗卫追上了她,秦铮未能保下所有人,却也未曾流露出别的情绪,韩蕴仪开口问他,他才说:

「死了,我把他们给埋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韩蕴仪也是替给受伤了的暗卫包扎时才知道,秦铮不仅仅是将他们埋了那么简单,而是连夜将那些北燕的高手全杀了,为自己的手下们报了仇。

秦铮这人向来知道如何卑躬屈膝存活于世,向来也没什么骨气,却偏生比谁都要重情重义。

他们相处了二十余天,二十余天后她被护送至洛阳的前一晚,韩蕴仪借着醉酒吻了他。

那是卫将军韩蕴仪在真正成为一个将军前唯一的一次逾矩。

往后,她同秦铮便成了陌路人。

韩蕴仪后来以女子之身上了战场,她虽是女子,却也是天生的将军,立了无数的战功,向来不懂得如何收敛锋芒,也成了别的武官的眼中钉,肉中刺。

因而她在战场遭人设计,在与北燕的一战中输得惨烈。

她便也因此成了叛国之人。

而这理由,无非只有两个:她是个本就不堪大用的女子,还曾经做过北燕的间谍。

他们不信女人可以领兵打仗,再加上这次战败,他们完全有理由认为韩蕴仪在北燕做间谍时被策反。

他们一句话,好像毁的是她的一辈子,可事实上,她不用任何人去毁,单单因为这两个理由,她的一生已经完了。

她在军营中被自己的亲信下了药,被强迫在请罪书上按了手印。

她是军营中唯一的一个女子,而她的内力因药物暂时凝滞,那些男人便都能侮辱她,甚至将她按在身下的同时还能理所当然地骂她是个叛国贼。

一个本就骄傲的人一朝被打碎信仰,跌落云端,这换谁来说都无法承受,但韩蕴仪从来未曾想过死。

她被控制的第十日,来救她的人却是秦铮。

他们隔了三年时光再次相遇,已然是另一番光景。

秦铮那次接到的任务本是来杀她的,他却只是杀了那个正要对韩蕴仪行不轨之事的人,解了她的绳索,带她从军营里离开。

当时宋玉舟保不下她,便只能暗中给了她一枚玉符,而宋玉舟假意派饮沧楼之人去杀她,只要韩蕴仪拿出玉符,被派去的死士不仅无法杀她,还得听命于她。

然而秦铮根本无需她拿出玉符,他便单人匹马地背着她从军营冲了出去。

秦铮脸上那条疤便是那时候留下的。

「你为什么救我?」合欢那时候趴在他背上问他。

「你那天吻了我,正好一个吻换你一条命,还挺划得来的。」

「他们都说我通敌叛国。」

「你不是这样的人。」秦铮说得比谁都要笃定。

他们分别时,韩蕴仪想将玉符给秦铮保命,秦铮却没要,而是要韩蕴仪告诉他欺辱她的那几个人的名字。

秦铮说:「你这玉符保不下我。」

「你要杀了他们?可就算报仇,也应当是我去报仇。」韩蕴仪蹙着眉头看向他。

而秦铮面上那条伤痕依旧在流着血,他只随意擦了一把,对着韩蕴仪还是像三年前那般笑,他往常笑时,笑意都难达眼底三分,偏生这次却笑得比谁都开怀:

「我气性终归比旁人大些,我记仇,他人害你,辱你,摧毁你的前程,磨灭你的意志,让一个好好的将军从高处跌落云端。」

「你忍得下这口气,可我忍不得。」

「这玉符你自个留着保命吧,我回去复命时便说我是杀错了人,」

他救她并非出于男女情爱,事实上,秦铮也并非因为那夜韩蕴仪的一个吻就轻易喜欢上她。

他看似是这世上最世俗的人,却看不惯这世间倾轧斗争,亦忍不得人心诡谲,算计利用,他敬重韩蕴仪,也将韩蕴仪当作知己,自然不会让知己零落,更不会让将军含恨。

那次一别,韩蕴仪再未听得秦铮的消息,而她内力凝滞,亦失去求生的先机。

她流落至桑林县,被一个叫合欢的乐伎偷偷收留,那姑娘没多久便被一个叫孙凌的书生欺骗了感情与钱财,被活活勒死在湖边。

而韩蕴仪替合欢收尸敛骨,思来想去,到底决定替那个姑娘活了下来,扮成合欢的模样栖身在玉箫阁。

她没办法暴露身份,内力亦暂时无法施展,落到哪都不一定能活下去。

韩蕴仪顶着合欢的身份在玉箫阁待了三年,三年行尸走肉,苟且求活,直到她自己也将自己当成了合欢,将自己当成了一个自幼便出生在玉箫阁的乐伎时,她却又一次遇到了秦铮。

他在巷中杀了人,借着灯光抬眼朝她看来时,韩蕴仪仅一眼便认出了他。

如今细想,当时她与他都还年轻,许多事情记不住,转眼便忘了。

而今再忆及旧年,少年将军在年轻刀客唇上落了一吻,那刀客啊,便也因此多了一条伴随着他一生的伤疤。

数年沉浮,将军入了青楼,刀客犯了杀业四处逃亡。

最终,将军沦落为乐伎,刀客也成了浪者。

浪者怀着必死的心,而乐伎也已然屈从于此生无法逆转的命运,再相会之时,满身风霜的浪者却依旧替一个于他来说并不相识的乐伎赎了身。

他们以夫妻之名相伴数月,那道伤疤随着岁月绵延最终成了她心上的一道疤痕。

此生……再无计可消除。

12

秦铮醒来的时候,韩蕴仪还在熬药。

她此时撕下了人皮面具,露出了原本的那副模样。

韩蕴仪本身长得是极美的,眉似月,眸如星,唇色艳红,看谁都似带了笑。

如今就这么笑盈盈地朝秦铮望过来,摄人心魄也不过如是。

「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秦铮昏迷了几日,声音嘶哑得厉害。

韩蕴仪只是将药倒了出来,兀自低头尝了尝味道,皱着眉似乎觉得苦,就这么当着秦铮的面放了几个糖块进去。

「这药是我喝不是你喝。」秦铮以前从来没意识到韩蕴仪是个如此事儿的。

韩蕴仪如听不到般,就这么坐在床边喂他喝了下去。

而后还不及他将药碗给搁下,就这么被抱了个满怀,因而那白瓷碗就这么掉在了地上。

韩蕴仪不做声,秦铮亦不言语,就这般任由她抱着,良久,韩蕴仪才靠在他耳边轻声道:

「我怕你骂我,我怕你知道我当了乐伎,会骂我自甘堕落,骂我竟然沦落到如此地步。」

「韩蕴仪,你还是合欢的时候,忘记我怎么跟你说的吗?」秦铮声音沉沉辨不清情绪。

是啊,他救了韩蕴仪,还将在泥沼里的合欢给拉了出来。

不管是什么身份,他待他们,亦从来平等。

「我没救你,只是替你递了把刀而已。」

「这世上没人把你当回事,但你要把自己当回事。」

「将军与妓女,他们在我眼里没有任何区别。」

「这是我替你选的最后一条生路,我说了你不会死,便不会食言。」

……

彼时窗外雪色初融,韩蕴仪心绪起伏间,忽然问了他一个问题:

「当年,你冒认成了顾长风的兄长,他就没怀疑过吗?」

秦铮没想到她问的却是这个,想了想,却也还是将真相告诉了她:

「去幽州后不过半年,李霁派人杀过他一次,我为了救他,心口处挨了一剑,差点没救回来,他后来哪怕查出来我不是他兄长,也一直装作不知情。」

「直到……他临死前,才告诉我他早就知道了一切,他那时也别无所求,只是让我好好活。」

秦铮这人年纪大了,也大底都有老男人的通病,讲故事向来只会讲一半。

顾长风的故事如是,韩蕴仪的过往亦如是。

就好似这世上真的会有没有缘由就会对另一个人好的傻子。

事实上,顾长风在带他回青州后就察觉了秦铮是个冒牌货,而韩蕴仪同秦铮也并非只是相处几日的交情那么简单。

若非合欢是当年的韩蕴仪啊,怕是早就被他蒙在了鼓里。

秦铮这人啊便像一把钝了的刀,被岁月反复打磨,时间越长,淬炼得越久,便越是锋利,直到如今,锋芒毕露,因为并非名器,只留下一身谁都看不上,谁都瞧不起的傲骨。

「所以你做的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为什么救我,救顾长风,又为何在后来喜欢扮成合欢的我?」

韩蕴仪总是在问秦铮相同的问题,哪怕韩蕴仪自己从来都知道答案。

秦铮这次到底再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遇到了合欢,而后带着她一路逃到现在,知道她只是一个乐伎,过往深陷泥沼,亦对未来别无所求。

她既自甘堕落,骨子里却又有着他人难有的气性,会为了一个姑娘不顾后果地去报仇,也会为了他这么个亡命徒彻底放下摆在她面前的生路。

她这人贪生,但也不怕死。

一如他年轻时,厌弃着身边的一切,对未来同样没什么盼头,但活着的本能让他惯于对那些上位者溜须拍马,惯于没有丝毫尊严地同人卑躬屈膝,汲汲营营半辈子,也向来没什么底线。

人活着是挺难的,可哪个不都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他当时的的确确就是这么一个人,但他放走了韩蕴仪,也在初到幽州时用自己的性命去救过顾长风,他明明那么想活,到头来为了这两个人命都可以不要。

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直到顾长风身死,顾长风多年的教化到底让他知道了一件事,有时候,为了一些人,去生或者去死,本来就没有任何理由。

他求生是本能,为了他们而死,亦是本能。

这一生漫长冗杂,重要的并非是绑着枷锁一辈子小心翼翼地活着,而是如何去活,又该活成一个怎样的人。

所以他借着一身叛骨杀了李霁,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安稳与自由,用余生去流亡。

他本该就是这样的人。

而多年来伪装成合欢的韩蕴仪,跟他一直是一样的。

只不过唯一的区别便是,他在顾长风死后活成了顾长风的样子,而韩蕴仪在成为合欢后又成了和最初的秦铮一样的人。

世间命运好似冥冥间都自有轮回。

秦铮想了半晌,忽然低眸同韩蕴仪道:

「我前些日子替你置办冬衣的时候,看见一块嫁衣的纹案很是衬你。」

事到如今,过往已然不那么重要了。

他们都兑现了为对方去活的诺言,而那枚曾经秦铮未肯要的玉符,亦保下了秦铮的性命。

如今风雪半生,故人已然归还,他还有什么理由不用自己的余生去陪着她?

往后啊,再分离时,便唯剩死别了。

点击查看下一节

权宦
?
赞同 126
?
目录
26 评论

分享

长恨歌:轻点朱砂,江山为嫁

每天读点故事 等

————————————————————
本站(yanxuan.org)文档只用作读者试读欣赏!
请二十四小时内删除,喜欢作者请支持正版!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