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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修仙游戏抽卡:开局抽到浸猪笼

所属系列:鹿门客

在修仙游戏抽卡:开局抽到浸猪笼
作者:鹿门客
简介:
李秀丽抢到了一个修仙游戏的内测名额,每个人都有三次抽身份卡的机会,不同等级的卡有不同的仙缘。她抽到了一张出身不错的R卡,怀着期待选择了身份,点进了游戏。
一睁开眼,她却被关在一个猪笼里,旁边站满了人,有人说:“失节之女,败坏门风,该死!”
她爹娘噗通一声跪下,为女哀求!
李秀丽本以为有了一线生机。爹、娘却说:“族长,要不,还是把她送去献祭河神吧!”
献祭河神三十年,本地埋没女骨七百零八具。被祭者有哭哭啼啼的,有持刀而往的,无一生还。
而这十死无生的献祭,就是李秀丽这张身份卡,这辈子唯一的仙缘。
柔弱的凡人少女在猪笼里,对族长说:“我愿献祭。但要给我一把木剑,一只病猫,以及这困住我的囚笼。”
作品须知:
1、女主是中二病少女。
2、升级流爽文。
3、配角栏的不是男主。
4、我流修仙,拒绝凡人流的灵根等设定。借用了部分道教词汇,但其实都是胡编乱造。
更新时间:尽量日更
公告:2.2日入V,入V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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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一 ??

1 ? 一
◎……◎
“这个游戏我一定会玩下去!”
李秀丽对她的父母说,啪一声关了门。
随后,将抢到了开放世界游戏《道种》最新一批内测资格的消息发在朋友圈,屏蔽了父母,收获了一片羡慕、嫉妒、阴阳怪气、祝福,还有询问她愿不愿意转卖的,自称愿出高价。
李秀丽拉黑了阴阳怪气的,嘴角上扬,回复了想买的:“绑定个人指纹,独一无二,只认人,卖不掉!”
开服前三分钟,她准时准点登录了游戏页面。
页面风格简陋,像平时她一眼就会叉掉的弹窗修仙页游,充斥着“一键直升999级”、“神装爆满地”等拙劣广告。右上角是在线人数,显示着在线人数:三万。左上角则是一个小小的黑白计数栏。
“丽丽,开门。妈妈有话跟你说。”
“丽丽,爸爸给你烤了你喜欢的蛋挞……”
门被敲响。
李秀丽充耳不闻,暗数:
五、四、三、二、一……
劣质页面的屏幕瞬间空白。
空白页面上“砰”炸裂出无边的浩瀚星空、茫茫宇宙。
璀璨星河映入眼帘,敲门声戛然而止,她失去了意识。
再次睁开眼,她正以肉身,站在这片煌煌宇宙之中,置身群星。
李秀丽讶然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双手互掐了一下,跳了起来,欢呼:“会疼,是真的!真的啊!他们没有骗我!”
她兴致勃勃地环顾四周时,冰冷机械的提示音在宇宙间响起:
【您好,尊敬的第两万七千三百零一号玩家,请尽快匹配你的初始世界。】
她的面前浮出一个半透明的游戏面板。风格跟之前页游的类似,只是简陋许多,那些繁琐的包裹、坐骑、宠物、法宝、装备、商城等选项消失无踪。只剩下了人物栏、论坛、卡库。
卡库还没抽卡,目前是空的。她熟悉了几个月的论坛现在也打不开。
她打开人物栏,发现人物栏也发生了变化,数值数据大都消失无踪,只留下了基础属性,如魅力、力量、精神等。而站在人物栏里的,也不再是粗制滥造的页游角色,而是3D版的李秀丽本人,只是在投影的头顶,额外多了匹配、抽卡等按键。
基础数据都是锁着的,她点了一下,就有说明:【请您解锁了人物卡,再行查看】。
此时,抽卡键是灰色的,只有匹配亮着。
李秀丽按下匹配键,霎时群星列仗、星河作雨,呼啸着向她打落。
七彩色。
玫瑰红、漆黑、天蓝、草绿、乳白,还有的是金色闪光的……缩小的星球们迎面撞来,带动的气流吹起李秀丽的马尾。
她下意识去挡,它们却与她擦肩而过。
最终,漫天星雨渐行渐远,停在她跟前的是只有一颗星球。跟地球相似的蓝绿相间,并不出奇。
她看到的奇异星星,一颗都没匹配到。
李秀丽颇为失望,拨了拨它,想把它拨到一边去。这颗星球却一动不动,似乎赖定了她。
提示音显示确认:【您匹配到的初始世界为:大夏】
她人物面板里的初始世界,立刻变成“大夏”二字。
【请您开始抽选身份卡:0/3】
大夏,听起来像是个古代侧世界。
论坛上说,古代侧世界遇仙几率更低。
李秀丽更失望了。但还有抽卡。
匹配完初始世界,抽卡键就亮了起来。
在《道种》里,每个玩家都有不同的身份,需要抽取身份卡来决定。而不同的身份卡,代表着不同的仙缘。
仙缘,也是作为一个修仙类开放世界游戏,最核心的玩法。
每个玩家有三次抽卡的机会,可以选取其中的一次,作为游戏的开局身份。
无论是哪个初始世界,只要能抽到金卡,就是生而必有仙缘。
紫卡,那也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遇仙。
她搓了搓手,抽了第一张身份卡。
一道蓝光闪过,一张背景底色为浅得近灰的蓝色卡面,凭空出现,缓缓旋转。旋转到正面,卡面上显出一个身着类似古装衣裙的年轻女子。
女子挽着乌黑垂鬟,发簪芙蓉花,耳点明月珠,腰系绿罗裙。挽长帛,纤腰一束,绰约逸态;微垂头,极柔顺婉转。只是面部却是一片空白。
卡面名为:李家三小姐。
卡面下方注释:大夏一百四十七年,石城,李家,诗书之族,礼教重之,系当地的名门,但已有两代无人为官,正在没落,仅有一个捐来的员外郎。李员外有八个孩子,她在姐妹中排第三,年十五,自小端庄自持、贤良淑德,颇有美名,父母爱若明珠。
李秀丽大不满意:“蓝卡,颜色还这么淡。”
据论坛的说法,金卡必有仙缘。
紫卡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能得仙缘。
蓝卡却只有百分之十到三十。据说其中深蓝近紫的卡,逼近百分之三十的几率。但像这样颜色浅到近灰蓝的卡面,那就只有可怜巴巴的百分之十了。
论颜值……她看了看李三小姐柔美绰约的身形仪态,更不喜欢。
“再来!”她划过蓝卡,让它化作流光,飞入自己的卡库安静待着。迫不及待地再次抽卡。
抽卡键一闪,连个光也没有,就这么平平地转出了一张黯淡到透明的灰卡。
卡面上站着一个蓬头垢面、瘦小伶仃的乞丐,布条衣衫,手里还捧着个缺了口的破碗,拄着根拐杖,一只脚微微蜷着。因为太过脏污干瘪,难辨男女。面部同样空白。
卡面名为:刘狗剩
注释:大夏一百四十七年,柳城生人,铁匠之女,父母双亡,流落江湖,行乞为生。因偷吃财主给狗的食物而被打折了腿。唯一身家是豁口破碗,住在破庙,睡稻草堆。
灰卡……李秀丽双手一抖。
灰卡据说也是卡池量最大的卡片。但是仙缘却只有百分之一。可谓终生碌碌,老死凡尘,超脱无望。
何况这张灰卡实在太差了,连普通百姓的身家都没有。自己那张成色不好的蓝卡跟它一比,都是天壤之别。
而抽卡栏显示:【请您开始抽选身份卡:2/3】
只有最后一次机会了。
心沉到谷底,她咬紧牙关,将双手搓了又搓,合十,三拜。
双手有点发颤,第三抽!
第三抽,卡牌未至,金光先到。
万丈金芒从虚空照出,凝成了一张闪闪的卡牌。卡面是一个在华丽襁褓之中的婴儿。
金卡。
李秀丽捂住胸口,狠挥一下拳头,喜得甚至有点心梗。
她几步冲过去,将脸几乎贴在卡上,一字一字地看卡面的所有文字。
卡面名为:无名婴儿
注释只有简单的一行字,甚至没有写明卡牌的具体身份:
降生之日,祥云漫空,紫气东来,仙人垂爱。她是红尘遗腹子,注定超凡脱俗,举步飞升。
一般来说,身份卡和玩家本人的年龄不会相差太大。但也有成年玩家抽到了婴儿、幼童或者是老年人的卡牌。这种情况下,玩家进入游戏时,在初始世界的身份,会随卡面而调整。
李秀丽也想过,变成婴儿或者幼童,多不方便。更有老年人行动迟缓,皱纹满脸,更是不行。
但这是金卡!金卡啊!当个婴儿又怎样?就算遇难,也必定呈祥!
跟金卡的必定仙缘、大吉大利一比,其他的不方便又算什么?
她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读那行简单的文字,揣摩:“‘红尘遗腹子’,难道这个身份是仙人之后?哇!”
机械提示音催促她开始下一步:【请第两万七千三百零一号玩家选择身份卡】
三张卡排成一列,在她面前等待。
李秀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金卡“无名婴儿”。
既然有金卡,谁会去选蓝卡和灰卡?
论坛里说,蓝卡和灰卡就算有撞大运碰到仙缘,也十分残酷,多的是坑。
面板上跳出了确认键:【您确认选择该身份卡?】
她点了确认。
“李三小姐”、“刘狗剩”逐渐淡去,隐没。
只留“无名婴儿”卡,飞入了她的个人面板栏。旋即,婴儿空白的面部则一笔一笔勾勒出五官来,赫然是李秀丽长相的缩小版。
勾画即将完成之际,游戏面板却忽然剧烈震荡起来。
那还剩下嘴巴尚未被描出的婴儿迅速黯了下去,最后变成了一道黑色的影子。随之而黯下去的,是卡片的金光。
就在一瞬之间,这张稀世的金卡变灰了。
游戏提示音不断发出警告:
【选择完成……选择完成……请玩家进入游戏……请……系统错误!系统错误!身份卡不可用……滋滋滋……身份卡不可用】
过了大约十几秒,机械音稳定下来;
【抱歉,您的金卡发生未知的系统错误,已经回收。接下来,会有人工客服联系您,为您解答疑问,提供补偿。】
游戏面板的金卡上已经被打了一个大大的“叉”,显示不可用。
李秀丽傻眼了。怎么会这样?论坛里没说过身份卡还能作废啊?
这时,一个冷漠的女声取代了游戏系统的提示音:“你好,第两万七千三百零一号玩家。我是客服005号,为您服务。”
“鉴于未知的系统错误,您的金卡已经作废。为表歉意,《道种》将额外为您开通一张身份卡的权限。您可同时持有两张身份卡进入游戏。具体的身份卡,以您卡池中的现有卡面准。”
李秀丽绷不住了。
她卡库里有什么卡?一张浅得近灰的蓝卡,以及一张垃圾得不忍直视的灰卡!
要这种两个身份卡有什么用?一万张灰卡能抵得上一张金卡的珍贵吗?
论坛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游戏的神秘,更从未有人听说过有“客服”。
她实在不甘心,试探着询问:“就没有别的补偿了?”
哪怕是补偿她一张紫卡也好啊!
客服说:“公司定下的补偿就是这样。如果您实在不满意……我可以为您开通捏脸权限,仅限于灰卡。”
捏脸啊!
李秀丽心动了。
她年不过十五岁,也是爱漂亮的年纪,想起那风格让她不喜欢的蓝卡,再想想那蓬头垢面的灰卡。
论坛的经验贴里,从没有人说过身份卡还能捏脸的,大家都是用自己的容貌进去的。而且容貌短时间是改不了的。哪怕是一张灰卡,能捏自己喜欢的长相,这也是极大的乐趣。
最重要的是:《道种》游戏公司极其强势霸道,定下的事情,从不更改。玩家的呼声他们也一向视而不见。
敢于呛声、威胁他们的玩家,很快就会再无声息。
论坛里有常年挂着的热帖,就是猜测那些约定一起抗争《道种》公司的上一批内测玩家的莫名失踪。
算了,没有紫卡就没有。好歹她还有一张蓝卡。
而且身份卡是可以升级的。她可以靠努力把身份卡升级。
看出李秀丽的心动和犹豫,客服道:“请您尽快决定是否接受补偿。”
“我接受补偿。”李秀丽说。
哼,等她得道成仙,一定要回来扬了这个游戏公司,祭奠她的金卡!
她话音刚落,两张本已隐去的身份卡,重新进入了李秀丽的卡库。
其中灰卡“刘狗剩”浮在她跟前,乞儿的空白脸庞附近出现了一个游戏栏,列着各色各样的头发、眉毛、睫毛、眼睛、鼻子、嘴唇……还有可以现场调整的五官数值。
真跟她玩过的捏脸游戏一模一样!不,精细无数倍!
李秀丽兴致高了起来,仔仔细细地挑选她喜欢的五官。
每一个五官,她都往下拉了上千种,竟然还没拉到头,似乎有无穷无尽的可选。
客服等了一个小时,冷漠的语气愈加冰冷:“您选好了吗?”
李秀丽想,她玩捏脸游戏的时候,挑睫毛就能挑半小时!
“选好了。”她手指轻触“刘狗剩”已经大变样的脸庞。八分满意。
哼,等她得道成仙,一定要回来拿下这个游戏公司,随便捏多久的脸!
客服说:“现在,请您选择一张身份卡作为主卡进入游戏。剩余一张将作为副卡待命。”
李秀丽毫不犹豫:“主卡为‘李三小姐’,副卡为‘刘狗剩’。”
她精心捏出来的这张灰卡虽然好看,但是灰卡这东西,作为副卡都还嫌晦气。
好看又不能当饭吃。
客服:“主卡默认玩家绑定信息的姓名。您可以修改副卡的昵称。”
李秀丽把副卡改名为“刘丑”。
客服:“需要切换身份卡时,请您打开人物栏。”
现在的人物栏里,站着面容已经跟李秀丽一模一样的李三小姐,右上方则是多了二字“切换”。
点“切换”,人物栏立刻就换成了刘丑。
指导她捏完脸、修改昵称,学会切换,客服旋即褪去。
那机械的提示音重新出现:【人物卡绑定完毕,请玩家进入游戏】
李秀丽站着的这片茫茫宇宙中,打开了一道巨大的漩涡,走过去,就登陆游戏了。
她迈步而前,大步,头也不回。
只听到身后传来那机械而冰冷的祝福:
【祝您游戏愉快,早日得道。】
作者有话说:
本文阅读提示:
女主是真*十、四五岁的惨绿少年,中二病,人嫌狗憎的那种。

2 ? 二
◎……◎
石城的李小姐,不爱笑。
李家是石城的大族,上数几代,为官做宰。
只是,如今,最大的“官”也不过是捐来的员外郎。
李员外有七八个子女,其中三个女儿。两个已经出嫁。
李小姐是最小的那个女儿。除了不爱笑,什么都好。
但女子本就应该应该谦恭、腼腆,不把时间浪费在嬉笑上。人人都说,她是个真正的淑女。
十月下旬,秋将尽,风已有肃肃之寒。
庭院里,那棵枯荣已经九次的树再一次凋了。
李小姐也终于一十五岁了。
人们推了一扇又一扇的门,跨了一进又一进的门槛。
小院的锁开了,二门的锁开了。绣楼的楼梯门锁开了。盖板的锁也开了。
丫鬟们斜着身子,推开盖板,从那狭窄陡峭只容一人通过的楼梯上,抬着一个个箱子上来。
喜气洋洋的族妇招呼:“快快快,把东西都抬上来!”
“三小姐,赵家抬来了定礼,摆开了半条街。夫人叫我们送上几箱,让您看一看。”
她拨开帘幕、拨开帘幕,再拨开帘幕,如走过重重烟云,才看到李小姐。
李小姐彼时正坐在铜镜前理妆,黑发及踵,一下又一下梳着头发。
闺房的镂花窗开着,外映一方寸寸的天、几缕薄薄的云。以及一叠又一叠的飞檐。
李家的曾曾祖、曾祖父、曾祖、祖父、父亲与叔父,一辈子又一辈子攒下的光荣,叠成了层层飞檐,深深宅门。
绣楼的飞檐,是其中最低的一层,在最深处。
当阳光穿过落进二楼窗户时,只剩小半片,恰够照亮绣棚一方、铜镜半侧。
自从生母病逝后,五岁的李小姐就提前被送上了绣楼。
十年来都住在这深院锁重门的绣户里,闲来无事,不是做女红,就是学几个字,读女戒之流,连二楼都几乎不下,平日里衣食等琐事,全赖丫头、婆子送来、处理。
世人便说,这才是真正藏珠般的娇娇女啊,贤良淑德,堪配良才。
于是十五岁,笈礼这年,李小姐订上了婚,是另一城大族的嫡系男丁,家里近亲在朝中做了很大的官。高嫁。
只是,都订亲了,李小姐还是不笑。
见族妇这么高兴,她问:“嫂子,他是个什么人?”
族妇滔滔不绝,唾沫横飞:“赵公子是个才子!年纪轻轻就是秀才,以后大有前途,否则老爷也选不中他,人才没得挑的……”
李小姐打断了她,重复:“他是个什么人呢?”
族妇楞了楞,说:“是个读书种子,绝好的姑爷!否则夫人也看不中他。”
“可是,他是个什么人呢?”李小姐却还是问:“他喜欢什么?会喜欢女红吗?会喜欢刺绣吗?他认多少字?”
族妇沉默下来,有些不知所措的张皇,嗫嚅着,终于说了些不一样的:“三小姐。男人怎会与闺阁女儿有一样的喜好?”
李小姐看出她的为难,换了个问题:“听说他是大族子弟,我配得上他吗?”
“谁人不知我家的小姐们个个贤淑,哪个良才堪配不得?”族妇说。
“我这样,就是贤淑吗?”
“当然,你的两位姐姐也都是这么过来的,都嫁得极好。”
李小姐却想起两位姊姊。
大姊,二十五岁,留有一子,前年已然去世。姊夫已经续娶。
二姊,自从出嫁,回门时垂眉顺目,此后再无音讯。
李小姐又问:“他家的宅院,是怎么样的?”
族妇不知道,但时下的夫人、小姐大都住得差不离,深居绣户。便说:“小姐放心,赵家也是大族,女眷们住的定不比夫人的差。”
李小姐“噢”了一声。
母亲的住处,她知道的。就在更外一层的院子里,母亲倒常下楼,只是从不出二门。
那,到赵家去。跟她这十年,也差不多。
她依旧不笑。
族妇为让她高兴,又忙打开一个箱笼:“您快来看这妆匣。这套头面是城里手艺最好的匠人,花了足足一整年才打磨出来的……”
匣子装满了灿灿的金钗珠饰。
李小姐果然看过来,一样、一样的数。
这些,将换得她将来一辈子,在另一个陌生的院子里,另一幢逼仄昏暗的绣楼里,一辈子。
像数石子般,脸上并无笑意。
但除了她以外,小院里都已洋溢起喜气,人人都说:“小姐福气真好,婆家看中她的美名呢!”
但第二日,喜气又戛然而止。
婢女们来为她送饭菜时,在楼下窃窃私语:“……命,怎么这样不好。”
“可惜了……好端端的……”
没人敢在李小姐面前谈论,但她总要知道。
嫡母李夫人来过,也是小心翼翼的:“姑爷,出了意外,没了。”
五岁上绣楼,十年耗光阴。订婚的次日,未婚夫婿暴卒。
所有人都支支吾吾。
爹娘骂着:“年轻,轻浮啊!”
丫鬟说:“姑爷他……喝醉了……”
婆子私下说:“在男人常去的地方。”
族妇说:“死在肚皮上咧!”
这一次,李小姐终于破天荒地笑了,为这不光彩的死。
旋即,她又哭了。
第二天,李夫人悲戚地亲自为她送来麻衣、素服,让她为夫守孝。
李家是诗书礼教之族,最要脸面。从无二嫁之女。
李小姐成了望门寡。
很快,她病了,半个月不到就病势恶化得很重,却不许人关窗,更不许人赶走窗外飞檐上停着的雀鸟。
一定要叫曾经服侍过她的小丫头过来:“人死了,真的会变成鸟吗?”
服侍她的,乡下来的小丫头,五岁也跟着她住进了绣楼。因为与她说乡野传说,被看守院子的族中寡妇发现,给赶了出去。
没想到十年前,偶尔与年幼小姐说起过一次乡里的传说,小姐竟一直还记得。
这么久远了,小丫头也不敢肯定:“大约是的。”
李小姐的脸色苍白得厉害,透着隐隐的青黑,双眼却亮晶晶的。她靠在床头,说:“那,到我死前,都不许关窗。”
因她病得太重,李家商量了半日,还是延医。
大夫是外男,李家不许进院子,更不让上绣楼,“悬丝诊脉”,竟然从楼上拉了根线下去,由丫鬟口述病症,既无望闻,又无问切,胡乱开了些吃不死人的药。
倒来了些医婆,看了一看,又说什么“心病引身病”的话,让李员外夫妇大不快:“不许再请。三姑六婆,尽是脏污。别沾了小姐的干净身子,坏了小姐的名节。”
遂至病势沉重,药石难医。
李小姐吃什么,吐什么,大半时间都在昏沉。她知道,自己终于快死了。
生命的最后,短暂的一生,几乎从来不笑的她,凡有清醒的日子,反而是整天整天地有微笑,快活得惊人,常招那出身乡野的丫头来作伴,听说些“魂灵儿轻,能穿墙,能飞天”的村俗昏话。
念她病重,李夫人也由着她去。
连赵家老爷都听说了她的病,登门拜访,擦着眼角说:“李兄,小弟有一不情之请……”
那一日的黄昏,李小姐呕了大口的血,面如金纸,忽然有力气抬起手,指着窗边,用极微弱的声音说:“猫……赶走……不要伤了……雀……”
丫鬟本守在床边,顺着她的手指看去,骇然地看到,果有一只皮毛虬结的黑猫坐在窗上。便立刻去赶。黑猫立刻蹿走了。
一回头,看到李小姐双手垂落,一动不动,脸上似有隐约的笑意。
一探她的鼻息,丫头吓得两股战战,立刻奔下楼去,直叫:“夫人,小姐、小姐好像没气了!”
李员外夫妇正在外间院子的堂上,陪坐赵家夫妇。
一听此言,赵家二人面露喜色。
李夫人则擦了擦眼角的泪,忙吩咐:“快把小姐扶起来梳妆,亲家在堂下等着了。”
丫鬟愣住:“梳妆?可是,小姐,小姐已经……”
她这才看到,大堂里竟然停了两座棺材,挂着白与红交缠的帘幔,布置香案,香案上摆着瓜果点心,两侧设红烛与香烛,挂白灯笼,上有大大的囍字,似灵堂又像喜堂。
其中一座棺材是空的,盖板开着。
李夫人见这乡下丫头笨呆呆的,也不理会,只叫身后:“快,上楼去为小姐换衣梳妆,扶将下来。”
她身后一列十几仆妇,个个手里捧着托盘,上有嫁衣、头饰、盖头、红绸,一应俱全,闻言便入院上楼。
丫鬟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跟了上去,却被拦了下来。
过了一两个时辰,竟见她们将小姐两边驾着,硬是“扶”了下来。发髻已盘,珠翠满头,一身惨绿嫁衣,脸上扑了苍白的粉,涂了赤红的胭脂,唇也滴血一般,竟果然是新娘装扮。
只是,李小姐垂着头,一动也不动。
死者当然不会动。
赵家夫妇打量李小姐相貌,愈加满意。
刚刚没气的,新鲜。爱颜色的儿子应不会嫌弃。
新娘打扮的李小姐被放进了那座空着的棺材,新郎新娘手持的红绸,就挂在两座棺材之间。
二人早就做好的牌位,也缠着相连的红线,各自放进了棺材,意味着即使死去,灵魂也羁绊一起,不得脱飞。
赵老爷拭泪,对李员外说:“我本知道这是野俗,汝家诗书之族,这是不应之请。但,请仁兄怜我一片爱儿之心。我儿年轻夭亡,死时不瞑目。怎忍见他泉下孤独,因此,至今停灵,只待觅着一个合适的去陪他。令爱与他本就是未婚夫妻,女儿家年少而亡,更是凄凉可怜,连祖坟都进不得。想来,李兄若疼爱女儿,也不忍叫她做孤魂野鬼。倒不如,他小夫妻两个,正式拜了堂,合葬,在地下也有个伴。”
他作揖:“以后,定当实成亲家来往!”
李员外被这声实成亲家暖透胸怀,忙去扶他,说:“亲家多礼了,等到半夜,再行礼,入葬合婚。我们先去外堂坐。让他们夫妻两个相处一会。”
李夫人嘱咐下人们:“都给我好好守灵。晚上还要送亲。”便也招待赵夫人去了。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黄昏落尽,天彻底黑了。四周极安静,寒风愈大,吹过狭窄的门,吹出呜呜的凄声。红烛摇曳,照着两座漆黑的棺材,拉出长长而扭曲的影子。
仆妇、婢女们战战兢兢地在堂外守着。无人敢进停棺的屋内。
忽然,一个婢女叫起来,吓了所有人一跳,浑身白毛汗。
为首的管事仆妇斥道:“叫什么?若是惊扰了小姐和……和姑爷,没你好果子吃。”
那女婢哭丧着脸,上下牙打嗑颤,头也不敢回看堂内:“小、小姐的影子、坐、坐、坐起来了。”
大家都毛骨悚然。
管事仆妇忍着恐惧,回头看了一眼,见没有异常,立刻将堂屋的门掩上,轻轻退了出来。然后松了口气,抚着鸡皮疙瘩,狠狠瞪那年轻婢女一眼:“小姐今晚新丧,就、就算有什么,也没那么快。何况三小姐是多贤淑温顺一个人,老爷夫人是为她九泉着想,她肯定感恩,岂会惊吓我等?你再胡说,我立时回了夫人去。”
于是,所有人都害怕,但均不吱声,个个如坐针毡地守着。
夜色已深,终于到半夜的时刻。
两家的父母喝完酒席,来为儿女主持婚礼。
推开门,他们抬头,四双眼睛,对上了一张脸。
掀起的红盖头,惨白的脸,漆黑的眼,血红的唇,烛火下,幽绿的嫁衣。
生前不爱笑的李小姐,坐在香案上,喜服垂在棺材上,正咧开嘴,从未有过的,畅怀大笑。

3 ? 三
◎……◎
夜色已深,停灵的堂内只有幽幽烛光,照着白色的囍字灯笼,两具黑棺的影子一晃一晃。
刚刚死去的新娘,穿着喜服,披着鲜艳的盖头,坐在香案之上。
她惨白的脸咧开血般欲滴的唇,环顾左右,饰明珠的绣花鞋悬在半空,也在棺材上一晃一晃。
赵公子的棺材盖不知何时被打开了,她绣花鞋悬空,正好悬在他头部的上方。
他死了已经一个月多而未下葬,即使是十月下旬,天气已经够冷,棺木又封得及时,但仍已开始腐烂,周身膨胀。一身大红的喜服衬托下,那变形的面部甚是可怖。
新娘却用绣花鞋尖,轻轻踢那腐烂的脸:“这模型真丑啊。这就是我的新郎倌?”
鞋尖尖的明珠上便沾了尸骸面部的脓水,她却毫不在意,嘎嘎直笑,似觉新奇。
此情此景。赵夫人发出尖叫,白眼一翻,直接昏了过去。
其他三人转身就跑,连滚带爬地喊人,屋外的婢仆在看到新娘的那一刻,却早已跑了个空。
“哎?跑什么?”新娘从灵案上跳下来:“别跑啊爸爸妈妈,哦,爹娘、舅姑。哈哈,古代的称呼真怪。”她唤他们,琢磨一下,自觉怪异,便又自己咯咯直笑。
见大堂内外俱已无人,新娘无视了死鬼新郎,兴致勃勃地在堂前转悠起来:“我从前只在恐怖游戏里见过冥婚呢!”
一会举起红烛瞧瞧,一会伸手去够白灯笼,捞起牵红丢丢,拿起灵牌看看,还念:“爱女李氏三娘……咦?”
李小姐早已提前做好的灵牌上,本写着她的名讳——李三娘。
时下的女孩子大多没有正经名字——也用不着什么名字,即使是李家这样的家族,也多不过是按家族的排行,便叫大娘、二娘、三娘而已。
但此刻,在新娘的注视下,那敷衍的名讳,在灵牌宛如被无形的手一字一字抹去,变成李秀丽三字。
这时,门外响起一个颤巍巍的声音:“三、三、三小姐……”
新娘回过头,看到了一个五官长得参差不齐的小丫头,看起来瘦弱矮小,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双腿抖得像筛子,还坚持在原地站着,手里还拿着把剪刀。
她一回头,看清新娘的脸,那小丫头瞪大了眼:“你、你不是三小……”
话刚出口,神情一恍,小丫头很快就回过神来,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小姐,我、我来为您剪、剪断红线!”
新娘问:“剪什么红线?”
小丫头说:“灵牌上的红线!您别生气,我、我来为您剪断这线,您就不会被绊住,就不用被留在躯壳里尸变,就能飞走了……”
她还记得小姐病逝前说的话,一定是因为小姐不得脱飞,才会不得安宁。
夫人不让她来看小姐。她就揣了把剪刀,趁他们都跑光了,来为小姐剪开羁绳。
新娘低头一看,看到被自己捧在手里的灵牌上果然缠着红线,另一头系在那死鬼新郎的灵牌上。
小丫头步步走近,双腿越抖越厉害,鼓足勇气,一剪刀下去,红线垂落。
但新娘仍站在原地,饶有兴致地左顾右盼,并未化烟飞鸟。
小丫头傻了眼。
距离近了,却看到新娘口里呼出一口暖气,遇寒而升白雾。
她胆大包天地伸手去摸新娘的脸。
新娘奇怪地看她一眼。
温的。热的。温热的!!
小丫头大喜,腿也不抖了:“小姐,你是热的!小姐活了!小姐活了!”
她出身乡野,从小在李家也干惯粗活,吃得也多,嗓门中气十足,一喊惊了半个院子。
李家人也壮着胆子回来了。
李夫人叫一个仆妇去摸,摸到新娘身上是温热的,而新娘只是嫌痒躲了一下,也没有暴起伤人,所有人终于都松了口气。
但为李小姐化妆换衣的仆妇、婢女,可都是亲眼见到她没了气息,亲手摸到她身体渐冷的。这死而复生太古怪,何况她复生后举止异样。
谁知道活过来的到底是三小姐,还是什么东西,抑或孤魂野鬼?
李员外只得叫一列健妇,把三小姐架到绣楼去,暂时先关着。
然后就星夜加急,也顾不得诗书之族的脸面、避讳,准备请道士、和尚、神婆都来做法驱邪,连黑狗血、活鸡都叫备上了。
闹了这一出死而复生,这不知是被什么附体的李小姐还当着未来舅姑的面,以鞋踏面,羞辱夫婿的遗骸,说什么“魔星”、“真丑”。这亲自然也做不成了。
等被吓昏的赵夫人苏醒过来,赵家人就连夜悔婚。要回庚帖、生辰八字,抬走聘礼和棺材,立刻逃回柳城,连生气都顾不得,唯恐走慢一步就沾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李秀丽刚从登陆游戏的兴奋和新奇里回过神,整个人都还懵着,就已经被关在了一幢连楼梯都有锁的阁楼上,楼下的小院子里站满了手持大刀的健壮妇人,足足十几人!
而院子外,佛、道各据一方,设神龛,摆祭坛,开法场。
耍剑的、写符的、诵经的、喷火的,一应俱全。
“砰”,盖板被解锁,两个紧绷着脸的健妇,直奔阁楼,抓住李秀丽。
一人抓住她,一人拿起手中浸泡了符咒灰的碗,往她嘴里硬灌。
李秀丽挣扎,“咳咳咳”地拼命咳嗓子,试图把这味道十分恶心的水呕出来。
又被人兜头一桶液体,她摸把脸一看,黏糊糊的,一股血腥味!
而院外,现杀了一条黑狗、一只大公鸡。
然后又来一个浑身皱巴巴的瘦弱老太婆,身上沾着鸡毛,阴森森的,挂着铃铛,围着她跳舞,时不时就朝她洒一把香灰,朝她身上抽一竹条,哎哎的:“吾神~吾神~”
李秀丽劈手去夺神婆的竹条,没夺动,反而被抽得更狠了!
等所有招数都用尽,李夫人冒险登楼,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李秀丽。
李夫人期期艾艾地问:“三……秀丽?”
李秀丽抹一把血,叉开双脚,往拔步床上一屁股坐下,浑身都疼,阴沉着脸,应声:“是你爹!”
坏了!大家想,没驱邪成功!
也不敢在阁楼久留,硬是指令几个丫鬟哭丧着脸,两腿兢兢地留下看守,都跑了。
坏了!李秀丽想,这什么破游戏,啊,身份卡注释还带骗人的?这就叫掌上明珠啊?这就叫掌上明珠啊!
阁楼上被各种驱邪手段搞得一片狼藉。
她打量周围,这阁楼,是李家所有的阁楼建筑中最矮的一栋,窗口的视线被其他建筑的飞檐挡得严严实实,只留半片天。
室内也很矮,还有垂下的挡板,一米八、九的男生进门就要考虑会不会撞到头。
有几扇窗。那窗口“大”得连个纤细的半成年少女都很难爬出去。
一张相对占比特大的木床,像个小空间,但也因此把其他东西都逼到了角落。
桌子、椅子、梳妆镜、妆匣。大多镶金边,饰银点翠,倒是精致。
门外还有一个房间,是绣房,里面还有一把琴。
房间的视野都特别昏暗。整体来看,很是逼仄,住久了,人都要萎了。
李秀丽在网上看到过监狱的宣传视频。她对这座据说时下很规范豪华的、千金小姐的闺房,评价:不如现代监狱的犯人住得敞亮。
选择身份卡登陆游戏后,她就是李小姐,身份卡过去的经历、记忆,也全都归她了。经历写在面板上,记忆呈现脑海中。
李秀丽翻看了一下身份卡乏善可陈的经历和记忆,匹配注释,深觉被诈骗。
十年困锁阁楼上,身死还要配冥婚。身份卡注释上,居然管这叫“掌上明珠”!
根本没人可讲话,重复单调机械的生活,导致得了抑郁症不爱笑,居然被叫做“端庄自持”!
“颇有美名”,于是得了个年轻秀才,但是留恋章台、死于马上风的贵婿!
难怪这张身份卡虽然是蓝卡,色泽却浅得近灰。
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深院重楼住着的深闺女子,寻常男子连靠近她外院的外院都不能,小院常有族妇守着,什么不认识的人,一概别想进来。没有任何家庭之外的社会关系,像个“隐秘人”。
连去求神拜佛,想出去外面的佛堂道观,那都是嫁出去后,有丈夫陪着,才偶尔行得。
等到老得不行了,没有生育能力了,子孙在侧,倒是稍多一些自在。那时候修仙也修不动了。
这样的人,一辈子哪有什么仙缘?指望她读女戒悟道,靠女红成仙啊?还是相夫教子,等子孙得道,捎她一程?
李秀丽气得狠狠砸了一下屋内的木桌。
这身份卡,总得给她带来什么好处吧?
她点开人物面板的属性,一看之下,呆了。
姓名:李秀丽
性别:女
力量:1(原3)
精神:3(原6)
智力:5
魅力:6(原4,时代加成)
她的力量和精神不增反扣!
难怪之前她劈手去夺老神婆的竹条,根本没抽动!
她看到属性面板下的注释时,差点气梗:
【为让玩家有更真实的游戏体验,原有身体素质、属性,将根据身份卡的具体情况进行删减调整】
【注1:你从小打广播体操,每天早上被学校安排跑操十分钟,体育考试满分,一顿能吃三碗饭。每天三顿鱼肉蛋从不落下。
但李小姐自幼生长深闺,从不运动。被迫每餐吃几根青菜、几块豆腐、小半碗饭以保持男子喜爱的弱柳扶风,一天两餐。
力量-2】
【注2:你从三岁就开始上学。学校的填鸭教育,你随波逐流,中等水平,但依旧被硬塞了上下几千年的知识,懂天文地理,知生物物理。
但李小姐自幼在阁楼做女红,读的只有女戒,认一些做账的数字,识不满三位数的字,认识不超过五个指头的人。
精神-3】
【注3:你和李小姐都是各自时代的普通人,平平无奇的蝼蚁。不笨也不聪明。
智力不变。成年可达6】
【注4:你长得还可以。
但在本世界,大多数人都营养不良、瘦弱矮小。你的长相水平对本世界的普通人来说,已经可以称之为美女。
你不喜欢自己的长相风格,你的长相风格却被本世界的士大夫所认可。
魅力+2】
只有一个数据涨了,还是她最不喜欢的数据。
她愈发怀念自己的金卡。
李小姐这样风吹就倒的身体素质,面对满院子的健壮成年人,偌大一个李家,怎么跑得出去?
不跑出去,怎么寻求仙缘?
论坛里说过,像蓝卡这种只有百分之十仙缘可能的身份卡,要不断地尝试,到处去碰,才偶有所得。
百分之十,可不是简单的、尝试十次就能中一次。
而是终其一生的各种尝试,每一次都只有百分之十的概率,而且撞大运碰到,也常是擦肩而过。
大部分蓝卡,终其一生,仙缘渺渺似掌中沙。
所以大部分人抽到蓝卡后,都采取了同时进行的办法:
一边努力在世俗提升自己的身份地位,尝试升级卡片。一边查访所有可能跟超凡等核心玩法相关的信息。
可是李小姐这样的身份卡怎么办呢?
深闺女子,科考、做生意等等手段,对她来说,都是不适用的。
要从婚嫁上入手?妻随夫贵?
古代侧的世界,婚嫁最讲身份等级,不由自主,私奔为贱妾。女子尤其被动。
要嫁紫卡的王公贵族,李家这样的落魄门楣,还远没有资格。
何况“李小姐”刚闹了这样一出冥婚现场死而复生,接下来还不知道会被怎么处理呢!
古代侧世界真麻烦。
怪不得论坛里有前辈科普,说女性如果抽到古代侧世界,寻仙的难度程度会直接翻倍上升。
对了,论坛!
李秀丽打开论坛页面,又啪地合上。
论坛里的“瑛”前辈说过,可以分享一下通用的经验,但不要把任何涉及自己真实身份的信息说出来。
李秀丽绷着小脸蛋,深沉地想:毕竟这么多玩家,人心难测。
还是先自己想想办法吧!
死而复生的“三小姐”,先是转来转去,两眼无神瞪着虚空,双手凭空指指点点,嘴里念念有词,几个丫鬟缩在一个角落,气都不敢喘大声。
过了一会,“三小姐”往椅子上大大咧咧一坐,手指着她们:“你们……我饿了,给我送饭!还有,把这满地的鸡毛、狗血,都给我收拾一下。”
但她眼睛一转,实在分不清这几个丫鬟的脸,她们偏还穿着一样的衣服。
都怪这该死的游戏公司,明明人人都知道你不是正经的游戏公司,居然还像模像样地遵循“未成年人保护法”。
作为尚未成年的未成年人,李秀丽在注册游戏账号的时候,必须签署“未成年人游戏协议”。
签了这个协议后,她的眼睛就被《道种》公司屏蔽过了一遍。
虽然周围环境看起来是真实的。
但,除了她自己外,所有人在她眼里,通通都是分辨率不高的像素小人。顶多认得清人的眼睛、鼻子、嘴巴的大概位置。
至于具体模样?
方脑壳的像素小人,除了衣服外,不都一个样?
她看到的血,也根本不是红色,而是彩虹的颜色。
她一睁开眼时,发现冥婚的现场,棺材里躺着一个脸部一团青紫糊糊、身形有些膨胀的像素人,那就已经是她看到的,足够丑的“建模”了。
挑了半天,李秀丽挑中了一个丫鬟——虽然衣服相同,脸部在她看来也差不多。
但这个丫鬟,她有印象。
因为她的建模实在是太参差了。
即使是像素人的程度,也能看得出眼睛大小明显不一样,嘴巴的位置也是歪的。
就是冥婚现场为她剪红线的那个丫头。
小环被三小姐准确地指住了:“你,你过来,你们其他人去拿饭,你过来打扫卫生。”
其他丫鬟如蒙大赦。
虽然三小姐身上发生了怪事,但她始终还是小姐。而且夫人命令她们看着她。
现在能借着拿饭菜暂时躲一下,再好不过。
她们慌里慌张撇下小环,赶紧锁了下楼的盖板。
独留下惴惴不安的小环,面对“三小姐”。
李秀丽翻了翻记忆,拍了拍身边的椅子:“喂,你,小环?坐下说话。”
小环不敢坐。
李秀丽说:“叫你坐就坐,烦死了!”
小环只得坐下。
李秀丽凑过来:“你帮我逃走吧?”
小环噗通一声,从椅子上滑下来,干脆砰砰磕头:“饶命、饶命!”
她敢帮死掉的小姐剪红线,不敢帮活着的小姐逃跑。
前者,是在她能力范围之内,最大胆的好心。悄悄的,谁也不会注意。
后者,她是真的会被老爷、夫人打死!
李秀丽说:“给你银子?”
小环,砰砰砰。
李秀丽:“给你金子?”
小环,砰砰砰。
李秀丽站起来,把那妆匣打开,里面大把价值不菲的金银珠宝一洒:“这些都给你?”
小环,砰。磕晕了。
李秀丽很失望:“哼,那就打扫完快滚出去。”
接下来几天,她尝试着跟所有人接触。其他丫鬟、守院的健妇、甚至还遥遥地喊过小院外的人。没有任何人肯帮她,甚至连她的话也不听一句。
她尝试着半夜翻窗,差点没把自己肋骨挤断,才翻了出去。却立刻就被看守的健妇逮住了。
就李小姐这可怜的力量,根本反抗不得,就被抓回了绣楼,三大碗香灰水当即被摁头灌下。
因为其间李夫人来过一次,跟李秀丽各种试探,李秀丽用记忆完美地回答了她所有的问题。
李家又怀疑,这大概是真的三女儿,只是不知怎地中了邪,复生过来。大约是觉得棘手。暂且还没商量出如何处置她。
因此尚且好吃好喝地给她——指仍如旧时李小姐的饮食,青菜、豆腐、茶水,米饭。吃得李秀丽面有菜色。
李秀丽冥思苦想,谁会帮她?怎么离开这宅笼?
但思来想去,李小姐,在社会上根本是个隐秘人。
没有社会关系,一个等同于根本不存在的人,谁会违抗李家来帮她?
赵家?赵家巴不得李小姐赶紧死掉。一雪前耻。
姊姊妹妹?大姊已死。二姊同在笼中,连消息都收不到,谁能救谁?
这个身份卡真的太烂了。连乞儿都至少可以自由活动……
连乞儿都……等等,李秀丽忽然眼睛一亮,立刻打开了人物面板。
“李小姐”没有外面认识的人,可是她有啊!
乞儿刘丑是柳城人,柳城就在石城隔壁。像赵家就是从柳城来的。
虽然乞儿身份卑微,但至少可以试一试。
她立刻摁下了身份卡上的切换按钮。
百里外的柳城。
一个破庙中,一个乞儿睁开了双眼。

4 ? 四
◎新增3000字,再来看◎
柳城城东的郊外,有一座年久失修的破庙。
残破的门,歪斜的牌匾,字迹已模糊不清。
香案上,神主牌不知所踪,神像沾满蛛网灰尘,彩漆落尽,只得大致看得出是位女仙。
案下的狭小空间里,垂下的桌布挡风,烂蒲团混着稻草,搭了一个小小的窝。
一个蓬头垢面、布条衣衫的乞儿蜷缩其中,忽然睁开了了双眼。
她面目脏污,身材干瘪,男女不辨,唯有眼睛十分明亮,黑白分明,像是被点活的漆,绘出赳赳的神采。
寒风从破门里呜呜吹进,李秀丽切换完身份卡,一坐起来就猛地打了一个喷嚏:“好冷啊!”
环顾左右,她拿起身边豁了口的破碗,拄着木棍,艰难的站了起来:“好破啊。”
“好痒啊。”她一挠头发,竟从鸟巢似的蓬头里揪出了虱子。
刚走一步,脚一扭。砰,摔倒了。
“刘丑”果然是个跛脚。
李秀丽从小上蹿下跳,还没尝试过如此行动不便的滋味。
李小姐的身份卡,用的还是她自己的身体,除了被《道种》公司强制削弱了一波力量、精神外,别的都没问题。
不像“刘丑”这个身份卡,一登入,就好像被套进了一个不合适的模子。
适应了好一会,她才能正常走路。只是比普通人的速度慢。
柳城到石城有百里左右,换算成公里数,大概在五十公里,相当现代的一个县到隔壁县的距离。
以这个速度,大约要走两天,才能到石城。
李秀丽又查看了一下这个身份卡的基础数据。
姓名:刘丑
性别:女
力量:5(原3)
精神:6
智力:0(特殊因素)
魅力:5(原7,时代原因)
出乎她意料的是,刘丑的基础数据,竟然比蓝卡李小姐要好得多。
力量甚至比她原本的身体素质还好两点,够得上现代健康强壮的成年男性水平。精神也没有扣减。
只是“刘丑”基础数据下的一系列解释,让李秀丽一头雾水。
【注释1:够硬!力量+2】
“够硬”是什么意思?就两个字的解释?
【注释2:特殊因素。智力归零】
还有这智力是怎么回事?李秀丽盯了那个鸭蛋半天。
就算是智障儿,智力也不至于为零。
而且她现在用这个身份卡,转动脑筋,一切都正常?
所谓“特殊因素”到底是什么?
最后的魅力,让她更不高兴了。
【注释3:她身份卑微,但亲手捏出来的脸,你怎么会不爱呢?
虽然符合你的审美,但并不符合本世界对女性的审美。魅力-2】
这些有眼无珠的土著!
这张灰卡的数据大不正常。
但也没有人会为李秀丽解答。
《道种》游戏号称开放世界。但玩家都心知肚明它其实是个什么性质的“开放世界”,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客服、引导精灵之类为玩家解答。
如她登陆游戏时,出现的“人工客服”,都已经是论坛里前所未闻的了。
也或许有人遇到过,但总之,没有人提过。
她只得愤愤地合上面板,决定马不停蹄地赶去石城,想办法营救主卡。
乞儿是柳城本地人,石城的路怎么走,她混了十五年,记忆里还是有的。
“刘丑”推门而出,见山中气萧森,天高蓝若洗,远处苍山绵延,隐约有一城池。近处溪水潺潺,火红的枫叶顺水而流。
乞儿还挺会挑地方,记忆里,这座破庙落座山腰,位于柳城城郊,离城中不算远。
因风景不错,城里富贵人家经常来远足,因此山中的虎豹豺狼野猪等,早就被清理一空,而附近的乡野农夫,都被禁止来此。
山顶有道观,会为来远足的富贵香客提供住所。
这座半山腰的破落庙宇,来远足的都看不上。但附近就是上山的必经之路。
为了香客们的观感,山顶道观的道士,也时常来驱赶窃据破庙的流浪汉、乞丐,免得他们蹿入山路,惊扰客人。
只乞儿小心谨慎,瘦弱而灵巧,自以为藏得好。
道士们其实知道她,但看她年纪不大,又乖觉,从不往上山路上蹿惊扰香客,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她网开一面。
乞儿就时常就躲在破庙里休息,当成了常驻地点。
她走到庙旁的一棵树下,从树根的一个小洞的位置,刨出了被藏起来的一个包裹,层层破布裹得严实。
解开布囊,里面是乞儿“刘狗剩”千辛万苦乞讨到的几个干饼。
记忆中显示不好吃,嚼起来像在啃树皮、咽石灰。但已经是“刘狗剩”珍视万分的财产了,是她接下来十几二十天,万一讨不到吃食时,唯一的救命粮草。
她怕自己出去乞讨的时候,饼子被偶进破庙的其他乞丐摸走,还特意寻了树洞藏起来。
看了看这干硬掉渣,粉末连蚂蚁都不屑一顾的干饼,“刘丑”十分嫌弃,动作却麻利地把它重新裹起,绑在了腰间。
路上走两天,总得有吃的,否则根本扛不住赶路消耗的体力。
这就是她赶路的干粮了。噫,幸好她当初选了李小姐,虽然也有千种不好,但至少一开始不用啃这种东西!
“刘狗剩”珍视的,打算十几天的伙食,在大大咧咧的“刘丑”这里,瞬间变成了两天就消耗掉的赶路粮草。
这时候,“刘丑”才想起来,翻了翻身份卡的经历,想看看“刘狗剩”是怎么死的。
一般只有死人,才会变成游戏玩家的“身份卡”。
没翻到。“刘狗剩”是怎么死的,记忆中和面板上的经历,都没有显示。
有点奇怪。但“刘丑”没有多想。
谁在乎一张灰卡是怎么死的?
反正她已经摸索了一遍,在成为她的身份卡后,这个身体重置到健康时了。无病无痛也不饿。
真要猜测,根据“刘狗剩”的经历,大约不是喝了脏水、脏食,患病死的;就是小偷小摸吃食,被人乱棍打死的;也可能是怎么都好,随随便便就死了。
这时代的灰卡,大都是贫民百姓,性命不值几大钱。
“刘狗剩”这种连贫民都算不上的,更是灰卡中的垃圾,堪称命如草芥。
“刘丑”对着那座破庙说:“不过,如果我知道你的死,有仇人可以追溯的话,我会为你报仇。”
随后,她拄着拐杖,跛着脚,扭头离开,向山下而去。
多走了几步,彻底适应了这个身份卡后,刘丑却忽然惊奇地“咦”了一声。
*
山下的路,并不好走。
自古都说“行路难”。
大多数时候,这是字面上的意思。
如今换季时节,冷雨一场接一场,大多是烂泥路。
有一些铺石子的好路,却是豪族自家修的,轻易不许路人踩踏。
更多时候,郊野里连路也没有,逢山过山,遇河淌河。穿过半人高的野草,拨开长刺的灌木,砍下挡路的树枝。
也有时候运气好,要去的地方修了相对平坦的官道,就走上一程,只要避开道上的官员车马即可。
“前面就是石城了。”三个客商结伴而行,从更远的城来,三人共用一条驴,驴背一部分货物,人背一部分货物,走了半个月多,总算快到目的地了。
瘦客说:“一路走来,也没卖出多少货。”
胖客说:“到了石城就好了。石城富庶啊!三十年来从没有闹过旱灾洪灾,人人手里都有余钱。”
老客说:“三日后就是立冬,今天正是石城的热闹时候。都少说闲话,快快地走,我们的脚程恰能凑上热闹,酒水、食物有的吃咧!”
三客说话间,一条影子忽从官道侧前方的山林里过去了。
瘦客揉了揉眼,竟看到一个乞儿,拄着拐杖,跛着脚,踏着山间又软又塌的泥路,几下子就滑一般地上坡去了,转眼就是几丈,翻山越岭如寻常,直如奔跑。竟比他们三人走平坦的官道都还要快得多。
他怔地想再去看,但呼吸之间,那乞儿早就消失在山坡后,林里只剩风声。
同胖、老二客说起,他们也不以为然,取笑:“这样的天气,还在山里跑?刚下过几天的雨,山路连熊、彘走了都跌跤。人哪能有这等速度?还是个跛子?你怕不是瞧见了山精。”
瘦客也疑心自己看花了眼,只得作罢,嘴里还嘟囔:“分明是人……”
而在他们前面的小山坡上,刘丑也停下了步子,惊奇地打量着自己这具躯体。
本以为是个跛子,即使柳、石二城相邻,也得有好几天才能走到石城。
没想到,适应之后,这身份卡出人意料的敏捷、轻灵。
即使在寻常人难以行走的、软泥沼泽般的山路,也能如履平地。拖着跛足,翻山越岭,健步如飞!
本以为要走好几天的路,她从清晨出发,取直径,直接翻山,到如今黄昏时分,一天就给赶完了,眼看前面就是石城……五十公里路,甚至没觉得累,连口水都没喝。
她搜索记忆,记忆中的乞儿,又分明是个寻常的肉体凡胎。
难道是变成她的身份卡时,这躯壳发生了什么异变?还是被游戏公司做了什么手脚?
管他呢,眼前暂时是好事!有这好处,她营救主卡的成功率就更高了。
即使是这张灰卡副卡发生了神奇的异变,但主卡可真的完全是她自己的身体啊!总不能把自己的肉身留在李家,等待着不知道什么样的遭遇。
之前,因为担忧自己切换身份卡的时候,主卡会不会突然昏迷,她还切换回去看过。
主卡“李小姐”在她切换身份卡期间,据那个叫小环的丫头口述,并无异常,只是什么话都不说,只吃饭、睡觉、解决生理问题,旁的时候,就躺在床上,双眼无神,一动不动,宛如偶人。
这个游戏居然还有最基础的“系统托管”。
但根据描述,这个“托管状态”宛如梦游,只有最基本的解决生理问题的本能。一旦面对稍复杂的事态,就什么都做不了。
因此一路上,刘丑半点也不敢歇息,埋头狂奔,生怕在她赶路期间,主卡那面出了什么系统托管无法应对的异常情况。
所幸,紧赶慢赶,总算到了石城。
此时,太阳西沉,天已昏黄。照理,都快到关城门的时候了。出入的也该少。
但石城仍然洞开城门,甚至从城中到城外,挨挨挤挤的都是人,一排排,举着火把的,提着灯笼的,蜿蜒着橘红色的长龙。
热闹的场面,所有人都看向一个方向。
城中的中线大道上,正一顶接着一顶,朝着城外,抬来肩舆轿。
每轿都由前后各两,共四个青壮抬着。
轿上饰以结婚挂的红布,每舆都坐一穿嫁衣、披盖头的女子。
大路上站满了维持秩序的壮年男子,不许人们冲撞肩舆轿。
每辆轿旁都有执戟的护卫。
三客忙牵驴到一旁,伸着脖子也去看。
老客哎呦一声:“可赶上了这热闹!”
“什么热闹?”
“河神娶亲的热闹啊!”老客说。忽又反应过来,这是谁的声音?扭头去看,却只见人潮涌动,一下子把他往后一挤,根本没见着说话的人。
这时,胖客激动地拉了他一把:“来了来了,花轿过来了!”
老客便不再寻,也仰着脖子去看新娘们。
在轿子经过他们时,人们便可清晰地听到,这些新娘打扮的少女竟然在哭泣。泪珠打湿了衣襟,却无法擦拭。而嫁衣下,却有麻绳。她们的双手和双脚,竟然都是被捆住的。
当轿子经过人群时,人群中时不时就爆发出一阵哭号。
有衣着褴褛的中年男女试图冲向轿子,嘴里喊着“我的儿啊——”
都被两边的护卫拦住,刀戟一亮,只能停住步子,原地干嚎。
也有一两家不肯干休的,宁肯往刀上撞,也要去扑轿。都被拉了下去。
“真可怜。”见此,瘦客想起听说的石城传闻,顿时面露不忍,深深叹息。
胖客不以为然,甚至有点羡慕:“装腔作势。石城可都是给够了这家人钱的。他们寻常嫁女儿,还远拿不到这个数呢!可惜我既不是石城人,也没有姐妹、女儿。”
一旁站着的还有个长衫的青年读书人,看不下眼,嘴里嘀咕着:“淫祀、淫祀…..”
他的同窗赶紧捂住他的嘴:“三十年了,就你知道可怜?要是被莱河水神听到,你家的地还要不要庇佑了?连县太爷都不管,你一个县学生多什么嘴?”
刘丑混迹人群中,游鱼似的,东听一嘴,西一听耳朵,才知道这是做什么。
原来,三十年前,石城正闹旱灾,整整几个月,滴雨未下,流甲一方的莱河竟快干涸。
忽有一夜,城中大户、大族、以及当地县令,都得到托梦。
梦中有一男子,自称莱河水神,言称可以庇佑石城,保当地风调雨顺,再无洪涝旱灾。只是需要每逢立冬之时,选十二位少女,投入河中,嫁与他为妻。
次日,水位降低许多的莱河忽涨洪波,缓解了许多旱灾。夜里,水神又托梦给石城人,称报酬已预付,今来索妻。
这一次,不止是大户,许多百姓也听说此事。
当时的石城县令是位儒家的正人君子,闻言大觉妖孽,自然不应。还下令禁止民间擅自祭祀。
不料次日,神鬼不知,县令竟然被发现淹死莱河中,浮尸都已经泡胀了。而其住处,只有一长条的水痕,地上有细碎的鳞片。
第二任县太爷也不肯服输。不信邪。同样下令禁绝。
下场又是在莱河中当淹死鬼,住处发现了巨大的蹼印。
第三任县令不敢轻忽,当即禀告朝廷,请了一队驻军,带着火器,沿着莱河,要搜捕、围剿妖孽。
熟料半个时辰之后,莱河忽震荡,发大水大浪,卷走半队士卒,火器也掉进了水里。
而跟着一起巡逻的县令,明明出身江南,水性极佳,却还是当场淹死莱河。
连续淹死三任县令之后,后面再赴任的,便不敢再触碰“河神”相关的任何事宜,任由石城乡老自行其是,只要平安熬到卸任就好。
朝廷算了一笔账,从此也默契地就当石城不存在——能交税就好。
反正石城风调雨顺,税从来是足额交的。
不过是每年一县多死十二名女子,实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犯不着兴师动众。
哪个县城每年各种原因死的,不比这多?
于是,石城大户、豪族商议之后,还是搜罗了十二名乡野女子,给她们的父母以重金,称作聘礼,又将这十二名女子装饰以绮罗绸缎,吹吹打打,于立冬之日,送嫁莱河。
十二女子入水之日,莱河凭空泛起大波澜,河中隐隐有一车轮大的鱼眼珠闪烁。
石城人十分骇然,这才彻底相信,莱河中多了位异类。
祭祀之后的一年,果然风调雨顺,别的县有什么旱涝的,到了石城这里,就风浪自平,雨水得当。
河神欲壑难填,却再次托梦,给全城人。说十二个还不够。下一次立冬之日,要二十四人,而且必须都是父母珍爱的女儿,不能是些野草般的丫头。
城中哗然,民意沸腾,石城人试着拒绝了这一要求。次年没有祭祀。
熟料,立冬之日,莱河忽然洪波泛滥,淹没了大片的良田。一巨鱼乘水而来,一尾就有二层阁楼之高,在水中兴风作浪。
石城县令组织乡民齐齐朝水中射箭。
那鱼的鳞片却似金石,未伤分毫。
投以火箭,入水即熄,鱼亦不惧。
石城人无法,只得再次选了二十四名少女,俱是父母珍爱,投入河中。
大鱼背女摇尾而去,大水顷刻而退。
从此之后,石城便年年祭祀。
石城的大族、豪绅,为了安抚民心,自掏腰包,出了每年的祭祀费用,还给每年“嫁女”的二十四户,各一笔嫁妆。
这些家庭,大多是些贫户,或者是普通百姓,至多是小富之家。
女儿嘛,本来就不值钱。民间本来就多得是溺女的。即使养大几岁,嫁出去得到的聘礼,多也不过是几贯钱。
贫家虽然爱女,到底要生活。河神娶妻,大户、豪族出的嫁妆,远比把女儿嫁给凡人划算得多。
于是,嚎归嚎,恨归恨,拿了钱,也就没什么风浪了。
实在有不服的,就举家搬离石城。或有刚强的,暗中前去要除掉河神为女报仇的,都有去无回。
最重要的是,送上新娘之后,足足三十年,石城确实风调雨顺,再无洪涝旱灾,安稳得远近闻名,已经是附近诸县里最富庶的一个了。
不过是一年死二十四个女子,换得一城富庶,就算是许多痛失爱女的人家,心下有时也暗觉划算。
甚至有些人家,还巴不得自家的女儿被选中。
更有可笑的,怀着随便养养,就能献女、得嫁妆的念头,有些人家还少溺死了几个女婴。
于是,三十年来,石城也渐渐对此习以为常,以为素习。
难过者,无非每年被选中的二十四家,或者说,二十四个倒霉蛋而已。
小乞儿好奇地问一位正望着新娘们唏嘘的石城老人:“难道这些被献出去的女子,就从来没有人反抗过吗?”
老人叹息:“有啊。当然有。即使是娇弱女子,哪有真甘心去送死的?”
“有志气的,任旁人哭哭啼啼,她就一声不吭。当时看送亲的都觉稀奇呢!怎地不哭?
谁知,此女竟然藏刀衣裙中,等到祭祀之时,割开绳子,要与河神拼个你死我活!”
“回来了?”
“唉,可惜。还是横死。”
老人说:“三十年来,有志气的不止一个呢!但是,没人回来。”
石城祭祀河神三十年,当地埋没女骨七百零八具。
被祭者有哭哭啼啼的,有持刀而往的,无一生还。
“嗤,那是她们没用。”小乞儿说。
“啊?”老人回过神,那脸庞脏污,但眉宇特别有神采的乞儿,便转瞬消失在了涌动的人群里。
“刘丑”潜入石城,正撞上二十四新娘出城,听了一耳朵“河神”以及过往的事迹,因为倒霉的主卡而阴霾的心情顿时一扫而空:
如果这个河神真不是什么装神弄鬼,石城人说的是真的,那么,就终于、终于有超凡痕迹的一鳞半爪了!
而且,就在这么近的地方,就在石城!
还疑似是……鱼妖!
难怪“李小姐”这样的身份卡,都困锁绣楼十年了,眼看将来也要继续困锁宅门,却还能被判定为蓝卡。
因为距离她最近的石城,可能就有明显公开的超凡痕迹!
她这才想起来,在李小姐的记忆中,似乎也隐约有过“祭祀河神”几字,是丫鬟、仆妇们偶然说起过只言片语。
毕竟这是石城的一件大事,连深宅的妇人,都会偶尔提起。
但根本没人会和李小姐多说。
平民女子被送去祭祀河神,跟李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有什么关系?
李小姐虽然人身遭到禁锢,十年困锁绣户,被折磨出了抑郁症。
但若非全城女子死绝,祭祀河神这件事,大概都轮不到她。
因此李小姐只以为是祭拜龙王、拜灶神之类的普通祭祀活动。这也误导了当时查看她记忆的李秀丽。
她一路沉思着,边走边问,找到了李家的府邸。
今天是送河神新娘出城的日子,李家也是石城的大族之一,按照全城的约定,他们也得出人去看护现场,组织娶亲的仪式。
因此,今日李家能出去的家丁都去了,李员外等作为石城豪绅之一,也出门主持此事了。
看守院门的家丁格外的少。侧方的小门更是只有两人在,也都有点心不在焉,纷纷伸着脖子,听大街上的热闹。
其中一个,正跑开一些,在转弯处看新娘们的肩舆,忽然看到附近有个乞儿在徘徊,不耐烦地挥手驱赶:“去去去。走开!不要脏了我家门前的街!”
但赶得也很不认真。
此情此景,刘丑立刻改了主意。
她现在已经到了石城。看目前的情况,怪不得李家一直没有对李小姐的处置后续,原来是还有这么一桩事绊住了手脚。
看起来主卡一时半会也出不了事,不过多吃几天的青菜豆腐而已。
而且主卡身娇体弱,倒不如,先用灵敏强健的副卡探一探这河神的究竟。
看看这所谓的河神,到底是她曾学过的“西门豹治邺”之类,还是真正的超凡生物!
刘丑舔了舔一整天滴水未进而干裂的嘴角。
如果真是鱼妖……
恰恰,她知道如何应付此类超凡生物。
说不定,仙缘当真就在其中。
想到这里,她整个人都兴奋起来,扭头,不再管主卡,随着人群,像脚步依然轻盈的跛足猫咪,悄悄尾跟上了出城的那一列轿子。

5 ? 五
◎……◎
黄昏渐沉,送亲队伍出城时,已经入夜。
夜色方降,便已经黑得异常厉害,如墨。
石城的四面八方被深沉的黑暗所笼罩,唯有清晰的涛声从其中传来。
那是莱河的波涛声
石城建在山下。山下,城外,流经一条汹涌大河,唤作莱河,是附近几个县,一方地区共同仰赖的水源。过石城时,因经过地势险要的山峡,而水深浪急。
出城一段距离之后,石城大部分看热闹的,也都不再跟随。
送亲队伍的火把依次亮起。
苍茫黑暗中浮着几点橘红色亮光,像随时会被熄灭的微弱喘息,照着人们森冷的神情,也在新娘们的嫁衣上投下幽影。
到河边,水流、涛声愈加清晰。
河旁,有一条山道。
送亲队伍抬着肩舆轿子,举着火把,沿着这条山道上了山,很快,到了一处山洞。
洞外,几丈之后,就是一处低矮的凸出山崖。崖下就是涛涛河水,浊浪不停歇地拍着山壁。
山洞又高又深,靠近洞口,刺鼻的浓重腥臭气息就钻入鼻中,好些青壮都差点呕出来。
洞口设有祭坛,挂着结婚用的牵红,设有香炉、神主牌。牌上写着“莱河水神”四字。但红布已经发黑,染透了腥液,不知是血还脓。
肩舆陆续停在洞口,青壮们将新娘拉扯下轿,逐个推入洞中。
其中为首的豪族家丁,对那些被捆住手脚,哀泣不已的女子说:“这三日,你们在这里静心待嫁。三日之后,河神就会来迎娶你们。期间的吃食,每日我们会定时拿上来。”
又对其他人说:“这三天,哥几个轮流上来看着,城中各大家出钱,鸡鸭鱼肉敞开了送来!随便吃!”
听到“待嫁”二字,新娘们当中,立刻又有人哭号声更大,甚至还有咒骂。
家丁眉一皱,上去就冲着那咒骂的女子一记窝心脚:“嚎什么?河神老爷愿意娶你们,那是你们的福分!再嚷嚷,连这三天鸡鸭鱼肉的日子都没得过!”
早前,还有人敬畏这是河神要娶的妻子,又有感念她们为石城而死的,也对这些女子至少生前客客气气。
各大户、豪族,道貌岸然地也说,要对这些河神新娘奉以嫁女之礼,河神来迎亲之前,需好饭好衣地供奉。
但时长日久,三十年下来,石城谁人不知她们不过是河神的饵食?到了这洞中,就是砧板上数着的日子。
因此,送亲的差事就成了美事。该被这些女子享用的美食,到最后大半都进了送亲人的肚子,对她们的态度也多是连打带骂。
反正也不会有人活着回去告状。
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得让她们在河神到来之前活着,以及,家丁说:“你们几个,上手占占便宜也就算了,谁敢坏了她们的清白,惹怒河神,我可不饶!”
虽则没人认为河神会真与这几个女子成亲,但最起码的表面规矩得有。万一惹怒了河神,就不好了。
闻言,颇有几个青壮便面露心照不宣的□□,嘿嘿的。一看就是被说中心思:“那是,那是。我们最多就摸摸。”
也有几个嘀咕:“都是黄花闺女,十四五岁的,送给鱼吃?多浪费啊!”
家丁上去罩着头就是一掌:“下贱胚子,就算浪费,那轮得到你?下年你家不许来参加送亲!”
这下才没有人说些什么了。
新娘们没料到,自己要为石城而死,还要受此侮辱,一时都悲不可禁,但又怕挨打,压低声音,一片呜呜咽咽,在洞中幽幽远传。
在占够这些可怜少女的便宜后,来送亲的青壮大多恋恋不舍地撤走了,只留下了十五六人看守。等明日晚上,才会有人来替换。
火把就插在洞中的石缝间。
这个洞中,因三十年来惯例,所以有些桌椅、烛台、插火把的固定石台。
过了一会,有人探头往石城的方向一看,大喜:“哟,酒菜送来了!”
便一拥而下,去取酒菜。
因山洞附近的气味实在让人作呕,影响食欲。他们打算就在山下找块空地,弄点篝火,吃饱喝足,再送些残羹剩菜上来,让这些新娘填肚子。
只留下三人看守这些被严实捆扎的弱女子。
留下看守的三人,一个是麻子,一个是哑巴,一个是癞头。他们是队伍里家境最差,地位最低的,因被排挤的,才会被留下干吃力不讨好的苦力,凑不上酒菜热的时候。便也懒得认真。
麻子靠着洞壁打起呼噜,癞头挑拣着最漂亮的几个少女说闲话,哑巴嫌洞中实在腥臭难耐,转去附近玩去了。
新娘们为自己的命而悲泣不止,癞头百般逗弄,动手动脚,她们也只是哭泣,或麻木地不说一字。
癞头颇觉无趣,就出去撒尿了。洞中只剩下麻子震天响的呼噜声。
刚出洞不久,溜达到附近的小树林,癞头的脖颈就一痛,人事不知地倒在了灌木里。
林子里蹿出来个蓬头垢面的纤细身影,她手上还拖着一个人——正是出去玩耍却一去不回的哑巴,也翻着眼晕着。
她将哑巴往癞头身边一丢,看看自己跟鸡爪子一样干瘦的双手:“原来以前按照网上练的打晕人的技巧,不是没用,而是我以前力量不够啊!”
做了一个劈晕人的手势,自得地嘎嘎直笑:“这具身体,果然,够硬实!这力气真不错!”
便朝山洞而去。
洞中诸多新娘还坐在地上,在黯然垂泣。因洞中本就十分黑暗,即使点了火把,也仅仅多了些幽光。因这昏暗,她们余光看见洞口出现个黑影,只以为是哑巴或者癞头回来了。
等那人影一步步走近,才有人惊呼一声:“你、你是谁?”
等走到火把的光能照清身形的位置,她们才看清楚,来人根本不是哑巴、癞头,而是个子不高,身形纤瘦,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陌生人。
这人手上还拖着个死猪般,生死不知的麻子!
新娘们吓了一跳,往里蜷缩一圈。
那人把麻子往地上一丢,环视一圈,径直就往其中一个新娘走去,比那些青壮还胆大,直接就动手就剥她的衣服!
被剥衣服的新娘是其中年龄较小的几个,只有十三岁,今晚本就受够惊吓,见此,以为遇到歹人,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走开,走开,我是河神的新娘,河神会吃了你的!”
那人被她的叫声吓了一跳,不高兴地说:“嚷什么嚷!”已经剥下了她的嫁衣外套。
然后,披在了自己身上。
新娘的哭叫声戛然而止,瞪圆了眼睛。
那人却还毫不客气地去扯她头上的盖头和头花,也往自己那鸟巢脑袋上簪。
偷、偷衣服的贼?贪图这嫁衣值钱,还跟到这来偷?
新娘正瞠目结舌时,那人解开了她脚上的麻绳,又把她手上的麻绳也解开,推了她一把,说:“快滚!”
“滚、滚去哪?”
那人不耐烦:“随便!绕过第二条岔路的小道,那群人在那条道旁边的空地喝酒。”
声音挺好听的,只是略沙哑低沉,只能听出年纪不大,但听不出男女。
新娘恍然大悟,感激涕零地跪下:“恩公,谢谢你来救我!”
周围的新娘见到此,也都纷纷激动起来,叫着:“也请您救救我!”
“救救我!”
也有好几个人在哭泣:“可是我就算跑下山,又能去哪里呢?入了城,一定会被捉住,我爹妈也收了钱。不入城,附近都是荒郊野岭……我的命好苦哇!”
她们七嘴八舌,现场吵得像一大群鸭子。
那人觉得耳朵疼,大叫一声:“都闭嘴!谁说我是来救你们的!”
他背对着洞穴深处,一边将一把勉强算有个剑形状的木料取下,用布条绑在背上,用嫁衣掩盖,一边没好气地说:“我是来加入你们的!
他话音一落。所有新娘都鸦雀无声,不错眼地盯着他。
那人把眉一拧:“看什么看,你们……”
还是无人应声。
那个被他解开了绳索的十三岁新娘,站得离他比较近。
火光里,她的眼神,慢慢从他肩头移到了更深远的,背后。
然后,她的眼神一点一点变得空洞。
下一刻,所有新娘都弹了起来。
她们明明被捆住了手脚,却那么直板板地,僵硬地,像偶人般,违背生理基本动作地,弹了起来。
她们不再说话,神情呆滞,无声无息地,将他围在中央。
从洞穴望不见的幽深处,响起了呼哧呼哧的声音,像某种生物不熟练的呼气声。
幽闭的洞穴忽然起了风,吹到他背上,湿气浓重,而带着极臭的腥气。
不远处的崖下,莱河的浪骤然急切,洞口祭坛上的神主牌呼啦倒下。
一个像喉咙里含着痰的声音,断断续续,以奇异的发音方式,在洞穴回荡,似在耳边,又似在脑海响起:
【谁……要……带走,我的、新娘?】
一个弹凸出来,巨大如车轮的眼睛,在幽暗不尽的洞穴深处,睁开,盯住了刘丑。

6 ? 六
◎……◎
腥风呼呼地刮来,间杂黏液,像脓又像鼻涕,喷洒到新娘们的嫁衣上,地上、洞壁、桌椅,有一股死水发臭的气味。
洞内燃烧的火把被这黏液熄灭,陷入完全的黑暗。
但这黑暗,却没有影响非人之物的视线。
那车轮大小的眼珠子,弹凸在幽暗深处,偶尔木木一转,发着一点蓝光,没有眨眼。
看起来,就像是鱼眼珠。
它在洞内左转一圈,右转一圈,似乎在寻找闯入者。
而众新娘以僵尸般的姿势,逐渐围拢,互相嗅探。
那十三岁的小新娘当时离刘丑最近,几乎是凑在她肩上嗅着。
刘丑一动也不敢动,右手握紧木剑,左手捏住一个竹筒,屏住呼吸。
木剑是她随手借用个农户的砍柴刀,劈了几下树枝削的。
木筒里装着火折子,吹之即燃。是她趁那些青壮在山下吃酒时,在他们点火时,仗着自己敏捷,直接拎了他们装火折子的竹筒。
她在心中默念:木剑蘸火,攻其腮下……木剑蘸火,攻其腮下……
但随着眼珠越放越大,腥臭的气息越来越重,索索声,每响一下,洞穴微震,尘土从洞顶被震落,那物似从洞穴深处往外爬来。
而那些围拢互相嗅探的新娘,几乎已经将她挤住,组成了人墙。
刘丑的额头也逐渐渗出冷汗,一种发自人类本能的颤栗感顺着脊椎往上爬,提醒她有异常的生物在靠近,继承自祖先的预警,在尖叫着快跑、快跑、快跑!
但这一霎,因为恐惧,她先是有拔腿就逃的欲望,随即又激起了强烈的攻击欲。
便要拔出剑来,要吹起火折子,攻击!消灭威胁!
不等她动作,忽然,洞外的漆黑夜里,传来一声清晰的猫叫。
喵——
喵——
猫叫声极其凄厉尖锐,划破黑夜,震动耳膜,竟如泣如诉。几个呼吸之间,就由远及近。
洞穴深处的那物一僵,动静立止。
它开始反方向,朝着洞穴更深处快速退去,黑暗深处竟有莎莎的爬行声,洞穴震得更厉害。
水声哗啦一下之后,那轮眼珠瞬间消失,腥风也止住了,徒留满山洞的脓般黏液。
它退去了。
方才还以一种鱼打挺般的姿势弹起来,僵硬麻木地围来的众新娘们,也噗通一声,各自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刘丑站在瘫倒一地的新娘中,良久才回过神,缓缓收回按在木剑上的手,将另一只手的火折子也慢慢放回竹筒里,舒了口气,这才终于发现,自己的小腿肚竟然在抖。
她恶狠狠地敲了一下自己颤抖起来的腿:“抖什么!我又不怕!”
“呸,都是这乞儿的身体,胆小如鼠!”
她深呼一口气,却险些“哕”出来,洞穴里到处是腥臭难言的脓样黏液,比刚开始更臭了,像静放几十年的死水,也像烂了不知多久的死鱼。
“怪不得山洞这么臭。”
说着不怕的刘丑,快步滑出山洞,顾不得深呼吸一口洞外的新鲜空气,就眼珠子一转,左右环顾,四下夹着声音叫:“猫猫?猫猫?”
“喵喵?”
她刚才在洞里听得很清楚。那疑似是河神的东西,听到了猫叫声才退走。
她“喵”了好一会,忽然余光里撇到灌木丛,灌木后,似闪过两点幽绿的鬼火。
她定睛一看,她找了半晌的猫,正静静地蹲在灌木后,用幽绿发光的猫瞳凝视着她,蹲姿十分文雅。
猫一直就蹲在那里,只是她并没能一开始就发现它。因为这是只黑猫,几乎隐在无月无星的夜里。
它难道在等她?
深知猫这种生物极为警惕灵敏。
她小心地朝它走了一步。
黑猫没动。歪了一下头,它似乎在打量她。
她又走了一步。
黑猫依旧没动。圆圆的眼睛盯着她,竟发出一声“喵?”,那声猫叫里,竟然能清晰地让人听懂其中的疑惑。
她快靠近灌木了。
“喵!”黑猫却忽然拱起背,毛一耸,扭身一跳,几个起落,轻灵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小猫咪!”她叫道。
“喂!你是怎么跑出来的!”刘丑背后响起纷乱的脚步声,男人怒喝。
看守新娘的人已经吃喝完了,一上来,就发现一个穿着嫁衣的女人站在洞外,似乎在张望着什么。而麻子、癞头、哑巴都躺在地上。
反正已经以超出她预料的方式确认了超凡生物的存在,这个身份卡虽然力气堪比现代的健壮成年男子,也足够敏捷,但要面对十几个手持刀棍的青壮围攻,仍是不够。
刘丑一听到他们的喝声,扭头就跑!
“都给我追!别让这小娘皮跑了!”
杂七杂八的脚步声紧追着刘丑,一路穿林过丛。但他们时不时有被树根绊到的,有被树枝勾住衣服头发的,穿着宽大繁杂嫁衣的刘丑,却反而在山林里灵巧异常。
十几个人举着火把追她,却反而被她逐渐甩在了身后。
然后,刘丑随手将那没用了的醒目嫁衣一甩,几步一滑,就是丈余,很快就消失在了黑夜的山林中。
“都别追了!”眼睁睁看着她绝尘而去,为首的豪族家丁咬牙切齿,拦住已经上头的其他人:“赶紧回去看看其他小娘皮!”
他们回到山洞,举着火把清点人数,一进洞,先是被熏得受不了,立刻就有几个冲出去开始呕吐起来。
剩下的人撕了衣服,掩住口鼻,勉强才能忍受,一看,新娘倒了满地。
挨个数过去。
他们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即个个的面色又都阴沉起来。
绝大部分新娘都还在,只少了一个人。
但跑了一个,已经是大过了!
离河神娶亲的正日只剩两天,先不说河神能不能饶过他们,光是城内的豪族、大户,就饶不了他们!
这些新娘可不是随便选的,必要是父母疼爱的少女。时下的民间,大多重男轻女,视女子如草芥。何况以石城的情况,真正疼爱女儿的,能逃的,几十年间,早就举家逃离了。
剩下的,要选出个按照本朝的标准来算,算得上疼爱女儿的家庭,并不容易。
何况,光是父母疼爱还不够,这三十年来,河神越来越挑剔。
一开始,随便弄些乡野丫头就行。
到如今,奉献河神的新娘还必须五官端正,身体相对健康,至少不能歪嘴龅牙,也不能有什么恶病。
时下大多数平民,无论男女,多的是烂牙坏脸、瘦弱不堪,癞头之类的更不稀奇,身上或多或少有病,不少人有恶病。都是常态。
而女子,无论贫富妍媸,因看病不易,更容易得一些“女人家”的病。
将这些条件筛选下来,符合的就更不容易了!
有时候,实在没有合适的,他们甚至还要悄悄把主意打到外城去。
弄丢这一个,找新的,还不知道要多久呢!
但是,仍只能硬着头皮回去上报。否则,等到三日后,献不出足数的新娘,河神震怒,定会水淹石城!
立即就有人回奔城内,去禀告这个噩耗。
剩余的人则叫醒了新娘们,准备连夜审问她们,让她们说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石城。
李员外正在和其他的王老爷、孙老爷们,聚在一处上等勾栏,灯火通明,饮酒作乐,妓子弹着靡靡的琵琶,喝得醉醺醺的。
忽然,闯进来个家丁,惶惶然地大叫:“老爷,出事了,出事了!”
李员外在这些本县的豪绅里,虽然是捐来的官,但到底有个好听的官身。其他豪绅明面上都奉承着他,此时正拥着妓子熏熏然。
被那灰头土脸的家丁惊扰了雅兴,颇为不悦。一看他,是自家的家丁,便更觉不悦:“不是让你去看着点那些贼皮,免得他们没轻没重,太过轻薄新娘吗?你跑回来干什么?出事?是哪个贼皮不听话,又把人玩弄伤了?”
除了这些不老实的贼皮,还能出什么大事?依往年的例,无非就是男人那点劣根,见了这么多还算平日里见不到的端正少女,就起了贼心思,连河神的腥都敢偷。
家丁咽下一口唾沫:“跑了!”
“新娘跑了一个!”
李员外手里的酒杯砰地掉在了地上,粉碎。
他的酒瞬间醒了一半:“去追啊!”
家丁的头更低了:“没追到……”又抬起头:“您不知道,那娘皮跑的很快……”
噗地,他滚出去一圈,李员外照着他的心窝就是一记窝心脚,死力气。就像他踹那新娘一样。
“王八蛋!臭贼皮!窝囊废!近百青壮,十几个看守,没看住一个弱女!”
其他豪绅、乡贤的酒也瞬间被这消息吓醒了,纷纷起身,七嘴八舌。
“怎么跑的?那么多眼睛,总有人看到吧?”
“跑的是哪一个?拿花名册来对!”
李员外说:“大家伙立刻发动全城,先给我封锁了县城,各家再带上家人,去石城乡下搜!再一个去通知县太爷,就说我们封城找人,叫他也派衙役出来一起找。再叫一拨人,立刻拿着火把,去搜山!!这么些时间,人还跑不出石城的地界!”
其他豪绅也说:“一个十几岁的黄毛丫头,能跑到哪里去?无非是躲进亲朋家中。我们立刻取了花名册,每家撰写一份,按名册去搜。如果得知跑了的是哪一个,看住她的父母、亲戚。”
事关祭祀,就是石城第一等的大事!
这下,没人坐得住喝酒了。
这里坐的都是石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所有人都各自回家,立刻调派全部人手,准备锁城封山,全县搜捕。
就不信这天罗地网,网不住一个毛丫头!
*
山林中。
“喂。不许叫喊。”刘丑单手捂着一个小少女的口,语带警告:“叫起来我就打晕你。”
少女呜呜地点头,刘丑慢慢松开手。
少女果然不叫也不跑,小声地说:“恩公。”
虽然黑灯瞎火的,也认不清像素人的脸,但刘丑听到这声有点眼熟,想了想:“你啊。”
是那个被刘丑“借”了嫁衣的十三岁新娘。
“恩公,他们还在山上,这里危险,你怎么还留在这里?”
少女醒转后,先是听到了那些人去追恩公的动静,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昏睡过去,本想趁机解开其他姐妹的绳子,大家一起逃走。但怎么也叫不醒其他人。看守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又已经往回来了。
少女害怕又内疚,不敢久留,就跌跌撞撞地,趁他们回来之前,跑进了山林。却没想到,兜兜转转,竟然撞见了恩公!
刘丑说:“那你呢?你这个方向,是要去哪里?”
少女说:“我回家。恩公,要不然,你也去我家里躲一躲吧?”
刘丑没动:“回你家?等着被抓?”
“啊?”
刘丑抱着胸,斜睨这个像素人:“你能被送来这。你确定,你爹妈爱你,爱到接下来,冒着全家老小被大户抓住惩罚的危险,去保护藏匿你?他们又能藏你多久?”
而且。
刘丑随手一指:“你看,亮了。”
她们站在正对石城城门的这座山上,居高临下,能清晰地看到,城门洞开,城中亮起许多亮点,是火把。而更多的的亮点,以县城为中心,正四散向乡野。
乡野也散着许多幽幽的光,如鬼火逐次亮起,在等候着自投罗网的猎物。
少女明显地看到有许多火把,是冲着自己那个乡去的。
她慌了:“那、那怎么办?”
*
“蓬头垢面?瘦小,外来口音,像乞丐?”
留在山洞里,审问那些新娘的人面面相觑:“也就是说,实际上,是跑了两个人?一个听口音是外地人,蓬头垢面,像个乞丐模样,帮另一个新娘跑了?”
剩下的新娘醒来时,痛哭流涕,一是被逼问,禁不住挨打。二是怨恨,明明可以一起救她们的!
因此,全说了。
“快,快去禀告城里!”立刻就有人说:“是那新娘勾着个外地人帮她跑了!要严查外地的来的,瘦小的男子!”
*
“那、那我们能去哪?”少女慌了。
看着深夜慌乱的石城,刘丑说:“是你要去哪。你去哪不关我的事。撒手!”
少女紧紧抓住了她的衣袖。乞儿那破烂的衣服根本不禁拉,一下子就被拉破了半截袖子。
刘丑向后退了一步,十分不耐烦:“你是个累赘。别妨碍我。”
即使是这样的夜里,也能看到,那双杏眼里大约是泪光闪闪。
但少女一声都没有吭。既没有哀求刘丑,也没有诉说自己的悲惨。只是这样含泪凝望着看不清面容的恩人,然后,慢慢撒了手:“……好,恩公。小莲无以为报,来生,希望为您结草衔环。”
“您一定要逃出生天。”
便转身,仍朝着那虽然爱她,但无可奈何,沉默地让她走上花轿的家去。
但她刚一转身,就觉得后领一紧,惊叫一声,被人拎了起来。
刘丑单手拎起她,说:“‘弩下逃箭’,听说过没有?”
少女没吭声。
刘丑自言自语:“嘁,文盲。九年教育都没读过。知道你听不懂。”
“不许那样看我!为什么像素人的眼睛还要特意绘出眼泪啊?烦死了,你们。”她说:“抱紧我的脖子。摔下去就不管你。”
黑夜中,谁看得清像素人的表情?
只那少女忽然一把搂住她的脖子,埋在她肩头,竟然不顾那丐衣的脏臭:“好!”
刘丑差点没被她勒死:“轻点啊!”
然后,她抱着少女,以异乎寻常的敏捷速度,绕过那些光点,在夜色的遮掩下,反而直奔石城。
趁着所有人都集中城门口,正拥挤嘈杂的时候,像个影子一样,从最偏僻低矮的那一段城墙外,蹬着凹凸不平的墙皮,像她之前蹬着小山坡突出的石头那样,宛如羚羊,几下就跳上城墙,跳入城内。
溜着根,与所有人相逆的方向,朝着此时反而最静悄悄的县城中心区域而去。
那里,此时倾巢而出。
刘丑带着少女,直奔最中心的李员外府!
作者有话说:
有时工作,更新晚点。尽量当天之内更。

7 ? 七
◎……◎
深夜,李家。
绣楼。
咯吱、咯吱,盖板锁被打开,一个略年长的丫鬟提着灯,站在狭窄楼梯上,轻声唤:“小姐……小姐……”
最里面的那间闺房,垂下的重重床帘内,传来一个不高兴的声音:“大半夜,鬼叫什么?”
粗鲁的语气,仍如过去几日,这“邪”是一点儿也没好转。丫鬟却反而大松了口气:“小姐,今晚要我们守夜吗?今晚石城不安稳,听说有歹人窜入县中,各家都打着灯火在抓那个歹人。府里的也都出去了。怕歹人闯入而不知,夫人担心您,叫我们过来守夜。”
三小姐冷笑:“担心我?是担心我跑了吧!别咯吱咯吱地踩楼梯,吵着我睡觉了。”
按照富庶人家的惯例,守夜的丫鬟要睡在小姐拔步床的脚踏上,随时待命。
只是,自从三小姐中了邪,她嫌半夜有人睡在自己床下,每到入睡时分,就不许她们上二楼去。
加上丫鬟们也都害怕,怕这个中了邪的“三小姐”。就顺水推舟,服侍到晚上,等小姐洗漱完毕,就各自到小院一楼的其他屋子去睡了。
晚上能好好地睡在床上,谁会非要去睡那又窄又硬的脚踏呢?
只是今晚,石城出了大事。因是要搜捕女子,加上这几天小姐除了吃,就是睡,并没有什么出格和奇怪的事。所以,连看守小姐院子的那十几个健妇都被派了出去,进一些小富之家,略有些地位的人家,去搜查他们女眷的住所。
夫人不放心,打发她们来看着小姐。
现在小姐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那当然是最好,谁都不用操心。
大丫鬟应了一声,重新为盖板上锁,打着呵欠回自己屋子。
过了一会,夜更深了。小院一楼两侧的厢房,均响起细细的鼾声。
床上的李小姐立即坐起来,麻利地打开二楼的窗户,随即坐回床上,原本灵动的眼睛,又变得无神,表情呆滞。
然后,打开的窗户,先是爬进来一个十三岁的少女,只这窗实在略窄,她的腰卡了一下,背后有人狠狠一推。
少女就爬过了窗,艰难地落了地,一抬头,刚好对着两眼无神的李小姐。
她吓了一跳,差点没叫出来。
身后,从镂花窗爬进来的刘丑立刻制止:“别叫!别吵醒院中人!”
他们趁李府空虚,翻墙溜了进来。刘丑直奔绣楼所在的小院。
李小姐的小院中,那些持刀的健妇果然都不见了,只留二三丫鬟。
这些丫鬟的作息,李小姐也很清楚。
刘丑二人在院外的一个偏僻角落,等到夜深,这些丫鬟都睡了,当即翻进院中,准备从二楼窗户爬进绣楼。
刘丑挟着少女小莲,从不太平整的墙,攀着那些木制榫接的结构。踩着一楼的挡板,几下一蹬,也就上来了。
“李小姐”作为主卡,虽然被《道种》公司强制削弱了素质,但她的身体是李秀丽本人的。
在现代吃喝不愁,锻炼得当,医疗完善,非常健康,十五岁就已经发育得很好。爬这窗户,需得硬挤。
但乞儿在这里贱如草芥,从小风餐露宿,同样是十五岁,却是那种半包骨头的瘦。爬镂花窗,倒是顺溜。
少女小莲十三岁,尚未发育,也很瘦弱。
她们两个要翻进来,倒比“李小姐”翻出去简单。
被刘丑一喝止,小莲立刻捂住嘴,定神,这才发现,这位被他们闯了闺房的千金小姐,既未叫喊,也未说话,就这么双眼无神地坐着,一动不动。
在李小姐面前晃手,她也没有反应。简直像个偶人。
小莲压低声音:“恩公,李小姐是个痴儿?”这呆滞的样子,让她想到街坊里的一个痴儿。
没想到,在石城颇有淑女之名的李家千金,竟然是个痴儿。
刘丑翻个白眼:“不是。你话怎么这么多?不是你让我救你吗?让你躲这就躲这,先躲过今明两晚!”
这接二连三地,实在太过刺激。
到这时,刘丑才觉得身上累得厉害,似乎耗费了大量体力。
也是,先是一整天,奔了百里到石城,然后是闯入山洞,跟那鱼怪对峙,接着又是带着个大活人玩大逃杀。即使是这副卡疑似被游戏公司改造过,这时候也应该累了。
现在带着主卡和小莲这两个累赘跑,不是好时机。还是先让副卡休息一下吧。
便嘱咐小莲:“我已经很累了,今晚我要大睡一场,你一切都听‘李小姐’的。她的话就是我的话。”
“什么?恩公?”
但小莲没有等到回答,便见她的“恩公”,竟然堂而皇之地掀开床帘,钻进李小姐的床榻最里面,倒头就睡!眼睛不睁,但口鼻呼吸,胸口微微起伏。
小莲吓了一跳。
男子擅闯绣楼,本来就是当下坏人名节的大忌,恩公居然还直接睡到人家小姐的床上去了!这这这!哪怕小姐是痴儿,这欺人暗室也太过!
谁知,下一刻,更大的惊吓来了。
本以为是痴儿的李小姐,那对眼儿一转,忽然“活”了过来,有了生动的神情。她叉着腰站起来,对着床上已经睡过去的“恩公”,嫌弃地扇了扇鼻子:“哇,这身体,臭死了!都是腥味!”
无视了讶异的小莲,李小姐直接到二楼另一间的净房。那里有一整小缸的水。丫鬟们每天会提水上来,为小姐备用。
她拿了装水的脸盆,一条巾子过来。
然后,然后,李小姐,竟然、竟然直接开始解恩公的衣衫!!
“哇!”小莲一下子就转过身去,捂住通红的脸,口中说:“李小姐,你、你、你怎么……怎能,解、解恩公的衣服……”
谁知道李小姐说:“你在说什么?不解衣服怎么擦身?这乞丐,身上都臭得快结块了,还有跳蚤呢!不但要擦,还要洗头。”
李小姐当真解开了恩公的衣服,把那发臭的烂衫随意丢掷在小莲脚边,一边拧水,一边嘴里还抱怨:“在柳城的时候,早就感觉臭了,又痒,又来不及擦洗。”
语气竟是极熟络的,像抱怨极亲近的人。
身后传来莎莎声,杳杳声,李小姐似乎当真在为恩公擦身。
小莲头也不敢回,连耳朵都羞红了,整个人成了一块木头,脑子却在胡乱地转着:
难道恩公与李小姐,竟然是旧相识,是、是那有情人?那倒也说得通,为什么恩公直奔绣楼来藏身,李小姐又是这样不顾名节的亲近态度。
可是,一个乞儿打扮,一个深闺小姐,怎么会有交集?难道就像戏文里演的那样……
她开始在心里编戏文故事。
过了一会,李小姐娇柔婉转如莺啼的声音传来:“这脸蛋,越看越不错。不愧是我亲手选的。我就是喜欢这样的长相!”
小莲脑海里的话本故事开始编得更厉害了。一边脑海里编故事,一边没忍住,悄悄地回身一看。心想,就看一眼,一眼。
悄然回头,竟看到,李小姐整个人半趴在恩公身上,翘着脚,手指一下一下戳着恩公的脸。
而恩公的长相……长相……小莲一下子傻住,脑海空白一片。
一直蓬头垢面的恩公,此时被李小姐打理得干净了许多,头发包洗了一遍,脸上的脏污也被擦干净了,只是半袒胸膛,沉沉睡在锦床香被中,竟生得英眉凤目,皓齿鲜唇,瘦削脸颊,居然是个极有英锐之美的美少年!
此时,似乎睡得沉了,李小姐戳他的薄唇,他便微露虎牙,条件反射地在她手上轻咬一下。
“原来被托管后,还有一些生理学条件反射…….”李小姐被一咬,还在喃喃自语些听不懂的话:“还有,虽然发育不好,但是,这也真的,太平了吧……一点性征都没有……”
忽然听到砰的声音,她回头,警告小莲:“干嘛?小声一点,别弄出这么大动静。”
李小姐乌黑漆发,肤色白皙,生来垂眉柔目,像春来的碧波,有粼粼之美。
她半靠在恩公身上,二人容貌对比更是鲜明。
虽然恩公的容色更胜一筹,但二人是不同的方向。一个英锐气,一个柔美态,竟像是天生一对。
小莲的脸却快烫熟了,从脖子到手指也是红的,她转身,竟直出门外。等到了闺房门外,才捂住砰砰直跳的胸口。
又暗恨,狠锤一下自己:恩公与李小姐,愿意庇佑你,一对郎才女貌的菩萨心肠。记住了!这才逐渐摁下了快跳的心。
一回头,又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李小姐不知何时站在门边,扶着门框,奇怪地看她:“锤自己那么用力,不疼?”
“很晚,你也去睡吧。你身上的这件外套也臭。脱了再上去睡……”
“我、我、我……”小莲的舌头又打结了,脸上的热度又上来了:“怎么能……睡、睡……”
她慌乱地阻拦李小姐三人同眠的好意:“我、我还是睡地上吧!”
同时,李小姐说完了剩下的话:“再上去睡脚踏。记得别脏了我的脚踏。”
四目相对。
李小姐说:“看什么看!你以为我给你睡床?我的床只能我一个人睡!至于你上脚踏去睡,还是睡地上,随便你。有问题吗?”
语气很像恩公。像到一样有点……讨人厌的劲。
小莲:“好的。”她舌头不打结了。
李秀丽打个呵欠,就往回走,心里还想,这初一年纪的小妹,还挺识相。
于是,号称床只能一个人睡的李小姐,往恩公身边一躺,理所当然地使唤小莲:“帮我放下床帐!”
只踹了一床被子和一个垫被下去,就不理睬小莲了。
小莲睡在坚硬的地上,眼睁睁地瞪着厚厚的几重床帐,隔绝了里面那二人。一夜未眠。
其实,李秀丽没她想的睡得那么香。她一直枕着副卡的胳膊在刷论坛。
她兴奋地打开论坛,压抑不住炫耀之心,本想发个贴炫耀自己才登陆没多久,就以灰卡和蓝卡的身份撞到了超凡之事。
但最后,还是点开没几个名字的好友栏,先给人私信留言:
【瑛前辈,我已经在古代侧世界找到仙缘了!明确发现了超凡生物!大概是个鱼妖!】
便简叙了一番自己在山洞里的遭遇。
最后说:【出乎我意料,我本来只是想冒充新娘。这三天先观察一下到底是什么情况,到祭祀的时候就溜走。没想到刚去就撞上了本尊。可是那是山洞,鱼妖怎么能上岸?】
瑛前辈半夜竟然在线,秒回:【你说它上岸了?还说了话?它是怎么说话的?】
李秀丽:【是,就是不怎么熟练,像人憋了一口老痰。不像是在耳边说,好像是直接在脑子里说。】
“瑛”那头显示“正在输入中”,过了一会,竟打了一长串过来:【你太鲁莽了。鱼妖能上岸,还能有这种说话的本事,虽然不是用真正的喉咙说出来,说明它已经快进入真正的修行境界。不是普通人能对付的。你当时带的火折子和木剑,对它已经没用了。】
此时,李秀丽看到自己极信任的“瑛”前辈说,如果鱼妖能上岸,论坛里说的火折子和木剑可能已经没用了,想起当时的情景,心里也略有后怕。连忙问道:【那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对付它?】
瑛:【你还想对付它?以你目前所述,这已经不是普通凡夫的手段所能对付的妖孽了。鱼妖的特征之一,就是一旦修行,鳞甲先成,刀枪不入,又有天然的水法,可以依仗江河。你在的古代侧世界,想拿粗劣的火器水平、冷兵器去对付此妖,无异于痴人说梦。而针对它五行特征的,木剑蘸火,普通的凡火和凡木,对它也早已不够格了。】
李秀丽说:【我还是想对付它。瑛前辈,我现在的身份卡真的不太好,一旦错失目前的机缘,很难说下一次遇到超凡,是什么时候了。】
超凡生物,比如鱼妖等,它们能踏入修行之路,而非同于等闲,必定是有什么机缘的。
这机缘,往往就是入道的契机。
她必须得有斩杀,或者。至少是制住这鱼妖的手段,这样才能从鱼妖身上,找可能的入道机缘。
等了一会,对面的瑛说:【……好,我帮你想办法。但是我需要更多的信息为你参详。你刚刚说,最后是一声猫叫,然后河神退去?】
李秀丽很开心。不愧是瑛前辈,果然是频频被道种公司封号,却还能在论坛玩家里有口皆碑的大好人!
也是她最信任的前辈,没有之一。
李秀丽立即说:【对,那是一只黑猫。】
瑛:【黑猫啊。】
对面似乎沉默了好一会。
瑛:【秀丽,你应该是在古代侧世界——大夏吧?】
李秀丽颇诧异。她还什么都没怎么说呢,瑛是怎么猜到她在“大夏”的?古代侧世界听说也不少。
但对方是“瑛”,从她接触这个论坛以来,就帮了她很多次,也帮了很多玩家。有口皆碑,但是十分神秘博闻的好人。
如果是对方,她倒不是很怕被其知道自己的初始世界和一些真实身份。
她肯定了瑛的猜测:【对,我所在的这个初始世界,叫做‘大夏’。】
瑛:【你该感谢那黑猫,是它救了你。你把这鱼妖河神相关的事迹,都详细地说一遍。】
李秀丽应下,开始为瑛讲述自己在石城,关于河神的所见所闻。
这一夜,除了她和小莲,无眠的人很多。
比如,李员外。
他熬了快一宿,全城出动,却一无所得。
他年纪大了,实在有些撑不住。正昏昏欲睡地等新一波人的消息时,忽然,窗外闪过一团影子,一声清晰的“喵——”响了起来。
余光,他瞥到,一只黑猫,站在打开的窗外,正用幽绿的眼睛凝视着他。
他被吓醒了。
黑猫,石城怎么会有黑猫?!
二十年来,因河神的指示,石城的黑猫,不是都已经被他们暗中扑杀殆尽了吗?
但那黑猫似乎只是路过,幽绿的瞳孔似含嘲讽,瞥他一眼,便一跃而起,消失在夜色中。

8 ? 八
◎……◎
第二天,石城人都很沮丧。
他们倾城而出,找了一天一夜,附近的山上也搜了又搜,始终没有找到逃脱的河神新娘。
连其他新娘口中,那个拐带新娘的外地乞丐,也没有人见到过。
豪绅大户们都惊怒,抓了逃跑新娘的父母,拷问:“你女儿到底在哪里?”
逃跑的新娘唤作小莲,王姓。
她的父母是乡间的小农,还兼着木匠、接生婆的活,攒下了一点家业,一些薄财。二人无子,育有三女。大姐招赘,二女出嫁,剩了个小女儿,却被大户带走,说要去祭祀河神。
王家老夫妇哭成个泪人,面对着惊恐的女儿女婿,面对着手持利器的大户家丁,忍泪吞声,还是将小女儿送上了花轿。
此时听到小女儿竟然逃脱的消息,王家老夫妇,又喜又惊又忧又惧,哭着说:“小人不知,小人真不知!”
他们如实说,女儿根本没有回来过,自己也不知道女儿现在哪里。
但还是挨了打。
豪绅们余怒未消,当即把小莲全家都关了起来,并放出话去,说小莲如果不回来,她全家都讨不了好。
即使是传了几重的话,那“讨不了好”四个字,仍是咬牙切齿。
豪绅大户们家中,平时对交不出租子的佃户,就没少做打死打伤,乃至剥皮抽筋的事。死几个乡下人,族法宗法在上头,胡乱报个理由,连县衙门都不管。
如今王小莲家,一个小小的木匠之家,拿了他们的“聘礼”,却还敢纵女私逃。若不叫她全家付出代价,他们大族的脸往哪里放?真当他们是泥菩萨?
其中更有一族,名义上是王小莲的本族,都姓王。虽然王家跟小莲家已经是隔着好几代的,关系早就疏远,仍算同族。
王家听说跑了的是远方族亲,更觉脸上挂不住。当场拿了王小莲的大姊夫,吊在城门口示众。
但王小莲暂时还是没出现。而再过一日,就是立冬,也就是河神娶亲的吉日。
三十年来,河神都要求他们,必须在立冬之日送嫁少女。否则,哪怕是耽误一日,他也不肯饶恕,必定水淹石城。
石城大户们商量过后,决定,还是得先再选出一位新娘来,以待后日。便去请在他们当中颇有分量的李员外。
谁知,李员外来到厅上,神色凝重,说的第一句话竟是:“我昨夜三更,看见了一只黑猫。”
厅内哗然。都说:“你怕不是看错了?”
李员外说:“怎么会看错?那两只绿招子,跟鬼火似的。我来迟了,也是为这件事。昨夜,我让家里剩下的人,都出去找猫,找了整宿,我连打个盹都不敢。”
王老爷说:“二十年来,我们城中虽有猫,却再没有黑猫。莫非是外面跑进来的?”
“不敢大意啊!”李员外说:“再分一半人手,去找那只猫。”
孙老爷说:“最近怎么风波频生?先是跑了河神新娘,再是城里又现黑猫。”
“员外,如今眼看着那个逃跑的丫头一时半会找不回来。却不知,县中临时还能找出几家符合河神要求的淑女?城中差不多的女儿,早就都嫁了。”
因每年都要祭祀河神,而河神只要未婚的少女。因此,石城颇有早婚的风俗。有些父母疼爱,又不好举家逃离的石城平民,早早地将十二三岁的女孩儿都嫁了人。
因此他们遴选的女子,平均年纪也越来越小。
像今年跑掉的这个,也就只十三岁。
李员外捋着胡须:“平民之家,现要挑选,实在不易。只能往更富庶一些的去找,请他们割爱了。城南的那家布店,不就有一个端正的漂亮女儿?听说那卖布的疼爱得不行,对着求亲人东挑西捡,长到十六岁了,尚未许亲。”
其他人会意:“他既不要凡人当女婿,那就与河神结亲!只那卖布的倔得像头驴,又略有家资,他要闹起来,怎么办?”
李员外说:“给他点钱,让他点生意。再要闹,有那不明是非的乡下小子,定会觉得都是他不肯献女,让全县才无法得到河神庇佑,无法丰收。那万一起了怨恨,他那老骨头,挨得住几下乱棍?”
王老爷大笑起来:“是极是极!乡下人愚昧!”他拱拱手:“惭愧是我王家出了个这样悖逆的族亲,此事,就交给我办吧!”
*
小莲今天心神不宁。
她傻坐着已经很久了。
早上,丫鬟们上楼来送换水、拿衣服,都被李秀丽阻拦,就说今天心情不好,独自安静,不想看见任何一人上楼。
以往,定有人劝说,说蓬头垢面,早上赖床,是无有礼数。
但自从三小姐“死而复生”,脾气比以往坏了何止十倍?
府内的下人们一些寻常的古怪要求,都不去忤逆她了,只要她肯老老实实呆着,不试图逃跑就行。
中邪后的“李小姐”,竟反比过去十几年间温柔和顺的李小姐,更多了一些自由。
丫鬟们也乐得轻松自在,就在一楼浆洗衣服,做些自己的事,一边闲聊。
闲聊中,她们提到了逃跑的河神新娘,又说起城南布店家的钱小姐,说她可怜,今早被带走的时候,差点一头撞在柱子上,老父也急怒上头当场晕倒。
又说那王家的女婿被吊在城门,进出的人都吓了一大跳。说是再找不到人,那老小都要被挂上去。
小莲当时听到那里,就忍不住浑身发抖。
想了一个早上,她终于下定决心,站起来。
“恩公,李小姐,我、我必须离开这里。”
此时,恩公躺在床上,虽然睁开眼,但是一直在发呆——她已经知道恩公叫刘丑。
李小姐正坐在铜镜前梳理头发,还嘀嘀咕咕:“还带改造头发的啊?怎么这么长,要不要剪了?”
闻言,恩公没有说话。李小姐侧过脸:“去哪?”
小莲的眼睛里浮出泪光:“回去。”
“少了一个我,就又多一个人。”
“我的爹娘,我姊姊姊夫,我逃出来,连累他们……”
泪珠终归是滴答滴答落在了地上。
她忽地跪下,朝床上发呆的恩公,重重地三叩首:“救命之恩,来世再报,是我麻烦了您。今晚,我会悄悄地离开这里……”
李小姐不说话了。
床上传来一个没好气的声音。
音色好听,但略低沉沙哑。
刘丑醒了,双手交叉垫在后脑勺下,翘着脚:“我才不要什么虚无缥缈的来生报答。要我救是你。送死也是你。烦不烦?就你那身手,半夜自己走啊?保准没走出院子就被抓住。连累我和主……和李小姐。”
刘丑:“早就说了,你这个累赘。”
十三岁的小莲被说的羞愧无比,抽噎不止,俯首而泣。
刘丑被她哭得心烦意乱,抓挠了一下头发,坐了起来,说:
“哭什么?哭得真跟要来生一样。解决掉罪魁祸首不就行了?你去收拾东西。”
小莲说:“啊?”收拾什么?
刘丑一指梳妆台上,李小姐的那些匣子:“这些啊,还有拔步床下的还有一些,给我分类整理起来,包裹得厚实一点,就用——就用那些被褥床罩、床单、衣服,剪刀随便剪剪,整理成两个包裹。快点,天黑前要理好。”
小莲不解其意。
什么“解决罪魁祸首”?为什么要整理这些“包裹”?
她连想都没想过杀死河神的选项。
但她深觉亏欠恩公,言听计从。明明还在悲伤,却已经下意识地听从刘丑,开始整理李小姐的钗环首饰。
等到夜色一深,果然整理了三个中等大小的包裹出来,为防止钗之类的扎破包裹,小莲还细心地将这些钗子的尖锐一头都缠了起来,每个包裹也是厚厚一层。
等到深夜,李小姐正在床上沉睡。
刘丑叫醒也在打盹的小莲,说:“你背上一个包裹,在这里等着。等我回来。”
刘丑轻巧地从窗口爬了出去,从二楼几下跳到院子里,却没发出什么声音,环顾四周。这一夜,并无特别,两旁厢房里的鼾声仍清晰可闻。
刘丑按照“瑛”教她的话,对着无边的夜色,低声说:“小猫咪,出来吧。”
她等了一会。
没有反应。
她继续说:“你逃出冥府二十年,难道不想报仇?”
话音才落。忽然,两旁厢房的鼾声消失了。
夜色变得极静谧。一种超乎寻常的静谧。
在诡异的安静里,她似乎进入了一层不同的空间,但又能清晰地看到空间外的绣楼建筑。
四周的夜色开始凝聚,在极黑的一团,化出了一只黑猫。
这一次,没有灌木阻隔,刘丑看清了它的模样。
它皮毛虬结,又脏又乱,瘦骨嶙峋,似乎病得厉害,唯有一对猫瞳,幽绿明亮得像游荡的鬼火。
*
王家宅子。
柴房,几重大锁。
看守靠着门呼呼大睡,鼾声如雷。
柴房中,短短几日,王小莲的父母,头发就花白了大半。此时,二老未睡,相对而泣。
他们的女儿也在哭,两眼发直,嘴里念叨着夫婿的名字。
忽然,门外的鼾声消失了。
一时间,四下极静。
只是三人没有发现,仍沉浸在痛苦中。
直到,咯噔一声,锁开了。
门缓缓张开,他们才惊惶地看过去,以为又要被拖出去拷问。
门口站着的却并不是那五大三粗的守卫,而是一个十分瘦削的少年人。
他头发用丝绸简单地扎成一束,身上竟穿着女装,只是容色虽俊,却英眉凤目,颇有棱角,穿着女装也不显女气。
这穿女装的美少年,一看他们的眉目,就说:“看起来,你们是王小莲的父母和姐姐了,长得确实挺像。跟我走吧。”
王小莲之父惶惶然挡在妻儿之前:“您、您是哪位?有什么冲着我来——”
美少年说:“是王小莲让我来救你们。”他挑眉:“还不跟我走?”
王家老汉朝外一看,那守卫果然生死不知地躺在地上。
而屋内竟空无一人。虽不知这少年是谁人,但他立即叫上老妻,拉起女儿:“快、快走……”
一家人跌跌撞撞,跟在女装的美少年身后,朝外而去。
一路上,竟没有任何王家人来拦他们,除了四周特别安静外,就出奇顺利地出了城,一到城外,女儿就扑上去,与等在城外的丈夫抱在一起。
被吊起来的王家女婿,也被救了下来。
这时,一个不敢置信的声音也响了起来:“爹,娘!”
王家老夫妇回身一看,小女儿小莲,背着一个包裹,正毫发无损地站在不远处,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们。
王小莲扑入母亲怀中,一家人顿时抱头痛哭。
这时,那美少年却不耐烦了,说:“要哭到别的城去哭。这种地方,也配你们为它流半滴眼泪?”
王小莲抬起头:“恩公?”
美少年——刘丑说:“你背后包裹里的钱财,我没算过,也不知道这个时代的物价。但应该还够你们在别的地方生活一段时间。去柳城的路,那边搜查的人因为别的原因,现在全都回城了,目前无人看守。”
听明白他的意思,又解开包袱一看,里面竟然是些金银首饰。别说生活一段时间,买房置地,置办家业,绰绰有余。
没有多余的解释,也不必陈述今晚的前因后果。此情此景,王家人还有什么不明白?
当即全家跪倒在地,三个响头。
王小莲这才明白,恩公要她收拾包袱的用意。
她又是感激,又是惭愧。
泪流满面,喉咙哽着,半晌,却说:“让我爹妈和姐姐走就行。恩公,我如果走了,顶替我的那位姊姊却必死无疑…….”
刘丑浑身汗毛耸立!他拧眉:“你这种人,在游戏里都是圣母炮灰!”
但王小莲看起来是真心的。
他就说:“没人会死了,没人会死了,过几天,都不会死了。行了吧?松手,快滚。”
等接下来把那条鱼妖干掉,就谁都不必死了。
他一开始,在山上,就说她是累赘。
可是,他却一路相救到底。
即使是他这样听起来像随口的一句话。
王小莲也不怀疑。
恩公说没有人会再死了,那就一定如此。
她不再犹豫,拭泪,随着父母下跪,恭恭敬敬,磕头三拜。
刘丑也不阻止他们磕头,也没有道别,自己转身就往城内走,很快就消失了。毫不在意。
那少年的身影消失的那一刻,小莲明明逃出了生天,心中却反而异常的酸楚。
其父拉住她:“小莲,我们快逃吧,不要辜负了恩公。这位英雄的恩德,记在心中就行。大恩日后必报。”
一步三回头。小莲迟迟地,终于踏上离开之路。
等这家人逃向柳城的方向,刘丑才往回走。但有些生气!
她把小莲父亲的话听得很清楚:
恩公?副卡现在明明穿着李小姐的女装,这些土著什么眼神!
一路腹诽着回到了李家绣楼。
——带着一只黑猫一起。

9 ? 九
◎……◎
黑猫始终没有找到。
李员外的情绪更加不安。比之前听说河神新娘逃走了时,还要惴惴。
他想起了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石城祭祀河神已满十年,已经十年风调雨顺,颇享甜头了。
所有人都志得意满的时候,忽然,有一夜,河神满身都是血痕,出现在他们梦里,断断续续地说:【杀猫……杀猫!】
不断重复了一夜。
被托梦的人都惶惶不解,开始全城捕杀猫类。
猫的尸首堆积如小山,但河神还是托梦。
连续托梦三晚,一夜比一夜身上的血痕多。
直到第三晚,连梦中的人形都维持不住,直接变回了原型。
那条巨鱼喘息着,被黑猫紧紧咬住腮下的位置,凄厉至极:【杀猫……杀猫,黑色的……逃出来……祸!】


论坛。好友私信页面。聊天记录。
【你是说,这只黑猫其实一直在注意着我?】李秀丽吃惊。
瑛回复:【是。如果我猜得没错,它一直在‘看’你。所以那天的山洞里,才能及时赶到,把你救下。】
【看我?啊,我想起来了。在我的身份卡病死的那一天,黑猫曾出现在她的窗前。难道从那时候开始,它就已经在跟着我了?】李秀丽说:【可是为什么呢?这只黑猫看起来就不是凡猫,而我的身份卡只不过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蓝卡,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翻遍记忆,也没有半点出格的举止。】
她很信任对面的这位前辈,疑惑之下,甚至连主卡的大体身份都脱口而出。
瑛却说:【不,它不是在关注你的身份卡。我说的是,它在看着‘你’。你本人。从你登陆游戏开始,它大约就在‘看着’你。】
李秀丽的手抖了一下:【、所以,那它出现在我身份卡正好死去的那一天,是?】
私聊页面的那头,显示“正在输入中”,然后,瑛缓缓地打了几句话。
瑛:【我想,应该在你的身份卡,那位小姐死去的那一刻,它那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一个新的存在即将来到,也就是你。你即将要以这个身份卡登陆游戏。它提前发现了‘你’。所以,它才会提前等在那里,注视着那位小姐死去,等待你的到来。】
隔着一个论坛、无数世界,李秀丽这样胆大包天,看鬼片都不带眨眼的人,也在一瞬间毛骨悚然。
她立即追问:【可是,它为什么会发现‘我’?<道种>公司这么强大,跨越宇宙,把我们这些玩家送到不同的世界……一只黑猫?】
瑛说:【如果我猜得没错,这只黑猫,是从阴曹地府逃出来的。你所在的大夏附近,就有一个阴曹地府不能管控的节点。它既然能‘逃’出来,必定是口口口口的口口口。也就一定能识别出玩家的与众不同。毕竟,玩家口口口口口口】
瑛似乎说出了一论坛的些屏蔽词句,整个后半段都被直接“口口”了。
他们的聊天页面震荡了一下,李秀丽的脑海似乎有“嗡”的一声,眼前的游戏面板也被什么东西狠狠敲了一下。
然后那个“蓝天白云”的中老年人爱好头像迅速灰了下去。点击头像,就显示【此号已被删除】。
过了大概一分钟,一个灰色的陌生人来加她的好友,头顶着鲜花和“美丽”字样的另一种中老年爱好风格,名字是:备份号第壹仟六百贰拾号。
李秀丽飞快而熟练地加上了这个陌生人:【阴曹地府?卧槽,这只黑猫什么来头啊,还有什么是节点?前辈?】
那陌生人很快就把头顶的名字改回了“瑛”,然后给她回了一个“微笑”的表情:【不好意思,最近被封号有点多,我在做一些事,需要借助论坛,不能被太频繁封号。所以,有些东西点到即止。等以后有机会,你会明白的。眼前,还是要解决你面临的现实困难最要紧。】
瑛说:【总之,这只黑猫,大约是从阴曹地府逃出来复仇的。】
李秀丽奇道:【报仇?它一只猫,有什么仇?】
瑛:【它看起来是猫,也只是因为它直接的报仇对象是鱼。如果它要报仇的对象是另一种东西,它也就是另一种东西了。】
**
二十年前的石城,所有人不顾老鼠乱窜,先是屠了半城的猫,然后又在疯狂地寻找黑猫。
那是河神除了要求他们献祭外,最迫切的要求。
它还说,不除黑猫,不仅仅是它的大祸,更是石城的大祸。
但无论捕杀多少只黑猫,夜晚的莱河总是在咆哮不止。石城人每夜都能在梦中听到河神痛苦而疯狂的呓语。
一直到城内最后一只黑猫被杀死,河神的痛苦仍未停止。
直到,立冬之前,有一个被献祭新娘的母亲,因伤怀思念女儿,去莱河边焚烧纸衣裙。
她的女儿被投入河中,尸骨不知何处,或许是在鱼腹中,也或许是在河底。
莱河边有许多微微隆起的小土包,目之所及,大约有二百多个。全都无碑无字,连块破木牌都没有。全是衣冠冢。
而这已经是城中豪绅们允许的极限,只怕惹怒河神。
若非河神表示,允许这些父母前来哭祭,只怕连这些衣冠冢,都要被铲平。
无奈而痛苦的父母们,不知从哪里听来,听说柳字同“留”,有挽留魂魄的意义。
他们便折来柳枝,种在女儿卑微的冢上。希望柳枝招魂留魂,唤回涛涛河水中杳杳的芳魂;希望柳树的根系,能汲取莱河水,引渡回徘徊水府的亡者。
最早的柳枝,在十年前插下,都已经长大成树了。
两百多颗柳树,枝叶相连,在莱河边继续成了隐隐的树堤。
妇人只是乡野村妇。但她曾经宁可被打掉牙齿,刀驾脖颈,也拒不受大族的聘金。却还是因为她对女儿的疼爱乡里闻名,而被硬生生夺走了骨肉。
自从女儿被沉入河中,她就时常到莱河边哭,哭累了,就取水浇灌坟前柳。
她哭坏了双眼,苍白了头发,五年来,坟前已经柳成荫。
这一日,她又在女儿的衣冠冢外,因悲哀太过,眼泪打湿了坟包的土,浸润到女儿坟前的柳树根部。
忽然,柳树那柔软下垂,若女子长发的枝条,无风而动。
一时间,沿着莱河岸的两百多颗柳树齐齐摇摆身姿,柳叶莎莎而响。它们垂下的柳荫,几乎相连,宛如一条细细的阴影之路,似从极远的冥冥而来。
妇人抬起头,看到那宛如道路的柳荫之路中,走出了一只“猫”,或者说,似猫的黑气。
等到它走到妇人跟前,她女儿坟前的柳树上,两片临近冬至都未凋的柳叶,飘然而落,落在这团黑气的头部,化作两只幽绿的明亮瞳孔。黑气,就变成了一只黑猫。
黑猫出现时,莱河浪止,似在索瑟。柳树莎莎,似在言语。
它走到妇人的脚边,跳上她的膝盖,蹭了蹭她的脸颊,叫了一声。
妇人听到沿河的柳树的莎莎声汇聚在一起,与猫叫声一起,竟似汇成了像女儿,又不像女儿的声音。
她们说:【母亲,不要哭。它要的就是因你们的爱而成的痛,要的就是你们的眼泪。】
【儿,再也不哭。我们生前懦弱,在枉死城中,已经哭够了。】
【此来,逃出冥府,只为除妖。】
有见到这一幕的人,吓得屁滚尿流,乡里流言四起。
豪绅们听说了这流言,到河边审视,惊异地发现,如果把莱河看成是一条鱼,把两百多颗树荫相连的柳树看成是一张张开的嘴,那么,这张“嘴”正好死死地咬住了“鱼”的腮下位置。
正是他们梦中,河神被黑猫咬住的情景。
*
李秀丽疑惑:【如果是为了报仇,它逃出来大约也很久了吧,还是对付不了那鱼妖吗?为什么要找我帮忙?】
瑛说:【从你描述的它的状态看,它一直藏身口口,而石城风平浪静了这么多年,甚至不直接在阳世对付鱼妖。说明它的寄身恐怕已经被毁了。寄身被毁,它就是比较纯粹的口口之物,不能再凭自己,直接入水与存在于现世的鱼妖缠斗。
从口口攻击,也行不通。因为因为鱼妖仗江河之力,虽然修为可能连入门都没有,但凭借江河,能形成一个天然的口口口。在这个口口口之内,鱼妖虽然还是凡胎,但可以发挥强大得多的力量。
唯一的办法,就是借助现世之人,直接破了鱼妖的修行,从肉身去击溃斩杀它。
但鱼妖可以凭江水兴风作浪,又有一身铜铁般的鳞甲,只要它不上岸,不把自己的腮部弱点暴露在现世之中,凡人无法轻易杀死它。
必须要人把鱼妖引上岸,在岸上对付它。】
瑛说的话中又有许多口口口。只是,这一次,他暂时没有被封号,只是论坛系统不停地在李秀丽的好友页面跳出来提示:
【警告:非凡人区可用词汇!】
【警告!非凡人区可用词汇!】
李秀丽没有理睬提示,也不去探究瑛的那些“口口口”、“口口”是什么词。在她跟瑛的结识过程中,如果不是直接被论坛系统封号,就说明对方说的词,顶多是等她踏上修行之后就可以得知的常识,而不是真正的违禁词。只要别去探究,就没有关系。
她继续追问:【那,这么多年,它可以找的人有很多。】
瑛说:【可是鱼妖也知道自己的弱点,你告诉我的它事迹里,除了最开始的那一两年,它几乎从不上岸,只通过莱河水下这个天然的口口口,通过口口,对石城人进行所谓托梦。】
李秀丽:【不对啊,我前几天,在山洞里,它以为我要劫走它的新娘,就上岸了……等等……】
瑛说:【你明白了?这就是它宁可上岸,也必须要的东西。也是诱它上岸的几乎唯一理由。】
李秀丽反应过来,一想:【可是这么多,每年都起码有二十四个被祭者,如果这黑猫出来的早,那可能得有几百号“河神新娘”供它选择,我就不信,个个都甘心等死。为什么偏要找我?】
瑛却说:【你怎么知道,它没有找过其他人?】
瑛说:【它恐怕已经失败了很多次了。因为鱼妖的修为,一旦在某个阶段里跨过一个界限,长出了肺部,此妖就有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能力……而这个能力,大概就是让黑猫一直失败的重要原因。所以,黑猫只能找到你,或者说,它一直,在等你这样的人。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破这样的能力。】
李秀丽:【???我这样的人?我什么样的人?】
瑛避开了这个问题,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其实,鱼妖的这个能力并不致命,只是对于对你所在的这个城池的人。或者说,对于古代侧世界的大多数女子来说,非常难以面对。】
*
二十年了。
李员外长出一口气。当年,发现之后。他们不顾那些愚夫愚妇的哀求,铲除了所有河边的柳树,平了几百座坟,才真正让那只黑猫消失。
但二十年后,城内再现黑猫。是普通的猫,还是那从枉死城中逃出来的东西再度现身?
他想,但,无论如何,河神几乎已经与石城的繁荣绑定。
石城人决不允许这些可笑的什么东西,毁掉他们三十年的繁荣。
当年能打杀了它,现在依旧可以。
他正深思的时候,却忽然有人急匆匆地闯进了书房。
“老爷,大事不好!”
李员外皱眉:“又是与河神娶亲相关的事?”
那家人绿着脸,摇摇头,左右看看,才附在李员外耳边,小声地说了几句话。
砰砰砰——李员外将所有的茶盏都砸了,脸涨得通红,浑身直哆嗦:“逆女,这逆女!她是要毁了我家的百年清誉不成?”
连黑猫、河神新娘这些事,都顾不得了,暴怒地跳起来,立刻就往李府赶回。
*
翻完了之前与瑛对话的聊天记录,再看看正安静坐在她脚边的黑猫,想起刚才与黑猫的沟通,李秀丽心中已经有了一套计划。
便切换了刘丑的号,背起主卡,准备先离开李家。
刚抱起主卡,院子的门就被冲开,拥进来一大堆人。
楼梯上有人冲了上来,盖板被推开了,楼下也响起女人们的喊声。
“夫人,我确定,小姐的绣楼里藏了人,估计是个男人!”
作者有话说:
有点卡文,晚了一天

10 ? 十
◎……◎
绣楼被围了个遍,正抱着三小姐,想要跳窗离开的男子,被李家人堵了个正着。
但他速度倒快,力气也不小,竟一路踢开众女仆,抱着小姐,走壁如飞,闯到了李府外缘,众多李氏族人居住的巷。
李员外赶到,立刻指挥十几个练家子拿着棍棒围堵,更有族人助拳,总算将其拿下。
擒住时,看那男子身上竟还套着女儿的外裳,看那一张光鲜年少的脸,李员外怒极反笑。
仆妇捏着鼻子,拎来了一套破碎,但看得出完整时大约是男式的丐衣。从绣楼二楼的一个角落搜出,上面洒着香灰除臭,那腥如死水的臭味,却仍未消散。
李员外说:“乞丐?哈哈!贱人,我兴建绣楼,挑选佳婿,如珠似玉地教养你。你既不做地下的赵夫人,非要活过来,与地上的乞儿苟且。还不如死了。”
如今四周都是聚过来的族人,连族长都拄着拐杖,抖着烟枪,阴着布满褶皱的老脸,威严地朝着这里走来。
李员外想。本来,他只想等城中大事了解,悄悄给一碗药,再将女儿选个清净地方葬了,对外只说病逝,既全了最后的父女情分。自家也够体面。
但如今不成了。
族人众多,人多眼杂的,一定会传出去。
传到赵家耳朵里,他们得知李小姐灵前辱尸,不愿嫁给堂堂大家子,却活过来与乞儿私奔,必生勃然之怒。
这仇是结定了。
无非是怎么给赵家上门请罪,一个交代。
虽然两家已经解除婚约,但让女儿平平静静体体面面的死,赵家定然不饶。
依他所知的赵兄夫妇二人的脾性,都不是那等忍气吞声,全乎双方体面就行的人。
罢了,自家的清誉虽好。损一些,平那赵家的怒气,倒也值当。
他对族长拱手:“家门不幸,侄儿不敢徇私!来,将这对男女堵了嘴,捆了,送去与族长,任凭族法处置。”
族长咳嗽一声:“虽然,蒙羞族中。但毕竟是侄儿的家事,大家都散了。叫上几位族老,我们再议处置。”
李家只李员外最为富贵,其余大小族人都不敢多事,散去。
便议族法。
是活埋,还是浸猪笼?
几人挑拣了一阵子,有说活埋残忍,有说浸猪笼痛苦的,作为慈爱的长辈,都很不忍。
挑来拣去,族长翻了历,说:“今日不宜动土,会影响接下来的祭祀的顺利。还是浸猪笼吧。撒土要眼睁睁看着好半天自家的死期,未免不慈。水中,不过是一阵子。”
他说:“快些解决了,我家里的饭好了,老儿还要回去吃饭,家里炖了红烧肉。”
自从女儿不该地活过来,李员外这些日子也烦够了,叹了口气:“我有几位朋友,也要找我论茶。可惜了,这几日都不吉利了。”
便选了水刑。
此等之事,叫下人执行,也不适合。就叫上族中青壮,将一男一女装入执行族法常用的猪笼中,抬猪一样,抬到了偏僻的莱河边。
河水涛涛,一如既往的汹涌。
先将装有那少年男子的猪笼装入石块,然后,直接抛入河中,沉底。
一般来说,处置这等通奸。都是如此,先沉男方,让女方身心俱痛。
猪笼里的李小姐眼睁睁看着情郎沉河。
她果然想叫喊,但嘴又被堵住,竟怒目而视亲父,喉咙里发出野兽一般的声音,大约是在咒骂。
这就是贤淑小姐?订亲大族子,却与贫贱男子私奔,如今明明心亏,却还敢对尊长横眉竖目。
族长、族老都纷纷摇头,幸好只叫了族人来,丢脸也还有限。
装了好些石头的猪笼,带着活人,沉得很快。
开始有些气泡,很快就没有声息了。
正将李小姐的猪笼也逐个装入石块时,李府来人,叫李员外:“老爷,王老爷那事,生变了。”
李员外说:“是卖布的老钱闹事,还是钱小姐怎么了?”
管事连忙摇头:“都不是。王老爷说要亲自告诉您,现正侯在府中客厅,等着您回去。”
李员外听家人耳语几句,对几位族老说:“大伯、二叔公、三叔公,我有要事。你们先容这贱人多活几个时辰。”抬脚就走。留下族人面面相觑。
李小姐本来双目怒瞪,毫无淑女情态,喉咙里咕噜咕噜个不停,似在骂骂咧咧。
李员外一走,她先是神态一呆,然后竟然面露喜色。大约是以为自己能逃过一死。
族人们忍不住轻蔑之色,互相嘀咕:“听说她将那不知来历的贱男子,藏在绣楼上两天两夜。幸而丫鬟机警,闻到了不对劲的臭味,暗中偷窥,亲眼目睹那男子攀爬窗户而入。”
“现在才知道怕死?与人私奔时倒不知怕!失节之女,败坏门风!”
他们渐渐大声,几乎是当着她的面,唾沫横飞。
这时,李员外回来了。
他面色极难看。身后还跟着被仆妇搀扶着,头戴幂篱的李夫人。
夫妇二人到了当场,噗通一声,竟向族长跪下!
族长皱眉:“侄子这是做甚?”
李员外说:“本不该出尔反尔!劳累诸位长辈为我家事奔波。但如今,一城之事在前,侄儿与贱内,不得不厚颜相求族法宽恕,长辈息怒。”
李夫人哭着说:“都是我这个做娘的,教女无方!教出个贱人来,让阖族蒙羞。但如今,城中好女遍寻不到,河神指名道姓,却要李家的女儿祭祀!还请叔爷饶恕,让我们把这逆女带回去。”
族长吓了一跳:“怎么?拿她去献祭河神?侄儿,这本是你的家事,你女儿是土刑还是水刑,老骨头都听你一把。但这祭祀可不是玩笑。这私通之女,不干不净,如何敢拿去献给神灵?”
李员外也叹了一长声的气:“我本来已经托王老弟另觅淑女,选中了钱家小姐。谁知,刚刚王老弟打了一小盹,梦中就得河神托梦。河神怒气冲冲,直说我们为他娶亲的心不诚。”
“哦?这是怎么说?”
李员外想起王老爷信誓旦旦的表情,再想起自己刚刚也试着小盹一场,河神的说辞。一言难尽。
“河神说,明明城中还有更好的候选,我们却偏弄个次品给他,是有意愚弄。
王老弟胆战心惊,询问河神看中谁家淑女。祂老人家却说,祂看见莱河边,有一淑女,站在囚笼中,尚且光彩夺目。问我们,为什么不献此女。试问形容模样,竟就是我这逆女。”
但河神只要未嫁之女。
李员外使了个眼色。
李夫人当即叫仆妇将猪笼打开,从中扯了李小姐出来,带到不远处一间村民的破草屋中,过了一会,仆妇出来,低声对李夫人说:“三小姐尚是完璧。”
闻言,心想这女儿果然还能用,李员外夫妇长舒一口气。
族长说:“其实,若不论这桩丑事。昔日,秀丽侄孙女倒确实是城中第一流的淑女,又是你掌上明珠。河神看得中,也不奇怪。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还有什么比明日的祭祀更重要?反正奸夫已死。族法也可宽容。把她带回去吧。”
李秀丽重新被带回了李家,再进绣楼。
李员外神态冰冷:“逆女,念你还有用,饶你一日性命。好好地在此待嫁。”
便叫李夫人亲自看管,用沉重的锁链锁住李秀丽的手脚,粗铁系在床柱上,命仆妇、丫鬟,与她梳洗换妆。
正好,那之前的嫁衣、盖头等等,仍好好地存放着,方便重新装裹。
只少了三分之一的首饰,遍寻不到。但河神往日也不在乎金银首饰,只要人到即可。
李夫人本以为,自己要劳累一整晚,好好看住这逆女。
不料,被带回来的李秀丽,竟出奇的高兴。半点看不出情郎被沉河的悲痛。
不同于复生前,连结亲都不笑一下的平静;也不同于复生后的粗鲁暴躁,被浸猪笼时的骂骂咧咧。
这时,她竟然极有耐心,反客为主,倒自己挑拣起首饰珠宝来了,还主动地对丫鬟说:“你给我选的这条禁步花纹不好看,换一条。”
传闻纷纷,都说李小姐被带去浸猪笼,却因为站在莱河边,反而被河神看中,指名聘女,偷得一日生天。
仆妇、丫鬟们知道她明日就要去嫁给河神。本来对她私通颇鄙夷,此时却也不敢露出不敬,都依她而选。
李夫人冷眼旁观,也不阻拦,只道:“让你嫁给赵公子,你不情不愿,宁死而复生与乞儿私奔。怎么,现在死了情郎,嫁给河神,倒是兴高采烈?”
李秀丽一边侧过头,看自己耳垂上的珍珠耳坠,一边又选了朵纱制的惟妙惟肖的芙蓉花,簪在乌发间,头也不抬,回她:“当然高兴!起码,河神不会得马上风,死在女人的肚皮上。”
噎得李夫人顿时说不出话。
高兴啊,当然高兴啊!
今天一天,先是惊吓,本以为逃出去趁献祭伏击河神的计划落空,没想到峰回路转。
不仅仅是副卡刚刚的那个惊喜。
李秀丽看着自己主卡页面上缓缓显现的那句话,就简直要笑出声来了。
她主卡的仙缘展示部分不再是空白的,多了一句话。
【仙缘:
十五岁,石城的李小姐踏出了锦绣的牢笼,却进了另一个牢笼。她狼狈地站在河边,袅袅当风。河神对她一见倾心。
她是它的新娘,她是它的祭品,她是它渴求的,新生蜕变的最佳调味料。
注:此是本卡命中注定的唯一仙缘。
得道之机就在其中,但殒命之险也在其中。请玩家好好把握,祝大道早成。】
蓝卡的唯一仙缘。
《道种》公司虽有千种可恶。但从不在仙缘展示上出错。
能在人物页面上显示出来的“仙缘”,那就说明,那鱼妖身上,必有可供凡人入道的机缘!
发挽鸦雏色,耳点明月珠,鬓簪芙蓉花,腰系绿罗裙。
李秀丽站起身来,裙上压的禁步就环佩叮当,绣鞋上镶嵌的白玉闪耀夺目。
朱唇皓齿。镜中人年华正少,青春正好,举手抬足间,已有绰约逸态,柔顺婉转的身姿。
李秀丽平时很讨厌自己作此类软绵绵的模样和打扮,此时,却全然不在乎,只用手点着镜子中,自己被胭脂染红的唇畔,咧开嘴,笑。
那孽畜,想要吞食她以获得蜕变的新生。
她又何尝不想?
河神当然不会如李小姐的上一个贵婿那样,得马上风,死在女子肚皮上。
但它会在死在她的剑下。被剖腹挖肠,供她新生。
李夫人审视着兴奋得异常的女儿。却见这愈发不熟悉的女儿转过身来,脚上的铁链一声脆响。
四周尖叫!
“别过来!”把随手的金簪紧握,抵在脖子上,李秀丽说:“想活不容易。想死还不容易?你们再动一步。我就刺下去。你们快不过我。”
在河神明日迎娶她之前,她必须完好无损。
所有人止住。不敢赌。
李夫人霍然站起:“你又想做什么?”
李秀丽先是侧着头,似一个倾听的姿态,随后,笑着说:
“我自愿献祭。只是,希望多三样嫁妆。”
*
李员外很快就接到了妻子的消息。
“自愿献祭,但要一把木剑,一只病猫,以及困住她过的囚笼。”他正和其他老爷们坐在一起,闻言冷笑:“怎么,想要木剑和凡猫,去杀死河神不成?还索要那关过她的猪笼?莫名其妙。”
孙老爷端着茶,吹了口气:“员外何必动怒?明天就是祭祀的日子。好歹是河神的新娘,又是你的女儿,可以任性一点。她要,给她就是了。反正,木剑,只要不是柳木。凡猫,只要不是黑猫,又有什么所谓?”
李员外皱眉:“我只是觉得莫名其妙。不想节外生枝。”
王老爷道:“那就给她之前,检查一遍嘛。也可能是令千金听了什么传言,自以为靠木剑和猫,去对付‘鱼’呢。岂不知,河神早就不同于凡俗了。普通的猫,被祂老人家拿水一淹,就死了。”
这时,家人又来报,说李小姐还在跟李夫人对峙,那金簪下的脖子流出血了。
李员不胜其烦,想起河神指名要她,重重一放茶盏:“你回去告诉她,她要,我给她就是!去,随便弄一把木剑,一只野猫,再问族人,把那猪笼弄来。我倒要看看,她能玩什么把戏。”
反正自从二十年前。城中就既没有黑猫,也再不许种柳树了。也不是没有新娘持刀去刺河神,全都葬身河底。凭她?
如愿之后,李小姐果然不再闹。
而此时,客厅外,漫长的夜终于到了头,天空露出一抹鱼肚白。厅中的人都站起来,长长吐了口气。
历翻过一页,今日,立冬。
石城祭祀河神,以求第三十一年的风调雨顺。

11 ? 十一
◎……◎
大夏一百四十七年。立冬。
石城送嫁新娘。
除了代表大夏朝廷的县令依旧称病,其余民众倾城而出,聚集河边,眺望山崖。
新娘们被赶出山洞,站在了崖前的祭台前。她们手脚被捆,三日就憔悴不堪,连哭也哭不出来,已经麻木。
祭台上,已放成亲时的礼节,点了龙凤红烛,放了酒水、肉食、花生红枣。还有二十四只杯盏。
一男一女,一巫师,一神婆,正站在两侧,充作引婚人。
二人颇为焦急,问一旁来督促成礼的县城中各家推选的代表:“新娘还差一人,您说已经找到人选,现在哪里?”
今年轮到孙家来督促成礼。
孙老爷说:“莫急,看,来了。”
他伸手一指,二人抬头看去。
正对着山崖的石城大门,轰然而开,欢快喜庆的乐声,随喇叭唢呐冲天而响,八个极健壮的青年男子用肩膀抬着一顶舆轿,步出城来。
舆轿同样四面无壁,但有遮挡风雨的伞状华盖。
伞顶是散开的莲花,中托明珠。四角翘起,垂银鎏金,雕刻着绕颈恩爱的神鸟。伞下则垂珠帘。
珠帘后,坐一浑身锦绣的新娘子。
新娘盖着描金的大红鸳鸯盖头,端庄地坐在轿中,玉手斯文地交盖膝前,绘鸾凤的蔻甲轻搭裙上。绿罗裙边散开,宛如莲叶,裙尾点缀了一圈细碎的珠,是莲叶上滚着的露。裙下一点绣花鞋,鞋尖镶嵌着耀目白玉。
轿两旁都是拿着红纱灯、绣球的端正女子,做侍女打扮,似是送亲。
花轿之后跟着一列列的民伕,抬着一箱一箱的箱笼。偶有颠簸,露出盖子下的绸缎来。
走在最末的三人,其中二人则抬着一个一人多高的大家伙,只是盖着红布,看不清是甚么。另有一人手里提着个笼子形状的东西,也盖着红布。
眼前场景,宛如有甚么高门大户,今日嫁女。
不知事的小儿们当真以为有人出嫁,竟跟着八抬花轿,拍着手笑闹:“噢,噢!花轿轿、红盖盖、绿裙裙、新娘俏!”被父母一把扯了回去。
人群中窃窃私语:“听说,这是李家的淑女……”
“河神老爷亲自点名要娶的!这排场,面子做得真足,啧啧,不知情的人,真以为李家是要嫁女呢!”
“据说,这李三小姐,是在浸猪笼的现场被河神老爷看上……”
“嘘——!你要不要命?李家可不是吃素行善的!”
李家送嫁的队伍逐渐近了,乐声远扬河面,飘入两岸青山。
莱河此时无风起大浪,浊浪有规律地拍着岸,摇摇如奏,在和着喜乐。
大河摇摇,花轿晃晃,新娘的裙摆荡荡。
送亲的女子们曼声而唱,唱起石头城中,流传的嫁歌:
“大河泱泱,
之彼君子。
我有淑女,
愿言配德!
大河泱泱,
之彼君子。
我有美人,
愿得于飞!”
这八抬的花轿,到了山崖下,莱河的浪已经十分的险急,几乎是要腾上岸来,但溅到轿边,又转缓,分外轻柔。点滴洒在新娘的罗裙上,倒像是要迫不及待地去亲吻她的指尖。
外人见了,一时当真有错觉,以为这河神爱慕李家小姐,这是一场真正的婚礼。
但李家送嫁的队伍,大多停在了山下,连箱笼也没有上山。
除了那顶华美的舆轿,只有队伍最后的,那一人多高,盖着红布的物什、和盖着红布的笼子,被送了上了去。
等到山洞口,民伕放下了那一大一小两个物什,转身逃似也地离去。
李小姐则缓步下了舆轿,绣花鞋踩上洞前的烂泥。她竟没有被捆绑着手脚。
而抬轿的八个健壮男子,也不走了,就站在一旁,面露凶光,但口中恭恭敬敬:“请小姐上站。”
李小姐掀起盖头,越众而出,直接站到了众河神新娘的最前方,外凸的崖边。
她跟前就是祭坛,祭坛之后,就是悬空,崖下的涛涛河水,澎湃咆哮,不停拍击崖壁,碎雪无数。
浪涛掀起水风,点点浪花,吹起她莲叶般的裙摆,飘飞了她臂膀间的帛带。
孙老爷捋着胡须,对巫师、神婆二人说:“二十四新娘已齐全在此。祝师可以开始祭祀了。”
巫师、神婆二人上前,先是敲着锣鼓,提起气,训练过的特殊声带,借着风,以一种抑扬顿挫、晦涩拗口的声调,向崖下的莱河,以及更远处的民众,宣告:
“立冬日,阴仪,艮。嫁少女!”
各倒一杯酒,洒向莱河。
巫师说:“请新郎——”
噗通,噗通,河岸边的民众大片大片,跪在地上,头不敢抬。
莱河忽然平静了下去。
下一刻,河水像被煮沸般地翻滚,空气中弥漫腥臭气,河面是被拉开的帘幕,缓缓分开,露出了一只凸起的眼睛,足有车轮大小,布满血丝,像鱼眼,又类人眼。
然后,是张得极大,黑洞般的鱼嘴,长满锯齿,挂着脓黄的腥液,跳入五六个人,不成问题。
水下半露鱼身,鳞片在日光下反光,似是铜铁所铸,边缘极锋利,闪着更明亮的光。鱼尾若隐若现,像一把二层楼大小的巨型蒲扇,
巨鱼未现全貌,只在水下隐约露出一部分,已经足够骇人。
李秀丽心想,在电视和电脑上见过的号称世界最大的鲸鱼,也比不过它。
只是,莱河虽然是附近一大片区域的母亲河,是条又宽又厚的大河。但是,这样的巨鱼,平时是怎么藏在河水中,而不动辄显露行迹的?
巨鱼般的“河神”不再继续展露全貌,只在水下,张开大嘴,涎水从它的嘴里不断分泌,凸出的、布满血丝的似鱼非鱼的眼睛,盯着崖上身穿嫁衣的女子们。尤其是当头的李秀丽。鱼尾开始打摆,掀起一阵巨浪。
在它现身的这一刻,腥臭气弥散时,莱河掀起的浪花、水汽,似掺杂了什么无形之物,涟漪般的,往外一圈一圈扩散。
李秀丽察觉到了。但这涟漪撞了一下她的头,她就觉得,四下眩晕,天空竟像浪潮,一波波的翻涌,似悄然地进入了另一重世界。
低头再看,那水中狰狞的巨鱼,竟然逐渐在变幻。
鳞片缩成银衣的隐纹,垂在修长的身侧,站在莱河正中的,是个玉冠银衣,丰神俊秀的青年男子。他笑容满面,冲崖上的众女招手,望着李秀丽的目光,更是热切。
他身后,莱河河底,阳光耀目,迷了新娘们的眸。
河底朦胧如雾,中有一座全然水晶打造的宫殿,殿中珊瑚作湖石,金屑作尘土,玛瑙明珠不值钱地镶嵌壁上。奇珍异宝,数之不尽。殿门上牌匾写着“莱河水府”。
殿外的台阶上,站着衣着华丽的各类俊男美女,俱是侍从打扮,俯首:“恭候娘娘銮驾——”
银衣的河神款款温柔:“请爱妃到我水府,与小神同享长生富贵。”
奇异之景出现,而岸上的所有人,将头更低。
噗通,孙老爷和巫师、神婆、看守李秀丽的八个李家人,也纷纷跪倒在祭台边。
神婆低着头,语气却狂热:“请诸位娘娘,饮下合卺酒,入水府,成神婚。”
新娘们已被这三日折磨得不轻,见此情景,眼神呆滞迷离,逐次上前,将那二十四杯酒各自拿起。
李秀丽也拿了一杯酒。
神婆说:“神主珍爱李三小姐,请您先饮合卺酒,入水府,首婚之义,当居正位。”
河神渐渐已不看其他任何新娘,只专注地在崖下凝望着李秀丽,与寻常男子相比,略大的眼睛,痴痴地,似有恨不能将她含在口中爱怜的深情。
看她将酒杯,一寸、一寸抬起,渐至唇边……
哗。灌了药的酒,泼了神婆满头满脸。
李秀丽说:“莱河是内陆河。长出珊瑚,好奇怪啊。”
她提着裙子,转身就往山下跑!
跑时,还不忘随手捞了那盖着红布的笼子,将那水府的奇异场景抛在身后。
跪下的李府八人猝不及防,竟被她跑出了包围圈。
他们又惊又怒,想要爬起来,但那涟漪还在不断地从莱河中扩散,他们一样头晕目眩,刚爬起来,就又跌倒在地,无法追击。
但比他们更急的是莱河中的河神。
眼看着到手的、三十年来最中意的“新娘”竟然跑了,它再也忍耐不住,一个扑腾,从莱河中跳出。
而在它从莱河中跳出的一霎,玉冠银衣的俊秀男子如泡沫幻影,消失无踪,竟现了真身。
一条房子般高大臃肿的鱼,浑身鳞片间挂着水草,水草间偶落几个惨白的骷髅头,似是女子的。
看品种,大约是鲤鱼。但它的鳍,已经全部变成了人手和人脚,插在滑腻的鱼身上。
这长着人手人脚的大鱼,直接从河中爬上了岸,它不太熟练,一种扭曲的姿势,手脚并用,飞快地往山上爬去。
夹杂着腥臭的水汽喷涌,山上阻拦它的树木,都直接被鳞铁撞断或者削断,鱼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速度,锁定并逼近了李秀丽。
李秀丽的这具身体,完全模拟了李小姐。很快就越来越喘,逐渐跑不动了。
鱼越来越近。
那似人眼又似鱼眼的眼珠里的血丝清晰可见,她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它腮下的血肉中,似有一个与人无异的肺,正在开始一张一合,供给着它的呼吸。
含痰般的声音:【好香……好浓……你身上的……炁,好浓……爱……好香……】
喘得跟破气的风箱一样,那孱弱的人类女子跑不动了。
她站定在一片狼藉的山林,四周是被鱼碾倒的树,抬起脸来:“我真的有这么香?”
“香到,你果然上岸来,送死。”
盖着笼子的红布早就不知所踪。笼中本是杂色的野猫,身上斑驳的颜色,逐渐褪去。
笼子里,坐了一只黑猫。
生着三十年来不散的病,虬结了二十年来不消的恨,唯有一点幽绿的火般双眸不散,从冥府,一直烧到再返人间。

12 ? 十二
◎……◎
笼门自开,黑猫一跃而出,轻巧地落在了少女新娘的跟前。
巨鱼的躯体高比绣楼,而黑猫甚至还没有少女的小腿高。
看到黑猫的一霎,生着人手人脚的巨鱼却手脚并用,往后退了好几米,激起一片烟尘,浑身金铁般的鳞片怒张。
但它没有像以往那样,听见猫叫就扭身而逃。
带血丝的鱼眼几乎黏在了少女身上,像在注视着自己还是小鱼时,在水下吃过的美味虫类,一分一秒都不愿转开。黑洞般的口张着,涎水如雨,流之不禁,滴答得一片腥臭。
少女周身环绕着充满爱意的“炁”,浓郁得几乎将她淹没。
这样的爱,在死亡面前会滋生出多少的忧怖?
它宁与黑猫对峙,也不愿意放过这个祭品。
鱼眼中早已映出昔日死敌的虚弱。
没有当年可供栖身的柳枝。附身的这只野猫,身上的毛色一会儿透出花色,一会又变回玄黑,闪闪烁烁,来回变换。
在现世之中,这就是不稳定的象征,代表着实力大降。
而此近莱河,鲤鱼随时可以奔逃下山,重新入河。
一旦它逃回莱河,野猫的肉身是凡胎,无法继续追入水中。而死敌如果以虚无的真身进入河底的另一重境内,自己占据地利,也更有优势。
用简单的大脑略作思考,巨鱼张开大口,不顾黑猫,直扑少女!
“喵——”银光一闪,黑猫亮出利爪,几下就跳到了鱼头上,肉垫轻巧地避开锋锐鳞片,猫爪戳向鱼目。
巨鱼吃痛,在地上翻滚,碾断更多树木,激起遍地飞叶与飞尘。
最后实在无法忍受,竟人立而起,笨拙地用原是鳍的手,去抓在它身上作乱的猫。
但猫在它身上跳格子一般跳来跳去,动作比跳蚤还要灵活,连毛发都没被鳞片割断多少。
趁此之际,少女早就跑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只是她始终未曾真正离开,一直远远看着猫与鱼相斗。
而她只要站在那里,就是一个对“河神”来说无法拒绝的诱惑源,让它忍下了奔逃的念头。
几乎有若实质的炁,源源不断散发着堪比蜜糖的香甜气息。
只要吃下她,便已抵过它这三十年的修行!
鱼妖的双眼已被猫攻击得无法视物,刺痛不已。而鼻中还源源不断地传来少女的香气。
它发了狂,狠下心,张开大嘴,喷出湿润的水汽,成云组雾,一圈一圈,向左右四散开。
缭绕的云雾中,冉冉升起轮“明月”。似微缩的月升云海之景。不远处,山脚下的莱河猛起滔天之浪,足有数丈之高。
“明月”放光,光之所及,都有蒙纱感。
天上的太阳黯淡了。李秀丽听到了涛声。
她猛地抬头,发现天空竟变成了水底,太阳被“明月”取代,悬在碧波之中,照得水流透亮如银,大片鱼群在波中摆尾而游,身侧的山林变成了摆荡的水草。
而石城和岸上的人们都不知何处去了。
刚刚在河底看到的水晶宫,此时,近在咫尺。
甚至能看清那些阶前俊男美女们服饰上的花纹,看清他们青白的脸,咧到眼角的嘴,脸上的片片鳞。
原本被黑猫攻击得左支右绌的巨鱼,重又化为玉冠银衣的河神,就站在水府之前,双目流血,脸上遍布爪挠的血痕。
受此伤,他先是暴怒:“费我十年之功!看我将你彻底湮灭!”
黑猫落地,浑身炸毛,喉咙中发出威胁的声音。
但在这仿佛蒙了一层纱的世界之中,黑猫周身的毛发开始根根扭曲,最终,它被迫脱离了凡猫的躯体,变成了一团不断运动着的黑气。一张张青白色的女面,长发乱舞,在黑气团中闪现。她们腐烂的脸或被啃了一半,或被啃掉了下半张,发出或者悲苦、或凄厉、或痛极的惨嚎、哭叫声:
“母亲,救我……”
“父亲,帮帮我……”
“我好痛……”
“不要吃我……”
但这团黑气并不凝实,甚至不断在逸散。维持其不彻底散去的,是黑气正中两团幽绿色的火焰,与猫形的眸子一样的明亮。
这才是“猫”的真身,也是逃出枉死城的复仇之物。
见此情景,河神眼睛一亮,顿改主意。
“你与我作对二十年,原来是这样的东西。”它不怀好意地说:“还是将你吃了罢。你们生前供我修行,死后也可补足我消耗掉的炁。”
“与我的爱妃加在一起,正好助我真正迈入修行之路,修得人身。”
它伸出手,向前一指,四周就开始剧烈动荡,凭空凝出水牢笼来,砰地一下,将“猫”死死罩住。黑气无论怎么冲撞,都冲不出水笼。
河神这才转过头,精准地看向了站在那的少女。
她似乎被这一切吓坏了,一动不动,神情呆滞。
它露出了一个笑,似人,但弧度僵硬,向她一步一步走去:“爱妃,你跑什么?人吃鱼,天经地义。鱼吃人,便也天经地义。”
“你骨头生得好。等我将你的炁与血肉都吃干净,必定同我其他的爱妃一样,将你的头骨用悬挂在水草间,装饰在鳞片上。就像,你们人,会用鱼骨制作一些首饰那样。”
为了防止这处处出鱼意料的新娘再反抗,它一边柔声说话,一边却从口中轻吐烟雾。
那烟雾四散开来,和着波光,涌入少女口鼻间,将为她编造出许多的迷梦。
一步、两步、三步……离少女只有咫尺之遥。
“河神”的头部忽然变成了鱼头,偌大的头顶在相对渺小的人身上,张开大口,深深一吸,少女周身浓郁的“炁”已经有一部分率先被吸入鱼口。
随后一口锯齿,咬向少女的脖颈!
“硌”——
锯齿穿透硬物,令人牙酸的声音。
鱼口咬在了一柄木剑上。
木剑新削,连毛刺都没剃干净。
执剑的少年猛然一拳垂在了鱼头的大眼珠上,趁它吃痛倒退,向下一拨,拔出了木剑。
将少女往身后一推,他取代了她的身位,在地上一蹬,持剑就刺向鱼头腮下的某个位置!
少年的速度奇快,力量也大,这一下冲来,宛如炮弹,木剑猛地穿过腮下的洞,扎向鱼类本不会长的肺!
“铛——”
明明是木剑,明明是血肉之肺。
但当木剑扎到肺上,却发出了铁器击打金石的声音。
“河神”多出的那个肺,丝毫无损。它的腿部变回鱼尾,猛然一扇,少年就飞出数丈,压扁了一大片水草。
肺虽无事,少年的意图还是彻底激怒了河神:“木剑?野小子,谁教你的招数?可惜,肺乃金属,拿凡木来,愚招!”
少年还倒在水草上不起,他身受能轻易扇塌高墙的鱼尾全力一击,大约是受了重伤,但还有呼吸。
“河神”凝神,它再不顾黑气与少女,要先解决了这个敢于对它的“肺”下手的人类。全力催动悬在天上碧波里的“明月”,四面八方,要再凝水箭水墙。
全神贯注之际,那倒地的少年却忽然暴起,将手中的木剑朝一个方向投掷!
河神轻松躲过,狰狞地要将他毙命。
身后却响起少女娇柔婉转的声音:“小猫咪,来。”
少女捡起被投来的木剑,她的身侧,立着一只半人高的猪笼,不知从何处拉出。
娇声落时,黑气便直接穿过了“困住”的水笼,重新化作了一只黑猫。
黑猫跳上猪笼,用肉垫一拍,猪笼竟自行解体,化回了无数柳枝,自动缠绕上了少女手里的木剑,将它层层裹绕,变成了一把另类的“柳木剑”。
柳木被砍伐,大户也说过要焚毁柳木。
大户虽然下令,但做这种苦力的,大都是普通的石城百姓。
石城人不舍木材浪费,许多人便将当年河边被砍下的柳枝柳木悄悄带走。
她们生前被献祭。死后,坟前所长的柳树,也被剥皮伐骨,被石城人做成了各色各样的小物件。
这沾了许多男女生命的猪笼,就是其中的一件。
河边柳虽被砍伐一空,城中柳木所制的各色物品,仍然存在。黑猫能存世二十年,在石城神出鬼没,与此也有干系。
柳木剑成。
黑猫随即猛然向剑上一跃,黑气四散,猫瞳,化作了一团熊熊燃烧的幽绿火焰。
火焰停在柳木剑上,却未点燃木剑。
直到,李秀丽轻轻一吹,她周身的“炁”随之有些许融入火焰,那幽绿似鬼火的火焰蹭地暴涨半丈。
鬼火照亮了她乌黑发间的芙蓉花。
她说:“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去!”
那燃着熊熊火焰的木剑脱离她手,自行升空,朝着河神直射而来,速如流星!
这一切发生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河神察觉不对,心生恐惧,将空中的“明月”吸入口中,转身就逃!
迟了。
地上的少年一跃而起,一把将它幻化人身的腰部勒住,力气大得惊人,鱼妖竟一时挣脱不开。
与此同时,惊雷般,木剑从空中直坠而下,钻在入它腮下的血洞,燃着绿焰的木剑,像刺穿豆腐,直接扎穿了那与人极像的肺。
然后,它属金的肺,像易燃品,烧了起来。
顷刻之间,化作黑灰。
在鱼妖的肺化灰的下一刻,它忽然难以呼吸,窒息地扣着腮,变回真身,口中的“明月”吐出,滚在了地上。
“明月”从它口中滚出之时,蒙着周围的那层“薄纱”随之退去。
太阳重新高悬,周围又是山林,向下眺望,石城人还跪倒在河边。
人身的“河神”消失。巨大的鲤鱼,挣扎着它的手脚,拖着臃肿的鱼身,试图往莱河爬去。
但那木剑扎在它腮下的位置,它一路追赶少女,也走得有些远了,离莱河还有十分钟的路程。它越来越喘不过气,到最后,竟砰地倒地,溅起一阵灰尘,鱼目朝天,鱼尾颤抖。
它试图用手去拔掉那剑,但手根本抬不起来,抬起一看,竟退化成了鳍,意识也逐渐模糊,似乎在逐渐归于鱼类的懵懂。
它的修为之根,全然在肺。
肺破,就要回归凡类。
少女弯腰捡起那轮坠地的“明月”,发现,这是一颗拳头大小,闪着毫光的宝珠。
她捡起宝珠,游戏界面就开始闪烁提示:
【恭喜您,得到物品“鲤珠”。】
【恭喜您,得到修行经典:《诵世天书》】
少女喜不自禁,走到倒地的鱼妖旁,绣花鞋踩上它的鱼头,鼻孔喷气:“野妖怪,放心,等你死了,我就用你的鱼骨头做骨钗,让它永远陪在我身边。”
便要伸手拔出木剑,了结这孽畜的性命。
她小时候就帮奶奶杀过鱼。
这时,却传来一声大喝:“仙子,求您饶过河神!”
李秀丽回头一看,便宜爹、王老爷、孙老爷,以及一部分石城百姓,赶到了山上,见到她要伸手拔剑,便齐齐下跪,跪了一地。
他们刚刚发现不对,赶来的时候,只见到了最后的情景。以为河神变成这样,纯粹是李秀丽下的手。
他们畏惧李秀丽,但仍出面阻拦。
有一衣衫破烂的石城老妪,哭着对李秀丽说:“仙子,我知道您心善,是为了我们那苦命的女孩儿们,您是菩萨心肠,侠客之行!但,你救了那几个女孩儿,却毁了我们石城十万人啊!”
石城百姓也纷纷哀求她。
孙老爷说:“是啊,侄……仙子,这三十年来,如果不是河神庇佑,几次大旱,几次洪灾,我们石城一次都逃不过。哪有如今石城的富庶和民众的安居乐业?”
李员外说:“秀丽,不不不,仙子,你手下留情。我知道你是要除暴安良。但你看,这现场哀求你的人当中,也有许多女童、少女、妇人、老妪,难道她们就不可怜吗?杀了河神,天灾之中,她们有多少人要流离他乡,命丧九泉……”
他们字字不提自己的事,只拿石城的百姓,石城的妇孺说话。
谁知,穿着嫁衣的少女,嗤笑:“谁说我是为了救人?谁说我,是来行善惩恶?”
她手下毫不停顿,直接拔出了木剑,鱼血溅到了她的帛带、罗裙上。
鱼妖庞大的身形,开始急剧缩水,变成了一条一米多长的大鲤鱼,死了。
李秀丽抛了抛手中的宝珠:“我只是为了自己求仙,加上,看这野妖怪不爽。其他的,你们接下来怎么样,关我屁事啊?”
石城祭祀了三十年的“河神”,死了。
所有石城人都变成了石像,呆滞地看着那条翻了肚皮的大鲤鱼。
终于有人暴怒而起:“你这妖女!我要你赔河神的命!”
许多石城人醒悟过来,面上全是愤怒,涌向李秀丽。
李秀丽转身就跑!
鱼妖奋力爬了一会,倒下时,此地,已经离崖边不远。
她跑到崖边,在众目睽睽之下,跳!
风吹起了她的帛带,飘飘。
咚。入水。
石城人都傻住了。
然后,他们看到,河水中浮起了李秀丽。
她闭着眼,紧抱宝珠,浑身湿透地躺在一个美少年的怀里。
李员外差点没把眼睛瞪出来!
那是之前被浸猪笼沉河底的“奸夫”!
那美少年在水中,竟不会下沉一样,以一个水獭抱崽的姿势,抱着李秀丽,朝崖上傻眼的众人龇牙一笑,顺着莱河的激流,飞快地远去了。

13 ? 十三
◎……◎
河神被斩,消息传开,石城上下悲痛万分。
众目睽睽之下,那新娘子穿着一身锦绣嫁衣,鬓簪芙蓉花,耳缀明月珠,从鱼身上拔下木剑,血溅罗裙。而李员外,还叫她“秀丽”。
于是,当天,全县就都知道了,斩杀河神的少女,竟是李员外家的柔弱千金,李三小姐,闺名秀丽者。
李员外忙不迭地告示全城,称已将李秀丽从族中除名,断绝父女干系,此后生死无干。并忍痛出了一大笔钱,用于搜捕。
那些本来送去祭神的新娘及其家庭,本应被迁怒。但李秀丽当着众多石城百姓的面,曾亲口说出“不为救人,只为夺宝成仙”之语。
石城大户为示宽仁,就让各家将女儿都领回去,把此前所得的“聘礼”交还,便罢。
尤其是李家,为了弥补过错,甚至连聘礼都不要他们还了。
有一些人家,闻知李秀丽名讳,感激心上,暗中焚香祷告,祈祷恩人平安。
但大部分的石城人都被激怒了。如今又是冬闲时节,第二天,在豪绅们的组织下,倾城而出,开始沿河搜捕妖女与其姘头。
石城在莱河的上游位置。大部队浩浩荡荡沿河而下,拿锄头的、拿棍棒的,还有持刀的,不放过河畔的一草一木。动静大到连隔壁几个县都听说了。
他们刚一出发,刘丑就拉着主卡,从河神新娘们待嫁的山洞深处钻了出来。
刘丑远眺已经走远的巡河队伍,嘎嘎直笑:“我就知道,这山洞里有跟河系联通的水道。”
那天,她用副卡来山洞里想混进新娘队伍,查看几天河神的底细,却不料撞上鱼妖真身出现,被黑猫所救。
当时,她就听到洞的极深处,隐约有水声。鱼妖就是从水声传来的方向,在往外爬。
鱼妖听到猫叫,逃跑时,最终也是噗通的落水声之后,才消失在洞中。
她猜测山洞深处,一定联通莱河。只是随后一时没有找到机会验证。
一直到副卡被浸猪笼,抛入水中。
这一次入水,却给了她极大的惊喜。
她实在舍不得副卡被毁,一直没有切换,想看看能不能挣脱捆手的绳索,毁掉猪笼逃出,就一直到猪笼入水,都还没有切换身份卡。
本以为入水之后能闭气一小会,可能就不得不因窒息而切换回主卡。但那时,副卡也就彻底“死”了。
没想到,刘狗剩的身体不知道被《道种》公司做了怎么样的改造,她被沉入水中,先是忙乱了一阵,口鼻咕噜咕噜冒气泡,但很快却发现,进入口鼻的水,怎么进来,又怎么出去。自己并没有任何窒息感,甚至在水下视物如常。
猪笼里的大石头,拽着她一路下沉,最终沉到了河底。
莱河十分幽深。河面以及上流,水流湍急。但河底却十分平静。
这么深的河,阳光未免难以下沉,未免昏暗。
但莱河之下,阳光却奇异地穿透了洪波,照得幽深的水府也通明一片。河底水草生长得丰茂异常,鱼虾、河蟹在其中穿梭,简直像另一种森林。
刘丑骇然看到,在自己不远处,有一条高大到像房子的鲤鱼,卧在水草之中小憩。臃肿的鱼头赘生着若干肉瘤,身上鳞片若金铁,锋利到划破水流。它没有鱼鳍,取而代之的,是与鱼身格格不入的腻白人手人脚,简直像个奇形种。
而它的鳞片上,勾缠着水草,水草中挂着十几个雪白的骷髅,像是人类戴着项链、串着珠串。
她立刻意识到,这就是“河神”的真身!
而她离这怪物,不过数丈。
猪笼落在水草之中,因有柔软的水草作垫,声响并不大。但还是惊动了大鱼。
它朝刘丑的方向看来,那对鱼目之中,却好像并没有看到什么出奇的东西。
它狐疑地嗅闻,并用身侧的侧线感知水流,都无异常。然后,它的注意力就被转移了。
因为莱河上方传来了说话的声音,还隐隐飘来一股极香的香气,竟然穿透河水,连在幽深水底下都清晰可闻。
刘丑亲眼看到鱼妖先是扫向自己,再是看烂木头似的转移了视线,视若无物——就跟那天在山洞里一样,它总是会无意中忽略刘丑。
虽然不知道原理是什么,但紧绷的周身总算略微放松。
鱼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河面之上。
它明明没有鳍了,水流却驯服地托起它,甚至比从前有鳍时更轻巧,托着巨大的鱼身,浮向水面……
刘丑见此情景,立刻切换回了主卡的视角,刚好看到李家族人庆祝副卡的死。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是众所周知的了。
这条鱼妖看中了被困在猪笼里的主卡,指名道姓,要她成为顶替的新娘。
他们却不知道,刘丑在他们带着李秀丽离开后,又看见河中的鱼妖往上一游,钻入河壁的一个大洞,不知去哪里了。
等鱼妖一离开,刘丑立刻滚倒猪笼,压住水草,随手穿过猪笼的缝隙,抓住一只耀武扬威的河蟹。
她残忍的磨秃了这只河蟹的大钳子,磨开了绳索最细处,然后拆开竹篾和柳枝编造的猪笼,逃了出来。
在逃离河底之前,刘丑还仗着这具身体能够在水下行动自如,悄悄去探了一下鱼妖离开的那条水道,确认它通往崖上的那个山洞。
鱼妖就是通过这条水道,在祭祀之前,暗中监视着它洞中的新娘们。
鱼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它死之后,这条水道就变成了李秀丽和刘丑逃避追捕的快捷通道。
昨日,刘丑抱着主卡一路顺流而下,在过一个转弯后,就重新扎入水中,揽着主卡游摸到了水道处。
水道不长,别说是刘丑,被削弱数值后的李秀丽也能憋气而上。
就算本体的力量、精神值被削弱了,那不代表她的肺活量和游泳技术也没了。
李秀丽的中考体育项目选了游泳,练了三年,满分没有任何问题。甚至还能在中学生潜水比赛里拿奖。
他们在山洞里躲了一个晚上。果然,无论是谁,都没想到洞中还有如此秘密水道。
这有大半得感谢从前“河神”的淫威,没有人敢深入此洞探寻。
现在,石城人再次倾城而出,沿河而下,去搜寻他们的踪迹。李秀丽和刘丑反而安全了。
刘丑把主卡放在洞中的椅子上,自己摩拳擦掌。
如今,县城基本是一座空城,只剩了些不方便走动的老弱妇孺。正好方便她行动。她去李家走一趟,把她来不及拿走的金银首饰都捞出来!
她是十五岁,又不是五岁。主卡虽然被困在绣楼,但好歹称得上衣食无忧。
离开李家,出了石城,可就不是这样了。
古代侧世界,照样是无钱寸步难行。
刘丑拔出绑在刘秀丽腰侧的木剑,在光照下仔细端详。
她当时跳河时,不但拿着宝珠,其实也抱了木剑。
但自河神死去,木剑上的绿焰也熄灭了。
木剑本身完好无损,一点也没有烧焦的痕迹。唯独最外层的裹那层柳木,在鱼妖死后,就随着熄灭的绿焰化作飞灰。
昨晚,她试着对木剑呼唤数次,不见回声。
她在论坛上把经过告诉了瑛前辈,询问黑猫的结局:
【它还会再出现吗?】
瑛:【不,它再也不会出现了。支撑着它存在的,只有那团从幽冥烧到人间的火焰。火焰焚尽仇敌,它亦不存。】
李秀丽:【可是,它还没有复完仇啊?】
瑛反问她:【它还有什么仇?】
李秀丽不解:【难道,把她们送去祭祀的石城,就不是它的仇吗?】
瑛回她:【如果以此为仇,那它的仇,恐怕真的遥遥难报。】
李秀丽懵了:【为什么?】
她愤然道;【如果是我,即使是一城之仇,潜伏百年,我亦报之!】
瑛却说:【这个问题,你不应该问我,应该问它。】
就不再回复。
但她茫然辗转,像思考试卷最后一道大题,想了半晚上,始终无解。
十五岁的少女看了木剑许久,深皱眉头,随手放下,算了,不想了。
刘丑向山下奔去。一个时辰不到,就探囊取物一般,从李家拿到了想要的东西。
她回到山洞时,却惊见一女子竟在为主卡换衣服。
“你是谁?!”刘丑飞掠过去,一把扭住了那女子。
那女子慌忙转过身:“是我,恩人!”
像素人的脸。谁记得谁啊?
刘丑神色不善,将她的手扭得更厉害了。
女子吃痛,眼角都挂了泪花。只得说:“我是之前的二十四新娘之一。您这么快就忘记我了吗?”
刘丑这才略微松了手:“你来干什么?”
女子说:“我只是想最后来这洞里看一眼……我当初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里了,多亏了您跟李三小姐……”
“却看到李三小姐睡在洞里的椅子上,鼻子发红,还打喷嚏,身上的衣服半干不湿……我、我绝不敢,也绝不会把两位恩人的行踪说出去!我只是,想为李小姐换一身干净清爽的外衣……”
刘丑挟着她,出洞环顾,果然四周并无动静。这女子是孤身来的。
而她身上没穿挡风的外套,果然披在主卡身上。
刘丑这才放开女子,不再睬她,只忙着把包裹缠在主卡背上,然后主卡背着包裹,自己再背着主卡,就可以离开这里。
但她手笨,缠了半天没成功。女子说:“恩人,我、我来帮你们吧……”
女子自小做惯各种活计,果然很快就缠好了包裹,刘丑切换主卡,站起来活动蹦跳,没掉。
然后,刘丑又切换回来,背起主卡,就要离开山洞。
女子知道她们的顾忌,先是局促地站在原地,眼看着刘丑迈出山洞,又忍不住叫她:“恩人!我、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刘丑回头:“要问就问。”
女子说:“您和李小姐,当时对河……不,对那鱼妖下手时,当真没有顾忌过半点石城吗?石城,也是您长大的地方。这么多年的安稳,也确实多亏……”
刘丑打断了她:“切,所以它做得到的事情,你们自己就做不到?”
女子怔住了。
做……当然做得到。其实,河神所做的,雨水多的年份,调节多出来的水;旱的时候,引来中下游或者别处的水。
但是,他们也可以多挖沟渠,多挖水库,涝时储水,旱时引水。大部分河神能做的事,他们确实也能做到。三十年前,没有河神的时候,其实也就是这样。
女子心里涩得厉害,忍不住喃喃想辩解,或者是自辩:“可是,有时候,大旱太厉害,人力难以解决……”
刘丑想起瑛评判的鱼妖修为,说:“那鱼的修为也远没有到凭空生水。它最多也只是运水。如果其他地方都没水,它也为你们变不出水。三十年前,它估计也只是借水系之变,从其他地方运来了水。你们平时没有防灾的粮仓吗?”
女子一颤,想起隐约听说过的,三十年前,石城西南方向,数百里外,有一湖的水位凭空下降的传说。
她撑着说:“我们以前劳力在县衙的安排下,被拉去服役做工,开渠挖道,多苦……没有工钱,大户还要……粮仓,豪绅与县衙拿坏米旧米,欺瞒……”
刘丑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我听来听去,这都是人的事。你们为什么不找人去解决?但不管怎么解决,关神什么事?”
“可是,它逼迫我们……水淹……我们都只是凡人,很难对付…….”
“是吗?”刘丑说:“但二十年前,要杀它,并不难。”
女子怔住,心里忽然发麻,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二十年前,石城上下,主动地捕杀黑猫,跟着大户一起砍倒柳树。
是啊,如果不是他们选择了河神,二十年前,它早就该死了!
她仲怔之时,刘丑说着说着,却若有所思,忽然问她:“喂,既然你问我。那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恨不恨这座石城,恨不恨要你献祭的所有石城人?即使是其中你的父母,也未必没想过,等你一死,安享你们换来的风平浪静,富裕晚年。”
黑猫的真身之中,她曾看见许多女子腐败的面容。
这个如果献祭成功,本应该也是其中的一员。
问她,会不会有答案?
女子听到这个问题,沉默了一会,终于,红着眼圈,回道:“或许,我恨。”
“但是,”她苦笑道:“在我没有被选中的那十几年里,我也曾……曾是那些欢呼着河神带来的风调雨顺的其中一员,我也……享用了这三十年啊。”
“如果不是这次我被选中,或许,我会平安地嫁人、生子,老去,终我一生,也还会继续欢呼下去。我也会是那跪在地上,求您放过河神的人。”
“想到这里,我又没有办法去恨。更没有办法去深恨。因为想到最后,我会恨自己,恨更多的东西。”
说到最后,女子竟掩面痛哭。
刘丑听了,端详木剑片刻,插在了洞中。
这个位置,正对着开阔的崖前,可以看到石城的正大门。
她的答案,是你的答案吗?是你不再继续复仇的理由吗?
我不知道。
但我将你伫立在这里,祝你有一天,能看到这座献祭了你的城,接下来十年、五十年、百年的模样。繁荣?破灭?荒凉?
无论是爱是恨,或是别的什么,沧海桑田,或终有一解。
那女子还在哭个不休。
刘丑——李秀丽却不再管她,背着主卡,逆着河流的方向,从山路而走。
一边走,她一边用意识打开论坛,发现瑛居然发了贴,标题就叫:【击杀鱼妖攻略2.0版】。
帖子写:
【很多人对鱼妖的理解是错的。会耽误你们性命的。我在这里更新一下各位的攻略。
鱼妖肺已成,能上岸,已经是另一个境界。用凡木和凡火,无法消灭。】
【肺属金,多忧伤。需用心火攻之……】
【极致的坚持与心愿,或生心火。但心火却难在阳世燃烧。它的载体,必须是与它同源之物;它的引燃之气,则必须是不曾犹疑的自我,对自己理应存世,并为人所爱的、理所当然的自信……】
【而且,坚定的自我意识与自信,还可以破除鱼妖的肺气吐出的迷惑之术……】
瑛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刚发完贴没多久,下面就有人来“崇拜大佬”。但很快管理员也随之而来,以“错区发帖”的理由又把帖子删了并迅速封了瑛的第一千六百二十一个新号。
李秀丽合上论坛。
在没入山林前,她最后回望了一眼石城,这个自己登陆游戏之后的第一个落脚点。
太阳将落,这座城的墙,是石头所铸,又冷又硬。铸造的人,希冀它屹立千年不倒。
多久的沧海桑田,冷硬的石头会变成一击即碎的沙尘?
或许很长。
她想。却丝毫不在乎,转身离去。

14 ? 十四
◎…….◎
沿河搜寻了一天一夜,石城人找遍了莱河下游的几个县,始终没有发现妖女的蛛丝马迹。
反而在第二天,接到了石城快马加鞭送来的噩耗。
李家、孙家、王家等石城大户,在县城中的库房纷纷被打开,看守仓库的人被打晕,库中珍贵的大件物品一件没少,但其中的金银被洒得满街都是,已让人拾去了不少。
几位不辞辛劳,带头搜寻李秀丽二人的豪绅老爷,闻言当场双眼一黑,体弱的直接气晕。
李员外青筋崩起:“不好,臭丫头根本没走远!使了手调虎离山计!一定是她跟那姘头干的!她那姘头力气又大,速度又快,留下的大猫小猫三两只,根本拦不住他们!”
想起自家的库房,带头的豪绅们心焦如焚,立刻借口回去堵人,掉头回县。
其他石城人不知道出了什么急事,见带头的大户忽然齐齐回转。也有不少人跟着一起回去了。
一开城门,只见县城的街上,果然遍洒灿灿金银、累累铜钱,似乎有人一路从街头洒天花似的,洒到了巷尾,连污泥烂渠里都落了银子。
石城万人空巷,剩下的人全都在街上,正撅着屁股,红着眼捡钱。
看见此情此景,噗通,王老爷心痛如麻,当场栽倒。孙老爷没喘过气,两眼一翻。
而跟在他们屁股后头返回县城的石城青壮,不知所以,但见遍地是钱,顿时轰然,一拥而上,潮水一般,涌入城中,也开始捡钱。
李员外和几个管事,站在城门处,急得大叫:“住手!住手!谁敢捡,要你们好看!”
但一城之人,乱哄哄的都在朝城门挤,声音嘈杂,他们几个人的声音淹没其中。更有城外的,听说有钱捡,也在往门里挤,谁听他的?连大户们的家丁,都有进去浑水摸鱼的。
李员外被无数双他看不起的脏手、沾土的手,甚至是女人的手,你推一下,我推一下。噗地一声,摔在了城门旁的烂泥坑里,还被踩了好几脚。如果不是管事拼命去护,恐怕脸上都得挨一脚。
钱一时半会是弄不回来了。
全城的人多半都捡了,他们再是豪横,也不能跟全城的人作对。没看见,连衙门的衙役官差、各大户家的族人,都悄悄混在人群里,正撅屁股捡钱吗?
李员外躺在烂泥里,虚弱地对管事说:“……去搜……马上,去柳城的方向搜……只有柳城,在我们的东面,不经过莱河,但要过山……”
大户们的人马依依不舍满地的钱财,还是被叫出来几个,忍痛又若无其事地将捡的几锭银子往腰带里一藏,往去柳城的山道搜,果然搜到了深浅不一的脚印。
拿李小姐的绣花鞋一对,参差仿佛。
他们就全往柳城去的山路附近开始搜寻,与附近满面惶恐,小心掩着手中金子的一位老农错肩而过。
莱河,中游,槐城。
莱河在石城段为上游。石城半依苍山,地势高,上游水流湍急。
但等到了中游往下,两岸的山势放缓,四周平原增多,视野宽阔,河宽增加,流速变缓。
自从石城出了位河神,不仅石城人基本尽弃渔业,连带中下游打鱼的也少了,只有航运还在偶尔运行,岸边一荒,芦苇就遍地长。
是日,天色高远澄蓝,浮光跃金,点缀河面,微波粼粼,两岸的芦苇如霜似雪。
一条小小的带蓬渔船掩映芦苇间。虽然船木已旧,船篷斑驳,却仍完好。飘在莱河上,十分悠然。
刘丑四肢瘫在船头,身旁安静地坐着主卡。二人都裹着从王家搜出的厚实外套,晒着冬阳。
一想到石城现在的情景,她就忍不住嘎嘎大笑!
他们一定往柳城的山路搜她去了!
可是她再次从山上错路折返,边走边清理脚印,只留下去柳城的那一截,再次绕山,沿着莱河向下游走,等过了石城地界,立刻顺手找到附近的打渔人家——因河神造的孽,石城附近早就没有人敢打渔了,陆陆续续全都改了业。新渔船放到了旧。
她留下钱,因不知道物价,顺手还留了一些金子,就将这艘岸边的旧渔船推下水,仗着副卡的大力气,磕磕绊绊地划着船,乘着激浪,一夜而下。
她噼里啪啦地在好友私聊界面说:【我从他们那几家的库房拖麻袋出来的!一路走,一路洒,哈哈,他们的金银财宝,我起码洒了五成!】
瑛关心地问:【你自己的钱财拿足了吗?大夏如今的年景也不好,你行走在外,更需要钱。】
倒没有问她的安全问题。
虽然她一直没说过自己的两张身份卡,但瑛总是那么料事如神,隐约地,就已经好像猜到了什么,只是默契地从不提起。
她回道:【他们库房的钱,我一分没拿,全洒了,哈哈!李小姐的嫁妆那些金银,我觉得已经够多了,以后不够用,以后再想。反正,我已经拿到仙缘啦,等我修行了,才不缺那点钱!】
瑛没有问她拿到的是什么仙缘,更没有半句试探。这位前辈总是很贴心的。只说:【等你能进修道区了,告诉我一声。有什么修行上的常识问题,也可以问我。还有,离你出生的城市远点,平时注意隐藏行迹容貌。你杀了鱼妖,大夏朝廷未必会与你计较,官府甚至可能褒奖你。但你洒了那些银子,可能又犯了律条,那些人家或许会联合上告官府来通缉捉拿你。】
她说:【知道了知道了。好烦啊。我都要修行了,居然还要被凡人官府通缉……】
瑛略带无奈:【秀丽,你不要小看大夏,大夏是…….算了,等你修行之后,会知道的。】对方话没说完,页面上就弹出了凡人区禁用词汇警告。
瑛:【论坛系统倒是进化得越来越敏感了……总之,你要记住,修行,并不是所谓藏在深山,脱离社会的修行。】
这句话之后,刘丑等了一会,但瑛没再说话,不知道是被暂时禁言了,还是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她回了一句【知道了】,然后去凡人区发了一条炫耀的帖子:【哈哈,登陆游戏才一个月没到,我居然用灰卡顺利遇到仙缘,拿下入道的宝物!】,才关闭了论坛页面。
等炫耀够了,刘丑也懒得切主卡。
事实上,现在比起被削弱了身体素质的主卡,她更青睐能健步如飞,又力气颇大,甚至还能水下呼吸的副卡。
拿到鲤珠后,她就被一路追赶,根本没有时间好好查看。此时才得了空,躺在船上,飘在芦苇荡间,懒洋洋地查看这颗放毫光的宝珠。
唤出游戏面板,仙缘栏已经出现了新的条目,李小姐的那条“唯一仙缘”的描述也随之变化了。
【仙缘:
十五岁,石城的李小姐踏出了锦绣的牢笼,却进了另一个牢笼。她狼狈地站在河边,袅袅当风。河神对她一见倾心。
她是它的新娘,她是它的祭品,她是它渴求的,新生蜕变的最佳调味料。
但,志得意满的河神并不知道,它,也是她的猎物。志在必得。
唯一仙缘:已完成
在这场互相捕猎中,恭喜第两万七千三百零一号玩家获得最终的胜利,修行之路,就在脚下。
掉落仙缘宝物:“鲤珠”、《诵世天书》】
刘丑最纳闷的就是这一点。
游戏提示,说是掉落了鲤珠、《诵世天书》两件。尤其是后者,当时的提示说这是修行经典!
可是,那鲤鱼身上掉出来的,明明只有一颗珠子,哪来的《诵世天书》?
天书天书,顾名思义,肯定首先是一篇书啊?
刘丑在现代看多了各种文艺作品,也曾不断摩挲抚摸鲤珠,试图摸出什么刻在上面的文字之类,可是,一无所得。
阳光下,她将这颗鲤珠高举起来,眯起眼睛,左看右看。
它乍一看,是拳头大小的珍珠,在略暗的地方,就有金色的毫光四射。此时拿到光下细看,又比珍珠更多一分琉璃般的剔透,表面均匀光滑,一点坑洼都没有。
那条鲤鱼妖是把它从肚子里吐出来的。难道她也需要把这颗珠子吞下肚?
掉宝物而没有说明书,《道种》公司全不心虚!
万一她吞下去了,却没有用,可怎么取出来?
万一她吞下去,有什么坏作用,比如变成跟鲤鱼妖一样丑的奇形种,怎么办?
而且到底是该用副卡吞,还是主卡吞啊?
想用副卡吞。又觉得这副卡大有用处,万一吞坏了可不行。而且仙缘页面上写,这是主卡的仙缘所得宝物。
会不会切回主卡,更能看出端倪?
刘丑切回了主卡。
没想到,刚切回主卡,便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头疼,胸疼,全身都极疼,喉咙也痛痒,周身烫得快熟了,风一吹,隔着大衣都冷得慌,直欲昏死过去。
李秀丽立刻又切回了副卡刘丑。
一切回副卡,那难受得要命的感觉暂时被隔绝了,她才觉得逃过一劫。
此时,刘丑才发现,一直安静坐着被托管的主卡,竟然脸颊粉得异常,她伸手一探:高温!发烧了!
主卡的身体素质被游戏公司强制削弱过,这几天,又是奔波杀妖,又是潜藏水中,又是一路几度奔逃,被冷风一吹,竟生起大病。
只是自己一直用着副卡的躯体。而系统托管主卡,却只管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只要不饿不困不想解决生理问题,就不动不言。以至于她匆忙赶路间毫无察觉主卡的情况。
刘丑吓出一头冷汗,哪怕是主卡孱弱,长相也不为自己喜欢,但这到底是自己的肉身。
论坛里很多玩家都说过,无论怎么样,即使《道种》公司许诺可以真如游戏一样复活,但千万千万不要死亡。
可是两岸茫茫,这里比石城开阔许多,入目所及的都是郊野田地,虽然偶尔有行人,但冬闲时节,也无人耕作。
再一探,主卡身上的温度都快烫熟了!就她现在的身体素质,别是烧成肺炎了吧!
她心急如焚,立刻扶坐起主卡,就往岸边划,打算上岸,到附近最近的城镇去找大夫。
但她顺流而下时,主要靠的是水流的方向,而不是自己那蹩脚的划船技术。此时越划,反而离岸边越远。
没有办法,将鲤珠装入随手拿的李小姐的香囊,系紧在主卡腰侧,挎起包裹,刘丑弃船凫水,将主卡尽量抱高,游到了岸边。随手抓了个田野边的村人,问了最近的城镇方位,就一路狂奔!
但她停船的这位置,离附近的城镇实在是有些远,等到了镇子,绕路忽略了索要路引的城镇守卫,她打听到医馆的位置,天都已经有些昏了。
她强行敲开小镇的医馆门,硬是塞了一锭金子,那山羊胡的大夫揉着眼睛接了诊,一看李小姐,再看刘丑的相貌,面露犹疑:“二位是大家里私奔出来的吧?”
刘丑二话不说,又塞他一锭金子。
大夫说:“先说好……我直接没有阻隔地为这位小姐诊治,日后您可不能怪我坏了小姐名节……”
刘丑差点没把金子拍他脸上:“屁话那么多,快点看!”
大夫一诊脉,看舌头,探了下额温,仔细询问这几天的经历,一边咂舌一边说:“这,病势已急……病人本来就元气不足,身体十分虚弱,这竟然两天整没有吃喝,又落水、着凉、摔落,吹了几天的冷风,甚至刚刚又沾了冷水……这情况,实在不妙……”
刘丑一怔,这才想起,主卡跟着自己,一路上,竟然是两天两夜没吃没喝,一路苦行,难怪成了这样。
可是,刘丑这张副卡,甚至是三四天都没吃喝了啊?也同样是潜藏冬水,也是吹着冷风,为什么至今还行动自如,毫无虚弱感?
她语气发沉:“能不能治?”
大夫叹了口气:“医术有限。”竟将那两锭金子都推了回来:“不敢承诺,唯有尽力。”
他立刻嘱咐学徒去抓药熬药、还有熬煮热水,又让刘丑为主卡擦干身上沾的水,自己为主卡先行针灸。
药熬好了,大夫立刻让灌了下去。但等了很久,主卡的烧先是退了,随即又更加猛烈,整张脸都显着一种极可怕的衰败气色。
见此,大夫摇头,立刻又更改了一些方子,再换手段,但摇头得愈加频繁。
刘丑心沉如水!立刻敲了瑛,幸好,这时候前辈在线。
刘丑:【前辈,如果我的肉身在这里死了,会怎么样?游戏公司不是承诺过,可以复活吗?】
瑛秒回:【千万不要!绝对不要!不要相信所谓的“复活”!你现在是遇到了什么危险吗?】
这时,大夫无可奈何地收回手,垂着头,对刘丑说:“老朽已经尽力。剩下的,唉,今晚,看这位小姐的天命了。您,您要知,生死有命。”
此时,主卡面如金纸。
刘丑呆了,坐在那,半晌没说话。她没想到自己顾着一路肆意,却忽视了主卡,以至如此。
本想勉力回瑛几句话,问问对方有什么办法。
但是,瑛和她隔着不知道几重的世界,就算有什么办法,此时此地,又能如何?
正无策时,李小姐腰侧的香囊动了一动,在大夫、学徒等众目之下,一颗宝珠冲出囊中,直接飞向李小姐!
鲤珠此时全然剔透,毫光更盛,珠心,竟显化了一本微缩版的翻开书页。
以鲤珠为中心,以李小姐为中心,无数男女老少重叠着的声音,似从八方而来,响彻这小小的医馆!
声音响起的那一霎,刘丑头晕目眩,视角转换,竟然直接脱离了副卡,被动切入了主卡。

15 ? 十五
◎……◎
天已昏昏,室内黯淡。
香囊忽然飞宝珠,在空中滴溜溜地旋转。珍珠般的乳白色褪去,渐渐剔透如琉璃,耀出金色毫光,照得满室洞明,最细小的微尘,都能用肉眼看到。
唯独几步之外的大夫、学徒等人,隐晦地成了模糊的影子,似被无形的纱帐隔绝在另一重天地,咫尺之遥,不可逾越。
琉璃般的鲤珠中。显化一本极精巧的微缩书页,指头盖大小,浮在珠心。
以其为中心,顺着毫光而来的,是从四面八方、乃至茫茫冥冥处而来的无数道声音。
老人、孩子、男子、女子……异样的音色,悬殊的语气,不同的语言,在不断陈说百转千回的人间曲直。咒贫穷,羡富贵;骂卑贱,渴权势。生之叹,死之惧;怨憎会,爱别离。
有掩不住的狂喜,有熏熏然的欢乐,有暴烈的雷霆之怒,有哀怨幽森的悲伤。
一时七情织天罗,六欲布地网,毫光穿梭如线,捕着万丈红尘。
千、万世音入耳,意识像被剧烈一锤,刘丑霎时呆坐在地,断了线一般。
李秀丽被动切换回了主卡,极端的痛苦骤然袭来,头似斧劈,浑身像置火海,滚滚焚身,更有心脏相绞之痛,肺部如被堵塞一般的窒息,意识逐渐冥冥。
她的痛苦,引来了鲤珠附近的三缕毫光。
第一缕。
“好痛,好痛……”女子被大鱼啃食,一点点看着自己的下身变成白骨,绝望悲伤:“娘……”
“喵。”城中的一个角落,一只病怏怏的黑猫,看着新一年被抬走的新娘,以及跟在她们身后哭号的父母,低落地叫了一声。
“我们石城,完了,完了! ”乌泱泱的百姓跪在鲤鱼的尸体前,痛哭流涕。
悲。
入肺腑。
还原成了肉眼不可见,双手不可捕的纯粹精华,其中有一些似不属于她,想要蹿走,却被其他的一起逼入肺中,泪成涛涛之势,冲刷着被堵塞的肺部。
第二缕。
“儿啊!”母亲搂住了逃脱危险的十三岁女儿,全家痛哭,喜极而泣:“走,我们离开石城!”
“恩人。”淡淡的香在隐秘的小房间里被点燃,木牌上写着一个名字,喜悦掩藏不住:“谢您除妖。”
“喵——”望着三十年来的怨在绿焰中哀嚎,几百张脸交杂,呢喃,露出凄凉的喜笑。
喜。
入心窍。
清风一般,像柔软的双手,一遍又一遍抚顺绞痛的心脏。
第三缕。
“喵——!”她们从幽深的地下,冲破关卡,来到地上。她们化作雷霆一般的剑势,直插敌人的心脏。
“妖女!”空荡荡的库房,已经发干的臭鱼,无数人冲天而骂,挥舞刀戈。
怒。
入肝脏。
雷霆一般,打通了郁结的通道,净化。
三缕情绪各不同的世音,在入体时,磨去杂念,化作纯粹的精华入体,以无形之形,盘旋脏腑对应的位置。
随之,李秀丽身上的心口、两肺、肝脏处,蒸出几股恶臭黑气。
她体表的温度,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一点一点,褪去了憋闷的红色,金纸般的黄色,呼吸开始畅快,心脏恢复了正常的跳动。
她的身体以一种奇异的速度在自我修复,已经冥冥的意识,逐渐清明。
李秀丽一清醒,就在那千、万世音之中,听到了愈加清晰可闻的游戏系统提示音:
【叮!恭喜您迈入修行的第一步,炼精化炁。漫漫道途,望玩家戒骄戒躁。】
随着她的醒转,鲤珠停止自转,缓缓落向她的掌心。
宝光自晦,世音顿静,天书隐去,剔透的珠身再染乳白色,看起来又是一颗大了些的珍珠。
周身苦痛大半消去。
李秀丽爱不释手地摩梭光滑的鲤珠,这时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她得到的这部修行典籍,叫做《诵世天书》!
随着宝物自晦,毫光敛藏,蒙着医馆内的“薄纱”退却,山羊胡大夫和其学徒的身影重又清晰。他们回过神来,四下一看,吓一跳:只是走了一下神,须臾的功夫,那病若游丝的少女竟然自己坐了起来,看上去面色健康,气不喘,眉不皱,没事人一样把玩着一颗拳头大小的明珠!
唬得大夫立刻为她诊脉。奇了,奄奄一息的病人,竟然好了七八成,再修养几日,就是个能跑能跳的齐全样子。
他小心翼翼地问:“这位女郎,还有哪里不舒服?”
李秀丽眨眨眼:“我感觉很好。”
难道是他的药延后起了效?
大夫立刻转头找那疑似是少女情郎的美少年,准备索要之前退掉的诊金。却看见刘丑呆坐地上,神情呆滞。
怎么,一个治好了,另一个出问题了?
有学徒小心地叫了一声:“您还好吗?”
刘丑也眨了一下眼,活泛过来,从地上蹦起,取出几锭银子,数也不数地抛在桌上:“都好了!给,这是钱,我们走了!”
这医馆中的人,明明刚刚亲眼看到异像,怎么现在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
但不管,她急着找安静地方研究《诵世天书》以及论坛新的版面!
在旁人看不到的面板上,论坛页面飘出了一个红色的小点,显示有新的论坛区域可以进入。一定就是凡人区说过的“修道区”!
刘丑把鲤珠放回主卡身侧的香囊,拉着主卡,兴冲冲地,转身就走。
走出医馆没几步,山羊胡追了上来,叫住刘丑:“二位,等等!
刘丑说:“我钱付了。不够?”
大夫摇摇头,压低声音:“二位,我知道您们是谁。这几天,我们周边几个县,全传遍了。石城好大的阵仗!到现在还有拿画像和口传的石城人在到处找,都说带着拳头大的明珠,一对儿少男少女,私奔,官府通缉……”
他越往下说,刘丑脸上越是似笑非笑,手里的拳头逐渐捏紧。
却听这大夫郑重地说:“您们快走吧!我这馆里,没人会去告发。”
他拱拱手,虽不大喜欢二人私奔的做派,但行一礼:“谢二位除妖。”
刘丑松开拳头,奇道:“石城人都没多少谢我的。”
大夫苦笑:“或许我们是石城人,享了妖物好处,也不谢您。可我们又不是石城人?那到底是藏在莱河里的妖,莱河可不止在石城流淌。三十年前,我家本来是打鱼的,后来不敢出河——打鱼的都被那妖孽掀起浪淹了。又没田地。活活饿死了我弟妹。我家才举家搬到了镇上,父母打杂帮佣,我从学徒做起,挨打受骂,开始学医,整整三十年,不敢忘记当年之苦哇!”
“我馆里的学徒,也有表姐是石城的,年少被献祭,姑母哭瞎了双眼,姑父去报仇而死。也有的,本就是这几十年间,不愿女儿献祭,从石城逃过来的。”
他身后的医馆里,学徒们叠着脑袋,探头探脑,见刘丑看来,就争先恐后地朝她咧嘴挥手。
山羊胡说:“还望您们轻易别进城镇来。其实,朝廷开始并没有通缉二位。石城豪绅去县衙,要求县令禀告朝廷,各地通缉。石城县令上报,朝廷发下来的文书,却说:虽散诸家之银,但除积年之妖,废绝淫祠。过不掩功。不予追究。”
他摇了摇脑袋,看刘丑身后的主卡一眼,叹道:“只是李员外并不甘心,竟敲鼓上告,只告李小姐忤逆。忤逆是大罪,朝廷也通融不得,便下了通缉令。如今各个城镇,都贴着李小姐的画像。更有石城大户私下出资,说交出二位的线索,就能得银十两。如果能捉到一个,给一百两;捉到两人,给二百两。”
刘丑评价:“看来我当时洒的钱还不够多。”
山羊胡大夫劝道:“二位还是再走远些吧。等到了远点的地方,石城大户们的势力碰不到,就好多了。如果有需要进城,李小姐也必要掩盖头面,改换容貌。虽则我知道,您们能杀妖,必定也不是凡人。但朝廷也不是吃素的。”
刘丑说:“我……李秀丽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偏堂堂正正来去。”
笑死人,她现在已经踏入修行之路,怕几个凡人官差?太没面子了吧!
少年人总是倔强的。大夫见劝不动,从袖子里取出两张贴:“我在这里行医多年,还算有点脸面。这里有盖了章的空白路引二贴,是通过看病的门路得来的。您们远行中应该用得到。”
山羊胡又嘱咐:“小姐的身体近日需要将养,千万不能再沾水受寒啊!”
瞎操心。主卡可是修行了,还怕那点病?
刘丑急着回去研究宝物和论坛,信手拿到,头也不回,一挥:“谢了,走了。”
等二人走偏门离开镇内,一直盯梢的几个衙役才往回走,边走边聊:“嘿,你们把门口石城搜人的那几个引哪里去了?”
“引城西去了。听说这两人的船停在城东,应该是碰不到了。”
“这当爹的可真不是个东西,满嘴礼义廉耻,做的都不是人事。把亲生女儿先弄去冥婚,再是献嫁给妖怪。女儿有本事,杀了妖怪。他还要告人忤逆,给安个大罪!”
“我们先去报个线索,弄个十两钱花花。反正他们也没说,报的线索是错的就不能拿?”
“嘘,嘘——声音低点。虽然也是县太爷的意思,但老人家只是暗示。还是少说点,免得引来麻烦。”
离开槐城下属的这个城镇,刘丑直奔河边。
芦苇丛里露着船篷一角,她的船还好端端地停在那。
虽然修行了,到底不敢让病刚好的主卡沾水。
她让主卡站在岸上,自己跳下河,把船拉近了,再抱着主卡跳上船。
然后就迫不及待地切了主卡。
李秀丽先看了一眼属性,发现主卡的人物属性并未改变,有点失望。但顾不得,直冲神往已久的论坛修道区。
打开论坛,她笑容满面地准备迎接眼花缭乱的新名词,新世界。
眼睛一扫修道区的帖子,她的笑意逐渐僵住了。
修道区今日飘着“HOT”的热帖:【新人水贴:哈哈,我神功已得,哼哼哼,看我修道成仙,拳打南山,脚踢北海!】
第一楼的回答是:【楼主说的神功,不会是《诵世天书》吧?】
楼主回复:【你……你怎么……】
二楼:【‘我怎么知道?’新人,这种烂大街的功法,谁拿到的第一本修行典籍,不是它啊?这爆率就离谱,我都怀疑是《道种》公司把所有新人的第一个仙缘爆宝都设置成它了。】
三楼:【楼上别胡说,有个紫卡新人的就不是。】
四楼回复三楼:【你也说了,紫卡新人。喝了几天的酒啊老哥,你敢配跟紫卡比?】
然后帖子下面的几百楼全是冷嘲热讽楼主的。
往下翻,第二热度的帖子是:【救命救命救命,为什么我又爆到了《诵世天书》,有没有人可以跟我交易一下?】
第四热的帖子是:【有人说《诵世天书》这种基础功法是可以一直修炼到练炁化神阶段,但也有说法,说这是个绝世天坑,绝对不能练。到底哪种说法是真的?】
首页的十个帖子里,有四个跟《诵世天书》相关。
李秀丽的脸僵住了。
所以,她跟河神打生打死,拼着送命危险,还因此生了重病拿到的仙缘,看成宝贝的《诵世天书》,是那种……那种……新手村阶段,有仙缘就送的、大众白板典籍?

16 ? 十六
◎……◎
修道区分成三部分。
分别为初级版、中级版、高级版。
翻阅了论坛修道区初级版的连续十页帖子后,李秀丽不敢置信地确定了,自己拼死拼活拿到的这本修行典籍《诵世天书》,真的是一本平平无奇、只要有个仙缘就给爆的大路货。
甚至因为爆率太高,被不同初始世界的修道区网友吐槽。
在一个吐槽热帖中,足足有几千楼。
发言的玩家大部分是蓝卡,间杂一部分灰卡,偶尔闪过一张紫卡。初始世界各不相同,得到的方式也各不相同。
有的说:【我是在某种仪式上,杀死一个眷者后爆的天书。那个眷者收藏了一本会咬人会流血的人皮书,里还镶嵌着一本小书,看见我就冲了出来,然后我就被它绑定了!】
有的说:【我是在被巡逻队追杀逃命,躲进‘下水沟’的时候,碰到能思考有自主意识的异影,它正在吸食其他异影,被巡逻队一起无差别扫射了。等我苟出来,发现从那异影的残烬里,躺着一颗透明的心脏,心脏里有一本微缩的书页。】
有的说:【我的比较平平无奇。年景不好,官差逼税,地主逼租,我全家逃往他乡,路上死得只剩我一个,我没有办法,拿了根树叉子,就跟其他流民一起,上山当了强盗。还没抢到第一个人呢,我就因为同伙内讧,被推下山,没死,爬进一个山洞躲野兽。在山洞里捡到了一个死人怀里的这本天书。】
还有一个人气得要死:【我我我我我!我根本没出去寻仙!我指使着家里的势力,在外面寻仙求道,自己躺在家里享受平静的堕落生活!那天,我随手叫婢女,从书架子里抽了一本各地收集来的神仙传记的杂书,给我解闷。谁知道,我一打开其中的某本书,就被万千世音给冲晕了,醒来就进了修道区,强行被修炼了《诵世天书》!我才不要这种大路货!】
论坛ID会显示主要身份卡的颜色。
这个躺在家里,读杂书解闷,猝不及防被《诵世天书》送上门的,是个紫卡。
紫卡,根据玩家的研究,大概率是王公贵族,富贵滔天的那种。
能进修道区的,都是已经得到仙缘,并且还没有在残酷的仙缘遭遇中死去的玩家,已经迈入修行之路。
他们对自己的初始世界的大致方向、个人的一些不涉及关键的信息,都没这么警惕了。何况许多人拿到的都是一样的典籍,便争先恐后地抱怨。
还有一堆人回复那个抱怨的紫卡,全是谄媚之语:
【大佬,求抱大腿!】
【大佬,您怎么把老奴忘了?】
【大佬,你这听起来像是在古代侧世界,介不介意私聊,如果在同一个初始世界,我能不能给你看家护院?】
唯有一个人十分平静,认认真真地打了一长段:
【有什么好抱怨的?仙缘本就难得。而靠谱的仙缘更是少之又少。有多少人自以为遇到仙缘,结果却被各种妖魔异怪、魑魅魍魉,吃得连骨头也不剩。
作为灰卡,我本来跟二楼老哥一样,可能终其一生,或蝼蚁般的死去,或一辈子当碌碌凡夫,或为求仙缘发失心疯,葬送在某路邪魔或者恶人手中。而且,就算是侥幸活了下来,仙缘也不一定就爆出宝物,爆出宝物,也不一定是能够修行的典籍。
从这个角度来看,《诵世天书》简直像是来普度众生的。但凡有个仙缘,无论大小,无论是什么仙缘,它基本上都会出现。而且,它是主动绑定的,会自动根据你所获得的世音,炼精化炁,引你入道。
我统计过修道区的各位发言,发现,《天书》的爆率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
这就意味着,只要诸位能得到仙缘,基本就能顺利迈入修行之路。
就算是大路货,它也是我此生最大的奇迹,是我能点进修道区的依仗。对于楼里侥幸入道,就反过来鄙夷《天书》是大众货的灰卡蓝卡,我只能说一句,做人不要太忘恩负义。】
这层昵称为“一飞冲霄”的玩家认真打了一长段,却立刻遭遇了众人的围攻。
一层:【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游戏公司设定的新人功法?大部分游戏都有这种必送的典籍。】
二层回复一层:【朋友,虽然我也不赞同这层主的说法,但是你这说法也很那啥。你也是新人吧?怎么到了现在还有人以为《道种》是真人游戏这种东西啊?放心,这游戏既没有指引精灵,引导员,更没有什么保底、必送那种东西。你但凡看一眼修道区的管理员置顶……】
楼中楼的二层被大量点赞。
修道区初级版,有一个管理员置顶帖。《道种》公司除了禁言、封号,很少在论坛出现。这是少有的该公司痕迹之一。
管理员置顶帖。帖子标题是:【澄清谣言】。
点进去,帖子里也只有一句话,杀气腾腾。
【管理员01:本公司从未设置过保底仙缘爆宝。《诵世天书》是各位玩家根据自身的运气,自然获取。再有造谣者,杀无赦。】
另有一层回复“一飞冲霄”的,也被帖子里的玩家大量点赞:【别拿忘恩负义的帽子扣我们。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说来说去,根据隔壁中高级区的透露,《诵世天书》虽然便捷易得,却只能作为一个基础功法,最多只能修炼到炼炁化神阶段。除非你不想继续修行下去,或者是找死爱好者,想修炼到中后期就从里到外的物理爆炸。所以,我们为了自己的将来着想,想一开始就找个更靠谱的,或者是为自己晋升着想,提前找好更适合自己的法门,也很正常吧。】
“一飞冲霄”也回复了这层楼中楼:【没错,它不好继续修行下去。但作为基础功法,除了晋升更高等级时麻烦了一点,它不仅能够主动指引你修行入道,前期更没有什么副作用,带来的能力还普遍全面适用。等到需要时,转修他法毫无障碍,也不过稍微多费点功夫。这样一部宝典,对各位还不够仁至义尽?分明人家带给你的好处大于坏处,又何必这样嫌东嫌西?不过,既然你们都说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观念不同,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就不再回复这一贴里任何一人,包括骂他的人,也不再理会。
李秀丽看完这个帖子,虽然她也觉得《诵世天书》居然是个大路货,大众典籍。但她心里不爽!!
居然有这么多人,这么随便和相对轻松,就被动拿到了天书。
而她,她目标明确、积极谋划,努力到两个身份卡都差点赔上,才总算给本来几乎不可能有仙缘的主卡弄到了《诵世天书》。这群人居然还抱怨,居然还有随便就拿到的!
她心里不平衡,反骨上冲,于是给帖子里所有抱怨天书、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都点了“踩”!
唯独给“一飞冲霄”留言点赞。
“我独秀,我独美”:【给这位老铁点赞,楼里的都是不知道自己足够幸运的傻叉!】
然后给“一飞冲霄”发送了好友申请。
对方暂时没回,不知道是不是在现实里忙其他事情。李秀丽就关闭了吐槽贴,逛起了修道区初级版的其他帖子。无论是凡人区还是修道区,水贴的永远不缺。
初级版的大部分帖子,刨去一部分水贴。剩下的,要么是探讨修炼问题的,要么是吐槽《诵世天书》的,还有一些是炫耀贴。点进一看,是些紫卡和颜色很深的蓝卡,发帖炫耀自己仙缘不凡,人在家中坐,“仙缘”主动上门,得到了很不错的典籍功法——还都强调,绝对不是《诵世天书》这种大路货。
然后底下一大堆舔狗,在拼命地吹捧楼主,间杂着一些阴阳怪气的:“不就是抽卡运气好?”
想起自己登陆游戏时错失的金卡,李秀丽一看就心理更不平衡,啪地一下把贴关了,绕着这些帖子走:“搞什么?都修道了,凡人的身份还有什么重要的?呸!”
她翻了好一会,想找个修炼科普贴,翻了几十页,都还没找到科普贴,倒是十分疑惑地看见,初级版里,一大群已经获得仙缘的修行者,却如凡人,在比拼、诉说、埋怨着自己现世的苦闷,那种灰卡舔蓝卡,蓝卡围着颜色较深的蓝卡,所有人围绕紫卡的情况,十分普遍。
靠着毅力,又翻了几十页。总算在靠后的页面,如愿翻到了一个科普帖子,没有加精,没有“hot”,明明上千回复,却热度排在了百页后。
【修行常识科普:修行境界篇】
楼主:今天我大发慈悲,来为各位萌新科普一下修行境界。
众所周知,我辈的境界,分为五重。
分别为:炼精化炁、炼炁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阴神。
最后一重,阴神,是真正的得道者,也是我们所有修行人的最终目标。
而炼精化炁,就是我们初级版。等到这一重境界满了,突破到炼炁化神,就可以进入中级版了。炼神还虚开始,就是高级版了。
不同的境界,有不同的特征和阶段。鉴于大家的境界,这里只重点讲炼精化炁。】
什么是“炁”?什么是“精”?为什么要炼“精”,化“炁”?
在细讲这一段之前,先要为大家介绍几个前情提要。
我们的世界,不止是初始世界。是三千世界,宇宙恒河砂砾的无尽之地,都分为二重。
一重表,一重是里。
表者,我们称之为人间、阳世、明世,居凡人,升日月。阳世可以有很多,宛如恒河砂砾,数之不尽。
里者,唤为幽世、或幽界,乃神怪超凡所居,是诸表对应的唯一的“里”,宇宙之宇宙,中心之中心。
幽世与诸多人间,互相联系,又微妙隔绝。
幽世有大法力、大恐怖,虽不直接显神通于阳世,又为阳世之影、之镜。
明世煌煌,虽隔绝诸法,但又深受幽世影响。
虽说诸表一里,但某种意义上,阳世与幽世,又互为表里。
我们修行者,修炼的法力神通,其实应当归属幽世之中。我们修炼下去,必将逐渐超脱于狭隘而有限的各自人间,而归于幽世之中,从而超越诸表,成为唯一的一员。
好,我们现在继续说‘炁’和‘精’。】
下面的回复都是
【搬椅子坐等。】【虽然听不大懂,但大受震撼。】
楼主继续发表:
【炁,无形之形也。
炁必生于人体。人之元,方升炁。亿万念头,七情盘踞,皆属“炁”。
诸表人间之炁,云蒸霞蔚,通天达地,凝聚一处,而有幽世。
而我们想要超脱凡体,能够离却有限的诸表人间,就必然要吸收‘炁’,最终,得与幽世同质,真正成仙得道,长生不灭。
所以练炁修行,最终要归于幽世。
“精”,指脏腑,人类之精华,可以普遍指人体。但也是人类之沉重□□、是有限的诸表人间的代指。欲以沉重之人间,履轻盈之幽世,乃痴人说梦。
所以,我们要不断地将收集到的“炁”炼化入脏腑乃至我们的肉身,让它不断地充盈我们的五脏六腑,直到炁充脏腑,人轻如烟,肉身发生质变,才算真正跨过了炼精化炁阶段,初步站在炼炁化神的门槛前。】
说到这里,楼主就不再说下去了,后面没有了。
但玩家们意犹未尽,不停地追问:
【楼主,这些概念,我听不太懂,你能不能联系现实的事务,再具体生动地解释一下?】
【楼主,别理这些没见识的傻逼,我听懂了!但是,怎么把把“炁”化入脏腑?】
楼主一概没回。玩家倒互相怼起来了。
【还让人联系具体例子?自己去阳世悟。多挨点毒打就懂了。还详细讲,人是你爹还是你妈?】
【诵世天书在手,谁没经历过入道时的化炁入体?还要特意教?你是猪吗?】
楼主再没出现过,任由这些人在楼里互相怼了上千条,除了以上的两条,其他都是废话。
看到这里,李秀丽熄了想要打字的念头。
但十五岁的她也没怎么看懂这玄虚的科普。毕竟,一天之前,她还是个纯纯的凡人。
这时,她的好友页面又响了,是“瑛”发来的信息。
因入道而太过兴奋,刷了半天论坛的李秀丽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曾给瑛前辈发过问题,瑛还问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当时她还没回答,就因为被动切卡而失去了意识。
她赶紧切了好友页面,果然,看见瑛一连发了三十多条,都是问她情况如何的。
她心中温暖,立刻回道:【我没事我没事!让你担心了,我之前生病了,但被诵世天书引入修行之后,我的病就好得差不多了。】
瑛秒回:【那就好。】又详细地问了她当时的情况,以前现在的身体状况。
李秀丽如实回答。按捺不住兴奋,又问道:【对了,前辈,我刚刚看了一个科普修炼知识的帖子,我把链接发给你,你看看,这个人说得对不对,我有好多疑问!】
过了一会,大约是看了链接的瑛回来了:【这个帖子,大部分没什么问题。只是,其中漏掉了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瑛说:【修炼到最后,并非是成就阴神,才算得道。还有与其并驾齐驱的另一种得道情况,唤作“阳神”。能修成阴神,或者阳神,都算得道。而修行体系,也是分阴阳的。】
【不过,古往今来,到如今的时间之中,还没有任何修士,能成就阴神或者阳神。这对你们来说,太过遥远。而在迈入炼神还虚之前,炼精化炁阶段或者是炼炁化神阶段,尚且无所谓阴阳之分。所以,这帖子的科普,也不能算错。】
听到这里,李秀丽一时抛开了关于阴神、阳神的疑惑,支支吾吾地说:【前辈,我爆到的典籍,叫做《诵世天书》。他们都说,它是个烂大街的大路货,基础功法,是吗?】
反正人人都知道《诵世天书》,那她又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瑛说:【是。它是很普及的修行功法。不过,也没有什么不好,一直到炼炁化神为止,你都可以安心修炼它。】
瑛和她结识很久了,哪里不明白李秀丽的想法?
听到瑛的话,李秀丽松了口气。虽然也为《天书》不是什么绝世神功而感到失落,但没什么不好,也是个好:【前辈,我没怎么听懂那什么‘炁’,还有什么明世幽世,什么表里,什么诸表与唯一的里……】
瑛是大善人,果然说:【好。但是,我根据你入道的时间,推算时间。你大约是又一整天没吃饭了。大病初愈,秀丽,先吃完饭,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我慢慢说。好吗?】
瑛温柔而缓和地劝说着她。
要是以往,父母催她先吃饭,第二天再打游戏,李秀丽早就不耐烦了。
但是,瑛这样说,她却觉春风拂面,一点也没有不高兴。
之前那重病的滋味太过痛苦,李秀丽心有余悸,将心神移回主卡身上,果然发现肚子咕咕作响,胃一阵抽痛。
这模拟李小姐的躯体,初入修行,仍然孱弱似凡人。她不敢再亏待,干脆地应声,打完招呼就下线了。
也不知道瑛是怎么换算的不同世界的时间,此时,大夏果然已经月悬天幕,夜笼四方。
而她的小船顺着莱河,已经不知道飘到了哪里,河面开阔,连芦苇都没有。
大夏的空气很好。
夜深无云,天悬银月,月光洒向人间,细碎地点染在平如镜的河面上。
李秀丽站在船头,一撑桨,船儿破浪,像穿过一河碎星。
远眺郊野,看到极远处,似有点点黯淡灯火,大约是个村庄。
她的心情变好了,很快又自信起来。喃喃自语:“哼。基础就基础!我原来,不照样还是个蓝卡?”
就算是基础功法,大众典籍,她照样能修行得道,压过所谓紫卡的神功!
李秀丽的失落和自卑,从来浅薄得如青烟,被风一吹就能散。
她很快就把一切不愉抛在脑后,划了两天之船后,她划桨的技巧有所转好,能顺利地把船划到岸边了。
跳下船,找了棵树系好船。两张身份卡手牵手,走向远处平原中点点灯火的村庄。

17 ? 十七
◎……◎
她离开河岸边,就不见了粼粼的银光,可爱的芦苇,环境一下子险恶了起来。
天上是跟着人走的月亮,四面是黑茫茫的野外。泥路有时深,有时浅,有时是个烂泥坑,杂草长过了少女的腰际。没有虫鸣,冻人耳朵的北风送来不绝的八方狼嚎。
与灯火通明的现代不同,这里的郊野,方圆百里看不见城池人烟,并不稀罕。那几点黯淡的村庄灯火似乎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
李秀丽走了不知道多久——又没有表,她算着,两条腿跟麻了似的,是不是有半个晚上了?
她又冷又饿。绣花的薄薄鞋儿,镶着白玉,很漂亮,却只适合端坐在朱门绣户,根本行不得远路,早沾了厚厚的污泥,湿透了鞋袜;织着金线,垂过脚背的罗裙,被荆棘、锯齿草叶勾着,散了金线,时不时就要停下来,拉回裙裾。
更讨人厌的是,都过了冬至,还有些不怕冷的顽强虫豸,从草丛、树云里扑出来,直咬她娇嫩的皮肤。
这是李秀丽第一次用主卡走这么远的路。
从前,李小姐在李家基本不必走路,连楼都不怎么下。
后来,用李小姐的身份“出嫁”,她是坐着八抬花轿,被抬上山的。
真正用主卡在初始世界走长路的体验,根本没有。
其他时候,她嫌弃主卡被游戏公司削弱后跑几步就喘,一直用着副卡。
而副卡刘丑虽然一路从柳城奔波劳碌,但身有异像,即使跛足,奔行山野健步如飞,并没有太多的实感。
这两天,她刚用主卡绑定了鲤珠和诵世天书,正新奇好玩,摆弄着鲤珠,想重新唤醒天书,尝试修炼。倒一时撇开了副卡去,难得一直用着主卡。
主卡去面对鱼妖,李秀丽不怕!
但走了才这些路,她就后悔不及,叫苦不迭。
现代,乡村和郊外也都是水泥路,甚至是柏青马路,再不济也是清晰的土路,石子路。她哪里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行路难?
早知道,就不带主卡出来了。
让主卡坐在船上,她用副卡去弄点吃的带回来,不也一样?
可是现在调头回船上?
船上又没有悬灯。如今夜色茫茫,竟然一时半会找不到回去的路。
都怪《道种》公司,既然模仿了游戏的模式,为什么不能做个小地图呢!
想要切换回副卡,背着主卡前进,李秀丽又觉得烦。
就算切回副卡,还不是她自己背着重物赶路啊?
要是不用切卡,也能操纵副卡就好了。那她就可以不用走路了。
念头乍动,一旁呆滞又僵硬,机械地被她牵着走的“刘丑”忽然弯下腰,站在原地不动了。
李秀丽一惊,但随即意识到,这是一个示意她上背的举动。
她小心地伸出手,在“刘丑”跟前晃了晃。副卡毫无反应,微弱的月光下,依旧神情呆滞。
李秀丽暗转心念:【蹲下】
“刘丑”果然依言蹲下。
李秀丽乐了,这是什么情况?她可以不用切卡也操纵副卡?那就是可以双开了!
【跳舞】她命令。
但“刘丑”站起来,晃了二晃,又呆站在那。
【比心唱歌】
“刘丑”没动。
【背我】
刘丑再度弯下腰,做负背的姿势。
李秀丽再切换成刘丑,然后反过来命令主卡。
但令人失望的是,主卡毫无动静。
几经试验,李秀丽发现,现在她确实可以双开了,只是仅限于主卡命令副卡。而且,副卡能做的非常有限,只能做出一些极为简单的机械动作。稍微复杂点的,比如跳舞、比心唱歌这种,就无法成行。
她研究了一会,怀疑可能是因为主卡已经迈入修行之路。当然,也可能纯粹是主卡作为她真正的肉身本体,有特殊的权限。
但,不用自己赶路了!太好了!
李秀丽当即命令副卡弯腰,背起自己,一路朝着隐约有黯淡光点的位置而行。
副卡脚程快,不多时,大致能看到此起彼伏的泥屋土墙轮廓。这是一个地处偏僻郊野的村庄。
李秀丽看到人烟,肚子立刻造反,咕咕直叫。她从副卡背上跳下来去,去敲最近的一户人家的门。
寒夜,荒郊,野村。
家家户户紧闭门,阖村安静得像全睡了。但纸糊的窗透着昏黄的亮,又尚未熄灯。
咚。咚咚。
李秀丽敲了木门半晌。门后却跟死了一样,一点声音都没有。
难道这家没人在?可是纸窗又透着亮,显然点着灯。
她换了一家。
但一连敲了三家门,俱无回声。
到第四家时,李秀丽的脾气也上来了,重重拍门,直接隔着门喊:“喂,我们是过路的,饿了,想买你家的吃食。给钱,一大笔钱!我看你家灯亮着,分明有人在!”
声音在四周远传开来,半个村都能听到。
但,连狗叫声都没被惊起,村落寂静异常,只有呼呼的冷风,刮脸一样的寒冷。
被她拍门的这家,仍然毫无响动。
李秀丽心里很不高兴,正要去拍下一家的门,眼角却隐约看见有个什么影子,在某一家的墙后闪过,似乎有人在看着她,跟着她。
她转头认真去看,却只有冷清沉默的夜色,以及村民紧闭的家门。
但那股被人窥探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难道是偷窥的村民?
倒是边上有一家,听到她说的话,嘎吱一声,门悄然开了一条缝,然后,有慌张的脸探出来,向她们招手。
李秀丽走过去,油灯昏黄的光透过门缝,照到了她和副卡身上。
少女鞋上的白玉、罗裙上的金线暗纹,耳上的皎洁珍珠,在光中闪着晕,迷了执灯人的眼。
门被推开了,站着个黑矮的村妇,拿着油灯,侧过身,示意他们赶紧进门。
屋内没有男子,陈设简陋,只有两个隔间,一眼看得清楚。
一个是放着瘸腿木桌、凳子,缺角的柜子,桌上有壶和碗,边上是一口缸。另一个隔间,则只了列条土炕。
两个六、七岁的男孩,脸颊凹陷,也瘦得厉害,同时挤在一件不合身的宽大布袄里,正躲在土坑上,怯怯地望着她们。
村妇等他们进了屋,立即关门,插上门闩。回头瞧清了李秀丽绣花鞋上的泥泞,绿罗裙被勾出的线头,又朝她二人身上一照,往地上一看,彻底放下心来。
用乡音说:“你们真是过路的?要吃的,得给钱。”
她的口音,跟石城的口音有差别,但还在可以听懂的范围内。
李秀丽累得直接往嘎吱嘎吱的凳子上一坐,反问:“要不然呢?”双脚一叉,拿出一锭银子,丢给她:“有什么吃的都拿出来,热的。还要一壶水,烧开的!”
这颐指气使的无礼态度反而安了村妇的心,她接过银子,捧在掌心,左看右看,还咬了一口,喜不自禁,立刻就说:“贵客稍等。”
灶在外面,她动作利落地翻找出几个饼子,便一咬牙,要推门而出。
年长一些的那个男孩奔来,紧紧拉着村妇:“娘,别出去!现在是晚上,别出去!”
村妇拨开男孩的手:“怕什么!娘受够了,也想开了。我家无冤无仇,害人的也不是我们,怕什么!要心虚也不是我心虚。”
男孩却急得快哭了:“可是,那、那…..会讲道理吗?”
村妇捂住他的嘴:“呸!不许哭,小心真招了来!”
男孩立即吓得噤声。
见此,看惯恐怖片的李秀丽问:“怎么,你们这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我们路过村里,只是想讨口水喝,要点吃的。敲了半天门,都亮着灯,却没一个回的。”
村妇觑她一眼。
荒郊野岭孤村,半夜出现一对儿穿着华丽的少男少女,敲着你家的门,自称是过路的,要你开门。又是如今这时节……谁不怕?
只是自己问心无愧,又实在是穷怕了,两个小子都饿成这样,听到那“给钱,一大笔钱”的话儿,被那闪光的罗裙迷了眼,才横下心来开了门。
“唉,二位贵客不知,不是我们罗家村不好客。只是你们半夜到这里,又赶上特殊的时日,哪家心里都打鼓。”
自从踏上修行之路,李秀丽对所有可能涉及超凡的事情,更感兴趣了。
她问:“什么‘特殊的时日’?”
村妇却避而不答:“这深更半夜,哪里说得……小姐,明天你想知道,自己去打听。恕寡妇我不敢开口。”
就抱着饼子出去了。不一会,纸窗外映出一团橘红,大约是村妇在屋外的灶间为她加热饼子,煮开水。
等村妇出去,一大一小两个小男孩就索瑟得更厉害了。躲在土炕上,焦急地等待着母亲进屋。
但等得李秀丽肚子又咕了一声,门外还没有响动,她隔着门问:“好了没有?我饿了。”
村妇不答。
那团橘红依然映着纸窗。但门外安静异常,连呼呼的风声,都静谧下来。
李秀丽慢慢站起身,紧紧盯着纸窗。
两个孩子也察觉了不对,大的叫了一声“娘!”。
门外没有回音。窗外愈加安静。
村妇依然不答。
李秀丽对那俩小孩说:“呆在屋里!”
推门而出!
门外,依然是寂静异常的村庄,黑夜茫茫,只有那口土灶还烧着,但村妇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地上留着一只破了的草鞋。看大小,应该是那村妇的。
自己不过讨口食水,居然害得两个小孩的寡妇娘丢了?
李秀丽眉头霎时紧皱。
她捡起草鞋,却忽然察觉到某个方向,与之前一模一样的窥探感。
她立即转身,这一次,她看清楚了。是那个村妇!
村妇脚尖沾地,低着头,垂着手,正以一卡一卡的诡异移动方式往村外而去,像被人凭空吊着走,移动速度还很快。
李秀丽立刻切了副卡,紧追村妇而去!
以刘丑的速度,也只是勉强追上了村妇。
一路相追,前后到了村右侧的一处杂草丛生的野地,村妇不动了。
而此时,猛烈地吹起大风,北风呼呼而吹,吹伏了路边的高耸杂草,露出草间的一个个土包。
村妇站在其中一个小土包前,对着什么,翻着白眼,口中呢喃。
刘丑终于追上了她。村妇却已呢喃完毕,头一偏,竟直接软倒在地。
刘丑按照以前网上学来的手法,探了一探她的呼吸,热的,有呼吸。胸口也在起伏。这才松了口气。
打算把村妇扶起来,带回去时,却发现村妇怀里紧抱着一个布娃娃。
这个布娃娃本来落在小土包前,沾满尘土,做工粗糙,扎着女童的头发,一身快脏成黑色的红衣裳。
更奇怪的是,布娃娃脸上黏着一张纸,这么大的风也没吹动,只略露一角,露出嫣红的小嘴,塞着一枚铜钱。双脚之间连着根细丝。
这布娃娃让人觉得无端怪异。
刘丑眉毛差点没拧成节,仗着胆大,直接伸手去夺那娃娃。
村妇的手臂却像铁钳似的,将娃娃搂在手里。死活抽不出来。
扳村妇的手,扳得对方胳膊都咯吱咯吱响了,也仍不放手。
而不远处响起嗷呜嗷呜的狼叫声,黑夜深处,似有点点绿光。
这个初始世界的夜晚郊野可并不安全,有狼。
比起古怪的娃娃,狼也不见得有多安全,一拥而上,刘丑的力气和速度也不够看。
没有办法,刘丑只能将娃娃连带着村妇先带了回去,再试试看能不能叫其他的村民来帮忙。或者是让踏入修行之路的主卡来看看。
怪的是,刚一进村,村妇的双眼忽然翻了回来,又变回了黑色,一看见手中的娃娃,吓得尖叫,将娃娃丢在了地上!
在娃娃被丢在地上的那一刻,它化作了青烟,渐渐飞向全村。
周遭的一切似朦了层纱,连狼嚎都渐渐不闻。
原地没有了布娃娃,站着一个穿红衣的女童。
她苍白的脖子上,脸部被一张黄纸盖住,露出一点嘴唇,含着一枚铜钱。双脚间系着麻纰。
她张开口,铜钱掉在了地上,露出黑洞洞的嘴巴,里面没有牙齿,也没有舌头。
然后,随着她张开嘴,全村紧闭的门,在一瞬间齐齐而开,露出了房内惊恐万丈的村民。
女童说:【谢谢你……带我、进来……我来……找他……了】
刘丑终于想起,一看见布娃娃时觉得的怪异来自哪里。
她小时候看过乡下的葬礼。
脸上盖着纸,口中含着铜钱,脚间系着麻纰。
那是……棺材中,死人的打扮。

18 ? 十八
◎……◎
在李秀丽的观感里,周遭的一切似被蒙了纱。
唯有天上的月亮越逼越近,逐渐逼近罗家村。
最后,大得出奇的月亮,就在罗家村的后方挂着,照得全村的土屋纤毫毕现。
全村紧闭的门窗齐齐洞开,像被撬开的蚌,露出了其中满面惊恐的村民们,他们在喊嚷,口中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像是哑剧。
甚至,因室外过于皎洁明亮的月色,他们在手边的昏黄油灯下,面目染着光晕,分外模糊,像一个个剪纸的影子。
在月下清晰无比的,反而是这诡异的红衣女童。
能清楚地看到,她挡脸的黄纸上写着“奠”字;脖颈和双手上的苍白皮肤,遍布尸斑;
嫣红的小嘴旁,却已被蛆虫钻了一个洞;黑洞般的口中,无舌无齿。身上的红衣大半已变黑,领口下隐约可见白骨。染着泥土的小小绣鞋早已变色,双脚间系着麻纰,以脚尖站立。
一切生动的细节,都昭示着眼前的女童早已死去。
村妇近距离看到女童,已经吓得直接昏厥了过去。
刘丑却饶有兴致地将“她”从头打量到脚。
这比她见过的建模最好的恐怖游戏还要真实。
刘丑问:“你要找谁?”指了指村妇:“找她?”
红衣女童的脖子左右晃晃,带动头颅也晃。那不是寻常人摇头的姿势,更像是脖颈已经僵硬,只能以这种方式表示否定。微张黑洞般的口,飘渺,似从极远处来的童声:【我找……蛮儿……】
蛮儿,听着像是小孩的名字。
刘丑随手一指村民:“是他们当中的哪一个?”
女童的头颅嘎吱嘎吱,在脖子上旋转了一圈,透过黄纸,挨个数着那些村民:【不是……不是……】
声音竟然透露出活人般的焦急、急切。
刘丑暗地松了口气。
她现在还不知道要怎么对付鬼,也不知道这小女鬼和这个村的纠葛来历。只不是要害命,还好。
女童的声音却越数越惊惶:【不是……不是……不是!】
忽然,一个惊雷般,轰隆隆的巨响,在罗家村上方炸开,远传郊野:“呜——蛮——儿——”
同时还有东西从天上纷纷而落,砸了满地。
刘丑被这声音一炸,耳朵嗡嗡,头也嗡嗡,差点没聋。头上又噼里啪啦地挨了砸。
她抬头一看。挂在罗家村后方的巨大月亮,竟浮出了眼睛鼻子嘴巴,像是一个人的脸,正一边哽咽,一边叫着:“蛮——儿——”
月亮的眼睛里喷出无数亮闪闪的碎片眼泪,不断砸向罗家村。
刘丑伸手一接,接住了一片眼泪,松开手一看,是一颗小小的、嫩黄的星星。刚刚砸到她的,就是这星星。
不一会,罗家村的地上就亮闪闪的,似铺银河。
惊天动地的哭喊声中,罗家村的地面,忽然震动起来。
泥土开始拱高、拱高,变成了一个和月亮齐高的泥土人。
然后,这泥土人长出白胡须,脸上刻出皱纹,身上穿着绸缎袍子,绣着“罗”字的纹,手上扶着村里最高的一棵树当做拐杖,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老头儿。
白须垂脚的老头恶狠狠地瞪着月亮,也睨了一眼地上的红衣女童,将手里的树拐杖连根拔起,砸向月亮:“大胆!屡次三番进本村来撒野!不怕朝廷怪罪?”
一杖下去,月亮碎成万片,那曾笼罩四方的薄纱褪去,泥土老头也消失不见。
红衣女童的身影逐渐虚幻、淡去。四周重新黑暗下来,安静,各家各户的门依然关着。远处的狼嚎再入耳中。
耳边的狼嚎却逐渐被连续的鸡鸣替代。
刘丑睁开了眼,看到了泥砌的墙面,光线透过纸窗,照了进来。她醒了。身边,主卡正在沉沉睡着。
而村妇推门进来,正在叫醒自己另一间打地铺的两个儿子。
她昨晚做了个梦?
刘丑皱眉正想,却觉手上有异,摊开手一看,手中有一颗在白日里也闪亮嫩黄的星星。
此时,两个男孩也被叫醒了。
小儿子哇地一声站起来,大叫:“娘,娘,来了,果然又来了!”
大儿子也跳起来,结结巴巴地说:“红衣……娃娃,小妹,是小妹!娘,我昨晚,昨晚看到了,她又进村了!还是你把她带进村的……大月亮,土地公公……”
村妇立即一手捂一个,压低声音警告:“叫什么?闭嘴!”
刘丑捏了捏那颗星星:“所以说,并不是梦?”
村妇苦笑着摇摇头:“贵客,你不是好奇我们村里有什么‘特殊的时日’吗?这就是了。其实,昨晚的那个孩子……”
正说着话,门外有咚咚咚的脚步声,还有杂七杂八的说话声。
有人粗暴的敲门:“吴寡妇,你出来!”
还有人叫道:“我们昨晚都看见了,是你跟一个外地人把那东西带进村的!”
门外,一群村民气势汹汹,集结成群,从敲门变成拍门,逐渐变成了砸门。
他们叫得起劲,木门一下子被拉开。一盆水当头泼出,把带头人泼成了冬天清晨的落汤鸡。
吴寡妇叉着腰,极泼辣地站在门口,堵着门:“嚷什么嚷?怎么,骗夺了我家的地还不够,现在还要上门打杀我们孤儿寡母?臭不要脸!”
被泼水的人,闻言气得手发抖:“你还装相!昨晚大家都瞅得一清二楚!我们说怎么有土地公在,那东西还能几次三番的进村,果然是有内鬼!”
也有人抢着说:“还有你屋里那个外地人呢?呸,一把年纪还引年轻男人,就该把你浸猪笼!”
吴寡妇冷笑:“我昨夜是招待了一对儿来投宿的少年男女,正儿八经地给钱的。人家睡里屋,我睡外间。谁叫你们胆子小,昨夜人家敲门你们都不敢开,个个装聋。一群大男人,不如我个寡妇胆子大。怎么,现在倒嫉妒了,想给我扣个罪名?”
为首的人示意村民安静:“好了,别的以后再说。罗吴氏,前几次,我倒知道,确实不是你。但昨晚大家看个正着,确凿是你把那东西领进村的。”
吴寡妇说:“我昨晚人迷了过去,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等我醒了,她就已经进村了。”
她昨晚怕得晕厥了过去,却半路被月亮的哭声惊醒,心情复杂地听完了全程。
现在怕劲过去,倒心生不忍:“别一口一个‘那东西’的叫,小妹活着的时候,也是村里的孩子。这么多大人,怕一个小孩?何况你们昨晚不都也听见了,她从来也没害过人,几次来村里,都只是来找蛮儿的。”
为首的说:“我们知道,她活着的时候,可怜。你也是村里最同情她的人,时常接济小妹。可是,现在她到底已经死了!再可怜,也不是人!阴阳有隔,说没害人,那只是因为我们有土地公在,她不敢动手。”
“之前来的道长都说了,千万不能同情她。就是利用你对她的同情,迷了你,让你带路,混淆人气,好进村来。”他说,不止是对吴寡妇说,还是对周边聚过来的村民说。
村民们当中,果然有好几个,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吴寡妇沉默了一会,说:“知道了。”
她说:“可是,说到底,她是来找蛮儿的。要不然,怎么以前不闹?偏是从蛮儿丢了,小妹就一直想要进村来找人。他们生前要好,跟亲兄妹一样,难怪小妹死了也惦记。”
人群里有人嘀咕:“我们也不是没帮过罗大山家找人,方圆几十里都找了,连附近的城镇都问遍了。说不定是被狼叼走了呢!”
也有人说:“那混小子偷东西偷到亲爹亲弟弟头上,照规矩,打死也活该!还敢偷跑。现在谁知道跑去哪里野了呢?被狼叼走最好,少养口饭吃!”
吴寡妇盯着说话的人:“罗大山,你还是人吗?蛮儿从小多听话的一个孩子。谁不知道你家的那个银镯子是怎么丢的?”
村民堆里,那个说“打死活该”的,是一个瘦高个,脸上长麻子的男人,梗着脖:“就是那混小子偷的!他偷了镯子,拿去换钱了!否则以小妹继父、亲娘的那个抠劲,这丫头死后哪里来的体面衣裳?不给她扒了,赤着扔草堆里,都已经不错了!”
另一个矮瘦的闻言,当即对瘦高个怒目而视。他就是“小妹”的继父。
为首的,衣裳比村里其他人更光鲜的中老年男子,立刻打断了他们:“好了,该找还是得找回来,生死得有个定论。否则那丫头不死心,总是来村子里嚎。”
这个人比其他人加起来都有威望。
一语有了定论,聚众而来,悻悻而去。
吴寡妇暗里呸了一声,拍上门。
却见那对容貌出色的少男少女,都已经坐了起来。
少女手中还拿着一颗嫩黄闪亮的石头,她的眼睛却比石头还要闪亮,竟直接掏出一块银子来,放在桌上,笑嘻嘻地说:“听起来,你们村里有故事。”
“我就喜欢听故事。再给你钱,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寡妇身心俱疲,长出一口气,苦笑:“将客人们也牵扯进这桩事来,是我的罪过。哪里敢收钱?客人不介意,可以听我胡乱说些乡野村事。”
李秀丽一边把玩手中的星星。在她的视野里,这颗“星星”上盘绕着白色的雾一般的东西,发着人一样呜咽的啜泣声,正一缕一缕地飘入她香囊的鲤珠之中,汇入悄然在珠中浮现的诵世天书。
随着那丝缕白雾进入诵世天书,她耳中正在响起系统提示音:
【《诵世天书》:小妹之悲(收集进度1/10)】
李秀丽说:“钱你还是收下吧。”
吴寡妇还想推拒,却见这外表颇娇柔的少女说:“因为,我不光想听故事。还要你带我出村,去找昨晚的坟包。”

19 ? 十九
◎……◎
吴寡妇的推拒,最终败在了李秀丽拿出的金锭子下。
她满怀心事,战战兢兢地引着二人出村。
一路上,衣着华丽的少年男女引来了村人的围观。凡有人问起,吴寡妇就说:“二位贵客远道而来,经过这里,想在附近转一转,游玩一番。”
挂鼻涕的小孩跟在她们后头拍手:“好像新娘子噢!”“新娘子!”
还有些村汉,眼睛就长在了柔美的面容上,哈喇子险些滴下来。也有些村妇,偷偷地觑眼英锐的容色,手里的东西掉了都忘了捡。更有些无赖汉,滴溜溜的贼眼左右不离罗裙上的环佩。
就是那少男身上穿的衣裳,款式有些像女式。但村人不曾见过如此华服,一时只当是城里富人家的新奇时装。
只是在那少年男子一脚把凑上来的无赖汉踢出个倒栽葱后,部分不怀好意的村人,才纷纷收敛。
村民们被二人的装扮吸引,李秀丽也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货真价实的古代侧村庄。
村里的房子大都是泥土磊的,间杂一些木头。竹门。用茅草、树枝编成的屋顶,上面压着石头。走过半个村,才偶尔能看见一两间砖房。
往来的村人大多身穿缝缝补补的破败棉衣,还有直接漏洞的,能看到里面并不是塞着棉絮,而是塞着稻草,冬日,脚上也多穿草鞋,个别穿着布鞋。
无论男女,大多蓬头垢面,脸上长藓的、癞头的、长大斑的,有皮肤病的居然占了不少。个个都瘦且黑,大都因脸颊凹陷而显得龅牙凸嘴。
以前李秀丽还嫌小环长得参差,结果到这里一看,个个比那小丫头参差多了。
明明是隔着像素,都能清楚地看到他们脸上的像素块的崎岖!
吴寡妇这样黑瘦矮小,像素块,或者说,五官不歪的,在村民里居然称得上是中等的姿色。
看见他们的样子,听吴寡妇说,罗家村也不是个很穷的村子。李秀丽才明白为什么游戏面板会给自己增加了魅力值,还标注是时代原因。
村庄中唯一称得上是精致的建筑,是村口的一座小小的石庙,里面供着一尊石制神像,雕刻的手艺颇粗糙,但看得出大致是个白胡须,垂皱纹的老头儿。胡须一直垂到了脚背,身上的衣服还隐约可见“罗”字纹。与昨晚看见的那个泥土老头,几乎一模一样。
此时,神前放置一个石炉,炉中还插着三根没烧完的香。
庙旁还有一棵大树,树冠如云,比村里的大多数房子要高得多。赫然是昨晚被泥老头挥舞的树拐杖。
出村时,她们遇到了从一座砖房里推门而出的村长。村长的打扮神似土地公,只是胡须短了些,与村民截然不同的胖乎乎身材,像素脸也看起来慈祥,一身的厚实棉袍,还拥着手炉。
村长笑呵呵地对她们说:“贵客远道而来,昨晚受惊了、受惊。趁着白天,我们附近也有些山水可看,好好耍耍。罗吴氏,招待好贵客,别叫人看轻了我们罗家村的待客之道。”
还遇到了两个农妇。一个身体单薄,神色麻木,看见吴寡妇,欲言又止,还是低着头过去了。另一个则是鼻孔朝天,面相精明,甚至故意撞了吴寡妇一下,哼一下走开了。
据说这两人,一个是“小妹”那改嫁过来的亲娘。一个是蛮儿的继母。
出了村,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大片的农田。
只现在是冬日,农闲时节,村民们忙着挑水砍柴纺织修屋,田野无人。
吴寡妇带着她们走过还留着茬子的田,又拐过了一片集中的坟墓地,一路走,一路说:“小妹的娘是个二婚头,从别的地方来的,听说是前夫全家死绝了,没有办法,带着三岁的小妹一起嫁到罗家村。嫁过来,却又生了个女儿。小妹的继父罗大树,嫌弃老婆带着拖油瓶嫁过来,又生了一个‘拖油瓶’。因此对着老婆朝打暮骂,连带着对小妹也拳打脚踢。小妹的娘为了讨好新夫,任凭小妹挨打受骂……”
说着说着,吴寡妇十分怅然。
其实,“小妹”没有名字。无论是旧家,还是新家,都没有名字。只以年龄唤作“小妹”。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村里的娃娃们,也都是六七岁上就开始干活,帮家里捡粪,拾柴,烧火,带弟妹,也都要干。
但即使是这样,罗家村的人,也都看不下眼小妹的遭遇。她才四岁的时候,就被罗大树赶去河边,冬日洗衣!小小矮矮的个子,摇摇晃晃的,谁看了不怕她掉下水去?
小妹在他家长到六岁。
三年来,小小年纪,夏割猪草、冬洗衣裳,日拿扫帚,夜哄姊妹。与猪同住,跟鸡同食,连件冬日的衣裳都没有。继父一个不如意,就扇她大巴掌,还要踹她窝心脚。
他那婆娘自觉二婚已矮人一头,嫁过来带着女儿,又矮一头。再生了女儿,更是矮到了尘埃里,因此一句话都不肯说,只讨好丈夫。
人人都说,罗大树就是想把这个继女虐待死,名义上不是他打死,也好给家里省口饭。
只是村里总有人可怜小孩子,东家一口,西家一饭,尤其是罗大山家的蛮儿,同情小妹,经常把自己的饭省下来给小妹吃。总算让小妹熬到了六岁。
但终究是如了罗大树的愿。
那一天,小妹照旧去洗衣服,却不慎跌入河中。被村人救起时,已经发了高烧,浑身跟火烧一样。
小妹的亲娘跪着求罗大树拿钱给小妹看病,这个面瓜娘,哭号声却震得满村都跑出来看。
罗大树又羞又恼,抬手就打:“不是我的种,又是个赔钱货!你想败我家财?!死了就死了!”
还是蛮儿,七岁的小孩,竟不知从哪里弄到一笔钱,浑身脏兮兮的,不知道跑了多少里的路,冒着被迷路和被狼吃掉的风险,请来了大夫。
大夫给开了药,小妹却已经喝不下去了。
六岁的女孩,却瘦得像三四岁,头发蜡黄,身体太辛苦,经不得风霜。
她最后还是闭上了眼。罗大树家却连基本的敛葬都不肯出钱。
蛮儿就用剩下的钱,给小姑娘穿了一身新衣服,买了一卷草席,埋了。
也因此,蛮儿惹上了祸根。
提起蛮儿,吴寡妇更加怅然,直说:“蛮儿是个好孩子,就是没好命。”
蛮儿是村里另一个苦孩子。
他的亲娘在他两岁的时候就死了,他爹罗大山祖上不穷,败到他这代,家里还有砖房,手里还有几个大钱,于是续娶了另一个女人,据说是村长家的亲戚的亲戚。
继母嫁到他家,很快就生了一个弟弟。有了继母,就有了后爹。
从此后,蛮儿就成了弟弟的半个仆人,家里的杂活累活,亲爹、继母不想干,都扔给他做。背柴烧饭拉牛,都是寻常。甚至要个子没狗高的他,去别的村替他爹卖边角货。
这年头,行商是个绝对的苦活。野外多的是虎狼野兽,盗匪随处可见,行路更是艰难,客商病死途中是常有的事。
蛮儿却十分顺从听话,从小就沉默寡言,背柴烂了背,跋涉烂了脚,都一声不吭,侥幸没有被狼吃掉,次次都活着回了家。
父母在,无私财。蛮儿弄来的钱,无论是他替大户做苦工,放牛,卖边角货得到的钱,全都被家里收走了。
这样辛苦,家里又不是那等的彻底穷光蛋,在家里半个孩子,当个成人使,竟然也吃不上干饭,连稀的都要克扣。
苦孩子蛮儿却有一副好心肠,同情年纪更小的小妹,时不时将自己上山采到的一些野果,自己的稀饭,分一些给小妹吃。
二人情同兄妹,成了最好的朋友。
小妹濒死,七岁的蛮儿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攒下的一些银钱,全用在了她身上。
这就引起了他爹罗大山的怀疑。
继母哭诉自己给亲生儿子手腕上戴的银镯子不见了,说这是自己的嫁妆,一口咬定是蛮儿所为。
罗大山不假思索,也认定是蛮儿偷了镯子,典当之后,拿到的钱。说不定还有以前私吞的货款呢!
否则一个七岁的孩子,哪里来的这么多钱财?
吴寡妇说着,叹了口气:“其实,我们村里都怀疑,那镯子是罗大山自己拿的。罗大山近来染上赌博,连家里祖传的地都卖了一些了。这镯子,怕不是他自己拿去典当了。只是拿老婆的嫁妆毕竟不好听。就一口咬定是蛮儿偷的。正好他的继室也早就看蛮儿不舒服了。蛮儿毕竟是长子,如果能长大,以后要分家产的。”
罗大山狠命地用荆条抽打蛮儿,逼他认错,给继母、弟弟道歉。
一向顺从听话的蛮儿却抵死不认,被关在柴房后,竟然翻窗跑了。
吴寡妇说:“谁也不知道蛮儿跑到哪里去了。他一个七岁的孩子,我们找遍附近村落,甚至是到了镇里,都没找到人。”
“找了一个多月都找不到人,连罗大山都渐渐不找了,只是仍然骂。”
没想到,连亲爹都不找了,死去的小妹却一直挂念这位没血缘的哥哥。
就是从蛮儿失踪之后,小妹的亡魂不得安宁,时常来村里徘徊闹事,不为自己苦,不为自己冤,倒是口口声声要“找蛮儿”。每七天就来一次,已经来了三四次了。
说话间,三人到了一处杂草丛生的空地。那草长了有半人高,拨开杂草,吴寡妇说:“喏,这就是小妹的坟。唉,当时是这坑,还是村里人给帮着挖的。”
杂草下掩着一个小小的土包。明明无人维护,坟上却干干净净,一根草、一条藤也没长。
赫然是昨天晚上,吴寡妇对着呢喃的那个土包。
此时是青天白日。但走到坟边,四周无树也无遮挡,天日却无端而黯,乌鸦盘旋不去。地面升腾出若有若无的丝丝白雾。李秀丽只觉扑面而来寒意森森。不同于冬日本来的躁冷,而是钻骨头,彻心肺,从脊椎往上爬的一种阴寒。
吴寡妇也察觉到了。她的像素脸都能看出变白的脸色。她虽然也同情小妹,但更害怕亡者,不由两腿战战,连忙说:“贵客,你现在看到坟了。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一路上,吴寡妇讲“小妹”与“蛮儿”的凄凉身世时,李秀丽就像在课堂上开小差,耳朵里是飘进来了,意识却沉浸在别处。
今天早上,在鲤珠吸收了“星星”逸散的白雾后,系统面板跳出了【《诵世天书》:小妹之悲(收集进度:1/10)】。
李秀丽立刻进了论坛搜索,才知道《诵世天书》的真正用法。
这本“新手宝典”,能入道的玩家几乎人手一本。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在中后期继续修炼,但在前期,它几乎堪称全自动最佳修炼辅助。
《诵世天书》会自动搜寻一定范围内所有的“炁”,并极其智能地从这些繁杂的“炁”中筛选出与玩家关系最密切,也是最能吸收,最适合当前修为处理的“炁”。等收集到合适的量后,就将其化作一道世音,炼去杂质,化入玩家对应的脏腑。
论坛玩家戏称:“虽然《道种》里根本没有所谓的游戏主线、支线任务,但诵世天书为我们每个人量身创造了源源不断的专属支线任务!”
也就是说,《诵世天书》判断,小妹的“悲”,是她目前最适合吸收的“炁”,收集进度圆满的时候,她的修为就能更进一步。
李秀丽甚至还从中琢磨出一些昨晚没看懂的东西。那个科普贴里说“亿万念头,七情盘踞,皆属‘炁’。”
她自己是吸收了喜、悲、怒三道世音,初步祭练了心、肺、肝,然后入道的。如今,小妹的悲苦之泪,又化作了可供她吸收的“炁”。这么说来,人之七情,皆可为“炁”?
她想得入神,吴寡妇却揉着两胳膊的鸡皮疙瘩,眼睛都不敢往坟上看,又叫了一声:“贵客,走吧?这里冷得奇怪。”
李秀丽被她叫回了思绪,满眼却只能看到那些白雾在丝丝缕缕飘入囊中鲤珠,变成了系统面板上的收集进度,已经变成【《诵世天书》:小妹之悲(收集进度:1.01/10)】了!
这是经验条啊!她一点都不怕,甚至更感兴奋。挥挥手说:“你自己走吧!”
见劝不动,吴寡妇无可奈何,又实在害怕,最终还是自己回去了。
等四周无人,李秀丽先打开论坛,看了一眼好友私聊页面。
她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和诵世天书的判断,以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瑛。
她发的内容,早就显示“对方已阅”。
但到现在,“瑛”才回复,先是显示“正在输入中”,但输入了很久,又删了。
瑛只发来一段话:【也不知道该说你运气好,还是不好……大约还是好的吧,能在大夏遇到口口。你说的情况我都知道了,你的想法是可行的。有一些东西,我无法在论坛系统中说出口。总之,秀丽,切记:到了小妹的阴宅……见到了什么,都不要大惊小怪,更要有礼貌,与其间主人好好商量。】
瞧这话说的!李秀丽撇撇嘴,不过是个小女鬼,不就是地下的鬼屋?她昨晚跟那小女鬼面对面,大眼瞪黄纸,都没害怕和太惊讶。
她看着那坟包,说:“小妹,如果你听得到,就来见我。你不是要找蛮儿吗?他们不肯放你进村,我可以帮你找。不过,我希望你给我一点报酬。”
她话音刚落,四周的光线愈黯,片刻之后,飘渺的童声响起:
【好——但白天——我出不来——】
【你——到,地下——来】
天空的盘旋的乌鸦凄叫一声,白雾从坟中蒸腾,四周的景色逐渐模糊,然后,那个小小的坟包从中裂开,露出一条漆黑的洞口,里面隐约闪着幽绿的磷火。
小妹说:【请——进——】
李秀丽连零点零零秒都没有犹豫,迫不及待地拉着副卡,跳进了坟包。
轰隆隆,坟包合上,缝隙合上,像关上了大门。

20 ? 二十
◎……◎
天日黯,寒鸦叫,坟土开。
李秀丽拉着刘丑,纵身而跳!
下落、下落、下落。
穿过无边幽暗。似乎一瞬,也许数日。
她的双脚踩到了地上,举目看去,四面都是黑黝黝的,极深远,极寂静。不可见的冥冥之中,似藏着甚么东西。地面则是焦红色的。
唯有跟前一丈之地,有一扇紧闭的木门,新上的漆,炸黄的铜环,两侧各挂一个幽蓝的鬼火灯笼,驱散了周边黯淡。
李秀丽抬头看,灯笼上方是门匾,写着歪歪扭扭的“小妹之宅”四个字。
她打量片刻,向前走一步,欲要敲门。
谁知道,刚跨出一步,只觉抬脚重千斤,咚,焦红地面就被她踩出一个大坑,她脚上一绊,竟无法控制地一头撞上了木门。
然后整扇木门跟纸糊的一样,轰然倒下。
李秀丽好不容易重新在地上站稳,心虚片刻。
瑛前辈叮嘱她上门做客要礼貌。
但她刚进门,就把人家的门撞塌了,这算“礼貌”吗?
她心虚时,前面忽然亮起了许多的莹莹鬼火,形成一条笔直的路,也照亮了这座宅邸。甫一看去,像是在人间大户的庭院里,竟然花草树木、亭台楼阁俱全。
只是,此时莹莹而照,色俱冷翠。
从宅院深处,响起一个泠泠如水的温柔女声,如在耳畔:“客人初履阴宅,是我们没有叮嘱清楚,不必介怀。修为尚浅之时,人躯之沉重,难履此地之轻盈,请随冷翠烛,慢步而前。”
李秀丽想她应该是让自己随着鬼火而前,就小心地往这条路上走了一步。
奇怪的是,在幽蓝火焰的照耀下,她果然不再觉得浑身沉重,很快又能正常地走路了。
沿路到了正堂上,门扉无人自开,堂中同样无人,只四角点着蜡烛,在铜花模样的烛台上燃烧,火焰发绿。
蜡烛前,竟还摆放了一桌的宴席,乍一看去,十分丰盛,鸡鸭鱼肉俱全,甚至还有些见都没见过的菜色,像树根,似人参,还有些貌似肉的块状物。大约是些山珍。
明明堂中无人,那女声又说:“客人请坐,先用些吃食。”
李秀丽之前几天都没好好吃过饭,在罗家村,吴寡妇也就煮了点热水泡的干饼,拿来一叠咸菜,就自觉很丰盛了。
她本来应该想吃的。但冷色调,尤其是绿光一照,再好的食物都看起来十分诡异。跟那盘糖醋鱼对上,看那绿光里的幽幽鱼目一眼,她的胃口就倒尽了。
敬谢不敏:“不用。我吃过饭了。谈正事。”
下一刻,就飘出来两个童子,惨白的肌肤、诡异的腮红,僵硬的肢节举止,两个纸人,轻松地抬起一桌吃食,消失在原地。
然后烛光一灭,堂中黯而重明。
满室亮起柔和皎洁的明光,照得四下宛如白昼。
堂正中的主坐上,本来空无一物,现在坐着一个眼熟的红衣布娃娃。
红衣布娃娃身上腾起白雾,似虚如幻,渐渐变成了一个红衣女童。
只是,这一次,她脸上没有遮着黄纸,口中也未含铜钱,肌肤上的尸斑消失无踪,红衣如新,两只小手局促地交握,看起来一点也没有亡者的模样,是个细眉细眼,黄发垂髫的寻常女童。
而女童身边坐着的、照亮了满室的,是一个……皱巴巴的……大月亮?
李秀丽揉了一下眼,确定自己没看花眼。
在红衣女童旁的椅子上,陪坐着一轮月亮。
浑圆但没有面目,白胖,但有些皱巴巴的,发着不刺眼的辉光,挤坐在椅子里。
此时,“月亮”蠕动着,发出刚才听到过的温柔女声:“客人请坐。”
李秀丽还在打量月亮,想起昨晚那轮突降的圆月。
耳边却传来一道清脆女声:“姨母,我们回来了!呀,这里怎么有个生人?”
从大堂的一道门后,转出了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年纪都同她差不多大。
少年男子是个清秀腼腆,白皙温和的模样,少年女子则眉目灵动,红唇带笑。
奇怪的是,他们的面貌竟没有蒙着像素,跟女童一样清晰。
难道又是两个非人?李秀丽想。毕竟她还记得自己身在地下。
这一对儿男女,一上来就一左一右,围着那轮白胖月亮撒娇。
少女摸了摸月亮的边缘,说:“姨母,中秋早就过去,你怎么还不显瘦?还是这般圆。”
少男则一言不发,只向月亮行了一个陌生的礼节。
“月亮”向李秀丽介绍说:“见笑了。这是我的两个任性甥儿,孪生儿,姐姐唤作熊、弟弟唤作虎。俱是姜姓。”
姊弟俩就朝李秀丽拱了拱手,姜熊笑嘻嘻的,姜虎神色沉静。
李秀丽说:“我叫李秀丽。”又看着月亮:“你……您呢?怎么称呼?”
这发皱的“月亮”说:“我是旧时月,曾照古江山。如今人间风物已改换,我也不再皎洁,所以退位让贤,长居地下。俗家名字已忘怀,单只留一个姜姓。你叫我姜月即可。”
好大的口气,外形像盘月亮,就自称是“旧时月”!
李秀丽正这样想,却瞥见游戏面板里跳出提示:【前方检测到高级修士一位、低级修士二人】,心头不由一跳。
游戏系统竟然还有这功能。这是她第一次在线下遇到除自己以外的修行者,而且当中还有一位高级修士!
看面板箭头所指,高级修士指向的是外形如大盘,圆乎乎、白胖微肥,边缘泛皱,自称“旧月”的姜月。
大约是个所修特殊的修士。否则,哪有人把自己修炼成了月亮的外形?
她绷住脸皮,尽量不表露想法,装作风轻云淡的样子,见礼:“姜月阁下。我来这里是找小妹。不知道您和小妹是?”
月亮说:“蛮儿曾叫过我一声‘妈妈’,我心里可怜这孩子,就认了是他的义母。而小妹与蛮儿情同兄妹,我也勉强能算小妹的长辈。”
一旁的红衣女童依旧是双手交握,怯怯的模样,似乎是默认了这个说法。
闻言,少女姜熊好奇地问:“找小妹?找小妹做什么?你跟小妹是什么关系?噢,她母亲也姓李,你是她的母族亲戚?可我们这些时日,倒没听说过小妹还有甚么修行的亲戚。”
李秀丽摇头:“我不知道小妹母族姓李。我只是途经罗家村的过路人。我夜宿罗家村,遇到小妹进村,口称寻找蛮儿,今天从一个好心的村人那得知小妹、蛮儿的身世。其情可怜。而我手里恰有一个办法,或能找到蛮儿。所以前来拜访。”
她话音刚落,堂中所有“人”都看着她。
李秀丽:“?我说错了什么吗?”
姜熊说:“客人,多谢你的好意。但是,看你修为与我姊弟二人相差彷佛,不过也是炼精化炁。你可知道,我和阿弟一路找了多少阳世的疆土吗?”
这时,一直沉默的姜虎也开了口:“姨母,我与姊姊从远道一路寻来,从极北到南方海上,都不见蛮儿的影踪。”
听姊弟二人说“不见蛮儿的踪影”,红衣的小妹流露了些难过之色。
月亮闻言,蠕动着叹息:“唉,我也已经数次搜寻附近的幽界,仍无痕迹。”
姜熊说:“客人,你也听到了。姨母搜寻幽界,我和阿弟搜寻阳世,俱无消息。不知你有什么线索?”
李秀丽说:“我猜测蛮儿还在村里。”
少女姜熊听了,说:“按照理论,我们在其他地方遍寻不着。而小妹却始终想往村里闯,徘徊此地不去,就说明蛮儿一定还在这附近。但我们已经快把罗家村的幽明两界地皮翻遍了。”
姜月身上的光略黯片刻,闪动间,如人在苦笑:“昨晚,我借了一些办法,送小妹再次入村看过了,小妹忍耐不住,惊动了土地,却还是没有蛮儿的踪迹。”
李秀丽想起瑛教她的,又想起今天上午的试验结果:“那是你们找不到,不代表我找不到。”
“口出狂言!”姜熊挑眉:“你知道我姨母是什么样的存在?即使……也不代表你一个小小的炼精阶段修士,能在这里大放厥词!”
姜月叫住甥女:“熊,不可无礼。”
她那浑圆没有面目的月亮上,竟也能看出忧愁之色:“唉,比起一开始,小妹现在已经能以人形活动更长的时间了,自我也越来越清晰。再找不到蛮儿,一切就晚了。李小友,你有什么办法,大可说来。”
李秀丽说:“我们先谈报酬。”
姜月问:“你要什么报酬?”
李秀丽伸出手,指了一指小妹:“我要她……”
她还没说完,只是这一指,姜月也还没开口,姜熊姜虎齐齐站起,说:“不行!小妹不能给你!”
李秀丽说完了剩下的话:“我要她的眼泪。昨晚,她化出月亮的脸在哭,哭出来满地的星星。我要这个报酬。”
双方各说各话,都懵了。
李秀丽莫名其妙:“谁要一个小女鬼啊?”
姜熊、姜虎说:“你只要这个报酬?”
同时开口,同时闭上,三面相觑。
见此情形,姜月大笑了起来:“秀丽,好孩子,好孩子!如果你能找到蛮儿,‘星星’……我保证,都是你的应有所得。”
好好谈着自以为的交易,却莫名其妙被人糊了一脸的“好孩子”,李秀丽最讨厌大人的这种夸奖,显得她还是小孩子一样。
但眼前这个是高级修士,她又发作不得,只能憋着装着:“那就好。”
姜月问:“你打算从哪里找起呢?我让熊、虎,与你一起。”
李秀丽说:“只搜罗家村。”
顿了顿,想到瑛之前的嘱咐,她说:“两个罗家村,都找。”
姜月的光闪了一下,说:“好。只是,那熊、虎就不够了。他二人的修为浅薄,与小友一样是肉身凡胎,还不足以履步幽世。小友先与他二人一起回阳世。等到阳世的晚上,我护送你们进入罗家村对应的幽界部分。”
便说:“熊、虎,送客。”
于是,阴宅大门自开,姜熊、姜虎做了个手势:“客人,请。”
三人沿着鬼火路出了阴宅,到大门前。上方忽传隆隆之声,竟漏了一丝阳光下来,下照,下照,照到阴宅前,竟成光柱,可容三、四个人同站。
二人一左一右,拉住李秀丽的胳膊,朝光柱里一跃!
身体和意识似乎都在上浮,等李秀丽醒来时,她已经站在小小坟包前,冬阳耀目,四周杂草丛生,坟包完好如初,远处,隐约可见背柴的一二村民。似乎白雾、裂坟、阴宅、旧月等等俱是梦幻。
她揉了揉被阳光刺到的眼睛,转过身,却被身前的两张脸吓了一跳。
姜熊、姜虎那五官相似,只气质不同的脸,一起凑近了,宛如不散的镜像,大变活人的场景昭示着方才的经历不是虚幻:“李秀丽?你打算怎么搜罗家村?”
李秀丽推开这对龙凤胎的脸,啊了一声:“我好像忘了个人……”
她把副卡忘在地下了!
“是这个吗?”姜熊笑着从二人背后拉出了“刘丑”,随手一推,说:“你也真是粗心。连傀儡都忘了。幸好姨母给你送了上来。”
“傀儡?你在胡说什么……傀……”李秀丽接住刘丑,定睛一看,大叫起来:“我的卡!”
刘丑睁着眼,神态呆板,一如既往。唯一的区别是,从幽深所在回到人间后,她整个人的皮肤都变成了木质纹路,赫然是个木头人!

??21 ? 二十一
◎……◎
“刘丑”站在那, 周身肌肤都变成了粗糙的木质,爬上纹路。她精挑细选的五官,也变成了绘在木偶面部的漆画。
但只一瞬间, 在人间的阳光重新照耀到木偶身上时,木质纹路隐褪, 仍然血肉肌肤。漆画的眉眼复为俊容。
清风微拂, 眼前赫然又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仿佛刚才发生的变化只是一场幻觉。
但李秀丽很少怀疑自己。她明明亲手摸到了副卡的脸,是木头, 又硬又粗糙!
见此, 姜熊笑道:“别急,你的傀儡并未耗尽‘炁’,还能正常使用很久呢。只是骤然从靠近幽世的洞天回到人间, 一时没变回来。”
她还上手摸了摸“刘丑”的脸,不无羡慕地说:“这容貌绘得真俊。等我到了能制作傀儡的修为,我也要做出一个好看的来耍!”
李秀丽啪地一下拍掉她的手,怒目而视:“这是我的卡!”
姜熊不以为意,甚至有点好奇, 拗着舌头学发音:“‘卡’?你的师承, 管傀儡叫‘卡’?”
李秀丽惊觉自己失言。
虽然《道种》公司明面上没有硬性规定禁止他们向“初始世界”的人泄露游戏的存在, 但根据论坛玩家的说法, 凡是泄露游戏存在的人, 账号都已经很久没露面了。
她改口:“……是我的人。你为什么说这是‘傀儡’?什么是傀儡?”
姜熊奇道:“你什么都不知道?送你这傀儡的前辈,也没有跟你说过?”
李秀丽抿着嘴,心里已经亲切地“问候”起了道种公司:“……没有。”
姜熊说:“修行人迈入练炁化神阶段,就有了‘点化’的能力, 可以将炁注入没有生命的物体, 拟行五脏, 将它们点化成具有一定功能,能够自行行动的存在,我们一般称其为‘傀儡’。例如撒豆成兵、裁纸为将……侍奉姨母的纸人童子,就是如此。这些傀儡不吃不喝,没有自主,只有一些主人设置好的本能,再要精细行动,就全凭其主以神念使唤。”
“这些傀儡,如果制作者灌入的炁足够,制作得足够精细,在阳世投放时,因阳世隔绝诸法,不允许显露神异,它们的外表就会跟活人一模一样,虽然没有自主,但只看外表,不说不动的话,世人也无法分辨。只是,它们平时行动、战斗,都要消耗主人注入的炁,一旦消耗完毕,就会变回死物。练炁化神阶段修为有限,大都只能制造一次性的傀儡。而到了炼神返虚的境界,听说可以真正让死物化作有生之灵,生出自主之心。”
李秀丽问:“……如果在阳世,傀儡没有耗尽炁之前,外表与活人无法分辨,又被人操纵,那怎么判断这是傀儡?”
“啊……”姜熊说:“你问倒我了。我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长辈也没有提过。一般,想要在阳世分辨一个被人操纵、表现得宛如活人的傀儡,最方便的,就是把它带入洞天……”
李秀丽不解:“洞天?”
“噢,就是如今有些修者所称的‘溢出区’。”
李秀丽不明白什么叫洞天,更不明白什么叫“溢出区”,准备回头在论坛上搜索。当着面不露怯,只往下听。
姜熊说:“你把傀儡带到溢出区,定能看见它身上的一些奇异非人变化。更直接的,如果你有练炁化神阶段的长辈,可以把它带到幽界,则必显原型。没有什么虚伪的掩饰能在幽界继续。你的傀儡本是个木偶,刚才走了一遭连接幽界的溢出区,身上的木质就无法掩盖。至于在阳世……那,我想就只能靠肉眼观察了。譬如,一个人身上没有修为,却能数日、十几日乃至数十日不吃不喝,活动如常。譬如,你的木偶,应当在阳世有浮水不沉,入水不溺、或者较为坚硬的奇异本事。毕竟,本质是涂漆的木头。”
说着,她又露出惊叹之色,忍不住又想上手:“你的木偶人,虽然还没有自己的意志,说明制作者还没有踏入炼神还虚的境界,但对方肯定也已经靠近还虚境,因为注入的炁如此之足,足可以让它在阳世活动好长好长时间了!”
李秀丽的心越听越沉,脸已经阴了下来:“那,傀儡能修炼吗?”
姜熊说:“傀儡虽然大多身有神异,但毕竟是死物。如何能修炼?即使是炼神还虚的大神通者,能将死物真正拟类生灵,也大多是直接向其灌输炁,人为地输入修为。未尝听闻能自行修炼者。至于还虚以上的修行者所造的傀儡……我见识有限,不敢妄言。”
李秀丽已经气炸了!
在心里破口大骂“道种”公司!
姜熊一科普,她想起副卡的数据面板,还有什么不明白?
好一个“够硬,力量+2”,好一个“智力归零”!
木头人,木质够硬,所以力量加2!
傀儡没有思维,所以智力归零!
怪不得给两张身份卡给得这么爽快,原来其中一个是不能修炼的木头人!
怪不得当时拿到诵世天书之后,“刘丑”不能修炼,只能用主卡绑定!
更可怕的是,如果她当时被《道种》公司误导,放弃了重病虚弱的主卡,而选择了副卡……那她会有什么下场?
明晃晃地欺负玩家没有修行常识。
如果她修行有成,一定回去扬了这个破公司!!!
眼见得李秀丽脸色发青,姜熊悄悄扭过头看同胞弟弟,使了个眼色:我说错话了吗?
姜虎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懂。
姜熊就赶紧转移话题,自来熟地搭上李秀丽的肩膀:“秀丽,现在时日不早了,我们得抓紧去罗家村找蛮儿,晚上姨母就会来接我们。”
深呼吸几口气,李秀丽还是气得在原地蹦了一下,勉强才压下怒火,臭着脸:“走!”
三人结伴回村。
吴寡妇早就等在村头,面露忧色,时不时踮起脚张望,终于看到李秀丽完好无损地回来了,才呼出一口提着的气,立刻迎了上去:“贵客,你总算回来了。这两位是?”
她看到了姜氏姐弟。这两人的容貌在罗家村人看来,称得上出类拔萃。衣着也颇洁净,看着就不是普通的农家子弟。
李秀丽说:“他们是我的朋友,来这里找我玩。”又说:“我们接下来想在村子里随便逛逛,你忙自己的去吧,不用跟着我们。”
他们一行四个人,二男二女,其中那叫刘丑的少年武力不凡,一脚能踢得个成年闲汉翻个跟头。只要别去触那神神鬼鬼的门道,吴寡妇哪有不放心的?当下应声,又嘱咐他们如果饿了,就回来跟她说一声,便回去照看她的两个孩子了。
看着吴寡妇的背影,姜熊评道:“这妇人倒是个热心肠,家虽贫困,却常接济生前的小妹,蛮儿有什么事情,她也愿意帮一把。”
他们进村的路数,与一个瘦高个擦肩而过,他揣着一个东西,大约是个钱袋,兴冲冲地往村外走。后头却不依不饶跟着个面相精明的妇人,叫骂:“你再去赌,我一定到表叔那告状,饶不了你!”
瘦高个只不耐烦:“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懂什么?我昨天还赢了呢!多几次就连本带利回来了!不比苦哈哈地攒钱快?”
说着,就招呼路边的牛车:“三堂兄,拉我一程,拉我一程,我去镇上!”
一把撇开那妇人,自己上了牛车。
李秀丽看到那妇人,有点眼熟,想起吴寡妇介绍过,说这是蛮儿的继母。那瘦高个,大约就是蛮儿的亲爹罗大山了。
妇人见叫骂无用,恨得直跺脚,一边跺一边说:“你等着!我非得叫表叔把你收拾一顿!”然后扭头,直奔村里少有的几间连在一起,砖石和木柱的砖房大院去了,那是村长兼罗家村族长的乡下老屋。
平时白胡子一把,十分和气的村长颇有家资,镇上也有产业。只是他简朴,儿子儿媳都在城镇里打理产业,他自己住在乡下,主持乡间事务。
姜氏姐弟果然也不是第一次到罗家村了,对村里的人事比李秀丽熟多了。
见此情景,姜熊冷笑:“这混账爹,自己好赌成性,赌场上求爷爷告奶奶,反而对蛮儿耍起大丈夫的威风,硬要冤枉七岁的孩子咧!”
三人带着刘丑,在村里打转。村人虽然好奇,但忌惮刘丑,都不敢再近前围观,远远地看了一阵子,也都散了。
在村里转了好几圈,李秀丽左看看右看看,连人家的门都不进,宛如闲逛。
转第一圈的时候,姐弟二人还耐得下心。
到第二圈、第三圈的时候,看李秀丽一会拿树枝抽村里的驴,一会凑过去抢村里小孩爬树掏的鸟蛋,她甚至还往村长院里的猪圈扔石头,砸得猪吭吭直叫,她就嘎嘎直笑。
姐弟俩忍不住了。姜虎问:“李姑娘,你想到哪去找蛮儿?要怎么找?”
李秀丽抽驴踢狗砸猪,闹得鸡飞狗跳,小孩敢怒不敢言。即使是生死的气,于她,也不过把气一撒,像夏天的云雨,倏尔来去,于是拍拍手上的灰尘,说:“已经在找了。”
“哦?敢问李姑娘,有什么收获?”
李秀丽的手摸了摸香囊,意识分出一部分,沉浸在诵世天书当中,环绕着各色各样的“声音”,或哀怨,或咒骂,或絮叨,喜怒哀乐,都来自于罗家村。
走了三圈罗家村,一家一家分辨过去,每一处的“声音”都已经能对上。
她仔细分辨,这些声音像明面上起伏的波流,底下却有一股暗流,那是有极低,极弱的一缕,分明在罗家村中,却潜藏波底,与她走来时的每一处声音都对不上。
那是一个孩子的“声音”,低弱得近乎呢喃:【我没有……】【我没有……】【求您】【求您……】
科普贴里,以及瑛前辈,都说,炁,无形之形也。
炁必生于人体。人之元,方升炁。亿万念头,七情盘踞,皆属“炁”。
阳世之中,以肉眼肉身去寻找,或可以躲藏,或有疏漏。
但只要人尚且活着,独属于一个人的“炁”就不会无端消失。
而诵世天书,只辩其炁,会自动将一定范围内的“炁”都会收拢进来,绝不遗漏。
这是她在摸清楚诵世天书的用法后,第一个想到的办法。
果然可行。
李秀丽说:“我已经找到了,蛮儿。”
姜熊、姜虎面露诧异:“在哪里?”他们最初就是在罗家村找人,每家都被他们悄然地翻了每个角落,翻来覆去地犁了两三遍,一无所获。李秀丽转了几圈,这么快就找到了?
李秀丽说:“跟我来。”
她又在原地转了一圈,侧耳听音,一步、一步,朝着“声音”越来越清晰,也就是这道“炁”越来越浓的方位走去。
最终,她站在了一个地方,现在,那“声音”就像隔着一层门那样地清晰了。
“就在这里。”李秀丽站定,目光下看。
他们面前,此时,是那座村中的石庙——土地庙。
庙前,石炉中,三支插着的香正燃着,青烟杳杳而生,烟雾之后,白胡须的土地公,面貌模糊。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两更,V后更新会尽量稳定一点

??22 ? 二十二
◎……◎
土地庙前, 三人面面相觑。
姜虎微蹙眉头:“李姑娘,你确定吗?”
李秀丽侧耳而“听”。那道隐在罗家村波纹下的微弱呢喃,的确就在这里。很清晰, 但有些闷,像隔了一扇门。
一路找到这里, 她也有些纳闷。
这小小的石头神龛, 除了土地像,一览无余, 哪里藏得下一个大活人?
却不愿露怯, 说:“如果你信我,就是在这里。我自有办法感应。”
姜熊打量神龛,说:“莫非是在罗家村对应的幽界之中?”
姜虎否定:“姨母曾经搜索过罗家村的幽界, 并没有找到蛮儿。何况蛮儿乃是凡胎,如果真在幽世,早就被冲击成了荒魂游尸,小妹又怎么会依然存在?”
三人围着土地庙打转,仔细端详。
姜虎心细如发, 看得最全, 忽然说:“阿姊, 李姑娘, 你们看地上。”
太阳当头, 青天白日。地上有什么?只有影子。
姜虎指着那石炉带着三柱香的影子,侧过身子,说:“你们换个视角,看, 这个影子像什么?”
二人换了方向, 一看, 均面露惊讶:石炉里三柱香的影子也投在地上,被拉长放宽。中间长,两侧同样的短,如人跪坐之姿。
他又说:“我们到这里有一炷香的时间了。而这三柱香的长短,并无明显变化。”
姜熊与他是孪生姐弟,闻言知意,表情也严肃起来,立即蹲下,小心地去摸插在石炉里的香。
伸手一探,她神色一滞,眉毛一点一点拧起:“你们也来摸摸看。”
闻言,李秀丽好奇地也探出手,然后大吃一惊。
眼睛看的是一柱燃着的线香,手里摸到的却是人类的温热肌肤,一条胳膊!
她立刻甩开手,浑身起鸡皮疙瘩,盯着那三柱冉冉而燃的线香:“人?”
这分明是三柱插在香炉里,正在燃烧的线香,怎么可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但伸手再去摸索,竟然能摸到一个小小的、分明是未成年的身躯!
姜熊却长吐一口气:“蛮儿,找到了。”
“他是变成了香吗?还是障眼法?”李秀丽看着那三柱还在燃烧的线香,一时颇觉不可思议。
姜熊说:“不…..不是障眼法。他进入了隐藏的独立洞天之中,于阳世就失去了人身。于是,表现在阳世的,就好像身化异物。”
她想将三柱线香一齐拔出来,想起曾听过的一些传说,却不敢动手。生怕找到的是个囫囵孩子,自己动了手,却反而害了人。
不禁叹道:“我们和姨母在阳世、幽世来回搜索了几遍,却都漏了这里!”
见她颇自责,姜虎安慰说:“土地庙并非在幽界之中。洞天并不是单纯的阳世,更不是幽界,而是阴阳交界之地,是幽世溢出之后,与阳世重叠而形成的特殊区域,单独的一层。更何况,土地庙虽然卑微,但到底是天下都城隍的下辖,隶属仙朝。自然也和其他宗门大派的驻地一样,为稳定的固定洞天。这种洞天,如果不开启,就像……一样,隐在阳世之中,世人莫觉。而姨母又无法进入大夏的阳世疆土。以我们的浅薄修为,发现不了也正常。”
姐弟二人齐叹,对视一眼,向李秀丽拱手:“之前,是我们妄自尊大。果然天下之大,奇人辈出,不能以修为看轻天下人。如果不是您本领独到,能穿过隐藏的洞天而发觉蛮儿,我们还在徘徊之中!谢意难表!”
之前他们称名道姓,李秀丽不觉得有什么,但姜熊姜虎这口称敬语,她就觉得浑身被蚂蚁爬了一样不自在,别过头去:“只是交易。如果找到了,把报酬给我就行。”
姜熊说:“等我们救出蛮儿,报酬双手奉上,额外再添我姨甥的一点心意。”便自袖中取出一枚洁白如玉的小印,印上刻画日、月。
即刻以印叩神龛,以恭敬的姿态曰:“小道姜熊、姜虎,叩社稷庙。请许入庙。”
连呼三声,连叩三下。就有一圈震荡着“炁”的波纹散开,拂过神龛里的土地公塑像。
土地公塑像的石眼珠子变成了肉眼,看他们一眼,随即又闭上。
再扣,塑像亦无动静。
她耐心地对那神像说:“我等冒然踏足大夏,只为寻亲。蛮儿也是罗家村人。土地公何不发慈悲?”
如是再三,土地公似乎不耐烦了。庙前的地上多了一行字。上书:化外蛮修,不许!
见此,姜熊再也忍耐不住,大怒:“罗家村本是我族故地!你这老儿不过窃据之贼,却这等无礼跋扈!”
也不再叩庙,反手咬破自己的手指,将血涂抹在小印上。
血瞬间被小印吸收,印身放出柔和的光华。
须臾间,滚滚乌云不知从何而来,遮蔽天日,四周泼漆般黑了下去,整个罗家村都湮没其中。
外貌是灵动少女的姜熊,发冲天,似钢鬃,红唇凸出拟熊吻,人身上竟隐隐幻出了一头狰狞的黑熊嘴脸,仰天而啸。
随着她的啸声,日光彻底消失,一轮银月跃出天上。
白日顷刻为黑夜。
一束银亮的月光穿过黑夜,轻盈地落了土地庙前,照亮了石龛与石炉,环绕石炉上的三缕香,意极怜惜,如人手在抚摸。
一个极温柔的女声随着照亮黑夜的月光,满天地间同响:
“土地,吾之血裔叩庙,汝却不应。莫非,要本神亲至?”

??23 ? 二十三
◎……◎
白日顷刻为黑夜。
一束银亮的月光穿过黑夜, 轻盈地落了土地庙前,照亮了石龛与石炉,环绕石炉上的三缕香, 意极怜惜,如人手在抚摸。
一个极温柔的女声随着照亮黑夜的月光, 满天地间同响:
“土地, 吾之血裔叩庙,汝却不应。莫非, 要本神亲至?”
话音才落, 石龛里的神像转眼化作肉身,而小小的石龛也开始不断地变大、变大。
最终,一座颇华美的庙宇出现在原地, 取代了那小小的石龛。
白胡子土地公身形高大,却匍匐庙前,浑身发抖:“不敢!不敢!小老儿不知道原来是尊神降贵!”
月光如练,似从银月里落了一架天梯,垂到人间。
一个脑后展着一轮光晕, 看不清面貌的颀长女子, 牵着一个红衣女童的手, 乘月而降。
似缓, 实急。眨眼就到庙前。
遥遥一见那女子, 还维持着人模样的姜虎立刻拉着李秀丽转身,叮嘱:“我姨母恼了,不用月貌代象,竟然以‘如身’亲自来了…..千万不要转身, 不能看她。”
姜熊和土地也都不敢抬头。还有点黑熊模样的少女低着头, 说:“姨母, 多亏李秀丽,我们找到蛮儿了。”
姜月说:“我已经知道了。你们都做得很好。”也不再多说,只缓步走到庙前,走过土地老儿,走向庙前跪着的一个小小身影。
土地头也不敢抬。他敢几次呵斥当时携月相而来的小妹,也是仗了姜月对大夏有所忌惮,自己也没有证据被她抓到。
但如今被人抓到蛮儿在他这里。
这尊神明显地恼了,不顾体统,竟然“如身”而至,亲自相逼。
他一个小小的炼炁化神,怎么敢表现得有半丝不满?
姜月牵着小妹,走到那道身影前。
瘦弱矮小的男孩,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依然跪在华美的庙宇前,双唇黯淡发白,脸颊凹陷,周身骷髅似的,憔悴至极,神情麻木,只口中喃喃:“我没有…..我没有……”“求求您……”“求求您……”
姜月一手以袖掩面,不让自己的面貌映到男孩眸中。另一手却推了推小妹,柔声道:“好孩子,去,回去。”
小妹松开了姜月的手,一步、一步,往蛮儿身边走。
逐渐地,她看着憔悴如此的蛮儿,眼中蓄满了泪。
走到近前,女童以烂成了白骨的手,轻轻地抚上男孩凹陷的脸颊,叫他:“阿蛮哥哥。”、“阿蛮哥哥。”
一声又一声。
男孩的视线本已无焦点,一切说话出自本能。在呼唤里,双眸逐渐聚焦。
见他逐渐清醒,女童在月光下,头一次说了如此流畅、清晰的话语,内容却极残忍:“阿蛮哥哥,不要再求他们了。我已经死了,尸骨已腐,再也不会复活。”
男孩打了个冷颤,然后,他的眸光慢慢移到了女童身上。他的神智似乎恢复过来几分,愣住了。
然后,他忽然一把抱住了女童,一声没吭。
女童在他怀里,轻声说:“阿蛮哥哥……蛮儿,我可以请你帮帮我吗?”
蛮儿终于张开了嘶哑的嗓子:“……帮……”
女童说:“那,请你忘了我。不要再想我了。不要、不要再想我了。”
蛮儿半晌没说话,最终。闷闷地说:“好。”
于是,小妹笑了,然后一点、一点地消散,化作星光,正飞舞在他四周,往他身体里钻。
每消散一分,蛮儿憔悴凹陷的脸,就红润一分。颓败的精气神,就增加一分。
最终。小妹彻底消散。蛮儿又变回了正常孩子该有的模样,不再如骷髅。
姜月叹息着,去扶蛮儿:“孩子,你很孤独,无人可诉,无人挂念,思念挚友,无可厚非。可是,轮回殿立,世上无鬼。以自己的极端想念,汇炁成‘鬼’,去生造出‘鬼魂’来,普通人的精气神无法长久承担。‘小妹之鬼’继续存在下去,你会死的。”
“小妹”消散,蛮儿逐渐恢复过来,抬起头,看着这半遮面的女子,觉得她神圣幽远,又莫名亲切:“您是?”
姜月说:“去年中秋,你小小年纪,却被赶出去走商送货。你在路上,看着万家团圆,想自己凄凉身世。于是流着泪,曾叫过我一声母亲。”
蛮儿先是疑惑,随即看到天上的银月,福至心灵,恍然大悟:“您、您是!”
去年中秋,七岁的蛮儿却被父亲和继母,赶出去走商送货。他又饿又累,一路听着狼嚎,看着万家团圆,想自己身世,却已经记不起亲娘的模样。
他抬头看着月亮,这一晚的中秋圆月,有些奇异的发黄发旧,却出奇的亲切,莫明地像旧时相识。情不自禁,流下热泪,叫了一声“母亲”。
那一晚,月色别样的皎洁温柔,照得前路清楚如昼,他一次都没摔过跤。
四周的狼嚎不知道何时熄灭了。他半路迷迷糊糊地睡在地上。醒来时,身上落满树叶,却像盖着被子一样暖和,货物不知何时都已卖完了,钱就放在身旁。
他本以为是自己做梦,一直都回味着那一晚的奇异经历。
却原来,一直都是真的。
蛮儿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隐约还有的记忆,那时候,母亲还没去世,拍着他,哼唱流传了不知道多久的歌谣:“儿莫啼,月光光,照前路。儿休哭,月弯弯,作摇篮。”
土地在一旁听着,也想起古书上的久远记载:
果然旧时月,偏照苦人儿。
如此偏爱,穷鬼又能给他们什么呢?
难怪被赶出大夏!
只是古江山不再,旧时月却徘徊不去,留恋故土。
这时,姜月转过身来,土地急又低下头。
再是“旧时月”,再是无可救药的阳神修士,人家也是货真价实的还虚修为,可以称之为“神”的那种!
姜月对蛮儿说:“既然醒了,就随熊、虎二人离开吧。”
又对土地说:“如若阻拦……”
土地大呼冤枉,连忙辩解:“老儿没有!一开始也不是我掳掠的他,是这野……是这孩子,他自己不知道怎么误入了洞天,长跪在庙前,定要小老儿帮一个忙……这个忙,小老儿实在帮不上……送他出去,他又跑回来……然后,他走不了……”
“走不了?”姜熊、姜虎都皱眉。
姜月凝神往蛮儿身上一看,什么都明白了,叹了口气:“何苦?你有什么执念,宁可把自己的炁连在这里,也要苦求?”
蛮儿此时吸收了“小妹”,回收了精气神,于是看起来恢复了大半,却又显出倔强的神态,被姜月一问,低下头:“我知道,小妹回不来了。但我没有偷东西,没有偷过那镯子!”
“您知道的。您是土地,您一定什么都看到了,知道了。求您,为我告诉我爹爹,为我告诉村长,我没有偷东西!”
土地叫苦:“尊神,您也听到了!其实,这是小事。但您应该也知道,根据大夏的体系,我虽有炼炁化神的修为,却并不是纯粹的活人,而是托付于人身的。只有人身决定我的,我无法干预人身的选择啊!”
他颇多怨愤。多可笑,这芝麻绿豆屁大点事,就是小孩子觉得自己被冤枉了,就害他惹上了还虚修士!
姜月摇头却不因这是“小孩子的小事”而看轻,以商量般的口吻,说:“蛮儿,如果是这样的要求,我却无法继续帮你。表里二界自有规则。除去洞天之地,幽世不能显法红尘。阳世之事,阳世解决。”
蛮儿感觉到了尊重,也不再一味倔强,垂下头:“我知道,可是。我走不离了。”
姜月将袖子一转,蛮儿却觉得轻飘飘了起来。
他低头一看,自己的肉身还跪在土地庙前。
姜月将那愣头愣脑的小纸人抓到手里:“你现在离不了土地庙的小洞天,是因为你心中极之渴求,所以将自身的炁与此洞天的炁相连,心愿不了,肉身难离。我送你一具凡人也能用的傀儡,先迁移神念,随我离开此处。等了结心愿,肉身自得解脱。”
又看一眼土地,令:“照顾好蛮儿的肉身。勿断吃喝。”
土地连连称是。能送走这瘟神,说什么都好!
姜月轻吹一口气,月光就如云雾,托起姜熊、姜虎、李秀丽三人,飘荡荡飞向月亮。
然后她旋身一转,消弭月光中。
穿过月亮,李秀丽三人再次睁开眼,仍站在土地庙前。
这时,李秀丽终于从看得津津有味中,回过神来了,忽然睁大了眼睛:“‘小妹’没了?”
姜熊恢复了原貌,说:“姨母之前说的话,你没听懂吗?其实,小妹是真的死了。并没有鬼魂诞生。‘小妹’的‘鬼魂’,就是蛮儿不舍得她,以自己不甘的心愿,无意识里,消耗了自己的炁,所生造出来的,并非真实存在。蛮儿苏醒,‘小妹之鬼’自然消散。”
李秀丽:!!!
所以,那她的!报酬!呢!

??24 ? 二十四
◎……◎
土地庙前, 李秀丽正皱眉时,衣角却被人牵了一牵。
她回过头,看到一个浓眉虎目的男孩, 年约七、八岁,穿着一身崭新的衣裳, 脚上是虎头鞋。一点也看不出庙里的憔悴模样。
蛮儿将怀里的布娃娃举起, 递给她:“给您。”
布娃娃的针脚缝得歪歪扭扭,已旧得厉害, 棉花都露出来了, 已然发黑。身穿褪色红衣,脚上套着豁口的迷你绣花鞋。
姜熊看到,咦了一声:“这是小妹的‘鬼’依托的寄身之物?”
蛮儿点点头:“这是小妹生前最喜欢的布偶, 她妈妈改嫁前为她缝的。‘小妹’说,她答应了赠人平生眼泪,让我把它送给这位姐姐。”
李秀丽去拿布娃娃。
手刚碰到布偶,红衣娃娃“砰”地炸开,散成无数细碎的星星, 像洒落的眼泪, 飞入鲤珠。
【诵世天书:小妹之悲(收集进度:10/10)】
天书自现, 将这些眼泪般的“炁”吸收, 又凝作一道女童的哭声, 反哺回她的身体。
“娘!”“娘!”“娘……”“……”
那是小妹短短岁月的所有言语,别无他言,只声声口口唤亲娘。到最后,连娘也不唤了, 只剩下哽咽的沉默。
哭声逐渐洗去, 纯粹的悲伤之炁冲刷着李秀丽的肺部。
她难以抑制地开始咳嗽。
一声、两声、三声, 哇地一声,咳出一滩脏污的黑血。
黑血落在地上,转眼蒸发。
李秀丽忽觉呼吸轻快,呼气吸气间,胸膛起伏有力。
她兴奋地在原地绕圈小跑五、六圈,竟然脸不红、气不喘!
不再是之前被强制跟李小姐身体素质同步时的破风箱,追平了在现代时的身体,隐约间,还有小胜。
见此,姜熊、姜虎二人含着笑意,异口同声,恭喜:“虽只是一小步,恭喜你开始逐渐告别肉身之孱弱!”
说着,姜熊又好奇地看向她腰侧的鲤珠:“你能找到蛮儿,是借了这囊中的宝物吧?”
他们都亲眼看到那些星星汇入囊中,就猜到了几分。
李秀丽从那种瞬息的变化、令人愉快的舒适感里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暴露了什么,毛一下子就炸起来了,跳后到刘丑身后,警惕地瞪着他们。
修仙小说里,都说杀人夺宝……!
姜熊看她这样,摆摆手:“你放心,我们才不要你这东西。姨母早就知道你身怀异宝了,否则,怎么会见你一面,听你说几句,就答应让你帮忙一起找人?还虚修士,要夺你这么个大咧咧把宝物装在凡物香囊里的,需要眨眼的功夫?”
“虽不知道你是哪门哪派,哪个路数。但是个不贪的好人,只索要‘泪’,却不曾索要‘小妹’。毕竟,小妹是蛮儿大半的‘炁’所供养造化出的,如果将‘小妹’囫囵吸收,可比单只要‘泪’划算得多。”
但,这样做,蛮儿就算被找到,也必定耗竭元炁而死。等同吃人。
那时候,他们跟姨母,可就不是现在这个态度了。
李秀丽没有常识,并不知道“小妹”是什么,她只以为那是个小女鬼。
听了他们的话,才知道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当时他们以为她索要报酬时,以为她要索要“小妹”,直接跳了起来。
她心想,但就算知道,伊毕竟人模样,吸收了也怪恶心的!
双方都各放下了一点戒心。气氛就松弛下来。
天渐渐黯了,银月逐渐升上夜空。
几束月光轻轻地落了下来,落在大地上,变成了一条船儿。船头的位置,还放了一张请柬。
姜虎拿起请柬,递给李秀丽,说:“请,今天白日相见,都是愁绪,没有能够好好招待您。晚上相见,就多了几分欢乐,姨母要宴请您!”
姜熊则牵起蛮儿的手,问:“你怕不怕高?”
蛮儿摇了摇头。
五个人站上小船,船儿升起,乘着月光,飞向夜空中的月亮。
船儿行在夜空,四下都是如雾的月光,像在皎洁的素海里航行。
渐渐地,接近了月亮。
月亮像白玉,如银铸,是一个大圆盘。
船儿停在月旁,近得触手可及。
姜熊看到跃跃欲试的李秀丽,笑着说:“可以抚摸。”
李秀丽就当真伸出手去,抚摸月亮。冰凉凉、坚硬、光滑、还有浅浅的薄荷香味。
她正凑近去嗅薄荷味,探出身去,船儿忽然翻了,全船的人都掉进了月亮。
李秀丽刚想惊呼,定睛一看,自己正坐在一个座位上,眼前摆满佳肴,四周是金碧辉煌的宫殿。
靠在她手边的,是一个盘子,银色的,装着几枚薄荷味的糖果,赫然是方才的那轮月亮。
环顾四周,蛮儿、姜熊、姜虎,都在座,也是吓了一跳的样子。
最上方的主坐,则坐着肥白而圆,边缘皱巴巴的一轮“月亮”,发出女声:“欢迎入宴。”
姜月没有用之前的人形,但这样的模样,反而比祂之前发怒时的人形更感可亲。
蛮儿还很局促,李秀丽已经面对珍馐两眼放光。
天知道,她已经多久没有正经吃过这样精美的饭菜了——重要是羊肉、牛肉、猪肉,鱼肉,俱全。
第一次被招待的时候,看见那些闪着绿光的食物不算!
可惜,少了点喝的……
她刚这么想,忽然桌边多了一排的杯,里面装着各种颜色的液体,有的发着诱人的果香,有的散发酒味,有的看起来闻起来都是牛奶。
姜月笑着说:“山珍海味、天下水果,您想吃什么,这里都有。”
李秀丽试着拿起杯子,小小地啜了一口,眼睛就发亮了。
立刻大吃大喝起来。
对面的姜熊、姜虎更不客气——难得姨母请客!这姐弟二人,桌前竟然各摆了堆积如山的烤肉,桌旁堆着大桶的酒,吃得那叫一个风卷残云。
蛮儿也在吃喝。李秀丽还想了一想,蛮儿现在的身躯是纸人,能吃喝吗?
但看他吃喝也与常人无异,也就不管了。
姜熊拿着跟烤猪腿大快朵颐,说:“姨母,宴上惜缺歌舞!”
姜月笑着说:“是我疏忽了。只是,附近能歌舞的不多了,只有这些了。”
于是,倏尔间,从这座宫殿外,鱼贯而入两列“人”来,竟然是各种各样的兔子。
有的打扮成舞女,有的打扮成鼓手,还有的抱着琵琶,有的把脸上的毛发涂如鬼脸。
兔子们皮毛雪白,眼睛红如宝石,人立而起,穿着衣裳,模样可爱。时而跳舞,时而弹奏音乐。有时还演起哑剧,举动又很滑稽,内容十分有趣。
蛮儿和李秀丽都看得目不转睛。
这些兔子很识相,有时候见他们手痒,竟然主动凑过来,抖抖耳朵,任由抚摸皮毛。
等小孩子们酒足饭饱,残羹自动消失,白兔们重新列队,恭恭敬敬地退出了宫殿。
姜月才开口说:“李小友的帮助,我们感激在心。当时,我许诺过,你会得到应得的报酬。”
李秀丽说:“我已经得到了。”
姜月道:“那只是蛮儿与小妹的报酬。我的报酬,尚且没有给出。”
姜月说:“首先,是你的傀儡。”
“我看得出,你很重视它。但是,制作这傀儡的人,修为并没有超过化神阶段。再过半年,这傀儡的‘炁’就要耗完,那时候,它就要变回木偶。”
半年?李秀丽闻言皱眉。她并不怀疑姜月的话。这段时间用习惯了副卡。半年就不能用了?还真有点舍不得。
姜月说:“傀儡只要不用于作恶,是很好用的。我将为你重新点化一遍这傀儡。它虽不能拥有自己的意志,但将等同于接近炼炁化神的修为。并且,能以相对简单的方式,对炁进行补充,从而能够长期使用。”
李秀丽当然很高兴,立刻就想站起来感谢她。
姜月又说:“可是,这只不过随手而为,也不能够算作我的报酬。不知道,李小友你想要什么呢?”
这么豪横?李秀丽看到对面的姜熊拼命对她挤眉弄眼,意思是让她好好地想想看,想要什么报酬。
但是,李秀丽想了想,她做的事,也不过是顺手的事,本来诵世天书就有这本事,不是吗?
拿不足的功劳,去换取过度的报酬,占他人的便宜,她看来,是很丢脸的事情。
自己想要的东西,当然要自己去拿!
她说:“傀儡,谢谢您。但我没有什么其他想要的。我已经拿到报酬了。”
姜月周身的光芒闪了闪,如人的笑:“你不用谦让。我提出要给报酬,是有另一件事,想要再拜托你。”
说着,祂向蛮儿招了招手:“孩子,过来。”
蛮儿走到祂身旁,姜月就对李秀丽说:“一事不烦二主,这孩子已经暂时失去了真正的肉身,如今只是可悲的纸人。想要解脱他的肉身,让他真正苏醒,那就只有满足他的执念,消去他与土地庙相连的‘炁’。那‘炁’是不能强行以法力去消融的,否则反而会伤害这孩子。”
“所以,我想请您,帮蛮儿解脱肉身,消融不散之‘炁’。”
祂话音刚落,游戏页面又跳了出来:
【检测……目标已经更换。】
【诵世天书:‘小妹之悲’转换为‘蛮儿之怒’。是否开始收集?】
跳出了【是】和【否】的选项。
李秀丽愣了一下:“怎么消?”
姜月说:“蛮儿现在困锁了肉身的‘炁’,是他的怒。他有不消的怒。欲消此怒,必足其求。蛮儿,你有何求?说给李小友听。”
蛮儿倔强地咬牙:“我没有偷东西。我要证明自己的清白!我希望,大家,包括父亲,都认可我的清白!我要冤枉我的人,对我道歉!”
姜月闻言,叹道:“这是很难做到的事。小友如果实在为难,也就罢了。可惜,我无法踏足大夏的阳世。”
这有什么难?
李秀丽笑了。这多简单。还特意让她选“是”和“否”呢。
她立即点了“是”。于是面板上就变成了【诵世天书:蛮儿之怒。(收集进度:3/10)】
她想,找蛮儿的混账爹,揍他一顿,摁头让他认,不就得了?很快就能搞定的事,她的进度条很快到手啦!姜月的报酬也到手了!
“帮人帮到底。”她毫不在乎地说:“我应了。”
李秀丽志得意满,无视了姜熊、姜虎递眼色的举止,拍胸脯答应下来。
姜月却说:“不能让你一个人做这么难的事。姜熊、姜虎,你们一路去帮助李小友。”
熊、虎心道果然,看着一脸不在乎的李秀丽,苦着脸应声:“是。”
将这件事讲定,宫殿忽然轰隆隆地摇晃起来。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威严的喝声:“余孽,我已收到土地诉状,尔敢冒犯大夏!”
在宫殿的隆隆里,姜月的身形慢慢变化,又变成了那个曼妙颀长的女子身形,头颅后方一轮光晕,面貌模糊,叹息着说:“你们去吧。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要待在阳世,不要随意回来,更不要召请我。”
说罢,她站起来,伸手在“刘丑”额头上一点,月华流遍其全身,说“好了。你切换傀儡时,用法自在心中。”
便将长袖一挥,将小辈们送出了这座宫殿。
五人眼前一闪,就已经站在了罗家村里。此时,天边已露一抹白,将要黎明。
姜虎面露忧色:“姨母她……”
姜熊摇摇头:“唉,她老人家从踏入土地庙起,就知道要与大夏的人,做过这一场了。这种级别的存在,在幽世的斗争,不是我们可以参与甚至想象的。走吧,还是解脱蛮儿要紧,这可是个大难题。”
李秀丽却说:“这有什么难?等着!”
她立刻切了刘丑的号,没等其他人反应,就快速直奔之前闲逛时大约摸熟的蛮儿家,一脚踹开门,把床上的罗大山死猪一样拖了出来!

??25 ? 二十五
◎……◎
罗大山在睡梦之中, 被一股巨力拖拽而出,头撞到了门框,撞醒了, 还在懵着,一路被挟到了村外。
等他彻底清醒过来, 嘴里塞了一块破布, 气味大得差点把他熏晕过去,而手脚已经被藤曼紧紧捆住。
清晨的天光里, 他跟前站着二男二女, 都是年少模样。站在前方的两人,是最近留宿村里的外来人——据说是私奔出来的,穿绫罗绸缎的那对儿少男少女。
其中的少年男子, 就是那长得还有几分模样的小白脸,正拍着手,口中嘀咕:“什么臭袜子,待会得洗手……”
而站在他身旁的,赫然是遍寻不见的、蛮儿那野小子!
罗大山目眦欲裂, 口中发出野兽般呜呜嗷嗷的声音。
蛮儿被他的狰狞表情吓得退后了一步, 头也低了下来。
刘丑啪地拍了一下罗大山的头:“吓唬谁呢?”
一下子打得罗大山眼冒金星, 歪倒在地。
她不过寻常拍了一下, 刘丑皱眉:“装死?”
姜熊、姜虎怕她下手没轻重, 连忙一人一边,拽住她的胳膊:“秀丽!你下手轻点!”
姜熊说:“你这傀儡,本来就是质地坚硬的异木所造。被姨母重新点化后,有了接近化神的修为, 媲美个炼精化炁大圆满的修士, 这个阶段的修者, 力比虎、象。你再用几分力,这罗大山就被你打死了!”
刘丑愣了一下。姜虎赶忙去查看歪倒在地的罗大山。所幸,只是口鼻出了点血,耳朵轰鸣,并无大碍。
等从发昏的状态醒转,罗大山浑身发抖,不敢再对蛮儿做出狰狞的恐吓神态。
姜虎就拿下他嘴里的破布,警告:“不要胡乱叫喊。我们让你说话,你再说话。”
罗大山点头如蒜。
其后,他的眼睛虽然不时瞟向蛮儿,果然把嘴闭得牢牢的。
见他老实了,刘丑问:“说,之前你家的银镯子被偷,是谁拿的?”
罗大山说:“是这浑……是蛮儿拿的。”
“胡说!”刘丑上前一步,抬起手,作势欲打。
罗大山看见他抬手,吓得浑身一哆嗦,立即改了口:“是、是我拿的……我那天输完了钱,回家到处翻钱,刚好看到珠儿胳膊上的银镯子……”
姜熊说:“珠儿就是他的小儿子。蛮儿继母的亲生子。”
听到这句话,蛮儿霍然抬头,小小的孩子,神色如悲似喜,眼中如有泪,又像雾,轻轻眨去,复杂异常。
刘丑放下手,得意洋洋:“你们看,我就说,很好解决吧!这样的家伙,就会拿暴力威胁弱小。但自己也面临暴力的时候,怂得比谁都快!”
这种乡野村夫,确实很好解决。随便恐吓一下,就把并不难猜的真相说出了口。
姜熊叹一口气,说:“既然如此。你向蛮儿道歉。”
罗大山在刘丑的威胁神色里,一点骨气也没有,当即就不住地对蛮儿说:“原谅爹,原谅爹,爹不该冤枉你……”
但蛮儿站在原地,仍然眸子雾蒙蒙的。
罗大山重复了七八遍,翻来覆去地说,他才开口,声音很轻:“爹。那你,可以为儿恢复名誉与清白吗?现在,村里人和村长,都认为是我偷了东西……”
罗大山见他的态度似乎软化了,立刻腰板硬了几分,到底还是父亲与儿子!害怕个七岁小儿哄不过来?
他说:“多小的一件事,爹都已经认错了,道歉了,为什么非要闹得这么大?你一个七岁的娃儿,要什么名誉、清白……这一套套的……爹回头把珠儿的糖都分你一半……”
蛮儿仍说:“我不要糖。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请您为我恢复名誉,证明我的清白。娘说过,要我这辈子清清白白做人。”
刘丑举拳:“啰嗦!蛮儿要你怎么做,你就去做!”
罗大山说:“好好好!我找村长,村长也是族长,村里最大的,他说了就算,行了吧?”
几人呈包围状,半押着罗大山往村里的砖房大院走,正好遇上村长出来。
村长送走表侄女,看见罗大山,本来脸上有气:“大山,过来,我有事跟你说!”
等走近了一看,见罗大山脸上红红紫紫,又吓得白胡子一颤:“你这是怎么了?”
刘丑用手指很轻地戳了一下罗大山的后背,把他痛得一个激灵,忙说:“表叔,我、我找到蛮儿了!”
“哦?”村长看见他身边的蛮儿,转气为笑,皱纹慈祥地舒展开:“孩子回来了就好。”
罗大山低着头:“表、表叔,是我冤枉了蛮儿,我向他道歉。您跟村里人都说吧……那镯子是我自己偷拿出去赌的,都怪罗二狗!他引着我去那个赌场……”
谁知道,他话音才落,一向慈祥和气的表叔忽然变了脸。
村长厉声喝道:“你胡说什么!”语气忽然转缓:“我知道,你想把孩子哄回来。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你这样一味打糊涂拳,爱子如溺子。蛮儿还小,一时想不开,偷拿了东西。你作为家长,跟他讲明道理,勒令以后不得再犯,原谅他就行了,倒不必说这样的谎。”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罗大山也愣了,他嗫嚅着:“我?我没有说谎啊?”
村长摇摇头,对他很失望的样子,对逐渐围观过来的村民说:“当爹的,这样溺爱孩子。孩子七岁了,古人说,七岁男女不同席,这是要开始明白道理的年纪啊!一味地包庇孩子,以后迟早得把孩子教成个祸害。”
又说:“蛮儿,你偷了家里的东西,本来就应该向你父亲诚挚地认错。却反而私自逃跑。按法律,你父亲本来可以告你忤逆啊!如今他为了你,还要说是自己的过错。这样的慈父,你应当珍惜。”
村民们当中本来有人同情蛮儿,听到村长这么说,也议论纷纷:“有道理。小孩子不懂事,这打骂几句也就是了,挨着。还跑出去野了这么多天,当爹娘的虽然平时苛刻了点,这时候哪有不担心的。”
父母告儿忤逆,无需理由,就可以流放孩子。如果孩子有偷盗的行为,更是当场打死,官府也不追究。
于是,也有人说:“看不出来,这罗大山还有点良心。”
蛮儿的头越来越低,然后,他骤然昂起,说:“您说的不对!我没有!我没有!”
村长的神色更厉:“偷盗家财,忤逆父亲,本就是罪名。我是你父亲的长辈,是族里的族长,自从你祖父去后,我作为族长,代行父职。论起来,称得上是你父的父。你连我也忤逆?”
村民逐渐围了过来,蛮儿双唇发颤,还是坚持说:“我没有。”
一旁的刘丑越听越握紧拳头,却被姜家姐弟死死拉住。
他二人的修为也是炼精化炁,在中阶,又修行别样经典,力气也不小,一起上,果然摁住了她。
刘丑说:“让我上去给这老头一拳!”
姜熊说:“不行!你还控制不好这具身体,罗大山都挨不了你半拳,这老头,沾沾皮就被你打死了!”
村长名唤罗寿,闻言冷笑:“好哇。我说怎么大山这脸上都是伤,原来是这混小子,找了帮凶来欺压、殴伤亲父!”
“你等可知,偷盗家财,不顾父母劝告逃亡,已经足够被告上忤逆,官府可以替父母惩戒。这殴伤父母,更是死罪,按律,尊长一旦告发,即判斩立决。你年已过七岁,已经可以判了。”
村民也都失色,连少数同情的,都开始纷纷谴责蛮儿:“你爹有千百不是,你也不能找人打他啊!”、“这也太不孝!”
也有劝村长、罗大山的:“七、八岁,到底也还小。回家囫囵打一顿就是了,可千万想不开去官府告!”
“是啊,以前村里有人气不过孩子,跑去告发孩子,结果官府捉了孩子要杀头,那人悔了,孩子也救不回来……”
刘丑两条胳膊被摁住,梗着脖子反驳:“这畜生,这么多年,每天打得蛮儿身上都是伤,虐待小孩。我替蛮儿打他几拳,又怎么了?”
姜熊连忙用手掩她的嘴,以目示意这莽子少说几句。
这就等于认了。村人都炸了,一个个说:“那怎么一样?当爹娘的打孩子,天经地义!你们反过去殴他亲爹,这是人做的事吗?”
刘丑大怒:“你们才不做人!说的都是屁话,不是人话!”
说着,涨红脸,沉下气,竟然震开了姜家姐弟,上前就揪村长的胡子。
村长竟然一点也不害怕,还伸着脖子,说:“你打!你打死了我,你们几个行凶者,真以为我罗家村无人,以为大夏无法?”
村民们一拥而上,目露警惕地围着她和村长。
场面纷乱时,忽然长空一声虎咆,势如惊雷,声波震得四下人都各自退了一步。
一直温和腼腆,清秀眉目的姜虎,脸上隐约现出王字,双目圆睁,隐有细小闪电,噼啪从目中闪过:“都闹够了没有!”
姐弟俩一人一边,把刘丑硬是从人群中拽了回来。尤其是姜虎摁着她的肩头,任她有虎、象之力,一时也挣脱不开。
姜虎说:“村长,虽然你们说的,是大夏如今的道理。但我和阿姊,不认这个道理。”
见他们身化异像,刚才还十分冷硬的村长,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土地庙,声音平缓许多:“你们不认,不要紧。但蛮儿,是我大夏中人。”
蛮儿站在一边,看着这场纷乱。他又缓缓垂下头了,单薄的小身子晃了几晃,竟然恍惚间有纸人的样子。
见此,村长又看了一眼那毫无动静的土地庙,更缓和了语气,说:“孩子,你也不要说,表叔祖不讲道理。这样罢。你父,只是一家之长,我,也只是一族之长。到底还有君臣在上。你们可以去请示上官。如果上官认为你是受了冤屈。那么,即使只是口信,我和你父,都向你致歉。如何?”
“你们去告官……县令、府君……或者县城隍、府城隍…….随意,只要有一位上官的口信,即可。那才是真正为你恢复清白啊。”
他似对蛮儿说,更像是对刘丑、姜熊、姜虎说:“这,就是我们大夏的规矩。”
姜家姐弟对视一眼,都蹙着眉。蛮儿的眉目间却逐渐亮起了一丝希望,身体又从若现纸人的状态逐渐稳定回来。
刘丑看见他眉宇间的这丝希望,松开了攥着的拳,忽然抬起头,对村长说:“告就告,你等着!”又看蛮儿:“小孩,走,我们一定要让你这昏爹坏祖,低下头来给你道歉。”
蛮儿拉住她的衣角,含着泪雾,点了点头。
一行人很快就离开了罗家村,姜家姐弟这才松开了刘丑。
刘丑揉着被摁疼的胳膊,没好气地说:“你们俩快把我胳膊摁断了!我知道,没想真打那老头!”
姜熊说:“幸好你没想!他是村长,模样这么像土地。按大夏的体系,必定是土地的寄身。你打死了他,就沾了大夏阳世、幽世的双重命案。别说是我们还是凡胎,连凡人里武力厉害的也能打死我们,何况他们的仙朝之中,到时候随便来个炼炁化神——那个庙里的土地就有化神修为。到时候,姨母一时顾不得我们,那才是逃不得性命!”
“走吧。去县城。”
他们带着蛮儿,走向辖管罗家村的县城。
姜熊说:“秀丽,我们路上再来商量一下,你如何控制这具傀儡的力气……”
姜虎则在盘算:“从这里到那县城,以我们的脚程,也得走两天,路上找补干粮,可以在前面的村落……”
他们三个比比划划。蛮儿牵着刘丑的衣角,往后回看一眼,又黯然回头,看向前方。

??26 ? 二十六
◎……◎
相处了这两天, 姜熊、姜虎已经和李秀丽稍有熟悉,就知道了她的大概性子,也知道, 她大约不是什么大宗大派里出来的。毕竟,她虽然身怀异宝, 直接入了道, 但修行常识可谓几近于无。
连常年跟着姨母,不怎么出世的她姐弟二人都知道的常识, 李秀丽都一无所知。
路上, 姜熊本来是教她怎么控制傀儡身上的修为,谁知道渐渐地,就拐向了修行的各种常识上去。
“炼精化炁阶段, 最重要的是熔炼脏腑,将炁慢慢炼化入五脏,让脏腑初步升华,肉身摆脱凡人的孱弱……”
“对了,你知道什么叫‘炁’吧?”
李秀丽点点头:“我知道。人之元, 而升炁。亿万念头, 七情之属, 都是炁。”
姜熊给予了肯定:“你这段的解释, 倒颇有大派风范。那你知道怎么引炁入体, 以炼就五脏之精吗?”
“不知道。”李秀丽老老实实地说。
姜熊梗住了:“你怎么连这都不清楚?平时都怎么修炼的?”
李秀丽想了想:“被动修炼?”
诵世天书能自动引来一定范围的炁,筛选出她能吸收的部分后,凝就世音,送入体内脏腑。
有些自行入道的凡人, 也不清楚。
这是正常的。
姜熊深吸一口气:“也不能太仰仗异宝, 你也得知道, 其他修行人士,寻常都是怎么吸收炁来修炼的。”
她指点路人:“入道以后,就能看到不加以收敛的‘炁’了。凡人无法主动收敛‘炁’。你看,他们周身都环绕着哪些颜色?”
此时,二人站在县城的市集之中,人来人往。
李秀丽看一个不慎跌倒在地的老媪,她背篓里的货物撒了一地,正因无法起身而哭,悲哀让她周身弥漫着淡淡白色的炁。
姜熊说:“七情应五脏,五脏对五行,五行各有色彩。悲、忧对着肺,肺属金,炁呈白。若炼其炁,入肺。”
二三童子举着红艳艳的糖葫芦,兴高采烈地从老媪身旁而过,他们身上泛着明艳活泼的红色之炁。
姜熊说:“喜为心之志,心属火,其炁呈红。若炼其炁,入心。”
路边摊,两摊主正在争位而对骂,气急砸了东西。他们之间环绕着时不时炸开的青色之炁。
姜熊说:“怒对肝脏,肝脏属木。炁呈青色。若炼其炁,入肝。”
接下来,又随手指了几个路人,一一告诉她对应的颜色的炁,应该在吸收后,调整归纳到哪个脏腑中去。
“接下来,你看好。”
姜熊走到摔倒的老媪身旁,将其扶起,又蹲下去,一样、一样拾起她散落一地的货物。
李秀丽就看到,老媪身上淡白色的炁逐渐飞入姜熊的口鼻,一呼一吸间,等老媪转悲为喜,白色的炁也被姜熊吸收得一干二净。
如法炮制,姜熊强行“劝和”了两位摊主,阻止了事态进一步升级为大打出手,又将青炁也吸收殆尽。
“就是这样。”姜熊演示完毕,转身回来,说:“方法很简单,看到,呼吸,即可。但首先,你要与此人的炁产生联系,关系越紧密,能吸收的炁越多。这三人经悲、怒外溢的炁,都很浅薄,各由‘跌倒’、‘争执’等原因而生,我直接将其产生的源头消去,它们就直接全部为我所得。有些炁,更加浓郁,来源复杂,无法产生更密切的联系,就只能吸收一小部分了。”
“这样的炁,质量也很堪忧。”姜熊感受了一下,说:“如此两缕,入肺,入肝,起码得重复二十次,才能略微积累一点。胜在积少成多,对炼精化炁初期阶段,坚持下来,也能有所得。”
李秀丽若有所思,忽道:“那其他人呢?如果只是这样简单,那其他凡人之间,是不是也能吸收彼此的炁?”
姜熊肯定了她的想法:“当然可以。你抬头看。”
李秀丽一抬头,竟见空中蕴着浅浅的一层烟霞般的“炁”,五色流转,源自行人吞吐间,各有不同色泽的“炁”,彩色交织,纠缠难分。
姜熊说:“炁必生于人体,人之元,方升炁。人人吞炁吐炁,自然互相交互、影响。人聚而成社,成村、成县,成府,乃至成国。人之身份、命运、行为,也随炁的交融,而彼此交织、影响。”
李秀丽道:“那岂不是人人可入道?”
“理论上,是这样。”姜熊说:“但你仔细观察,看看他们身上炁的出入。”
在她的指点下,李秀丽定睛看去,只见那些不自觉、不自知之中吞吐“烟霞”,洋溢炁的行人,他们有时吞入一些“炁”,但同时也被他人从自己身上吸走一些“炁”。
出入之间,人们身上的炁总是处于一种运动着的、整体的平衡,总量或有略涨略落的波动,然则大体不变。
而总量的多少,又似乎与老少男女相关。老者的炁总体衰弱单薄。青年的炁大多旺盛活泼。
姜熊又指指自己:“你再看我。”
姜熊的“炁”,却与周边往来的凡夫,都大不相同。她周身,薄薄一层光华,紧贴肌肤,既不四散,也不与人交互。如果不仔细看,几乎会忽略掉。
李秀丽若有所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果然,也是这样。
“这就是入道的修行者,与凡人最大的区别之一。”姜熊说:“修者入道之后,首先身体发生的变化,就是敛炁。自身的炁不再随意四散,也不再与他人轻易发生交互,不会被人不自知地吸收走。修者对于发自人生之始的炁,开始从无知无觉不能自控,到能主动控制。”
“如此,炼化人间之炁,以补元炁。元炁不断壮大,直至蜕变之日,肉身脱凡。”
“也正因为如此,实际上,才无法人人修行。”
“欲要敛炁,必先聚人间之炁。以大量的炁去冲刷你的脏腑,包围你自己的元炁,不断地压缩、压缩,就像铁匠不断捶打器胚,周身之炁不再逸散,这时候,就入道了。”
“而欲聚人间之炁,前提,必须和大量的人同时在同一件事上,产生一种极关切的联系。普通人怎么做到?”
“一个人,一辈子能接触、并产生极关切联系的人数总量,是有限的。尤其是大夏中人,男耕女织,大多数人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最远不出县城。更有大夏的女子,一生灶前床头,难离家门。认识的人都有限。何况是同时和数以千记的人群产生极关切的联系?”姜熊摇摇头:“太难了。”
这时候,姜虎拎着口粮,牵着蛮儿回来了,听见姐姐的话,插口:“倒是也有凡人自行入道的。不过,多是名震一时的王侯将相,或者是大儒大贤,或是机缘巧合下,天助人势的英雄豪杰。他们往往能同时影响很多人,作出惊天之举,影响一方,导致聚炁不散,于是红尘入道。”
姜熊叹了口气:“是啊。所以连一些大奸大恶的混蛋,应当遗臭万年的,也能步入修行。如今之世!这些……唉,因此门徒弟子,只论权势,甚至有……”
她颇义愤,还想骂。姜虎嘘了一声:“附近有城隍庙。”
李秀丽听着,思路却转到了《道种》公司对金卡、紫卡、蓝卡、灰卡的划分上。
玩家自己摸索出来不同卡别的身世区分。
紫卡都是在各自的初始世界里,贵不可言的王侯将相。稍微次一点的出生,都被划进了蓝卡。甚至连蓝卡里都分了颜色。深蓝与浅蓝,虽然同样是蓝卡,但之间的仙缘概率,差了三倍。
既然求仙问道,为什么还要区分身份卡的高低,来安排遇到仙缘的概率?
但是,如果仙缘并不是道种公司安排,而是本身就与身份相关呢?
姜熊、姜虎说的这些修行知识,如果没有出错,正好解释《道种》公司为什么这样区别身份卡。
就连那些在论坛里吐槽《诵世天书》的玩家,虽然有的人只是灰卡,也说自己只是平平无奇地得到诵世天书,遇到了仙缘。
但是,他们都只是讲了自己人生中的一面。对于他们在得到天书,入道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隔着论坛,谁知道呢?
按照姜熊的说法,修行者也不是所有的炁都能吸收,想要练化更多的炁为己用,这些炁的溢出原由,必须与该修者密切相关。否则能炼化的占比并不高。
所以,纵使是有天书相助,首先,那些玩家也要先有可供冲刷脏腑,与自己联系紧密的大量“炁”。
要拿到这些“炁”,按姜熊所说,就要干出能影响不少人的大事。
这样看来,能入道的玩家,哪个真平平无奇?
靠,鬼精的……个个都在论坛藏拙呢!
一时间,她又想起了石城中的河神。
那死鱼,在石城自封河神,作怪三十年,威胁一县万人。石城人的喜怒哀乐,都因祭祀,与它密切相关,因此越发成了气候。
怪不得,它还点名要献上父母疼爱的少女,却不要寻常野草般的女子。
鱼妖,首先要发展肺。按瑛前辈的说法,肺是这类精怪的命门,因为它们首先要取得脱离水系的能力。而悲、忧之炁,能炼肺。
只却不知,为什么它非要把祭祀的时日选在冬至,又为什么非得选女子,还必须是少女?大夏男尊女卑,父母往往更重视、疼爱儿子。想要可持续的忧、悲之炁,要献祭童男,不是更方便?
必定还有什么她目前不知道的缘由。
姜熊拉着她,说:“快走,走过城隍庙,前面就是县衙门。”
城隍庙前很热闹。
飞檐高耸,镇兽俯瞰,青灰色的殿脊,像巨人狰狞凸出的骨。
庙宇内,富丽堂皇,案前信徒供奉的香灯一盏又一盏,烛光相连;庙外,一个大铜炉,插满了香,烟雾袅袅。
远远看去,按地位的高低、大小,列了两侧的矮些的神像,有拿笔的判官,有皂服铁链的,拱卫着乌纱广袖的神灵塑像。
烟雾与金红光模糊了他们的泥胎,宛如活生生的,正站在庙里。
今日大约是庙会,人来人往,香火不断,信徒们顶礼膜拜。
而距离城隍庙有一段路的举例,就是县衙门。此时门也开着,门口挤满了人,也是摩肩擦踵。
威严堂皇的大堂,一个乌纱官服,垂着须,方面威严,天庭饱满,坐在上方,端严异常,不笑不动。身旁站着拿笔拿纸的文士,皂衣们站立两侧。下跪几个犯人,正被摁着,打得血肉模糊。
姜熊问:“蛮儿,你是要,向神告诉,还是要向官告诉?”
蛮儿畏惧地看着一左一右,竟然问:“哪个是神的庙,哪个是官的衙?”
姜熊想了想:“大夏阳世幽世,其实一体两面。神是官,官也是神。你想拜哪个?”
蛮儿说:“右边这儿打着人,我害怕。我们去左边吧。”
姜熊、姜虎对视一眼,就带着李秀丽、蛮儿,进了城隍庙。
他们取了一支庙祝给的香,燃了,插在炉中。蛮儿跪在蒲团上,向城隍像喃喃告求:
“神耶!我有父,父亲骂我窃家财;我有族,族长说我忤逆子。儿是清清白白身,不愿受此辱!此来告屈尊神前:爹爹他,亲口承认冤枉儿,偷盗是他自己为。求尊神,耳目广大法力深,明辨是非察世情!”
他望着对比他,而显得那么高大、那么威严的神祗,在堂皇的庙里,将小小的头,谦卑地低下。
求告止时,香线倏尔燃尽,青烟直上,四周忽然朦朦。那些信徒的嘈杂声一点也听不见了。
姜家姐弟、李秀丽都心中一振。
果然,顷刻间,神像涂漆的眼眨了一下,活转回来。两侧的判官、冥差、小鬼,青面獠牙的,都手舞足蹈起来。
而这座城隍庙,不知不觉中,竟然真成了一个衙门的模样。
蛮儿就跪在大堂下,城隍端坐上方,如知县一般。身旁立着判官。
判官翻开手里的薄,查看,正对城隍回禀:“小儿姓罗,唤作蛮儿。并未说谎。他没有偷盗过家财。”
蛮儿面露希冀。
城隍果然勃然大怒,须发如针般竖起,却不是为了蛮儿有无偷盗的说法:“我治下竟然出此人伦案!人子事亲,有隐无犯。纵父有过,而讦父于官,岂人子之所为!以子告父,罪犯不孝,其罪不赦,按律当绞!”
唤左右冥差、小鬼:“把这告父之徒,先打三百大板,关押地狱,待绞!”
不待他叫唤,姜熊、姜虎,一个扯着李秀丽,一个扯着蛮儿,唤出那枚刻着日、月的小印,狠敲香炉,竟开了洞天之门,四人落荒而逃,逃回人间。
森森鬼气消散,仍旧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人间城隍庙中。那威严狰狞的鬼神仍旧是泥胎,端坐殿上。
姜熊惊魂未定:“那县城隍起码也是化神中阶以上的修为,比土地还高了一阶。所幸,大夏的幽世一面,这些都不是纯粹的活人,一时半会追不到阳世来。快走!”
这时,不远处的衙门,门也开了。涌出一堆衙役,为首的嚷嚷:“大人刚刚在堂上打了个盹,城隍即刻托梦,说这里来了个以子告父的狂徒,命我等捉拿。人在哪里?”
面临幽、阳两面的追捕,姜家姐弟不敢久留,拉着如被雷劈傻了的蛮儿,又拽又劝还不服气想切号揍衙役的李秀丽,一溜烟往城外跑。
逃跑时,却听到身后百姓指着李秀丽大叫:“你们看,那个女的,好像就是前两天,那个什么石城,来贴的通缉画像里的女人,抓到她,好几百两银子啊!”
闻声,县城百姓轰动了,口口相传,倾城而出,四面八方不断涌出人来。乌压压不知几百号人,拿棍拿棒,追在身后,甚至淹没了官差。
四人头皮发麻,这下李秀丽也不挣扎了,埋头就跑!

??27 ? 二十七
◎……◎
登城今日热闹已极。
小半县城的人都跑了出来, 手里都拿着家伙什,追着一行少男少女不放。最当先的是一群衙役。
呼啦啦,人群涌进左边的巷子。
李秀丽五人, 从右边逃出来了。
衙役们堵住了右大街,刘丑扛着李秀丽, 姜虎背着蛮儿, 竟然几下翻过高墙,在尖叫声里跳进人家的院子。
乌压压的人头将院子前后围满, 却听上方瓦片簌簌作响。仰头一看, 那五人竟然攀爬到了二层楼阁的屋顶,纵身一跳,跳到了另一户的房顶, 踩着瓦片和飞檐下脚,狂奔而去。
底下围攻的百姓瞠目结舌。
满城绕了半天,这一行男女,却上蹿下跳,始终体力充沛, 能飞檐走壁。纵有人爬上屋顶, 也跟不上他们。耗时过久, 多数人都被活活累垮, 再也没有力气追缉。
登城百姓逐渐明白, 这二百两恐怕不是自己能拿得的。许多人骂骂咧咧地散去。也有一些不死心的,以及奉命缉拿的衙役,气喘吁吁,半死不活地吊在他们身后。
见摆脱了大部分追兵, 李秀丽、姜家姐弟当即瞅准位置, 从一家大户的三层小楼上, 跳上一处略低矮的城墙,出了登城。
他们刚跳出城去,身后忽传巨响。
一霎时云天摇动,大地震颤,人间似蒙薄纱,四野皆静。
这座城池,以县衙为右眼,以城隍庙为左眼,以厚重的城门为口,活了过来,城墙上的旗帜飞扬,似怒张的须发,发出咆哮声:“二三竖子!以微末修为,就敢欺我大夏无人!”
怒声如雷,广传四野:“吾乃登县城隍,辖下二乡八村,幽官听令! 展洞天,捉贼人!活捉此五人,送缚我司!”
以登县的县城为中心,四方俱起洪钟般的雄浑应声,交错一起:“得令!”
旷野之间,地面隆隆而拱,站起来一个又一个泥塑巨人。有的白发垂须,有的身躯滚圆,有的愁眉苦脸。大都身穿长袍,头戴方巾,拄着一杖。
其中赫然有他们曾经见过的罗家村土地。
土地们俱神色不善,转过身来,朝向他们的方向,并不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其中有一巨人离得最近,赫然是登县最近的乡之一,拔腿朝他们大步跨来。两小时的路,祂这么大的个子,却轻而无声,迅敏如飞,几步间就缩短了大量距离!
“快跑!”姜熊低喝:“城隍使用了自己的权限,展开了全部洞天,覆盖一县,只要是在它们的所辖之内,这些土地可以随意对我们使用法力了!祂们都是炼炁化神初期的修为!”
“往哪跑?”刘丑说:“四方都有‘人’在等着!”
姜虎说:“去水边,走水道!水道不归社稷庙内的土地、城隍管辖!”
刘丑眼前一亮:“我有船,我的船就停在罗家村不远的地方!”
几人使上吃奶的力气,当即往罗家村的方向狂奔。
见此,那个乡的土地反而停下了步伐,冷冷地看着他们。
罗家村的土地嘿然冷笑,拄着大树,迫不及待地等他们自投罗网:这几个混账,之前仗着有返虚修士当后台,竟敢如此蔑视、侮辱自己!现在还以为自己好欺负,竟然敢往罗家村来!
真以为祂身为练炁士,会怕了他们这几个初初入道的后辈?如今,他们那“姨母”自顾不暇。今日,祂就要报当时之辱!
祂大踏步出了庙,站在村口,等着他们踏入罗家村附属的田地范畴,就要将他们一杖镇压。
那起子黄毛丫头、无须小子,跑得起劲。烟尘渐近、渐近……祂握紧手杖。
然后,滚滚烟尘猛地拐了个弯!
姜熊宛如丈量过罗家村的土地范畴那样,精准无比地擦着边线,拐了个直角弯,带着一行人扭头往村口相反的反向奔去。
祂傻眼了,片刻之后,反应过来,狂怒着将树杖连根拔起,朝空挥舞,却无法追出一步——作为土地,祂无法离开驻地,否则力量会极度衰弱。
“那边有河,他们要走水道!”祂咆哮起来。
却已经迟了。
四方土地眼睁睁地看着李秀丽等人奔过罗家村,跑向河道!
隐约出现宽阔河面,水平如镜,停着一船,系在岸旁的树上。
等离河道最近的那方土地反应过来,隆隆来追时,他们已经跳上了船,刘丑扯断绳索,将浆一撑,船荡入水!
土地紧急刹住,泥胎不敢沾半丝水花,只试图以杖勾船。
姜虎站定船头,仰天而啸。
额头现出王字,面部爬上虎纹,背后隐有一头小山般的大虎,也张口朝天。
啸声出时,平地生风,几息之间,唤来狂风呼啸。大河迎风起波,水拍河岸。
土地畏惧浪花,后退数步。
姜熊也拿起浆,一探,一撑,蓬船借助风势,顺着浪波,嗖地射出,激流而下。
土地没有办法再追了。那试图一勾,已经是冒犯水系的行为。只得怅恨而返。
顺风而下,水流相推,姜熊和刘丑一人一边,拼命划桨,不知道船去多少里,终于,两边已经不见泥土巨人的影子,而天地蒙了一层纱般的感觉,也褪去了。
姜虎身后幻影消失,脸色苍白,跌坐船头。姜熊胳膊酸疼欲断,放下浆,也瘫坐:“出了登县的洞天境了……”
刘丑倒不觉得酸累。她也划了不知多久的浆,但这具傀儡,比姜熊、姜虎两个人的修为都要高一线,何况本质只是木头,卖苦力,要比血肉之身强多了。
她甚至兴致勃勃,颇觉刺激:“我们这就逃出来了?”
姜熊揉着臂膀:“暂时是逃出来了。社稷庙里的幽官,县城、府城的城隍,管着土地。但流经当地的水系,却不归他们管辖,自有体统。祂们不便插手,怕惹恼水官。何况那些泥塑,个个怕水,入水就化。”
姜虎幽幽道:“但我们也肯定上了大夏的通缉了。人间的,跟幽世的,估计都上了。到时候,城隍上禀,大夏肯定会通传下去,令水官协助。”
姜熊勉强道:“没事。大夏朝廷弯弯绕绕,各部错综复杂。水官一向自成体系,不大听服朝廷。我们又与水官们无冤无仇。等朝廷扯完皮,我们早就远走高飞了!”
二人瘫在船上,躺了半天,才总算缓了过来。失魂落魄的蛮儿就坐在他们身边,低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此时,船顺流而下,河面更阔,水愈深,四周渐有往来行船,他们汇入了一条大江。
姜熊侧翻过身,这时候才顾得上问:“李秀丽,你之前到底做了什么?我看,那小半城的百姓都是跑出来抓你的。”
“在石城杀了个妖,洒了点银子。被告忤逆。我和她,一人值一百两。”刘丑比了个手势。
姜熊、姜虎异口同声:“原来是你!”
姜虎说:“我们曾经路过石城附近,听说莱河上游,曾有河妖为祸三十年,索要人祭。被侠义之士所杀。”
姜熊说:“怪不得你能入道!石城富庶,县中人口逾万,做下这一桩大事,无论石城人是怒是恐是悲,还是喜,聚集的炁,足够冲刷你的脏腑了。”
她笑着问:“对了,你杀的是什么妖?”
刘丑说:“鱼妖。”
“什么鱼妖?”
刘丑回想起河神的样子:“鲤鱼妖。房子大小,真身长着丑死了的人手、人脚,嗤,还给自己幻化个贵公子的人形……丑妖多作怪……”
江上方的天空,忽然炸开一道电。
原本明朗的天空弥散乌云,惊雷噼啪闪烁,江面滚滚,空气逐渐湿润。
四周的船上,人们议论纷纷:“又要下雨?这几天的雨怎么这么密集?本来几天前还颇干燥,这数日竟然下得跟瓢泼似的,都没怎么停过,玉江都涨了好些水了。”
他的同伴回道:“你没听说吗?都说,是玉江龙王在哭啊。”
“哦?龙王在哭?为什么?”
“听说,是祂的一个孩子被人杀了……那日,晴空滚雷,玉江两岸的所有龙王庙里,龙王像忽然一起流下眼泪……”
“啊?什么人这么大胆?”人们在聊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小道消息。
一道闪电划过。
姜熊、姜虎的脸色骤变:“鲤鱼?贵公子?”
姜熊一个打挺,坐了起来,一把抓住刘丑的手,话都快说不囫囵了:“你、你……你……那鲤鱼妖,你杀了它之后,是不是拿了什么东西?”
几天相处下来,生死之间,刘丑和他们快速地熟悉了,也没有了之前的警惕,说:“是拿了一颗珠子。”
拿走鲤珠,是所有石城人都看到的。承认了也无所谓。反正他们也不知道鲤珠真正的奥义,是隐在其中的诵世天书。
姐弟俩猛然站了起来!他们这回,知道李秀丽的“异宝”是什么了。
姜虎说:“秀丽姑娘,那鲤鱼,无论它是何种身份,既然索要人祭,死不足惜。但那珠子,拿不得啊!”
“我曾听姨母说过,曾有一位龙王,与自己的情人,诞下一个极为疼爱的私生子。但这儿子生来很不成器,甚至没有人形,宛如寻常鲤鱼。龙王为了让它能够修炼,特意寻了一件貌似明珠的宝物,据说能助任何妖物迅速修成人形。一度被人称羡。
这宝物被祂赠与了这私生儿子,唤作鲤珠。从此,那私生子就不知去了哪里。据说是潜心修行去了。
而这种宝物,是能够被祭练过的人,随身定位的!”
“这位龙王,盘踞玉江。而我们脚下,这条大江,就唤作玉江。”
他话音才落,暴雨倾盆而至,江上一波一波翻滚浊浪。所有小船,都如渺小的浮叶,剧烈颠簸。
大江起狂澜,动荡不止,如人嚎啕时,震颤的躯体。

??28 ? 二十八
◎……◎
上一刻还是晴天, 江水缓缓。
乍然乌云翻墨,电闪雷鸣,暴雨如倾, 白线连江,茫茫一片。
玉江突起狂澜, 动荡不止, 浊浪拍空,怒潮击岸。
江上船只都似飘萍浮叶, 在暴雨天里、在滚滚浪涛中颠簸, 人们的惊叫声被雨声、涛声吞没。
浪打蓬船,雨斜而入,水溅进船舱, 五人一时撞到左墙,一时嗑到右壁,蛮儿被渐湿了半条腿,当即踉跄一下,跌进姜熊怀里。
他被打湿的那条腿, 由肉眼所见的血肉, 眨眼变成了薄薄的纸片, 因此无法站、坐, 失去平衡。
姜熊立即从袖中取出一个皮袋子:“蛮儿, 这是鱼皮做的,可以防水。进来!”
左手取出日、月小印,在他额头一盖。
蛮儿闭上眼,身体变小、变薄、变扁, 很快, 成了一个裁剪静止的纸人, 飞入鱼皮袋中。
外头,玉江风浪更甚,大小船只都颠簸如浮叶。
怒涛狂澜却缓缓分开,托出了一艘描金嵌玉的三层宝船。
宝船出时,风雨稍平。
漫天风雨都斜过此船,似乎畏惧;天上的乌云也散开一线,照得船上银闪闪的——那是三层甲板上乌压压站满的兵士,手中的刀戟,闪出的光。
一个长须白面,十分儒雅的中年男子立在船头。他头戴乌纱,身穿绯袍,上绣白雉,身后跟着若干侍女、随从,看着像是朝廷官员。
此时,男子脸上犹然泪痕,怒容满面:“宝珠感应,杀害我儿的凶手就在此江段中!还不出来,束手就擒!”
他声音不高,却像惊雷,炸过满江,压过雨声浪声,清晰地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行船的客人、船夫、船主十分骇然,有离得近的,看清了男子的脸,议论纷纷:
“是龙王,是龙王!跟我看过的龙王庙里,人身的塑像一模一样!”
“看起来像是个普通官人……”
“怎么?杀害龙王之子的凶手,就在我们当中?”
见人们窃窃私语,却无人回应。
龙王恼怒至极,却怒极反笑,对着江上大小船只说:“我儿在石城修炼三十年,保佑当地风调雨顺,富庶一县。不过索要一年十几二十个祭品,就被你恩将仇报地打杀。”
“我拿到了朝廷的邸报,也听沿江的人说过,你杀我儿是为了那几个贱女子的性命以‘声张正义’。那么,现在满江之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贫有富,光这一江段,往来百船,人口数千,大都是无辜百姓。你现在站出来,自己跳进江中。我就饶了这些人性命。如若不然……”
原本稍止的风雨狂狼,又瞬息大作,黑天鸣闪电,亮了一瞬间宝船。
所有人都惊恐地看到,那儒雅长须的人面,在电闪的一霎,变作狰狞巨大的龙首,张着血盆大口。
它身后的,并非华美宝船,而是一座白骨塔船。站立的士卒,尽是些虾兵蟹将。
平时的虾蟹,是人们口中美餐。但如果,它们放大到人形大小呢?
有的是青皮的螃蟹,身上长骨刺。有些是大虾,生长无数只手。有些是黑梭梭的大鱼。
无一例外的,是口中,都咀嚼着一些残肢,一身的甲壳鳞片,血淋漓地挂着残肉,,不错眼地对着满江凡人流涎水。
闪电只一瞬,黯后,又是宝船、儒官、士卒。
龙王狞笑:“如若不然,我的儿郎们正等着各位的身家骨血,成家立业、养育后代。”
“既然你为一城几十女子,而杀我儿。如今,何不杀己一身,而救一江之人?我身为朝廷命官,定当遵守诺言,只诛首恶,不牵连其他人。”
黑天浊浪,电闪雷鸣,神灵威逼。
人们吓坏了,船只内、船只间,慌乱着互相询问:“原来石城的河神,是玉江龙王的儿子!”
“怪不得当年朝廷就此作罢,原来是官官相护……纵子为祸啊……”“嘘,你别害死我们!”
“那人是谁?快让她出来!”
“石城!你是石城人吧?听说,石城诛杀河神的人,是个少女!有没有见到陌生女子?”
河神死后。石城人也有敢走水路的了。此时江上,也有石城人。有的咬牙切齿地探头探脑,提着灯打量同船人,试图找那张垂眉柔目的少女面容;也有的默默不语,焦急万分地为那位恩公祈祷。
蓬船内,李秀丽皱眉。她才不要当什么圣母呢!更不自诩正义。
但是她最讨厌因为自己的事牵连别人!便要往船舱外走。
姜熊、姜虎一把拉住她:“你干什么去?”
“一人做事一人当。”李秀丽说:“我不连累任何人!”
姜熊没忍住,对她的脾性又爱又嗔,狠戳一下她的额头:“莽子!你真信玉江龙王的鬼话?我敢打赌,就算你出去了,祂也一定会杀光现场的所有人,这几百条船,一个人也活不了!”
便细细地为她说来:“现在江上晴日落暴雨,风平起大浪,是龙王私自展开了部分洞天,以便在人间施展自己的法力,呼风唤雨,好来对付我们。”
“龙王是大夏幽庭的水官,四品,炼炁化神高阶的修为,接近返虚。所辖玉江流经数府二省,是一方大江,等同于阳世的一方刺史。大夏对这种级别的幽世水官,极为严格。无召不得入阳世,不得展洞天。开洞天为一己之私,等同于阳世朝廷的将官兵当做私兵,盘踞一方称王的作为。是重罪!所以它必定会事后灭口,杀光这片江域之人,然后推给我们,夸大我们的修为,说自己是为了‘剿匪’,不得不开洞天,来一个死无对证,也为自己脱罪。”
李秀丽的眉越皱越深:“难道看着它杀人?等死?”
姜熊和姜虎对视一眼。
姜熊说:“不。它这样,反而好对付。大夏对这种级别的幽世之官僚,私展洞天,是有检测的。一旦它的洞天完全展开,被仙朝检测到,必降天兵,捉拿此龙。”
“所以,我们只需要第一,刺激它完全展开洞天。第二,拖延时间,拖到仙朝来人。”
李秀丽如今也有些修为了,已经能看出其他修行者的一点深浅。她远远看了一眼江上的宝船,并不畏惧,只是估量思忖:“我们修为都远不如它,需要拖多久?”
姜熊犹豫片刻,姜虎轻轻拽了拽姐姐的衣服,二人对视一眼。
姜熊长出一口气,还是说:“你可知道,为什么我姨母,以前会同我们说起这位龙王和祂的私生子?概因,我族有一秘术,需要一样重宝才能施展。那龙王手中的鲤珠,就是我族流落出去的宝物。”
“这秘术,是我们从故乡携出来的,是我祖先赐予我们的。但我和弟弟已经选定了自己的修炼之路,反而没法修炼这秘术和宝物了。”
“如今,秘术在我等手中。而鲤珠,在你手中。”
“我们可以助你修炼这秘术,顷刻可小成。修炼之后,对付如今仙朝一脉的所有水官,都有极大的克制。譬如,以你现在的修为,可以对战玉江龙王一日而不落下风。”
李秀丽听了:“那还等什么?怎么修炼?”
姜熊说:“你别急。但这项秘术涉及我族祖先的来历……最重要的是,有极大的后遗症……你……”
李秀丽说:“我不会说出去。我也不怕。再是什么后遗症,也得先逃得命。”
她取出鲤珠,看了一眼舱外惶恐的人们,姜熊、姜虎,以及这些人,不能因为她而死。
她最讨厌背负这些人情债务。
因此,根本不问什么“后遗症”的内容,只催促:“快开始吧!”
见她如此坚决,而船外龙王还在叫嚣。
姜熊定了定神,终于下了决心,从怀中取出那日、月小印来,轻轻一抛,小印上的日、月雕刻,忽地脱离了印身。
日为骨笛。月为骨笙。
姐弟俩,一持骨笛,一拿骨笙,对李秀丽说:“我们会以秘术助你。但你需要先逼得龙王完全展开洞天。它现在是炼炁化神高阶的修为,接近返虚。但愈是这个阶段,越好对付,因为愈靠近返虚前期,就会疯得愈厉害,经常无法自控……你听我们说来。”
他们在蓬船中低语。风雨中的大江上,人们却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甚至有人互相跳船,到别的船,举灯去找人。
但因蓬船单薄,离其他船只都有一定距离,,一时无人找上。
过了一刻,见仍没有动静,情怒愈急的龙王却已经等不住了。
宝珠就在这片江上,但它被人重新祭练过,因此感应模糊,无法找到太具体的方位。
但,这对祂来说,并不难解决。
把这片江上的全部凡人都杀死,不就行了?
正待祂举起手中旗帜,要对虾兵蟹将下令之时。晦暗的风雨中,一艘蓬船上,忽然走出位少女来,叫道:“老龙,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李秀丽在此!”
雨湿罗裙,浪打帛带,水沾芙蓉花。少女的乌黑湿发蜿蜒黏在雪白脖颈上,仰面对乌云,惊雷照亮她的眉目。
柳眉生讥嘲,柔目比秋霜:“你知道那臭鱼是怎么死的吗?我剖了它的肺,把它活活闷死了。”
她的掌中,赫然托着祂当年给孩儿的宝珠!
龙王看见那颗宝珠,听见“剖肺”、“闷死”之语,如遭雷击,嚎啕大哭:“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祂每哭一声,天上的乌云和风雨就重一分,闪电愈急,拍着胸脯,号声震天。
蓬船身后,姜虎小声说:“不够、不够,它的洞天还没有完全展开。”睁着黑幽幽的眸子,含笑附耳教了几句。
少女顿了顿,义正词严地:“就你会哭,就你有爱子心,难道其他人就没有?你儿盘踞石城三十年,生吃少女几百人,哭瞎了多少老父母!我杀它,是为民除害。连朝廷都没有因此责罪于我!”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戳穿了龙王之心。一击毙命。
朝廷在祂的儿子死后,却没有加罪这妖女,反而说她“绝淫祠”,最后只是以忤逆罪追捕,是祂这段时日以来心里最怨恨过不去的其中之一。
祂数次上表,奏中多有怨怼。被朝廷屡次派人斥责,更添怨愤。
此时被少女血淋漓地揭开,本就不太理智的祂,再也压抑不住。
狂怒之中,它不顾身旁龟丞相的阻拦,也不管手下的虾兵蟹将,竟然径自撇下官服,忽然冲天而去,摇身一变,变成了一条巨大的黑龙,龙首就堪比三层宝船大小。
它变成黑龙的那一刻,四下起雾,那宝船再也维持不住阳世的模样,露出了它白骨塔船的真身;江水分开,江底一座与河神的水府规格极像,只是大号几分的水晶宫现于雾中。
整条玉江在他们目之所及,与目不能及的地方开始沸腾。
黑龙盘踞江中,尾巴一甩,激起大浪,龙首咬向少女所在蓬船,要生吞了她!
船舱里,姐弟二人齐齐举起骨笛、骨笙。
烈如激流,跃动不停的乐声飘传江上。
翻滚的江水忽然平息,浪花有节奏地拍着,像江水在倾听。
暴雨渐歇。天幕的乌云忽然裂了一道,天光照下,一闪一闪,似乎在应着乐声起舞。
四周恐惧焦急的人们情不自禁被乐声吸引,一时忘却忧烦,拍起手来。
乐声中,似有无数男女的声音齐诵,直通苍天,神圣庄严:
“大江涛涛,鱼生其中。
大河渺渺,龙居其底。
衔我嘉禾,鱼哉!
拱我日月,龙耶!”
少女手中的宝珠,在诵声中,在乐声中,金光大作!
金光照耀之处,李秀丽浑身抽痛,身体宛如被不断拉长、拉长。裙裾变成纱般的透明蒲尾,肌肤爬满雪白的鳞片,芙蓉花变成了龙角上的一点红痕。
一条雪般的白龙盘旋而起,在黑天乌云中,浑身发着微微的光。
与狰狞的黑龙相比,它美丽得让所有看到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鳞片雪团团的,边缘闪着一点金色,龙角似琉璃,翡翠样的龙眸,眼角下的鳞片还染着浅淡的粉色,似女儿家雪面上的红晕。
它颔下还有一颗宝珠,放着毫光,驱散了周围的晦暗。
白龙打量了一下自己,腾空而起时,不熟练地飞转了两圈,然后慢慢地扭动起来,一会高飞,一会低冲,似乎很是兴奋。
低冲时,纱般龙尾摆着,拂过最近的船只。
有衣着富贵的年轻男子,下意识地去摸,龙尾的一角,就从他手上划过,柔滑似水,远胜最上好的绸缎。
多少人想过自己能飞?李秀丽想好久了,这也是她想修行的原因之一,多帅!
她美得冒泡,一时连险境都差点忘了,冲天俯地,熏熏然。
黑龙冲了过来,咆哮着一爪抓向她!
因为对方太过狞恶,跟这极美的白龙一比,所有人都不自觉地为少女所化的白龙担忧起来。
连一向厌恶李秀丽的石城人也不例外。
李秀丽果然被抓了一爪,但她还没觉得痛,黑龙却惨叫起来——它的龙爪上冒出了青烟,被白龙身上的光芒灼伤了。
白龙扭过头,一口咬向黑龙的脖颈!
两条龙扭打在了一起,一时冲入乌云。
乌云被白龙摆尾,甩得漫天而散。阳光重新落下,暴雨彻底散去。
日光照耀雪龙,映得它更加光华璀璨,被黑龙抓伤的伤口竟然顷刻而愈。
一时,互相咬着跌入江中,溅起大浪。白龙一伸优美的脖子,又撞断了骨船,将漫船的虾兵蟹撞得粉碎。
黑龙作为化神修士,能使五行之术。当即召来闪电想劈白龙。
白龙迅疾更胜霹雳,竟然一翻滚躲开,又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精准地把江底龙宫碾成了粉末。
龙宫碎时,沸腾翻滚的大江竟然慢慢平息了下来。
玉江黑龙心痛欲绝,竟然于暴怒中找回了几分理智,气急败坏,龙吼阵阵:【臭丫头,你在故意毁我洞天!就不怕朝廷责怪?】
阳世隔绝诸法,想要使用完全威力的法术,就只能在幽阳交界的洞天之中。
五行法术在玉江洞天被毁过半之后,少了大部分的威力。软绵绵的水箭,小小的火苗,伤不了白龙分毫。
竟然只能像野兽那样,凭肉身战斗。
李秀丽回他:【呸!】然后恶狠狠地一口咬住这老龙的脊背,活活撕了一块肉下来,龙血满洒江天,溅污她的雪鳞。
二龙恶斗之时,乐声一直响个不停。
乐声高时,白龙飞天。乐声低时,白龙俯冲。
不知不觉中,天空放晴,浊浪无踪。
黑龙每每想先对付那飘来乐声的蓬船,都会被白龙猛地一下撞开。
二龙相斗,明明高了李秀丽大一个境界的黑龙,竟然与她相持不下——因为根本沾不得白龙的身。雪团团鳞片上覆盖的光茫,它触之既觉剧痛。
更可怕的是,白龙在阳光下,伤势再可怖,眨眼愈合。
而它被白龙灼伤出的伤口,竟然不再因化神修士的体质而自愈,反而不断滴血。
于是,李秀丽更加肆无忌惮,直接追着龙王撕咬碰撞,完全不顾自己受伤。
【妖术……你们有妖术……你们是……】玉江龙王逐渐找回了神智,竟然有了退缩之意。
在它们缠斗时,天空响起巨大的霹雳声,未起乌云,似从更高更冥冥处而来。天地朦朦,一个新的、庞大的临时洞天被展开了。
姜家姐弟停止吹笛,不顾自己口鼻齐流的血,一起叫道:“秀丽,快回来,仙朝的天兵天将来了!”
李秀丽龙爪使力,一脚蹬开老龙,飞冲向蓬船,越飞越小,落在船上,尾巴一甩,变回了少女模样,鲤珠滴溜溜飞在她的掌心。
而此时,天空再拢万里云。
只是,不再是乌云,而是金云。
云中雷电霹雳窜飞,站满银甲之神。
一起发出怒喝:【玉江孽龙!汝私开洞天,该当何罪?!】
云中的万丈雷霆猛然而落,横织竖列,幻化无边电网,罩住了大半玉江。
一时,江河皆网罗,鱼龙失所依。
黑龙再也动弹不得,被电网紧紧缚住,缩小,缩小,变回了那绯袍男子的模样,浑身是伤。
祂终于彻底回过神,自知被算计了,逃脱不得,含恨俯首:“下官,伏罪!但,下官之所以展开洞天,是因为在江上遇到了朝廷的通缉犯,石城的妖女李秀丽!她、她还握有疑似通天教余孽的妖术!”
作者有话说:
注:本文中出现的通天教,与封神、洪荒流的截教没有任何关系,纯属重名。

??29 ? 二十九
◎……◎
“通天教?”为首的银甲神将略一皱眉。他并不了解, 但曾听师长说过只言片语。
这是个崩解已久的上古阳神门派。
据说,其残留的门人,有一支龟缩在大夏的角落。
因为通天教, 实在与大夏有一些渊源。剩下几个伶仃的大猫小猫,又成不了什么气候。
所以, 仙朝对此睁只眼闭只眼, 默许他们蜷缩故土,隐身幽世, 等同蛮修。条件是, 他们炼炁化神及以上的修士,无召不得踏入大夏的阳世疆土,并且, 要定时替大夏巡逻对应的幽世,消灭一些危险。
“这与通天教有什么干系?”
玉江龙王连忙将方才的情形告诉了他:“那二人,吹骨笛,其音律通天,接引李秀丽化龙。小小的炼精初期修士, 竟然有莫大的奇力, 在日光之下, 无往不利……”
“下官曾读过一些史书, 身为水系之龙, 也隐约得授一些秘闻。通天教中,就有此类妖术……”
“我朝收留他们,这些余孽,却不好好地替我朝巡逻幽土, 冒犯阳世, 甚至还包庇李秀丽这种罪人……”
银甲神将听完因由, 朝下空的江上看了一眼,精准地从一群凡人里,认出了蓬船上的三个小辈修行者。
见他们仅有炼精化炁的修为,并未触犯禁令。便嗤笑一声,十分不齿这老龙:“那与我等无关,我等并未接到捉拿此教中人的命令,也没有接到协理阳世的要求。李秀丽是被阳世朝廷所判,不过炼精修为,自有人间缉拿。焉用你将近返虚的堂堂龙君,兴师动众,私展洞天?休要以此为借口,为自己脱罪。”
雷霆所化的电网,再次缩小,变成电索。
电索一头重重缠绕老龙,勒进皮肉,一时浑身冒烟,灼伤又迅速愈合,复被灼伤。
另一头牵在银甲神将手中,把玉江龙一扯:“你的千般借口,都与我回去,到社稷图前,去分说!”
社稷图三个字,吓得玉江龙王惨然失色,连肉身上的痛楚也顾不得,只一路叫着:“臣守江整百年,有苦劳啊,你们不能这么做,不能这么做——!”
无人理睬它。银甲天兵们动作划一的转身,所在的金云飘向更高的天上,一瞬间无影无踪。
金云消散时,那层“薄纱”也随之隐退。
江底龙宫的断壁残垣、飘荡的白骨塔船的碎片,虾兵蟹将们死不瞑目的尸首,也一齐消失了。
眼前仍然是晴天,仍然是水平如镜的玉江。除了被江浪、骤雨,打成落汤鸡一样的人们,仿佛此前的黑天、闪电、神灵,都是清风一梦。
直到江上船家们被碎裂声惊醒,回身望时,才发现,要渡玉江,就必须供奉在船的龙王小像,在神龛里裂成两截。
小像尚如此,不知道沿江的那些龙王庙里,又是怎么样的情形?
人们这才恍然惊觉:“玉江龙王犯大罪被抓捕了?真的被天兵抓走了?”
也有叫好的:“抓的好,抓的好!这老龙,年年索要香火无度,又纵子为祸,合该有此下场!”
还有许多人,悄悄地看向了李秀丽。刚刚,他们许多人亲眼所见,这容貌柔美的少女,摇身化作一尾白龙,跟玉江龙打得有来有回。
更有石城人,本来想捉拿李秀丽,或者是上报她消息的,都熄了心思。
蓬船内,亲眼目睹玉江龙王被羁押而走,天兵也没有顺手把他们捉了。三人都大松了口气。
姜熊说:“果然,他们各部之间的协调也没有那么快,大多事事要手续,就像阳世的官府那样复杂。不会轻易越过职责去多管闲事。”
平时的朝廷事上,这样你拖我也拖,效率绝不能说高。但对李秀丽三人来说,却是件好事。
与此同时,满江人浓郁的各种情绪,以劫后余生的惊喜、狂喜为主,艳红的、云霞一般的炁,朝着蓬船汇聚,刚想涌入李秀丽体内,鲤珠却自己蹦了起来,将这些炁一股脑地吞了。
过了片刻,凝聚成一道世音,“哺”入李秀丽体内,直奔心脏。
李秀丽立刻站定,双眼茫茫,陷入了这些满是喜意的声音之中,顾不到外界。
她的心脏随着这些欢喜的“炁”,而剧烈地跳动起来,砰砰砰砰,快速而有力,每跳一下,强健红润一分。
而随着炁在心脏中的运转,她的乌发愈加黑亮,原本雪白的皮肤,泛起一点不散的润泽,称得上白里透红。
第一次亲眼看到鲤珠是怎么运转修炼的,姜熊、姜虎都吃了一惊。
这项异宝,曾是他们族中的宝物。姐弟俩又知道对应的秘术。从姨母口中,对它也有所了解。
只是,他们虽然听说过这项宝物,从他们记事起,这宝物就早已流落。
却从不知道,鲤珠竟然是这样运作的。怪不得,那鲤鱼,短短三十年,能修炼得这么快。
姜熊、姜虎交换了一个神色,就不再说话,等着李秀丽修炼完毕。
这一次吸收炁的时间,稍长了一些。
李秀丽睁开眼,只觉浑身上下都不复原来的柔弱疲乏,充满气力,满是快活之意。忍不住在原地蹦了一下,不得了!她这一蹦,竟然砰地撞到了蓬顶,把船蓬撞出了一个洞!
李秀丽捂着头落到地上,再一迈步——险些跌倒。比起之前的肉身滞重感,她现在可谓是轻飘飘地,走路都不踏实。
她惊讶至极。这种感觉也不是没有体会过。
但那是用的刘丑的躯体。
现在这、这可是她的主卡啊!是她自己现代带来的肉身!
姜家姐弟齐齐拱手:“恭喜,在修行之路上,更进一步!鱼重肺,人重心。你的心脏已经被初步炼满喜之炁,再修炼一段时间,就快接近炼精化炁中阶了。”
李秀丽笑道:“这么快?”
“不快。”姜熊说:“你打落老龙,破了玉江洞天,救下了起码上千人。于炼精化炁阶段,这样浓郁的炁,早就够你炼化心脏了。”
她说:“将心脏炼满喜之炁,初步圆满后,其特征,就是面色红润、青春常驻,到百岁依然童颜,身体轻灵,反应迅速、气力饱满。”
李秀丽试着挥了挥拳头,竟然隐隐带出拳风。堪比一开始的刘丑!
她喜不自胜。终于彻底摆脱了游戏公司的削弱!真正意义上的开始胜过了凡人。
她问:“那等到将五脏都炼满呢?”
这次回她的是姜虎:“肝脏圆满时,百毒不侵;脾脏圆满,则百病不生;肺器圆满,则气吐芝兰,能长久地在水下闭气——动辄以天数论,同时,能够以吐息去较浅地催眠凡人……等到脏器全部圆满,身体全部圆融,就可以尝试着迈向炼炁化神。”
李秀丽听了,遗憾:“可惜,那老龙被我气成这样,它的怒炁却没有归我。浪费了。”
姜虎说:“老龙王是接近返虚的炼炁化神高阶。他那个阶段,对自身的炁的控制,已经极其高明。纵使狂怒,也不可能泄露一丝半分的炁给你。”
即使少了这一份“怒”,李秀丽仍十分高兴,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步伐,适应如今这轻灵而分外强健的身体。
等到慢慢能走路不跌倒了,她才发现,姜家姐弟一直没说话,只是盯着她,脸上的神色有些奇异。
“你们怎么了?”
姜熊却直截了当地说:“秀丽,这颗鲤珠,原来是我们族里的宝物。刚才助你化龙的秘术,也是我们族中的不传之术。”
一起面对过这几次的生死之间,他们三人之间也懒得说暗话了。
李秀丽点点头:“我知道。”但还,她是不会还的。她绑定的天书还在鲤珠里面!
但如果他们要求她去做别的什么事来交换,她会尽自己的全力。
姜熊说:“这样吧。按照我族的规矩,这些东西是不能外传的。但碍于形势,我们刚刚只能教给你。本来,我姨母也想着去找回鲤珠……哦对了,它的本名,叫做鱼珠。但如今,它好像也已经与你已经定在一起了……”
李秀丽再次点点头,准备等他们提出的要求。
“那……那就只能……”姜熊走上近前,忽然踮起脚,伸手抚摸了一下李秀丽的头,说:“那你叫吧。叫娘。”
指着自己,重复了一遍:“叫娘。我以后就是你的娘了。”
???
李秀丽懵了。
叫……叫、叫什么?
她盯着姜熊,但姜熊灵动的五官难得严肃,脸上全是认真,没有一丝一毫的揶揄。
这时,姜虎也走上来,摸了摸李秀丽另一边的头发:“叫舅舅。”
李秀丽往后一仰,避开了摸她乌发的两双手,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们:“是你们疯了,还是我疯了?”
我当你们是朋友,你们想当我娘和我舅舅?
“我不喜欢开这种玩笑。”李秀丽说。
虽然在她的世界里,好朋友、同学之间,经常互相开一些互称“爸爸”、“妈妈”、“女儿”、“儿子”的玩笑,但也仅限于玩笑。而且李秀丽从来不跟他们玩这些称呼。
而且眼前这两位生活在古代初始世界的朋友,此时是这样的认真和严肃。
姜熊看她的神色,说:“这就是办法。你认我当娘,按照我族中……或者教中的规矩,我和阿弟,会让姨母再带你回去。然后等我们族人来将你认一圈,开个大会。姨母是喜欢你的,我、阿弟也会为你通求,大会一定能顺利通过,族人认可之后,换血为盟,你就是我族中人。那提前传给你这些,没有任何问题。”
“……”李秀丽:“如果我不认呢?”
“没有如果。”姜虎的神色也肃然起来:“必须这样。姨母虽然和蔼,但如果祂得知,或者我们族中得知,我们轻传外族秘术。那后果并不美妙。虽然你是我们的朋友,但依旧会被追杀到天涯海角。”
“按照规矩,谁传的秘术,女子可以做被传人的母亲,男子可以做被传人的舅舅或者兄弟。”
“如果秀丽你愿意,也可以不做我的甥女,做我的姊妹。只是,那样的话,你还是得认我和阿姊的母亲为母亲。”
谁要认陌生人当娘啊!
认跟自己同龄的朋友当娘、当舅舅也不可以!
但姜家姐弟无疑是认真的,脸上虽然还挂着使用秘术而流的血,一左一右,却已经堵死了船舱的逃路,双手捏诀,将李秀丽围住了:“你要做我们的女儿,还是要当我们的姊妹?”
李秀丽往后退了一步,瞠目结舌。那所谓秘术的后遗症,别的她还不知道,这一点已经让她开始头疼了!
三人正在对峙时,却听船舱外,其他船的百姓叫了起来:“看,天兵天将!又来了!”
“好像又是往我们这里来的!”
姜熊、姜虎的手势一松,看向船舱外,李秀丽趁势挤了出去。
他们一起看向她。
李秀丽举起双手:“我没想逃!只是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天空果然金云再起,银甲之神急速而来。
为首的天将沉着脸,他刚刚押送老龙,无视了通天教徒。谁知走到半路,就接到了紧急协调命令,命祂协助捉拿逃犯,不得不折返。
“通天教,旧时月打伤了一位上官,逃离了驻地!
诸天兵听令,捉拿玉江上的全部通天教徒,押解上京!”
层层重叠的金云里,站满了一重又一重的银甲之神,比刚刚捉拿玉江龙时,更加密密,一眼看去,足足数百个立在云中,法相巨大,怒目而视。而且,每个人的修为,都不输那老龙。
而那张巨大的电网,曾经捕获了老龙的那张,就布在他们的头顶。

??30 ? 三十
◎……◎
姜熊、姜虎的眼睛、鼻子、嘴角, 都还残留着血迹,面色苍白。
李秀丽因为炼了心脏,此时倒是神清气爽。但她也不过堪堪逼近炼精化炁中期。
他们配合之下, 与那老龙缠斗,也只是略占上风。
而现在三个人里, 有两个受了伤。金云之上, 却悬着铺天的电网,站满银甲天兵, 俱是化神修为。
“传法旨:通天教, 旧时月重伤了一位上官,逃离了驻地!
诸天兵听令,捉拿玉江上的全部通天教徒, 押解上京!”
“通天教徒,出来受擒!”
隆隆喝声从云中劈下,江上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姜熊闻言大吃一惊,取出日、月小印一看,果然, 那月亮的痕迹黯淡了许多。
这一界的返虚修士掐指可数。姨母更已经是返虚高阶, 神志相对稳定, 不会随意出手, 一向有分寸。大夏也忌惮于祂, 派人来打过一场,“训斥”一番“蛮修”也就罢了。
祂怎么会突然将仙朝之官打成重伤,还逃离驻地?
族中都知道,大夏最忌讳的, 就是族里的化神以上修士私离驻地。
姨母那里, 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没想到, 将天兵重新引回来的,竟然不是秀丽,而是他们姐弟。
姜熊神色凝重,压低声音,对李秀丽说:“等一下,我们一起将那秘术的最后部分,传授与你。这部分,在周边有水系的情况下,极利遁走。也是鲤珠,或者说鱼珠的名称来源。”
“你变成异兽后,就驮着我们一起逃走。在天兵们追来时,我们会主动落下,他们的注意力一定全在我们身上。你就趁机走脱。这些修行者最高的,也没有超过炼神化炁。人多势众,我们虽然打不过,但在秘术的加持下,你一定可以走脱。”
她看李秀丽皱着眉头,似乎想说些什么,就加快了语速:“大夏与我教颇有渊源,与我族更是有相当的关系。如今姨母又不知所踪。即使到最坏的境地,大夏也不会轻易地伤害我和阿弟。但你和蛮儿,就不一定了。你们还没有经过我族的大会,没有和我们换过血,并不能算我族、我教中人。大夏有特殊的办法,可以辨别我族之人。到时候,我们被抓去,并不会有生命之危,甚至未必会受皮肉之苦。你和蛮儿,却十之八九,会被他们‘协理阳世’,移交给人间朝廷。尤其是你,你修习了我族秘术,却非我族中人。在你身上,大夏不用遵守与我族的约定,可以强取我族秘术。这时候,最危险的,反而是你。”
说话间,金云中的银甲神将已不耐烦,对渺小的蓬船,道:“还在迟疑什么?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枉自抵抗!”
不待李秀丽说话,姜熊一把将装有蛮儿的皮袋子塞给了李秀丽,叫一声“阿弟”,两人就又化出骨笛,呜呜咽咽地吹奏起来。
这次的曲调,和化龙时的,完全不一样,简直像两个极端。
化龙时的曲调,庄严、神圣、热烈,像耀日之光,烈烈而照人间。
此时的曲调,却空灵、柔和、幽远,像冷月之华,泠泠而洒红尘。
曲调声飘出蓬船,天空色变!上一刻,还是白天,忽然四周快速地黯下,一轮皎洁明月跃出,取代了太阳。
月光穿过船舱,照到李秀丽身上,她还没有反应过来,鲤珠倒是如鱼得水,比化龙时,更高兴地、欣喜地旋舞起来,绕着她,越飞越快。
肉身再次发出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变形声,她的面部覆上银光闪闪的鳞片,手脚化作透明的薄纱鱼鳍,鲤珠猛然一跃,缩小,点缀在她的额上。
李秀丽扑地落进了水里,团团转了两圈,才发现自己居然变成了一尾银白色的不知名鱼类,鳞片边缘同样染着浅金色。头部的鳞片,则有花般的几簇淡粉。正中则缀着缩小后的宝珠,像是花蕊。
她也变成臭鱼了!
不同于变成白龙的威风凛凛。这尾鱼,好小好小,甚至没有少女的巴掌大。
小得,破败的蓬船,都变成了庞然大物。
李秀丽急得在船边打转,就叫姜熊、姜虎的名字,但说出口的,竟然是一连串的气泡。
她在说。你们这两个骗子,这么小的鱼,怎么驮着你们一起逃走!
她说,我认你们当娘,当舅舅,叫你亲娘,亲舅!可以了吧?快把我变回来!一起走啊!
她想切回副卡,却发现,变成鱼后,竟然一时间没有办法切换身份卡。
小小的银白鱼儿,跃出水面,奋力地一蹦三尺高,居然当真跳到了姜虎怀中。
姜虎却捧起她,捧到脸颊边,姐弟俩,仪式一般,一人在她的脸颊一侧亲了亲,低喃着祝福之语,将她放回水中,将一个袋子抛给了她。
灵动的少女、清秀的少年,面色白得像蒙了霜雪,一边吹笛,一边背靠背坐在船舱上。
他们已经虚弱得无法站立,乐声却一刻不停。
月华照水面,江流如光流。
银甲神将也听到了乐声,但天黑、月出时,所有金云中的天兵,都只觉神思昏倦,思绪迟钝,懒怠动弹,竟然被两个炼精化炁中期的小辈给影响到了。
连悬在高空的那张电网,都被月华轻轻托住了。
神将怒斥:“收起你们的妖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提起法力,与月光相抗衡,手中渐渐幻出一把长刀,准备一口气劈开秘术所化的月。
于是,乐曲愈加急促,带着难以为继的气息,似乎在催促。
银白的小鱼,呼吸间,竟与润泽两岸的大江逐渐同调,几乎融化在水流里。
曲调婉转通月华,明月似知人心意,月光推着江流走。
小鱼不自自主,随江流而前。
她“看”到了今代,芦苇簌簌摇,渔船中的一点豆火。听到了两岸上万家嘈杂的人声。
也看到了寂寞千古仍流去的涛涛江水,听到了落在冰凉水底,沉默百代的叹息。
回过神时,江水无声,江流轻奔,眨眼不知越过了几重的山,几重的土地,那被月华照着的小小蓬船,船上背对背靠坐的少男少女,一点儿也看不见了。眼前水平如镜,清风微微吹皱水面。
只在极远极远的地方,黑了一小块的天,天下似有一点银辉,却骤然裂开。像被劈裂,骤然而散。
银白的小鱼咬着绳子,拖着在皮袋子,茫茫然地浮在水上。
袋子里,一个小小的纸人探出头,扒着袋口,忽然说:“李姊姊,你在哭。”
李秀丽想。
我才不会哭。
鱼没有眼泪!
她在水里打了个转,只蔫了一小会,奋力地游向岸边不远处,一跃而上,连悲伤被牵连的傀儡都没有想到。
哭有屁用。上京,去救那俩个傻子!怎么救?没想好!
谁知道,她一跳到岸上,正在努力蹦跶,默念姜熊教给她的,鲤珠的秘诀,还没变回人形,
小纸人却叫了起来:“姊姊,有人来了,小心——”
“心”字还没说完,银白的小鱼却被一双大手给拎了起来,拍了拍她,竟然凭空中止了变化的过程。
她还是鱼,没有变回人!
一个声音说:“哦?瞧我捡到了什么?今晚的晚餐?”
李秀丽刚才明明看到岸上没有人,只有几块石头,才游向这片岸边。
却没成想,凭空冒出个披头散发,胡子老长,一身破长袍的野人。
野人拎着她,腰间配剑,伸了个懒腰:“没想到,人家古人,是守株待兔,我太白,是守江待鱼。”
他伸出手,从银白小鱼的额头,轻而易举地摘下了那枚缩小的宝珠,抛了抛,笑着说:“还是说,你并不是我的晚餐,而是一位能施展传说中通天教‘鱼龙变’的小姑娘?”

??31 ? 三十一
◎二合一◎
卢阳镇。
清晨, 天蒙蒙亮,集市上已经人来人往。
靠江吃饭的卢阳镇,许多渔民挑着篓子, 担着渔获,赶来贩鱼。
披头散发, 胡须盖了半张脸的男子一手拎着酒壶, 一手抱着个陶罐,摇摇晃晃, 进了镇子。
渔民们显然与他已经很熟悉, 纷纷招呼:“酒疯子,怎么今天起得这么早?”“哟,今天没喝醉?”
还有人瞅见他的陶罐里, 被他的手盖着,隐约有一点银光:“你拿了什么东西?”
“酒疯子”晃了晃陶罐:“喝完了……钱也没了。我来卖鱼沽酒。”
有人笑他:“这个陶罐,还没你的破酒壶大,能装什么鱼?又能卖几个钱?恐怕还不够沽一盏的酒呢!”
也有人说:“不如当你的锈剑!”
他们都知道,男子背后的那把剑, 看着唬人, 实则是把拔出来就快要断掉的锈剑。
官差看见, 拔了一次, 掉了小半锈粉, 裂了大半剑身,从此后,就对这“配剑”视而不见。
“酒疯子”摇头晃脑:“你们懂什么?我这条鱼,非同凡响, 一条抵你们千条、万条!卖了它, 够我喝上半年的酒了。”
就就拿开遮盖的手, 让他们往陶罐里看。
陶罐里盛着水,竟然游着一条不足巴掌大的银白小鱼。鳞若银铸,锋缘染金,额头几簇淡粉,鳍似女子的罗裙,柔顺透明如云纱。
凑过来的人们都说:“好漂亮的鱼!”“像位美人咧!”
有一个老渔民惊叹又疑惑:“这是什么鱼?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他沿江打了半辈子的鱼,最后定居卢阳,但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鱼。
有人觉得稀奇,伸出手指去摸它的背鳍,却被“酒疯子”拦住,说:“摸不得,这鱼可凶,咬人呢!”
小鱼不停扑腾,尾巴溅起水,却困于狭窄的陶罐口,只能愤怒地瞪着这些围观它的人。
奇怪,他们是怎么从一条鱼的脸上,看出“愤怒”的?
老渔民说:“好有灵性的鱼儿,你是怎么捉到的?”
“酒疯子”哈哈大笑:“不是捉的,我拿江边的乌龟当枕头,正在睡觉,它自己跳到了我怀里!”
陶罐水里,鱼儿嘴边咕噜噜咕噜噜冒出了一大串的气泡。
酒疯子说:“啊呀,好鱼儿,不能说脏口。”
也不管其他人信与不信,只挤开他们,大摇大摆地走向集市角落的一个位置,在四周的鱼篓子映衬中,把自己的寒酸陶罐放下,当真摆出了一副卖鱼的架势。
来往买鱼的,大多是镇民,偶尔也有几个局促的乡人。为生计故,人人都是打量着,拿尽量少的钱,买新鲜又足够大条的鱼。
那么小一个陶罐,装不了几口水。那么小一条鱼,一家人吃不了几口肉。
大多数买鱼的探头一看,摇摇头,就走了。
但人来人往,还是多有人驻足。
实在是这条银色小鱼,在阳光照耀的水里,折射光华,极美。哪怕生活艰苦,人们也爱看稀奇玩意和漂亮的东西。由此吸引了不少男女老少来看。
偶尔也有穿绸戴银的,当真问起价格。
“酒疯子”就比着手指头,展开手掌。
“五个大钱?”
他摇摇头。
“五十大钱?”
“总不会是五贯吧?”
“还是五两?”
“酒疯子”说:“五百两。黄金!”
问价的人吓了一跳,唾他:“疯子!”转身就走。
但这离谱的价格在镇上传开,人人咋舌,到了中午,却反而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过来看个热闹。
镇上的所有大户人家,也都来了管事的仆人。甚至还有个别公子哥,也好奇地来瞅一眼:“你这价钱,难不成是捉了鱼服的龙女?”
不过,也仅限于看热闹。
五百两黄金,对镇上的大户们来说,都要掏空大半家底。
眼看着从清晨到上午,快要中午。酒疯子的这条鱼依然在陶罐里游着,无人问津。连看热闹的人都逐渐散掉了。
一旁老渔民数着卖鱼钱,劝他:“这条小鱼,漂亮是漂亮,但一来不知是什么鱼,想吃都没几两肉。二来,就算是有钱人家,赏花赏鱼的公子小姐,也不会花五百两黄金买一条鱼。那得是什么样的败家子?你要是真想卖,就给个实诚价钱。哪怕是五两白银,或者五十两白银,也总有人买罢?”
酒疯子看着罐中逐渐冷静下来的小鱼,摇摇头:“这已经是贱价了。再便宜,就辱没鱼儿了。”
等到下午,太阳慢慢西斜,集市将毕。渔民们挑起篓子,准备离开。
老渔民也收了摊:“你走不走?眼看着都没人了,明天再来卖吧。”
酒疯子却说:“不,我的客人,来了。”
他话音才落,走来个衣衫褴褛、白发苍苍的老翁,身上沾满尘土,十分局促。
老人在市集里一路走,一路问,但每个卖鱼人,都摆摆手。老翁也就越来越沮丧,头越来越低。
等走到酒疯子跟前,看见陶罐里那么小的一条鱼,老翁犹豫了片刻,上前问:“这鱼怎么卖?”
酒疯子反问:“你有多少钱?”
大约是不抱希望了,老翁展开手掌,露出掌心的一枚坑坑洼洼的铜钱。
酒疯子二话不说,拿走了这枚铜钱,举起陶罐,递给他:“卖你了。罐子也拿走吧。”
老翁一怔,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捧着陶罐,嗫嚅着道谢,步履蹒跚地离去。
见此,老渔民在一边看懵了,吃惊地问酒疯子:“你不是要五百两黄金才肯卖吗?他只给了你一枚铜板啊?”
酒疯子却提起豁口的空酒壶:“我的五百两黄金,快到手了。”便径自离去。
徒留老渔民在他背后连连摇头,果然是酒疯子,成日泡在酒里,把脑壳泡坏了。
老翁没有听到他们说的话,更不知道,这陶罐里的鱼,今天在集市上被叫出了五百两黄金的价格。
他小心地抱着陶罐,走了很久的路,走回了城郊的一间漏风茅草屋。
寒冬腊月,风穿过棚门,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里,呼啦啦地往里吹。
屋里没有床,也没有桌椅,只有几个破罐子、碎瓦片,一堆稻草、一小堆柴禾。
一个白头老媪,躺在稻草堆里,盖着稻草,双目浑浊,脸颊已如骷髅,奄奄一息。
老翁抱着陶罐,跌跌撞撞地进屋,叫妻子:“云娘,云娘!我买了鱼,买了鱼。”
他坐到她身边,举起那陶罐给她看,温柔地说:“今日是你的生辰,我记得,你最爱吃鱼了。我这就去煮鱼。你等等我,一定要等我。吃完鱼,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老媪的身旁,就放着一卷破败的屋子,少有值钱的家伙什——一卷结实的草绳。
闻言,那自从真被卖出去,就在陶罐里奋力扑腾不停的银白小鱼,挣扎得更厉害了。
水花溅出去,沾到了老媪的脸上,她浑浊的视线慢慢凝聚过来,看着罐子里的鱼。
鱼儿挣扎了半天,撞得晕头转向,又不动了,伏在水底,身旁荡开水花,咕噜噜冒出气泡。似乎很不开心。
老媪看了半天,却说:“三哥,这鱼,好像在不高兴,像个小姑娘。”
老翁低头一看,也怔了怔。
老媪吃力地说:“我们也活不了多久啦,何必多害一条命?三哥,放了它吧。”
老翁惨然道:“你我夫妇,一世不曾为恶。不曾打骂人,不曾苛刻人。修过桥,补过路,接济孤儿数十人,乡里遭灾,散去大半家财来相助。却不知为何,田地慢慢被人谋算,家业败尽,被族中赶出,无儿无女后半生,生了重病受饥寒。天耶!横苦如此,难道还吃不得一条鱼?”
“云娘,你我翁媪,今晚泉台走。好歹腹中有一点肉食,不做个凄凉的饿死鬼。”
说着,就狠心地去拿柴刀,要将鱼儿拍死再去鳞。
低头一看,那银白的鱼儿,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纱尾摇曳。
真像个小姑娘。
口中发狠的老翁,也说不出来话了。看了半晌,放下柴刀,叹了一口气:“罢罢罢!想来,是天意如此。天意如此。”
他抱起陶罐,往屋外走去。到了河边,把陶罐倾倒,对那鱼儿说:“游吧。游走吧。别再被人捉了。”
银白的小鱼甩着尾鳍,迫不及待地游出了陶罐。却没有立即游远。而是注目着老翁的背影。
老翁没有再在意它,转身离去,找好茅屋旁的树,将草绳系好套圈,挂在树上。就一瘸一拐地回到了茅草屋中,对妻子说:“我已经把它放了。”
二人就再也没有话,这对不幸而到绝境,却仍然善良的夫妇,双手交握,等待着太阳彻底西斜。
老媪的气息逐渐微弱。老翁用自己的身躯为她遮挡寒风、尽力温暖。等待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就离开这破败的茅草屋,去树上,结束余生。
太阳终于落下,天黑了。
老翁久久没有听到妻子的呼吸声。他慢慢地站起来,推开门,走向屋外。才走了一步,忽然被眼前炸开的光,惊住了。
夜色里,他们的茅草屋不远的荒地,忽然长出了大片、大片金黄色的稻穗,成熟而饱满,片片低垂,而且,全都发着光,像波涛微微的金色海洋。
稻花海上,衔着一株稻禾的银白小鱼,懒洋洋地凭空而游。
它看见老翁开了门,就朝着他游来,游来,越过了痴怔原地的老翁,游进茅草屋中,呸地一口,将衔着的稻禾,吐在老媪胸口。
稻禾化作纯粹的金光,也融进了老媪的身躯。本来呼吸已经微弱得不可闻的老妇人,猛然弹起来,呕出了一口污血,再次躺下,胸口却开始有序地起伏,喘息,人也清醒了。
听到屋内妻子重新发出的呼哧声,老翁回过神,冲了进来!
老夫妇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鱼儿就游到老翁跟前,啪地用尾巴甩了一下他的脸。
不疼,像柔软的纱布滑过脸颊。
示意他们俩跟来。
老翁擦去眼泪,扶着妻子,夫妇俩又是震栗,又是茫然,跟着这神奇的鱼儿,一起走出了茅草屋。老媪张大嘴,被发光的金色稻海惊呆了。
那金色的稻海,却渐渐变化、变化、变化,然后变成了一座大宅院。大门敞开,院子里摆着一桌色香味俱全的上好佳肴。
老夫妇跟着鱼儿,做梦一样,走进了这座宅院,然后,被引着坐在了桌子前。
他们好吃好喝了一顿,已经很多年没有吃的这样好过了。填饱肚子,一抬头,又被吓了一跳。
只见彼此的白发消退了大半,脸上的皱纹也少了许多,俩人的肌肤都红润许多,不知什么时候,还都穿上了一身厚实温暖的崭新棉衣。
见此情形,夫妇俩终于震惊麻了,反而理智了许多,双双泣泪,就要对那鱼儿下拜,口中说:“鱼仙……”
双膝刚刚及地,眼前的大宅、佳肴,都消失不见。耳边,远远传来鸡鸣。
夫妇俩从茅草屋里醒来,环顾四堵,仍然家徒四壁。
但对视一眼,老翁就发出惊呼:“云娘,你、你的病好了!”
老媪也惊喜地看着丈夫:“三哥,你的脸——”
老媪的病,好了。像被风轻易吹走的乌云。
他们的头发因沧桑而白的,竟然复黑了小半。连脸上的皱纹都少了许多。
甚至,身上仍然是单衣,却觉温暖,腹中也是饱的。
老夫妇全明白了。这大半,并不是梦。
老翁拉起妻子,走到河边,叫了半天,却始终没有看见银白的小鱼。
他们有些失落,老翁回到家,看见放走鱼儿后的空陶罐,忽然眼前一亮,说:“云娘,快,快,我们一起去集市!”
他们带上陶罐,匆匆地走到集市。
那卖给他鱼的怪人,还坐在原来的位置,跟前,依旧放着一个一模一样的陶罐。陶罐里,仍然游着一尾银白色,很漂亮的小鱼。
这小鱼此时很是愤怒,正一跳一跳。以尾击打陶壁,昂着头,人一般,正在对着怪人,不,对着高人呼噜噜地冒气泡。
回头看见老夫妇二人,它噗地吐了个气泡,才住了口,似乎在打量他们。看到他们红润的脸色,又转回尾巴,继续对着酒疯子咕噜噜。
刚游出来,又被捞回去,她有一万句话要骂这混蛋!
胡须拖到腰部的高人叹了口气,说:“你年纪小小,哪里来这么多骂人的话呀?都已经半个时辰了,歇歇吧。”手指一弹,把鱼儿弹到一旁,才抬起头。
夫妇俩还有什么不明白?当即,不顾集市脏污,要对陶罐里的小鱼,对这位卖鱼人,下跪磕头。
酒疯子头也没抬,但他们就跪不下去了,倒让四周的渔民都吓了一跳。
也有人认出这夫妇俩,吃惊地差点说不出话:“这不是城郊的老杨头和他的妻吗?”“他们怎么忽然变年轻了?”“云娘不是都快病死了吗?”
酒疯子这才说:“好了,不用再说些什么。你们付过钱了。”
一枚铜板。
夫妇俩感激不尽,刚想说话,却被周围人一拥而上,给团团围住,问东问西。
老杨头夫妇都是善良的实诚人,有一说一。
很快,他们的说法就传遍全镇,一时全镇轰动!
酒疯子的卖鱼摊,被围得水泄不通,人人争着递出钱,要买他的鱼。
甚至有个公子哥,当真叫出了黄金的价——五两黄金。
酒疯子却一个也不卖,明明一个铜板就卖给了老杨头夫妇,面对如今递过来的钱,却咬死了,必定要五百两黄金才卖。
也不是有那横的,想要动手抢。谁知,心怀不轨的人,不是一步一摔,鼻青脸肿,就是忽然家里着火,被人来叫。亦或者无论怎样,都无法靠近鱼摊半步。
如此再三,终于有人回过味来了,生了敬畏:这个酒疯子,不是普通人啊!
想当初,酒疯子是飘到卢阳来的。
据说,他喝醉了酒,拿酒壶垫着头,抱着一把锈剑,仰面浮在水里,一路飘了千里,硬是顺流飘到了卢阳镇。被江边的渔民捡到时,醉意未消,还在江上呼呼大睡。
因这经历太古怪,所以镇上许多人都知道他。也有人试探过,只是这人,每天都只是喝酒,醉醺醺的,很少有清醒的时候,时常提壶背剑,当街高吟。有时醉卧江畔,抓着乌龟、螃蟹当枕头。
几次三番,人们就只当他是个酒疯子了。
强抢、强买都不成。人们正失望时,酒疯子却主动地,再次把鱼,一个铜板卖给了人。
这次,是卖给了一个父母双亡,与年幼妹妹相依为命的十岁孤儿。
次日,一夜之间,瘦弱欲死的孤儿变得白胖健康,家中的妹妹也丰润了起来,他们家里,居然来了个远房的姑姑,将他们收养了。
只是,他们陶罐里的银白小鱼,不翼而飞。
第三次,酒疯子把鱼卖给了一个双目几乎失明的老寡妇。照样是一个铜板。
第二天,老寡妇失踪已久的儿子,居然从外面活着回来了,据说,还带回来一笔钱,和一个大胖孩子,说是要孝敬老娘。老寡妇的眼睛,明亮得像小姑娘,复明了,哭成泪人。
鱼,又回到了酒疯子里的摊上。
如此,持续十日,各种各样的奇迹,已经在镇上传疯了。人们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对待酒疯子和那尾银白小鱼,再也没人敢调侃。
已经有人半公开地,带着狂热和恭敬,称之为“鱼仙”。
只是人们,始终没明白酒疯子卖鱼的标准是什么。
他不看男女老少。不看贫富妍媸,倒好像,竟挑些倒霉人家。
但有人故意把自己做得倒霉,前去求鱼。却空手而回。
越是这样,“鱼仙”的名声,就传得愈广,甚至传到了其他乡镇,以及卢阳上属的春来县,邱阳府。
邱阳府。府衙。
一个面白无须,举止阴柔,尖声尖气的中年男子,坐在主坐,笑着对邱阳知府说:“听闻府君治下,春来县,出了一奇人奇事。”
邱阳知府说:“不过是穷乡僻壤,一装神弄鬼的巫师巫术而已。哪里值得严公过问呢?”
“严公”却说:“杂家叫手下人,去往春来县,听了三日,还亲见了故事中的一主人公,乡人都说,确为其实。他前一天,还秃着膀子,是个没手的残废,买了鱼的第二天,那胳膊就完好无损地长在膀子上。”
“眼看,就是圣上的五十大寿。杂家为圣上收集祥瑞而来,负责此省的诸府。怎奈何,找来找去,都是些粗制滥造、鱼目混珠的歪瓜裂枣。如果你邱阳府能找到真祥瑞,那杂家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也不虚此行。而府君您,必定也能在圣上面前,大露一回脸。”
邱阳知府沉吟半晌,对“严公”说:“既然如此,我亲自领着您,去找春来县令,一起去见见这‘鱼仙’。”
被他们惦记的“鱼仙”,却已经累得快翻肚皮了。
十天了,银白小鱼缩在陶罐里,已经连骂也懒得骂了。
酒疯子先掰了一块饼,放水里给它,忽然说:“鱼儿,我们的五百两黄金,真的来了。”
就用没出鞘的锈剑,敲了敲地。围观的人群见此,知道是这位“高人”要收摊了,压抑着渴望,眼睁睁地让出一条道来。
酒疯子托着陶罐,一边往外走,一边取出这十天“卖鱼”所得的十枚铜板,投入罐中。
十枚铜钱刚刚入罐,眨眼就化作了十团白光,冲入了小鱼的体内。
小鱼浑身的鳞片微微发光,神清气爽,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不可思议地抬头看他。
酒疯子笑眯眯地看着她,轻声说:“大江涛涛,鱼生其中;大河渺渺,龙居其底。衔我嘉禾,鱼哉!拱我日月,龙耶!通天教万古而传下口诀,可惜,他们失传太多,却忘了,此口诀的真正意义。反而以为,那是‘后遗症’。”
“你这十天,夺回这些人失去的部分‘炁’,将其流转回给这些人,去完成他们的心愿。现在,应该懂了一些鱼龙变当中,鱼的真正含义。”
这个野人,他是在教她?
李秀丽大惑不解,咕噜噜几声。
“酒疯子”却说:“安静些吧。你只有是鱼形,才不会被大夏,通过你的傀儡,反向联系定位到你。而且,只有这幅模样,才能潜藏人间,借人间官气遮掩,瞒过幽世,送你入京。”
说着,他抬起头,眯了眯眼睛:“送你入京的人,‘五百两黄金’,来了。”
前方,邱阳知府正陪着一个趾高气昂的阴柔无须的中年男子,往卢阳镇的集市方向而来。

??32 ? 三十二
◎……◎
当人们听到“严内侍”“宫里”、“邱阳知府”这些词后, 畏惧地退开了很远。
于是,那位被称作“严内侍”的,面白无须者, 一下子就找到了人群中唯一一个没有退避,自自在在正面对着他的人。
此人背锈剑, 提破壶, 双目湛湛,却胡须及腰, 长袍褴褛, 一身酒气。与打探来的形象一模一样。
严内侍问:“你就是在春来县集市上出售‘鱼仙’的人?”
酒疯子说:“卖鱼。不卖‘鱼仙’。怎么,你们也要来买鱼?”
严内侍上下打量他一番:“听说你以五百两黄金,贩鱼集市。有人捧百两白银, 你视若无睹。有人只拿一枚铜板,你却欣然出售。不知道,你要以多少的价格,贩鱼给洒家呢?”
“运比日月者,须得五百两黄金, 一文不能少。命如草芥者, 须付一枚铜板, 一文不能多。”酒疯子说:“这位买鱼人, 你是运比日月, 还是贱如草芥?”
严内侍笑了:“好会说话,好有意思。不错。洒家是替人买鱼。”他向天拱拱手:“当然是运比日月。你这鱼仙,如果灵验如传闻,那你就带上鱼, 随我回京。五百两黄金, 一分不会少你。”
“如果这鱼仙不能显灵, 一分也不会给你。”
酒疯子道:“使得,使得,你既然要买鱼,买鱼人先验看一番鱼的肥瘦,理所应当。”
严内侍就掐着兰花指,环顾一圈。即使畏惧官府,但事关鱼仙,四周还是围了一大圈看热闹的平民百姓。
“这样吧,洒家也不刁难你,都说鱼仙能为人带来好运,去除霉运。以至于能救将死,起将倾。为防你们串通,洒家随意选两个倒霉蛋,你让鱼仙为他们转转运,也好叫我们亲眼见见。”
就让手下人去人群里转了一圈,果然找了十来个人,严内侍又亲自细问,选了两个最倒霉的。
“喏,就是他们俩了。一个是本来家境就贫寒,被盗匪洗劫了村子,妻儿父母被杀,自己入山独免,勉强逃到春来县为大家佃客,却又生了重病。一个是青年丧父、中年丧夫、晚年丧子,大前年遇到蝗灾,前年遇到洪灾,今年遇到旱灾,家破人亡,行乞到此的老太婆。你让鱼仙,来为他们转运吧。”
跟着一起来的邱阳知府定睛一看,一个是头扎麻布,满面病容,肚子高高挺起的中年男子。一个是浑浑噩噩,行将就木的老乞婆。
二人面对这些平日里见都见不到的“大官”,被揪在一旁,吓得如鹌鹑,浑身发抖。
众人看了,心里都想,果然是够倒霉的。尤其是这老乞婆,难为这阉人是怎么找出来的!
酒疯子将他们一看,却问严内侍:“他们俩也行。但有一问:以什么标准来判定他们是否转运呢?如果非说要将他们人生中的一切扭转,鱼儿虽有能耐,却活不了骨骸,救不得飞灰。”
这也有道理。就算鱼仙再神,这段时日,也没听说活了死人。
众人都暗暗点头。
严内侍皱着眉,想了一会:“起码,得让他们身体健康起来罢?”
“使得。”
“起码,得让他们自己都承认,不倒霉了罢?”
“更使得。”酒疯子点点头:“行,那就这样。老规矩,一人一个铜板。”
严内侍立马命病夫和乞婆掏钱。
二人不敢违背,但身上,却实在连一枚铜板都拿不出来。
严内侍正准备代付,却被酒疯子拦住:“现在是这二人要买鱼,钱只能他们自己出。这样罢,如果拿不出来,就以物相抵。你头上戴丧的麻布,还有你拄着当拐杖的树枝,分别各值一铜板。”
病夫取下戴丧麻,乞婆奉上拄地杆。
酒疯子收了麻布、树枝,就对二人说:“你们回去吧,明日,毕定解了平生怨。”
话音刚落,就被严内侍拦住:“慢着,洒家什么时候说要等到明天?今天,现在,就要灵验。”
言语之间,十分高傲:“这是大夏疆土,洒家是奉天旨而来,就算是鬼神也要给点面子。”
“噢?”酒疯子笑着说:“既然如此。也行。鱼儿,你就当场,为这二人,转了这运气吧。”
他话音刚落。
李秀丽想,又来了!
果然,当乞婆、病夫付出“买资”,并将畏缩、恐惧却期待的目光投向她时,她冥冥之中就敢到,自己与这二人,建立了某种联系。
他们周身的炁源源不绝地流入她的鱼身。
银白的鱼儿,周身的鳞片都微微发起光来。
仿佛是应激,她的意识不由自主地“飞”了起来。
越过人间,升过天空,甚至,离却一切有形之物,不断地朝冥冥所在而去。
又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仍在陶罐之中。
四面是壁。狭狭窄窄,宽不过七八寸,两掌天地。
她在陶罐宇宙之中遨游,俯瞰无穷。
在这里,她变成了哲学意义上的太阳与月亮,是无数心灵里的中心。又是跨越时间长河而上的奇异生物。
通过稳定的某种联系,从四面八方,前后左右,无死角的各个方向,向她飞来数不清的痛苦呓语。
有饿死前的叹息。有贫病已极的哭声。也有横遭不幸的怨愤。
这些声音,颠倒时间,不辨空间。甚至,有亡者,有活人。
男女老幼的声音混杂一起,最终混成了同一声。
万民同音,千古一心,像是同天告诉,又像与己低语:
“他们拿走了……”“拿走了……”、“拿走了……”
“一点点。”有时,音调古朴拗口的占主导。
“一部分。”有时,伴随着锄头的相击声。
“很多。”有时,伴随着机器的隆隆声。
“几乎是全部。”有时,这声音微弱嘶哑的,像声带都已经退化。
这道嘈杂又统一的声音,钻入她宏伟的身躯,沿着她十二节的身体,一节一节往上爬,试图钻入她的大脑之中,摧毁她的意志,不,是让她与他们融为一体,去“拿回来”……
她本身的意志与这些声音相比,薄弱得简直像无穷宇宙中的一点微尘。
这些声音从她尾巴的最后一节,亦或者从她头部的第一节?谁知道呢,她的头尾是相连的。
总之,他们已经往她含着意志的,便可称为“头部”的那截,不断逼近了。
一节、两节……他们每爬一截,李秀丽就觉得自我意识轻一截,不断溃散。
但,这些声音停止在了第十节。
她意识拟化的这衔尾奇物,身上的其中十节,都分别被细细的、十分坚韧的力量,固定在了宇宙的某个方向,钉在了沉重而不得脱飞的诸表人间。
轻盈所聚合的它们,无法越过这沉重的诸表,如履泥潭。
李秀丽的自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姜熊、姜虎曾告诉过她,通天教的这支秘术唤作“鱼龙变”。
被授术者,上可龙飞九天,下可鱼潜九渊。但此术有极大的后遗症。
他们还来不及告诉她“后遗症”是什么,就匆匆离别。在十天前,李秀丽,毫无预期地感受到了“后遗症”。
那是她刚刚被酒疯子抓住,困在陶罐里时。
有数不清的痛苦呓语,突然不停地、急雨般从虚空中无穷涌来。
她时常分不清自己是谁,恍然化身那高比日月的十二节生物,被这些声音顺“身体”,爬到接近头部的位置,而头痛异常,常常神思恍惚,极为狂躁,日夜扑腾。
痛苦持续了一整天,直到,她被这个野人“出售”给那对老夫妇。
莫名的联系忽然在她与那对夫妇之间建立。
她肉身的双眼,看到翁媪二人穷苦的面容,听到他们绝境里依旧的善良。
她意识的“双眼”,却在循环往复的身体上,从无重数的痛苦呓语里,清晰地辨认出了,属于这对老夫妇的一道“声音”。
不,与其说那是“声音”,不如说,其实是炁?但又似炁非炁,是比炁更浓郁,更复杂的能量。
当辨认出这道“声音”时,就好似有一条绳索,穿过这虚无的宇宙,将李秀丽显得卑微渺小如星尘,也逐渐轻如星尘的自我意识,系在了某一个方位。
那属于一个极为沉重的世界,拉得她的意识不断下坠。
于是,她意识拟化的巨大的环形生物上,其中头部的那节,也被这道绳索环绕,屏蔽了那无穷数的呓语,大大减缓了冲击。
有“人”穿过宇宙,对她说:【现在,寻找它,回应它,强化你与诸表人间的联系。】
她转动十二节的身躯,意识的双眼,在“宇宙”里,通过奇异的视角,不断凝神,凝神,于是,放大镜一样,她看到了这对老夫妇,看到了他们不幸的人生,也看到他们身上的“炁”,有一部分飞向虚空,与大夏上空的无数“炁”一起,凝聚成那种更复杂浓郁的能量,延伸入另一处冥冥“宇宙”。
她没有手,却本能地张开口,昂脖一咬,硬生生将这道“炁”,如绳索般咬住,往回拖。
阻力很大,但她死不松嘴,于是,慢慢地,属于“云娘”、“三哥”的炁,当真被她从遥远的所在拉回来了相当一部分,甚至还拔出了一些连带的更浓郁的能量。
从另一方冥冥的“宇宙”,隐约传来怒吼。
李秀丽不敢停留,随着被她拉回来的“炁”,拼命游向联系着她的那个沉重世界。
噗通,她从极为轻盈的状态,变得沉重而踏实起来,睁开眼,她回到了银鱼的身体,被她咬着扯回来的“炁”,则化作了大片金色的稻田。
或者说,在凡人眼里,是“金色的稻田”,在李秀丽眼中,这些全是七彩之“炁”所凝,像一个又一个大泡泡。
泡泡里,凝着云娘夫妇半生因由。
书生不肯受贿,不肯包庇欺男霸女,打死贫民的恶少,不断被打压,他蹉跎十年,怒而弃官还乡,与妻隐居田园。
善良的女子在施粥布药,她忧虑地对丈夫说,今年收成不好,不收租子。天灾人祸,夫妻数年布衣而过,修桥补路,连年布施,扶助佃户。但他们因此,而一年一年,不如其他地主乡绅富庶。
他们的田地被其他乡绅看中……官商勾结,巧取豪夺,夫妇俩的地,一年比一年少,家境一年比一年坏。
书生兼职教书,女子做针线,对被他们资助长大的孤儿说,你以后,一定要做好官,为黎民伸张。
某一任,下明知是诬陷,还要勒令书生以田赔偿某劣绅的县官,赫然是长大之后的那孤儿…..
孤儿对书生和女子说,他也想过做好官,但做您这样的官,没法在官场一直走下去……
有的泡泡里,是他正在沧桑而花白的头发。有的泡泡里,是她辛苦而日益消瘦的躯体。
有的泡泡里,是他耗尽的心血,有的泡泡里,是她逐渐失去光芒的眼睛。
有的泡泡里,是他们在后来被夺去的祖宅,欢乐而渡的青春生涯。
有的泡泡里,是夫妻情浓,举案齐眉,书生为妻亲自熬煮的鱼汤,……
他们曾经的喜怒哀乐所系,逐渐被有形的世界,无形地抽取殆尽,只剩下,至死不消的善良。
李秀丽那时抬起头,就看到了走出门要自杀的老翁。
【还给他们吧。】有人说。
于是,李秀丽游步而前,衔起女子的炁所化的一株稻禾。那是她还健康时,因过度的劳累而消耗的“炁”。
她夺回来的,有限。但至少,可以将健康与部分青春,还给他们。
炁入肺腑,元炁充盈,老媪逐渐复苏。
而她鱼身上,那一条无形的联系,也因此明显加固,逐渐能够帮助她在躁动中定下基本的神智。
此后,十个人,十天,十道锁链。
到现在,她即使再进到那神奇的境界,与那奇异的生物共鸣在宇宙之中,这些无穷的痛苦呓语,也只能爬到她的两节尾巴处,没法再那么明显地影响到她了。
所以,这十天,她虽然还有论坛断开联系的郁闷,有记挂着姜家姐弟的烦躁,也有被夺去天书而落于陌生人之手的焦虑,却并没有那么不安。
因为她发现,这个野人,似乎、大约、应该,不是她或者姜熊、姜虎的敌人。
相反,他在以另一种方法,变相地教她怎么遏制“后遗症”,实际上是在帮她。
忽然,星宇间,探出一大掌,在她身上轻轻一拍,拍落了她的胡思乱想,酒疯子以常人听不到的声音,对她说:【凝神。】
她晃了晃脑袋,从他掌下躲开,熟练地开始环顾“宇宙”,在这些呓语里,分辨、寻找“乞婆”、“病夫”二人的“炁”。
找到了!
她一摆尾,嗷呜一下咬住,往外拖。
无视了隔壁“宇宙”的再次怒吼。
吼了十次,她都快习惯了。
*
“鱼仙是在发呆?”严内侍等了一小会,看那罐中鱼一动不动,就问酒疯子:“当真能显灵?”
话音刚落,严内侍忽然七窍流血,噗通一声,直挺挺地往地上栽去!
周边从人都慌乱地大叫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去扶:“严公,严公!”
邱阳知府大感不妙,瞪着酒疯子:“你使了什么妖术?”
酒疯子微微一笑:“我没有对严公做什么。是他,对这二人做过什么。”
他的眼睛里,映着凡人看不到的一幕,许多彩色的炁,正从天幕四方飞来,凝聚在银鱼周边。
其中最大的一道,来自于这位严内侍。
他周身的大半的炁,正源源不断地飞出去,汇入陶罐周边正在成型的景象。
“问问这位严内侍,当年剿匪到此省,他收了什么人的钱,做了什么事,导致提前收兵,剿匪不尽。
也或者,问问这位严内侍,当年官中拨下的、连续三年赈旱灾、洪灾、蝗灾的银,他每一年,各自贪了几成?”

??33 ? 三十三
◎……◎
严内侍躺在地上, 口鼻流血,生死未知。
“酒疯子”却一语惊煞四下。
大庭广众,平民百姓堆里, 他就这么大喇喇地说出口!
眼见春来县人轰然炸锅,议论纷纷。邱阳知府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暴喝制止:“胡说!来人, 把这诬陷天使的贼人捉起来!”
衙役们就一拥而上,包围了酒疯子。为首的, 甚至劈手去夺他身后的剑, 要防止他反抗。
酒疯子站在原地,托着陶罐,一动不动, 像是吓傻了。
衙役们刚逼近一圈,陶罐中忽然射出万丈金光,水波般绵延而开,爬过楼阁,没过民居, 从县城往郊外的农田、山林、村庄……顷刻间, 覆盖春来县。
等金光散去, 农夫丢下锄头, 渔民砸了篓子, 匠人失了锤,商贩跌了脚。男子僵硬,妇女痴怔,老人呆滞, 小儿瞠目。
衙役们拿着刀剑棍棒, 茫然抬头。
眼前哪里还有春来县城?
澄澈的蓝天下, 阳光烂漫,城墙、城市都无影无踪,一片青青麦海,结满米粒般的雪白花。风吹,摇动,波浪起伏。
人们站在海中,一时忘了贫苦,一时忘了忧愁,不见肮脏的沟渠,不见低矮的棚屋,更不见富丽的楼阁。
只有花香飘散入鼻,四方传来渺远的歌声,天上的太阳摇曳相和,似有万众齐唱:
“天有圣日,太阳昭昭。忘汝礼,从吾道。去彼宫墙,复我田野!
地有神月,太阴濯濯。弃汝义,从吾道。去彼城垣,还我嘉禾!”
歌声中,凡人不可见的“炁”从四方天幕涌来更急。
快速地催熟了麦花,青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金黄,海洋逐渐染上金色。
但麦花结出的,并非是谷。
等到黄金海洋成就时,谷成。却飘出各色各样,不同的药香。
一株株的饱满谷粒垂落、垂落,竟然自动坠地,融入生养他们的土地,渗入地下,汇入水源。
“嗡”!
从水中,从土地里,腾出一股又一股的浓黑烟气。
这些烟气被太阳一照,消融得无影无踪。
春来县城中,原有许多同样高挺着肚子,四肢如柴瘦的男男女女。他们的肚子也同土地、水源一样,蒸出许多黑烟。
黑烟冒出来时,他们,包括那病夫的肚子,迅速瘪了下去。
而人群中,忽然有几人惨叫起来,他们的肚子倒是迅速鼓了起来。
邱阳知府惊呆了,却听酒疯子笑了起来,对那些围着他的衙役说:“还不捉拿那几个倒地不起的?他们正是潜藏到贵县,来看鱼儿这热闹的盗匪,其中,就有大盗头子啊!”
本是得令去捉他的衙役们下意识地听从了,将倒地的十几人死死捉住。
病夫已然不病,讶然地抚摸着已经憋下去的肚子,只觉全身精力无穷。他的大肚子病,是如今乡民们常得的病,本来已经绝望等死,如今怎么这就好了?这难道就是仙家手段?
等听到酒疯子的话,他立即就信了,连自己的身体情况也顾不得,惊恨而起,一下子就抡起拳头,往那起盗匪身上砸,张口去咬他们的肉。
等衙役将他拉开,大盗头子的耳朵已经被他血淋漓地咬了下来,才惨然而笑,就要向鱼儿、酒疯子行大礼。
他还没礼成,就被酒疯子扶住了:“如今,鱼儿的能力还有限。但从今后,春来水净,此县蛊胀,二十年不复矣!汝平生之恨,如今消几分?”
如果只是个人的病暂时地好了,只杀死了那个别盗匪,他可能只消三分恨。
但环顾四周,那些因为大肚子病好转而快乐极了的,跟他一样的穷人,看着那些奄奄一息的盗匪,看着昏迷不醒的严内侍。
“病夫”的眼角淌下一滴泪,咀嚼着这句“春来水净”,神态却松快很多,挺直背脊,说:“六分!我平生之恨,减六分!”
老乞婆也怔怔地看着这一幕,麻木的神态似乎有了一点儿触动,嗫嚅双唇,却不语。
就算有这神仙手段,能消这病夫六分恨。却如何平她终身怨?
她青年丧父,中年丧夫,晚年丧子。流离颠沛,好不容易在亲友家中能落脚,又三次碰上大灾,亲友不是饿死,就是失踪。唯有她还活着。
她的身体不好吗?不,她无病无痛,只是饥饿,却很硬朗。否则,也活不到今天。
她还有什么亲人吗?六亲已死绝,家亡族亦散,伶仃天涯。
她年纪已迈,青春本就该丧,他们再为她挽回,心已是灰烬,也无甚意思。
要给她钱吗?她不要。现在,要钱也没有用了。在人生的最后,去享受挥霍,既保不住钱财,也只会加重她对自己绝大多数人生的怨。
老乞婆糊糊涂涂的,却又清清楚楚的,她只是已经认了自己的命。这霉命!
银鱼却摆尾,在众目睽睽之下,游出陶罐,游到她跟前,绕着她转了一圈,也觉得十分棘手。
在李秀丽的视角里,周围属于老乞婆的炁,千里迢迢而回,想要回到她的身体里。元炁回归,她至少可以年轻十岁。
可是这满脸皱纹的老媪,却十分麻木漠然。这些“炁”竟然被她“拒绝”了,无法进入其体内,只能在周边打转,缓慢消散。
李秀丽有点不知所措,围着她转了一圈又一圈。连附近的百姓都渐渐看出了什么:“难道鱼仙能治好这么多人的大肚子病,却转不了这老乞婆的‘运’?”
老乞婆仍然只是站着,垂着头,麻木而僵硬。
酒疯子暗自摇摇头,传音给银鱼:【她七情已灰,六欲将灭,一心等死。活死人怎么受得进元炁?】
【先要唤起她的生志,然后才能补得进元炁。你可以把自己的炁展示给她看,炁升于人之元,以你的情感和记忆去刺激她的。】
李秀丽无法,依从了他给出的建议。尾鳍轻卷老乞婆枯枝般的手,拍着她,轻轻地放开了自己周身内敛的一些炁。
属于少女的炁缓缓地绕着老乞婆转动,一些陌生的情感与记忆围着老人。
什么才足够刺激呢?
李秀丽思考着,把老乞婆拉入她觉得刺激的那些记忆。冥婚、神嫁,斩妖……
但老乞婆只是转了转眼珠,并无什么表示。
那就换成是现代的那些恐怖电影?
老乞婆仍然十分漠然。
李秀丽搜肠刮肚,把自己短短十五年里的经历和记忆放了个遍,实在没什么出奇,把所有看过的比较惊险刺激的电影、电视、文艺作品全都算上了。
老乞婆麻木地看着,对那些所谓的大场面,也不过是多看一眼而已。
正在李秀丽有些懊恼时,老人却忽然瞳孔一缩,凝聚在了一部分记忆上。
咦?李秀丽注意地看了一眼。她居然在看一些曾经自己被奶奶拉着看的黑白历史老片、纪录片、年代剧。还有一些她在课堂上险些打瞌睡的历史课。
难道天下老人的品味共通,这乞丐婆就喜欢这些?
李秀丽恍然大悟,立刻把记忆里所有相关的部分都搜了出来,炁就带着这些碎片,围着老人展示。
老乞婆看了很久很久,忽然哭了。
嚎啕大哭。
于是,在她情绪剧烈波动时,周身那些不得而入的元炁,一下子趁机往她身上涌。
雪白的头发逐渐泛黑,脸上的皱纹也慢慢淡了许多,佝偻的腰背开始直挺。
老乞婆抽抽噎噎地,用手背抹去眼泪,孩子一样:“这不是‘命’!不是‘命’!”
没有人知道她看到了什么。
与此同时,酒疯子手中的麻布与树枝,忽然化作两团光,飞入了李秀丽的身躯,最终,十二节的稳定力量,凝成。
李秀丽顿时精神一震,这段时间以来莫名的轻飘飘的焦躁与不适感,彻底消失。仿佛终于踏实地踩到了地。
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金色麦田逐渐消散,渺渺齐唱声也渐不可闻。
酒疯子将她放回陶罐,问病夫、乞婆二人:“你们还觉得,自己倒霉吗?”
二人同时摇头。眼中都有了神光。
他们的怨、恨,并未消散,但他们不再觉得,这是自己的命,也不觉得,这只是幸运与不幸的“倒霉”。
从这个意义上,他们不再觉得自己倒霉了。
因为,他们二人的“倒霉”,背后是天下多少人一样的不幸。
酒疯子就对邱阳知府说:“府君,您看,两个标准都符合了。鱼儿还是很灵验的。五百两黄金,值得。”
这神奇的种种已经让邱阳知府看傻眼了,都忘了斥人抓他们。
半晌,他才缓过来:“还想领赏?你们都害得严公变成了这样,要拿你们问罪才是……”
这时,一直跟在严内侍身后,据说是副使的另一个内侍,黄姓。
黄内侍打断了邱阳知府,似笑非笑:“这位高人说得是。五百两黄金,值得。鱼仙不但帮这些倒霉人转了运,还治好了一县人的大肚子病,福泽一县!更妙的是,当众揭穿了一个害群之马!”
“这姓严的,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黄内侍志得意满地说:“来人,把他捆好,再抬上。我这就把他押卸上京,据实禀告圣上,处置这恶奴。还请高人带着鱼仙随行。”
邱阳知府如遭雷击,一阵恶寒。他忽然想起来,这位严内侍,和这位副侍黄内侍,是两个不同的派系。他们的义父,两个大宦官之间,斗得是朝野闻名的你死我活。
这个酒疯子……这个鱼仙……他们是算好了的?
不管这发呆的知府,黄内侍已极热切的凑到了酒疯子身旁,揣测道:“高人。这鱼仙的转运,莫非是要转害了倒霉之人的坏东西的运,给倒运之人吗……可以转别人的财运吗……我最近手气不好……”
李秀丽在陶罐里,古怪地看了一眼这黄内侍。这傻子身上的炁也转了一小部分以供麦田之景成型,只是没严内侍身上多而已。
还在想手气?接下来,很快你就会觉得自己相当一段时间,多走一步都要没气!
酒疯子却说:“极好,极好。那我们这就走罢。”
说走就走,酒疯子抱着陶罐,连招呼也没跟熟悉的老渔民打,转身就走。
黄内侍雷厉风行,得了祥瑞,还拿了半死不活的仇敌,喜气洋洋,下令不要耽搁,立即离开春来县,马上就出邱阳府,即刻上京!
他们刚出邱阳府。府城忽然大乱!所有大户,都立即来报,说出了行窃案。
甚至,周围几个府,乃至全天下,包括皇宫之中,都忽然多了许多奇异的失窃案。
黄内侍觉得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遂在马车上悠然自得,听着官道边,擦肩而过的人们议论:“哎呦,你听说没有?那司马老爷家,丢东西了!”
“就是那个哄抬米价,还疑似收买盗匪抢粮的司马老爷?丢什么了?”
“丢了药!”
“啊?只丢了药?”
“是啊。你说怪不怪,别的一样没丢,偏偏,家藏的药材丢光了。而且不止他一个人丢药材呢!司马老爷也不知是气得,还是怎么样的,那天,就生起病来了……而且,也不止他一个人生了病……”
左侧的马车里,黄内侍今天的脸色就像他的姓一样,不自觉地咳嗽,只以为是偶然的不适,还在津津有味地说:“这凭空丢失的药材,还真是有趣啊!还有一起生病,莫不是瘟疫……”
酒疯子在另一辆马车里,带着陶罐。
银鱼游在罐中,还在自得,咕噜噜几声:我这么厉害,用炁就治好了这么多人的病!
酒疯子听得笑出了声。不知是笑谁。
李秀丽感觉自己的脑袋又被弹了一下,她生气地瞪他。
酒疯子却说:【小姑娘,一路无聊,我与你讲一下,洞天、法术的相关常识吧!也不知道你的长辈是怎么教你的。】
他拿出皮袋子,倒出小纸人:【小孩子,你也一起听。】
这时,旁边马车上,黄内侍掀开窗,咳嗽着叫了一声:“差点忘了问,高人尊姓大名?”
李秀丽在陶罐里竖起耳朵。
酒疯子说:“姓张,名白。”
“高人可有字?”
酒疯子抚着锈剑剑鞘上刻的莲花:
“字,太白。”

??34 ? 三十四
◎改文,新增了1200字,再进来看看◎
车马辚辚往京师。
从说了姓名开始, 张白就感觉,罐中鱼,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李秀丽忍耐, 忍耐,终于是没忍住, 忽然发问:你喜欢喝酒吗?
张白提着黄内侍等人给新打的酒, 灌了一大口,打一个酒嗝:“生不可无酒!死愿酒泉!”
李秀丽问:你会舞剑吗?
张白抚了抚自己的锈剑:“剑术尚可。”
李秀丽摆摆尾巴:你, 会作诗吗?
张白哈哈一笑:“偶因酒醉, 有时舞剑,须得醉吟伴剑舞!大约,算是人间的诗吧!”
李秀丽蹦了起来:那你还说自己不姓李!你不能姓张, 你怎么能姓张!
张白奇道:“我为什么不能姓张?我从生下来就姓张了。”
银鱼颇愤愤:你既然用剑、喝酒、作诗,又名白,字太白,就应该姓李。
否则对不起我背了十几年的诗词!
张白闻言,大笑不止:“好生霸道的鱼儿啊!天下的酒鬼、剑客、诗家, 难道都须姓李?吾不从木子李也!”
“不过, 大河砂砾, 数之不尽, 或许, 有一个世界,确实有个跟我同名同字,也会用剑,也是酒鬼, 也会醉吟人间诗, 确实姓李的家伙吧!”
听到这辆马车里的笑声, 隔壁的马车探出黄内侍的脸,他的脸更如自己的姓了,咳得也愈加厉害:“咳……咳咳……张君是在与何人笑语?”
他目光转了几下,没看到人,也就作罢。有气无力地吩咐随从:“我晕得难受,停车,停车。最近的驿站还有多少里?”
如今,严内侍昏迷不醒,这支队伍只以黄内侍为尊。
车队缓缓停下。
随从问了一圈熟门熟路的车夫,回来禀告:“黄公,最近的驿站还有二十多里,但从官道右偏十里,有一小镇,可供歇脚。”
黄内侍就下令,命队伍右转,往小镇去歇息。
走了十里左右,天渐渐昏下,阴云密布,黏腻狂风吹得树摇叶动,却山转路回,果然山谷间隐隐一小镇。
随从们都说:“看起来要下雨啊!”都赞颂黄公英明,让他们得以免行雨中的泥泞路,因此都很高兴。
遥看,小镇边有数条溪流,依山傍水,环境清幽,更间屋舍俨然。在出了邱阳府后,连路的荒山僻对比下,显得很是繁华。
入镇时,离五十米,便有一碑,上书:鹊仙镇。
黄内侍咳嗽着,讶异:“没料到这山林中,也藏有这样的繁华镇子,就在官道偏右十里,被一座山挡着。你们谁曾到过‘鹊仙镇’?”
车夫是邱阳府人,常在道上来往:“我只是听说这里有个镇子,挺有钱的,但从没有来过。”
一护卫说:“黄公,这藏在崎岖山道,隐在茂密深林的镇子,连本地人都只闻其名。我们要不然,还是回官道上去?下了雨,无非泥泞一些,赶赶路,天彻底黑下来前,还是能到驿站的。”
黄内侍却已经忍受不了,大咳数声,再也无心计较,摆摆手:“我咳得不行了,快点到镇上的药铺给我请个郎中,弄点药来。还给这姓严的包扎换个药,面圣前,务必要他有气。”
车队与石碑相错而过。
一入镇,愈见繁华。
只见地上铺的是青石板,商铺连间,都是砖瓦房,食肆、客栈、酒楼、布店等等,一应俱全。往来偶然有行人,大多笑容满面,衣袍上罕见补丁。
黄内侍一行,马匹健壮高大,车架华丽,随从都官服锦衣。
鹊仙镇往来人都投以惊异的目光,窃窃议论。
镇上的客栈虽然也不输一些大县,但黄内侍哪里看得上?
也不分辨,直奔鹊仙镇占地面积最大,也最富丽堂皇的建筑——一座阁楼起伏,不输府城大户的七进大宅。
就命随从叫门,对着门子,傲然亮出黄内侍的印章来,颐指气使,让其间主人收拾出最好的院子,恭迎贵人。
这大宅的主人颇有见识,看到层层递来的印章,吓了一跳,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好,倒履而迎,见面就拜,大肚子弹到了地上:“不知上使降尊!小人吴姓,窃添员外之列,为父老推举,兼任本镇镇长。贱内正叫人空出主院。请上使屈尊移步,暂居其中。”
姿态摆得很低,非常谦恭。
原来,这家的主人姓吴,是鹊仙镇的首富,也是镇长。有个员外郎的捐官。
黄内侍不耐烦听他奉承,迫不及待就要去软榻上躺下——他咳嗽久了,在马车上又颠簸,晕眩得厉害,多走一步路就喘不上气。
随从之首,是黄内侍带出来的徒弟。
一个二十出头,矮个猴腮,八字眉,苦相里还带着刻薄的年轻宦官,也姓黄。据说二人之间有点一远三千里的族亲关系。
队伍中都叫他“小黄公”——背后直接把“公”字省了,干脆叫小黄。
严内侍昏迷不醒,黄内侍也撑不住躺倒休息了,队伍里的事情,就都由小黄做主了。
他鼻孔里喷出一股气,对吴员外说:“快把你们当地最好的大夫请来,还有你家里,或者是镇上最好的药材都翻找出来。师父他老人家不舒服。”
吴员外一直表现得很恭敬,此时却面露为难:“家中幸有药材,供给上使,不敢藏私。但我们镇上最好的大夫,住在镇西。而现在,马上就要风雨大作,恐怕不能出门啊。”
此时,天色本来就已经不早,兼之风雨欲来,阴云重重,四周已经彻底昏暗。狂风夹杂着一些雨丝,已经扑打人面。
小黄很生气:“耽误了我师父的病情,你个土财主,担待得起?淋点雨,还能死人不成?去把那郎中叫来!”又令侍卫中的一人,陪同去“请”:“绑也得给我绑来!”
吴员外欲言又止,到底不敢违抗,只能在一个家丁恐惧的眼神里,命他带着侍卫,前去找镇上的大夫,又连连嘱咐:“下雨前一定得回来。”
侍卫跟着那浑身哆嗦的家丁走了。
吴员外又殷勤地要安排小黄的住处。
小黄回头一看,张白也抱着鱼仙下了马车,正站在原地,醉醺醺地打了个嗝。差点把这位高人忘了!
“不急,你先给张先生安排住处,一切供应都得上好。尤其得有好酒好菜。”
“是!是!您请跟我来。”李员外作为一镇首富,听了小黄的话,丝毫不敢慢待这一身破袍、乱糟糟胡须,还抱着个烂陶罐的怪人,热心地亲自招待:“左侧还有一院,是我儿的院子。他在外尚未归来。院子里的一切布置,包括床褥,都是崭新的……”
院子里有个小花园,还有好几间卧室,都收拾得整洁舒适,床褥柔软干净,主卧还隔着个小书房,文房四宝一应俱全。案桌上还摆好了已经开罐的上好美酒、一五六层的雕漆提篮食盒。
镂花窗外,能看到芭蕉,种得非常好,好得出奇,叶子肥大。春夏大约是映得满窗翠色。
来为他们收拾屋子的婢女,刚刚退出去,个个低垂着头,走路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幽灵般地来去。
张白将陶罐往桌上一放,自己则往床上一躺,合衣一滚,破袍在人家崭新的被褥上滚下泥污,顷刻鼾声如雷。
银白小鱼跳了一下,气得直骂他不守信用。说好的要教她洞天的常识吗?一句话还没教,这就躺下睡了?还有,明明是打着“鱼仙”的名头,凭什么他睡大床,自己依然睡陶罐?
她气了一会,忽地,窗外轰隆一声。似闪了一道电。然后,大雨就哗哗地落下来了。
雨中像催眠的摇篮曲,让她困意不断上涌,李秀丽也在陶罐里,浮在水中,慢慢睡着了。
而陶罐正被张白摆在桌案的靠窗边,窗户大开。
啪。窗外传来清脆的响声,李秀丽半梦半醒间,听到了有什么东西碎裂声。朦胧间,她看见有一只赤狐,蹲坐在芭蕉叶下避雨。
它四肢纤细,四脚都是黑色,红色的毛被雨淋湿,贴在身上,瘦得可怜。头顶着芭蕉叶,两只碧绿碧绿的眼睛,像磷火,眨也不眨地盯着她,举起右前肢,竟然向她招了招。
咦?哪里来的狐狸?
她一下子清醒了,一个咕噜坐了起来,正眼去看……
咦?一条鱼是怎么坐起来的?
她眨巴了一下眼睛,低头一看,看到了自己的手。
她变回人了!
就在她惊喜低头,再抬头的一霎,芭蕉树下的狐狸不见了,地上空留了一连串的脚印,没入吴家大宅深处。
有一婢子正怀里用衣服紧紧裹着什么,往院落深处拖,留下一道长痕。
她想去追,一跃而起,噗通,啪地摔在了地上。
疼!恍如一梦。她仍然是一条鱼。
幸好肉身现在够强健,没有摔伤,只是在地上翻腾挣扎。
张白把她捞了起来。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站在她身后,也不知看了多久,等她摔在地上,才拎起鱼儿,丢回陶罐:“你不是骂我,没有教你什么是洞天吗?从让车队进入这个镇子开始,我就在教你了。”
大约都是笑着的张白,此时的神色出奇严肃,对她说:“听,雨中的声音。”
李秀丽侧耳去听。这么大的雨,除了天地间哗哗的雨声,还能听到什么?
她仔细地去辨认,听着,听着,忽然,怔了一下。
雨中,似乎有簌簌地振翅声。连滂沱的雨声,都无法掩盖的,禽类振翅的声音。
*
跟着去请鹊仙镇大夫的侍卫,姓孔。
孔侍卫本来是皇城的御林军之一,却跟几个兄弟一起被派出来保护两个阉人,到处转悠,请什么祥瑞。现在还得给阉人当牛做马地去延医问药,受那小黄的支使。他满腹的牢骚,却不敢表露。
一路上,少不得拖拖拉拉,心里想,两个臭阉人,都病死了才好!
但吴家的家丁却不这么想,非常焦急,一路上都催他快点走,好像比孔侍卫还担心“天使”:“马上就下雨,得快点啊!”
“淋点雨也没什么大不了。”孔侍卫却还有心去打量这小镇。
他发现,小镇家家户户,都在门侧挂着一块白布。
“你们这有什么丧事?也不对,什么人家死了人,整个镇子都挂白?也没看见白灯笼……”
家丁说:“什么白灯笼?这是我们鹊仙镇的传统。挂白布的人家,就是养狐狸的人家。我们这,家家户户养狐狸。”
“啊?”孔侍卫闻言,讶异:“你们这是养狐狸的?”
“当然,如果不是我们养狐狸养得远近闻名,哪有鹊仙镇这山林里的繁华?”
孔侍卫说:“那怎么我们进镇以来都没听到狐狸的叫声?”
“我们这的狐狸成色可好了,养得可乖了,不敢乱叫的。”
“你们卖狐皮?”孔侍卫听到“成色”二字,想,可以给家中的老母带张实惠的好狐皮回去。肯定比京城便宜。
“不卖狐皮。”家丁说:“我们只管养狐狸,卖出去。但买的人想对狐狸做什么,那是他们的事。”
雨丝落得更多在他脸上。本来还想炫耀的家丁一下子住了口,脸上的恐惧之色更甚,说:“快走,快走!雨马上就下来了。”
竟然也不管孔侍卫,就自己往一个方向奔去。
眼见他跑得飞快,还需得家丁带路,孔侍卫没有办法,只得跟了上去,叫着:“你等等,等等!”
但一个转弯,追过去就没人了。
大雨也终于下来了。顷刻之间,滂沱。天黯如夜。
水幕茫茫,难辨左右。没想到雨会这么大,孔侍卫只得往一户屋檐下避雨。
不知为什么,这座小镇上,家家户户的屋檐修得凸出一寸,屋舍相邻,这些屋檐连起来,几乎如同窄廊。非常方便躲雨。
在昏暗的大雨中,他咒骂着不知所踪,忽然发疯的家丁。
忽然瞥到,“窄廊”的另一头,拐弯处,有个人正依墙而站,只露半身,怯怯地看着他。
一个女人。
苍白如雪的脸颊,艳红欲滴的唇,眉眼低垂,半掩雨雾中。
她的半边身子还淋在雨里,湿漉漉的,黑发蜿蜒贴在雪肤上,又渐渐地向下,延入一抹沟痕。
雨水顺着丰润洁白的一臂,慢慢、慢慢地滑过肌肤,顺着蔻红的指甲,啪嗒,滴到地上。滴得孔侍卫口干舌燥。
他的眼睛凝在了那截露着的膀子上。
女人着黑衣,半解衣衫,更显得这段膀子到手臂,玉白一般光泽。
她对比鲜明,艳得锐利,却偏怯怯地、楚楚地笑,无声,只是对着他笑。
孔侍卫脑子里在想,恐怕是这镇上哪门子的暗娼,趁雨幕沉沉,出来揽客。京城比这更大胆豪放的也有——
但人却不由自主,朝着她,一步步走去。
等到走近,果然,女人一舒玉臂,将他紧紧搂住。
慢慢地,从墙后显出了全身。终于抬起了眼。
*
张白沉默站在书房中,没有点灯,静静在昏昏室内里,听着窗外的雨声骤重,以及那扑哧扑哧地扇翼声,也逐渐清晰。
窗户半掩,只有一条缝隙。
门外,有一个甜美的声音响起:“奴是方才来送过酒的小红。老爷说,酒席已经备下,请客人前去赴宴。”
“客人,开门呀?”
风雨透窗,侵袭屋内,沾湿衣袖。
张白和李秀丽,却一声没吭。
从他们的视角,透过那缝隙的窗,可以清晰地看到,有一张苍白的女人的脸,倒吊着,从屋顶垂下,在对着门,张口,唇不动,而从喉咙中发声。
似学人语。
她以白骨质的利爪,抓在飞檐上,扣进砖瓦间。
周身覆盖着墨黑的羽毛,头部也并无所谓人类的青丝,而是从脸部延伸出去的、鸦一般的长羽。
雨水打在这些黑色油滑的羽毛上,顺着翅尖滴落,一点也浸湿不了。
漆黑无瞳的眼,死人一般无神。
它背后,吴家高大的院墙上,落满了这样的东西。
它们骨足,背生黑翅,下半身体为鸟类模样,边缘锋锐的黑羽密密麻麻爬上双/乳,脖颈,才戛然而止,露出一张张苍白的女子面容,唇红如血。紧紧盯着这间屋子。
“客人,开门呀?”门外还在叫。
张白慢条斯理地抽出自己的锈剑,逐渐走到门边,伸手去触门栓——
“张先生!张先生!”忽然,一个尖细的叫声,打断了唤门的女声。
小黄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喊道:“您快来,出事了!”
几乎是他闯入院中的同时,那些人面怪鸟振翅而飞,冲天而去,隐没雨中。
小黄疑惑地扭头看,见到的只有密密的雨帘。
嘎吱一声,门开了。
那位落拓疏狂的张白先生,正拿着锈剑,提着陶罐:“出什么事了?”
银白的鱼儿还竖起来,怪模怪样,像人趴在罐口那样,朝他张望。
怪了,一见到这张先生,这陶罐里的鱼儿,小黄吊着的心就莫名安定了不少。怪不着是被师父迎上京的高人呢!
“孔侍卫昏迷着被人抬回来了。那模样,把他那帮兄弟都吓坏了,个个嚷着说这里有邪祟,非要马上就离开鹊仙镇。但我师父还躺着等药呢!哪里能就走?听说鱼仙灵验,少不得请您和鱼仙走一趟,安安大伙的心,告诉他们,这里没有邪祟,不过都是他们自己瞎担心!”
小黄一边说,一边引路:“一群男子汉”他有点嫉妒地撮着牙顿了一下,继续往下说:“非怕神怕鬼!就是,那孔侍卫,看起来急病的样子,真有点骇人……”
“咦?张先生,刚刚鱼仙是不是睨了我一眼?”
张白笑着打了个哈哈,二人走到吴家的大堂前,只见那些从御林军里调来的侍卫,人高马大地围成一圈,连吴老爷也战战兢兢地站在那。
而一个人躺在堂上。
小黄移过眼,他刚刚说得过瘾,此时也不敢看,一指:“喏、喏……那、那就是孔侍卫……”
见张白来了,众人一下子散开,地上人就露在了视野里。
李秀丽扒着罐子一看,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是这幅神色。
地上被抬回来的“孔侍卫”,此时哪里还有半点人模样?
他没有穿衣服,却不必担心暴露。因他浑身的毛孔里都在密密地长羽毛,脸部的骨头开始异形,嘴部凸出,脸颊深深凹陷,哪里看着还像个人模样?
倒像只怪鸟。

??35 ? 三十五
◎……◎
遍体生羽, 色泽漆黑。头骨变形,脸颊凹陷,嘴部如喙。孔侍卫躺在那的, 根本不像人,更接近一大只怪鸟。
可偏偏。人是他们亲手从街上抬回来的。抬回来时, 尚且有个囫囵模样, 等到了吴家,已经变形成了这样。
护卫们个个是人高马大的壮年男子, 面对此情此景, 也六神无主。
有的人揪着一个家丁的衣领,怒喝:“明明就是你带着孔兄出去的,也是你来报信, 让我们去抬人的,你却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也有气势汹汹问吴员外的:“你是不是故意知情不报!”
还有关系好的,竟然抹眼泪:“我这怎么跟嫂子交代……”
还有许多人正在大声抱怨,说就不该进这个镇子,现在应该快点走。
看见小黄带着张白过来, 他们也都听过“鱼仙”的名字, 亲眼目睹过春来县的奇景, 登时都说:“张先生, 还请鱼仙救救孔兄弟!”
吴员外和其家丁也告饶:“小黄公, 我等当真没有暗害之心啊!与我等无关……”
有“鱼仙”背书,小黄底气也足了不少。
刚刚匆匆一看怪模样,他吓得连滚带爬踉踉跄跄跑去院子里请救兵,现在定了神, 板着张脸, 说:“都撇撇, 都撇撇!一个一个说!你先来!你是跟孔侍卫一起出去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指着家丁。
家丁哭丧着脸:“小人与孔侍卫同行,疾步而往,不敢耽搁。路上,见天□□雨,我数次催促孔侍卫,他却不以为然,只顾着打量鹊仙镇风物,渐渐落后。等小人跑到药店,回顾时,不知何时,已不见他的踪影,天上下起大雨……”
“我心知不妙,向店家借了伞,赶回报信……”
一侍卫怒容满面:“这只是你一面之词!”
咄咄逼问:“不过是一场雨,你为什么‘心知不妙’?”
家丁自我辩解:“这是我们鹊仙镇,人人都知道的一件事,下雨绝不能留在户外。因为风雨中,常常往来……”
他未说完,就被吴员外惊惶打断,朝天一指:“住口,雨未停!”
家丁的声音戛然而止,也朝天一望,顿时成了个哑巴。
其他人闻言,却不肯放过他们。尤其对是出言制止的吴员外。
小黄神色不善:“老东西!你最好说清楚!看来你确实知道些什么,却不告诉我们?”
吴员外叹了口气:“我们确实知道一些事情。但若说我有意害人,小老儿也早已提醒过,天将雨,不能行。各位根本不信罢了。倒不是老儿不肯全盘托出,只是……各位,你们听,看啊!雨中,还有什么声音?还有什么东西?”
他遂闭口不言,只以手相指。
雨声哗哗,天色晦暗,世界茫茫。
众人迷惘而望,却忽然一个激灵。
即使雨幕如倾,天地一片模糊。但大雨中,鹊仙镇上方,在这一瞬间,仍隐约可见,有成群的巨大色块,滑翔而过,颜色比黯淡的天空更深。
雨声中,隐隐有振翅声。
一道闪电滑过,微亮其真面目。
这些在上空翱翔的“色块”,因隔得太远,还有重重雨幕,只能大约看到,竟然都是些长着苍白人面的怪鸟,展翅就有七八米,羽毛墨黑如夜。
它们甚至不畏惧闪电,反而争相追逐,借光亮而寻找冒雨出行的猎物。
这些生物以风雨为嬉戏,绕闪电而飞,以鹊仙镇为乐园,在天空肆意来去。
小黄喃喃:“这是……什么?鸟?”
吴员外满脸畏惧,压低声音:“嘘……这就是,袭击孔侍卫的……它们最厌生人……人行夜雨,往往会被它们所袭,而且,在风雨之中,它们更是呼名而有神应……”
果然,他话音刚落,就有人面怪鸟,似乎往这个方向回首。
小黄啪地捂住了嘴。
堂上,众人亲眼目睹,也都一时说不出话,惊怖不已。
唯张白笑道:“既然如此,何不散去风雨,驱逐鬼神?”便大步而前,将陶罐随手抛给小黄,自己痛饮了一口酒,忽然拔剑!
噗——酒喷剑上。以剑蘸酒,张白凭剑而舞,衣袖在雨风里翻飞。
锈剑若浮紫雾,破衣翻作波涛。龙魂虎魄之气,交游北斗之逸。
即使是如此境地,懂武艺的侍卫们也纷纷叫好:“绝妙剑术!”
小黄不懂武艺,说:“张白先生是在跳剑舞祈收雨吗?这把锈剑会不会不太尊重上天?”
李秀丽用鱼鳍作托腮状,趴在罐口,却看得出神。
她既没有看到绝佳的剑术,也没有看到生锈的剑身。
相反,她看到,张白正持笔而书,正作一首诗。
笔画的走向,勾连雨汽,似搅弄风云。诗文的具体内容,她看不懂,似是另一种语言。却偏偏能明白其中的含义。
他在斥江河湖海,降下淫雨霏霏。
他在喝漫天的乌云,为魑魅遮羞。
他在笑自由人间的风,竟为魍魉低头。
他命令天上的雷霆,不应与邪祟相舞!
于是,雨水渐少,江河掩面;乌云渐散,知惭而去;风澜渐弱,风伯还身。雷霆含耻,猛地回身将天上怪鸟一劈!
剑落。
张白又喝一口酒。
诗成。
风雨顿止,乌云烟消。夕阳踊跃而出,小镇顷刻复明,被拢在金红的光线里。
夕阳重显时,翱翔鹊仙镇上空的人面怪鸟,一时无影无踪。
被夕阳照在脸上时,所有人都傻住了。
小黄、侍卫们由痴呆般的震惊逐渐到了狂喜。吴员外、家丁由震惊逐渐到了面面相觑。
吴员外的眉低了一瞬,又重新高起,喜笑颜开:“雨这就停了!以前,可都要下足一整夜的!原来,天使的队伍中,竟有如此高人,如此高人啊!”
小黄箭步而前,一把抓住张白的袖子,眼睛放光:“张先生,您救了我们啊!”
侍卫们也反应了过来,敬畏地看向张白。其中,领头的那个,姓马,马校尉,讲义气,上前一拜,恳切地指着地上还是人鸟模样的孔侍卫:“先生!您能不能再救救孔老弟?”
张白说:“喏,已经醒了。”
随着雨停天晴,躺在地上的孔侍卫也发出一声吟哦,他身上的羽毛逐渐缩短,褪去。嘴脸慢慢平复,茫然地睁开眼。
张白收了锈剑,用手一弹,把银白小鱼弹回罐中,袖子一遮,挡住了她的视线。
马校尉很高兴,立刻解下衣服,给孔侍卫囫囵套上:“老弟,你醒了?你这是遭遇了什么?”
孔侍卫眼前先是一空,慢慢扫过马校尉、小黄、吴员外、家丁等人,终于反映了过来:“我活了?我还活着?”
马校尉说:“是张先生救了你。”
孔侍卫的眼神慢慢移到张白身上,他忽然清醒了过来。一把抓住马校尉的手,叫道:“大哥,我、我遇到了一个黑衣女人……是只鸟,是怪鸟!”
“我们都知道了。你慢慢说。”
孔侍卫羞愧地告诉众人,他在躲雨之时,遇到一个黑衣女人相招,其甚妩媚。他以为对方是暗娼,就尾随而去。谁知那竟是人面鸟身的怪鸟,才一近身,他就天旋地转,晕了过去,人事不知到如今。
马校尉大骂:“糊涂虫,糊涂虫!在京师,你就整日出入烟花之地。我早就告诫过你,你再这样,迟早载在这上面!却不想应验于此!”
吴员外闻言也说:“此怪最厌生人,时常幻化为凡人贪好之事物,以此引诱。一旦靠近,就会横遭不测,孔侍卫此遭,只是变了形容,没有被害性命,已然万幸……”
小黄说:“老东西,我们还没问你的知情不报之罪呢!你不是说下雨的时候不能说出这东西的名称来历?现在雨停了,可以讲了!”
堂上正闹腾着,却听一人说:“啊——沉沉睡了一觉,咳嗽好了许多,连头也不怎么晕了。倒是腹中空虚。”
黄内侍伸展懒腰,打着呵欠,从主院走了出来。他精神好转,竟然一副病愈模样。
一看,大堂上,众人齐聚,连张白和鱼仙都在。
他奇道:“你们这是做什么?黄发儿?”
小黄因家贫亲败,自幼被卖入宫,而无大名。因其发稀疏褐黄,人们给他取了个小名儿唤着,就叫做“黄发儿”。
小黄说:“师父,您老人家总算醒了。”他忙把前因俱告诉。
黄内侍听得心惊肉跳,不自觉地往张白身边站近了,不敢置信:“这小镇之中,竟有如此邪祟?”
马校尉等侍从都说确实亲眼所见,连张白都点了点头。
黄内侍半信半疑。孔侍卫,这不看着好好的吗?天也晴了,夕阳挂在天边,小镇清幽。哪来的人面怪鸟?
马校尉急急近前,对他说:“黄公,我曾建言,这镇子隐没深山,明明如此繁华,却连当地常来常往的人,都没有进来过,恐怕不详。如今看来,这里确实有邪祟。现在雨停了,我们快快离开吧。从现在开始赶路,天黑透的时候,大约能回返官道。”
孔侍卫亲自站出来证明。
小黄也一起相劝师父。
黄内侍被劝得有些动摇。罢了,走就走罢。
话未开口,肚子又咕咕作响。而且不止一个人的肚子在叫。
众人从到了鹊仙镇开始,除了黄内侍休息了大半天,其他人都饱受惊吓,哪里还记得饮食?
吴员外十分有眼色,见缝插针,赔笑:“各位要出镇,距离官道,又要再走十里。等那时候,都已经夜深了。腹中饥饿,如何忍耐?冷水冷食的,也不好下咽。小老儿已经备好宴席,上使酒足饭饱,再行出发,也不算迟。我将与众镇民,持火把一路相送。”
“宴席上,我再向天使赔罪,与各位尽叙隐瞒之衷情。那鬼鸟的来历,一一陈来。”
黄内侍本来就半信半疑,他又不是个会虐待自己的人,更不肯饿着肚子赶路。说:“你倒识相。”就做主,应了宴。
小黄、马校尉很想马上从这个鬼镇子跑出去。但黄内侍应下,他们也不敢很劝。无奈何,想示意张白去劝说。
毕竟这位是黄内侍很尊重的高人。
谁知张白又打了个酒嗝,晃晃酒壶,叹:“一滴都没有了。”竟一句劝阻的言语都没有,仿佛就等着宴席上大喝一顿。
是夜,吴府灯火通明。
酒宴从内院一进一进往外摆。吴员外果然下足了本钱,比自己做大寿还上心,各种珍馐佳肴美酒,流水一样抬上来。
黄内侍被簇拥着坐到最上方的主座,小黄、马校尉、吴员外陪坐。
至于张白,他不肯入座,却独自坐在一旁的地上,身边摆着陶罐,正翘着脚,拍着锈剑,哼唱着什么。
无论黄内侍怎么相请上坐,张白都不理睬。
吴员外也来请了几次。都吃了闭门羹。
黄内侍只得说:“鱼仙与张先生非是凡俗,自有一番脾性。不得再打扰。”
但吴员外也不敢怠慢。尤其是他见了张白的剑舞。就让下人将酒菜置于小几上,放在张白面前。
等众人坐齐,作为主家,吴员外率先站起,捧着一杯酒,噗通一声,竟向客人们跪下了:“小老儿有罪!”
“我们镇上出了鬼鸟,却没有及时通传官府。这是我作为镇长的失职!遭逢诡异,却因恐惧,没有及时告知客人缘由,这是我作为主人家的罪过!”
“二十年前,我们镇上因养殖狐狸而逐渐富裕。谁知道,却遭遇了狐狸的报复,引来了鬼鸟为祸。”
作者有话说:
月底和月初都巨忙。在这部分时间段更新会比较拉垮。接下来会尽力保障一周之内至少有五章

??36 ? 三十六
◎……◎
二十年前, 鹊仙镇还是个村子,隐在山坳里,十分穷困。
某日, 村里的一位猎户,为养家糊口, 冒险进入深山, 一去七天七夜。
他的妻儿都以为他死在了野兽口中,正嚎哭时, 浑身是血的猎人背着三只昏迷不醒的狐狸回来了。
三只都是白狐, 皮毛如雪,洁净美丽。
他说:“我追一头野猪,走得太深, 慢慢,四周的山路已经全然不认识。明明是萧瑟的秋日,前方却鲜花开遍,绿草如茵,一块林中的空地上, 有泉水从山上汇聚成小潭。泉水旁有许多洞穴。漂亮的少男少女打闹嬉戏于泉水旁, 二男一女, 年岁都不大, 穿素衣, 食鲜花。
我悄悄躲在林子,看到他们玩耍累了,就饮一口泉水,像喝醉的样子, 竟然伏地一滚, 变成白狐, 钻入一处地下洞穴里去了。”
“皮毛比新雪还要干净顺滑。我一看,就想,这样的皮毛,如果等完整地剥下来,一定可以卖出大价钱。”
“于是,我学着他们的样子,以鲜花为食,以泉水为饮,也不觉饥饿。在那里藏了七天七夜。它们每次白天都出来玩耍。终于,第七天的时候,我等到了机会。他们喝完泉水,再次晕乎乎地化作白狐,没有钻入洞穴,而是趴在谭水边,呼呼大睡。我用随身携带的麻药把它们灌昏,再用砍好搓好的藤蔓捆起,带了回来。”
带回白狐后,村里人都惊叹它们的美丽。猎人本来打算小心地剥下完整狐皮。
白狐醒来,知道自己中了招。于是最大的那头,人立而起,前爪相扣,作伏拜哀求状,竟然口吐人言:“我兄妹三者,嬉戏于青丘,因喝多了醴泉,失却机敏的狐性,殆忘危险,而被猎人所捕。但求您不要剥我们的皮毛、毁坏我们的性命。皮毛之价,贵不过数金数银。而您们留下我们兄妹的性命,将我们养于笼中。十日之后,有贵人到此,将买下我们,您将得金成百上千。”
村民们得知,都劝猎人留下三狐的性命,等待十日。
猎人等了十天。
第十天的时候,果然,隐蔽的深山里,车马辚辚,来了华服宝饰的贵人:“听说你们这里捉到了三只白狐?我出五百金买下。”
猎人大喜过望,当即将三只白狐交给了贵人。心里却想,要再去那奇异所在一趟,那里的地上有这么多洞穴,他是老练的猎人,早就一眼看出,那些都是狐洞。
临别之时,三只白狐蹲在华车上,看出了他的心思。
于是,它们哀哀叮嘱猎人:“您已经知道了青丘所在。那是与天下所有狐狸洞穴相通的所在。我知道,您们在其后,一定继续会前往捉狐。我们为族群惹下这滔天大祸,不敢乞求寄望于您们的怜悯。
但,请您们莫行屠事,狐狸的血气将损坏青丘的地气,如果死在这里的狐狸太多,这个地方将彻底被废弃,您们的财路,也就断了。
您们在门前挂上白布,风雨之夜,自有客来如云,购狐。如此,即可富裕二十年,繁华于深山。”
从此之后,猎人一跃变成了附近最大的财主。而鹊仙村的村民,果然艳羡非常,时常前往青丘,那里遍布狐洞。他们谨记白狐的叮嘱,没有屠杀狐狸,而是将它们捉起来,在门前悬上白布,静待客来。
果然,每遭大风大雨,如白狐所说,就有客从四方而来,称是慕名,来购买狐狸。
渐渐地,鹊仙村变成了鹊仙镇。
镇上的人由捉青丘狐,慢慢地,自己也养起狐狸。小镇藏于深山,却日益繁华。
说到这里,吴员外露出自己残存茧子的手:“我就是那二十年前,捉到白狐的猎户。”
黄内侍听得津津有味,问道:“那鬼鸟又从何说起?”
长叹一声,吴员外说:“其实,准确来说,从我捉到白狐起,已经有二十二年了。两年前,正月初一,我夜梦白狐。它们在梦中说:我们过去软弱无力,不但自己遭祸,还连累了同族。不得不许了你们二十年的富贵,以赎我狐民的性命。如今,已经到结束的时候了。鹊仙镇从今天起,不得再贩卖狐子。全镇换上红布,取下白布。否则,祸从此起。”
“我醒来之后,见镇上人人惊惶。一问,原来大家在这一晚,都做了同一个梦。”
“可是,我们已经家家户户养狐、贩狐。如此二十年为业,荒废农耕,冷落机杼。一时哪里能改?镇民以此而富庶,更不愿意就此废止。”
“于是,从两年前,镇上就陆续开始出现怪事。
每逢风雨之夜,天空就有振翅之声,有人面鸟身的怪鸟,翱翔于雨中。
它们女面、无瞳、鸟身、骨腿、鬼爪,通人性,知人心,能学人语,能惑人,吸食人气。被吸食人气的镇民,要么不知所踪。要么,浑身长出羽毛,嘴部凸起如喙,渐渐也变作人面怪鸟,随风雨而去。
我们走在街上,会被鬼鸟围攻,从此不知所踪。
我们阖门闭户,它们就以各种各样的招数来引诱我们开门。
有时候,是以你亲人的声音,有时候,是以美貌女子的模样……全看你心中看重什么。而且,它们依仗风雨而有神应,你只要提到它们,它们必定就来到你的门外。
这些鬼鸟,平时不现身,只有风雨之中才会出现。而我们曾经与白狐约定的,挂白布,等待客来买狐的日期,曾经也是风雨之夜。
我们的客人,大多是趁雨而来。
鬼鸟又最厌生人,只要有生人,就循味而至,百般引诱。
失踪了好几人后,客人们因为畏惧,都改换了时间。甚至,有的再也不来了。
两年下来,我们镇子,再也没人敢行走雨中。”
吴员外眉头紧锁,愁容满面:“我们请遍四方僧道,甚至不远千里去有名的庙、观,重金请大师来日夜作法,都没有用。所有人都说,这是狐狸引来的鬼鸟,报复我们不愿中止贩狐的营生,违背‘二十年富贵’的约定。有一些镇民,畏惧鬼鸟,已经搬走了。你们如果两年前来,鹊仙镇可比现在更繁华。”
“那你们现在还养、卖狐狸吗?”黄内侍问。
吴员外点点头:“已成世业,收入不菲,全镇藉此谋生。即使鬼神在天,又哪里能就轻易停止?”
他说得惨痛。
但于黄内侍,不过是酒席推杯换盏前的一个有趣怪谈,他甚至没有亲眼看到鬼鸟。反而听得来劲,兴致勃勃:
“你家里应该也有狐狸吧?青丘是传说中狐众的故乡。都说,狐死必首丘。我倒是好奇,你们这的狐狸是有多稀奇,才能贩狐而富。拿来让我瞅瞅。”
送行的宴席上,贵客提出要求,吴员外哪敢不应?当即命管家去提几笼狐狸来。
过了一会,仆人鱼列而入,七八个人,都是壮年男子,每人都抱着一个大笼子,盖着白布。
他们将笼子横列而摆齐,掀开白布。笼中果然各坐着一只狐狸。
大多是普通的红毛狐狸,纤细的四肢呈黑色,只是毛发格外顺滑鲜艳一些。有的瘫在笼里,眼神呆滞。有的扒着铁笼,狐鸣不止。还有的分外幼小,睁着眼睛,歪着头,好奇地看着笼外。
其中,有一只狐狸格外醒目,它浑身都是白色,跟吴员外说的二十年前的白狐,非常相似。
吴员外说:“这是珍品。售价与其他的普通狐狸大不相同。我们一两年也不一定能捕到几只只。”
“看起来,都是寻常畜生。”黄内侍打量几眼,失望地摇摇头:“就是皮毛还不错。可惜,你们又不剥皮制草。带回去,叫匠人剥好做好,又嫌麻烦。”
看了狐狸,满足好奇心,黄内侍也就不关心了。
何况,这些狐狸吃住都在笼中,难免尿骚味极重,放在宴席边,臭味会坏了胃口。
吴员外就叫人又把狐狸提了下去,站起来,满脸堆笑地从黄内侍开始,挨个倒酒、敬酒:“这是赔罪酒,小老儿并非知情不报,实在是有衷由。已经全部告诉各位了。”
“都吃酒、吃酒!”黄内侍自己拿了一蛊,说:“现在听来,也不是老吴故意知情不报。小孔这不也好好的?”
一刻钟前,吴员外私下里找他,说,为了赔罪上使受到的惊吓,愿奉上黄金一百两。
小黄、马校尉、孔侍卫等人,只得也拿起酒杯,喝了这杯赔罪酒。
酒热气氛。宴席上,渐渐地,众人也放开了,推杯换盏,吃酒夹肉。都是好酒好肉。
慢慢地,月上中天。
小黄、马校尉本来还想去叫张白。
谁知道,一向嗜酒的张白,却独自坐在院子的角落,锈剑横置膝前,一手抱着空酒壶,一手拢着陶罐,竟然已经靠着墙、低着头、闭着眼,微微地起了鼾声。
他们叫了几声,叫不醒醉眠人,也不敢很打扰这位能剑开风雨的高人,就都罢了。只是把那小案几上又摆了几盘热乎的烧鸡、烤鹅之类。
李秀丽嗅着香味,扒着陶罐口,探出鱼脑袋来,正估量着自己能不能跳到案几上,狠咬几口烧鸡。却听到有人轻轻地、焦急地说:【不能吃,不能吃!】
她晃了晃神,左右环顾:是谁在说话?
此时,月亮挂在天上,院子里红灯笼、香酒肉,婢女穿梭,熏熏然。
张白坐的墙角,却分外寂然,月光照下来,冬日的枯草残叶,冷冷清清。
墙根,探出了一只抖抖的狐耳,尖嘴露了出来。
之前。曾在芭蕉树下见过的那只狐狸,探出毛茸茸的脑袋,人立而起,用细黑的前肢,狐脸上焦急万分,对她说:【不能吃,不能吃!】
狐狸开口说了人话,李秀丽又觉身体忽然一轻。
一看,得,她竟然又变成了人模样。这一回,没有立即变回去。
奇怪的是,她身后,张白还在呼呼大睡,似毫无所觉。而正在喝酒的黄内侍等人,明明正对着院门,却对她的大变活人也视若不见。
这难道又是梦?
李秀丽纳闷地想,墙角根的狐狸却蹿了过来,咬着她的裙角,哀求地看着她:【跟我来,跟我来。】
又黑又亮的眼睛长在毛茸茸的脸上,大大的,还有点杏儿眼,眼底深处似乎有钩子、漩涡,沉浸、沉浸……
两次了。李秀丽盯着那双眼睛,心里有点痒痒。
咦?她清楚地认知到:这狐狸,好像是打算魅惑她?
她一向大胆,更好奇这狐狸到底想干什么,就踢了张白一脚。然后跟着狐狸走出了院子,走向吴家深处。
狐狸带着她七拐八拐,绕了许多人与许多路,到了一个隐蔽在重重院落后的大屋子,屋子外横七竖八,倒着两个看守,地上全是酒壶,鼾声此起彼伏。
红毛狐狸用爪爪轻推门,门锁啪嗒一声掉下,门开了。
大屋子里,一眼看去,全是盖着白布的大笼子。
它蹿进屋,咬着其中一个笼子的白布,拉下布。
这一瞬间,李秀丽周身忽然蹦出金光,与笼中蹦出的黑光,猛然一撞!
无形的、另一个维度上的爆炸烟云,以这间大屋子为中心,猛然向整个吴家,乃至大半个鹊仙镇横扫而去。
身体没有任何异样,但意识里嗡嗡了很久,像被大锤子锤过。李秀丽蹲下,捂着头,半天没回过神。
一只稚嫩的小手,轻轻拍在她的背上:“姐姐,你没事吧?”
红毛狐狸,变成了个十岁左右的童子,焦急万分地拍着她的背。
李秀丽抬起头,看到,满屋子的白布,不知何时都落了下来,笼中,并没有狐狸。
而是一个又一个、浑身脏污、蜷缩着的少年、孩童。最小的,甚至只是婴幼儿。
*
院子里的酒宴,还在继续。
那横扫半个镇子的“爆炸”,只有张白听到了。
他伸了懒腰,醒来,看一眼自己衣服上的脚印,嘀咕:“踢得还挺重。”
宴上,黄内侍、小黄、马校尉等人,已经开始头晕目眩。
他们以为自己是喝醉了酒。
马校尉大着舌头说:“你这酒、后劲、后劲、有点、有点大……我在京城,千、千杯、不醉……”
啪嗒,他一头栽下。
此时,一行人已经几乎没有站着的。
黄内侍早就“烂醉如泥”了。
小黄年轻,不太喜欢喝酒,因此还勉强留着一丝清醒:“不、不对……你、你给我们、喝、喝了什么……你、你想干、干什么……”
吴员外的脸笼罩在灯笼的红光里,一半如血,一半阴影。
然后,他的脖子、手背,等外露的部分,开始密密麻麻地长黑色的羽毛。
不知何时,他苍老如橘子皮的脸,开始拉平、光滑、细嫩,洁白,粗糙的五官逐渐柔美。
一对巨大的羽翼在他,或者它背后若隐若现。
女面的怪鸟,弯下腰,凑近了这个小太监的脸:“干什么?谁让你们到镇上,还带着这么个修行者来多管闲事,找死。”
它直起身来,苍老的吴员外,已经变成了玉面黑羽、鸟身鬼爪的怪鸟。
吴家的院子里,从家丁到仆人,所有“人”都不见了。
站着的只有一只只鸟身骨爪,身高两三米,顶着女面的黑羽怪鸟,将院子团团围住。
它们歪着头,漆黑无瞳的眼睛,盯住了这一行人中,唯一一个,还站着的人。
张白。

??37 ? 三十七
◎……◎
“爆炸”过后, 满室的狐狸全都变作了大致的人模样。
一个个大铁笼,装的竟全是少年儿童。其中竟有幼儿。最大的,十岁上下。最小的, 年不过二三岁,还是幼儿。容貌在现代人看来, 都最起码能算清秀。
就连李秀丽隔着像素, 都能看出他们的像素更可爱一些。
在这个人人平均一口烂牙、一脸皮肤病的时代,已经称得上“姣好”。
寒冬腊月, 孩子们穿着外翻棉絮、发黑发硬的烂棉衣, 蓬头垢面。没了白布挡风遮寒,缩在笼里瑟瑟发抖。
笼中遍是秽物,臭气冲天。
十岁的童子, 扎双髻,发褐。穿赤衣,履乌鞋。他以悲伤的目光看着笼中人,转过身,对李秀丽长揖到底:
“这位姐姐, 我躲藏在宅院深处, 听他们议论说, 您是鱼仙。曾消去了一整个县的大肚子病, 福泽一方。请您, 救救他们罢!他们并不是狐狸,而是人啊!”
“鹊仙镇,根本不是捕狐发家的,而是个人贩子窝!”
“此地原名鹊山村, 距京城有五日路途, 地力贫瘠, 隐蔽山林,附近多山,难以农耕。幸而附近山上曾有许多狐狸出没,村民以捕狐闻名。但狐狸被他们一代代捕杀干尽,生计无着。
直到二十年前,有三个绝色孩子,在这里与父母失散。一个姓吴的村民将他们捉住,卖与权贵。所得甚富,甲于一方。他尝到甜头,慢慢地,带着村民开始做起‘人货’生意,经营“人货”的拐子们逐渐聚集在此。这里成了附近最大的人贩子聚集之一。
他们运来姣好的少年儿童,谎称是青丘狐。
每趁风雨之夜,方便掩盖行踪之时,就有约定好的、非富即贵的买家,前来大批运走订好的‘狐子’。
此镇以人为货,遂自鸣得意,在山字上添个人字,更名鹊仙镇。”
“鹊仙镇日益繁华,奇怪的事情随之发生。被拐到这里的少年儿童,身覆长毛,四肢着地,嘴脸凸出,竟然在镇上果然变成了狐狸,无法人言,无法逃离。只有被贩卖离开镇子的时候,才能逐渐恢复人形。曾有一心寻子的老父母到这里,徘徊半月,与亲生子当面不能相识,人‘狐’错身而过,憾恨终身。”
说到这里,童子垂泪,笼中亦隐隐传来啜泣声。
李秀丽皱眉道:“既然离镇能恢复人形。难道就没有年长点的孩子,被卖出去之后,引人回来救人?”
童子拭泪,叹道:“当然有。虽然鹊仙镇背后有当朝的权贵作靠山,屡屡被官府纵容。但两年前,曾有从这个镇子被卖出去的‘狐子’,坚韧不拔,蛰伏多年,换得泼天富贵,掰倒了鹊仙镇依靠的许多大官们,从而引来了官兵,要围剿鹊仙镇,抓捕这些拐子。”
“但这镇上,并非只有‘狐子’,还有‘鬼鸟’。”
童子的神色渐渐凝重:“风雨之夜,镇上同时开始出没的人面鬼鸟。”
“两年前,好不容易来的官兵,为鬼鸟所迷,在风雨中转了七天七夜,都无法找到镇子的入口。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运货人’之外的外人能进入鹊仙镇。。”
“或许,在酒宴之上,您听到那姓吴的畜生,欺瞒您们,说这些人面鬼鸟,是‘狐狸’招来以报复镇民。并不是这样。如果真是我们招来的,为什么人面鬼鸟会反过来帮助镇子驱逐官兵?”
“这些人面鬼鸟,并不是外来的妖物。而是——”
**
一重接一重的翅膀,几乎像铺天盖地的黑云,遮去了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温。
一张又一张惨白的脸,无瞳的眼,居高临下地逼视他。
传说故事沉淀在幽界,又借洞天而显化。赋予了此类妖物,无论雌雄老少,都一张美丽的脸。
可惜,一想到这些美丽的脸下面,有吴员外的老脸,这就足够人作呕了。
张白伸了个懒腰,似乎是醉梦方醒。他看了一圈这些人面怪鸟,笑道:“两年前,发现自己变成了鬼鸟时,各位怕过吗?”
为首的人面鸟——前吴员外,居高临下,怪笑:“怕?还真怕过。谁一觉醒来,发现自己长出羽毛,变出利爪,逐渐不是人的时候不怕?”
“不过,可以继续在镇上享受富贵,甚至能飞翔风雨,具备异能,连堂堂朝廷都无可奈何我们。变成鬼鸟又怎么样呢?”
附近墙头的人面鸟都笑了起来,显然他们甚至以自己的异变为傲。
张白晃着空荡荡的酒壶,也笑了:“以人为畜,造下大孽,让生别离恨长年累月聚集,大片浓郁至极的极端情感,打破了人世与幽世的界限,唯一之里映照诸表,致使自己身化异物。却反以为豪。”
另一只鬼鸟不耐烦:“什么‘人世’幽世的,员外,你何必与这练炁士多话!说,练炁士,你们是奉了谁的命令,到鹊仙镇来撒野!”
张白眨眨眼:“误入尔。黄内侍不是说了吗?病急,偶然得知有个小镇,所以暂停车马在这里休息!”
“吴员外”怒道:“胡诌!本来,鹊仙镇上,我们早已布下迷阵,连官府的寻常练炁士,都冲不破这迷障。寻常凡人更只会无意识地绕着这里走,根本不会‘想到’要进这里,更不会误入!”
除非有超凡的存在,对凡人下了暗示,让他们“发现”鹊仙镇!
所以,从黄内侍一行人能顺利地发现这个镇子,并踏过这个界碑,全镇就都知道,来者不善。这行“天使”中,定然有不怀好意的练炁士。
张白笑道:“哦,原来这里还有迷阵。那,现在没有了。”
鬼鸟们躁动起来,都笑:“你这练炁士,迷阵怎么会破?我们特意请教过一位大师,这迷阵是仰赖我们的洞天而成,没有我们的允许,怎么可能——”
**
“吴员外等人,化身鬼鸟,仗着此地的洞天,布下迷阵。”
“您们是这两年来,唯一的、能进入鹊仙镇的外人。”
“而您。”童子的目光在李秀丽身上转了一圈:“您身怀异术,我一看到您,就知道,您是我们破局的关键”
“我?”李秀丽指着自己:“我破局?怎么破?”
童子微微一笑:“您肯随我而来,站在这里,就已经破局了。”
话音刚落,天边起隆隆之声。
李秀丽抬头一看,以修行者的眼力,遥遥可看到天边,从左、右两侧,各升起一点光芒,一蓝一银,朝着鹊仙镇扑来。
*
某处山林,上千大夏士兵,正在几个年轻人的带领下,一寸一寸,在地上摸索过去。人人疲倦。
领头的那几个年轻人,都有修为在身。低者,炼精化炁中阶。高者,炼炁化神初阶。
这几个年轻人的脸色都阴沉沉的。
一个娃娃脸的年轻男子站起身,甩掉手上的土,不耐烦:“娘娘又让我们来找鹊仙镇。这次,我们都在这里耽搁了一旬了,还是没找到。不会跟两年前一样无功而返吧?啊,这种靠五感,亲自感知洞天边界的笨办法,还得搜到什么时候?要不然,求援——”
另一个青春却白眉的英俊男子说:“求什么援?那些大夏主支的仙朝弟子,本来就看不起我们分支。现在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难道还想让娘娘再同圣上哭诉,说我们无能?”
娃娃脸只能闷闷不乐地再次蹲下,开始摸地摸空气。
下一刻,忽然,他跳了起来。
跟白眉青年对视一眼,二人齐齐露出喜色。
另一个身穿宫装的年轻女子一直没有说话,这一瞬间,也笑了一下:“总算——找到了。”
她是现场修为最高者,炼炁化神初阶。便拔下髻上蓝色宫花,丢在地上。宫花绽开,变大,瞬间裹住在场所有人。
然后宫花化作蓝芒,急速升空,飞向鹊仙镇突然暴露的方位。
*
大夏,京城,某处。囚笼。面容英锐的少女,正面无表情地站在笼中。不笑、不言,宛如木偶。
忽然,她的眼神波动了一瞬间。
只一瞬间。
但已经足够囚笼外的有心人察觉。
一直监控着这具傀儡的那位银甲神将,冷笑:“好贼子。终于等到你的破绽了!”
脚尖一点,化作银光,猛然朝着一个方向激射而去。
*
才刚刚放话,说迷阵依赖洞天,绝对不会破的“吴员外”等怪,忽生感应,猛然色变:“洞天——破了口子!怎么会这样!”
它们也看到了那遥遥而来的两道光芒。一蓝、一银。
再也顾不得黄内侍、张白等人,惊惶的它们骤然高飞而起,准备逃离这里。
谁知才刚刚振翅,张白随手从宴席上取了一支筷子,朝天一掷。
天上就掉下一根巨木,轰地,将鬼鸟们全部从天空打了下来,压在地上。
木上似有千钧之力,任凭它们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挣扎不得。
张白朝着天边也看了一眼,说:“你们的‘白狐’,来找你们了。”
他晃了晃酒壶,躺在地上人事不知的黄内侍、小黄、马校尉等人,顿时被吸入壶中。他们翻了个身,在壶底的残存酒液里,继续呼呼大睡。小黄还睡出了口水来。
张白嫌弃地嘀咕着“酒壶脏了”,一迈步,转眼消失在了原地,只留下哭号不已的鬼鸟们。
下一刻,他再次出现在了李秀丽身边。
李秀丽还懵着,张白抓住她的肩膀,说:“快走。你变回人形,那大夏的小辈,已经顺着你与傀儡的联系追来了。还有一个挺凶的小辈也来了。再不走,电网就铺下来了。”
说着,一指头戳在她的额头。李秀丽霎时天旋地转,又变回了小鱼。张白将鱼儿一把捞走,转身,一步如幻影,消失不见。
徒留童子露出了然的神色,他仰头,看着天边越来越近的两道光芒,笑了。
然后,带着笼中所有的孩子,朝张白、李秀丽消失的方向,三下礼拜。
轰隆,天边惊雷起。
“白狐”对鹊仙镇晚了二十年的报复,终于,迟迟而至。
作者有话说:
看不懂的慢慢看。其实现在也还是在慢慢讲设定的阶段。
这本书的设定也比较多的。

??38 ? 三十八
◎……◎
黄内侍倒在马车上呼呼大睡, 疾驰的颠簸都没能吵醒他。
直到隆隆巨响骤起,声音宛如雷暴,远传天地间。
他浑身一个哆嗦, 惊醒。朦胧中,掀开帘子, 朝音源看了一眼。
只一瞬间, 浑身白毛汗,被吓得彻底清醒了。
隔着十里地, 也可以清晰地遥遥地就可以看到, 远处的某座山被闪光劈中,其方圆数十里,都同时燃起大火。
这座山脚下不远, 就是鹊仙镇。
火焰冲天,浓烟升腾,把太阳将要完全落下的世界,化作无边金红。
山林、小镇,定格成了其中扭曲而渺小的黑影。
天火灭世?
黄内侍揉了揉眼睛, 定睛再看。
天边沉下了最后一点夕阳, 只剩微不可见的余晖。四野黯淡, 马车正在官道上疾驰。反而是月亮逐渐清晰。
哪里的漫天金红、天火降世?
“鹊仙镇……”黄内侍喃喃, 忽然问车旁伴行的骑士:“马校尉, 你有没有看到天火降临鹊仙镇?”
马校尉挠了挠头,却一脸迷惘地看着他:“什么?鹊仙镇?这是哪里?我们不是从春来县出来,就一路疾行赶往京城吗?”
“鹊仙镇就是那个官道旁……”黄内侍正要以手相指,手却忽然顿住了。指左还是指右?奇怪, 鹊仙镇是哪里?他怎么也毫无印象?
鹊什么……仙……片刻后, 黄内侍收回了手, 已经想不起自己之前问了马校尉什么话。
寒冬的风呼呼灌进来,他打了个喷嚏。
阿嚏。这么冷的天,自己掀窗帘做甚?
他赶紧把厚帘重新落下,错过了天边一道银芒落入山林的场景,舒舒服服地往车上一躺。
马车无事发生地继续往京城疾驰。宛如,从未在中途停过。
唯有李秀丽竖起身,扒着罐口,回身遥望,若有所思。
在她的眼中,映照着两重的天。
一重,漫天的金红天火裹胁一切,火舌舔上苍穹。
有一个海市蜃楼般的城镇,像一道黑色剪影,正在天空的火幕里挣扎呼号。
那虚幻的城镇中,影子般的人面鬼鸟惨叫着化作灰烬。透明的狐狸互相拍着爪、跳着舞消逝。
一重,天空墨蓝,月光清冷如水。
山林在月下依然寂静深邃,树海如涛。
这两重天是叠在一起的,又各自分明。所以显得万花筒般迷离。
直到那鬼影般城镇碎裂在天火中,火焰没有了燃料一般萎靡、熄灭。两重的天,才颜色归一,交叠一起,再也不能分辨。
笼罩在鹊仙镇方向的、那种蒙着纱、隔着一层世界般的奇异观感,也没有了。
仿佛另一重世界退潮般地缩了回去。
张白弹了一下陶罐:“回神啦。鹊仙镇的洞天,已经全破了。”
李秀丽收回注视那壮观诡丽又迷离一幕的目光:【你说那道蓝色的光芒,是来救那些狐狸——那些小孩的,是那一镇拐子的仇人。是她降下的火。那么,那些小孩,真的不会被火烧到?真的能变回人形?】
“幽界的火,只能焚去神鬼,烧掉海市蜃楼般的洞天,如何伤实际存在的人?”
李秀丽听了点点头,但又有些不高兴:【那也烧不死那些拐子?】
张白道:“当然,烧不死。但它们烧去了加诸于人身上的异变。无论是卑微的狐狸,还是仗着异力的鬼鸟,都被毁去,还留在人间的,只有一个个人。年轻的人,卑劣的人。不配为人的人。想报仇的人。而这时候,才是到‘白狐’们真正报仇的时候了。有时候,人的报复,比火焰的火舌更可怕一万倍。”
李秀丽听懂了。
张白是说,那些拐子,落到了曾被他们所拐的受害者手里了。下场只会比一场火烧死更惨烈。
她又问:【这都是你设计好的?】
张白既然能让黄内侍一行人好像服了健忘药似的,肯定也有手段暗示凡人。
鹊仙镇依仗洞天,设有迷魂阵,凡人虽然知道它在那,但都会下意识地避开它的所在。也就是车夫所说的“虽然知道,但没人去过”。
那黄内侍等人是怎么发现的鹊仙镇?
肯定是这不肯姓李,偏要姓张的家伙!
她发出一连串的问题,像个问题批发机:【为什么那狐狸说我身上带着异术,能破开这里的洞天一线?为什么这么巧合?你是不是已经算计好了?还有,刚刚飞来的那两道光,你之前说,其中一个是那些拐子的仇家,另一个呢?】
张白没有先回答,反问:“其实,你问的这一系列问题,归根结底,都在什么是‘洞天’上。你现在,知道什么是洞天吗?”
李秀丽这才想起,张白一开始就说,进这个镇子,是为了教她什么是洞天。
她想了想,先说出她以前在论坛查到过的其他玩家分享的资料,对于洞天,他们解释得很简陋:【‘天地分幽明,相交之处,谓之洞天。’也就是说,洞天就是神怪所居的幽世,与凡人所住的阳世、明世,交界的地方。】
谁知,张白一听就笑着摇头:“这个定义是错的!告诉你这个定义的人,首先,连幽世和阳世之间存在的形式都没有搞清楚,自然,也讲错了洞天的定义!”
“幽世的‘幽’,是幽深、幽微的‘幽’。既谓之不显,更谓之深远。意思是,深处的世界,隐蔽的世界。所以,与它对应的存在,才叫做‘明世’‘阳世’。意思是,明面上的世界,公开的世界。”
张白讲的比论坛里要通俗直接多了。
李秀丽一下子明了,想起自己看过的电影,脱口而出:【表里世界!】
张白说:“‘表里世界’?这词倒概括的精妙。看来,你也读过一些真正大派的典籍。不错,就是表里世界。幽世是里,阳世是表,两者互相映照。”
“阳世有千千万万,而幽世只有一个。
所有的阳世,明世,只对应一个幽界。
就好像,幽界是一个城池,它可以有很多个进出的城门。
所以,幽世又在一些修行的典籍里,被叫做‘唯一的里’,而阳世是表,又不只有一个阳世,又被人叫做‘诸表人间’。”
“所以,把洞天称之为‘幽明交界之处’,是错误的。因为幽世和明世,是没有真正的边疆边界,它们永远交叠在一起。”张白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其实,我们现在,就既站在阳世之中,又站在幽世之中。只是,阳世覆盖了幽界,将其紧紧地裹在沉重的物之世界之中。但,幽世太过轻盈,时不时地,就会溢出来。”
他看李秀丽还不甚懂,就随手从袍子上撕下一块布,晃晃酒壶,酒壶的酒,霎时满了。满到都快溢出来了。
于是,张白将布片盖在壶口,霎时,酒液就快速地渗透了麻布。麻布的颜色变深了。
张白指着浸润了酒液的麻布说:“你看,洞天,形成了。”
“当轻盈之幽世,从阳世这个壳子里漏出来,‘浸湿’了阳世之后,就形成了洞天。”
“其实,‘洞天’这个词,是古称。阴神阳神各门派发展到今天,早就有人提出了更精准的形容。”
“他们将‘洞天’这个词,改为‘溢出区’。”
“所以,以‘交界’来形容洞天,是错的。因为它是幽世这个‘里’满溢出来,没过阳世的表,所形成的特殊区域,不是‘交界’,而是‘溢出’。”
李秀丽在嘴里反复过了好几遍:【溢出区……溢出区……】,恍然大悟。
张白道:“阳世是浊重的外壳,在这里,任何超脱肉身之外的法术,都无法彰显。只有幽世,才存在可怖的大法力。而洞天,或者说,溢出区,它因为幽世的溢出,而变成了特殊存在。洞天虽然存在阳世之中,却可以生存、存在一些特殊的生灵、可以存在神异之术。”
“同时,居住在洞天区域,或者说溢出区的凡人、凡物,往往也会遭遇扭曲、变化。如人变狐,人变鬼鸟,在溢出区,都是很正常的。”
李秀丽想到狐子、鬼鸟,点了点头:【那这种变化有规则和标准吗?】
“当然有。如果是完全无序的变化。修行者如何行走临时溢出区,将其消除呢?”
【临时溢出区?溢出区、洞天,还有临时跟固定的吗?】
张白答道:“有。溢出区,古称洞天。其有临时溢出区、固定溢出区两种。
固定溢出区,也叫常驻洞天。
如修道典籍中,说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之类,都是常驻洞天。永远保持着幽世溢出于阳世的状态。在其中,奇花异草、莫测神怪,时常往来。是凡人眼中的仙家福地。
这些常驻洞天,绝大多数归各大门派所有。
而临时溢出区,或称临时洞天。多因凡人极端之炁聚集,七情泛滥、六欲冲天,勾连幽世溢出而诞。
世上的许多盛极一时,又忽然销声匿迹的奇诡故事、神怪传说,都是临时溢出区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他顿了顿:“但无论阴神门派,抑或是阳神门派,门人弟子,遭遇临时溢出区,大多会选择将其破除。一部分是因为有修行上的好处,可以接收临时溢出区中的大量炁。另一原因,防止凡人受肆虐。”
【临时溢出区被消除?怎么消?】
张白道:“幽世本质,就是诸表人间之炁,汇聚一处。临时洞天,就是因为大量极端的炁太过浓郁聚集,导致幽世溢出——就像本来水面刚好与布面平行,你再往其中注水,水就溢出来了那样。所以,要倒掉,或者消掉多余的炁,使幽界重新平复下去,不再超出阳世。”
李秀丽懂了,举起鱼鳍,指着刚才天火降下的位置:【所以,那个火焰里海市蜃楼一样的小镇,并不是真正的鹊仙镇,而是幽界溢出来的‘炁’?】
张白颔首:“这是一种暴力消除的不寻常手段。大夏的那小辈降下的火焰,本质也是修行者高度凝练后的炁,她将其与形成洞天的‘炁’对撞,‘烧毁’——实则是撞散了鹊仙镇多出来的炁,强行直接抹除了鹊仙镇这处临时洞天。”
听得此言,李秀丽心中一动:【那,我看到那些狐狸的时候,我身上忽然爆出一股金光,跟黑光一冲,狐狸们就变成了人模样……有个小孩,还说我身上有异术,是什么破局的关键……】
张白大笑起来:“汝悟矣!”
他轻轻巧巧,就点破了通天教秘术的本质。
“你当通天教的‘秘术’是什么东西?凡人怎么能够在浊世之中做到化龙化鱼呢?切记,切记,此乃修行第一常识:阳世是隔绝诸法之地,欲行超凡之事,唯有洞天与幽界!
此教鱼龙变的本质,就是以大量的特种之炁,加之于汝身,让你变成移动的、小型的临时溢出区!”
*
宫装女子,萧玉娘站在现实的鹊仙镇上,看也不看身后哭爹喊娘求饶,被兵丁们捆起的大部分镇民。
她环顾左右,双眉微蹙:“之前,有人以小型临时溢出区,对撞鹊仙镇的临时溢出区,两厢碰撞之下,让这里的洞天漏出隐匿的真实位置。但,那个练炁士呢?”
萧七郎已经问了一遍所有镇民、被拐的孩子,回道:“他们都不记得了,记忆被动了手脚。也不知道是谁破了这里。姐姐,你搜寻幽世,可有所得?幽世是阳世的映照,必定残留有阳世发生过的事情。”
萧玉娘摇摇头:“没有。这里对应的幽界,也被一瞬间扫清了。对方修为,必定远在我之上。”
“或许,是哪位路见不平的高人罢。”
娃娃脸青年,齐侯世子蹿了过来:“萧姊,这些人都捆好了,一个不漏地带回去,供娘娘发落。那这些小孩呢?”
他指了指,上百瑟瑟发抖的孩子。
萧玉娘说:“也带回去罢。娘娘可怜他们与自己幼时同病相怜。嘱咐过我,将其好生安置,想办法尽量送他们回家。”
三人商议定,就准备带着大部队回程。
谁料,还未起身,就见一道银芒从天边而来,落地,露出一位银甲神将。
他脸色不善:“刚刚的天火是你们用的?可曾见到一容貌柔美、修为在炼精化炁阶段的少女,唤作李秀丽的?”
萧玉娘三人都说不知。
又问吴员外等人,也都茫然。
银甲将脸色阴沉,斥责萧玉娘:“如果不是你们擅自直接消除了这里的洞天,导致一切痕迹都溃散,那贼子也不至于走脱!”
萧玉娘八风不动:“这位师兄,我们同朝为官,同是大夏门人,你说话,应当谨慎。我们是奉陛下之令,来剿灭这处荼毒我大夏子民的拐子镇。怎么就成我们‘擅自消除’了呢?你也没有证据,证明你说的那贼子,曾经在这里待过。”
银甲将嗤之以鼻:“别叫我师兄。我是大夏仙朝的主宗弟子,直接听令于仙朝,可以直接叫当今陛下一声师叔。你们不过是这处世界的凡人大夏王朝的分宗门人。更别拿师叔来压我。捉拿这贼子,涉及的是仙朝主宗的命令。尔等不知道也罢,如果有意纵容,别怪我将尔等一起拿下。”
他环顾一遍,就将鹊仙镇的幽明两界看遍。确认并无踪迹,极不甘心。
这十日来,不知道对方是以什么遮掩躲避,不但过路的幽世毫无踪迹,连与傀儡的联系都暂时遮蔽了。
好不容易方才等到了一瞬间的对方显出炁来,他立刻遥遥追来,却还是迟了一步。
看着那银芒飞走,齐侯世子翻了个白眼:“呸,狗屁主宗弟子!”又问:“萧姊,他说的那个李秀丽不会就是帮我们找到镇子的高人吧?”
萧玉娘道:“什么‘李秀丽’,我们又没见过。我们到的时候,只有这满镇的凡人。既未见过,与我们何干?不要去探究,也不要多生事端。走罢,将这些人都带回京师。娘娘还在等我们复命。”
三人中,以萧玉娘为尊,她既然这么说了,他们也就依言而行。
便押着大部队,回返京都,一雪两年前无功而返的前耻。

??39 ? 三十九
◎……◎
在去往京城的路上, 张白果然一一地将“洞天”——或者说“溢出区”相关的更多知识,教给了李秀丽。
【移动的临时溢出区?】李秀丽扭扭尾巴:【所以,是我身上的‘洞天’撞破了一角鹊仙镇的‘洞天’?】
张白肯定:“两个洞天的规则相撞, 其炁相冲,施加于你身上的变化, 就也不稳定。所以你能变回一会人形。”
【通天教是怎么做到的?】闻言, 李秀丽道:【不是说,极其浓郁的炁聚集一起, 导致幽世溢出, 才会形成洞天?可是,我当时并没有这样强烈的情感,那这些‘炁’是从哪里来的?】
张白说:“这与通天教的来历密切相关。”
李秀丽奇道:【通天教有什么不得了的来历?】
“你不知?”
【我为什么要知道?】
张白道:“你与通天教的姜姓族人如此相熟, 甚至得传秘术,却不知道通天教的来历吗?”
【我跟他们都还没认识超过七天呢!跟你倒是认识十天了。】
张白这回是真地怔了一下,笑道:“你知道京城作为大夏分支的重点看管之地,如今时节特殊,是何等的险恶?以你的炼精化炁中阶都未满的修为, 要去京城救刚认识七天的人?”
【我当然知道, 等级不够的时候, 去打大副本, 十有八九要寄。但有的人, 认识了十几年,还是很讨厌。有的人,七天,就够当我的朋友了。他们是我的朋友, 救我好几次, 也教我本事, 还是因为我的事,才被那臭鱼一家人连累,被当场发现,被抓。我不想欠了他们。】
她满口的“等级”、“副本”、“寄”之类的怪词,但并不难理解大概意思。
张白笑道:“你与他们相识七天,为相救之恩、为相教之德,肯负险上京。我与汝相识十日,倘若以后有难,小姑娘救我不救?”
他本是随口玩笑。
谁知,银白小鱼,这个认识十天以来,一直脾气颇坏颇骄纵的小姑娘,却认真地说:【我知道,你一路上不让我变人形,是在帮我。你虽然不肯姓李,但以后你要是倒霉了,叫我一声,我就去救你!】
张白大笑,大拊掌:“善!善!那太白将来有难,就指望小姑娘你搭救了!”
他的具体修为境界虽不知道,但眼看着肯定比她高得多。
李秀丽难得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故作深沉地咳嗽一声,立刻转移话题:
【才认识七天,一路上要么在被城隍追杀,要么在被玉江龙追杀,我怎么会知道通天教的来历?倒是你,你对‘鱼龙变’这么熟悉,你很了解通天教吗?还是,你就是他们的同门?】
张白说:“通天教在修行界,地位特殊,天下有门有派的修道者,多少都听过一点他们的名字。我与通天教有一些关系,不过,并非通天教徒。”
李秀丽好奇起来:【通天教很有名吗?】
“这不是有名、不有名的问题。”张白说:“修道,无非最终图一个,成就阴神,或者成就阳神。如今天下的修行门派,自然也分成了阴神门派、阳神门派。”
“而通天教,是上古阳神门派,同时也是阴神、阳神共同的祖庭。”
“同时,是许多阳世之中,人族的祖庭。”
【它这么厉害?】李秀丽讶然。在小说里,这种什么“祖庭”、什么“上古门派”,都是牛气冲天的。
她决定重新考虑考虑之前姜熊、姜虎说的“认亲”事。
下一刻,张白却似看穿了她的想法,打消了她的念头:“厉害?相反,通天教已经过时了。它诞生于人族的蒙昧时期,教众之间,最初以血缘关系联结,其修行理论、修行方式,局限性非常大。通天教衍化出了后世众多阴神、阳神门派,但它本身,却因衍化,而无可挽回地衰落了下去,四分五裂,最终,消失在了历史之中。仅有零落支族分散隐居在诸表人间。”
“但形灭,神未灭。身死,血未断。同时,千万岁月,沧海桑田,如今砂砾般的诸表人间,依旧有数不清的人族,与通天教有血缘关系,是其教众的子孙后代。历代颇有声名的许多门派,包括如今作为阴神五大派之一的大夏仙朝在内,都继承了通天教相当一部分遗产。”
“大夏仙朝,更是与通天教正宗嫡传之间,有着相当的血缘干系。通天教主的直系后裔之一,华族的姜姓一支,因此避居在大夏仙朝所属的这个分支阳世。”
“因此,虽然教灭、族散,通天教的神圣,却至今还游曳在幽世之中,是煌煌的大现象之一。”
【‘大现象’?】
张白叹了口气,点了点她的小鱼脑袋:“怎么什么都不知道?这也是基本常识。什么都要教,我亏大了啊。得叫老师。”
李秀丽撇过头去,偏不叫。
张白也不继续逗她,说:“你看,诸表人间,有日有月,有山川河流,有风雷雨雪。幽世,当然也有。”
“但幽世并不是物之世界。它与阳世,是互相映射的。但这份映射,并不对等。幽世是诸表人间的炁之汇总、沉凝,而炁是人之元,必升于人体。所以,严格意义上,幽世是与阳世之‘人’互相映照。幽世的日月山川风雷雨雪花草树木飞禽走兽神鬼精怪,本质上,都是人类之精神的映射,是人类之炁的形象化。”
“甚至于。每个人,都有一个对应的、幽世的自己。”
李秀丽立刻把头转过来,问道:【我呢?我也有吗?】
张白笑道:“当然,人族得天独厚,人人都有。这种阳世之‘人’在幽世的映射,修界目前统一的正规称法,是‘现象’。有些人间的俗话里,会有三魂六魄、魂魄、精魄,等等叫法。”
“但‘人’是非常复杂的,所以,幽世的各种‘现象’,厉害程度也各不一样。普通人的种种,对应的是幽世普通的‘现象’。而一些所有人共通的情感,在幽世往往衍化为一些神奇之极,也危险之极,壮丽、诡异之极的大现象。
这些大现象,有时似一方传说仙境,有时是日、月那般的神话生物,有时干脆是山川河流那样的亘古的存在,随人族历史生灭而干涸或者崩塌。”
“比如,当年通天教灭亡。幽世之中,伫立了无数年的不周山,作为通天教的映射物之一,也随之倾倒。”
张白说到这里,看了一眼李秀丽。她对“不周山”三个字,毫无反应。
他面上没有异样,也没有任何中断,继续说:“但,通天教虽然大体上宣告灭亡,其教众,或者说其族人,仍然大批存在着,只是分散诸表人间。其血脉,更是直接延续在了各阳世的人族之中,子孙万代。其当年种种文明,更随血脉被人族继承,诸多修行理论,也被后世所发展。凡有人族处,必有通天教的遗迹。”
“所以,通天教虽灭,正传衰微落魄。但通天教的一些堪称神圣的大现象,却借由人族的万代子孙,依然辉煌地游曳于幽世。”
他低下头,凝视着银白小鱼:“比如,你曾在‘梦’中,见到的那条,口衔嘉禾,一头双身,一身十二节,一身十三节,头尾相衔,凌驾时间与空间的生物。”
“祂就是通天教秘术,‘鱼龙变’的根源来历。”
“祂是鱼,也是蛇,到后世,也演变为龙。是后世之龙的最初来源。它身体的节数,与人间的十二个月,密切相关。一节为一月。祂的头部,在冬至的位置。”
“祂游曳于幽世之中,因其本是通天教的大现象之一,所以,联系着有通天教血脉的诸表人间的所有人族。”
“与你一起的那两个通天教小朋友,实际上,他们传给你的秘术,是通过音乐,将阳世的你,与幽世之中,通天教的这个大现象联结在一起,共鸣。这种凝聚了十方人族之炁而存在的大现象,只是稍微分给你一些炁,就足够在你的周身人为制造移动的临时溢出区,让你得以化龙、化鱼。”
李秀丽说:【那我听到的那些声音是——】
张白:“准确来说,那其实是祂听到的声音。是祂联结的、所有与通天教有血脉关系的人族,从各个阳世传来的心音。这也是‘后遗症’之一。因为你修为太过低下,周身之炁薄弱,承受不了这些心音。如果你不能及时地在大夏的阳世找到固定的坐标,用阳世为屏障来隔绝这些心音。那很快,你的精神就会被万万人族之心音冲散,从此,成为祂的一部分。”
鱼是没有汗的。但李秀丽一阵恶寒。
她心里清楚,张白说的,极大概率是真的。
因为她当时,仿佛在冥冥中化身那个生物时,感觉就是这样。
只要那些声音从尾部爬到了她的头部,她直觉,自己必死无疑。
甚至,能得到常规意义上的“死”都还算不错了。
这十天来,看似是她帮那些倒霉蛋“转运”,其实是他们救了她。
她沉在鱼缸里,慢慢消化着张白说的这些知识,陷入了沉思。
张白也不打扰她,又喝起酒来,自得其乐。
李秀丽一点一点琢磨,突然回过味来:【咦?那你跟通天教又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要帮我救我?】
【还有,既然姜家人,跟大夏有不浅的血缘关系,那大夏为什么还要抓姜熊、姜虎,通缉姜月?】
张白晃了晃酒壶:“受人之托,前来搭救通天教后人。刚好撞到你个跟通天教有关系的女娃,一点常识都没有,差点就变回人形,被人顺着傀儡的联系一锅端了。”
“至于大夏为什么要抓姜家人……或许,”他砸吧一下嘴:“或许,是他们知道了一个秘密。”
李秀丽被“秘密”两个字提起了好奇心。马车却忽然颠簸了一下,酒壶里的酒和陶罐里的水一起荡了出去,她用鱼鳍扒住陶罐口,险些被一起晃了出去。
车门外,响起小黄的叫声,还有马校尉等人惊异的声音:“啊,怎么就到京城了!”“我们不是还有三天的路程吗?”
京城到了?
黄内侍也被惊醒了,探出头一看,也吓了一跳:“难道是鱼仙施的神法?”
前面,前面遥遥已经可以看到高大的京城城门。怎么这么快!
他们正惊异时,斜下里横出一个声音:“鱼仙?也来京城参加天下大比的?哪来的乡下门派土包子?大呼小叫的,连缩地成寸都不懂?”
黄内侍定睛一看,隔壁也有一辆野兽般的铁皮“马车”。
马车无蓬,车上除了坐两个双目游离,满面通红,显然被刺激不轻的同僚——去其他省寻找祥瑞的王内侍、陈内侍,还坐了几个年轻男女,打扮奇异,露胳膊露腿露半边胸脯的,头发也红红绿绿。
说话的,正是这几个嘻嘻哈哈,衣不蔽体的奇怪男女,他们语气鄙夷:“谁叫你们在前面挡路,太慢了。我们好心捎你们一程缩地成寸。”
马校尉等都被吓了一跳。
这几个男女却头也不回头,带着王、陈两同僚,铁皮“马车”以一种离谱的速度,咻地一下绝尘而去。
荡起的风尘吹开了马车窗帘,李秀丽刚好看到了铁皮马车的样式。
她的嘴巴慢慢张开了:
汽、汽车?
等等,为什么,一个古代侧世界,会有汽车啊! !
张白倒没任何惊异之气,只评价说:“日曜城的红芙牌新车,线条真丑,发动机也不行。也亏得他们派出子弟来献这‘祥瑞’。”
你名白,字太白,但从你应该吟唱的嘴里说出了什么?
“新车”!“发动机!”
李秀丽瞳孔地震!
张白却没有发现鱼儿整个都呆了,只拎着酒壶和陶罐跳下车,说:“记住哈,小姑娘,从现在起,你不但是鱼仙,还是一个不入流的,杂鱼阴神门派,嗯,就叫天讯门吧,天讯门的一员。”
此时,高大壮丽的皇城外,正碌碌地排队入城,四方来客。
来的,全是献祥瑞的人。
本来,他们应该是皇宫使者去民间“找来”的,互不相识,天南地北的方士。
但此时,都挤在城门前,彼此毫不掩饰,互相熟络地打招呼:“这位师兄,你也来啦?你们给大夏的‘祥瑞’是什么?”
“哟,地煞观的怎么这次这么迟?”
张白咳嗽一声,拎着陶罐,毫无痕迹地融入了这群人:“幸会、幸会,我是天讯门的……”

??40 ? 四十
◎6000字,二章合一◎
曙光初照, 下了一夜的雪,停了。
京师掩去了平日的车尘马足,一片素净。
宫城明黄的琉璃瓦上、朱红的宫墙上, 都覆了一层白。
一重一重又一重的宫门后,传来一声一声又一声的悠长钟声。
晓钟唤醒了人间万户, 窗开门推, 烟火渐繁。
身着朱紫的百官,早已下了车马, 等在宫门前, 扶冠整袖,鱼列而入,过阊阖, 登玉阶。
玉阶梯遥遥上,通向高处的金阙。
宫殿辉煌,建在地势颇高的平台上,宛如九天。天子就在其中。
而这一日,除去百官, 还有一群特殊人物, 也亦步亦趋, 朝天子。
与乌纱朱紫的官员们相比, 这些人物穿着打扮千奇百怪, 甚至有露胳膊露腿头发红红绿绿的,大都捧、带着许多稀奇玩意。
百官也注意到了这群人。从内阁学士到六部各官,无不议论。
内阁的魏首辅怒气冲冲:“真是荒唐!我等劝了这么久,陛下还是让竖阉们领着这些方士入京来了!莫非欲效前朝求仙事?”
次辅连忙安慰急性情的同僚:“老魏, 忍忍, 忍忍!如今这些人来都来了, 等到了朝上,我等觑着形式,看陛下将欲何为,再作打算。否则,陛下又嫌我等多话,更要偏着那些投靠妖妃的混账了。”
“妖妃”二字,像一盆冷水泼在头上,魏首辅瞬间冷静下来。
朝臣中也分作泾渭分明的两班。一半多见了这些特殊人物,咬牙切齿,怒涨脸色。另一小半则不以为然,甚至朝那些人点头微笑。
便有咬牙切齿的朱衣官,相对年轻气盛,竟然撸着袖子,就要上去呵斥带着方士们入宫的太监。
刚走了一步,就被人拉住,让他看阁老们。
阁老们虽然也神色冷冷的斜去几眼,但并没未上前训斥,更未有说话,只是转身而去。
于是,群臣只得按捺下来,只是耻与为伍,憋着气不说话,都贴着台阶走,想离越远越好。
一行是嘻嘻哈哈,摸扶手,摸台阶,东张西望,千奇百怪的“方士”们;一行是沉默异常、十分规矩的百官。
这彼此几乎不相容的两行人,一起步上丹墀,各自进了殿。
张白就抱着陶罐,缀在“方士”们的队伍尾部。
他要献的“祥瑞”,则探出头来,左右四顾,兴致勃勃,打量着皇宫、金銮殿。
等进了殿,金銮殿的御座之上,却空空如也。
座旁有一架纱制屏风,屏风后有一美人榻,隐约可见一个婀娜身影,云鬓花颜,绮罗珠饰。宫人正服侍左右,小心地为她递着瓜果。
此情此景,方才还忍耐的百官,再也忍不住了。
魏首辅花白胡子,脾气却最火爆,率先质问屏风后的美人:“御座之旁,岂容妇人设屏而卧?娘娘,请退回后宫,请陛下前来早朝!”
美人吃着瓜果,却笑,声音柔润缠绵,像春日里的花蜜:“阁老何必动怒?陛下昨日上了朝,就说头疼。今日当然又参道礼佛去了。现在哪座道观、佛寺,本宫也不知晓。临行前,他交代了本宫,来为群臣解惑答疑,陈说种种圣意。如果本宫退回后帷,谁来为陛下传达圣意呢?”
语罢,也不待臣僚再开口,就问一旁的太监们:“诸位内官,前来奉献祥瑞的奇人们,可都在这里了?”
前端时间,皇帝令自己亲近的宦官寻访天下,觅神仙传说、祥瑞奇迹。于是,或主动上门,或“被动”找到,四海方士俱呈祥瑞而来,齐聚京城。
不同于群臣的脸色各异,为首的大太监对这位美人儿却恭恭敬敬:“娘娘,所有切实有祥瑞献上的奇人,都在这里了。”
“娘娘”便好奇地将这起方士一一打量。
只见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僧有道。
有胡须垂地的白头翁,也有貌似五六岁的童子。
有英俊潇洒的青年,也有妩媚鲜妍的女郎。
最瞩目的,是站在方士队伍最前面的几人。
这几人明显分成了四派。
第一派,穿着暴露,举止放诞。大庭广众之下,寒冬腊月之中,女子脸色苍白,眼圈浓黑,一头花花绿绿的发,穿肚兜样式的小衣,短到腿根的裤子,竟然和同样露胳膊露腿的情郎,在金銮殿上吞云吐雾,神情享受。
一方面羞得朝臣们眼睛不敢往他们身上放,一方面,那烟雾的独有臭气,又熏得人心生厌恶。
第二派,一身左右颠倒的道袍,长相似男若女,左手牵着三头恶犬,右手牵着二尾猫,肩上还立着一只鸟,任由狗吠猫叫扰乱朝堂。
第三派,貌似是僧侣,但留着长发,配着珠玉,金线织就的袈裟下,还有一身与中原不同的繁复华服。神情十分倨傲,昂头,鼻孔出气,眼睛滴溜溜地在御座上打转。身边几个仆人打扮的,在朝堂之上,正为其烘手捶腿。
第四派,落后上面三派人一步,男女人数各一半,穿着打扮入乡随俗,是大夏寻常的富家公子、小姐装扮,一点儿也不出奇。站在那,除却好奇地多看了几眼金銮殿外,只垂手而立,规规矩矩。
其余人,显然附首这四派而已。
“娘娘”打量够了,对这些方士中的怪诞举止、妆容,十分容忍,只温言:“陛下正在道观修行,听说天下奇人云集京师,为他的生辰献上祥瑞,很是欣喜。但苦修之中,不便外出,遂命本宫领旨前来,招待各位。不知诸位羽士,师从何门呢?”
第一派,那吞云吐雾的女郎,喷了一口烟气,嬉笑着答道:“日曜城。”
第二派,从狗吠猫叫鸟鸣里,夹杂出一个声音:“地煞观。”
第三派,正主袖着手,昂首不答。其仆从回说:“天人寺。”
第四派,一男一女上前,向娘娘及百官,都拱手相礼,文质彬彬,齐声说:“阳春派。”
这四派人都说完,其余方士,才准备说话。忽听虚空之中,传来一声幽森的、令人鸡皮疙瘩升起的喟叹:“轮回殿。”
众人才注意到,有一个隐隐约约的黑厮,似人非人,在大殿柱子的阴影里扭曲闪烁。
百官都被吓了一跳。有个御史就嘀咕:“都是什么神神怪怪的家伙……”
方士们一一报了师承来历。
其余诸多门派,要么是上述几派的分支,要么是附庸,要么是沾亲带故的小门派。
李秀丽听到,一旁有其他人嘀咕,说:“大夏真有面子,日曜城、地煞观、天人寺、轮回殿,阴神其余四大门派都齐了。连作为阳神大宗的阳春派都来了……”
话音未落,前面一个人回头翻了个白眼:“咄,哪来的乡野小修?世无阳神!阳春派早就改投了阴神,也是阴神一系。应该说,算上大夏自己,现在是阴神六大派齐聚。”
屏风后,“娘娘”说:“诸位远道而来,不知都带了什么‘祥瑞’?”
日曜城的人说:“我们带来芙兰版定制汽车一辆。专为大夏皇帝所造。新能源,新材料的电池,可供可日行千里,行驶五十年之久。请娘娘离殿下观。”
百官都不知道何谓“汽车”,因名推义,议论纷纷。
屏风后的美人闻言站起,被宫女扶着,款款下殿。
她肤凝霜雪,艳胜牡丹,云鬓扰扰,有倾城之色、绝代之貌。年已经三十岁,但不见丝毫衰微,反是花正浓,月正香,风致愈好。
款款下殿,腰荡巫山云,群曳潇湘雨。
此前骂她的朝臣,也不禁目光追随者美人而动。
方士之中,亦多有看得目不转睛的。有人低声说:“不愧是‘白狐夫人’。果然艳冠当朝,难怪大夏皇帝情不自禁,君夺臣妇,令其由婢妾身份,一跃成贵妃。”
被称为“白狐夫人”的贵妃到了殿前。
日曜城的使者,就将手一指,殿外的广场上,出现了一辆钢铁巨兽。
他们跳进巨兽,呜呜声起,一脚踩下油门,这钢铁巨兽就在能同时容纳上万人的广场上绕起圈子。
这凭空指物的本事,惊住了群臣。钢铁巨兽“奔跑”,更让百官伸着脖子,目光灼灼。
兵部尚书忍不住叫好:“以此速度观之,日行千里,绝非虚言!如果能维持这样的速度,达五十年之久,天下良驹皆休矣!”
见到日曜城出了风头,地煞观的来客不服气,上前一步:“娘娘,我也有一礼。”
“只是,此礼需要人来配合。找上一个男子,太监也可。”
贵妃就随手指了个小太监。
地煞观来的这个人,是身穿颠倒道袍的道人,从怀中取出一个七彩药瓶,倒出一丸药,让小太监服下。
小太监吞下之中,片刻之后,忽然大叫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的肚腹迅速隆起,直如怀胎十月。
然后,他满面痛苦地跌坐在地,□□流出血来,剧痛使五官扭曲,惨叫着,从下裳间,漏出了一个……一个……婴儿!
那婴儿是个正常出生的人模样,片刻后,哇哇而哭。
朝上诸公,乃至有部分方士,揉着眼睛,瞠目结舌,甚至情不自禁地退后一步。
道人抱起那个还沾着血的婴儿,又取一丸药,喂给了自己身旁的三头犬。
三头犬当即卧倒在地,也嚎叫起来,肚腹极鼓。片刻后,□□裂开一个大洞,其中,血淋漓地又钻出一个婴儿来!
产子后,三头犬的□□却急速愈合。小太监也能站起来了。
道人左手、右手,各抱一染血婴儿,露齿一笑:“我有丰产药,可使无论男女老少、飞禽走兽,皆怀人子。顷刻而怀,顷刻而孕,为大夏增加丁口。”
这下,百官已经不止是瞠目结舌了。
这听起来貌似是好事。观之,令人胆寒。
魏阁老说:“娘娘,此妖术矣!不可受!”
颠倒道人闻言不愉,横了这老头一眼,正要说话。
面对殿上多出的两个嗷嗷婴儿,贵妃也头皮发麻,却面不改色,立即打断了两人将起的冲突,笑道:“多谢羽士为我大夏增丁添口,陛下圣寿在即,这果然是祥瑞吉兆啊!来人,把这两个孩子带下去,备好牛乳,好生照顾。”
便命宫人将那两个婴儿,以及产过子的小太监都带了下去。
她则接过七彩药瓶,装入玉盒,不动声色地绕过了地煞观,对天人寺的僧侣说:“日曜城、地煞观的祥瑞贺礼,都……不同寻常。不知道,贵客又有何祥瑞?”
天人寺的僧侣厌恶地看一眼地煞观的道人,拍了拍手:“我之礼节,自然不同于某些疯道。献,谱系。”
他取出一卷卷轴,展开。轴上汇有无数怪异神灵,都在动。其中边缘角落处,有一身穿龙袍的男子。
僧人说:“寺中已将大夏皇帝列入图谱。以后,大夏皇帝在我们这里,同第三等天人的待遇。”
贵妃还在等他继续展现轴上神妙,谁知,僧人已闭口不言,昂首傲然,似乎自己给出了什么天大的好处。
原来,这就是他们全部的“礼”。
好生高傲!大夏自认是□□,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慢待?
百官都看不下去,朝这傲慢和尚怒目而视。
气氛正僵时,阳春派的一男一女,上前打破了略僵的气氛。
他们规规矩矩,向贵妃拱手而礼,说:“我派只是前来观礼,并无奇异祥瑞献上。但因大夏皇帝圣寿在即,贺寿不能无礼,因此略带了一些俗物,望勿见怪。”
他们的贺礼是被人流水一样抬上来的,有五十多个箱子,摆满大殿。一打开,珠光宝气,金银耀耀。
与此前三派相比,阳春派的贺礼,确实并不出奇,“俗”得慌。
但无论是贵妃,还是百官,心下都悄然松了口气,十分欣慰。
他们的气还没喘匀,那站在大殿柱子后的阴影里,时不时扭曲闪烁,望之非人的黑厮,宛如从极深远幽深处传来的声音:
“去!”
话音刚落,外面是青天白日,大殿忽然晦暗不已,似蒙薄纱,起森然寒意。
不同于冬日的冷,这种寒意是顺着人的脊椎,深入心灵深处那样,一寸一寸爬上来的。
昏暗之中,魏首辅觉得自己的下裳,似乎被人牵住了。
他低头一看,骇然欲绝。
地上爬着数个颜色青白,瞳孔黑洞、爬着尸斑的幼儿,它们身穿下葬时裹的锦衣,烂掉了嘴唇的口,牵着他的衣角,想要往他身上爬,不断地呼着:“父……父……”“祖父……”
“二娘毒死了我……”
“大狗咬死了我……苦…..苦……”
他还认得它们当中的几个。
那是他的妻妾、儿媳们夭折的孩子。
也有大臣被几个苍白扭曲、浑身水淋漓,半透明的女子用藻般黑发缠住:“夫主,我在井里,好冷……”
有人被从头裂成两半,腰上用布绳系着的男子缠住,它一说话,就从裂开的脑袋里喷出浆沫:“我们死了……在九幽……铡刀,痛……你也贪了这么多,迟早来陪我们……”
就连贵妃跟前,也站了两个男子。一个青年,一个少年。他们虽然也青紫脸色,一个脖颈吊着绳子,一个七窍流血,但,却并不狰狞。甚至,有别样的美。
他们的盖世俊美,与贵妃的容貌十分相似,显然有亲缘关系。并不呼痛,也不叫死之屈,只叹息说:“妹妹,二十年前,你我离散在京城,就再也未能相见。如今人间重逢。你……你长大了……和以前不一样了……”
贵妃一直平静的脸色,变了。她眸中涌出泪来,伸手去够哥哥们的手。
刚够到,两位哥哥作云烟散。
那幽森的声音说:“去!”
于是,大殿的晦暗顷刻褪去,蒙纱感无踪。
阳光照进金銮殿上。不属于人间的存在荡融而散。
大臣们或跪下哀求,或怜爱痛哭,或喃喃诉说,都戛然而止。
贵妃的柔胰,穿过了点点光尘,没来得及触及亲人的脸庞。
殿中仅剩的黑暗,就在柱子后面的阴影中。
黑厮说:“这祥瑞贺礼怎么样?皇帝如果有想见的,不在此世的人,我们都可以让他见到……”
“酆都深处,我们……还为大夏皇帝……备好了……一个……好灵胎……”
他亦或者祂,嘿嘿地笑:“如果……他……死了,就用得着了。下一世,还能在这灵胎上,想起这辈子,再造修为……”
有轮回殿“珠玉在前”,接下去,剩下的小门小派的诸多“祥瑞”,无论是贵妃、大臣们都已经不在意了。
连魏阁老都不再提怪力乱神。他们心神恍惚不能醒,时不时用目光扫过黑厮所在的阴影,神情既畏且惧,又有渴望。
只有贵妃,虽然略微恍惚,倒还能维持仪态,勉强听完了所有方士献上的祥瑞贺礼。
心不在焉地从所谓陶罐鱼仙上掠过一眼,贵妃说:“各位献上的祥瑞、贺礼,都与众不同。陛下定然开怀。”
“六日之后,是陛下的生辰,将同时召开天下大比,令诸位同台论道。凡献上了祥瑞之门派,皆可参与。论道之后,择出前三名,陛下将亲自接见。”
又说:“礼部,叫鸿胪寺备下房舍,好生款待。”
鸿胪寺是负责招待外宾,接待朝贡使臣的。这是准备将这些从犄角里纷纷冒出来的方士以外国藩客相待了。
礼部尚书兼任内阁群辅,刚刚见过了自己难产而死的前妻,正心神激荡,闻言机械应道:“是,遵娘娘懿旨。”
众方士随礼部侍郎而去。
贵妃揉着额头,也不再多留,打发了恍惚的群臣,凤驾回宫。
回到自己宫中,一个宫装丽人,一个白眉青年迎上前来,对贵妃说:“娘娘,鹊仙镇已破。我等将‘姑获鸟’全部缉拿。另缴获‘狐子’五百人。”
便将具体情况,俱陈贵妃。
宫装丽人说:“……至于,那最初撞破了鹊仙镇洞天的高人,我们并不曾见到主宗师兄口中所谓‘李秀丽’。倒是……黄内侍领着春来县的‘鱼仙’,曾经过鹊仙镇附近的官道……”
鱼仙?
贵妃想起了刚才殿上见到的“陶罐鱼仙”:“细说。”
……
……
鸿胪寺。
五大派被安排在天地玄黄的天字号。
其余人等,则分布于地、玄、黄。
除去阳春派外,其余四大派正聚集在一起。
日曜城说:“仙朝与我等约定。我等阴神五派同气连枝,我等所掌的诸表之中,都有大夏的一份道统。大夏之中,也应有我等的一份道统。
凡仙朝所属之明世,驻守该明世的大夏皇帝入道满三十年之际,阴神诸派将以献祥瑞的名义,前来传道。驻守此世的大夏帝王,应开社稷图,为我等分配传道权限。”
“六日之后,是此方世界皇帝的‘生辰’,我们从各个世界远道而来,装作方士,前来贺寿。六日之后,也是各派约定好的,开社稷图,分配传道权限之日。但,几位应该心知肚明。师门这次派我们前来,可不止这点目的。”
天人寺的僧侣皱眉:“不必装模作样。直说罢。谁不是为了桐音宗而来?互相交换一下情报吧。大夏仙朝在这个世界,发现了桐音宗的痕迹,却瞒而不报,藏在社稷图之下,想要独吞线索,可恼可恨。”
地煞观的道人嬉笑:“我听说,大夏境内,桐音宗的出现,跟仙朝的祖源,通天教族人有关。这个阳世的这支通天教族人,姜姓,是通天教教主的正传嫡系之一,与大夏血脉相通。近日,仙朝却忽然命人通缉姜姓,将其关押此世的大夏洞天之中,执掌社稷图分图的本世皇帝,亲自镇压。据说,他们正是从姜姓这里,找到了桐音宗相关线索。”
轮回殿的黑厮没有说话,忽然周身阴风阵阵,他抬起头,说:“有人在听我们说话。”
黄字号三十三房。
天地玄黄。黄字号排最后。总共也就三十五间。
张白立刻掐灭了联系,对李秀丽说:“姜家人,找到了。”

??41 ? 四十一
◎……◎
李秀丽还在回味刚才的所见所闻, 被张白一句话炸回神:【在哪?!】
张白从袖子里取出一颗宝珠……咦,那是她的鲤珠!这厮,终于舍得还给她了?
张白丢回给她:“他们被关押在大夏洞天里, 具体位置不知道。这颗珠子是通天教的遗宝,鱼龙变之术又与通天教主密切相关, 所以才传到了姜姓手中。大夏洞天是籍于昔年通天教的残存洞天改造而来。你将自己的炁流入其中, 通过它去感受京城之‘炁’,或许能穿过洞天的遮蔽, 感应到姜姓的位置。小心, 别变回人形了。”
拿回鲤珠,李秀丽才能借由姜熊姜虎教她的口诀,自由变换人形与鱼形、龙形。
一开始, 张白怕她鲁莽冲动,贸然变回人形,被银甲神将捉到,才将其收走。
宝珠入水,旋身缩小, 化作银白鱼儿额前的点珠, 衬得鱼儿越发不俗。
李秀丽拿回天书, 因为是鱼形, 周身属于通天教的炁屏蔽了与论坛和系统的联系, 她还是不能上论坛。
不过,现在,她知道了原理,也就不急着联系论坛了。
她摆摆尾巴:【知道, 啰嗦。】
却看了张白一眼, 心想: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鲤珠能不能穿透大夏洞天去感应姜熊他们, 她不知道。
但鲤珠之中,还藏着一本《诵世天书》。借助诵世天书的自动搜集功能,她就能像当初找到蛮儿那样,只要人还活着,就能聆听到独属于他们的炁。
张白拿走了鲤珠十多天,虽然天书自晦,但他未必没有发现点什么。
刚才那番话,像是个若隐若现的提醒。
但隔着一脸的大胡子,张白又喝了酒,双眸微掩,根本看不清神色。
李秀丽瞅了他好几眼,没瞅出个一二三来。
算了,就算知道点了什么,但至少,这一路上,他没有任何恶意的表现,反而尽心教导,数次搭救。
现在还是救出姜熊他们最要紧。
便不再去想,而是聚精会神,调动环绕在自己周身的炁,流入鲤珠,附于诵世天书,去聆听四方的“声音”,感应京城纷繁的炁。
京城的炁格外庞大,声音也异常繁杂。
吃喝玩乐、柴米油盐酱醋茶、养生丧死,种种心音,千头万绪,简直无从找起。甚至还夹杂着听不懂的西方鸟语、南洋土话。
只听了一小会,李秀丽就觉得脑袋嗡嗡地疼,像一万只蜜蜂乌压压地围着她吵。
她压着头疼,耐着脾性,一处一处,一座一座宅子、一间一间漏室,从显贵的城西一直听到贫民的城东,搜听过去。
城西,什么叔嫂偷情,什么扒灰,什么兄弟争产,什么父子相残,衣食无忧里相缠的欲与贪,一股股地往她“耳朵”里钻。
城东,贫离母子,病散夫妻,饿啼婴孩,穷生仇眦,琐琐碎碎的麻木之恨,许多颗心灵发出的无声啼哭,环绕着她嚎。
当然也有富裕中的甜蜜、丰足、慵懒;有困窘里的相濡、安乐、互相舔舐。
只可惜,正面的情感所酿造的炁,在这个世间,实在弥足珍贵,在争吵她脑袋的心音里,似被大浪打着的梦幻泡影,旋生旋灭。
李秀丽自己的“炁”像一尾小鱼,努力游在宛如滚滚浊浪的世音里,搜寻着微渺的沉海珍珠。
姜熊、姜虎的炁,到底在哪里呀?姜月呢?
这时,忽然,海上起了风。风逐戏于世音之海上,环绕着她不去,为她吹散了浊浪的臭气;天上飘来渺渺的云,送来清逸的雨,稀释了贪欲的粘稠
风与云,仿佛在助她横渡世音之海。
李秀丽的头渐渐不疼了,追风逐云,终于从黏糊糊、臭熏熏的京城世音之炁里曳尾出来,能够自由地喘息了,遨游在月光之下。
身上沾着的那些烂泥一样的“世音”也被月光拂去了,一阵清爽。
李秀丽豁然惊醒,月光?哪里来的月光?
她在世音之中猛然“抬头”,看到了滚滚浊浪上,悬着一轮白胖微皱的月亮。
它悬在天幕千年,老了,旧了,发黄了。月光都有点脏兮兮的了。
此刻,更被“天空”四方伸出来的铁索,牢牢钉在天幕之上。
李秀丽骤然从世音,或者说“炁”构建的另一重天地睁开眼,着急地吐出一连串泡泡:【风……云,月亮!我找到他们的位置了!】
张白听了,不以为奇,点点头:“通天教的嫡系血脉,秉习上古,往往都将自己与自然象征相连。修到高深处,他们本身就能象征幽明两界的自然象征,成就大现象,从而长生久视。姜虎,风从虎,他选择的自然象征,应该是风。姜熊,选的应该是云。他们姐弟如果能成长到返虚境界,应该会改名叫姜云姜风。而姜月,是以前的返虚大修士,本身就是通天教时代月亮的象征。”
李秀丽却有些沮丧:【我能感到他们的位置,就在这里。但奇怪的是,又好像,他们在四面八方。隔着很深重的东西,没有办法切实地触及。】
“社稷图。”张白却已经明白了:“姜家人果然被镇在了大夏洞天,社稷图下。”
【什么是社稷图?】
他说:“仙朝有一图,名曰社稷图,是仙朝对应的幽世大现象所化的至宝,神妙无穷。其中有一项稳定山河之炁的效用。其有无数分图,被赐给仙朝所辖的各处人间,用以镇压各自阳世的洞天,使其稳固。”
“社稷图存,此方大夏洞天就永世而存。即使阳世改朝换代,新王朝,依旧会受到其影响,其制度、其人心,不知不觉,依旧是‘大夏’。”
【如果社稷图毁呢?会天崩地裂?】
“那要看对谁来说。对这世界的凡人来说,不会有任何感觉。”
“但……嘿,”张白笑道:“大夏洞天若毁,此方世界就再也不能算是归属仙朝所有!因为阳世一旦有变,仙朝很难再干预。毕竟,阳世隔绝诸法,若非有洞天这个中介在,幽世的仙朝,根本不可能直接干涉阳世的王朝变更。如果再有新王朝,乃至新势力逐鹿而起,恐怕就不会再实行大夏的制度。那时,此世霜天已至,各派逐鹿。当真,改朝换代啦!”
他调侃:“怎么,鱼儿,你怕啦?要救人,须得毁去此世的社稷图。天翻地覆!那你可是把大夏仙朝得罪死啦。”
李秀丽没好气地反问:【那他们现在有社稷图的时候,就没人造反?】
张白说:“仙朝倒也不至于管凡人王朝更替。无非是新朝代会不会继续师从大夏。”
【没了社稷图,既然不影响人生活,那人的事当然人自己管。如果没了社稷图,就治理得天下人都造反,就人人都想变更大夏的制度,那是大夏皇帝无能!是大夏制度无能!关我屁事!】
张白闻言,大拊掌,大笑:“是极,是极!能得人心,自然万万代,何须社稷图?如果没了社稷图,就被人轻易颠覆了江山,不过废物耳!”
他说:“要接近社稷图,必先入得大夏洞天。平时,洞天不展,隐在阳世之下。唯有镇守此方人间的仙朝主宗嫡传——即当世皇帝,才握有展开洞天,入社稷图的权限。”
“看来,此次大比论道,我们一定要夺得前三不可喽。”
【论道?怎么论道?比法术吗?比谁能打?】
“满脑子打打杀杀。”张白点了点她:“论道,顾名思义,就是论道。”
“只不过,是以天下人来论道。”

??42 ? 四十二
◎……◎
大比在大内广场上开始的当天, 皇帝依旧没有到场。
贵妃坐在鸾车上,姗姗来迟。
翠微摇摇,罗带曳曳, 裙裾似流云,荡在车边。
她拥着厚厚的裘, 睡意半浓, 无暇舒玉臂,慵懒枕云鬓。细腻肌理, 饱满骨肉, 秾艳惊人,远望之,像一朵盛年佳时的牡丹。
张白、李秀丽站在方士们之中, 听到他们谈论贵妃。
贵妃姓胡,二十年前被卖到京城。上京的一个大官瞧中了她,将其买为婢女。
待稍微年长了几岁,就被那六十多岁的大官收为妾室。后在一次舞宴上献技,美名传于京城, 连皇帝都被惊动, 假意探望老臣, 实则私会臣僚之妾, 并一见钟情。
在皇帝明里暗里的操作下, 很快,她很快就以宫女的身份进了后宫。
因其美貌冠代,皇帝对其十分迷恋。十五年间,顶着群臣非议, 她一路从宫女到美人, 再到妃子, 最后被加封贵妃。因皇后早逝,代掌后宫。
因为最初被卖到京城时,她是被关在笼子里出售的。
那老眼昏花的大官,在昏暗的光线里,乍一看,见到一只垂泪的白狐。揉眼睛再看,却是一个年仅十岁左右,美色已经初露头角的小少女。
于是,她就被这个老人,像买狐狸一样,提在笼子里买回了家。
所以,人们暗地里,都管胡贵妃,叫做“白狐夫人”。
既指她为人婢妾的卑微出身,也指她狐媚惑主。
尤其是五年前,皇帝忽然沉迷苦修,流连佛寺道观,一个月里有一半的时间自称闭关,百官都不得相见。唯有胡贵妃能得面圣上,时常传递旨意。
借此之机,胡贵妃干涉前朝,揽权谋势,在朝中颇拉拢了一批大臣。
而皇帝四十多岁,又一向身强体壮,并不曾立太子,反而厌嫌儿子们,在胡贵妃撺掇下,将他们全都打发到各地去当闲散王爷。
若非因贵妃一直无子,阁老们又以死相谏,她现在早就该登上凤座,变成“胡皇后”了。
因贵妃之绝代美貌,方士们大都看得目不转睛,话题中心大多也不离这位传奇妃子。
但也有一部分人,比如日曜城、地煞观等大派门人,纷纷将目光投向贵妃的鸾车之后。
鸾车之后,跟着一位纤弱的宫装丽人。
配幽蓝宫花,罩天青纱衣。冷白肌肤,有幽森之气;秋水眉目,凝凄清之色。行走之间,轻盈异常,有鹤姿。
鸾车走得并不算慢,这蓝衣丽人,却如云伴月,始终轻松地跟随在车架旁,手中还捧一柄寒光奕奕的青锋剑。
长剑。男子拄之,尚嫌太长,几乎等身驻地。
剑形雄浑大气,古朴霸道,锋刃极利。
那双几乎只能捧花的纤柔十指,却如捧着一支绢花,将吹发即断的沉重宝剑托举。
日曜城的女郎嗤笑一声:“萧玉娘。大夏分宗的大师姐,已故萧皇后的侄女。”
“萧家五代丞相,三代学士,出过两个皇后,四个皇妃,至于王妃,数不胜数。族中多有文宗、儒家大师、书法家、画家。出身在凡人中,也算高贵。被大夏此方皇帝派去侍奉来历低贱的贵妃,却据说一向恭敬。倒真能忍耐。”
鸾车停在丹墀上,贵妃舒展身子,款步而下,站在台阶上方,俯瞰其下乌泱泱的各路练炁士。
她虽是凡人,是依附于君王的菟丝花,是出身婢妾的后妃。
但在大夏的境内,因帝王之道,稍微懂点大夏内情的门派,无人敢小看于她。
练炁士们眼神乱飞,明面上到底还算听话,不曾轻举妄动。
贵妃说:“今日,陛下仍在闭关。由本宫代为执掌天下大比。”
便轻拍一下手掌,叫蓝衣丽人:“玉娘,请天子剑。”
萧玉娘趋步而前,随侍其侧,捧出长剑。
今天百官没有到场。
在场的人,大部分都是代表各自门派前来的练炁士。
贵妃直说:“此为天子剑,日夜悬国祚,长对社稷图。因此剑锋之上,染大夏万民炁。”
“诸位都是本事超凡的练炁士,不同于凡俗,欲以万姓衍道。
但皇宫之中,大夏的京都之中,子民们,皆是凡夫俗子,肉身脆弱。
为了给各位提供一个可以大展拳脚的比试之地,也为了不扰大夏子民,社稷图不可轻取,但我奉陛下之令,解出天子剑,将模拟山川河流之神,粗绘社稷图,能拟原图千分之一奥妙,临时开放部分洞天权限,以供各位衍道。”
“玉娘,绘图。”
她一语落下,萧玉娘猛然转动细腕,反手握住长剑,如鹤翔天,轻盈一跃,悬停空中,举起天子剑。
一刹那,从大夏的四面八方、东西南北,有数不清的炁从山川湖泊、幽明两界,汇聚皇宫,先是成五爪金龙形,随后,那由炁而成的虚幻金龙长啸一声,贯入剑身。
光滑的剑身上,飞速地闪现过一副又一副城郭、乡村的山河地形,如龙身环绕剑身。
观之,这些微缩的山川之上,似乎树还在摇动,水还在流曳。城郭之中,也似有人在走动。
作为化神修士,萧玉娘本该有龙象之力,别说举剑,就是举鼎,十日十夜,也不会有一丝手颤。
此时却不禁双手直抖,浑身冷汗,似乎举不动一把剑。
等大夏的大体山川城郭,以精密的极微缩,呈龙形浮出缠绕剑身之上,四方的炁才逐渐停止涌动。而此时,萧玉娘手背蹦出青筋,口角溢出鲜血,再也无法支撑,拄着剑砰地落回地上,几乎虚脱。
她深呼吸一口气,极吃力地再次举剑,将其一扎扎入地面的汉白玉之中。
坚硬的汉白玉像一块豆腐那样,天子剑穿过石板,似扎入其中,穿过有形的石头,钉入了无形的另一个世界。
萧玉娘松开手,随即连退数步,像是被震开的,脸色愈加苍白,哇地呕出一口血,染红青纱。
而与此同时,以深深扎入地面的天子剑为中心,所有修士都感觉到了一种奇妙的变化。
厚重的山,带着泥土的腥。
泉水的清冽、松香、竹味……岩石……松鼠、兔子、野猪身上臭烘烘的味道……熊…….老虎……
奔腾的河,带着水汽的腥。
雪域的极寒冰水;西北夹带着黄沙、鼓声的洪流;江南融着杏花、头油、米水的烟雨;咆哮汹涌的近海之水。
剑身上的山河城郭之图卷,正在从剑身外扩。
而他们就被这些山川之影所迎面扑来,拉入其中,可以清晰地嗅闻到复杂气息、感受到交织冷暖,连生灵的呼吸,都触手可及。
环顾四周,辉煌的宫殿、开阔的广场俱已不见。
他们置身一副水墨工笔般的大夏疆域图中。
山川地形、城郭物产,被各色线条标注得十分清晰。
而绘出的山之比例图,触之,笔墨之下,能触到其岩壁。
画出来的河的曲折线条,抚之,双手被浪涛打湿。
描出来的城郭,居高临下,能听到隐隐的市井人声。
众人清晰地感知到,他们此时,已经进入了一个奇异的洞天,站在了大夏的万里河山之中,却又在万里山河之上。
伸手,即可移山填海,变更天下大势。
其余四大阴神门派的来人,虽然是大宗大派弟子,修为却都不算高,也是第一次见识大夏的“江山社稷图”。连分图的模拟图,都有如此神奇。难怪社稷图的本体,是大夏仙朝的至宝。
他们啧啧称奇时,渺远,又清晰可闻的,传来胡贵妃的声音:
“以天子剑为笔,粗绘‘拟社稷图’。”
“诸位在此粗绘图内衍道,大可尽兴。”
众人抬头,唯有金阙玉阶,悬浮在这幅图的一座通天高峰之上,宛如九天遥远。
贵妃、萧玉娘等人,就站在九天之上,俯瞰图中的他们。
“玉娘,将衍道规则,为各位详细道来。”
萧玉娘用巾帕拭去唇角的血,向贵妃一福:“喏。”
她伸出手,以手作指,在拟社稷图的上空,一边书写,一边对修士们说:
“各位同道,大比将持续六日,每场两日。比的项目,只有三条。”
她优美的簪花小楷,在空中渐渐成型,凝为三条闪闪发光的字样。
“第一比。汝之道,天下何人奉之?天下奉汝道,汝为天下师。
第二比。汝之道,能移众生心否?山海虽可易,人心却难辨。
第三比。汝之道,在我大夏之中!不能为大夏延续国祚道统者,弃绝。”
一口气写罢,萧玉娘敛袖整容,肃颜道:“如此三比。以社稷为棋,以山河为子,以天下人论道。诸位,请!”
贵妃颔首:“祝各位,独占鳌头,得传道统于本表人间,与大夏,同享日月。”

??43 ? 四十三
◎……◎
这一年, 江左大旱。
从仲夏到仲秋,整整四个月,滴雨未下。太阳烈得惊人。
昔日丰美的大泽, 烂泥都被晒得硬邦邦,连泥窝里深藏的鱼籽也瘪了。
连片田地干裂, 庄稼枯死, 粮食颗粒无收。
数不清的百姓流离失所,变成了流民。
天飞黄沙、树死道路。树皮都已经不见了。
地上连根草都看不见。所有绿色的能咀嚼的东西, 都被人们拔食一空。地上的土也有人挖起来吃了, 说是“观音土”。
山,一座又一座的山,被饥饿的人们犁了一遍又一遍。山上的野兽都被吃干净了。
连老虎都无法面对成群结队、饿得两眼发光的人们, 匆匆逃离,不知所踪。
家里还有余粮的大户富人们,干脆筑起高墙,聚族而居,招揽家勇, 龟缩在堡垒一样的房子、庄子里。他们组织族人拿起棍棒刀枪弓箭, 在角楼上、墙下, 日夜巡逻。
因为在他们筑起的高墙之外。有眼睛绿得像狼一样的“僵尸”们在游荡。
他们的皮松松垮垮的荡在骨头外, 面容深深凹陷。宛如骷髅。
他们的骨头, 因为过度的干旱饥渴,脆的就像树枝一样,不慎跌倒,就可能摔断自己的大腿骨。
但这些饿的宛如僵尸一样的百姓, 却从四面八方不断向堡垒逼近、逼近, 逐渐将其包围, 不断地尝试着翻越高墙,又不断地被堡垒内的家兵、地主族人的棍棒、刀枪所驱赶,杀死。
许多人从墙头跌落,摔断了手脚,或者干脆再无声息。
即使如此,尝试翻越坞堡,希望进入其中破门取食的流民,依然源源不绝。
大多数的堡垒,经过了几个月的时间之后,墙壁之下已经积累了厚厚一层尸骸。
都属于试图翻越高墙的平民。
还有一些幸运儿成功地翻过墙壁,进入了堡垒之内。
但,饿得皮包骨头的他们,根本不墙内人的对手,很快就被“处置”了。
于是,每隔一段时间。堡垒内会定时向外清出尸骸,打扫周边。
时局越来越恶劣。
路边反而隐隐会飘来肉香。
每当肉的香气飘过墙,飘到堡垒内小孩子的鼻子里。
不懂事的小孩子就满脸陶醉地叫起来:“妈,妈,我闻到肉的香味了。有人在吃肉,堡外有肉吃!”
每当这时,他们的父母就惊恐万分。一把捂住孩子的嘴,厉声:“不准胡说!”并将小孩子驱赶回房。
随着肉香飘散,堡垒的巡逻队,定时清理一些尸骸时,总是发现墙外,聚集着大片蓬头垢面的百姓。
他们远远的等着,望着,像一片秃鹫。
明明连土都挖出来吃了,这些流亡平民的脸上,这几日却罕见地有了几丝红润。
只是,他们的神态,却从麻木,渐渐至于诡异而癫狂。
那些尸体被抛出来时,只要骨头上还有没有烂完的肌肤筋肉的,就会被这些“秃鹫”哄抢一空。
墙外的肉越来越香。
小孩子们、老人们、妇女们,堡垒内那些弱者,那些被老爷、族长分配的粮食最少,饿着肚皮的弱者们,越来越忍不住了。
每当肉香飘过墙壁时,就情不自禁地站起来。遥遥地耸着鼻子。但喉咙里又忍不住泛起一阵阵的恶心。
随着大户的粮食越聚越少。能保持着基本体格的人,逐渐缩小。最后成了核心的几家。
其他人的脸色日益暗淡、身材也见天地瘦弱。能分到的米面从糠糟,到清汤寡水,再到根本数不出几粒。
于是,渐渐地,堡垒内也有人开始失踪,高墙之内,一场又一场反叛在涌动。
直到,从某一天开始。
堡垒之外,又闻不到肉香了。甚至根本听不到人类走动的声音了。也再没有人会去攀爬高墙了。
堡垒的大门可以随时打开。因为墙外已经没有能走动的人了。
抬眼看去,目之所及,道路荒野,全是精光的白骨。
堡垒之中,也安静异常。
残存的极少数人打开堡垒,愣愣地,被冰冷的雨丝,湿了凹陷的脸颊。
春天,到了。
春雨,重新落下。
大旱结束。
而最终,轻飘飘地落在史书上,不过占了边角的短短一行六个字:
“岁大饥,人相食。”
鸡,叫了。
东方已白。
万户同梦。
江左的百姓们在睡梦中醒来,却大都惶恐难言,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彼此对望,看到尚未化作白骨的伴侣,尚未在锅中沉浮的头颅,尚未化作羹汤的幼儿,抱头痛哭。
江左有数郡,都是鱼米之乡、富足安稳。
这一年,却在进入仲夏之前,数郡从王公贵族,到平头百姓,一起做了大旱来临、天下大饥、饿殍遍地,人相食的噩梦。
一人之梦,可笑。
一家之梦,可念。
一城之梦,可思。
一郡之梦,可怖!
朝廷对异梦争论不休。
有一部分梦中受灾最重的地方,有不少有余力的人,已经开始组织民众挖库储水,或者开始大肆存粮。还有的人家已经开始商讨搬迁。更有的地方,则大张旗鼓,开始求神拜佛,希望龙王怜悯、神灵庇佑。
但,还有更多人一时惊恐,却并不怎么相信。
因为在这一夜之前,江左一带,雨水异常充沛,连绵地下了好久的雨,甚至有洪涝之象。官府都已经提前开始组织人手,准备修补堤坝,挖排水渠了。
还有一部分地区,白天还在暴雨倾盆,人人都抱怨担心庄稼被泡坏。
怎么可能一夜之间转为大旱?
直到,江左各郡,都有地方,陆陆续续地传出了骇人听闻的传言。
江北郡,安广县,张家村。
天刚亮不久,张老汉扛着锄头,叫醒大儿,揣上糟饼,准备去往田地。
路上,却遇到大户家正在出殡。大户的老爹,在床上病着挺了近十年,也烂了近十年,终于死了。
孝子贤孙哭哭啼啼,披麻戴孝,洒着纷扬纸钱,扛着成色上好的棺材,带着铁锹,吹吹打打,送出村去,要迁入祖坟,与其老妻合葬。
张老汉家的地,离大户的祖坟所在,不算远。
吹吹打打声,唱念做打,男干嚎女假哭,没有一丝眼泪的戏,张老汉听得厌烦。
抠了抠耳屎,转个身,屁股对着那家,就着唢呐声,有节奏地哼唱起“小寡妇上坟”。
唢呐声戛然而止的时候,四野寂静。他荒腔走板的艳歌调,就格外醒神,连在那边坟头都隐约听得见几句。
换做以往,大户家非得揪着坟头唱艳歌的张老汉要“算账”,要“赔礼”。
但此刻,大户全家目瞪口呆,噤若寒蝉。
纸钱落在昨夜暴雨后的烂泥地里,哭丧棒上的白纸被风吹得刺啦啦响。鸦雀无声。
擦眼角的蒜跌到地上,抹眼皮的姜黄砸在衣领里。
被挖开的坟墓中,老太太的棺材四周,爬满了白色的、正在蠕动的毛发。
它们从棺材的缝隙中钻出,如人的发丝,扭动挥舞,一下就顶开了沉重的棺盖。
已经死了十几二十年的女尸暴露在空气中。
干瘪的身躯丝毫没有腐烂,一如当年下葬时的模样,连尸斑都没有长出。
但,女尸暴露在外的褶皱肌肤上,长出尺长的白色毛发,宛如发霉。
“奶奶、奶奶长毛了!”一个童声叫了起来。
尚且不知事的六岁稚童,捧着哭丧棒,指着女尸,甚觉有趣:“像坏豆腐!”
话音刚落,天空骤暗,地生阴风。
狂风平地而刮,刮得大户家人人伏地,老太爷的棺材板一寸一寸被吹开了。
棺材中,新死不久的老头,脸色僵白,嘴唇鲜红,布满藓斑的脸上,缓缓地,拉一个极大的笑容。并就此定格于尸身。
活人笑不成那样。
就算是亲爹亲娘,也没人受得了。大户嚎叫一声,抛下妻妾子女,手脚并用,往外边跑边叫:“救命,救命——!”
但他的妻妾竟然跑得比他还快。大户家人、来出殡的各种雇人,更一哄而散。
唯有那年纪最小的六岁小儿,还捧着哭丧棒,茫然地站在祖父的棺材前,对着长白毛的祖母,不知所措。
张老汉听到嚎叫,见那行唱念做打的大户家全跑散了,于是带着他的憨儿子,走过去,抱起那呆小孩,顺眼往大户家的祖坟里看。
张老汉的嘴,从来没把门。
第二天,全村,乃至县里,都传遍了。
大户家的祖坟里,他亲娘长了白毛,亲爹死后乐开怀。
人人悚然。争相传言。一边害怕,一边还有人看热闹。
大户也顾不得找张老汉的麻烦,带着惶恐的家人,满县的神佛一一拜了过去。
但,没过几天,全县各村,又陆陆续续有人家,说发现下葬的先人尸首经年不腐,竟长出白毛,或者死后大笑不止。
在这些人家拜到第十八尊神的时候,财神。
财神管平安吗?但只要能是个神,他们就拜,总得有份情面?
连送子娘娘,他们都拜了呢!
于是,当日,也就是怪事发生后的第七日。
安广县的众神,立在神龛中的泥胎彩塑,忽然齐齐活转。
首先开口的是财神与送子娘娘。
青烟袅袅,很虔诚又不怎么虔诚的信徒,在蒲团上三跪九叩,哆哆嗦嗦地将金银投入庙祝手中。
财神爷突然开了金口。开合着釉彩的唇:【旱魃。旱魃已至,作祟。尸生白毛,死而大笑。先人作态,警示天下。】
送子娘娘抱着怀里的瓷器娃娃,嘻嘻地掩着泥胎的脸颊笑,俯瞰孱弱的凡人:
【从此之后,不除旱魃,雨水将绝。当自警醒,焉能再做太平之梦?】
而其余众神,从城隍老爷,到野庙草头神,都意简言赅:【除旱魃,除旱魃!】
就在众神警示的第二日,缠绵许久的雨季,停了。
停得突兀。而烈阳高悬,暴雨后的烂泥地,一夜之间,干得裂开。
仿佛,盛夏忽至。
梦中的大旱,无限逼近了现实。
作者有话说:
白天上山去了,更的略晚,见谅。

??44 ? 四十四
◎……◎
仲夏已至。
烈阳横空, 万里无云,蓝得刺眼。
满山遍野,泼翠一样明亮的浓绿。蝉声聒噪。
池塘中的荷花开了, 岸边的美人蕉也垂水照影,黄狗趴在水边吐舌头。
大榕树的深荫下, 一群顽童正在拿着草根, 逗弄蛐蛐。
知了知了。
唧唧吱、唧唧吱。
虫儿的叫声此起彼伏。
孩童们光着膀子,拍着胳膊, 也助力得起劲。
刺啦——远处的唢呐声惊破夏日。
蛐蛐被高昂冲天的乐声所惊, 不再相斗,两厢蹿开。
孩子们站起来,一时都忘了蛐蛐, 踮脚张望:“今天迎的是什么神?”
远处,田野间,走过一行村男村女,前呼后拥,抬着车架, 架上抬着个装红挂绿的泥胎像, 喇叭唢呐在前开道, 惊飞雀儿, 吓跑黄狗。
那泥胎彩塑, 头生双角,凸长嘴巴,鲤鱼须须。孩子们拍手说:“原来是龙王爷爷!”
“但不够神气!前天,去迎送子娘娘的队伍, 那才叫人多呢!”
“要我说, 还是财神爷爷有面子!听说连县城里的人都跑出来迎接了。”
顽童们七嘴八舌, 讨论起这些日子被迎来送去的众神,谁更有面子,更加神气。
张老汉家的小儿,唤作菱角,是个孩子王,叉着腰说:“管谁神气!我不斗蛐蛐了,天天斗,好没意思。日头这么热,我要下水摘荷花、找莲蓬去!”
一个孩子怯怯道:“可是,妈说,这池子里有水鬼!年年都会溺死人咧!”
菱角说:“那都是哄你们的,我去年夏天,就瞒着老爹,常常来这里凫水,从没见过什么水鬼水妖怪的!”
以往村里的大人,如果看见,多少都会看着点他们,吓唬他们说,池塘、小河里,都有水鬼、水妖,不教他们随意下水。
虽然这几天,大人们个个焦头烂额,忙着迎神请仙,没人管他们了。
大夏天的时候,哪里有比凫水采莲更清爽有趣的?
孩子们当然动了心,但还是你推我,我推你,都有点犹豫。
菱角掐着腰说:“看看你们这些胆小鬼!这样罢,我去试试水,你们再下来!”
他起了个水生植物名,在这群孩子里的水性也最好,身段最灵活,以往在河里嬉戏时,能比黄狗游得快。
就挽起裤脚,噗通跳进池塘。
池塘并不小,快是个小湖泊了,天然而成,还隐隐连着村外的小河,水质很清,又凉意袭袭。
距离那场万户同梦的噩梦,不过三天不到。虽然从那以后,果然再也没下过一场雨。但归功于之前的缠绵雨季,池塘的水还是大半存留。
菱角一泡进去,只觉浑身舒坦,凉爽极了,暑气霎时全消。
他在水中仰游、狗刨,踢踩着水,故意朝同伴泼水,玩了好一会,才顶着伙伴们羡慕的目光,游向池中央的那片映日荷花。
微风拂过,红粉芙蕖摇曳,莲叶如佳人的碧裙。
菱角左顾右盼,挑花了眼,终于看中了一朵最大最红的荷花。它在群芳最中间,却颇傲岸,亭亭而立,高出四周一截。
他拨开团团叶,在众多莲叶、根系的纠缠中,奋力去攀折它。
熟料,这朵荷花却像人一样,左闪右避,扭动茎叶,摇曳花枝,像旋裙扭腰,巧妙地从他的手里溜走。
菱角纳闷,只当是自己凑得不够近。又往莲叶深处,挤开其他荷花,半昂着身子去够。
抬高,再抬高。尚未折到花,他的腿肚子忽然抽搐剧痛,一个失衡,俯面跌进水里,扑腾了一下,口鼻呛水,呼吸急促,一时说不出话,逐渐神智不清,竟挣扎不能。
塘岸上的孩子们也看见了他的情状。
但看菱角既没有手舞足蹈,也没有呼救,甚至睁着眼,在水中直立着,沉沉浮浮,头部大多时候露出水面。于是,都以为他是在玩耍。
“喂,菱角,快别玩了,摘花呀!”他们喊着。
菱角不能应。他的眼睛看似还睁着,实则意识已然模糊。
水面凉风吹过众荷花,呼喊声中,最大最红的那朵荷花,终于不再摇曳。
几瓣朝芯拢着,呈房状的花瓣,忽地舒缓而开,像人伸了个懒腰。
花房之中,嫩黄蕊上,坐着个巴掌大小,素衣雪面的少女。
她似乎刚刚睡醒,揉着眼睛,看见有人溺水,第一反应,是本能地顺手一推,池塘上骤起波浪,水流推着菱角,抛回了岸边。
哇地一声,菱角被抛得颠出了呛的水,人也转而复苏。同伴们这才察觉不对,纷纷围上来。
荷花中的小小少女终于清醒了,跳下花朵,稳稳踩在了水面上。
凌波踏浪,素纱衣曳水而荡,却不曾沾湿半点。
看见她,所有孩子都哇了一声,立刻围到了水边。
她乌发如檀木,雪白面颊,素衣,额间点着珍珠,柔和眉目像春来的粼粼碧波。但没有耳朵,脸侧只有透明的纱鳍,脸颊、额头,都散布着银鳞。
虽然古怪,却并不可怕,甚至显得十分神异。
菱角终于醒转,又后怕又惊讶,盯着不远处,水面上那巴掌大的少女:“荷花仙子?”
其他孩子七嘴八舌:“不对,不对,脸上长鳞,脸旁有鳍,像是鲤鱼鳞!”
“那叫什么?鱼妖?”
“哪有这样的鱼妖?我看是荷花鲤鱼仙!”
“荷花鲤鱼仙”的外号顿时得到了众玩伴的公认。
他们年幼无知,只看天上顶着大太阳,这异类小小的,生得好看,又不过巴掌大,还刚救下菱角。有什么可怕呢?一点都不像大人说的水鬼水妖。
便隔着水面,叫道:“您是荷花鲤鱼仙吗?”
荷花鲤鱼仙?
少女临水照影,看见了自己此时的模样,有些惊奇地摸了摸脸上的鳞片。
见围着的这圈小孩,她眼睛一转,说:“我是……恩,是荷花鲤鱼仙。你们叫我荷仙就行。我在每一朵荷花里挑着睡觉,梦里睡到了这一朵。这是哪里?”
“这里是张家村。”
“安广县!”
“江北郡!”
江北郡?少女从李小姐的记忆里,找到了这个地方。
是大夏真实存在的郡之一,位于富饶的江左一带。
她的目光扫过孩童们一张又一张稚气的脸颊,将他们五官看得分明,惊讶地发现,在这里,游戏公司的像素化竟然失效了。
虽然是在拟社稷图内,却嗅到水腥、花香,感知到夏日的热风、烈阳,一切都与真实无异。连这些孩子的模样、反应,也如同真人。
她从荷花中醒来。不知道张白、其他人,又在哪里?
张白把她抛入拟社稷图之前说,注意隐藏身份。但要尽量先确定其他练炁士在社稷图内的身份。见机行事。
菱角问:“荷仙,你也是来给我们解决旱魃的吗?”
“旱魃?”
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喏,前段时间我们做了噩梦,说是要有大旱。财神爷爷他们都降下灵验,说这场大旱,是旱魃作祟。”
“所以这几天,大人们都忙着请神迎神,说是要请指点咧!”
“刚刚龙王爷爷被请过去了,昨天是送子娘娘,前天是财神爷爷……”
“今天菱角又遇到了荷仙,神仙一齐显灵,定也是来教我们打旱魃的!”
话音间,炽热夏风送来远处的田野腥气、炮竹的烟味,还有直冲耳朵的喇叭吹,唢呐叫。
李秀丽抬头看去,人们拥着轿子,戴面具跳娱神的傩舞,而被抬坐在轿子上的龙王泥胎,其泥塑的彩绘面上,隐约浮现另一张脸。
皱着五官,热得满头大汗,眉目跟之前她看到的一张像素脸对得上。
龙王——赫然是之前大殿上那个送金银珠宝,表现得最正常的“阳春门”弟子。

??45 ? 四十五
◎……◎
大旱前夕, 万姓同梦,先人作态。
而江左数郡的寺、庙、观之中,泥胎顿作人语、彩塑霎时有灵, 众神倏尔活转,均称旱魃作祟, 天下将有大难。
更有第二天, 缠绵许久的雨季戛然而止。
烈阳高照,土地里的湿气蒸腾如雾, 消散不见。而江河湖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 在下降水位。
由不得人不信。
上至权贵,下至百姓,平时打僧骂道、一枚香油钱都要斤斤计较, 却一时之间,都宛如成了虔诚信徒。各地纷纷举行盛事,迎神娱神,以求灵验。
而神灵果然仁慈,不断降下教诲, 指示百姓如何去除旱魃。
安广县是最先响应的地方之一。
张老汉扛着锄头回家时, 正看到村里临时搭建的神案上, 立着一尊财神像, 供着三牲与瓜果。人声鼎沸, 附近同姓的几村的人,都聚集在此。
领头的是大户。
他家那天出殡,亲娘尸生白毛,亲爹死而大笑。他全家吓得屁滚尿流, 跑得飞快, 以为自家要遭遇不祥, 遂不惜出大钱,遍拜众神以求平安。
故而,在神祗们降下灵验之后,大户家也最为高兴,到处宣扬,自家是最早打动众神的虔诚信徒之一。
于是,在最近迎神祭神的各种盛会里,尤其是在张家村等附近几个村的祭神仪式上,他家摇身一变,成了主持祭祀仪式的财神庙祝,几乎是说一不二。
连他那个六岁的、流鼻涕的呆儿子,都当上了为神祗捧花的“仙童”。
大户带着他的“神婆”夫人和“仙童”儿子,得意洋洋地站在村众最前方,脸上涂着油彩,于神案前振臂疾呼:“财神爷,请您明示旱魃所在!教导我等铲除旱魃的办法!我一定身先士卒,以除乡党之害!”
众人俯拜,跟着一起喊道:“请您明示!”
呼声中,那泥胎,一双点漆木眼,忽然活了过来,化为人类的肉眼,在泥面上转动。
随后,眼珠定定地看住了大户,财神开了口:
【旱魃分化无数,并不仅有一只。它们往往借人家世代之炁,藏于坟茔之间。坟上若生白须丝萝,掘之,可见不朽之白毛尸。此即旱魃借尸藏身。】
【张家村,即有一只。另一只正在诞生。】
【速去挖坟掘尸,毁其心脏,即可除去旱魃。】
闻言,众人的许多只眼睛,却刷地一齐看向了大户。
大户略含飘然笑意的神色,僵住了。像被雷劈了。
张家村。
坟墓。
白毛尸。
说的不是大户家的老娘,又能是谁?
大户家的这点事,如今可是先被张老汉,再是被他们家,尤其是他们自己给自家脸上贴金的时候,宣扬的省府皆知!
现在,财神爷亲口说,大户家的那老母尸骸,长出白毛,就是被旱魃附了体!
这时候,他能说出拒绝的话吗?
那他家这些日子以来,自诩是神前第一家,到处说要带头剿灭旱魃的话,岂不是都自打脸?
众目睽睽之下,在乡民们怀疑的目光中,大户青着脸,耷拉着眉眼,连连向众人作揖,半晌,才说:“唉,家门不幸,家门不幸,老母死后,竟被旱魃附尸!百善孝为先,为人子、吾不忍损害遗骸,但亦不忍坐视生灵涂炭,请众乡亲自便!我家回避之!”
够狠!包括张老汉在内,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想,连自家老父母的尸首都能舍出去!
不愧是靠横财、放印子发家的大户!
大户说完,果然领着全家都避了。
村民们则壮着胆子,在村长的带领下,扛着锄头、拿着铲子,前去铲除旱魃。
他们摸到了大户家的祖宗坟头。
天上烈阳高照。四周林深草茂,藤萝都爬到了坟碑上,几日下来,土地都干裂了,水位飞快下降,这些植物却一点儿没蔫。
一个村民嘀咕:“这地方,三天前,野草有长这么旺?”
当时,大户家挖开坟墓,准备合葬时,却见异像,当场吓得全家撒腿就跑,把老父老母的尸首暴露荒野。
两日之后,看尸骸没有异动,才小心翼翼地跑回来,将两具棺材合上,连土都不敢多掘几铲,就匆匆入葬。
因埋得浅,很快,村民们就挖到了棺材。
一挖出来,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后退几步。
其中一具棺材上缠满了白毛,密密麻麻地,还蠕动着,宛如活物。而且另一具,刚葬入没几天的张大户老爹的棺材,也开始从缝隙里爬出白毛。
再晚来一天,张大户老爹估计也要变成“旱魃”了。
三个胆大的村民跳下坑去,抖着双腿,撬开棺材板,看到了棺材里躺着的尸首。
女尸肌肤发青,十几年未朽,宛如生时。周身的白毛,已由一寸长到了三寸。
男尸的躯体也冒了一层茸茸的透明发白的毛。
仔细观察,才会发现,两尸的心脏位置,白丝虬结,似缠了茧子。
一村民想起财神爷的嘱咐,狠狠心,抬起铁锹,对准茧子,举高、铲下!
“砰”一闷声,触及肌肤,却像是铲到了木头上,弹得铁锹脱手。
上边忙有人递过来斧子,不知劈了几下,才总算将心脏位置的茧子劈碎。
劈碎瞬间,异变陡升。
茧子中忽地猛蹿出一团火焰。
火焰沾到白毛,便迅速燃烧起来,怒涨一尺。
很快,两具尸骸都裹在了熊熊大火中,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化作焦炭、灰烬。其身上的白毛,在火中扭曲、颤抖、似活物一般无声哀鸣。
三村民避之不及,也被火焰沾裹。
他们惨叫一声,准备打滚灭火,才嚎了一声,却发现周身并无半点灼痛。
火焰明明烧着,但他们的肌肤、头发、衣服,都安然无恙。
等村民们回过神,只几个呼吸,那两具长出白毛的女尸、男尸,已经在火中荡然无存。并无焦骨存留,原地只剩下一些焦灰。
当两具白毛尸彻底化作火中焦灰时,阳光忽然黯淡,天空被乌云所遮蔽,空气迅速地湿润起来。牛毛般的雨丝飘落,打湿了人们的脸颊。
下雨了。
接触到雨水的一刹,以奇异的速度消灭了两具“旱魃”的火焰,顷刻熄灭。
“财神爷说的都是真的!”村民们兴奋不可遏,欢呼起来,面上闪出狂热。
张家村滚起乌云,飘起雨丝的时候,菱角正和小伙伴们告了别,他们也都很兴奋,又强压住,拿乔,小孩子们在心里一起憋了个秘密,不打算告诉任何大人。
拿着荷花,抱着莲蓬,菱角连蹦带跳地跑回家。
跑了没几步,牛毛雨丝润湿了红粉花瓣。
跑到家门时,雨已经停了,凝作荷上的露珠。
菱角一开门,一头撞在了他爹张老汉身上。
张老汉揪住他:“荷花?你又跑去池塘里凫水?”
菱角吐了个舌头。一点也不怕他。
他母亲生他时难产去世,张老汉将两个孩子拉扯长大,又当爹来又当妈。
偏偏,张老汉是个不着调的人。
所以,不同于别家的老爹,他在孩子们这里,并没有什么严父的威。
菱角说:“爹,刚刚下雨啦!不过,就下了一小会。刚好够我从池塘到家!”
张老汉说:“准确来说,是张家村连带附近的几个村,都下了不到一刻的雨。”
菱角说:“下雨啦,是不是大旱的预言不准了?神仙爷爷也会说错?”
张老汉摇了摇头,嘲笑似的挤弄一下眉眼:“不,是预言更准啦!神仙爷爷的话,要更顶用了!”
菱角没听懂。也不感兴趣。
他只顾着将摘下来的这支花房合拢,似乎没有来得及绽开的荷花,小心翼翼地栽到自家的水缸里。
这一天,村里的大多数小孩,都同他一样,做贼似的,兴奋地从池塘边带了一支荷花回家,几乎薅光了池塘。
不过,大人们谁也没有在意这些光屁股娃娃。
他们在意的是,毁去旱魃后,果然下雨了。
更在意的是,这雨只下了一刻不到,就停了。
而且,雨后的太阳,更烈了。土地干得愈发厉害。
人们再去求告财神、送子娘娘等神灵。
众神,都说,这是因为,旱魃并未除尽。
祂们称,“旱魃”是一种如蝗灾般的灾害,一旦来临,便是成群结队,大规模降临。
旱魃吸干了所有水汽。
每消灭一只旱魃,人间的水汽就会回还一些。但旱魃的蔓延、传染速度极快,如果不能持续地将它们消灭,剩下的旱魃就会将水汽重新吸走。
于是,次日,财神和送子娘娘,各自公布了一个新的“旱魃”。
财神指出的是另一村的某个家中宽裕的农民,称其祖坟里的祖宗,已经化作了旱魃。
送子娘娘则指了张家村的另外一户,说其先人已经被旱魃所附,必须挖坟毁尸。
已经毁过一次旱魃,得了一次降雨的人们,再也不做怀疑,当即气势汹汹,前往掘坟。
果然,当两处旱魃各自被毁去,结火自燃,天上果然各自立时降雨。隔壁村和张家村,都下了一阵子的雨。
只是这次的雨水,比之挖了大户家祖坟后的雨量,要小得多。第一次毁去旱魃,附近几个村都下了不到一刻的雨。
而这两次毁去旱魃,却都各自只下了一晌的雨。
一晌?连头发尖都还来不及沾湿呢!
村人都十分不足,复再请神。
而张家村,或者说,安广县除旱魃降雨的事迹却已经轰然传开。
一时之间,岂止是安广县,江北省、乃至江左数省,人们都开始不断礼拜财神、送子娘娘等,乞求指点旱魃所在。
全省都开始到处挖坟掘尸,“除旱魃”。
就在各地轰轰烈烈开始“除魃”,人们精神振奋,以为找到了对待即将到来的旱灾最好的办法时,最先除去旱魃的张家村,却毛骨悚然起来。
最初,不过是大户家起火了。
只是这场火,猛烈地超出所有人想象,也莫名其妙地不知从何而起。
一夜之间,大户家积攒了三代的粮仓、楼阁、家宅,在这场莫名的大火中,被烧得干干净净。家破。
大户本人、大户之妻、大户的长子等,全都于睡梦中,烧成了焦尸。
人亡。
幸存的,只有一个穷人家买来,时常虐待的小妾,和他那呆呆的、年仅六岁的小儿子。
刚开始,人们只是感慨意外。
然后,附近几个村,接二连三地起了祸灾。
最常见的,是着火。
轻的,火起到一半,被扑街。只有略微的损失。
重的,如大户家那样,家财付诸一炬。但幸而全家人得以免难。
还有的,大半夜,家中忽然涌进数不清的耗子,将他们的桌椅、家具、粮食啃咬殆尽。
有的,则是莫名其妙地生起中重病,或者倒霉地因意外欠了债,很快就拿家产抵了,瞬间家徒四壁。
一次是意外、两次、三次,还是意外。那四次、五次、六次呢?
更诡异的是,明明起了火,相邻的两家,是一家是茅屋草棚,一家是砖房木栏。
偏偏,大火将砖房木栏烧得一干二净。近在咫尺的茅屋,却连根稻草都没有点燃。
人们仔细一清点,骇然发现,出事的,全部都是家里出了旱魃,被挖坟掘尸的人家。
无一例外。
这一日,张家村新建的小财神庙,被村民里里外外包围了。
财神泥面上,定格着彩绘的笑,唯一一双有血肉的双眼,黑无眼珠,深渊一般,凝视着颤颤巍巍走进庙宇的凡人。
祂好声好气,仍如前些日子那样,似在满足自己虔诚的信徒:
【汝等今日,所来求甚?】
肉眼定定地,俯瞰着人们:【为何,不奉祭祀之物?】
作者有话说:
这次的卡文结束了,接下来真的会尽力日更,信我!鸽就长胖十斤!

??46 ? 四十六
◎……◎
最终, 只有白发苍苍的老村长,双腿战战,拜在神前, 对财神说:“上仙,张仁, 他全家蒙难大火中, 只有一个妾室、一个弱子幸存。三代家财付诸一炬。”
“还有张麻子家,也起了火。张木头家, 被老鼠啃光了房子……”
他一一数来:“出了旱魃的人家, 无一善终……或家破人亡,或一贫如洗,或丧财重病……”
庙宇十分阴冷, 与外头的艳阳高照截然相反。
案上,神像的面上仍是定格的慈悲之笑。泥身上唯一的血肉——那双幽黑眼睛,却无喜无怒,平静地凝视着凡夫。
犹豫片刻,村长咬咬牙, 终于问出了口:“您曾说过, 旱魃往往借人家世代之炁, 藏于坟茔之间。所以…..毁掉旱魃, 对这户人家, 会有什么影响?”
庙宇内外,一片寂静,人们屏气凝神。
财神却不以为意,声音温和, 有问必答:
【人之元炁, 命运潜藏。而祖宗之坟, 聚一家之炁。旱魃借炁附之,与其家便为一体,命运相连。
魃死、炁灭,便运消。人若无炁无运,灾劫自至。】
【除旱魃之后,降下的雨水,雨量自有多寡。这代表的即是这只旱魃吸取的炁的多寡。失炁多,命运弱,大灾与大难。失炁少,小灾与短劫。】
最坏的猜测被证实了。
神祗的回答,似晴天霹雳,震得所有人面色骤变、头皮发麻。
有直肠子村汉急了,在庙门口嚷道:“那您还让我们去除魃!这、这,魃是死了,那人家里也毁了,岂不是我们害了张仁、张麻子、张木头!”
村长也双掌合十,朝神像叩拜:“我等虽欲除魃,但都是乡里乡亲,怎么忍心害得人家破人亡、破财减运?财神老爷,可有不害人也能除魃降雨的办法?”
村民们你看我,我看你,都要显示自己的仁义。于是,在庙外,一起跪下:“请您垂怜!”
财神转了一转肉眼,俯瞰着这些前几日还十分虔诚恭敬,今天却面露畏惧、忌惮的凡人,幽幽而叹:
【魃蔓天下,大旱降临,万姓罹难,江左炼狱。活者万中无一,汝等皆作白骨。
今日,破几家之财,解将来万民之噩。已是上苍垂怜,允许我等下凡泄露一线生机。】
【只有除魃才可降雨,除此外,无他法。
不舍无用之仁,焉解天下之难?】
言语毕,将肉眼闭上。然后,那对眼睛逐渐变回了木头眼。庙宇中的阴冷也散去了,神像再无超人光彩。
灵验褪去。
村民都听傻了。
村长膝步而前,连声呼唤。
但泥胎不言,神像无应。
他拄着拐杖,失魂落魄地站起来,对村民说:“走吧,都走吧,回去好好想想……”
此后三天,张家村人拜遍众神。但从送子娘娘,到龙王,都与财神异口同声,说,只有除魃,才能降雨。这就是解开大旱的最后生机。
三天中,果然,众神似被他们惹恼,再没公布一个旱魃。
而没有除去旱魃,村里果然也就一滴水也没有,池泽干涸得越发厉害。
张家村人人辗转难眠。
第四天的深夜,摸着自家快到底的水缸,一个叫张石头的村民忍不住了。
他是附近有名的无赖汉,当着货郎,做点收进卖出的生意,自诩见多识广。
是夜,悄悄溜进财神庙。
他带来了自家的一只鸡,捆了嘴,扎了脚和翅膀,放在案上。垂眉顺眼,恭恭敬敬,在神前三叩首,压低声音:
“财神老爷,您别听那些傻庄稼汉的呆话!我知道,您是慈悲神仙。我可不想全家饿死在旱灾里,不过是牺牲那么几个人,能换这么多人活命,在生意人看来,多是一桩划算的买卖!只是,别点我家的‘旱魃’……这只鸡,就献给您了……”
“我要求也不高。如果非要点旱魃,您把我家的‘旱魃’排在最后点,成不?我日后定只供奉于您,时常献祭。”
他话音刚落,那只挣扎的母鸡就消失在了原地。
财神爷睁了一下眼,睨他一眼:【善。】
张石头前脚刚走没多久,后脚,又有人鬼鬼祟祟摸进了财神庙。
来人竟然是村长和他的几个成年儿子。
他们比张石头手笔更大,吭哧吭哧抬来了一头羊。
便拜在神前:“财神老爷,我们愿意继续除魃。只是,希望您别点我家的魃,这头羊,我们愿献给您……日后定只供奉于您,时常献祭……”
财神说:【善。】
于是,村长家也大喜而去。
一晚上,财神庙访客不断,村里人有能力的都来了一圈。拿不出东西的,赌咒发誓,要一辈子早晚叩首。
全村人第二天起来,都顶着黑眼圈。
他们你谦虚我谦虚,你哀叹我哀叹,都说:
“算了算了,为了大家伙将来不用被旱灾糟蹋,我们还是去请除旱魃吧!如果点到我家的旱魃,乡亲们不用顾忌我,尽管去!”
“放心,老哥,点不到你的。你一向运气好。肯定是点到我家!为了乡里,舍我一家,不亏!”
一夜之间,人人都成了话本子里才有的贤良仁善之辈,互相推让,张家村宛如桃源村。
最后,仍是公推村长去乞求神祗原谅,继续除魃。
红漆青瓦,神龛遮帷幔。
青烟袅袅,隐隐绰绰露泥胎。
泥塑的神,含笑看着愚钝的血肉凡俗。
昨日质神,今日拜神。
看贪嗔痴恨,祂皆不恼。
只是脸上本来定格的彩绘,应千年万载凝固的笑意,无声地扩大了一丝。
神祗慷慨大方、一如凡人们希冀的那样,原谅了他们昨日的无礼。
村男村女问:“新的旱魃是谁?”
他们屏住呼吸,放松期待,心底却也有一丝紧张,互相打量评估。
和善憨厚的面,杂错的心声。
是张石头?这无赖汉,早该倒霉。
是张疤脸?这家伙,前年偷过我家的米。
是隔壁家的张三嫂子?这婆娘,曾咀嚼我家的舌。
等待许久,财神终于开口。
【新的旱魃——在——】
……
张家村,在这一天,爆发了全村斗殴。
没人知道这是怎么开始的。
每个人都翻出新仇旧恨,互相去掘仇人的坟。并指责对方家中出了旱魃,红着眼,理智全失,扭打在了一起。
开始,只是你殴我一拳,我打你一掌。
然后,逐渐发展到了拿出锄头、镰刀、铁锹……
血流涂地,昔日的邻居,仿佛生死大仇,下了死手。
终于,一个人倒下了,气息全无。
财神说:【已除一旱魃。】
陆陆续续横地三人,财神微笑:【已除三旱魃。】
雨,开始下了。
雨水越下越大,冲刷着地上流遍的血肉,染红了张家村。
再无一人站立之际,财神大笑:【此村旱魃已除矣!】
【咦?】陶泥制作的神像上,隐隐浮出一花发女郎的虚幻身形,她本拍着手,嗅着血腥,哈哈大笑,此时却忽然皱眉:【怎么少了一部分人?】
她掐指一算:【原是个小门小派的野仙,藏在这里,撬走了一些小鬼。罢了,便宜了祂!等我把这里的第一批转化了,再去找祂算账。】
说着,张家村上空,浮现出了她放大无数倍的脸,连脸上的黑眼圈都清晰可见。
她轻吹一口气,张家村所在的空间闪烁片刻,似被薄纱所笼罩。
倒下的所有村民,身上开始长出皮毛,绘出王字纹样,
然后,化作了一头又一头的斑斓大虎。
老虎们人立而起,血盆大口,皮毛收敛,观之又是一个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只是他们神态相似、举止一致,连步伐都不差分毫,垂眉敛目,齐齐下拜,高呼:“参拜神主,谢神主脱我等于凡胎!”
花发女郎这才笑道:“汝等既然许下从此之后只供奉我的承诺。那么,今日起,汝等为我座下貙人,为我去铲除旱魃,争夺天下之师。”
这时,一头大老虎抽了抽鼻子,顿时馋得留下口水,瓮声瓮气:“神主,村里有生人气息,还有蛙肉的香气。”
女郎转了转眼睛,财神像也转过了头:“蛙?娃也。难道那个小仙还没走?这么胆大?还想再跟我争信徒?”
张家村外的水塘里,所有曾折了荷花的孩子,都变成了一只又一只的小青蛙,气也不敢喘,悲伤地躲在荷叶下,望着自己的父母先是倒下,复活过来变成了大老虎。
刚才,孩子们迷迷糊糊中,手里拿着荷花,被引到了池塘,跳入水中,被水波一拂,就变成了一只又一只蛙,避开了这血腥残杀的一劫。
荷花上,李秀丽看着花发女郎,长出一口气,心想:又找到了一个。财神,日曜城。
此时,她动了动耳朵,听到了花头发的话。顿时心道不妙。
在拟山河社稷图中成了荷仙之后,也不知道是什么境界,她的耳目之聪敏,原胜炼精化炁阶段。
这日曜城,手笔大,一出手就搞了一村人变成老虎当她的信徒。听说,财神的供奉,这段时间遍及江北省。
而现在愿意供奉李秀丽的,则只有小娃娃们。
她能感觉到,自己现在不是这个花头发的对手。
利落地对小孩们说:“跟我来,先顺着池塘的水,从河里离开这!”
但还是有孩子哭着说:“呱呱,爹和妈,我不走!”
“呱,我要娘!”
“爹,娘,呱!变老虎也不会吃我!呱!”
李秀丽被呱呱声吵得脑仁疼。
在现代的时候,李秀丽就最烦这些小孩了。
偏偏,现在愿意供奉她的信徒,只有这些几个故事,一点小把戏就能哄上手的小屁孩!
她没好气地说:“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就拍了拍荷叶,荷叶卷起小青蛙们,化作一根根绳子,捆起他们。
而此时,阖村的老虎都已经朝着池塘奔来。
老虎是会游泳的。
它们毫不犹豫,跳入池塘。也毫无人性地,对着本是他们孩子的青蛙们,张开腥臭的血盆大口,扑了过去!
最近的那只小青蛙,离老虎的大牙只有一指的距离。
刷,擦齿而过!
李秀丽跃入水中,化作一条小银鱼,头上顶着碗大一朵粉荷。一拍尾巴,池塘的水流顿时激烈起来。她咬着绳索,羡慕地望了一眼那些凶神恶煞的吃人虎,拖着自己被捆成一串的、只会呱呱叫拖累神主的信徒们,急流而走。
心里骂了山河社稷图一万遍!
是不是欺负她没编制,不是正神?
为什么荷仙的信徒形态,会是青蛙啊!
作者有话说:
更新晚了一点。
最近可能写的有点糙和无聊,见谅。

??47 ? 四十七
◎……◎
银色小鱼拖着一连串的青蛙, 一口气游了不知多少里,直到沿河出了安广县的范围,过了界碑, 缀在他们身后的老虎们才悻悻然地止步,离开。
李秀丽望着老虎们爬上岸, 抖干皮毛, 就重新化作人模样,混入安广县城。而来往行人, 亲眼目睹它们从虎化人, 却连个吃惊的人都没有。
而安广县城的上方,正浮着一个虚影的、巨大的财神像,俯瞰城池。
她就知道, 恐怕这座县城的其他所属村镇,都已经发生了与张家村一样的事情。起码这一县之地,一城之人,都已经归属那花头发了。
信徒还在呱呱呱地哭着,她正游过安广县的界碑, 被吵得脑袋涨, 要叫他们安静。
忽然, 一过界碑, 她心生感应, 抬头看向天空。
小青蛙们还在吵嚷,毫无所察。
李秀丽却清晰地看到,天空浮现出巨大的金色字体,簪花小楷, 如那个萧玉娘的手书:
【江左大旱:
主线:平息旱灾。
支线:除魃。】
下方是一行相对较小的字:
【天讯门
初始驻守区:安广县下属张家村
目前排名:一百零一名
降雨量:零
消灭旱魃数:零】
然后最下方有一个刺目的红色大叉:【初始驻守区已被夺占, 初始驻守区已被夺占!请该派道友在拟社稷图的一个月内, 入驻新的驻守区,否则,视同失败,将提前失去资格。】
好家伙!
这玩得怎么跟全息游戏似的?这个界面的设计、排布风格,还很像《道种》公司。
而且,她记得进入拟社稷图的门派,总共也才一百零二个!
感情她和张白成了倒数第二?
还有那个驻守区……张家村原来是她被分配到的固定地盘?现在被花头发抢走了?
李秀丽盯着那一百零一名。
她对论道没什么概念,但你如果把这东西量化成排名和指标,那她可就不困了!
她曾经在各大游戏里刷名次的好胜心一下子被激了起来。
现在她的实力远不如财神,不知道,去除旱魃,能不能在这里增进实力?
嗯,就先从拿到新的驻守区域开始!
至两岸野山无人处,李秀丽变回人形,松开绳索。于是,青蛙们哭得更厉害了。
她叉着腰,提高声音:“不许哭!你们难道没看见?你们的爹娘变成大虫后,已经没了人性。刚才当着面就要吃你们,如果不是我及时把你们拉走,都得变成人家的牙缝肉!”
孩子们被吓住了,想起老虎们的血盆大口,慢慢停止了哭泣。但人人都很难过,垂头丧气,哽咽声不绝。
菱角变成的小青蛙,体型最大,有成年人的小拇指高。他问:“荷仙,那我们还能回家吗?我们还能再见到爹娘吗?阿爹会变回人吗?”
小小的青蛙们,圆眼凝出泪珠珠,汪汪地围着她。
只待她说出,或露出半个不字,这里就要开场充满悲伤的“呱呱哇哇演唱会”。
李秀丽被盯得头皮发麻。
小孩子真难缠!没有啰嗦严厉的爸妈整天管东管西,难道不好?
但神主怎么能在信徒跟前露怯?
才不是可怜这些小鬼呢!
她睨着菱角,抱着胸,一副神气模样:“当然能!我可是荷仙!等我变厉害了,就带着你们回去,把花头发也变成青蛙!把你们的爹妈变回人!”
孩子们这才破涕为笑。
李秀丽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但她远没想到,接下来还有更令她烦扰的事。
此时,天色已黯,月亮渐上中天。
白衣的荷仙,领着一串串的小青蛙,排着队,在山里走。
明月光光照,群山间,松风吹,竹叶摇,树梢高低起伏,簌簌万里声。
青蛙叫:“呱呱呱,海涛一声声!妈妈常唱松香曲!荷仙荷仙,我们吃什么?”
泠泠山泉淌山石,叮叮又咚咚,凝就流光熠熠银。
青蛙叫:“呱呱呱,银河落九天!爹爹常奏流水歌!荷仙荷仙,我们喝什么?”
山顶有大池,夜空明朗,月色皎洁,池中大片芙蕖,摇曳风姿好。
青蛙叫:“呱呱呱,粉红房子碧绿地,可以住娃娃!荷仙荷仙,我们住哪里?”
别人的信徒:强大、威猛、供奉主人。
荷仙的信徒:弱小、无助、问神主要吃要喝要住。
李秀丽转身瞪着这些小青蛙。
它们歪着头,鼓着肚皮,同她大眼瞪小眼。
荷仙不解情,说:“没听到松涛吗?山中无有海。松子竹笋可裹腹。”
荷仙不懂诗,说:“没听到叮咚吗?地上无银河。泉水清凉能解渴。”
她指着大片的芙蕖,说:“接下来我们就住这里!”
一群体格还没人家指头大的小青蛙,住在荷花里,已经宽绰得很了!
其实,换了别家的信徒,让他们餐风饮露,已经可能想换神主了。
但小青蛙们却欢呼一声,觉得十分新奇,当真各自挑了一朵荷花,钻入花房。
“呀,我这朵好柔软。”
“我这朵地方大!”
小青蛙们挑好了各自的荷花,躺在花房里,又探出头来。
“还干什么?”
菱角怯怯地说:“荷仙,我爹睡前,都会给我讲故事。”
李秀丽:!她最讨厌小孩子了!
她绞尽脑汁,只想到了青蛙王子。干巴巴地把故事几句话复述了一遍。
没想到,几句话之间,摇曳的芙蕖里,都慢慢安静了下去。
饱受一天惊吓的小青蛙们,一只接一只,在松风、泉声、荷香里,慢慢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没干的泪痕。
只有菱角还强撑着没睡。
他抬起脸,看到荷仙坐在最大最高的一朵荷花上,托着脸,正低头看着他们。
檀发白衣的神主,坏脾气的她,眉目却生得柔和极了,月光下,周身都像拢了一层朦朦的光。
于是,菱角也睡着了。心里却又难过又高兴。他们这些小孩子选人的眼光,可比大人们好多了!
李秀丽托着脸,皱眉打量自己的没用信徒们。
每个人的信徒形态都不一样,她的青蛙们能干什么?嗯,还是能升级?最后变成青蛙侠?
她思索了好一阵,琢磨,安广县所在的风州,反正是待不得了。财神的那群大老虎,个个鼻子尖战斗力猛。
听说,隔壁云州,目前供奉的是送子娘娘。到目前为止,没什么凶残事迹。
不知道,能不能从云州撬到一块新的驻守区,再升升级,至少整点有用的信徒……起码,也得打探打探云州的情况。
她在沉思的时候,密密山林深处,有一男一女隐藏阴影里,沉默地观察着她。
他们头顶龙角,模样是龙王和龙夫人。
【师兄,你说就是这个小姑娘,被分配到了这种信徒形态?】
“龙王”点点头:【我一路看来,她的做派,不像是阴神门派中人。】
【那,我们与她合作?】“龙夫人”便要显身。
“龙王”拦住她:【慢来,知人知面不知心。如果是像云州那个,岂不是我们一下子就暴露了自己?且再看看。】
二人从阴影处逐渐消失。
第二天一早,青蛙们吃完神主找来的果子,喝完神主弄来的泉水,被自家的神主一把薅住:“你们除了吃喝睡,都会些什么?”
“呱,捅马蜂窝。”
“呱,爬树捣鸟蛋。”
“呱,洗衣服喂鸡。”
“呱,摸鱼。”
“呱,放牛。”
“撒尿,呱!”
神主听不下去了:“有没有会点不一样的啊?”
菱角想了想,举起蹼:“呱,我,我,变成青蛙的时候,我们好像都会了点幻化的本事……”
“幻化?”李秀丽说:“能幻到什么程度?”
*
大雨结束了。
浓翠群山云雾缭绕。
一队客商披着蓑衣,背着货物,牵着牲畜,在山道上跋涉。渐至山腰,遂入雾气朦朦之中。
路边半人高的野草上滚着水露。
雨后的山间,清新湿润还沾着土腥的空气,让行人倍感舒展:“凉快,好久没有下过这么爽快的雨了!”
“怎么会呢?你刚从安广县来,那里有财神爷庇佑,铲除旱魃,应该雨水更是充沛啊!何况财神爷所辖之地,对商贾最是客气。”
“或许吧。安广县治下,庄稼长势还行,地看着也没那么干,人嘛,倒也是客气的。但,我可不敢久待,只卖了一天半的货,我就走了,没来得及见着什么雨。”
说话的客商,是个方脸的青年,叹了口气:“安广县里,夜夜闻虎啸。有时候,我跟买家一碰到,他们刺啦啦的毛发——人怎么会长如此硬的毛发?就透着衣服,扎得我手臂生疼。我一抬头,就看到路人个个眼珠发绿,不知是盯着我,还是盯着我的驴,嘴里直流唾液,街上腥臭浓烈。处处不对劲,我哪里敢在那多待半天呢?”
其他人都被他的描述吓了一跳:“莫非传言是真的!”
方脸客商说:“你们指的什么传言?”
说是客商,这队人中,其实大多是结伴而行,不敢单独进山。
因此,除了贩货的客商,还有赶考的书生,有探亲的农夫,还有孔武的练家子。
其中的书生道:“近来,江北省各府都有传言,说财神爷座下的信徒多为貙人。貙人是上古巴国的后裔,秉性凶残,能化虎,食人,力大无穷,呼啸山林。你说安广县里,夜夜闻虎啸,恐怕,就是貙人作祟了。”
方脸客商说:“可他们变成人,又确实是人模样。怎么从人群里分辨貙人?”
书生神秘道:“你有见到安广县人的脚吗?据说,要分辨貙人,当他们是人形的时候,要看他们的脚。老虎无踵,所以貙人没有脚后跟。当遇到虎的时候,则要看其脚趾头,人有五指。如果该虎有五指,就是貙人所化。”
其他人听了,都夸他见多识广。都庆幸:“幸好,幸好,我们是去隔壁的云州府。云州府,这段时间主要供奉送子娘娘。娘娘温和慈悯,云州诸县,从没有这样的事。娘娘的信徒,一向勤勉良善,也从不会有这样变成野兽的传言。你瞧,这座山已进了云州地界,就下起雨了,定是娘娘又带着善信,捉到了外地来的旱魃。”
“是了。虽然对财神爷不大恭敬,但能在云州当人,又何必做吃人的大虫?”
正聊着,书生啪地往自己脸上一打,打死了一掌乌乌的蚊子。
他们撞上了虫云,虫豸嗡嗡地绕着他们和大畜生飞。
练家子也皱着眉,站起来从自己的脚上捉了一只趴着吸血的虫。
“夏天的山里,还下了雨,就是这点最讨厌。虫豸成群,又毒得很。”客商说着,低下头去,用干草将鞋子绕了几圈,扎紧。
“虫豸这么多,嗝,呱——呱呱叫!好得很!”
淡淡的雾气中,草丛深处,一个陌生的声音,却这样说。
“谁在那里?”
一顶荷叶先冒了出来,抖飞了水珠。
荷叶下是肥墩墩的的脸,溜溜圆的大眼睛,阔嘴巴,个子略矮,一身麻衣。
他惬意地望着成群的虫豸。此人长得颇丑,声音却嫩生生的,磕磕绊绊,像背诵似的,对几人说,:“我主人家有座山中别业,就在不远处,行三的女郎,常居其中。深山幽居,少有客来,难免寂寥冷落。女郎在楼上眺到你们,就遣我过来,邀请各位去别业一坐,略饮些茶水。”
行人们诧异不已。
山中别业?女郎?
客商压低声音,对同伴说:“我往来这条路不止一两次,从没有见到过什么山中别业。又是荒山野岭,男女有别,‘女郎’无端端请我们去做客?不妥、不妥。我们还是快点走罢!若要歇脚,下山的路上,山腰倒有座破庙。”
大约是见他们无人说话,都一脸怀疑,荷叶怪人指着山腰上,云雾中隐隐绰绰露出的楼阁:“别业一直在那里,只是被山林遮挡。这几天,女郎让我们伐去了一片林子,就能看到了。喏,那座就是别业了,离这不远。”
确实离得不远。那个方向,曾经,也确实长着一片颇高的树林。
举目望去,还能看到一茬茬的树桩子,果然有砍伐的痕迹。
见此,书生的心思活络起来。
他文人体弱,走了一整天的路,连口热乎汤都没吃到,早就腰酸腿疼、饥肠辘辘。
何况,过了山,就是送子娘娘庇佑的云州地界,怕什么?想来,不会有不长眼的妖魔鬼怪在这里动手。
于是,试探着同这圆脸阔嘴,头顶荷叶的怪人搭讪:“不知别业里还有何人?我们都是男子,到访山庄,或有不便……”
怪人鹦鹉学舌一般,说:“不必担心。女郎她是娇客,不见外人。只命我们在前厅设宴,由我等侍从摆桌倒茶,请诸位坐一坐,喝口茶水,吃几盘点心,歇歇脚,如此而已。你们的驴也累坏了,正好我们那里有草料豆子,可以让这大畜生也休息休息。”
书生喜上眉梢:“如此,叨扰了!”
回身看其他人:“各位难道口不干,肚不饿,脚不麻?”
那自称是走镖回来的练家子倒不怕,正好腹中也咕噜直叫,便与书生一起。
客商看了一眼镖师,又摸了摸蹄子打滑、不住喘气的老驴,叹了口气:“行。我们一起去。”
农夫见此,不敢一人独行。于是,一行人就牵着驴,跟着戴荷叶的怪人,往那座山间云雾中的楼阁而去。
走了一会,沿路松香竹影,溪水潺潺,山泉泠泠地溅在石头上,叮叮咚咚。
果然有一朱门铜环的院落,遥遥地,还可以看到院中一座阁楼。看着就是富庶人家。
荷叶怪人敲了敲门环,大门嘎吱一声开了。
开门的侍女也顶着荷叶,也长着圆脸阔嘴,样貌接近。这家主人是什么恶趣味,怎么喜欢叫仆从戴着荷叶?
唯有书生说:“倒也有点意思,像名士做派!”
看到牵着驴的一行人,侍女怯怯地笑:“女郎已经等久了。茶水点心都已经备好,快请进!”
书生等人进门前,抬头看了一眼宅子,宅子上方,赫然挂着一块牌匾,写着“何宅”。
就是字丑了点,像一个刚学会写字的小孩临摹的。趁着周围的松树怪石,也有点野趣。
他们无所察觉地走进了门去。
最后一个农夫刚走进门,殿后的荷叶怪人也想进门,被石头一绊,头上的荷叶一歪,哗,瞬间,朱门就扭曲了一下,隐约两颗大树。
它吓坏了,赶紧把荷叶正戴,看眼前的景象恢复如初,才做贼似的,悄悄溜进了“何宅”。

??48 ? 四十八
◎……◎
何宅的主人果然没有露面, 但除此之外,招待十分周到。
前厅宽绰,座椅上放了软垫, 茶水点心应有尽有,连客商的那头驴, 都被牵去吃草料豆子了。
“这茶, 清冽,凉了暑气。”书生品了茶, 赞不绝口。
众人里, 数他累得最快,吃喝得最多。谨慎的客商、寡言的镖师吃得最少。
“差不多了。已经快半个时辰了。”客商说:“我们得出发了,再耽误, 天色就暗了。夜里的山路不好走。”
正说着话,何府的侍女又端了面果子上来,炸得金黄酥脆,香气扑鼻。
书生是个老饕,馋了嘴, 忙摆摆手:“一会就走, 一会就走!”
侍女一蹦一跳地, 还没到近前, 差点把面果子全倒出去。走回去时, 也蹦蹦跳跳,颠得头顶荷叶一晃又一晃。
书生见了,摇摇头。何宅的主人,不但有恶趣味, 让家人个个戴着荷叶, 而且, 太宽纵了。这些仆人一个赛一个的不稳重,均走路蹦跳如蛙。
谁知,他们刚吃完面果子,头上叮叮,外面哗啦啦,又下起雨来。
而且是瓢泼大雨,甚急。
书生面露喜色:“这么大的雨,莫不是娘娘又除了一大魃?一日二雨,大德!”
其他人却有些发愁。
客商说:“山路本就泥泞。雨如倾,走不得了。如果下得久点,说不定还得在这过夜。”
一语成箴。
大雨淅淅沥沥下了一个时辰多,都没有停的意思。
眼看天黑如墨,山野乌压压地,雨幕茫茫,不辨人间。
众人都发了愁。
书生对何府的侍女说:“劳烦转告小姐,我等冒昧,能否在贵府借宿一晚?我们决不乱走乱看。等到天亮,不管雨停不停,即刻启程。”
过了一会,侍女告诉他们:“宅子小,因过去没有什么往来客人,所以没什么客房。女郎说对不住,如果各位不介意,可以在前厅对付一夜。我家还有些新的褥子被子,替各位铺好。”
果然,领了崭新的席子、被子等,分发给众人。
客商、书生等人忙相谢:“我们在山间走,有时候碰不到借宿的地方,枕天席地、与野兽为伍也是家常便饭。厅堂敞亮,卒可遮风避雨,挡去野兽虫豸,一夜安眠。小姐太客气,我等愧领了!”
雨果然没停,一直下到了入夜时分。山间安静,客商、书生、农夫、镖师几人实在无聊,听着雨声,就解了沾湿的鞋袜,在席子上盘腿闲聊。天南海北,轶事随口胡侃。
正说得起兴时,那厢忽然多站个戴荷叶的影子。
原是今天引他们上山的何府家丁。他站在前厅的门后,悄悄地听他们胡侃,听得津津有味。
书生看见,笑着向他招手:“来,来,请过来。你叫什么?”
那人走过来,嫩生生的嗓子说:“我叫菱角。”
“嚯,名儿与你的荷叶都属水生,甚配。你有什么事啊?”
“你们说的故事,都是真、真的吗?”
几人都笑了。菱角长得丑,但声音、举止都像个孩子。他们招呼他坐下:“你问的是哪个故事?”
“就是你们刚刚说的,貙人。”菱角的手掌绞在一起,觑他们,但因为长得太怪,看不出他的表情。
书生道:“我觉得是真的。凡是举城投了财神爷的,比如安广县,大虫出没的消息,就比以往多得多。整个风州府,这几日,都大兴起貙人的故事。忽然兴起这样大规模的传言,就必有个根由。总不能一州的人,都胡说八道罢?”
菱角听了,问:“那,你们还有其他故事吗?我家女郎一个人住在阁楼上,她也想听。但不能出来。你们说给我听,我回去告诉小红,小红再告诉女郎。”
书生说:“还有很多故事,也不止貙人,天南海北的都有。你,嗯,何三小姐想听什么故事?”
“我什么都好。”菱角说:“女郎更想听像貙人这样神怪故事,尤其是附近州府的,比如,云州的。你们都是云州人吧?”
客商说:“我是风州人,只是途经安广县,去云州贩货。”
农夫憨憨一笑:“我是玉州的,到云州探亲。”
镖师说:“押镖回程,路过云州。”
书生笑道:“小生倒是云州文县人。此去省府赶考,绕道山脉,下了山,就与这几位分道而行。”
菱角有些失望:“你们当中只有一个云州人啊。”
客商道:“我们虽不是云州人,但也都是临近几府的,常来常往云州,多说都听说过一些奇闻异事。不若,我们一人说一桩?”
书生笑道:“我是云州人,合该我起头。”
“先讲几个最时兴,最近的吧。”
“自从上天示警,万姓同梦,众神一同苏醒,为江左各省的黎民百姓,指点生路,消除旱魃。但人有高低,神有强弱,仙家也有偏私。这段时日来,渐渐地,各州府都有了自己的主供神祗。其中,法力最深广,仁德最泽被的,无非二尊神。一者,是财神。二者,送子娘娘。”
“就像,风州供奉了财神爷。云州选了送子娘娘,不,应该说,是娘娘选了云州。”
书生说:“神的秉性就如人的秉性,也各自不同。娘娘慈悯,与众神都不同。其他地方,你们都听说了罢?被拔除了旱魃的人家,自家的炁与运,也一道衰微。多有家破人亡的。可是,娘娘的云州呢?自从祂老人家庇佑了云州,旱魃被不断消灭,云州降雨量维持得最好。更令人钦佩的是,云州被拔除了旱魃的人家,无一伤亡。损失的财物,也都被娘娘补偿了回去。所以,云州人一点儿也不畏惧除魃,争着供奉娘娘。”
“听说财神座下,其虔诚供奉者,往往变作貙人,宛如大虫。”
“娘娘的善信,却从来没有这样过,手脚俱全。恶人信了娘娘,就性情温良。善人信了娘娘,更如圣贤。苦人信了娘娘,消灾解难。”
菱角想起张家村的惨剧,他年纪小,不由十分动容:“当真?”
书生说:“当真!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就有三桩异事。”
他十分笃定,款款道来。
“我县中,有一对塾师夫妇,家境清贫,年迈无子,时常为此哭泣。为了稍解寂寞,他们养了一条大黄狗,爱护非常,几乎是看作儿女……前些日子,送子娘娘庇佑云州,这对老夫妇也上了供,聊怀一线希望,对娘娘祈祷,说:希望能得一子或一女,聊慰晚年。”
“谁知,当夜,他们就得了娘娘灵应……”
深夜里,塾师夫妇正在休息,忽然听到家养的黄狗狂吠不止。
老夫妇推门举烛而出,查看是否有贼人。
谁知,竟然见到黄狗人立而起,对他们夫妇三拜,口吐人言:
蒙五年抚育恩德,我虽兽类,亦知感恩,苦无报答处。今受送子娘娘点拨,百里之外有神水,妖蛇守之。百年老妇服此神水,亦可诞育婴儿。小犬此去,必为恩主取得神水,解百年之虑!
天明即返。
黄狗遂去。
一夜之后,黎明才返。浑身浴血,倒在老夫妇门前,伤重难治,口中却衔一竹筒,筒中一泓清泉。
老妇饮之,顷刻,无痛无难,诞一婴儿。
黄狗死后,老夫妇痛哭,为其立碑,曰义犬墓。
“而那婴儿,为了纪念黄狗,也被命名为‘犬生’。”
菱角听得感动:“好义犬!”
客商说:“‘送子’,这也是送子娘娘的职能之内,倒不算稀奇。”
书生说:“那请听第二桩。这可大显娘娘恩德。”
“我们文县,还算富裕。但我们隔壁的燕城,则是出了名的穷僻地方,山高石多土少,不宜耕种。不要说大旱,平时燕城百姓就多有流离他乡,或者举家饿死者。”
“而就在前些日子,燕城,变了,全变了。
那一日,燕城的县太爷到各做庙宇请示神灵如何除魃。到了送子娘娘庙外时,县令看到了因饥饿而卖儿鬻女的百姓,于是,到庙宇内,不禁感慨:‘送子娘娘庙内送子,五脏庙外百姓卖子。您送来的孩子,又被他们卖出去了!倘使天下百姓不再因饥饿而出卖至亲,老来尚且能食肉,又何须娘娘送子?’”
“娘娘听其言,被燕城百姓的惨状打动,当即全城降灵应,托梦县令。”
第二日,燕城的土地里长得那点贫瘠庄稼,全枯死了。薄土开裂,风一吹,露出一块块颜色奇怪的大石头来。
有农夫掘出了那“石头”,一看之下,大惊失色。
这哪里是什么“石头”?分明是一块块粉白相间、触感柔软、干净异常、肥瘦合宜的肉!
一时轰动燕城,人们跑到地里拼命地挖,果然,挖出来一块又一块的肉。困扰了燕城人不知多少年的,贫瘠的薄土下,取代了原先石头的,是挖之不尽的“肉矿”!
有饿极了的贫民,也不管这是什么肉,当即将肉煮了下锅,甚至还有生啃的。
这肉美味极了,不似猪肉骚臭,没有羊肉腥儃,也不像牛肉梗牙,入口生香,滑嫩异常,还有淡淡清香与咸香。
不需要放盐,只要简单地用水一煮,就是贵人们也吃不到的上等佳肴。
县令出来公布:娘娘托梦,她被送子庙外的惨状触动,怜悯燕城百姓,所以请求了天上的星官,从银河畜牧的星星上割下了肉来,以飨人间。
星星浩如烟海,每颗星子都在不断赘生肉瘤,肉瘤太多,便自行脱落,分裂繁衍成新的星子。
每一颗星星,都在每天繁衍出无数新的星星。从银河蔓延到了无穷,成了漫天星斗。
数量之多,令星官都常常苦恼放牧不及。
其肉瘤割不绝,亦不知痛。
割一肉,投之土,即成肉矿。凡人食之,可强身健体,解饥饿。
人们不知道星子的肉应该怎么称呼。于是,也有的人,管这些星星的肉,叫做,太岁肉。
从此,燕城当真八十老人也得以食肉。再无因饥饿在送子庙外卖儿卖女的百姓。
“燕城得食太岁肉,对娘娘感激涕零,因此,全城的人,一起投信了娘娘。如今都是娘娘座下的善信。”
书生说罢,双手合十一礼,对送子娘娘的善行显然十分尊敬。
镖师说:“星星肉,太岁肉的这个传说,我也听过。听说,有很多人在向燕城人购食这种肉,想尝鲜。你们谁吃过了?”
书生笑道:“我吃过了。确实神异而美味。现在也不贵。你们有机会也可以尝一尝。”
“这就是前两桩异事了。第三桩,则是云州府一个出名的大劣绅,在娘娘的指引下,改邪归正之事。”书生正要继续说,忽然面色一变,捂住肚子,额头冒出冷汗:“哎哟,哎哟——”他一把抓住菱角:“贵府、贵府的茅厕在哪……我肚子疼得慌……”
菱角眨了眨眼,不知道这个书生是吃了他们用树叶幻化的点心吃坏了肚子,还是吃冰凉的山泉吃坏了肚子,好心地为他指了一个方向:“那边走。”
书生捂着肚子,双腿打颤,立刻跑出前厅,朝那个方向冲了出去。
菱角可惜道:“也不知道他几时能回来,我还想听剩下的第三个故事。”
客商扯了扯唇角:“其实,第三个故事我也知道。我可以替他讲。”
“真的?”菱角十分惊喜:“快讲吧!”
客商说:“在讲第三个故事前,我要告诉大家。其实,书生说的前两个故事,我也在其他地方听过。只不过,我听到的,跟他说的,有些不大一样。”
“哦?”大家都提起了兴致:“哪里不一样?”
“云州的那位送子娘娘,绝非什么温良慈悯的女神。”
客商说:“义犬的故事里,那个孩子,确实叫犬生。但这婴儿,之所以叫犬生,并非塾师夫妇为了纪念黄狗舍命夺来神水的义举。”
“神水确实有,却是送子娘娘亲手赐下。”
在客商口中,说出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塾师夫妇因为无子,而向送子娘娘祈祷。
送子娘娘向他们赐下了神水,却送给了他们家的那条黄狗喝。
“然后,当夜,黄狗的肚子就鼓起来了,如人怀胎十月。”
“挣扎半夜之后,黄狗的肚子裂开了,五脏流出,当即气绝。从黄狗的肚子里,爬出了一个人类婴儿。”
“禽兽生人子,塾师夫妇遂将此子命名为‘犬生’。”
众人听得悚然。
客商说:“而第二个故事里的‘星星肉’、‘太岁肉’,也确实存在。我曾亲眼看到过那种肉。我听到的故事的大体经过,和书生的没什么区别。”
“只是他没有讲一些细节。这肉的来历,实在可疑。
“当初县太爷的感慨是:‘您送来的孩子,又被他们卖出去了!倘使天下百姓不再因饥饿而出卖至亲,老来尚且能食肉,又何须娘娘送子?’”
“就在这种肉养活了现存的燕城人之后,”客商的眼睛似乎在厅堂内的烛火映射下,闪了一闪,他勾起一个似嘲讽的笑:“燕城,再也没有正常的新生儿出生。”
“肉矿从燕城地里长出的当天,所有燕城孕妇肚子里不足十个月的婴儿,都忽然一齐凭空消失了,肚子瘪了下去。”
“送子娘娘的信徒,称这种肉是星星们被割下的肉瘤。
可是,他们的故事里,星星们被割下的肉瘤,正是星子们繁衍的后代啊!”
读懂了客商意思的众人大骇。
农夫咽下一口唾沫:“没有正常的新生儿出生的意思,是再没有孩子了吗……”
“可我的姐姐和姐夫——噢,我的姐姐嫁到了云州的燕城。我姐姐前天刚来信,说她生了一对双胞胎,非常可爱……”
客商冷笑:“我说的是,再没有‘正常’的新生儿。云州境内,目前新增的‘婴儿’数量可比以前多多了。禽兽都能生人子了,云州还会少新生儿吗?送子娘娘的神水,可是也已经远近闻名!”
看众人都听得面色大变,客商满意地点点头,说:“那么,就由我来告诉诸位,关于云州的第三个故事吧——”
“这个故事,与我们这里的一位同伴,也大有干系。”
作者有话说:
更新晚了,还是算19日的更新吧(合十)

??49 ? 四十九
◎……◎
云州有一豪族, 杨姓。
杨家是云州最大的地主之一,其所有的农田、庄园、大泽、山林等,横跨数县, 连起来,能从云州最西边的县, 连到最南边的县。
杨家的家主杨员外, 在云州也一向是头面人物。在其本家所在的维仪县,更是堪称无法无天的土霸王, 连维仪县令都要看杨家的眼色行事。
维仪县也因此被戏称为“杨家县”。
杨家人在维仪县向来横行无忌, 欺男霸女、伤天害命,操弄官司,欺凌侮辱平头百姓, 视作寻常。
而这一代的家主杨员外,更是个浑人,手里不知道多少桩人命官司,家里还有水牢黑牢,挂着不听话者被活剥下的人皮。
百姓遇到杨家人, 像耗子见了猫, 躲之不及。佃农遇到他家, 更是活似伺候皇帝。
这样的土豪劣绅, 却在送子娘娘降临之后, 做出了极大的改变。
他们举家供奉了送子娘娘,成为其虔诚信徒。
随后,令维仪县,甚至令云州人都没想到的是, 一夕之间, 杨家弃恶从善。
“纵马出行时, 撞到街边的贫苦人家的老人、孩子,以前,杨家人会直接踏过去。
而供奉送子娘娘后,他们会自己下马,扶着老人过去,将孩子抱上马,载他们到目的地。”
“以前,他们名义收佃户七成的租子,实际上能到八成。
现在,只要有佃户求他们,他们就给对方的租子减到三成。”
“巡逻田庄,糟践妇女、马踏老弱的杨公子,现在对每一个女子都谦恭得像条狗。
时常折磨丫鬟小妾,也指挥负责杨家放高利贷,逼死过不知几家的杨夫人,现在慈眉善目,听到有人受伤就哆嗦流泪,活像尊菩萨。
至于那无法无天的杨员外,现在礼让老弱病残,照拂乡里,对谁都温善和气,怜贫惜弱,简直像个圣贤。
杨家现在还充起青天大老爷来了,谁要是欺凌弱者,被杨家的族人、手下听到,立刻就把欺凌者带去教训。一时乡里称快。”
“维仪县、整个云州府,都对此大为惊奇,说送子娘娘恩德深广,能移变人心,将这等奸恶之家变成善贤之族……”
“并且,在杨家带头下,整个维仪县的风气都大有改善……”
客商将第三个故事说到这里,众人听了都很惊奇。
“这样听来,确实是好事。”镖师说:“送子娘娘能移变这样的奸恶之人,改变这样的土豪之家,造福一方,不是天大的好事吗?怜贫惜弱,总没有错处。”
连菱角都羡慕地想,要是他以前常去放牛的大户家,能这么和善地对他,就好了。
客商笑了:“问题就是出在了这个‘怜贫惜弱’上。”
刚开始,杨家的改变,确实是维仪县万众称快。
但,杨家人过于“怜贫惜弱”了。
一开始,杨家人对世俗意义上的老弱病残孕,都非常照顾宽待。
甚至,老人、残疾人、女人,到杨家上门乞食或求助,杨家都满口答应,奉若上宾,颇多照应。
维仪县里先是不敢置信,但有人试探性地上门后,满载而归。
于是,立刻人心活跃,到杨家去“求助”的人络绎不绝。
一次,一个年轻女子因家贫而出嫁凑不够嫁妆,遂到杨家求助。
谁知,竟然跟一个手部略有残疾的女人撞到了一起。她也是来向杨家求资助的。
这俩女子是同乡,平素在乡里就不太和睦。那残疾女人实则性情刻薄,仗着自己家的兄弟多,时常欺辱年轻女人家。
二人意外撞见,残疾女人又口出侮辱。二人便起了口角,在杨家门前争吵。
杨家人见此大怒,称:不管谁对谁错,你是健康人,她是残疾人,都是你错!
不由辩白,不分青红皂白将那年轻女子痛殴一顿,赶了出去,在县里称她是无耻之辈,竟然欺凌残疾人。并说,以后再有这种人上门,一律打了出来。
却将那刻薄恶毒的残疾女人奉为上宾,犹在其他人之上。
年轻女子一路被县里人讥嘲,回到家中,羞愤难耐,投缳自尽。
从这之后,杨家就越发古怪。
他们插手乡里之事,见谁更“弱”,更为“稀少”,就偏颇于谁。
他们先是敬女子,无论谁对谁错,只要其中是一方女子,哪怕这是个杀人放火的雌盗,也偏判女子赢。将女子捧上了天。
若是两个女子起了争执,他们则判谁更“弱”,就偏帮于谁。
再是敬不男不女之人,认为这种人相对女子,更为弱势和稀少。即使此人身高八尺,肩能跑马,即使此人糟践妇女,只要哭哭啼啼说自己是个不被世俗所容的男身女心,便被杨家敬若贵宾。
但若是同样两个格子称自己是不男不女之人,则要看谁更“弱”。
就这样,杨家不断偏帮“怜弱”。甚至于,在杨家带领下,投了送子娘娘的维仪县,也开始流行起这样的风气。
狭路相逢,既不敬罗裳,也不敬仁义。只先看对方是个什么人。
是女子,人敬三分。
是个男子,却作女装行,人敬七分。
是个男子,作女装行,还是个肥头大耳,走一步喘一口气的,人简直长敬揖地。
倘若这个肥头大耳的女装壮男子,又动辄迎风流泪,称自己有甚么西子捧心的病症,是个看不出来的残疾,那简直乡邻都肃然起敬,要敬若天人了。
“这样一步一步发展到了最后。
杨家已经不满足于帮扶人类中的‘弱’了,他们声称:人类都是强势的,而飞禽走兽被人类奴役、剥吃,实在是顶顶悲惨可怜。
于是,他们卑躬屈膝,自己穿麻衣,着草鞋,奴婢膝行。却将家里的猪、狗、猫、甚至耗子,都绫罗装裹起来,奉在尊位主卧,各种鱼肉食物,都奉与这些畜生。”
“于是,在送子娘娘的‘照拂’下,在杨家的带头下,整个维仪县,如今已经是个人伦颠倒的地狱。
你们如果去维仪县,就能看到,人类匍匐膝行。畜生大摇大摆走在街头。人类脖子上系着绳子,被畜生领着走。
维仪县反而说:娘娘的神水能够让走兽生人子,可见兽类是人类之母,应当膝行敬之方位孝顺。这是送子娘娘教诲他们爱生的美德!”
听到这里,众皆悚然。
菱角年纪小,不知事,只觉冲击大,喃喃说:“这是太‘怜贫惜弱’到疯癫的结局?”
农夫摸着浑身起的鸡皮疙瘩,问:“那、那这与我们当中的某个人有什么干系?”
客商冷冷道:“错!你以为,维仪县人,都是痴呆疯癫,甘做畜生之奴?人倒笑你太疯癫!维仪县人在做出这等人伦颠倒之事后,全县上下,都成了送子娘娘的狂信。然后,他们开始异变。”
“异变?”
客商指了指自己的头脸:“维仪县,有的人头上长出了一个新的人头。有的人,脸上长出了无数只葡萄般叠挂的肉眼珠,有的人在脖子上长了一张嘴……”
“吓!”众人说:“那还是人吗?”
客商冷笑:“维仪县人也是这么想的。他们以杨家为首,长出三颗脑袋的杨员外,自称是‘新族’,称正常人为‘旧族’。并且坚定地认为,自己是因为信奉娘娘,践行送子娘娘怜弱之道,才得已摆脱‘旧族’孱弱的肉身,成为‘新族’。
所以,他们非常积极地向其他地区推行维仪县的规矩,认为,只要所有地方都如维仪县,就可以人人成为‘新族’了。而不肯践行娘娘之道的地方,则是‘可伐之地’。
他们在这种可伐之地,怎样杀人放火,都是‘清理旧族’的‘善行’。”
客商说:“而新族,绝对凌驾于旧族之上,新族对旧族无论犯下什么行径,都是可以的。因为‘旧族’有不肯践行娘娘之道的‘原罪’。”
他又笑了,眼里隐隐折着幽光:“你们觉得维仪县人,杨家,是疯癫吗?你们觉得他们是真‘怜弱’吗?不,他们敬女子,只是想借女子为刀。他们敬不男不女之人,反手又将此刃向女子。他们敬畜生,却是想把‘旧族’当做畜生。
说到底,不过是:挟‘怜弱’以威天下,敬走兽以奴凡人。”
“而送子娘娘则对维仪县大加表彰,令云州全境,学习维仪县的‘嘉行’。认为深得她心。”
“劝各位,能不去云州就不要去云州。送子娘娘胜虎狼!云州看似没有貙人,实则比财神治下更可怖,处处诡异。譬如,看似寻常的任何一个云州人,可能就是癫狂的‘新族’,随时可能对身边的‘旧族’举起屠刀……
至于与我们之中的某个人有什么关系……云州境内,送子娘娘的狂信,大都已经异变成了‘新族’,身上比正常人,多了一些器官……”
客商压低声音:“我刚刚坐得离书生最近,隐约看到,他的衣襟下,脖子处,有一只咕噜噜直转的肉眼……”
“住口!”忽然一声暴喝。
夜色里,书生捂着肚子,出现在门口。他怒目圆睁,瞪视着客商:“好哇!你趁着我不在,就如此污蔑娘娘,污蔑我!”
书生喝道:“各位,你们不要听信他的胡言乱语,立刻远离这个人!不,他不是人!这个东西,是混进我们之中的貙人,他随时准备化虎,把我们吃掉!”
“不信的话,你们看他的脚!”
众人情不自禁,都随着书生的话去看客商的脚。
“我们的鞋子都在雨后的山路里湿透了,都脱下在晾干。唯有他,始终不肯脱鞋,反而把鞋子捆扎得更严实。这是因为,他是貙人,根本没有脚后跟!”
客商果然没有脱鞋。反而用草叶,将自己有些破的草鞋扎得更密实。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云州的事情,大家还有点将信将疑,但大虫确实是最大的危险。
镖师瞬间反应了过来,一把摁住客商,猛地拽下他的鞋。
鞋下,露出了一对如老虎般,没有踵,只有指和肉垫的脚!
客商见事情败露,猛然一挣,身上的肌肉膨胀开来,衣衫碎裂,挂在了钢刺般的皮毛上,脸部变形。
他摇身一变,顿时厅堂腥风四起。
一只小山般的斑斓巨虎站在堂中,眼睛是铜绿色的,闪光,像幽幽鬼火。血盆大口,利齿间还残留着人类的手指、内脏等血丝残肉,脖子上挂着婴儿骷髅的项链,脚趾却如人般有五指。
貙虎长昂咆哮,如镇天的塔般,扑向了众人!

??50 ? 五十
◎……◎
客商化作貙虎之时, 其他人都没有反应过来,隐在“何宅”的幻化之下,静听他们交谈的李秀丽却提前察觉了不对。
她立即默联系鲤珠, 双目已经变成了竖瞳,面上的鳞片因感应到敌意而翘起。
拿回鲤珠和其中的诵世天书后, 虽然拟山河社稷图给她分配的身份是带有鱼类特征的“荷仙”。
但她已经可以在鱼形和龙形之间切换了。
只是, 拟山河社稷图一直被大夏朝廷监视着。她可还没忘记,自己还在被通缉当中。
贸用龙身很危险。她不知道大夏对鱼龙变的秘术了解多少, 有多少大夏朝廷中人知道她的龙身模样。
万一被人联系到“鱼龙变”上面去……
所以, 她本来是打定主意不用龙身形态的。
反正拟山河社稷图里,这些人物、凡人都跟全息游戏的NPC差不多。
菱角在哭,忍不住喊出了“神主”。面对血盆大口, 小青蛙的那点弹跳能力,根本就是送菜。
他今年才七岁。没有了像素遮挡后,眼泪鼻涕齐流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是虚幻的人物。
但作为神主,如果连自己的信徒都被吃掉了, 岂不是很丢脸?
双腿已经变成了龙尾, 李秀丽只待一头撞出, 撞碎自己信徒编织的幻境, 也将那大老虎撞翻!
貙虎变化完成, 朝众人起扑的一霎,李秀丽已经弹了起来。
“噗——”但比貙虎,比李秀丽都更快的,是贯穿了巨虎额头“王”字的一道彩光。
见此, 李秀丽弹到一半, 借助龙躯的灵活, 赶紧扭转回身,避开彩光,险些扭伤了自己的腰。
厅堂内,貙虎外表无伤,欲作的攻击却戛然而止。
然后,小山铁塔似的一巨虎,竟然钢毛乱颤,嗷呜直叫,开始撕咬起自己来,血淋漓的,连自己的肉都咬了下来,状如疯癫。
书生微微掩了衣襟,冷眼相看貙虎发疯。
农夫咽了口唾沫:“它、它这是在?”
书生说:“大家不必怕这空有蛮力的孽畜,我早就说过,此地是云州地界,自有娘娘庇佑。妖魔敢当着娘娘的面伤人,自有它的下场。”
说着,书生向外一指,语气轻飘飘的:“去罢,向南走,有一悬崖,适合做你们这些东西的葬身之地。去,跳下去。”
貙虎已经把自己咬得血肉模糊。闻言,停止了撕咬自己的举止,果然顺着书生指的方向,狂奔而出。
等貙虎隐没山林中,书生转过头,对众人露出一个安抚的笑脸:“大家伙别怕,那胡言乱语,诋毁娘娘的孽畜,再也不会回来了。”
谁知,其余三人却更加警惕。
镖师沉声道:“你脖子下,刚刚射出采光的,是什么东西?”
他们隐约看到了,那是一只肉眼珠。
他只不过眼角瞟到一眼,就觉得天地似颠倒,神智一片昏沉,脑袋里似乎有无数古怪的声音在呓语。
而正面击中貙虎的,正是这眼睛里射出的五彩光。
书生笑了:“难道你们真听信了那老虎的诋毁?”
他拉开衣襟,展开给同伴看:“那都是它编出来的。”
他脖子下的锁骨一带,只有白皙的肌肤,并没有异乎寻常的“肉眼”。
三人都松了口气。
农夫打了个哈哈:“估计是我们看花了眼。”
但众人之间到底心銥譁里存了芥蒂。
镖师、农夫都把铺盖挪远了,三人分散在厅堂的三个角落。
菱角更是跑得飞快,连故事也不听了。
书生也不说话,任由他们远离自己。
但后半夜,他安然而睡,任由同伴翻来覆去,盯着他的脊梁背警惕。
一夜沉眠,没有任何意外发生。
第二天,天还没亮全,早到鸟儿都还在睡,小青蛙们就忙不迭地把“下雨”的幻术撤了。
一夜未眠,眼睛里布满血丝的镖师、农夫叫醒了书生,牵着菱角送来的驴,告辞了何府。
镖师、农夫都把驴让给了书生,对他说:“我们俩都不打算去云州了,接下去,也不同路了。貙虎留下的驴,你牵着走罢。我们就此,分道而行。”
书生明白他们心里的忌惮,面上不露,含笑点了点头:“那么,告辞。有缘再会。”
镖师、农夫先行一步,不顾山路打滑,几乎是奔出去的。
书生倒是牵着驴,背着他的书箱,慢悠悠,最后一个出了何宅。
他走出何宅的大门时,回身一望,不知道对着谁,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小姐,你也看到了。财神麾下尽是一群残暴又没有脑子的虎狼。娘娘比它们温和友善得多。而且,娘娘最喜欢小孩子了,对儿童最是优待。您若有意,早来云州。”
“虽然,众神都要除魃,但,除了自己信徒的魃,弱了自己信徒的元炁与命运,于己有何益处?不若联合起来,先将他神麾下的魃应除尽除。
如今,许多神祗尚且做个犟种模样。但和财神、娘娘这几位一比,无非都是草头神。虽不知您是哪位草头神,但越早依附,才越能得到看重。”
语毕,大笑,飘然而去。
山风吹鼓了他的衣裳。
一只肉眼,舞动着肉芽,蠕动着从他的背脊,在肌肤间游BaN水一般,游回了脖子下。
并朝着“何宅”转动了一下眼珠,似某种可怖的生物,在透过这只肉眼,穿过了水波一样的幻术,直勾勾地看向某些存在,极为贪婪。
书生的背影消失之后,何宅慢慢露出了原本的模样。
两颗大松树充作大门。
怪石堆起作阁楼,空地聊作厅堂。树叶当做点心,山泉作茶饮。
戴着荷叶的“丑仆人”们变回了一只只小青蛙。
菱角拉着李秀丽的衣服瑟瑟发抖:“荷仙,他、他……”
小青蛙们都将书生脖子下那只长肉芽的眼珠子看得一清二楚,他们吓坏了。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个怪书生,恐怕一开始,就是冲着她和她的信徒来的。
可能,她一带着小青蛙们落在这山里,就被送子娘娘盯上了。所以才派了这么个人,故意来试探他们。
虽然“荷”字确实是草字头,但,呸,骂谁是草头神呢!
云州比想象得更危险。那只貙虎虽然也不怀好意,但说的,恐怕绝大部分都是实情。
这个“送子娘娘”在书生、貙虎口中的做派,让李秀丽初步确定了其身份。
当时,大殿上,有一个牵狗养猫的癫道人,取出所谓神药,给太监、犬类服下,当场令太监产子,禽兽生人子。
他自称是“地煞观”。
“送子娘娘”,应该就是癫道人所化,即“地煞观”的势力。
“荷仙……”“荷仙……”
小青蛙们眼巴巴地看着她:“我们还去云州吗?”
“不去。”李秀丽说:“收拾收拾,我们连这里也不待了。”
她年纪不大,但也不是真无脑的莽子,以她目前的实力,难道去云州给地煞观送菜?
何况这座山和他们已经被地煞观的“送子娘娘”盯上了,一想到刚刚那书生重音暗示的“娘娘最喜欢儿童了……”
癫道人的那副德行,李秀丽想想就一阵恶寒:谁知道是怎么个“喜欢”法?偏偏她的信徒都是童男童女。
“那我们去哪?”小青蛙们问。
李秀丽说:“等级太弱的话,去打哪个副本都是送菜。得先升级,噢,就是增强实力。”
她盘算自己目前的实力。
日曜城的那个花头发,还有地煞观的这个癫道人,虽然都是正神,一开局就势力颇大。但他们都只能虚幻地附身于泥胎,大部分时候要靠信徒行事。
李秀丽的“荷仙”虽然是个野生仙家,开局只有一个塘,还被人给抢了。却是有自己实打实的肉身的。
虽然她体内的炁不知道去哪里了,但炼精化炁之后改造的较常人更强大的肉身还在。
而且,她自己身携鲤珠,实在迫不得已,还能化龙、化鱼。
虽然能不用就不用最好,但真情非得已的时候,龙身的肉身强度远胜于寻常炼精化炁。
而鱼身,能操纵水流,急流飞湍,逃跑是一等一的好手。打不过,总跑得过吧?
李秀丽看了一眼排排坐,眼巴巴地看着她的小青蛙们,少有地叹了口气:
虽然她的信徒们个顶个的没用,好在,她还能自己撸袖子上。
“我们先去附近的几个州,或者是再远一点的邻省,摸一摸其他‘草头神’的实力。”
如果是些软柿子,她就在他们境内,强抢几个旱魃来除一除,提升提升排名。再看看除魃降雨,排名提升之后,她的实力和信徒的实力,会不会发生什么变化。
说不准,小青蛙能升级成青蛙侠呢?
而且,到现在,她都还没前眼见过,亲手摸过所谓的“旱魃”。
也不知道旱魃到底是什么。
是她以前在现代传说里听到过的“僵尸”,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李秀丽打定主意。那个农夫不是说自己是玉州人吗?玉州,这几天,确实没听说过有什么特别突出的供奉神祗。
为了防止走失,李秀丽又将自己的小青蛙们用荷叶化作的绳索牵了起来:“走,我们去玉州!”
这一趟,她非得先抢几个旱魃的人头,至少不能继续当倒数第二!
李秀丽摩拳擦掌,离开了风州与云州交界的这座山。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龙王”、“龙夫人”的虚影再度出现,他们都听到了李秀丽的话。
“龙夫人”说:【师兄,这孩子明知势弱,却不肯出卖信徒用以讨好、投奔‘送子娘娘’。而且,她连自己的信徒的真正的本事都不知道,只以为它们是没用的‘青蛙’,却还肯为自己的信徒犯险,实在是个好孩子…….如今,地煞观的疯子也盯上了她。难道,我们还不去接触她?我们也去玉州吧,我不太放心。】
“龙王”沉吟片刻:【她至今没有发现自己信徒的异常,是因为她还没有真正接触到过‘旱魃’。玉州没什么势力,她应该能顺利抢到‘旱魃’去除。也罢,我们暂随其后,一旦她的信徒真正显出异样来,我们也可以为她遮掩一二,到时候,再现身与她合作。】

??51 ? 五十一
◎……◎
又毒又辣的大太阳, 慌慌忙的世道,也减不了老百姓看热闹的兴致。
玉州府城的郊外,挨挨挤挤, 全是城乡看热闹的人。
乡老拄着拐杖,村童跑钱跑后。
店老板站在台子上, 小伙计毛巾挡太阳。
大人伸着脖子, 小孩从腿与腿之间探头。
大路上,各队伍狭路相逢, 喇叭对着唢呐吹, 红旗绞着白旗咬。
红叉银斧黄金瓜,锦袍罗裙碧玉花。
一队儿穿红衣,抬着金丝玉嵌的轿子, 上面一尊华衣神,高大白净儒雅。
他的庙祝与神侍,在喇叭声里,吆喝:“戴朝冠、穿蟒袍,蹬元宝, 拿如意!我家老爷到, 各路闲神避!”
还有人在唱古怪的曲儿:“天下财, 众生富, 交生金, 换生银——”
老爷爷说:“这是财神爷。”
一队儿穿彩衣,抬着檀木轿子,上面一尊锦衣神,丰满端正秀美。
也有人扯着嗓子, 伴着唢呐, 嚷道:“戴珠翠、锦绣裙、抱娃娃, 送子孙!我家娘娘到,草头神须礼拜!”
也在唱:“人似蜉蝣,人似青烟,百年一瞬间。人似天上日与月,人似地下铜和铁,子子孙孙万万年——”
老奶奶说:“这是送子娘娘。”
正路只有一条,两边都声势浩大,于是各不相让,你瞪我,我瞪你。
财神的信徒说:“咄,老爷他是神中官。从来女让男,民让官,你家娘娘应避让!”
送子娘娘的信徒不甘示弱:“呸,娘娘她是神之母。从来子让母,小让长,你家老爷应下轿!”
“你说谁是‘子’?”
“你们又说谁是‘民’?”
红衣人气得脸上隐隐现“王”纹。
彩衣人脸面上,似乎有肉眼珠即将浮出。
他们还在争执,那厢,后头又来了城隍、龙王、福禄寿三星等等的队伍,也各唱着词,敲着锣,打着鼓,巡游至此,都喊:“走不走啊!别把路堵了!”
大人们看得有趣。
小娃娃们却看得似懂非懂,又没吃的,又没喝的,唱的喊的他们也听不明白,一会就没耐性了。
忽然,有个小女娃跑过来,叫同龄人,说:“哎!那些小矮子又来啦!”
娃娃们也不管天下众神聚集在城门口闹哄哄,一下子就呼啦啦,都跟着女孩跑了。
府城的宽阔大道上,自有正神的威严煌煌,唱的都是宣扬自身的大道理。
那边,乡村与僻巷,也有野趣。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里个呛”
乡村野道上,绿色的荷叶田田帽,帽下是个个圆眼睛的小矮人,蹦蹦跳跳,甩着拨浪鼓,边走边唱:
“羊儿们又把狼戏耍!”
“葫芦娃娃打了蛇妖怪啦!”
“八戒哭着叫猴哥,说猴哥猴哥我认错,你快点去把师父救!”
小孩们靠过来,缠着他们,说:“唱上次、上的猴哥的故事!”
“不不不,我要听葫芦娃娃!”
有大人也凑过来,小矮人们就改唱:“王大娘五十岁上结了新婚——”
“赘婿张大哥,原来是贵人爷爷的亲儿子!”
倘若有人停下来听,小矮人们就停下敲鼓,说:“讲故事,饿肚肚!哎哎哎,请给半碗饭,哎哎哎,请给一碗水!”
给了水和饭,小矮人们就把故事讲一段。
给了干粮,就讲半段。
有时候,他们也左右看看,不要饭,不要干粮,做贼似的,伸出肥肥的五指,指头粗,除了没有蹼,像个青蛙爪。掌心是些漂亮的鹅卵石、香喷喷的花,对小孩说:“换糖,换糖!”
如果他们的某顶荷叶下,有咳咳咳的声音,似乎是谁在警告“蛀牙!”,他们才不情不愿地把手缩回来,还是要水和饭和干粮。
有孩子好奇,去掀他们的荷叶。小矮人就慌里慌张捂着荷叶跑开,泪汪汪的。然后,手贱的这个小孩就被一股水流一推,跌个屁股蹲,然后听到有人在“嘎嘎”直笑。
当然,小矮人们也不纯用讲故事换吃换喝。
有时候,大伯请小矮人们到田里帮忙拉牛,插秧,帮着耕作。请吃干干的饭。
有时候,大娘揉着老花眼,请他们帮忙补衣裳。请嚼咸香的酱菜。
有时候,大哥大姐请他们帮忙磊土房子。请窝窝头。
连村里修桥时,都会请他们帮忙搬木头搭桥!
小矮人们的荷叶下,似乎藏有无穷的神力。
牛如果不动,就会有凭空的力量,硬拉着它往前。
泥土缺水不黏了,就会有小股的水凭空落下来。
吓,还有这些矮墩墩的身躯,怎么能扛得起这么大的木头!
人们啧啧称奇的时候,为首的那个小矮人,他的荷叶下,就会传来一个轻轻的“哼”。
于是,人们都悄悄地说,小矮人戴着的荷叶下,说不准,藏着一个小神仙呢!
孩子们跟小矮人们最合得来,就问他们:“人家戴官帽,你们戴荷叶。人家壮又高,你们矮又瘦。人家坐庙宇,你们走街巷。人家喇叭叫唢呐吹,你们摇荡拨浪鼓。人家是大大大神仙,你们这是什么神仙?”
小矮人们被问住了,憋了半天,说:“荷荷荷仙!”
偏偏口音有点风州味,念出来,大人小孩都笑了,学他们:“原来是呵呵呵仙!”
这个“呵呵呵仙”实在是让老百姓一点儿也敬畏不起来。
倒是挺亲切的。
财神事关泼天的富贵,送子娘娘事关子孙后代,至于龙王、福禄寿等,哪一个都要拜来都要畏。拱卫在这些大神仙周边的,都是贵人、老爷、能耐人。
可是无论是呵呵呵仙,亦或是荷荷荷仙,又事关什么呢?
就在身边,就在手边,平头百姓都可以喊这位神仙递递东西,可以喊他们帮帮手,针头线脑街巷走。
所以,玉州的民间,渐渐也有人听说了荷仙。没什么人拜,也没什么人畏,但井水边,田垄边,大家见到戴荷叶的,都会打声招呼。
男女老少,都亲切地说:“好呀!荷仙今天吃了饭没有?”
李秀丽听此招呼,不太高兴:“问得我像饭桶!”她在荷叶下戳菱角的脑袋,说:“都怪你们。”
在拟山河社稷图里,李秀丽作为荷仙,并不需要吃喝。要吃要喝的是她的这些信徒们!
但吃喝都要换,总不能叫这些小青蛙去偷去抢?
到了玉州,李秀丽才发现,众神的势力在这里很“均衡”。因为均衡,互相牵制,大家都不深入。但这也就代表着,什么草头班子都有一席之地。
所以,玉州这里,一百零二个竞争者,起码有一百个都蹲在这里。
她就是想劫富济贫,如今城镇中,头面人家,都请了正神在家里供奉。一进去就被“逮捕”了。
没奈何,小青蛙们走街串巷,东帮耕田,西帮补衣。
大多时候,涉及力量的活,都要李秀丽悄悄使力。
天知道她如今手指大的身躯,扛着大木头,走起路来什么都看不见!
人家是信徒奉神,她是帮信徒打工!
大约是太亲切了,虽然敬畏财神之类,但人们总有自己的小心思,有时候,有些话不敢对正神说,就悄悄地找到小矮人们,窃以为这么亲切的小神仙,是可以做点不那么“正大光明”的交易。
小女孩妞妞就偷偷跑来,找小矮人里的“菱角”。
“菱角菱角,妈妈说,能不能请你的呵呵呵仙帮我们个忙?嘘,谁也不讲,悄悄的来。”
菱角说:“你先说,什么事。”
妞妞说:“你知道‘旱魃’吗?”
“当然知道,还有谁不知道吗?”
妞妞压低声音:“我外婆家,好像出了个‘旱魃’。”
“好像?”
“昨天,是我外公的忌辰。我外婆跟我妈,一起去扫外公的坟。结果,发现坟上爬了白色的毛……我妈和外婆都吓了一跳,谁也不敢告诉,把那白丝给铲了,悄悄地回到家。”妞妞说:“我妈说,不能告诉那些大神仙。万一是旱魃,他们把我外公给铲了出来,那外婆家就倒霉了!你能不能请你的小神仙去帮我们看一看,到底是不是我外公变成了旱魃。”
妞妞学着妈妈的语气:“给你们好吃好喝的!”
李秀丽一听,乐了。
平日里,因为大家都蹲在这,但凡有个旱魃,早就全嚷开了,各有各家信奉的神去铲除,哪里轮得到她。
现在,这不就是机会?
菱角立即说:“好,你带我去见你妈妈,我们避开人,悄悄地去坟上看看!”
妞妞的外婆家姓王。
妞妞妈领着菱角走了好一串路,走到郊外的一处僻地,指着堆坟墓:“那就是我爹的坟。荷仙,你一定得看仔细了。”
她东西张望,拉着妞妞,说:“我们走远一点,给你们望风,有准信,叫我们!”
坟头还有铲子,大约是前几天王家母女俩来坟上清理杂草时落下的。
以李秀丽现在的力气,不过是几铲子,坟土就被挖开了,露出棺材来。
菱角几个吓得躲在一边捂住眼睛,从眼睛缝里偷偷往下看。
虽然也知道旱魃的存在,但撬棺材,面对骸骨,对他们来说还是太刺激了。
李秀丽倒不在乎。现代的恐怖片,什么白骨烂尸没有?
在罗家村的时候,小妹还是个女鬼模样,招呼她往坟里跳,她都敢睁着眼睛跳。现在不过是挖具棺材。
棺材一露出来,就看到爬满木盖的白毛丝,蠕动着在往外钻。
菱角一眼瞥到,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李秀丽却跳到棺材板上,抓住一撮棺材上蠕动的白毛,捻了捻,忽然“咦”了一声。
她此前没有近距离接触过旱魃,只听说是长白毛,却不知“白毛”是什么。
如今,自己亲手一搓,叫出声来:“藤萝须!”
眉头一皱,李秀丽立刻推开棺材板。
“啊!”菱角彻底捂住眼睛,不想看可怕的尸骸。
却听李秀丽语气异样地说:“别捂,看!”
他这才颤颤巍巍往棺材里看。一看之下,菱角也楞了一下。
李秀丽语气古怪地问他:“你看到的是什么?”
菱角用那双变成青蛙后就溜圆地眼睛,盯着棺材里躺着的存在,张大了嘴巴:“妞妞不是说或,这是外公的坟吗?怎么,怎么,里面躺了根大藤萝?”
跟她看到的一模一样。
李秀丽低下头,俯瞰棺木中。
刚才,她的鲤珠微微发热,于是,她的眼睛也微微发热。
一低头,她就看到,棺材里并没有人们描述中的“不腐、肌肤如生,但是长满白毛”的尸体。
在她的眼中,棺材里只有一大坨,盘绕在一起,由某种“炁”所构成的藤萝。那些白毛,其实都是它的藤萝须。
“你去把妞妞她们叫过来。”李秀丽嘱咐菱角。
妞妞妈一过来,看到打开的棺材,吓得一屁股坐地上了,哭丧着脸:“完了,完了,我爹真长毛了,真变旱魃了!”
她看到的还是不腐的白毛尸。
可是李秀丽和菱角眼中,棺材中,那坨活着的藤萝,微微颤动了一下,白毛须甩动起来。
李秀丽笑了。
“真有趣。”
她抬起头,看到这坨藤萝,却不过是一个极小的分支。
它的大半藤都掩在地下,连着很远很深的地方。
她跳出来,对菱角说:“走,我们去看看,它连到哪里。”
妞妞母女目瞪口呆地看到菱角的荷叶里,跳出了一个她们只知存在,却从没有见过的“小神仙”。
菱角跟着自家神主,顺着他们眼中看到的“藤萝”,一路走,走了好一会。
却走到了城西。
此时,城西正闹哄哄地,在“除旱魃”。棺材敞开着,民众正要将铁钉钉入“魃尸”的心脏。
但在李秀丽和其信徒的视角里,这个棺材里,同样也只躺着一根藤萝。
而且,从王家坟墓延伸出的那根藤萝,正连着这根。
它们是同一根藤上分出的旁支。而且,它也延伸着,连向凡人看不到的南向。那边,今天似乎也有人在除魃。
李秀丽觉得更有趣了。她舔舔唇角,眼睛闪闪发亮,对信徒说:“把大家都叫回来。今天,我们要把所有府城正在除魃的地方,都走一遍。”
她倒要看看,进入拟山河社稷图以来,人人谈论的“旱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52 ? 五十二
◎……◎
青蛙小队全军出击!
“第一, 呱,城北。”
“第二,呱, 城西。”
“第三,呱, 城东。”
“第四, 呱,城南。”
青蛙小队分开了半日, 最终, 成功集合在河边。
菱角做汇报:“呱,班长,我们已经全都看过了!呱, 荷仙,什么是班长?”
“不许多话!报告结果!”
“好的,荷仙班长!结果是,城里所有的‘旱魃’都是连在一起的!”
“果然是这样!”李秀丽将拳头一捶掌心,兴奋极了。
养蛙多日, 用蛙一时。
没想到她成日里只会吃喝睡喊神主帮忙的弱小信徒们, 却有奇异的本事。
青蛙信徒们顺着王家坟墓里的“藤萝”, 顺藤摸藤, 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玉州府城之中所有的“旱魃”, 实际都是同一株“藤萝”衍生出来的分支。
这条粗壮的藤萝,仿佛长着无数条触手的章鱼,其分支在地下若隐若现地延伸向四方。凡人几乎不能得见。
但寻常人看不见的它们,在小青蛙们的眼中, 却无所遁形。
这是他们以荷仙信徒的形式, 第一次亲眼看到“旱魃”。
而且, 不止是“看到”。
菱角说,这些延伸向四方的藤,虽然藏在地下,但他们看来,好像是深埋土里,正在发着莹绿光的一条隐线,在地下不停蠕动。
它们在地下蔓延之处,伴而随之的,有一股极其浓烈的、同样是凡人闻不到的腐烂臭气。
小青蛙们纷纷抱怨,有一个小姑娘说:“简直像烂了好久的死老鼠!这几天在玉州我总是隐隐约约闻到这股味道,还以为是变成青蛙后鼻子坏掉了。”
信徒们能看到的、闻到了。李秀丽也看到了,但她看得没他们这么清楚,也闻不大到这股味。只是能看到藤萝的大致形态而已。
但透过鲤珠中的诵世天书,她有另一种独特的“视角”。
小青蛙们追着这些藤萝去确认时,李秀丽也没闲着。
她找了个坟,抓着一个还没被人发现的“旱魃”,研究了半天。
发现,这“藤萝”其实是浓郁的炁聚集而成,而且无时无刻不在诞生新的分支。
凡人毁去一座坟中的“旱魃”,不过是毁去了它一根微不足道的分支。
不仅如此,它们还在做一件事:
吸收水分。
李秀丽做了个实验。
她拿着一根活折下来的“旱魃”藤,放入河中。
在她和小青蛙们的注视下,藤枝一入水,就以恐怖的速度开始吸收水分。小河的河面,竟然被吸力搅合得出现了漩涡,甚至水线都微微地下降了一些。
而原本被李秀丽掰来折去,折磨得垂须发蔫的一节藤枝,迅速鲜润,几乎欲滴。
等它滋润到白须乱舞,李秀丽又恶劣地将它提出水面,摸了个尖锐的石子,狠狠地扎穿了藤枝中心。
似发出无声的惨叫,这节藤枝上凭空生火焰,它在火焰中顷刻化灰。
而刚才被它吸收的水分,骤然被释放出来。
小河之上瞬间形成了乌黑雨云,一会就下起了只有寸米之地的暴雨。
河面的水线又涨回去了。
李秀丽说:“果然如此。”
这些藤萝深埋地下,不停地在吸收着土地、空气中的水分,储备在藤身内,贪婪无度。
每一处人家的坟墓,就是一个它们交汇的节点。
而它们所过之处,连人类的皮肤都干燥了许多。
有的分支粗些,凝的“炁”浓一些。有的分支细一些,凝的“炁”浅一些。
长得粗壮的,吸收的水分也多,能吸干附近好几个村子,甚至是半个县。更粗壮的,目前还没见过,估计吸干一府之地不是问题。
长得细的,可怜巴巴,只能吸收一个村子,甚至是半个村子的水分。
当人们铲除“旱魃”时,它的一节分支被铲断,就会有火焰凭空而起,这节分支被烧干后,那些被它吸收的水分就会原样返还江河湖泊、空气土地。
这才是,为什么每次铲除了一处“旱魃”后,当地立即下雨的缘由。
将这些藤萝吸取的水分一次性返还,必然积重而雨。
菱角他们年纪虽小,面对此情此景,也不由看得眉头紧皱:“这是什么藤萝妖怪?是它们吸干了所有的水分?”
李秀丽:“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藤。但某种意义上,管这些东西叫‘旱魃’,也没什么错。”
如果江左各省的地底已经爬满了这种藤萝,难怪将来会天下大旱。
连降雨量最充沛,堪称水乡泽国的江左各省,都被吸干了水分,可见这东西的恐怖。
只是,除她以外的那一百零一个竞争者,知不知道这东西的原貌呢?
从祂们精准地指示“旱魃”所在来看,她倾向于众神是知道的。
如果祂们知道,又为什么每次只公布一部分旱魃,而不去除全部呢?
这东西枝连蔓结,又时刻在增生,只要有一处没被清理干净,就很快会长出大片的新藤萝。
以她在玉州的所见所闻,众神们各自有特别庇护的群体。这些竞争们,霸占了目前所有的“旱魃”资源,说一不二,又拉又打。
财神信众广泛,但祂的狂信大多是经营者、大商人、大财主等。财神公布的所有旱魃里,至今为止,几乎没有出自商人之家的。
就像送子娘娘公布的旱魃,几乎不出自“新族”之家。
对亲近之家出的旱魃,其神就闭口不言。对敌人和无关者,就指示信徒去消灭“旱魃”。
旱魃长于坟墓,聚其家之炁。魃灭,则炁消,炁消,则运减。谁会希望削弱自家信徒?
但对方也可能是别家神祗庇佑之人。
所以,江左一带处处弥漫着火药味。各家信徒之间,常常大打出手。
说不准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不愿意联合起来消灭旱魃。
“而且,”李秀丽说:“我还有一个怀疑。”
“我们今天跑遍了全城,最边缘的‘旱魃’,它地下最粗壮的那根系,却蔓延向更远的城市,那个方向是云州。”
“如果,我是说,如果,玉州的这些‘旱魃’,全部都是分支的分□□云州的‘旱魃’呢?风州的呢?江北省的,乃至江左各省的,甚至可能蔓延到了全大夏的‘旱魃’,是不是都出自同一根藤萝呢?”
小青蛙们呆呆地看着她。
他们都被她提出的这个假设给吓楞了。
“荷仙,你是说、说……”
“我是说,可能如今天下出现的所有旱魃,都是同一根藤萝的万千分支,而且,可能有一个主支里的主支。”
李秀丽又舔了舔唇角,明明在说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她的表情却极为兴奋:“这如果是真的,那整个大夏的地底,可能都已经被一个超级大BOSS,哦,就是超级大藤萝,大旱魃,给蛀空了。”
竞争者们宣扬各自的理念,庇佑特定的群体,把旱魃资源瓜分一空,彼此之间还经常大打出手。
作为外来野仙的李秀丽,几乎找不到插足的地方。
但如果,真存在一个最初的、最核心的“旱魃”,那么,她能不能另辟赛道,弯道超车,直接消灭了这个核心?
核心旱魃一灭,天下大旱就消弭于无形。
说不定她能够从一百零一名,直接空降第一。
李秀丽话音刚落,河面忽然哗地一声。她的感知里,立刻多了两团陌生的“炁”。并且对方情绪过于激动,炁的起伏较大。
“谁?!”
李秀丽猛然转身,却看到河面上凌波而立,站了一男一女。均头生鹿般犄角,男生龙须,女的额心一片鳞,身上穿着华美的金色长袍,上绣五爪龙。
看其打扮,是庙宇里的龙君、龙后。
而祂们的面庞上,正隐隐约约浮现出两张略眼熟的脸容。
正是阳春门的那对师兄妹。
檀发白衣的荷仙脸上的银鳞都炸了起来,神色警惕:“你们在跟踪我,还是监视我?”
“不,”龙后,阳春门的师妹,忙解释:“我们并不是监视,只是一路跟随在保护你。”
龙王,其中的师兄则是先抬手一挥,无形的薄纱就笼罩了河边的区域。随后才开口:“我们是来谈合作的。”
“合作彻底铲除旱魃。”
作者有话说:
八点半,也挺早的(合十,安详)

??53 ? 五十三
◎……◎
“合作。”李秀丽偏了偏脑袋:“天讯门排名第一百零一名。你们是排名靠前的正神之一吧。要跟我合作?”
“龙王”笑了:“我们在这里虽然是正神, 但排名为一百零二名。”
“噢!你们就是排在我后面的那个倒霉蛋。”
“这位道友,非不能,实不为。”龙夫人说:“我叫夏寿。这是我师兄春福。”
夏寿艳如烈火, 却神态柔和。
春福容貌温润,气质却冷峻。
李秀丽思考了一瞬间, 指着自己:“刘丑。”
刘丑也是她的“名字”, 这也算“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夏寿道:“刘道友, 一来, 虽然所有生出旱魃的人家,都是罪有应得。但这些惨嚎,大多是无用之功。二来, 阳春门只是被大夏邀请来观礼的,并非要参与这场大比,也并不想成为大比第一。所以这段时日,我们并不曾出手消灭旱魃。”
说着,她素手一挥, 露出了一行金色的字体。阳春门的天幕排名。果然是第一百零二名, 降雨量和消灭旱魃量, 都是零。
“你们既然不想看惨嚎, 也无所谓排名, 现在又为什么来找我‘合作’,说‘彻底消灭旱魃’?”李秀丽说:“你们也看到了,我的信徒们只是一些小青蛙,毫无战斗力。”
夏寿看了一眼躲在李秀丽身后的小青蛙们, 忽然极快地朝他们一点, 李秀丽都来不及反应, 小青蛙们就一个接一个打起了哈欠,趴在河岸边,呼噜震天地睡了起来。
夏寿这才说:“刘道友,其一,彻底消灭旱魃,反而可免天下无用的惨嚎。其二,你可知道山河社稷图的来历?师兄已经出手,暂时屏蔽了拟社稷图外的视线。为表诚意,我们交换一些情报。”
“山河社稷图,最初是通天教某种对应的大现象所化,叫做‘山海图’。后来,通天教分崩瓦解,相当一部分遗产被大夏所得。在幽世之中,山海图与大夏对应的现象勾连,演变为了如今的山河社稷图。
山河社稷图虽然为大夏所有,但是,它并不完全随大夏仙朝的指令而动,而是自有一套固定的核心运行规则。
因为其中有一部分核心规则,追根溯源,可以追究到‘山海图’时期,是通天教时代就已经定下的。
我们现在所处的‘拟山河社稷图’,也就是其分图的简化版,虽然是简陋中的简陋,但运行规则还是来自于真正的社稷图。
我们在拟山河社稷图中的身份、信徒形态,都是这套运行规则分配的。”
李秀丽抱着手,拧眉:“所以,你们的意思是:开局一个塘,出生在野外,信徒形态是小青蛙。这种糟心的分配,不是大夏偏心而主动更改的结果,而是拟山河社稷图给我自动分配的。”
夏寿说:“是的。山河社稷图中,有一条规则,叫做‘损不足以奉有余’,来自于大夏仙朝,为‘人道’。人道会自动检测你的修为、背景门派强弱等等,如果势弱,它会给你分配‘匹配身份’的开局。”
“但山河社稷图中,同样还有一条规则,直接来自于上古阳神门派的通天教时代。是山河社稷图的核心规则之一。大夏仙朝虽然不喜欢它,却无法更改它。
这条规则叫做‘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你也可以把这条规则,叫做‘天道’。”
这时,一直不说话的春福开口了:“天道会制衡人道。强大的正神身份、开局广袤的信徒分布,强有力的信徒。这是有余。有余至极,天道损之。贫乏至极的野仙,无人供奉的寥落,弱小至极的信徒,这是不足,天道奉之。”
他移目看向李秀丽身后的小青蛙:“或许,你的信徒孱弱、无助、渺小。但真正能够破解这场大旱,将旱魃真正铲除的希望,已被天道赋予了你的信徒。我们进入图中以来,就在悄然寻找这种最不具备攻击能力、竞争能力的信徒形态。”
他笃定地说:“你的信徒,能够勘破‘旱魃’的真正走向。”
小青蛙们,确实与其他信徒不同,它们能够用肉眼,精准地看到旱魃在地下隐秘的走向,闻到其味。这段时日以来,其他人的信徒,没有任何一个能做到这一点。
春福、夏寿提供的信息,李秀丽信了大半。
她没有直接肯定也没有否定,而是反问他们:“你们说你们只是来观礼的,排名结果对你们并不重要。那给我提供这些信息,要求‘合作铲除旱魃’,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
春福说:“本不应说。但素不相识,为求道友信任……铲除旱魃,会对现实造成一定的影响。我们所求的,正在图外。”
“啊?这里不是虚拟的幻境吗?”李秀丽说:“能对现实有什么影响?”
春福摇头:“道友谬矣!拟社稷图固然并非真实之存在,但它是采山河万民之炁,仿社稷图而成的一处临时洞天。拟社稷图中发生的大事,在这些炁散回大夏各地之后,必然会有一定的反馈。”
李秀丽明白了:“也就是说,如果我铲除了旱魃,会对大夏的现实造成一定的影响。而这个影响,就是你们的目的。”
师兄妹们齐齐点头:“正是如此。”
“什么影响?会有天灾还是人祸,还是死很多人?”
春福说:“都不会。只是一些幽微于人心的影响而已。具体的,不能告诉你。但与我们合作这件事,对你并没有任何坏处。我们帮助你拿到第一,也顺便达到我们自己所求。”
李秀丽仔细想了想,终于放下了几分戒心:“你们要怎么帮我,姑且说来听听。”
师兄妹二人对视一眼,春福说:“刘道友,你通过信徒,应该已经知道了关于旱魃的一些秘密。‘旱魃’早已遍布江左,蔓延天下。其实,天下的无穷数的‘旱魃’,在地下,本为一体,都是同一根藤上分出来的分支和分支的分支。主支不除,则‘旱魃’无穷尽也。”
“但是,‘旱魃’藤结根错,节点无数,核心的主支隐藏其中,不为人所知。”
李秀丽道:“我的信徒可以清晰看到它们的盘根错节、分辨不同的根系,我可以慢慢捋。总能捋到。”
“是啊,总能捋到。”春福说:“可是,刘道友。你才有多少信徒?大夏,有多大?你的初始驻守区,应该一开始就丢了吧?一个月的时间,你能发展多少信徒,又能够捋到什么程度呢?”
少女被问住了,眉一下子皱了起来。
春福说:“就算你能从哪个倒霉鬼手里抢到驻守区。但是,结束这场大旱,并不需要彻底消灭旱魃,只要消灭数和降雨量达到一个数量级,就可以关闭拟社稷图。据我所知,众神目前排名最靠前的,财神和送子等,手中的消灭数、降雨量,再有一旬左右,就能达到结束的标准。一旬的时间,对你来说,够了吗?”
“……”李秀丽:“如果我跟你们合作,你们能帮我在十天之内,彻底消灭旱魃?”
春福难得露出了一丝微笑:“刘道友,我们虽然不曾出手消灭过旱魃,但,我们的身份,毕竟还是几大正神之一。龙王之供奉,在水乡泽国的江左各省,遍布朝野。”
“如果你答应跟我们合作。我们能让你的信徒,在三日之内,就遍布江左。到那时候,你有这样庞大的信徒数量,可以极快地捋清‘旱魃’分布的规律,找到其主支核心。”
他说:“更重要的是,我们能帮你避开其他神祗的耳目,尤其是财神、送子、城隍的。城隍是大夏分宗的化身,代表大夏朝廷的耳目。”
“‘旱魃’本身,并没有什么攻击能力。但是,围绕旱魃,与旱魃同生的‘人’,才是最凶恶的存在。”
几息之后,李秀丽做出了决定。
她伸出手,分别握住春福、夏寿:“合作愉快!”
“不过,先帮我个小忙。”
*
玉州,龙王府城的一座大庙。
庙祝正在打盹,忽然听到了神主的传音。
【速去迎客。将有贵客至】
庙祝一下子清醒了,却又听到另一位神主,龙后的声音:
【嘱咐庙内,先备下吃食、客房。以待客至。】
“敢问要备几人的量?”庙祝连忙问。
【二……】
二人。庙祝记下。
【二十人。】
龙后似乎哭笑不得:【先备二十人份的。以后,我们江左各省的所有庙内,都常备单独一本帐,专供特定来客吃喝住宿。】
龙王、龙后有点发愁地想:十天,他们各大庙宇里的收支,应该,还能撑得住不知数量级的、从各地涌入的半大小子、胃口大开的小鬼……吧?

??54 ? 五十四
◎……◎
这一日, 天下所有龙王庙齐生异像。
一夜之间,庙侧多了一尊面目模糊的少女神像,一手持荷花, 一只手上蹲着戴荷叶的青蛙。
次日,人们进庙礼拜, 见到这尊神像, 十分惊异,问庙祝:“这是哪尊水族之神?”
庙祝说:“龙王、龙后托梦, 说这是他们的一位至交好友, 荷仙。将在庙宇同享香火。各位如果愿意,可以也朝她一拜。”
“这位神仙能为我们带来什么?”人们却说:“她带来财富?还是绵延子嗣?她能解惑,还是能消灾?”
庙祝支支吾吾, 说不出来。
这时,少女神像手掌上蹲着的青蛙陶像,却一张一合,开了口:
“快乐。我们会为大家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快乐。
我们每天都会在这里讲一场故事,大家喜欢的, 来听, 不收钱!”
玉州的龙王庙中, 荷仙的“庙祝”同样对着惊异的人们, 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春福、夏寿听了, 暗中摇摇头,对李秀丽道:“为什么不听我们的建议,用我们编出的那套理论呢?亦或是,用我们提供的备选方案, 自称是能绵延子嗣的神祗呢?蛙, 娃也, 人们会热衷于膜拜你的。”
“故事?靠讲故事,无法得到真正的信徒的。快乐有什么用?人们来,只当你这是免费的茶馆、勾栏。最多、最多,只是一些浅信。”
他们给了李秀丽支了许多短时间内吸引信徒的招。
至于长期怎么办?只要十天内能吸引到足够的信徒,找到核心旱魃,灭了。何必关心长期?
但李秀丽一招也没有采用。
她说:“因为我不需要狂信啊!”
夏寿说:“可是,信徒能够变化形态,一般都是绝对虔诚于你的狂信,才……”
她忽然怔了一下:“难道,你的信徒……?”
李秀丽说:“我当初只是给小孩子们讲了几个故事,问他们想不想听后续的故事,如果想,就拿一枝荷花回家。他们应了,就成了我的信徒。然后,就能变成小青蛙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村子被花头发覆灭后,他们就忽然变不回人类模样去了。”
春福、夏寿登时都说不出话来。
虽然他们知道,不足之至,天道补之。
却没想到,天道对她此等偏爱!
旁神都需要极其虔诚的狂信徒,才能变换形态,掌握特定的能力。
为此,如送子娘娘等,祂们不惜采用种种惨绝人寰的手段,或威逼利诱,或者蛊惑污染,让大批的人类扭曲心智,加深对自己所行之道的信仰。
而李秀丽的信徒,懵懵懂懂,稍微信她一点,连浅信徒都称不上,就能变化形态!
李秀丽开局就被赶出了驻守区,既没有深入接触、交流过其他正神,也没有师门长辈提供以往的大比信息。
她对自己的特殊与得到的偏爱全然不知,甚至还在可惜:“只要有爱听故事的人,常常多念我一点,我就可以发展信徒啦!玉州已经不少了。可惜,不是每个想听故事后续的人,都会成为我的信徒。也不知道拟山河社稷图中的判定‘信徒’标准是什么。”
阳春门的师兄妹已经震惊到无语了:这还不够?换到其他家,这种“信徒”连浅、浅、浅信徒都算不上。要是这么轻易就能发展具有形态变化的信徒,那些正神做梦都能笑醒!
他们甚至在怀疑自己:李秀丽真的需要他们画蛇添足的帮忙?
在接下去的几日中,各地的龙王庙日益热闹。
无论是烧香还愿的、祈福祈祷的、游玩的,都常常拥挤在荷仙像下,听小青蛙说故事,随故事发展,或大笑,或紧张,或欢呼。
尤其是附近的孩子们,他们现在一旦有了空,就成群结队地往最近的龙王庙跑。
好些故事荒诞离奇,充满人生的幻想,果然闻所未闻,比市面上的说书人讲的都好听。
有说书人为了抢生意,都亲自跑来听了。
有了龙王庙提供的平台后,李秀丽的“信徒”以惊人的速度在增长。
最开始,增长最多的是玉州府城。这里的人们对荷仙本就已经知悉一二,自问颇为熟悉。
但其他地方,增长得也不满。
李秀丽数着:“七岁、八岁、十岁……哦,今天增长的三千人里,还有五十三个十六、七岁的,九个二十多岁的。”
她的信徒,多般都是十岁以下的儿童,一部分青少年,以及个别青年,还有少之又少的成年人。
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来听她的故事,但被规则判定为她的信徒,却都是这些人呢?
李秀丽百思不得其解。
但他们寻找核心旱魃的计划,借着广布各地的荷仙信徒,却极为顺利。
第十日。
是夜。
人间良夜,万姓沉沉眠去,连牲畜们都睡了。
无数人家的孩子却朦朦胧胧,惺忪之间,却嗅到了莲香隐隐,倏尔如蒙召唤,“醒”了。
他们无声无息,熟练而轻盈异常地爬下床,跃过大人们,离开了家门。
夜空高远,无量星子闪闪其中。天河灿烂。
人类的儿童们,仰头看着它们,亮晶晶的眼睛,像是地上的星河。
星斗转,似乎飘渺的钟声、鼓声从天上遥遥而来,驱赶了郊野的兽类。
荷仙对祂的信徒们说:“你们有大人们、世故的人们,所不具有的伟力。保护他们吧!保护看不到也闻不到的大人们吧!寻找它!”
“听到了以星星作鼓的鼓声吗?鼓声息时,回到你们的家里。”
年长的大人只想龟缩于庸碌而可怖的现实,看腻了无可奈何,于是,在死之恶来临前,都想闭着自己的眼睛。
年幼的儿童们却幻想着长大与未来,乐意想象未来的美好,睁大了自己的眼睛,望向世间的一切,无论是丑是美。
儿童们所化的小青蛙,睁着星星般的眸子,寻着大地上,只有他们能看到的莹绿之线。
于是,从东南西北,大夏的各个方向,都传来了信徒们的反馈。
无数的信息汇总而来,李秀丽额头渐渐渗出汗来,借由他们的眼睛,仿佛看到了无数条蜿蜒盘踞在大夏地底的“线”。
她仿佛也长出了一双额外晶亮的眸子。
这些毛线一样错乱纠结的莹绿色的“线”,逐渐汇聚、汇聚。
最终,它们集中在某一处小山丘。
这座山的山底,盘根错节的粗壮藤萝层层虬绕,蜷缩起来,形状几乎像颗巨大的心脏,闪耀到无法掩盖的莹绿色,在大地之下跳动。
而连接着它的那些蔓延向四方的藤网,就像是为其输送血液的血管。
毫无疑问,蔓延大夏的“旱魃”,所吸收的水分、营养,都被输送到了这颗莹绿色的巨大“心脏”中。
在李秀丽与信徒们重合的视线中,土丘下,“心脏”的“炁”几乎是冲天而起,伴随着的,还有尸山血海般的恶臭。
在此处附近三百里的青蛙信徒,都隔着很远,就被这股极度恶臭的气息熏得哇一声吐了出来。
李秀丽睁开眼:“找到了。真正的、核心的‘旱魃’所在。”
正在敲着钟鼓——一件做成北斗星模样的阳春门法器的兄妹二人,手中的动作一停,难掩喜色。
李秀丽让信徒们原路返回,继续回去睡梦之中。第二天,江左各省的这些孩子们,只会如前几日一样,以为自己做了一场奇妙的冒险之梦。
夏寿追问:“地方在哪里?”
李秀丽对比了一下信徒们的位置,皱起眉:“咦?在京城之外的两百里处。京城在北方,而大旱起于江左,为什么核心却在这个位置?”
春福、夏寿却笑意盈盈,似乎并不奇怪:“虽然大旱是降临江左,但,那并不代表它造成的后果,不会蔓延天下。‘核心旱魃’长在此处,也属正常。”
“也是。”李秀丽也想懒得想那么多,她早已磨拳擦掌,准备前往那处,消灭这鬼东西,然后,一把结束大旱,夺得第一!
张白那个懒鬼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嘿!靠她一个人也能拿下这场论道的第一!
她霍然站起:“今天已经是第十日。排名最高的,估计已经要达到结束论道的标准了。我们马上就出发!”
捅穿那颗“心脏”!

??55 ? 五十五
◎……◎
京城约二百里外, 有连绵的山,不算高,且风景优美。因此王公贵族, 乃至皇族,都有别业建在山脉中。
每逢夏日最盛时, 达官贵人们就先后到山中别业避暑。
上行下效, 这一带的山脚下也十分繁华。文人墨客、贩夫走卒,有的游山玩水, 吟诗作对;有的乘着热闹来做生意;还有的渴望撞到贵人, 改变命运。
拐上三个弯,距离最繁华热闹的山段,有一小丘。也属山脉的边缘。只是上面光秃秃的, 没有长任何树,连野草都不长几根,就像大地秃了的头皮。没有任何看头,教人觉得丑陋。
因此,这一带与贵族别业集中的那部分山脉形成了鲜明对比, 冷清到连鸟都不去。
这一日, 却有三位来客, 登上了小山丘。
他们既不为游玩, 也不为生意, 更不是来偶遇贵人们的。
反之,夏寿眺望目之可及的繁华山头,以及葱郁绿色里雅致的贵人别业,笑道:“恐怕要把这些人吓坏了。”
李秀丽迫不及待:“快开始吧!恁东西在山丘底下, 怎么弄死它?钻山还是搬山?你们的修为比我高, 可以施展搬山术吧?”
春福却说:“我们二人在外界是炼炁化神初期, 已经可以使用五行法术,诸如移山术。但拟山河社稷图不过是一个映射幻化出来的虚假洞天。虽然可以动用法术,每个被分配的身份有一些专属的本事,还能携带与我们命运联系颇深的本命法宝,比如星锣与斗鼓。但总地来说,在这里使用法术的炁,是根据你消灭的旱魃数量来进行分配的。”
他跟李秀丽对视了一眼:“我们都没有消灭过旱魃,体内没有炁存留。无法编织大型法术。”
闻言,少女怔了一下,怪不得她发现体内辛苦修炼出的炁,一滴都没剩下。
敢情拟社稷图内,还真是按消灭旱魃数来分配法力的。
李秀丽想了一下,一拍手掌:“但在这里,阳世里有的东西,绝大部分也有。那这里也有火药!”她说:“炸了它!”
春福说:“可以做到。但这里是拟大夏的社稷图内,火药,尤其是大量火药,被朝廷严格监管。即使我们发动信徒,今天之内以最快的速度募集到一批,也会引起其他正神,尤其是城隍、土地等的警惕。”
“祂们为了自己的排名,一定会来与我们争抢,或者想方设法地阻止我们。”
李秀丽恼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干看着的?”
夏寿笑道:“莫急!师兄的意思是,我们无法搬山钻山,但可以‘引蛇出洞’,让它自己突破地表。此藤对水有着极度的贪婪。而我和师兄,却是掌水的正神。”
“我们真正发愁的,只有一样。”她说:“‘旱魃’乃是木属。以金贯穿其核心,方能毁之。都说百年树,千年藤,固如山。如此巨大的藤蔓,寻常金属,恐怕破不了它的油皮。去哪里寻找一柄倚天宝剑,竖斩魃怪?”
说着,她的目光却悄悄地溜到了李秀丽身上。
少女被她看的一愣:“你看我做什么?”
夏寿忽地弯下腰,伸出手,轻轻抚着李秀丽脸颊上的鳞片。嘶地一声,立即收回手,泥胎的陶瓷手指却已经被划出了一道裂缝:“道友身上鳞,锐胜青锋剑。”
“‘金’,其实并不是单指金属,也可以指坚硬、凝固、锐利的东西。可惜,你此中的肉身,却只不过一巴掌大小的鱼儿。若是什么巨兽,还有这样的麟角,那真是堪比中天悬宝剑,能斩天下鬼与怪。”
“更可惜,我们只是附在泥胎上,并非真正的‘龙’王与‘龙’后。”
她话音刚落,李秀丽霍然抬头,眉头紧皱,目光微凝,与其对视。
但这对阳春门的师兄妹,一者淡然,一者含笑,面上没有一丝异态,似乎刚刚那句话只是偶然的感慨。
李秀丽心中权衡利弊。
利者,如果是她动手斩的核心旱魃,人头肯定是毫无疑问地算给她。名列前茅的也必定是她。而且今天已经是第十日了,绝不能给其他竞争者拖到“结算”,要不然她就是妥妥的零蛋倒数第一。
只要拿到优胜,就可以进入真正的社稷图分图内,去救姜家人。
弊者,有暴露的风险。
但,鱼龙变虽然是通天教的秘术,后世大夏之中,也多有鲤鱼跳龙门的传说。鱼和龙,本来就是紧密联系的意象。
而且大夏虽然追捕她,大约也知道她化身的是白龙。但当时追捕她的那个银甲神将没有在拟社稷图内,也不曾亲眼看到过她的龙身。
弊,很大。
但是她必须赢得这场论道。
李秀丽最终开口:“我可以将肉身变大。身上的鳞片也能更加锐化。足矣做宝剑?”
春福、夏寿闻言,异口同声:“足矣,足矣!”
商议定,二人就一齐动手。
在更远一些的山峰上,有眼尖的凡人看到,临着山脉的一条大河,以及山中的瀑布、溪流、泉水、乃至更远处京都的护城河,方圆三百里内的一切水系,都忽然翻滚起来,竟腾空而起,化作一条又一条水龙,朝着附近的某座土丘上空集合。
最终,汇聚成一条庞大的水龙,在山丘上方悬饶咆哮。
正当人们瞠目结舌时,脚下的山林却又震动起来,摇晃不停,树倒土崩石滚。
许多人吓得一边往山下跑,一边大叫,喊“地龙翻身”的有,喊“山洪”的也有。
震动的源头是那座光秃秃的山,绝大部分由黄土构成。
以其为中心,大地都震颤起来。
先是一根巨大的藤蔓从地下钻出,嗖地扑向空中的水龙,意作捕食。
但水龙十分灵活,倏尔直飞冲天,倏尔扭成麻花以躲藤击,倏尔又绕着藤蔓挑逗。
一根、两根、三根……越来愈多的藤蔓从地下冲出,水龙却在其中轻松自在地戏耍,似作舞蹈。
终于,有东西再也无法忍受猎物的舞蹈,山丘震动得越发厉害,其上的黄土、碎石纷纷抖落,附近宛如下了一场土雨,尘茫茫的,看不清几里开外。
地崩山摧,这座不生任何植物的秃“山”,终于露出了其真容。
一座由四方分枝汇聚,层层盘旋,虬绕一起的巨大藤蔓,高比山丘,
它本就是寄生大地的贪婪霸道之物,更无法容忍其他同类,哪怕一颗杂草在自己身上汲取营养。
此时为猎物所引,它终于裂山而出,连带着织向广袤大地的藤网,都被扯动。
它要捕食天上那条巨大的水龙,那是它最渴求的东西。
密密麻麻的藤蔓同时冲向天空,宛如许多触手编织了一套捕天之网,遮天蔽日。
水龙果然被套住了。它兴奋地张开“触手”上的所有毛孔,准备将其彻底吸收。
正此时,茫茫尘莽中,忽有一条周身发光的白龙,腾飞云霄。
祂头琉璃般的龙角,颔下饰宝珠,眸子碧色清凝,雪鳞金缘,在尘埃遍布的天空,却洁净不染一粒沙。
然后,那雪一样的鳞,片片怒张。
白龙长吟,蓦然俯冲而下。
速度快到变作了留影。凡人们揉着泪眼,努力看去,茫茫尘雾里,一道贯彻天地的白虹,果似倚天宝剑,斩向旱魃。
琉璃龙角并不易碎,而是世间至硬之物。而那一身怒张龙鳞,竖起来时,更似锐利无匹的侧锋。
只一下。
漫天藤蔓齐断,虬结似心脏的中心主枝戛然而裂。
这颗“心脏”被划成两截之时,整个大夏,忽然从地底腾起火焰。
无边火焰将大夏江山社稷、万姓黎明,都裹在其中,熊熊而烧。天空彻底变成红色。
花发女郎坐在财神尊位上,正在清点手中除魃数,哼笑:“比癫子应该多一点。我的信徒也更多!哈哈,还是我日曜城第一!”
癫道人正从送子娘娘的泥胎里站起,嘿嘿哈哈呵呵的扭着脸笑:“再、再除五个……”
城隍正在召集土地:“今日是最后一天,虽然我们不用争前三。但我们得争取不掉下前五,否则给大夏分宗丢脸……可惜阳春门既不参与,也不帮我们,说什么‘起星锣,敲斗鼓,鸣天下’,白白带了他们的星锣斗鼓来。”
天下的众神各有算盘,但祂们的思绪都骤然被这场大火打断了。
举目望去,神应感之,所有有信徒分布的城池内,万丈红尘都被裹在了大火中。
但,无论是凡人还是牲畜,无论是高门宅邸,还是茅屋土坯,没有任何人或物被大火点燃。他们惊异地站在火中,只觉温凉舒适,沉重的身躯都轻快了起来。
凡人不知道这是什么火,只觉得有点像这段时日灭魃时,魃身上凭空而起的火焰。
花发却第一个变了脸色,癫道人的笑骤然扭了五官方向,城隍大惊,他们第一批明白过来,齐齐站起:“谁,是哪个疯子干的,居然敢,居然敢——”
然而,他们刚反应过来。
火焰不以人为柴,却烧尽了遍布大地的某些存在。
下一刻,乌云千万里,一场洒向山河的大雨,瓢泼人间,浇灭了红尘之火。
这场山河之雨,更胜红尘之火。
它不仅滋润被抽取水分、干涸良久的大地,更使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雨水洒过处,为蝇头小利而互相争斗的人类,忽失拼死之心;贫穷困苦的黎民,身上不蔽体的破布,变成了一身身崭新干净的衣裳;因疾病不起的人们,像是喝下了良药,脸色一点又一点地红润起来。
水汇成牛犊,走向田间自己拉犁,脊背深陷的农人,温顺地舔了舔他们的手心。
雨水过处,一座玉宇琼楼消失不见。千百无片瓦遮身的人,跟前忽然多了一座房子。
水卷走了大宅里堆积如山到发烂的粮食,却填满了一个又一个空空的、破烂的米缸。
甚至于,高大巍峨的皇宫都在瞬间消失了。
皇子王孙们在雨中茫然地被浇成了落汤鸡。
万里江山,今日同雨。
似人间众生流了千百年的泪,终于滴落。
天空的巨大金字忽然跳动了一下,然后,骤然凝固。
所有参与这场大比的修士,都清晰地看到,那行金色的簪花小楷,变成了:
【大旱止,旱魃灭。大比,结束。】
下附一连串的排名,然后,有一个名字,从最底下,一跃到了所有人头顶。
【第一:天讯门,刘丑(?)。】
金字变动之时,生动的人间瞬间凝固、褪色。
然后,他们重新置身一副水墨工笔般的大夏疆域图中。
清丽的宫装女子素手一伸,拔出了天子剑,收回了拟图。
疆域图褪去,他们仍站在皇宫的广场之上,人人脸色阴沉。
所有大派修士都暴跳如雷:
“谁!哪个王八叫‘刘丑’!站出来!这么玩不起?直接毁了总龙脉!”
“这定然是个阳神的疯子!”

??56 ? 五十六
◎……◎
花发女郎、癫道人等, 神色不善,上前告曰:“贵妃娘娘,萧道友, 有人出手直接毁了总龙脉,坏了大比的规矩, 提前结束了论道。你们曾说, ‘不能为大夏延续国祚道统者,弃绝’。此人的名次, 应即废止!”
更多的修士则嚷嚷着“哪个是刘丑!”、“天讯门的宵小, 站出来!”,闹哄哄的找起人来。
现场一片混乱。
人群边缘的偏僻角落,李秀丽的身体放大到正常人的大小, 檀发白衣,脸有银鳞。
听到附近的人都在说着“总龙脉”,她不禁皱眉:“旱魃”是龙脉?她破的是龙脉?怪不得,大旱降临江左各省,罪魁祸首的旱魃, 其核心主支却在京城附近。
但为什么造成大旱的元凶, 却会是龙脉?
还有春福和夏寿, 他们听到“核心旱魃”在京城时, 一点也不出意料的表情, 一定知道些什么,却没有告诉她!
正这时,人群中有一人轻松随意地穿过了混乱,走到她身旁, 压低声音, 笑道:“我一个没看见, 你就闯下大祸了?‘刘丑’是你罢。”
李秀丽一把回身,用力揪住他的胡子,声音也压低,却恶狠狠的:“那我也是拿了第一!我在拟社稷图中跟他们比拼,你呢?你连个人影也没有!跑哪里去了!是不是躲在哪个角落偷懒?”
来人正是张白。
他连忙挽救自己的胡子:“放手放手,我自有要事,一会你就知道了。倒是你,怎么在拟社稷图中将总龙脉一锅端了?”
李秀丽没好气:“我怎么知道那是龙脉?”提起这里,她也懒得再与张白计较,只想到春、夏二人瞒下关键信息,欺瞒她的行为,恨得牙痒痒:“我只知道那是‘旱魃’。都说旱魃造成了江左大旱,难道不是除去总旱魃,消去大旱,就行了?”
张白说:“因为这并不是真正的‘大旱’。‘旱魃’当然也不会是真正的旱魃。拟社稷图内,并非完全效仿阳世,而是对阳世的一种映射,自有其深意在。”
“拟社稷图中的‘大旱’,对应阳世,其实是大乱。”
李秀丽揪他胡子的手松了一点:“大乱?”
张白赶紧趁机把自己的胡子从小魔星的手中拯救出来:“水主财运,流水,即财富长河。拟社稷图中的水者,意指的是天下人创造的源源不断的财富。而水生木。
‘旱魃’之所以藤萝的形象出现,指的是,贪婪无度攫取财富者,使原本流入天下的财富,屯其体内,贫困世人。
如果我所猜不错,旱魃死时,定有大火熊熊而起。火克木,但此火非凡火,而是‘战火、怒火’。火灭,木消,水归天下,而土得滋润。”
张白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即财富,木为汲取者,火乃战火、怒火。土是重新分配的土地,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水的根源。土则能生金,金者,坚硬、坚固、锐者,可喻利器,也可称之为……政之所也。须锐金,方可执政天下。最终,金又生水,水再生木,如此,循环往复。”
他顿了顿:“此五行循环,也正是是‘治与乱’的循环。大夏要汝等消灭的,并非‘大旱’,而是‘大乱’。所以,这确乎是一场论道,论的是‘治乱循环’。大夏要选出的,是能帮其度过大乱,尽力拖延‘治乱循环’的道统。”
李秀丽想起,确实,第一个张家村的旱魃,却是放高利贷的大地主家。那些被抓出来的旱魃,或大或小,从没有真正的赤贫人家。
她傻了:“那,我……”嘴巴张了张:“我、我直接消灭了‘总旱魃’,拟社稷图也判我中止了大旱……”
张白说:“是,你的确做到了。但你说,大夏境内,汲取天下财富最重者,是什么存在呢?正是大夏王朝自己啊。”
“总旱魃,正是绵延天下的大夏王朝,此龙脉也。所以,如日曜城、地煞观等,他们难道是不知道‘总旱魃’所在吗?非不能,实不为。这场大比,大夏壮士断腕,纵容各派在图内宣扬自己的理念,选择群体,去消灭另一部分不会危及大夏根本,但是又能榨出财富土地,来缓解大乱的人群。”
“这才是天下师。以社稷为棋,以山河为子,以天下人论道。众神选择庇护哪个群体,消灭哪个群体,各有选择。唯有你,一举斩断龙脉,火烧大夏。”
二人说话间,已有人扫射边缘,看到了张白。
该人不认识李秀丽如今的外貌,却记得不修边幅、胡子拉碴的张白,正是此前自称天讯门的。
就一把抓住张白,高喊:“天讯门的在这里!”
刷刷刷。
广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这个角落。
李秀丽立刻往后退了一步,掩在了张白背后。
张白顶着四周的眼刀目剑,拱手道:“在下正是天讯门人。各位应当认赌服输。”
“呸!说什么认赌服输!”当即有人怒目而视:“我们都勤勤恳恳为大夏清除‘旱魃’
,消弭灾乱。你这宵小,竟然趁机跑去京城,斩断龙脉!破坏规矩,倒有脸充大。刘丑,你有何颜面窃据第一!”
显然,众修士都把张白当成了“刘丑”。
唯二知道“刘丑”真容的春福、夏寿,隐在人群最后,遥看这厢,一言不发,毫无揭穿的打算。
李秀丽朝他们飞了好几个眼刀,这师兄妹二人都讪笑着,当做没看见。
哄闹中,日曜城、地煞观来使,都加大了声音,重复了一遍:“贵妃娘娘,请处置!”
胡贵妃终于开了口。
她声音柔润甜蜜,虽是凡人,但不知用了甚么巧术,偌大一个广场,每个人都将她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诸位练炁士,请听大夏裁断。”
广场上安静下来,他们都等着代表大夏朝廷的胡贵妃如何决断。
胡贵妃说:“若以目标论,天讯门确为第一。”
这句话就像掉进水中的炸药,让修士们哄地一声炸开了。
日曜城的花头女郎沉着脸:“娘娘!慎言!刘丑所用手段甚为偏激,疑似是阳神门派的做法,更不符合大比开始之前的第三条!您应该立即驱逐此等人,废其名次!”
其他门派的人纷纷附言:“正是!怎能让疯子用这种手段占先?”
连萧玉娘闻言,也怔了一下,忙说:“娘娘,天讯门违反了第三条规矩,伤害了我大夏道统……”
胡贵妃没有立即说出自己的观点,而是看向张白:“天下修士皆云汝等之非。练炁士,你可有自辩之语?”
张白笑了:“我们怎么伤害了大夏道统?”
有人说:“呵,明摆着的,你们炸了龙脉!”
张白说:“炸了龙脉,就是伤了大夏道统吗?我们伤了哪个大夏的道统?”
那人说:“还能有哪个大夏!龙脉关乎王朝……”
他话未说完,被同门师兄弟扯了一下,忽然自己也琢磨出了不对来,立刻闭住了嘴。
张白说:“大夏仙朝是诸表人间,所有王朝的幽世映照。诸表人间,但凡还实行王朝制度的阳世,皆归大夏所有。但,虽然名义上都是王朝,不同的阳世之王朝,之间的差异,可能比人和狗还大。”
“有的王朝,离通天教时代颇近,代代赐爵天下百姓。百姓与贵族之间,有同族之论,地位差异较小。讲究君臣相择,也讲究‘百代之仇,犹可报也’,君臣百姓皆怀公天下之梦。甚至不惜以国祚践行理想。”
“有的王朝包容兼济,民风开放,教化文明甲于天下,阴神、阳神各派都在其中百家争鸣,虽有尊卑,却也有责任。君君,方能臣臣,父父,才能子子。”
“也有的……”张白环顾一圈这座堂皇宫殿:“上凌下,强凌弱,只讲君臣父子夫妇。却不说当君不君,父不父,夫不夫时,臣、子、妇应当如何。上级对下级有绝对的摆布和鱼肉,却没有多少上级对下级的责任。”
“而这种三类王朝,都是‘大夏’。这三类道统,甚至更多类王朝的道统,同时存在于大夏仙朝之内。”
“规矩确实写了不得冒犯大夏道统。却从未指定,我们不能冒犯的,是哪一种道统。”
“倘若是第一种大夏道统中人,看见第三种大夏道统以奴隶相待百姓,以至于大乱将起。他们可会同意毁其龙脉?我相信,作为大夏之人,贵妃娘娘、萧道友,应该比我们更清楚这个答案。”
广场之上,安静得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有的人很惊恐,却不敢说话。
有的人,如四大阴神门派的修士,则眯着眼,盯了张白很久,才转向贵妃,看她怎么回答。
萧玉娘在张白说到第一种道统时,已经心里不安。
等他说完,她有意训斥,但又说不出训斥的话。
因为张白所说,正是大夏仙朝内部的实际情况。
大夏仙朝与其他四大阴神门派最大的区别,就是其内部兼容了数种王朝的道统,互相斗争不休。
而且,如今的仙朝主宗的道统,并不是分宗所在此阳世的第三种。也因此,不同阳世的“大夏分宗”之间,甚至分宗与主宗之间,主宗内部之间,往往都有颇深的矛盾。
像当今陛下,虽然出生于第一种王朝的道统,却中意第三种王朝。因此自请到了此处分宗来。
萧玉娘看向贵妃。
但这位贵主说出了她并不想听到的话。
胡贵妃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天讯门……未曾违反第三条。其第一,实质名归。”
张白摇着自己的酒壶,喝了一大口,笑了。
李秀丽激动的蹦了一下。
人群中,阳春门的师兄妹二人嘴角勾起。
其他绝大部分修士都炸了,霎时群情激奋:“你一个凡人,怎可胡乱判言!放纵疑似阳神手段的宵小!”
“敬你一声贵妃,不要不知好歹!”
“白狐夫人,狐媚惑主,妖言!”
萧玉娘虽然不解这个判决,但也绝不容许人侮辱代表皇帝的贵妃,当即便脸色发青,就要拔下头上宫花。
她的手被胡贵妃按住了。
胡贵妃环视一圈,绝代之貌,却冷凝得像牡丹蒙霜:“本宫得陛下亲授,于此代行皇权。诸位这是想在大夏闹事?”
最后一个“事”字尚未坠地,天子剑嗡鸣自起。忽然从四面八方,无穷高处,压下了无形的巨力。
天空在怒目瞪视。大地在愤恨于冒犯。似乎这片阳世都因贵妃的不愉而活转过来。
众修士如坠泥浆之中,被压得肩头一矮,动弹不得。口鼻像被蒙住,无法呼吸。连最前面的花发、癫道人都额头冒汗。
胡贵妃一字一句:“这里是大夏境内,是山河社稷图所镇之地,是聚集人族之炁的皇宫。冒犯皇权威严者,不赦。”
“我的方才的判决,也是山河社稷图分图规则的自行判决。你们若有不服,可请前三名到山河社稷图内,陛下跟前,再请裁决。”
“其他人,滚出皇宫!”
大地蠕动起来,狂风怒卷,一霎时将除了日曜城、地煞观、阳春门、轮回殿、天人寺、天讯门六个门派之外的其他修士,全都卷出数百里,丢出了京师。
贵妃怒意稍歇,才看向剩下的人,温声道:“根据山河社稷图的分图裁决,天讯门第一、日曜城第二、地煞观第三。而轮回殿、天人寺并不参与这场大比,直接与天讯门并列第一。阳春门是来观礼的贵宾。六派门人请随我来。陛下正在山河社稷图内,等待诸位。”

??57 ? 五十七
◎……◎
在走向皇宫深处的路上, 萧玉娘频频看向贵妃,欲言又止,却最终忍耐下来。
她想问的是:您刚才的裁断, 当真,是山河社稷图的裁定结果吗?
但贵主代行皇权, 她作为大夏分宗的大师姐, 所行道统,所有身世, 又让她谨记君臣之份, 不可随意质疑主上。只能咽下一切疑惑,待到了山河社稷图中,陛下自有决断。
贵妃对她的想法十分清楚, 却神色淡然,毫无解释的意思。
大夏皇宫十分壮丽,但也幽深。
皇帝并不如之前对外宣称的那样在道观佛寺修炼。相反,他一直都在深宫静坐。
只不过,是在另一重世界的皇宫里, 坐镇山河社稷图内。
胡贵妃向众人解释:“陛下自从迈入炼炁化神以来, 惯常七日在人间处理王朝之事, 七日在幽世闭关。文武群臣并不知晓, 只以为陛下流连道观。”
花发女郎、春福等都笑道:“进入炼炁化神之后, 肉身由实渐虚,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进入幽世一趟,以免肉身被阳世的浊重压垮。这是修炼常识,凡人不懂, 我等自然理解。”
私底下, 众人心里都嘀咕:说什么闭关, 怎么偏是他们来的时候,这么巧?怕不是接了主宗的任务,亲自在社稷图内镇压姜家人。
李秀丽走在张白身侧,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
她说:【大比就这么结束了,我的信徒会怎么样?菱角他们能从小青蛙变回人吗?他们的父母从老虎变回人了吗?谁送他们回去?拟山河社稷图既然是映射阳世,里面的人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吗?】
张白已听她说了图内发生的种种,笑道:【不必担心。大比结束了,众神抽离。一切被异化的形态,都会变回原样。何况,拟山河社稷图只是聚集了一些天下之炁拟化的。菱角等人虽然确实可能有对应的现实存在。但对他们来说,拟图中的一切,只不过是他们打盹间的一念而已,或许会心有所感,像做了一个梦。但大部分人梦醒无痕。】
李秀丽心下悄然松了口气。
宫闱幽幽,过楼阁,走廊带,行复道。
越往里面的宫殿走,宫女、太监等愈少。
陈设也逐渐从富丽堂皇,到天然简约。偌大的宫殿,愈见空旷。
重重帘幔,层层纱幛之后,是一盏又一盏,发着冷白之光的珠灯,照得满宫幽森,色调极清寒。
只有胡贵妃手执一盏琉璃宫灯,在幽森殿宇中,走在最前面,款款引路。
这琉璃灯的灯芯不知道是什么,燃出的火焰,是金色的。幽暗中,照得贵妃浑身浅染一层金绒,兼有牡丹之色,望之宛若神女。
到了某处,只有一座小宫殿,似庙宇,有金身之神像。
金身之神,戴冕旒,穿龙袍,赫然帝王打扮,模样四十来岁,温雅俊美。
其侧位有一从神像,云鬓霓裳,容貌刻画得颇像胡贵妃。
这座庙宇内,无有华丽装饰,只在两侧的墙壁上,绘着大夏的山河形貌图。山川走向、
河流支系,清晰可见。其穹顶,则垂着大幅的日月星辰图。
在帝王神像前,置一香案,案上点着一盏长明灯。
灯影摇晃,投射两壁的山河图。竟似有动态的小人、走兽,在灯影中奔走,仿佛是活在图中山河的真正生灵。
而香案前,放置了一个非常朴素的蒲团。
贵妃到了神前,说:“复归天子剑。”
萧玉娘手捧的长剑,立即化作一道流光,悬回穹顶,吊在日月星辰图上,对着满屋壁的山河之图。
胡贵妃又打开琉璃灯盏,竟用留着丹蔻的玉手,穿过金焰,捏起灯芯。
她的手指一点儿也没有被灼伤。
那灯芯,竟是一颗星子。
而穹顶的日月星辰图中,北斗的方位,恰灰着一颗星星。
她松开手,星子就迫不及待地飘向了北斗的位置。又连成了北斗七星。
北斗七星亮起时,小小的殿宇内,宇宙洪荒浓缩在此,日月齐辉,星河倒影。
而两侧壁画都瞬息活转,山河形貌,则山有了青色,水有了流动之声。
贵妃直直地走向壁画,如融入水中,霎时,成了壁上一美人,巧笑倩兮,朝他们招手。
众人便知,这就是大夏最重要的一个固定洞天——山河社稷图的入口,便随之迈入壁画。
李秀丽只觉头晕一瞬,眼花一刻,就不见了人间的宫宇。
低头一看,脚下是大夏的万里江山。
而不远处,有一人俯瞰山河,正静待着他们。
那人戴冕旒,穿龙袍,与庙宇里的帝王金身长得一模一样。左肩升日轮,右肩悬月轮,脚下踏着无数星子,站在星河之中。
他光是站在那里,就给了所有修士以极大的心神压力,仿佛自己是魏巍巨灵脚下的蝼蚁。
日曜城的花发极为羡慕:“同是炼炁化神中阶,大夏皇帝在社稷图内的加成,竟然堪比返虚……不,尤胜返虚初阶……”
贵妃看见他,低头行礼:“陛下。臣妾已将客人们都带到了。”
大夏皇帝的声音,非常温润平和:“妃子辛苦了。朕知有人对你不敬。凡口出妄语者,从此后,其门派都不得再踏入本表人间。”
他的视线转向众修士。
各大门派的修士都不敢托大。虽然大家同为五大阴神门派,但这里是大夏的主场,尤其是山河社稷图内,这位皇帝相当于一位返虚大能。
连癫道人也老老实实行礼:“见过皇帝陛下。”
天人寺的僧侣,难得也脸色和缓,拱手:“道友。”
轮回殿的黑厮倒是一如既往,扭曲蠕动的黑影盯着大夏皇帝,发出“嘿嘿嘿”的笑声。
皇帝也不与黑厮计较,向行礼的众人点了点头,只多看了一眼阳春门:“贵派是稀客,务必多留几日。待朕出关之日,亲自招待。”
春福、夏寿忙称不敢,多谢废心云云,不卑不亢。
最后,皇帝才看向本次大比论道,实质上的第一名,此前籍籍无名的“天讯门”:“汝等即是本次大比的头筹?竟然能力压日曜城、地煞观,能拔得头筹,也算不错。”
他们在寒暄见礼说话时。李秀丽站在张白身后,眼睛却没一刻消停,打量着脚下河山,四周日月,寻找着熟悉的痕迹。
姜月、姜熊、姜虎就是被镇压在这里。
他们现在哪里?
那厢,日曜城和地煞观,却都觉颜面无光。
纵使他们这次来,别有目的。但输给这样的无名小派,却也几乎不可忍受。
花发女郎忽道:“陛下,有一事,我觉得您应该知道。您的贵妃,称山河社稷图自行决断,已判了这个什么天讯门为第一。但您可知道,这个天讯门的手段,是斩了龙脉,以毁坏大夏分宗道统的方式,疑似阳神门派的做法。贵妃娘娘却执意包庇——”
她话音未落,就被帝王投来的一眼钉住了。周身直冒冷汗。
大夏皇帝温和地说:“哦?日曜城道友的意思,是要质疑代行朕旨意的贵妃?向朕状告贵妃?”
空气忽地变粘稠了。
被某种四面八方的压力挤得粘稠了。
皇帝的声调还是平和:“朕为天下主,应受汝之告诉。只是,道友,这里是大夏。汝等是民,欲告官,须先受杖。欲告贵主,须先舍命。”
“命”字落地。
冷汗滑过眼睛,脚下寸步难动。一贯嚣张跋扈的花头发立刻闭嘴了。
癫道人也赶紧调整了一下自己扭曲的笑脸,把五官正了正方向,连他牵着的狗,本想吠叫,都立即压低了尾巴。
见他们识相,皇帝才略转了目光,对张白说:“汝等可以居我大夏,从此之后,汝之道统,许在本表人间,自大夏道统之下,占第一列的传播份额。并——”
皇帝脚下踩着山河社稷、踏着的星河之中,某一条大河底,忽然发出了一声极其惨烈的嚎叫。
那条大河之底,流水裹挟着万千冤魂,使水流锐似刀片,向某长条巨兽刮去。
它日夜受千刀万剐、剔骨割肉之刑,周身鳞片斑驳,血肉模糊,连犄角都脱落了。此时像个巨型泥鳅。一抬头,却在君王身侧看到了仇人。
泥鳅——玉江龙王浑身颤栗,怀着铭心仇恨,拼尽最后的力气,嚎啕大叫:“陛下!您被骗了!被骗了!天讯门的臭丫头,就是我朝的通缉要犯李秀丽!就是与姜家人一伙的妖女啊!”

??58 ? 五十八
◎……◎
玉江龙王!
它因私展洞天而被缉拿, 没想到就伏罪在山河社稷图内!
听到“李秀丽”二字时,皇帝就已经动了,手掌一翻。掌心闪出大夏王朝历代密密麻麻的律法。
森严律法凝作乌云, 带来粘稠而沉重的压力,像巨大的掌, 一掌拍落李秀丽、张白, 令他们身躯滞重,急速下坠, 坠向下方河山。
张白几乎同时抽出了锈剑, 当空一划,写了个“凤”字。
字衍句,句成诗。
一首关于凤凰的诗作即可成型。
诗文凝练为一只灿如火焰的凤, 其翅一张,就有数十米,它翱翔天空,尾羽曳出流金点点。
张白捞着李秀丽一翻身,稳稳地落在了凤凰背上。
同时, 使他们身躯沉重坠地的压力, 被凤凰周身的气场所消弭。
铺天盖地, 森严地维护皇权的律法, 像漫天乌云, 又像沼泽,在山河上方弥漫,令其中的所有人都不得动弹。
凤凰无法驱散乌云,却快活、孤独、潇洒, 灵如风, 轻胜云, 在其中穿梭自如。它无有真正的肉身,只是冲天而去的思想快意。
律条能杀滚滚人头,能坠血肉之躯,却无法捕捉这一抹快意。
一击不中,皇帝微微蹙眉,轻抬左手。
日轮嗖地升起。
山河图的上方,太阳,忽然朝大地降低了。
耀目不可直视的天日中,竟然站了无数煌煌人影。
有明君贤王,更有从古至今的大儒大贤,他们面目模糊,周身都由烈焰组成,衣袍是金色的,口中喃喃,念诵着古往今来,各色各样的霸道、王道的文章,诉说着仁义礼智信的理论。
出口的经文、大道之理,交织成万丈阳光,无边无际地垂下,竟将凤凰所有遁去的路都死死地锁住。
仔细一看,就可以看清,垂下岂止是阳光,每一束阳光,都是由经文、大道的金字聚集而成的锁链。
张白也被困住了。双手双脚都被锁链缠困。
其中三道粗锁,五道大链,更是直接穿过了他的胸膛,将他与凤凰一起吊在了半空。
李秀丽周身倒是并未被锁住,她跪坐凤凰背上,又惊又怒,伸手想去拔断锁链,双手却直接穿过了光链,仿佛那真是阳光。
张白说:“不要白费功夫。我曾是某个阳世大夏治下的读书人,也曾一生向往功名利禄。看似洒脱,始终尘网不得脱。所以,这招暂时对我也起作用。你不曾受过大夏的这些教诲,所以它们对你没用。”
他说:“拿我的剑!”
李秀丽定神取锈剑。
张白说:“写。写‘月’。脑子里一首你最熟悉的、关于月的诗词。”
李秀丽以剑为笔,提笔而书。
脑海中却闪过了从小到大,最熟悉的其中一首诗词。从她儿童蒙昧之时,就能背诵的一首诗词。
歪歪扭扭的“月”字成型。
随即演化为一首诗。
她才不想啰嗦的爸妈,也不想故乡。可是一落笔,仍然是它。
张白看到,笑了,说:“好诗。”既有月,又有故乡,好中之好。
诗落时,它一成型,就化作了一首歌谣。
每个人耳中,这首歌谣的曲调都不相同。
唯一相同的,是他们最幼小时候,躺在温暖的怀抱里,都曾听一个慈爱的声音哼唱过。或许歌词不同、曲调不同,有的可能连词都没有。
但那慈爱的目光,亲近的气息,却汇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同样的韵味。
那是,连所谓圣贤的教诲,都显得艰涩遥远懵懂,只有爱最近的时候。
山河社稷图内,轻轻回荡起这首无词无调的歌谣。
太阳的灼烈逐渐消去,一缕不知从何而来的月光,伴随着歌谣,极和缓地摇晃着这片山河。像发黄发旧的时光里,像一双温柔的手,摇荡着大夏这片襁褓。
山河社稷图内,圣贤们闭口不言文章大道。
连绵起伏的山,忽然起了雾,似泪朦朦。
波涛汹涌的河,霎时缓和流,似凝神静听。
山有言,树木簌簌摇曳,树海万里声。
河有语,浪打崖岸,绵绵不绝恨。
一霎时,仿佛人间回转古江山。
山河有灵,同唤“母亲”!
皇帝肩上的月轮开始剧烈震动起来。
蓦地,歌谣声像一柄无形的利剑,斩断了皇帝与月轮的联系。
似光鲜的银漆层层剥落。一片、一片,过于洁白新鲜宛如涂抹的脂粉,从月轮上碎裂而散。
月轮开裂,跳出了一轮发黄发旧,皱巴巴的胖月亮。
皇帝神色大变,立即将大袖一卷,卷着贵妃、其他修士,一瞬间往后飘去,做出了一个防御的姿态。
这轮发旧的月亮一从月轮里跳出,就发出了柔和微黄的光。
月光本应自阳光来,但此时,天上的太阳却仿佛被这柔和的光所刺中,骤然缩小、缩小,像被刺破的皮球,咻地一下,又逃回了遥远高天,不敢再下降。圣贤们的影子在其中隐去了,万丈阳光所化的锁链霎时消融。
皇帝肩上的日轮,光芒也骤然暗了许多。
旧月旋转一周,变作了一个颀长女子,月亮就悬在其脑后。
祂挥手一震,将残留在手脚上的锁链震开,环顾四周。
祂的面目,除皇帝外,无人敢于直视。
连轮回殿的黑厮本来无礼,但只瞥到了女子银白色的唇,就忽然全身噗地一声爆开,化成黑水,半晌才重新凝结起来,这一次也不敢再扭曲了,老老实实地避开了祂的面容。
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女子是真正的返虚大修士。
通天教时代月亮的象征,姜月。
张白拄着剑,捂着胸口,从凤凰背上站了起来。
他松开手,笑眯眯地对姜月拱手:“太乙宗,张太白,见过月神。”
李秀丽一眼就看到,张白被穿透的胸口,无血也无肉,竟然露出了被烧焦的木炭。
一路与她同行的张白,竟然根本不是活人,而是最低有炼炁化神修为的傀儡!
她瞠目结舌,却听姜月向张白还了一礼:“多谢圣宗搭救。请转告圣子,他日必报偿。”
大夏皇帝的目光移到了张白身上,听到“太乙宗”三个字,表情阴沉。
其他阴神门派的修士,则有惊讶愤怒,但又一种“我就知道”的咬牙切齿。
花头发嘀咕:“我说这个天讯门怎么行事作风不对劲。果然是太乙魔宗的人!”
姜月又向李秀丽点了点头,便将袖一挥。山河社稷图中,吹拂山林水泽的风,化作了姜虎;漫天而游的云,化作了姜熊。
姐弟二人一左一右站在其身侧,哽咽着拉住了姜月的衣袖:“姨母!”
姜月一人摸了一下脑袋,以示安抚。随后看向大夏皇帝,声音微冷:“我姜姓华族,与你大夏仙朝的祖先,夏族,世代为婚,两族互相流着对方的血,乃为一体。大夏的祖宗,曾对着诸表人间所有人族发下毒誓:‘我族作皇天,汝族为后土。夏与华,永相亲’。诸表人间所有人族,都同时流着我们两族的血。大夏最初的道统,更是直接演变自我通天教。”
“你们还讲‘孝道’,可笑!你们违背血誓,通缉我教教徒,出手囚禁我华族后人,何异于欺师灭祖?不肖子孙。”
大夏皇帝不能答,只说:“姜祖,我们绝无意伤害于您。我们也希望以礼相待。”
姜月一字一句:“以礼相待?你们叫了几个主宗的返虚后期的老怪,在一场寻常的斗争中,突然如身亲临此表,偷袭于我。锁链加身,用你们大夏后世的三纲锁我,五常困我,把我和熊、虎关押在我教曾经的至宝山海图中。这就是‘以礼相待’?”
祂身上的威压愈重。
“我们最初是想以礼相待。可您始终不肯说。”大夏皇帝额头冒汗,不敢轻举妄动。他一个被加成的炼炁化神中阶,固然在山河社稷图能比返虚修士,但山河社稷图本来改自通天教的山海图,它不仅对他有加成,对姜月也有加成啊!
姜月可是货真价实的返虚修士,再一加成,他根本不是对手。只能一面暗中掐决通告主宗,一面尽量拖延时间。
皇帝道:“小辈我只是分宗的镇守弟子,也是听令行事。您知道,仙朝只是希望你们说出那个秘密而已。只要你们说了,一切仍如过去。”
姜熊听不下去了,打断他:“姨母早就告诉过你们,祂并不知道你们口中的‘桐音宗’所在,更不认识桐音宗中人!是你们一味地不信!”
她大大咧咧地说出口。
皇帝瞥了一眼听到“桐音宗”三字而眼睛发亮的其他门派修士,叹了口气:“可是,仙朝检测了这么多年,最近一次,最新一次,检测到桐音宗的下落,确实就是在不久前,姜祖现身罗家村的时候。”
暗中,则催主宗那边来支援来催得愈急。
等到混战时,再想办法把这几个日曜城、地煞观的“无意中”料理了,一切都推到姜月身上,只说是被返虚大战波及。绝不能让消息流落出去。
大夏仙朝的最初道统都是演变自通天教,法术千变万化,也终究是那几个源流演变。
姜月作为老牌返虚修士,一眼就看出了皇帝的小动作。
祂说:“不必指望那几个老怪了。祂们本事再通天,也无法在合道大能的阻拦下行动。”
合道!
二字一出,皇帝瞳孔骤缩,所有修士都打了个冷颤。
一直表现镇定的皇帝身上微微发颤:“不可能,你们通天教还有合道修士……?”
但传音至今,主宗那厢毫无动静。他有些相信,又更多的是不敢置信。
“我教纵使没落,也是至今为止,诸表人间绝大多数人族的祖源。你们太小看我教了。”
皇帝说:“不,就算你们能找到合道来帮你们,我仙朝同样有,而且有更多合道老祖……”
姜月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是。但这段时间已经足够了。”
足够什么?
皇帝脑海里只来得及闪过一个念头,山河社稷图的分图,竟然不待作为此方皇权之主的他指令,就自行发出轰隆隆的响声,两截分开,露出了外界的一丝天光。
姜月轻笑一声,夸了一句:“好,山海图,真乖。”
一旦她脱困,大夏有优势的山河社稷图,便宛如又变回了“山海图”,像母亲裙畔的乖乖女,极为听话。
便倏尔站在了皇帝跟前,以他完全无法反抗、无法反应的速度,掐住了他的脖子。
一瞬间,皇帝的修为全被封闭,成了货真价实的凡人。
姜月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提鸡仔一样提起来,带着姜熊姜虎、李秀丽、张白等人,飞出了社稷图。
此时,外界正是早晨。
众文武刚刚上朝。
在众文武惊骇的目光中,一行人凭空出现在大殿上,姜月提着皇帝,将他抛在御座上:
“足够,审判汝等,摇汝等道统。”

??59 ? 五十九
◎……◎
这是很正常的一天。
今天, 皇帝总算离了庙宇,正经来上朝了。
冕旒龙服,玉阶森森, 高坐世人之上。
文武百官手持笏板,天下才人云集金殿, 俯身而拜, 山呼海啸圣明天子。
军国大事一一决断,朝会即将结束之际, 却一声接一声, 鼓声传入殿内。
一羽林郎奔入:“陛下,有人敲了登闻鼓,来告御状!”
来告御状的, 多数是民告官,越级上诉。
皇帝问:“可受了杖?受杖之后,带上殿来。”
羽林郎踌躇片刻:“不曾受杖。那告御状者,是……一七岁小儿。再轻的仗,也怕打死了他。”
朝堂上有了一丝骚动。
皇帝奇道:“七岁小儿能有什么天大冤仇?莫不是效仿缇萦救父事, 其父母祖父母有甚冤屈, 他代父、祖告状?”
羽林郎说:“小儿不肯开口, 跪死鼓前, 要先见到陛下。”
皇帝自认是贤能之君, 便道:“既然如此,先免了仗,把小儿带上殿来。”
很快,就有人引了一小儿入殿。
小儿瘦弱不堪, 着麻衣, 手捧一张状子, 垂着头,跟着羽林郎到了殿前。
偌大金殿,仿佛有森然冷气。
他颤抖身躯,跪在地上,笨嘴拙舌,学着戏文中的词:“草民罗蛮儿,叩见圣上。愿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没有与他计较礼节,声音温和的出人意料:“罗蛮儿,你有何冤屈?要状告何人?”
蛮儿举起状子,自有内侍取了,奉与皇帝。
状子上的字迹歪歪扭扭,仿佛是初学者写的,措词用句都错漏百出。
皇帝一眼看罢,脸色一点一点沉了下来。
蛮儿说:“我不打算状告谁。圣上,蛮儿此来,只是想求您还我一个清白。这对富有天下的您来说,是一件微末小事。对我来说,却是我来到这里的唯一缘由。”
小小的孩童,纵然身躯颤抖,叩首而言,口齿清晰:
“我不曾偷盗,镯子是我父亲自己拿去换了赌资。赌坊里应该有人可以证明,我父亲也亲口承认了。但无论是村长、还是城隍老爷,都不肯还我清白。
村长明明听到我父亲承认是冤枉我,却要逼我认下偷盗的罪名;城隍老爷是个伟丈夫,作为神鬼,法力广大,已经查证我所说都是实话,却仍然要抓捕我。
您是英明君主,十分仁慈,面对我这样的乡野小儿,也愿意给我面圣的机会。
您的金殿里,站着贤良闻名天下的文武百官,我听说,他们都是天下最有才华的人,通晓圣贤的至理。
村长或许糊涂,神鬼也可能不通人情。
但我想,我在这里,应该能得到公平的决断。”
状子纵然写得七歪八倒,语句不畅。但仍可以一眼就读懂前因后果。
是的。这是一件极简单的小事。小到在偌大的宝殿里,在军国大事的映衬下,显得滑稽可笑。
皇帝不仅是阳世的皇帝,也是这片土地幽界的君王。
他没有训斥这孩童,而是侧耳倾听。很快,从幽世的臣子那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他耐心地听完了,问台下的阁臣、六部主官,京兆尹等人:“爱卿们觉得罗蛮儿的请求,应该如何处理啊?”
众文臣交头接耳一会,说:“不受。子称其非告父,但实际行为是忤逆,等同告父。念其年小,不受其案,不予追究。打发回家。”
皇帝道:“罗蛮儿,你可听清了群臣的意见?倘若你就此罢止,朕就给你一些银两,送你还家。”
蛮儿的脸色白了,却坚持不走,要一个决断:“圣上,草民不要银两,只要一个公平。”
皇帝说:“既如此,那就朕亲自来判决。父在子上,君在父上。朕为君父,确有资格责备汝父。”
“你确实受到了冤枉。汝父亲口承认自己拿了银镯充作赌资。不日,朕会派人,到你所在的村落,去宣读这一事实,责备汝父荒唐。”
蛮儿抬起头,怔怔地看向皇帝,眼里闪闪有泪,枯瘦的儿童面容上,似叠着一张又一张不同的面孔,但乍一看,又似错觉。
他强忍哽咽,向皇帝叩首:“谢圣上,谢——”
此时金殿仿佛成了天宫,原来他觉得森冷的气质,也显得肃穆庄重。
话音未绝,蛮儿却听高处传来皇帝平淡平和的声音:“来人,将这小儿拖出去,即刻绞死。”
蛮儿的黑眸骤然抬起,他立直身体:“我非告父母——”
“身为人子,为一点小事的冤屈而不断向上告诉,顽抗不认。
如果父子尚且如此,君要臣死,臣难道能因为有冤屈,就不去死?
不能孝于父母,岂能忠于国朝?不能服从家庭,如何服从君王?”
“你父亲认定是你偷的,为全汝父的颜面,即便委屈,也应俯首待罪,待死。
朕为君父,应当为天下清除不忠不孝的种子,赐死于汝,以儆效尤。”
阶下大臣,顿时齐齐下跪,山呼“陛下圣断!”
在歌功颂德声中,蛮儿像一尊石刻,驻在了大夏最高的权利场所之中。
森森冷气,又霎时遍全身,寒到中心。
父亲犯错,却只得到一声责备。
他让其得到责备的代价,则是一条性命。
他缓缓仰面,喃喃自语:“那么,对错怎么办?公正怎么办?”
他朴素的,来自于人关于事实的“对错”,与朝廷的“对错”相撞,被撞得粉骨碎身。
这张儿童的面上,叠了一张又一张痛苦的脸,有面对士绅特权的贫弱,有面对丈夫暴行的女人,有无数张的“人之对错”被撞了粉碎的脸。
他们的嘴一张一合,与蛮儿一起无助地重复:“那么,对错怎么办?公正怎么办?”
一开始,他们的声音很微弱。
渐渐地,他们的声音开始响亮。
最终,他们的声音回荡在金銮殿上,像轰隆巨雷。
所有歌颂声都被回荡的“惊雷”被掩盖了。
这如雷的质问声还在一声一声往外荡。
从皇宫,到京城,到北方各省,最后到整个大夏。
天空上高悬的日,被隆隆声波震得摇晃不停。
噼啪、噼啪,太阳碎了。
大夏的天黯了下来,却不至于黑暗。柔和的月光遍洒人间。
月亮升起,它叹息:
“说什么伟丈夫,说什么贤良官,说什么圣明天子。
天日昭昭,却断不得一桩清浅如水的‘盗窃案’,硬生生,要屈死七岁一小儿。”
“父母子女之情,应当是互相的。却沦为一方生死掌握在另一方手中。
男女之爱,等价齐观,并肩而行。却变成一方终生被另一方揉搓。
君臣之信,本是结伴而行,臣择君,君择臣,却变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为什么,人族本能之中,为了维护族群而诞生的天然至性、天生情谊,却变成奴隶他人的利刃?”
大夏之中,无数人被问得怔住。
月亮慢慢低沉,低沉,落到了大殿前,化作一个颀长女子。
祂凝视着大夏皇帝,又像穿过他,注视着无形而遍布大夏的某种东西:
“你们可知罪?你们可知错?”
皇帝以为自己在审判蛮儿。
但他的审判,字字句句,在姜月这里,却是在审判他自己,在审判本表人间的大夏道统。
皇帝忽然清醒了:“朕罪于何人?朕错于何人?”
姜月道:“汝等罪于‘人’,汝等错于‘人’。”
皇帝哈哈大笑:“那你去问问,大夏百姓,大凡受教化的,谁敢说朕今天的审判是错的!”
姜月说:“那便让天下人来说罢!”
大殿上忽然多了一条条人影。
有的,是贵族公侯;有的,是士绅乡贤;有的,是百工平民。
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每个人的身形,都像是同类重叠。
他们以虚影的形式,垂首待问。
姜月问:“你认为,你的仆人,你的下人,你的佃户,与你们擦肩而行的平民,与你们是一样的人吗?”
贵族公侯、士绅乡贤,脑子尖叫着说:“不是,不是!”嘴巴张开说:“不是!”
他们睡过婢仆整理的床的肌肤,接触过温热的肌理的手,听到过一样呼吸的耳朵,沉闷地说:“是的。”
姜月问:“你认为,你们的妻,你们的母,你们的姐妹,与你们是一样的人吗?”
男子们的脑与嘴,大张开来:“天尊地卑,男尊女卑,不是,不是!”
他们咿呀学语时,倒映着母亲温柔之爱的心,他们青涩之时与姐妹们一起玩耍时的快乐,他们在家中看到过妻子与自己同样忧愁喜乐的情感,都叹息着说:“是的。”
姜月问皇帝:“你觉得,你的天下,是天子的天下吗?是大夏王朝的天下吗?”
皇帝说:“是,当然是。”
但他咬着牙,青筋鼓起,脸色涨红,用尽所有修为,让自己的全身都老实听话,不要说出其他语言来。
但他的极力抗拒,却已经是另一种回答。
姜月叹息,对以自己的心灵而听到了这场审判的大夏众生,说:“审判结束。”
她收回了覆盖大夏的临时洞天。
瞬息,月亮褪去,仍是白日。
虚影消失,大殿之上,皇帝冷汗涔涔,与脸色发青的百官面面相觑。
皇帝清晰地听到了四面八方的碎裂声。
本表人间的大夏道统,仍然通天达地,为世代的驯化而加固。却在此时,出现了一道又一道的裂缝。
御座上的皇帝猛然呕出一口血来,身上被禁锢的修为开始急速下降,最终,气息跌到炼精化炁初阶,宛如凡夫。
道统的细缝开裂声,延到了幽世。
从遥远的冥冥虚空之中,从另一重天地之中,传来了惊天动地的怒吼:
“通天教徒,尔敢!!!”
姜月莞尔:“终于到了。”
大夏的合道已经出手,她请来帮忙的人,说已经尽力。
而仙朝的老怪们,即将到来。
姜月拉过泪流满面,却神色不再凄苦的蛮儿,对姜熊、姜虎说:“走罢。”
姜熊不舍:“姨母,这里也是我们的家。我们还会有回来的那一天吗?”
姜月说:“大凡有人族血脉之地,都是我们的家。当年教内‘天道’与‘人道’共存。我族选了‘天道’为主,大夏却选了尊奉‘人道’。导致我们分道扬镳。而如今的‘人道’,却污染了人族。”
“等到有一日,人类之情,再不被‘人道’污染,就是我们回来的时候。”
姜月将袖一拂,一个银甲神将就吐着血,伏在地上。
一个偶人被推回到了李秀丽怀中。
李秀丽惊喜地抱住了自己的“刘丑”。
姜月温声道:“小友,多谢你,情谊好,千里来相救。从此之后,通天教,连山氏,姜姓华族,将永远是你的后盾与朋友。如果你愿意,日后我们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姜熊、姜虎一左一右抱住她的胳膊,都泪汪汪的:“别忘了,我们随时愿意当你的娘和舅舅!”
李秀丽:……这就不必了。
姜月说:“好了,孩子们。秀丽没有成为我们的族人,虽然遗憾,此时也是幸运。大夏将会派人不停追杀我们。我们与大夏同血同源,将会被他们以血缘法术无穷定位。此去,我们将在诸表人间和幽世流浪躲避很长一段时间。何必拖累小友?”
祂招手:“来,小友,近前来。”
李秀丽走上去,姜月握住她的手,传音道:【我们的祖先,是通天教主,连山氏的女娲、伏羲。两位教主双身一体,前身为女娲,后身为伏羲。幽世之中,游曳的那头一头双身之鱼龙,即是二位教主的象征之一。
你既然已经学会了鱼龙变的秘术,便能融其炁,游曳于大夏故土之中,阳世,有万千与教主象征炁运相连的大夏人族之炁,为你遮掩。到了大夏对应疆土的幽世,也有那头大现象为你遮掩。
却偏偏,没有我华族的血脉,无法被血缘法术定位。
只要你不轻易离开大夏,就像鱼入大海,龙归九天,纵使合道修士来了,也无法通过超凡力量把你找到。】
【所以,秀丽,我们要远走避祸。你要避祸,却不能离开大夏。】
感念李秀丽的友谊,祂不但没有为鱼龙变的秘术外泄而责怪李秀丽,反而将内情告诉她,让她避祸。
李秀丽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姜月叮嘱完最要紧的事,又“看”了她一会。虽然李秀丽不能抬头看祂的面容,却能感觉到其视线在自己脸上徘徊。
姜月沉吟片刻,说:【至于,桐音宗……】
话刚出口,祂又自止了,摸了摸她的脸颊,像长辈那样,嘱咐:【好好修炼,以后,我们必有重逢日。】
姜月看向张白:“张道友,我们要走了。请你把小友也带离京师,好生安置。”
张白说:“必定善始善终,放心。”
这时,蛮儿也走上来,拉了拉李秀丽的衣裳。
李秀丽低下头,却见蛮儿挂着泪花,冲她笑了:“姐姐,我不怒了。”
小小的蛮儿,一直心怀“愤怒”。但这怒,是对什么的,对谁的,他一直无法分辨。
直到此时,终于有所明白。他,不怒了。
无数青色光点般的炁,从蛮儿身上涌了出来,涌入鲤珠。
游戏页面,提示跳了出来:【诵世天书:蛮儿之怒。(收集进度:10/10)】
怒炁与此前以鱼身形态帮助他人所得的炁,一起冲入了李秀丽的身体。
初阶突破中阶所需要的炁,与入道和到初阶的炁,所需要的量,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但这大量的炁,一下子涌入。瞬间,怒炁冲刷肝脏,李秀丽的浑身冒出丝缕黑气。
黑气蒸腾而去,她神清气爽,知道肝脏祭练完毕,从此,百毒不侵。
而其他的炁,一下子凝聚在她的五脏之中,将她的修为从炼精化炁中阶冲到了接近高阶。
凡人看不到。但在修士眼中,大夏的天空上方,已经乌云突变,天空变成黑漆般的镜子,闪出三张隐约的怒脸来,好似亘古巨人。漫空横闪紫色雷霆。
“老怪将至,走!”
姜月带着三个孩子,遁入幽世,身形转眼消失。顷刻离开了此表人间。
张白一手拎还喜滋滋的李秀丽,一手提着刘丑,旋身消失。
大夏的雷霆震怒,已至。
但留给祂们的,只有萎靡的皇帝,出现裂缝的道统,一地狼藉。
为首的老怪伸手拘殿内尚未散去的信息。
于是,留给祂们的东西多了一样。
噢,却是少女李秀丽尚未散去的、嚣张的、“嘎嘎嘎”的笑声。
作者有话说:
更新晚了,因为字数多一点。姜家人出场,通天教的“副本”,以“蛮儿”始,以“蛮儿”终。
蛮,蛮荒。是大夏对通天教时代的蔑视看法。

??60 ? 六十
◎这章作话必看◎
一个阳世的部分道统被打出裂缝, 更走脱了掌握桐音宗信息的通天教徒。
仙朝颜面尽失,雷霆震怒,当即在诸表人间与幽世, 同时追缉逃脱的姜家人,并严加监视所有通天教遗脉。
除却姜家人外, 大夏的怒火也蔓延到了张白、李秀丽身上。
还虚大修士的旧月难以追捕, 难道一个小小的炼精化炁还抓不到?
尤其是本表的大夏分宗,更将李秀丽的通缉等级一再提升。声称无论死活, 只要抓到, 必有重赏。
但李秀丽一去,如鱼龙入海,当真渺无踪迹。
炼炁化神的幽官们得令出动, 连仙朝都派出了还虚大修,犁地一般,搜捕了三日三夜,俱无功而返。
李秀丽的阳世家族,更是早就声明与逆女一刀两断, 将其除族, 甚至反过来通缉她。朝廷连迁怒都做不到。
大夏朝廷上下都憋了一口气。
李秀丽却再一次看着某个土地巨人与自己擦肩而过, 直乐:“他们的眼睛都是瞎的吗?我这么个大活人就在这里。”
张白按了按斗笠, 笑道:“因为炼炁化神以上, 已经习惯以炁辨人了。有千万种变幻容貌身形的办法,属于本人的炁却无法轻易改变。修为越高,越以‘心眼’观世。但以炁观之,你的炁却因被‘鱼龙变’所掩盖, 与大夏千万子民类似, 难以分辨。这就是灯下黑啊。”
“不过, 大夏估计很快就要反应过来了。他们会让低阶修士与凡人朝廷一寸一寸,以大量人手,将阳世搜索过去。”
李秀丽皱眉:“那怎么办?”
“不必担忧。大夏之境也多是通天教故土。”张白说:“如今你身负通天教秘术,得到其教主正传的祝福与庇佑,在大夏境内定然逢凶化吉。看。”
此时,日色将暮,天昏暗,他们正行在荒野,暂时坐在河边的一颗大树下休息。
张白指着天上一颗亮起的星子,笑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星子吗?”
李秀丽的地理还不错,大夏虽是异世,天文地理却极像她的世界。
她认识这颗星子:“这是北极星。它的位置肉眼看去常年不变,在航海和野外,都可以靠它辨认方向。”
张白说:“北极,又称北辰,紫薇星。居其所,众星拱之。上古时,通天教最初崇拜的天神,就是北辰,也为北极天神。同时,也是他们祖先最早勾连变化的自然象征,是尚未陨灭的通天教大现象之一,在所有具备通天教血脉的人族世界,都能看到这颗星子。以后,你行走大夏疆土,若遇追兵,遭逢困厄,不知去路,就仰头看着北辰,它会引导你摆脱困厄,转凶为吉。”
这么神奇?李秀丽还在仰头看北极星,张白却站起来,整衣襟,朝她一揖。
李秀丽看他郑重其事:“你干嘛?”
张白道:“相逢一场,离别在即,敬同行者!”
她吃了一惊,跳起来:“你要走?”
张白指了指傀儡胸口的大洞:“这具傀儡自有遮蔽己身之炁的手段。但毕竟只是傀儡。它穿越了数个阳世,走过好几个幽世,才找到此表人间。之前又在社稷图大闹一场,与皇帝大动干戈。如今,这具傀儡上的炁将要耗尽。”
“炁一旦耗尽,它就会变回木头,遮掩的手段也就失效了。继续同行反而会牵连你。秀丽,我已经完成了圣子交给我的救援任务,要返回宗门了,只能送你到这里。”
李秀丽皱眉:“你要回,那个太一,噢,太乙宗?”
“哈哈,其实太一也是对的。”张白说:“我们宗门,既可以叫太一宗,也可以叫太乙宗,你如果愿意,还可以叫我们太极宗。只是回宗不能带你回去。”他轻描淡写:“太乙宗千年之前就已经被众阴神门派围攻而崩解,化整为零,散落诸天。至今仍被追杀。所以我们的临时驻地,对外都是保密的。”
少女沉默下来。
很快又昂起头:“以后你要是哪天被追杀了,逃到这里,我勉强可以救你!”
张白在她毛茸茸的头顶轻按一下:“秀丽,我们同行这些时日虽短,也有师生之谊。碍于门规和大夏的追索,我不能带你回宗门。今日,我送你两样礼物。”
他走到河边,掐下一根叶尖而长的水草,展示给少女看:“这是菖蒲。”
再走了几步,扒了扒草丛,拔出一株野草,叶子像扇:“这是艾草。来,拿着。”
李秀丽不明所以地接过了菖蒲和艾草:“你给我两颗野草干什么?”
张白笑道:“你再看一看,这只是野草吗?”
闻言,她低头一看,眼睛一花,竟然看到,左手拿的菖蒲,变成了一柄寒光冷彻的宝剑;右手拿的艾草,变成了一副飘扬的旗帜,上书一个“福”字。
张白说:“菖蒲和艾草,几乎长遍人族主导的世界。从人族缺医少药的童年时代开始,菖蒲和艾草,因其去湿解毒、止血化瘀、驱邪辟毒、治病除瘟、编织竹篮草垫等等非常实用的价值,保佑了无数人族的健康,同时为人族的生活添砖加瓦,而被人类看做是辟邪之物,正气凝结。因含万千人族的情感所凝的炁,所以,在另一重世界里,此二者都有扫除邪祟、昭示祸福的力量。”
“你身上的秘术,根源是那头连接着诸表人间人族之炁的大现象。蒲草和艾草,你拿在手里,会发挥出比其他修士更强的力量。”
“菖蒲为剑,艾草为旗。”张白示意她拿着菖蒲所化宝剑,朝附近一挥。
李秀丽依言照作。
剑锋扫去。恍惚间,有一道浅浅的黑气,忽然从她扫过的空气里散去。
她抽了抽鼻子,觉得空气清新了一些。
“这附近有些致病的无形之虫,已被你扫灭,你去了一小灾,免了一小病。”
这下,她不嫌弃了,兴致勃勃地拿着蒲剑挥来挥去,没挥出第二道黑气来。
又问:“那这个旗呢?”
张白说:“蒲剑斩邪,艾旗招福。来,你试着用这面旗招一招附近。”
“哎呦!”少女刚展“艾旗”,忽然从树上落下个圆滚滚的苹果,正滚到她怀里。
她惊喜:“哇。它怎么知道我饿了?”
“不是知道你饿了。而是艾旗招福。你招来了一小福气,正可解腹中之饥。”看着把玩宝剑、旗帜,爱不释手的李秀丽,张白却凝重地叮嘱:“记住。平时,蒲剑、艾旗不能离身。蒲剑伤不了普通凡人。但你误入临时洞天,附近有不怀好意的妖邪作祟时,蒲剑、艾旗,会向你示警。”
“如今诸表人间都邪祟横生,大夏世道不景气,妖邪更盛。但你修为浅薄,有些超凡邪祟,你可能都没有办法触碰到它。这时,蒲剑可以斩伤其于无形,艾旗可以昭示邪祟所在,并掩盖你的气息。”
李秀丽思索片刻:“如果我自己的鱼龙变、蒲剑都伤不了它呢?”
张白手指天空:“碰到大凶,莫忘天上北极星,它会引导你生路所在。”
她抬头望天。天越发黯了,天上的北极星,却愈加明亮。
少女凝视亘古悬在中天的紫微星许久,慢慢低下头,四方却已经没有了拿锈剑、提酒壶的男子。
原地只躺着一具破了一个大洞的焦木。这具傀儡的炁已经耗尽,变回了原貌。酒壶化作一块石头,锈剑原是一支断笔。
姜家姐弟,已经随其姨母前往遥远的其他世界。
张白也收回了自己的神念,回到了宗门之中。
蒲剑、艾旗不知何时又变回了原型。她将菖蒲、艾旗别在腰间,拍了拍,嘀咕:“真没意思。”
“算了。游戏还是要一个人玩才爽快呢。要什么队友!”
李秀丽打开久违了的论坛,打算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事。
刚打开,她的视线里就被鲜红鲜红的提示字样给占满了,好友信息栏挂了个“99+”。
她被惊得手一抖,发现“99+”的信息都来自“瑛”。
坏了!她都忘了,在跟着姜家姐弟离开罗家村之前,还跟“瑛”前辈约定了,要请对方给自己科普一些修行常识。然后就是接下来一系列的事情,一样赶着一样,更有大多数时候,游戏面板都打不开。她过得无比惊险刺激,早就把这回事忘在脑后了!
啊,“瑛”前辈估计已经担心极了……
李秀丽心虚地点开好友栏。
瑛:【秀丽?在吗?今天我有空,我给你科普一些修行常识。】
三小时之后。
瑛:【秀丽?】
一整天之后:【秀丽,你先忙。明天看到,回我。】
第二天:【在吗?】
第三天:【秀丽,你那边是有什么麻烦吗?告诉我,我说不定可以帮你。】
【千万别逞强!】
……
随着她不回信息的天数增加,瑛的消息越发越多,而且语气越来越焦急。
到第五天的时候,瑛的消息里已经打满了感慨号:【你的号还亮着,人应该没用生命危险!我想办法过来找你!等着!!!】
算一算时间,正是她跟着姜家姐弟,离开罗家村,去往县城的路上。那时候,姜月好像正在幽世的罗家村与大夏的某个修士斗法。
不过,隔着这么多重世界,瑛是怎么过来的……
李秀丽更觉心虚,往下翻阅,看后面的信息,又非常震惊:瑛好像真的来过了……
因为第六天,对方当日发的最后一条信息又平静了下来:【我在罗家村。有还虚斗法。我知道你在哪里了,知汝平安。你若看到,及时回信息。我先回去了。】
然后,“瑛”前辈每天都会发信息,留言都是让她尽早回复。
一直留言到昨天。
她咽下一口唾沫,又是感动于对方的关心,又是头皮发麻。小心翼翼地回道:【……瑛前辈?我没事……我还晋升到炼精化炁中阶了……】
瑛秒回:【知道回复了?有了新朋忘旧友。小秀丽,你真是心大。】
一向极温和的对方,难得带着情绪埋汰了她一句。
李秀丽赶紧赔罪。
瑛最后还是放过她了,只说:【修行宛如过险滩,处处风波处处浪,不要真当是游戏,行事需谨慎。】
李秀丽说;【嘿嘿,我知道我知道,以后一定小心。瑛前辈,你是怎么过来的?】
瑛:【我当然是从幽世过去的。幽世连通着所有阳世,只要能判断是哪个人间,就可以到达。所以,千万不要在论坛上轻易泄露自己所在阳世的信息。】
怕她作死去效仿,瑛立即说:【但你的修为如果不达标,绝不能擅入幽世。炼炁化神以下的修士,如果直接无防护地以肉身踏入幽世,勿须眨眼的功夫,幽世之中充塞天地的各种炁的冲击,就会把你污染成怪物。】
这么看来,瑛前辈的修为肯定在炼炁化神以上。
少女赶紧拍着胸脯向对方保证,自己绝对不会擅入幽世。
等挂断论坛,李秀丽满脑子嗡嗡。
瑛显然对她的脾性深有了解。
她保证之后,瑛还是耳提面命,向她灌输了起码五六种炼精化炁修士冒然踏入幽世的惨烈死法。
最后,瑛还是恭喜了她。
【恭喜你接近炼精化炁高阶。如果你能突破高阶,就是无限接近炼炁化神。踏入炼炁化神阶段,就能被称之为真正的‘练炁士’了。】
揉了揉额头,李秀丽感知着轻盈有力的躯体,那些惨烈死法又在她脑海里逐渐淡去。
她摸着腰间蒲剑,咧嘴一笑:“哈哈,也就是说,只要做好防护,还是能去幽世看看!”
当即决定在论坛搜索一下炼精化炁、幽世的关键词。
不过,当下有更重要的事。
她在原地转了一圈,脸上的银鳞隐去,身上的白衣消失。
李秀丽又变回了自己真正的人类模样。身上绿罗裙,鬓上芙蓉花。准确去找点吃的填填肚子。一个苹果哪里够吃?
刚变回来,她的表情忽然一凝。
她缓缓抬起袖子,闻了闻自己。
“哕!臭了!”
她的衣裳罗裙,从离开李家那日就穿在身上。被水泡,又沾泥土。后来化龙化鱼,都自有鱼鳞龙鳞。从鱼变化成人,也是鱼鳞鱼鳍变作衣裳,裹着罗衫。
鱼需要洗澡吗?谁会记得!
现在真正变回自己的形容,一变回来,她就闻到了这股臭味……
赶紧找个城镇洗澡,买衣服,吃东西……
等等,买衣服?
李秀丽的表情忽然僵住了。
她的金银都放在自己的船上。
那艘船现在哪里?
当日,玉江之上,龙王大浪,天兵雷网,小小的渔船,沉了底……
她的钱财,全部跟着一起沉到了玉江之下……
荒野之中,李秀丽发出了一声惨嚎:“我的钱!”
作者有话说:
大家看一下作话,我要说一些有关于本文的重要事情。
这三天,由于一些思路调整,我暂时没有更新。目前思路已经调整完毕。跟大家汇报一下。
第一,这篇文其实是有cp的,cp目前没出场。当然,感情戏比重估计不大。不想看感情戏的快跑。
第二,我接下来的这个剧情模式,可能要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我给大家讲一下接下去我会怎么转变剧情模式,不能接受的也快跑:
到目前为止,虽然有部分小单元故事(副本),但这个文其实是有主线剧情的,小故事也都为剧情服务,大部分都是戛然而止。整体看,是连贯的、随着女主视角发展的主线剧情模式。
但是写到目前为止,我写出来的这个各种的效果,我自己不是很满意,从文笔到故事,包括世界观,也没有展现好,没有达到我要的那种比较梦幻瑰丽玄奇的效果。
所以我接下来要做个实验,把连贯的、主线剧情模式,变成单元剧故事模式。虽然女主还是这个串珠子的线,但是单元和单元之间,关联会变弱一点,主线剧情的连贯性会更弱,更偏重单元一点。
除此之外,这篇文的风格会更闲散,节奏可能也会变松(故事的起承转合这种节奏还是尽量保留),因为想要写出更多的“仙气”。
如果这种转变还是达不到我要的效果,到时候几个故事之后,可能再跳回来。不喜欢接下来这种写法的读者朋友,快跑!

??61 ? 六十一
◎地羊鬼(一)◎
天空发青, 垂着铅灰的云。
点点小雪伴着寒风吹拂。
二僧一道,于荒原上偶然相逢。彼此一望,都面露警惕。
不远处, 有一野庙。
牌匾断裂,漆字剥落, 难辨庙名。木门破了洞。但墙壁屋顶看起来都完好, 足避风雪。
三人加快脚步,争抢般, 一前一后进了庙。
一进庙, 寒风被挡去大半。
两个和尚抖抖身上的雪花,都背着包袱。一个年长,四、五十岁, 须发已白,体格仍壮。一个年青,二十出头,颇敦实。
道士也呵出一口冷气,放下竹箱。约有三十多岁, 个子不高, 但戴道巾, 穿羽服, 留长须, 看着颇为仙风道骨。
庙内尘灰厚重,只有发烂歪斜的供桌,几个破蒲团。一尊陶泥的神像,不知历多少风吹雨打, 身上彩色褪尽, 斜结蛛网, 分辨不出神容,连神主牌都不知所踪。
老和尚慈眉善目,朝神像双手一合,做了一拜:“风雪旅程,借贵地避寒。勿怪,勿怪。”
小和尚面貌憨厚,对道士笑了一笑:“道长,这么冷的天,荒郊野岭,行色匆匆,看你往北走,那只有一条大道。莫非你也是去安城的?”
道士转了一转眼珠,往他们的包袱瞟了一眼,态度高傲地颔首:“贫道是牛家庄,云真观,云真子。听说安城的朱员外家广发‘英雄帖’,散了方圆几百里的僧道巫者方士。邀请前去捉妖斩鬼。贫道不才,略通法术,微有薄名,接了朱家的帖子。不忍见邪祟作怪人间,故而前往。二位法师看来是同道了。”
老和尚唱声“阿弥陀佛”:“贫僧慧觉,这是小徒智诚。我等修行在云州府,大金刚寺。云游到附近州城,听说安城之事,匆匆赶来。”
“噢!大金刚寺!佛门宝刹。二位法师必定是得道高僧。”
双方互相吹捧一番,各自占据了一个角落,预备休息。
云真子打开竹箱,清点了一番自己的道经、黄符、狗血、桃木剑等物品,看没有在颠簸上损坏,方松了口气。
小和尚智诚眼尖,一眼瞟到其中的度牒,明码盖着官府的章,果然是云真观。
老和尚也看到了,却态度平静。
庙中颇有些烂了的桌椅,都是现成的木料。
慧觉捡了些木头,生了堆火,又解开其中一个大包袱,从中摸出几个大白馒头、一包咸菜、两个石碗来。石碗较大,可堪作小锅。
他笑呵呵地招呼云真子:“道长,天寒地冻,我打算烧两锅热水,热热馒头,余下的再略擦一擦头脸,好暖肚肠、解风寒。萍水相逢是有缘,何况你我同路。你也一起吃一点罢?”
云真子看看自己竹箱里冷硬如铁的窝窝头,再看看慧觉已经生好的火,以及那小锅似的石碗,小雪天的热吃食,佛陀也心动。
高傲不起来了,捧着干粮走过去:“福生无量天尊,二位法师心地温善。贫道叨扰了。”
慧觉说:“道长,你且坐着,看着火。我看见附近有一条小溪,我师徒二人去溪边舀两锅水来。”
说着就要站起来,结果坐得久了,竟然头晕目眩,又跌坐下去。
智诚忙去扶他。慧觉摆摆手:“年纪大了,受了些冻,就脑袋发昏。不碍事,不碍事。”仍站起来。
云真子也不是不通人情世故的。见此,哪好意思叫主人家动作,忙说:“慧觉法师且坐!我与智诚小法师一起去。”
云真子与智诚这才一起出去了。
慧觉老神在在地往火里添着木料,口中轻轻数着。
二人刚走出一段路,寒风卷进庙,送来噗通、噗通的强烈钝响,以及铁锈般的一点腥气。
智诚推开木门,咧开嘴,仍然是憨厚的一张脸,脸颊却溅了血迹,身上的棉衣也染了一片红色,手中拎着石锅,锅底正在往下滴答滴答粘稠血液。
“师父,解决了。那道士白长这么大,一点儿也不中用。脑浆都被我砸出来了。嘿,连接着的蒙汗药也省了。”
慧觉精神抖擞地站起来,走到云真子的竹箱前,翻了翻,翻出了一袋铜钱,丢开。拿起度牒。
他眯着眼看:“纸质像是真的,这个印章的字样,应该也是真的。不错,一张度牒值不少银子。”
又翻出一张请帖来,果然写着朱府字样。
“你我师徒接下去,可以换个更真的身份了。我做云真子,你做道童。有度牒,有请帖。应该能更容易进朱家门。听说但凡拿了请帖的,上门成与不成,都能混二十两银。若能驱鬼成功,治好朱公子的病,更能得银一千两。我们不贪心,拿了二十两就走。事成之后,分与你五两……卖了度牒,又能得一些银子……”
话音未落,正在兴头上的慧觉,后脑轰地剧痛。
曾砸过云真子的石锅,血迹未干,再次砸在了他脑袋上。
慧觉头破血流,轰然倒地。
智诚犹然不足,手中不停,举着石锅,几息之间,使出吃奶的力气,砸得房梁地面都微微晃动。
直砸到他后脑模糊,口鼻皆溢血,气息全无,才罢手。
憨脸上全是凶狠:“老东西!从我十一岁被你收养开始,你就支使我东,支使我西。苦活累活脏活,大半是我干。你拿了银钱好处,只肯施舍我几顿饭,几枚铜子!如今你已年老我已壮,活计全是我干,你还只肯分我五两!去你的这狗娘养的!爷我全吞吃了不好吗?”
说着,就拿起度牒,又把包袱装进道士的竹箱,就要离开这死了人的破庙。
临走前,看到火堆前,已经被慧觉烤热的馒头,他腹中饥饿,随手捡起一个,一边大口啃咬着,一边走出庙去。
走了几十米,忽然腹中翻滚,脸色紫涨,馒头跌在泥土里,智诚拼命地用手指抠喉咙。
但已经迟了,他双眼瞪大,口鼻流出黑血,须臾之后,扑倒在地。
庙外,灰云阴天,寒风小雪。
庙内,安静异常。
庙内庙外,三具尸首。
察觉到已经安静,沉重的陶土神像被推开了一转,从神像后的一个墙洞,走出个瞠目结舌的少女来。
李秀丽肚子发饿,又苦于没钱,就随便找了间破庙,准备休息一会。听到有几道脚步声,她是被追缉的人,不敢大意,藏到神像后,静观其变。
藏着藏着,她因修炼到炼精化炁中阶,不怎么怕冷。走进来的三个人,又都是没有修炼过的凡人。她躲在墙洞里,竟有些打盹起来。
没成想,短短的功夫,骤变惊生,她听到庙里的巨响,被惊醒过来。庙里庙外,就已经躺倒了三个流着彩色液体,被马赛克打得一团模糊的像素人。
李秀丽向来大胆,走到庙外。那个青年“和尚”一手拿着度牒和请帖,另一只手,手边滚着的馒头,在游戏视野里发着绿光。显然,有毒。
她弯腰从他手里抽走了度牒、请帖。抬头一看,离智诚的尸首不远,庙外的某个拐角处,就躺着道士云真子。
李秀丽仔细看了看度牒,咿了一声,发现其上的印章不太对劲。
她的视力如今远胜凡人,昏暗室内,慧觉看不清楚,但她却看得一清二楚:这张度牒写着是五年前发的,上面的印泥颜色却崭新极了。
大概率是假的!
请帖却看起来像模像样,她一时分不出真假。
李秀丽一点也不同情这两个自相残杀而死的贼“和尚”,反而心忖:
这些身上一点修炼痕迹都没有的凡人,都敢冒充和尚道士去除妖鬼,可见不是什么可怕的大妖大魔。
他们使得,她也使得!她还是正经修行者!
二十两,勉强也可以用用!要是真除了,一千两更好!
她正缺钱,又不会古代的技艺,这个,来钱快又正当,可以一试。
她走到云真子身边,打量了一下,他身上的道冠和道袍,倒没有太脏。道袍虽有血迹,但洗洗还能穿。反正比那两个和尚的衣服干净。
这三个人里,好像就这个假道士无辜。
成,扒了你的衣服后,我挖个坑埋了你,再看看你有没有什么亲戚朋友相关的东西,到时候给你送回家去。算是用你衣服、请帖的报答。拿了钱,我再给你想办法报个案给此世官府……
刚这么想着,伸手一拉道袍,从云真子的衣袖里滚出个瓷瓶子来。
李秀丽捡起瓷瓶,定睛一看:断肠散。
断肠散,在游戏视野里,跟智诚手边的馒头一样,散发着幽幽绿光。这是有毒的标识。
而绿的程度和色泽大不相同,馒头是浅绿。断肠散呈墨绿。显然不是一种毒药。
而且,云真子手边掉地上的石锅,还发着墨绿色。
此情此景,哪里还不明白?
呸!报答个屁!贼僧妖道,没一个好东西!
她嫌弃地用手指勾起道袍,捻起道冠,跑到溪边,唤来水流,把这件衣服反复冲洗、旋转了二十几遍,都搓薄了,才勉强拿去火堆边烤。
云真子长得不高,也时下的男子里算中等身高。跟十五岁的李秀丽差不多。
烘干的道袍披在外衣上正好。就是少女脸嫩貌柔,胸口起伏有致,看起来像娇养的富家女孩儿,胜过像庙宇里的女冠。
不过,没有度牒不要紧,不像女冠也不要紧。
这安城的朱家,这么广发帖子,看起来是急疯了。
她拿着请帖上门去,稍微露一手,未必会被赶出来。
就是容貌上要稍微做掩饰。虽然大夏的修士一时半会找不到她,但她也不能太高调。
她如今的修为,有没有什么改变容貌的法术可使?
李秀丽立即在论坛搜了一遍,用“炼精化炁”,搜到了一个词。
“幻术。”
原来,炼精化炁中阶之后,心脏炼化完整,肺部也存了一些炁之后,这个阶段,已经能使一些极轻微的幻术。
轻微到,只能调整一下别人眼中,你五官的一些细节。
但是,足够了。
根据论坛的指导,她调动肺腑之炁,呼出,将这些炁平均匀在脸上。
五官稍微变一下角度、大小,比如把眼睛幻小,鼻子幻大一些,嘴巴幻阔一些,下巴幻方一些。
乍看,和李秀丽本人就只剩下了三分像,是个容貌平凡的年轻方脸女道。
她赶紧依样画葫芦,给刘丑也涂抹了一番。
随后,李秀丽戴好发冠,又指了指刘丑:“今起,我就是云真子,你就是我的道童!”
“走,我们去拿一千两银子!”
“二十两也行!”
“搞钱!”
作者有话说:
文中人名、寺名都是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62 ? 六十二
◎地羊鬼(二)◎
年关将至, 往年温暖的安城,下了大雪。
没有人敢说这是一场瑞雪。
安城首富,朱家, 既无喜事,也无白事, 却一字流水开, 摆了十几桌酒席。有全素的,有大鱼大肉的, 坐中宾客千奇百怪。
光头、道巾、油彩脸、阴阳袍……几乎将沾神论鬼, 有名有姓的释、道、巫、方士之流,尽数请到。
朱府门内热闹喧天。
安城的大街小巷却在纷扬雪花里寂静如死。
没有鞭炮,没有跑动的孩童, 也没有探亲访友的行人,连鲜亮的红色都看不到,倒有许多人家门前悬了白幡。
朱家的门房守在正门外,缩着脖子,双手不断搓着, 呵出冷气, 口中不停抱怨:“人齐了罢?人齐了罢?赶紧回耳房喝口酒暖身子……”
等了半日, 再没有来的僧道, 府内推杯换盏、叫声、吆喝声倒是一片。这些往日都不能从正门进朱府的神棍们, 吃酒正吃得上头。
想来,应是到齐了。
他把大门一关,正要合拢,街那头却遥遥响起个娇柔女声, 叫道:“慢着!我还没进去!”
门房伸头看。
有二人踏雪而来。
似缓实快, 方才还在远处, 几个呼吸间,鹞子般到了朱府阶下。
为首的是个方脸女道士,年纪极轻,约十六七岁,一身过于宽大以至空荡的道袍,腰间别着一把菖蒲,道巾旁簪艾草,抬头挺胸,趾高气昂。
跟在她后面的,是个清秀少年,背着竹箱,面无表情。
女冠说:“我也是你们老爷请来的客人,我有请帖!”
就递出一张帖子。
门房接过来一看,果然是朱家发出去的请帖。他今天已经接了好几十张这样的帖子。粗算,老爷已经散出去起码千两白银了。“帖子说,请的是云真观的云真子。”
女冠道:“我就是云真子。这是我的道童。”
门房怀疑地盯着她的嫩脸。
长的一般,但肌肤光洁,看起来是没吃过什么苦头的。年纪又这样轻。
今天他接待的都是各方神道里的高人、成名人物。神婆、尼姑、坤道也有不少,但大多德高望重,最年轻的也有近三十岁了。
那云真观虽然远在别县的牛家庄,偶尔也有来客提过,是个不小的观。
观主怎么是这么个黄毛丫头?
虽然刚刚她露了一脚好轻功,但府上来的这些人里,也不是没有练家子。
门房遂向其索要度牒:“口说无凭,道长的度牒何在?”
度牒当然有。虽然印章是假的,但足可以假乱真。普通人肉眼难辨。
唯一的问题是,度牒上写的出家年龄是二十七岁,性别是男子。如果给假和尚智诚用,他尚可以夸大年龄,强充云真子。
她的性别和年龄却没有一样对得上。
若真拿出来,那才是露陷。
李秀丽理直气壮:“路上遇到窃贼,看我度牒值点银子,偷了!”
“那我可不能放您进去。”门房说:“拿了帖子来,成与不成,结束后都能领二十两银子。万一这帖子是……”他想起女冠小露的身手,改口:“……是你捡的呢?”
李秀丽道:“我一路来,看见不少古古怪怪的人物都拿着请帖进了你家门。里面有头插羽毛,脸抹油彩,一脸褶子的巫婆巫师,还有一身乡下人打扮,自己长得像狐狸,头上顶着狐狸的。这些人我就不信他们有度牒。你家老爷为的是解决问题,只要有本事不就成了?又不是管发度牒的礼部大官。”
她左右看了一圈,想展示展示自己,瞄上了门口的石狮子。于是将手一托,竟单手横举起了重逾千斤的石狮子,还转绣球似的转了一圈,复再放下。对目瞪口呆的门房说:“这样可以了吗?”
实在是炼精化炁阶段,即使是中阶,心脏圆满之后,也不过是身体轻灵,力量极饱满,远胜普通大力士,并没有什么特别出格的法术。
她总不能大大咧咧给对方来一个变龙变鱼。
这样的力气,普通练家子望之不及。能不能降住妖鬼他不知道,但是一掌劈在他头上,他的脑袋十成十变成豆腐花。
门房咽下一口唾沫。怯怯地看了一眼女冠正拍着碎石尘土的纤细手掌,往后连退了两步,才陪着笑说:“高人,请进,请进!”
就连忙引着李秀丽二人进了府门,通传到了宴席上。
婢女便将女冠师徒二人引到了还有空缺的最后一桌,请她们坐下。
席上已经坐了六个人。僧人、道士、神婆、巫师、阴阳先生、还有带着黄鼠狼上桌的,各样的人都坐着。
菜盘已经吃了大半,人人都有醉意,连和尚都喝了几盏“素酒”。那只黄鼠狼还跳到席上,人一样盘腿坐着,正抓着烧鸡埋头苦吃。
见来了岁数极小的年轻坤道,怪人们都投以注目礼。
神婆的皱巴老脸,褶子乱晃,嘻嘻笑声尖利极了:“没断奶的小娃娃也来驱鬼除妖?”
李秀丽不睬,环顾一圈,暗道:很好,果然绝大多数都是骗子、神棍。
朱家的院子很大,摆了十几桌,坐了近百号沾神弄鬼的。她一眼扫去,包括自己坐的这桌,多数人身上的炁杂乱地向外飘着,与外界交互,没有一丝一毫的修炼迹象,可见都是普通凡人。
之所以说“绝大多数”都是骗子、神棍,是因为这近百号人里,确乎还有几个半修行者。
一个和尚,炼精化炁初阶。
一个道士,也是初阶。
还有半个……她看向盘踞在自己这桌上,大摇大摆的黄鼠狼。
这黄鼠狼身上的炁内敛于毛发周边,极像人类修行入道之后的模样。其体表炁的浓郁程度,它大约是炼精化炁中阶?或是高阶?
它修行的路数,似乎与人类同中有异。李秀丽只能大致判断。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不含敌意的情况下,真正意义上近距离接触“非人”、“妖类”。
之前,就是河神、龙王之流——龙王还算是普通妖类吗?
大约是她盯着看的视线过于明显,黄鼠狼撕咬烧鸡的动作都顿了一下。
坐在黄鼠狼对应位置的,是一个面色蜡黄、包着头巾的农妇,看见坤道赤裸裸的打量,她莫名地心悸,忍不住小声地叫道:“仙家……”
黄鼠狼微抬爪子,制止了农妇的发言。黑豆般的小眼睛,在李秀丽身上一转,若有所悟。
它在自己水滑的橙色肚皮毛毛上擦了擦爪,人立而起,像模像样地朝年轻女冠拱了拱爪,似是一个同辈礼。
李秀丽看着黄鼠狼毛茸茸又顺滑的毛发,手有点发痒,忍住,咳嗽一声,也朝它一揖手。
喝得醉醺醺的阴阳先生,留着小山羊胡,见此情形,喷笑:“你们瞧,这小丫头跟黄鼠狼对着作揖呢!”
说笑间,大院内响起震天的锣鼓声,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出来喊:“老爷到——老爷到——肃静——”
四方神棍对自己这趟的金主还是相对尊敬的。乱哄哄的场面渐渐安静下来,划酒拳的、劝菜的、吹牛皮的、互相打探的,都闭住了嘴,看向同一个方向。
走廊里呼奴唤婢,前呼后拥,出来个富贵打扮的中年男子,四十多岁,戴着镶金钳玉的员外帽,一身花纹素淡却灯下耀耀的绫罗衣裳,留着长须,相貌极为文雅,眉眼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忧郁,年轻时候大约是个美男子。
神棍们就乱七八糟的喊:“朱施主!”“善信。”“朱老爷好”“见过员外郎”。
朱员外抬起手,朝四方一转,一礼:“诸位大师远道而来,粗茶淡饭,不成敬意。来,这些小小礼物,送与各位大师慰问风尘”便一拍手,鱼贯而入一列美貌多娇女,莲步轻移,素手各捧一盘金元宝,粗略估计,一盘十个元宝,就值当百两银子。
“大师们”看得溜圆了眼,砸了手中鸡鸭,跌了筷上鱼肉,眼睛恨不得长在那灿灿金子上。
李秀丽早就饿得慌了,有免费的饭菜,她跟黄鼠狼打了招呼,就拿起碗筷,正在大口扒饭夹肉。
她的这具身份卡,是货真价值的大户小姐。但见到这手笔,也不免一愣,米饭黏在嘴角,心想:一出手就是千两起步,还直接拿来的金子。这可比李小姐的便宜爹豪气多了。
其他桌也有人这么想,艳羡已极地说:“不愧是安城首富……”
“岂止是安城首富?全府也没几个他这样富的。为了独子,真是舍得下血本……”
但也有人忧心忡忡:“一出手就这么大方,可见所求艰难。他的那孩子,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嗨,总不至于真是什么妖魔鬼怪。”其他人颇不以为然。越是干他们这行的,因为自己装神弄鬼多了,反而对神怪之说嗤之以鼻,已经盘算起拿什么符水充数。
朱员外已让家人挨个分发了金元宝。李秀丽手边也放了两个。按照换算比例,确乎是二十两银子。
那厢,在众“大师”啃金子的,露痴笑的,绷着脸皮藏元宝的众生相下,朱员外淡声道:“这只是见面礼。稍后,请各位大师编组,轮流到我儿房中,见一见我生病的孩儿。若是能为他缓解病情,更有重谢。如有能当场为他消灾解难的……”朱员外话未说满,只道:“千两白银,不过尔尔。”
话说得众人心热不已。
也有稳重老持,见过大风浪的,听此却愈发忧虑,连元宝都没有动。
因为朱公子生着怪病,身体极差,这么多人如果一一去看,只怕他休息被惊扰,更加难受。
众人就被按坐着的桌次分了组。
李秀丽跟带着黄鼠狼的农妇分到了一组。
他们穿过画栋雕梁,走过曲折纵深惊人的朱府,又走过一个清幽的大花园,到了一个堂皇大院子,起码能容纳上百号人站着。
正中的大房间外,守着起码十几人,人人面带焦虑,却没一个敢说话的,气氛死寂。
见到领头的朱员外,一个衣着打扮堪比小户主母的妇人,立刻迎了上来,打破了寂静。一边擦眼泪,一边说:“老爷,您总算领着大师们来了,妾实在劝不住夫人,她又进去了。守着少爷,哭个不止。”
闻言,朱员外立即上前叩门,轻声叫:“丹娘,丹娘,开门,我领着大师们来给绯儿看病了。”
门嘎吱而开,一个泪眼朦胧,憔悴十分,却仍端庄美丽的贵妇人一把扑在朱员外怀里,哽咽不止:“绯儿他,他的情况……更严重了……”
门一开,一股恶臭的腥气从房间内荡了出来。
如果要形容这股味道,简直就好像是脏器独有的腥味,在粪水里淹了十几天,堆在那腐烂的味。
乍闻到这股味道的僧、道、巫师们,一时掩鼻的掩鼻,生理上忍不住地哕了一片。
李秀丽身后,黄鼠狼蹲在农妇的肩膀上,它的嗅觉比人类更灵敏,闻到这股气味后,黑豆眼一翻,两腿一蹬。
幸好农妇眼疾手快,对着它狠掐了一把,它才缓了过来,然后就一直用尾巴挡在鼻子前。
待在房间内许久的贵妇,身上的这股味,简直腌到了肌肤上。
朱员外却好像鼻子坏了,拥着妻子,低声道:“别怕。绯儿会好起来的。我不会让他有事的。”
便让了一身,温和但不容拒绝地吩咐:“请大师们入内。”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纵使这房间里是龙潭虎穴,“大师们”也只得硬着头皮进去。
装饰大方华丽的屋内,层层帘幔后,拔步床上,躺了一个气息奄奄的年轻男子。他没有涂抹脂粉,但脸色白得惨烈,甚至还透着青色,宛如幽魂。浑身上下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躺在被褥里,都叫人怀疑被子会不会压死了他。
能熏晕黄鼠狼的臭气,就是从这年轻男子身上散发出来的。
第一组进去的“大师”里,有一个会医术的。这么多年行走江湖,其实小半当术士,大半当医生。他上前搭了朱公子的脉。
搭脉不久,他双手就开始哆嗦,一掰朱公子的舌头,再不断地按压其胸膛,这一按,竟然吓得直站了起来,嘴唇发抖:“没有……没有……”
同行的其他神棍盯着他。
却见这人飞速地站了起来,挎着医箱,就往外走,连剩下的那些泼天好处也不要了。
朱员外叫住他:“大师,大师,您怎么了?你看出绯儿身上的毛病了?”
这人回头说了一句:“朱员外,人肉胎生病还可医,人精神郁结还可治,一个五脏全失,只剩张皮子,却偏偏还能呼吸的空皮囊、活死人,怎么救治?华佗在世也没奈何!小人告辞!”
脚下生风,竟然溜得飞快,十几个家丁都没能拦住他。
剩下的众僧道面面相觑,都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
房间里,其余的神棍,有人大着胆子,也去按朱公子的胸膛。用力一按之下,却按到了硬邦邦的东西。
呀,虽然略硬了些,但刚刚那游医怎么能说没有五脏呢?怕不是他自己医术不好,眼睛略瞎。
唯一的问题是,胸膛冷冰冰的,竟没有摸到心跳声。
直到扒开朱公子的舌头,他吓得嗷一嗓子:“石、石头、头……”、
朱公子的舌头,并非肉舌。而是一块肉色的石头,却连在他的喉咙深处,与血肉相融,好像真是从身体内部长出来的。
但偏偏,年轻男子鼻翼微动,没有心跳却胸膛起伏,又分明还活着。
这已经超出了人类的事情的范围了啊!
院子外,大家都把前几批的动静看得、听得清清楚楚。
神棍们都面露畏色,朱员外却并不意外:“小儿的情况,确实特殊了一些。这说是一种病,但我家早在请各位之前,就已经遍请世上名医。医家无人能治,都说已经不是凡人之病。实在无法,才找了各位来。”
装神弄鬼他们擅长。真碰上这样诡异的,大部分僧道神巫阴阳都打了退堂鼓。朱家可不是那些小门小户,乡野村夫。可以拿符水、草木灰、无害的丹药糊弄一下,但如果糊弄了却没有当场的效果,只怕朱员外不会放过他们。
但这些人里,也有几个人见此情况,反而主动请缨。
有人说:“员外,请允许我进屋内一观贵公子的情况。”
说话的这个人,正是“几个半”修行者中的道士,那个炼精化炁初阶。
朱员外眼前一亮:“原来是白鹤道长。早闻您是有道真修,周游江南,潜伏山林整三月,终于斩杀了为祸越地山中,糟践当地妇女的山魈。”
“白鹤道长”是个羽士,道袍之外披鹤耄,道俗半参。头发半白又半黑,但脸色红润,五官端正,看着既像二十来岁,又摸不清具体年纪。背着一柄无鞘的桃木剑,剑上有雷劈的焦痕。
他说:“不敢称‘有道’。所谓山魈,不过是仗着人类恐惧之心,略有些气候的独脚猿猴。但贫道游历天下,确实知道世上有些超出凡人想象的凶恶之物。”
这时,白鹤道士身后,又有一个老僧,一个年轻女冠,还有一个带黄鼠狼的农妇,都称愿意一探朱公子的“病情”。
广撒网,果然撒到了几条有用的。
朱员外松了口气,热切地将这几人请进了屋子。
方脸女冠走在倒数第二个,就在她一只脚踏入屋内之时,忽然,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嗡嗡长鸣。
女冠别在腰间,乡野随处可见的菖蒲,竟忽然化作一把寒光宝剑,颤鸣示警。她簪在道巾旁的艾草,飘然自落,化作一面写着福字的旗帜。
福字旗无风自动,摇摇晃晃,女冠咦了一声,立即抽出蒲剑,望向朱公子的床头。
却见福字旗摇晃之后,空气的朦朦感忽然加重。
众人眼目如开,看到,拔步床上,赫然趴着一个獠牙黑面黄瞳的恶鬼,正俯着身,把朱公子的胸膛剖开,一手掏出肠子,一手塞入一截藤蔓,安在肠子的位置。

??63 ? 六十三
◎地羊鬼(三)◎
恶鬼显形, 藏在富贵窝里,正将年轻男子剖腹,尖利如刃的指甲还勾缠着血淋漓的肠子。
朱公子的母亲见这一幕, 发出惨烈尖叫,两眼一翻, 晕了。
屋里屋外的惊叫声里, 少年女冠第一个反应过来,暴喝:“孽畜!”拔地而起, 执宝剑, 刺向黄睛恶鬼。
白鹤道士离朱公子最近,女冠拔剑的同时,他也极快抽出桃木剑, 斩向恶鬼。
两柄迅疾的剑同时刺中了恶鬼。
鬼物顷刻作青烟一缕,朝外奔逃。
女冠、白鹤道士当即如鹞子般,提剑疾行,逐青烟而出。
连黄鼠狼都跳到地上,疾步追了出去。
只剩脸色惨白的朱公子躺在室内床上, 肚腹完好, 丝毫无有被剖的痕迹。
朱员外冷汗涔涔, 快步扑到床边, 去按儿子的肚子, 小肠对应的位置。喃喃:“还是软的,还是软的……”
“阿弥陀佛,”落后一步的老僧说:“施主,请让一步, 贫僧要探一下贵公子的脏腑情况。”
朱员外已经猜到, 这主动请缨的四个人, 应该都是真有法力的修行者,连忙让开。
老僧眉毛雪白,垂至腰间。貌极苍老,老到像一棵枯木,行动都颤颤巍巍。一身缝缝补补的僧袍,手上缠了长串佛珠,材质既像玉石又像檀木。
蹒跚到床畔,老僧取下一粒佛珠,将其放入朱公子口中,一按他的喉咙,使其吞下。
甫一吞入,佛珠绽毫光,他的肚腹霎时清透见底,像是琉璃水晶,皮肉之下的五脏六腑,清晰可见。
众目睽睽,皆见,朱公子的体内,其心脏被替换成了石头,其肺腑是一团黏土,其余脏器非木便石或者泥土,唯一保住的只有小肠。
怨不得会医的术士,直呼“空皮囊”、“活死人”。脏腑皆石头土木,哪里还像活人?
偏偏他的胸膛竟还在微微起伏,呼吸仍留一线,又好似生机未曾断绝。
朱夫人好不容易醒转,见到此情景,又双腿一软,萎顿在地,泪如雨下。
老僧召回佛珠,面露怜悯:“五脏皆已被替换……幸亏来得及时,却还存一线生机。”
“生机”二字激动了朱氏夫妇。
朱夫人膝行而前,拉着僧衣,求道:“法师,若能救转我儿,江氏愿供法师生祠,日夜为您祈福!终此一生,不绝佛前香火!”
朱员外也噗通跪下:“枯松法师,您若能救醒我儿,朱某愿舍一半家产于小金刚寺!”
法号枯松的老僧扶起二人,说:“令公子确实还有救。他的五脏六腑被掠去,却还存活性,被存于某处,尚未被吞嚼殆尽,其炁尚且与他的肉身相连。固而,他身体内俱是木石泥土,却还能有一丝活气。想来,令公子的脏腑,被鬼物藏在了某处。但凡人不能长久不吃不喝,须得尽快将其脏腑寻回。”
朱夫人江氏惊得牙齿战战:“可,恶鬼要是已经被斩杀……”
正这时,女冠、白鹤道长陆续提剑而回,黄鼠狼随在其后。
闻言,女冠说:“放心,我们没杀它。”
朱家夫妇大喜,像捉到了救命稻草。
江氏一把捉住女冠手臂,满眼期盼:“道长,恶鬼可是被你们收了?”
女冠摇摇头,眉头紧皱:“它逃了。”
白鹤道人说:“我与二位道友一路追出去,开始还有踪迹,但是……”
一个细细尖尖若童子的声音:“但是四面八方都一个味,炁迷成一片,它入此城,像一只鸡进了万鸡丛,哪里轻易去找!”
朱员外低头一看,说话的是那只黄鼠狼。
它以后脚人立,盘起尾巴,口吐人言:“进城的时候,就觉得到处有味。只不过你儿子房里格外重。”
朱员外小心翼翼:“黄……黄大仙,何出此言?”
黄鼠狼攀着衣服,跳到了农妇的肩头,盘腿坐下:“它这种鬼物独有的臭气弥漫全城,就说明这种鬼物在这里盘踞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你们这里已经要变成它的巢穴。而且,咔咔,咔咔咔……”
它又忽然不说人话了,松鼠一样叫起来。赶紧用爪子扒了扒农妇的头巾。
农妇会意,代它说话:“黄仙的喉骨炼化不久,还不能长久说人言。它老人家说,‘而且,你们城里绝对不止一头这样的恶鬼。同类鬼物的气息之间也是有区别的。就像肥鸡和肥鸡之间也有不同。我乍一嗅,就嗅到了好几道不同的臭气’。”
白鹤道士也向朱员外拱手:“员外,贫道来省府之前,曾听闻,这几年来,安城人陆续得了怪病。尤其是近几年,益发泛滥,府内其他县也有类似症状出现。得这种病的人,开始是食量骤减,再是绝了胃口,食水不进。到后面,昼夜不眠。最后突然死去。遗骸则沉重若灌沙石,口鼻溢土。天下有名有姓的医生曾咸集安城,都看不出所以然来。最后,来了一位有扁鹊、华佗再世之称的神医,他诊断之后,却说:‘空囊之症,此非医家之事,应召神鬼断之’。”
“贫道接了请帖来安城,并非贪图金银,正为了此桩奇闻。我看贵公子的症状,与传说中安城的怪病一模一样。”
朱员外深叹一气:“事到如今,也不瞒诸位。道长,你们入城时,可见了人家门前多悬丧事白幡?那都是因为怪病而死了人的人家。绯儿的病,确实不止他一人染上,也是我城中百姓的一桩心事。这怪病愈演愈烈,致使本乡人心惶惶。年关将至,却殊无喜气,家家户户忧心病魔。实话说,那位神医,正是我出资请的。也是自那之后,我陆续请了些神道之人,都是骗子。但想着广撒网,总能找到一二真法力。这才广发‘英雄帖。”
“只是,万万没想到,这困扰本乡数年的怪病,竟然当真是鬼神作祟!而且还不止一头!”朱员外忧郁之色更重:“想我安城也是一方大城,省府枢纽之地。竟成了鬼窟魔穴……”
他再次跪倒:“请各位大师为我安城除此大祸!救我儿,也救全城无辜性命!”
噗通、噗通,朱员外之后,跪倒一片,朱夫人、管家、仆妇、丫鬟齐声道:“请救全城无辜性命!”
四人一黄鼠狼,只得答应下来,暂住朱府,直到救了朱公子性命,捉拿了城中所有鬼物。
朱夫人哀求:“道长,法师,恶鬼欲害我儿不得,万一趁不备再来……它隐蔽身形,我们肉眼凡胎无法看见……”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李秀丽取下簪在道巾旁的艾草,晃一晃,化成一面舒卷的福字旗,递给她:“先借你们用。你把艾旗插在你儿子的房间外,它能昭示祸福,显形邪祟,遮掩气息。恶鬼如果再来,到门前就会露出形容,徘徊无计,找不到你儿子。”
朱家夫妇千恩万谢。
朱员外当即遣散了所有其他神道,将几人以贵宾相待,安排在最好的房间,令全府如侍奉主人。
又请他们齐聚客厅,商量捉鬼事宜。
枯松老僧在几人中最为年长,见多识广,转着佛珠:“此鬼物,让贫僧依稀想起了年轻时听过的一桩异闻。”
“传说,有一种鬼物,黑面黄睛,能行妖法,用木、石、沙土来易人心肝,使人暴毙。”
“此獠唤作地羊鬼。当年我是在西南一代听到的异闻。回忆其所描述,与今日作祟施主家的恶鬼极为相似。”
白鹤道士说:“地羊鬼……我想起来了,我也在南诏听到过类似的传说。据说有鬼害人之后,被害者死在道旁,剖腹,满肚泥沙,原来如此。当地人说,服青衣者,可以躲避此鬼。”
朱员外听了,立即叫人去准备大量青衣,全府一人一套,先给他朱夫人和“绯儿”换一套。
忙问:“怎么寻觅捉拿地羊鬼呢?”
枯松老僧、白鹤道士都沉吟不语。
黄鼠狼却睁着黑豆眼:“我可以一家一家嗅过去。凡是味道特别浓重的人家,一定藏了,或者至少是近距离接触过鬼物。”
僧、道都点头:“这也是一种办法。”
李秀丽也说:“我的蒲剑可以在临近心怀恶意的妖邪时,示警,震慑邪祟,斩伤无形之鬼。我们可以兵分两路,一边跟着黄道友挨家去嗅,一边跟着我逐户去找。”
朱员外大喜:“就按云真子道长说的办!”
当日黄昏,四人一黄鼠狼就分了两路,黄鼠狼与白鹤道士一起往东走,李秀丽跟枯松老僧往西走,最后汇合于朱家门前。若无所得,沿南北方向,再次分兵。
朱员外让自家的十几个家丁,也分了两路,拿着刀剑、锣鼓,分别跟着黄鼠狼、“云真子”。
黄鼠狼不屑一顾,细声细气:“不够给鬼物塞牙缝!”
朱员外笑道:“几位大师都是外地人,不熟悉我们本城的道路、人家,也听不大懂我们本地口音。他们既可以带路,帮你们沟通,带着锣鼓,一有情况,也可以鸣锣示警……”
却坚持要让家丁跟着。
但李秀丽一出来就吃了闭门羹。
她刚敲开一户门前悬白幡的人家,说:“施主,贫道云真子,是受人所托,前来查探安城的怪病。我们已查到,这是鬼物所为,它从朱员外家跑了出来。我们怕它为祸城池,因此冒昧打扰,想在你家找一找……”
开门的是个贫妇,看敲门的是个小道姑,开始还警惕而姑且算有耐心地听着比较陌生的外地口音,听到第二句话,忽然啪地一声把门关了。
李秀丽差点被夹到手指。
她身后的朱府家丁却见怪不怪,对她说:“云真子道长,我们城里人受怪病荼毒已久,大家都有点紧张,您不要见怪。”
说着,上前,用力拍门,拍得那扇木门哐当做响,摇摇欲坠,用带着本地口音的粗嗓子吼道:“开门!我们是朱家的,道长是来救你们命的!你丈夫都被怪病害死了,你女儿说不定也会被盯上,你就不想救她?”
敲了半天,门才重新打开,贫妇不情不愿,低着头,一声也不吭,闪开让他们进屋了。
李秀丽提着剑,从这件破败土屋的前屋走到厨房,又从厨房走到后门,家丁们没有跟着她,而是远远站在门边,与贫妇说着什么话。
宝剑毫无动静,没有任何异常。
她有些烦躁地用剑敲了敲墙。
这座城的空气,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好似罩在朦朦薄纱中。
这是临时溢出区的标志。
所以她一进安城,老早就断定这里必有鬼怪或者超凡现象。
一无所得,算了,下一家。
她提剑往回走,刚走到门边,就看到跟家丁说话的贫妇,面色骤变,声音也变大了,偶尔有几个字“饿死也不……”“不,不借……”
她手中宝剑,骤然,剧烈嗡鸣。

??64 ? 六十四
◎地羊鬼(四)◎
闪着寒光的剑, 擦着家丁的鼻子,贯入泥墙,入墙三寸, 剑柄微颤。
家丁闭住嘴,瞪着眼, 屏住呼吸。
浅淡的一缕腥臭青烟顺着剑身逸出, 泯灭。
他大着舌头:“云、云真子道长,您、您您这是做什么?”
肤色白皙的手握住剑柄, 拔豆腐似的, 将没入土墙的宝剑拔出。
少年女冠却对他的惊恐视若不见,环顾,皱眉:“又不见了?”
家丁瞬息明白过来, 更加恐惧:“刚刚刚才这里有恶鬼出没?”
“现在没有了。”女冠道:“让开。”
她越过他,走到贫妇身畔,在其身侧嗅了嗅。
皂角、柴烟、尘土的气味,属于挣扎求生的碌碌凡俗。
贫妇面貌憔悴操劳,周身之炁衰败, 大半朝着西面飘逝, 没有任何奇异之处。
女冠眉头皱得更深, 忽然反手, 又用剑锋拍了一下家丁的背。
家丁吓了一跳。
但蒲剑并无警示。
奇怪了。
李秀丽问站在门外, 一直口诵佛经的枯松老僧:“法师可曾有异样之感?”
枯松亦摇头。
“喂,你们刚刚在说什么?”李秀丽忽然问家丁、贫妇。
贫妇低头不言。
家丁讪笑:“她男人前不久因为怪病死了,只剩下她跟一个体弱多病的女儿。家境一落千丈。我看她可怜,过不下日子, 想借点钱给她做生意, 改善改善生活……”
贫妇骤然抬首:“我不借!”声音尖利:“我家已经没有铺面了, 乡下的田也卖光了,只想清贫度日!借了也还不起!”
门外的动静惊扰到了屋内。
一名十岁出头的小少女咳嗽着,扶着墙走出来:“娘,你在跟谁争吵?”
虽然病得发黄发瘦,但五官极为秀气,是个漂亮姑娘。
家丁瞟了一眼,嘿嘿地笑:“嫂子,你这就胡说了。谁说你家一无所有?想还,总是还得起的。”
贫妇立刻凶叫女儿:“回屋去!”便随手拎了院子里的擀面棍:“你们再不走,我跟你们拼了!”
眼看莫名其妙地发展成了争吵乃至动手,借钱不借钱全凭自愿,这有什么好吵?
李秀丽摸不着头脑:“吵什么?这家没藏鬼物。我们去下一家。”
枯松老僧却叹了口气,只他是出家人,又是朱家发请帖请的,不好直说,便道:“阿弥托佛,施主,捉鬼要紧,不要耽误朱员外的正事。”
顾忌“云真子”、枯松大师,朱家的家丁马上摆摆手:“不借就不借,我们也只是看你孤儿寡母生活辛苦,好意罢了。走走走,不识好歹的女人。”
接下来,在本地土著的家丁带领下,他们从西向东,一户一户走过去,那些门前挂白幡的,更是重点搜寻的人家。
中途,蒲剑示警数次,但每次都戛然而止。
更怪的是,大部分人家,一听他们是来捉鬼物的,一听到“朱家”两个字,要么色变关门,要么面露谄媚,或者战战兢兢,像接待贵客,又像小心侍奉瘟神。
次数多了,连幼稚又没有社会经验的李秀丽都看了出来。
症结好像恰是出在跟随他们的朱家人身上。
文雅忧郁又出手阔气的朱员外,在本地的人望,似乎相当不怎么样。
但要是悄悄地问当地百姓,他们就瞥一眼晃晃悠悠在不远处的家丁,满口说:“朱员外是好人,大好人,安城的鳏寡孤独都常受他照顾……常年施米施药……”
李秀丽心想:朱员外安排这么一队家丁跟着她和枯松,哪里像是要帮忙,又哪里帮得上忙?倒活似是监视他们!
最后都一无所获,李秀丽、枯松老僧只得回转,等待黄鼠狼那边的进展。
往回走时,天色已暮,忽传锣鼓声。
一道烟气从东飞来,携着熟悉的臭味,闪电般射向朱府方向。黄鼠狼、白鹤道士紧随其后。
李秀丽立即脚尖一点,追了上去。
枯松老僧不缓不急地跟上。但每一步等于常人的十步。
烟气没入朱府,毫不犹豫地朝朱公子居住的院子而去。
好大胆!明知围剿,竟然敢在他们眼皮底子下犯案!
李秀丽身体轻灵,几蹬上了屋顶,跳跃着,几乎如飞翔,疾追鬼物。
烟气很快就到了那扇门前,朝着门框撞去,欲入屋内。
少女见此,还有一段距离,就猛然掷出蒲剑。
它一定会被艾旗挡住,蒲剑正能将其钉住!
蒲剑斩空,嗡鸣而回。
本应悬着艾旗的房门上方,空空如也。
没有阻挡,烟气如入无物之境,穿过门扉,钻了进去。
李秀丽顾不得细想,一脚踹开大门,举剑直奔床畔,斩向恶鬼。
恶鬼被她一击刺穿背心,身体立即传出焦臭。
但它竟不反抗,也不逃走,疯魔一般,眼里只有床上的朱公子,拼着重伤,也要扑向他。
它一口咬中虚空,从床畔的空气里撕咬出了另一只更强壮的地羊鬼。
两只!屋内竟然不止一只鬼物!
两只鬼物俱是黑面黄睛,模样相似,显然是同类。此时却当着李秀丽的面厮打在一起。
其中,被李秀丽刺伤的那只明显势弱,却拼死挡在朱公子之前,浑身被撕咬得烟气缭散,也不肯退后半步。
奇了,地羊鬼内讧?
李秀丽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做出判断,当即对准更强势,不断尝试扑咬床上人的地羊鬼先行下手。
因为被另一只鬼物咬住手臂,此獠无法挣脱,频频失利,身上被蒲剑刺出多个焦痕大洞,气势渐弱。
而此时,白鹤、黄鼠狼、枯松僧皆至。
见情势不妙,更强壮的地羊鬼忍痛抛下被同类咬住的胳膊,不再留连猎物,舍臂而逃。
稍弱的那只地羊鬼见此,竟然如人般松了口气,也化作青烟,一溜烟地扎入夜空。
四人分头相追,但已如水滴溅进江河,再次被它们走脱。
含恨而返,黄鼠狼甩着尾巴,很不高兴:“一开始我们在城东撞到了它。我跟白鹤道友已经将其围住,如果不是朱家的那几个家丁受惊吓胡走乱闯,挡了我们的路,也不至于被它找到空隙飞走。”
白鹤道士也叹道:“竟有两头地羊鬼在此合谋。云真子道友一人还是吃力了些。若非我们慢了一步,我们四个合围,应该能将它们留下。”
李秀丽却收了剑:“那两头地羊鬼不是一路的。”
她说:“我追来的时候,并不知道还有另一头。我们追的那头,矮小瘦弱一些,姑且叫甲鬼。另一头强壮点的,暂且称呼它乙鬼。甲鬼钻入朱公子房间,宁可被我刺伤,也要先将正潜伏着祸害朱公子的乙鬼拖出。而且,在混乱的战局中,甲鬼全程以躯体死死地挡在朱公子床前,用身体挡下乙鬼的利爪獠牙。”
她若有所思:“说实话,甲鬼更像是知道朱公子有难,所以特意奔到这里来救他的。”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啊了一声,面露不快,走到门边:“我的艾旗呢?是谁拿走了艾旗?”
如果不是这间屋子失去艾旗庇佑,两头地羊鬼根本都没法进到房间。
朱绯是朱家的独子,他的病悬着上下的心。院子外一直有人守着。李秀丽踹门而入的动静太大,早就有男女仆从赶来,也有人跑去通报朱员外夫妇了。
但他们看到几个修行者跟恶鬼大打出手的场面,都不敢近前。直到此时,见屋子内恢复安静,才有人围上来。
听到李秀丽的问题,男仆女仆俱茫然,纷纷摇头,表示不知道。
这时,朱员外夫妇匆匆赶到。
他们立刻到屋子里查看儿子的情况,见其身体并无恶化,才出来向众人询问具体经过。
听到两头地羊鬼出现在儿子房里,其中一头还潜伏了好一会。二人吓得脸色惨白,拍着胸脯庆幸高人们赶到及时。
李秀丽道:“我的艾旗不见了。如果它还悬在门上,它们根本不会有潜伏的机会。”
朱夫人风韵犹存的端庄高贵之态当即维持不住,怒容满面:“是谁取走了云真子道长的宝物?自己交代,不要等我逐个搜查盘问!”
自然没有人承认。
朱员外雷霆震怒,当即令全家百号人都待在自己房间,不许轻易离开。他们要亲自带人逐个搜查。如果期间有轻易离开者,视同窃贼。
江氏更是银牙咬碎:“若被我抓到那个贼骨头,立即扭了送官!不,当庭打死!”
平常偷窃家中金银宝物也就罢了,她最多将其送官。
但擅动艾旗,导致鬼物进房,这是要谋夺绯儿的性命!
她这样杀气腾腾,出家人慈悲为怀,枯松、白鹤都听得暗自摇头。但也能体谅一位母亲面对孩子生死的忧心痛心。
但朱家夫妇带着亲信,搜遍家中所有房间,婢女男仆,逐个搜身,一无所得。
最后,艾旗是在一个无人居住的偏僻院落,一口荒井里找到的。
是黄鼠狼嗅了半天,说嗅到了同云真子身上一样的气息,带着他们找到荒井里。
江氏问:“黄大仙,您能嗅到这宝旗上除了云真子道长的气息,是否还沾了其他人的气味?想来那贼人要拿这宝物,一定过了手……”
黄鼠狼摇摇头:“对方很小心,应该处理过,没有让身上的气味沾到。只有……”它耸了耸鼻子:“只有佛前的檀香味。”
江氏信佛,朱府里设了好几处大佛堂,常年供奉不停,府里的婢仆轮流出照看打扫。朱家人身上不沾这檀香的才是少数。
线索到这里又断了。
鬼神还可以看作等同天灾,这确是赤果果的人祸。
家中竟有人起了歹心要谋害独子。
这厢,朱员外和江氏都十分不安,发誓就算把家里反复犁过来,也要找到那隐藏的贼人。一时,朱家上下风声鹤唳。
那厢,修士们目光一对,却不约而同避开朱家主人,聚集一起。
白鹤道士面有忧色,一语惊人:“我和黄道友一起在城东追寻鬼物,我们怀疑,安城闹的地羊鬼,与朱家关系密切。”

??65 ? 六十五
◎地羊鬼(五)◎
白鹤道士说:“贫道与黄道友在城东搜索地羊鬼的踪迹, 却屡遇怪事。怪事之一,是百姓见了我们,尤其是见了我们身后的朱家人, 就神色畏惧。据说乐善好施的朱家,缘何人望如此之差?怪事之二, 也是最关键的:黄道友几次嗅到了地羊鬼的臭味, 但要细究,臭味又消失了。”
“我们跟你们遇到的情况一模一样。”李秀丽听了, 把自己和枯松老僧在城西的经历也说了一遍。
白鹤道士长叹:“借债……这恐怕就是问题所在。贫道怀疑, 朱家应该是在安城大规模地放印子钱。”
“印子钱?”李秀丽问:“这是什么?”
这话说得众人侧目。
黄鼠狼细细地笑:“你一个能入道,就定做下过大事业的人类,竟比我还无知!说这等话, 好似从未出过门的大家闺秀!”
“印子钱,就是你们人类说的高利贷,九出十三归!”
白鹤说:“道友,你仔细想想,你的法器示警之时, 正是朱家人意图逼人举债之时。”
“我和黄道友发现那头地羊鬼时, 正有几个朱家家丁, 在某一家围堵某一家人。他们抱头痛哭, 奉上银两, 称家里值钱的东西已经交完、当完,这是最后的一点银子,早就还了三倍本金不止的利息,百般哀求朱家再宽限几日。
黄睛黑面的一头地羊鬼, 就趴在这家的墙头, 如痴似醉地汲取着利息银子上的炁, 贪婪地盯着他们的肚腹,作剖腹的姿势,手爪勾起,一颗透明的心脏虚影,从那家家主的胸膛被勾出。
我和黄道友见到它害人,立即上前打断了要债的场面。地羊鬼爪上的心脏即刻回归原位。
它见势不妙,当即逃走……我们在其后追索,它逃到一半,好像感知到了什么,忽然转了方向,飞往朱家……”
随后发生的事,李秀丽也知道了。
“阳世没有任何神怪,隔绝万法。必定是有什么东西刺激了人类的情感,导致幽世溢出,才在安城形成可以诞生妖鬼、异化人族的临时洞天,催化地羊鬼出现。”
“不过,这也只是贫道根据目前的线索以及所见所闻,推测的。”白鹤道士说:“若要证实地羊鬼的出现与朱家放印子钱有关,须得调查城内因怪病而死的人,是否生前都向朱家举过债。”
偏偏,他们的住所都有大量朱家婢仆,朱员外先前声称这是为了侍奉他们,让他们宾至如归,有需求时可以随时得到响应。
连出门搜索鬼物时,都有大量家丁跟着。现在看来,根本就是监视他们!
李秀丽想起之前那个贫妇和她女儿的脸,越想越烦:“如果能把姓朱的拎出来,关起来,暴揍一顿,不说就打……”
闻言,其他二人一黄鼠狼更加侧目:这位年纪轻轻就有炼精化炁中阶的同道,够狂啊!
法外狂徒的狂!
白鹤道士苦笑:“云真子道友,朱员外是安城首富,也是本府都有名的大士绅,捐有功名。他是受朝廷庇佑的。我们是修行者,但也是‘民’,也要生活在世间,遵守国法。如果非法囚禁、殴打有功名的士绅,只怕我们要被朝廷幽官盯上,城隍爷要调遣兵将,连夜缉拿我们的。”
噢!李秀丽挠了挠脸,之前殴打过四品水官的龙王,闹过皇宫,也算跟当朝皇帝兼大夏幽君斗过一场,她险些忘了,低阶修行者是要生活在阳世,遵守阳世法律的……
这番话还提醒了黄鼠狼,它一拍两爪,愤愤不平:“你们人类都说,无论哪门哪派的修行者,只要见到临时溢出区,都有义务将其抚平、消除,以稳定本表人间!何况,保城池国土平安,不正是幽官的责任吗?大夏朝廷就是本表人间最大的‘门派’!城隍呢?土地呢?以往对我们这些小妖野怪散修管得可严了,我不过是偷……咳,多吃了几只鸡,就被关了一个月整!安城闹了这么多年怪病,如果都是地羊鬼导致的,也没看幽官出来捉拿妖鬼,抚平溢出区啊?”
它大概是极气愤,顶着刚炼化的喉骨,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看得出来,平时被管得够呛。
枯松老僧所在的小金刚寺,是该府,乃至该省都有名的佛门宝刹,是一个小门派,与官府颇有联系。
不同于其他几个散修,他有内幕消息:“阿弥陀佛,老衲听方丈师兄说,朝廷派尽天下幽官,遣于四方,追捕一个犯下大罪的妖女。守城的城隍及下属的土地、幽兵幽将,应该都是出去搜捕妖女了。”
“妖女”若无其事,面不改色:“也不对。地羊鬼犯事,不止一次两次。安城的怪病传了好些年。往年可没‘搜捕妖女’,怎不见幽官捉拿地羊鬼?”
“这就是贫道怀疑朱家的另一个原因。”白鹤道士叹了口气:“如黄道友所说,确然,大夏幽官对无门无派、小门小派的修行者,乃至于散修、小妖小精,都态度极严厉。但幽官也是官,也要升迁,也要人情往来,也要与上级阳、幽两界的长官打好关系。朱家不但富裕,我听朱家的下人说,朱夫人江氏,出身公侯人家,娘家显赫。安城此前得怪病而死者,都是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如果地羊鬼当真与朱家有关,甚至就是朱家人被洞天裹挟所化,幽官睁只眼闭只眼,并不奇怪。”
“毕竟,消除溢出区,对导致幽世溢出的罪魁祸首,有不小影响。轻则损伤身体,重则其命运之炁与洞天同灭,家破人亡。甚至有当场暴毙的。有一些临时溢出区,存在数年甚至数十年,但因为造成溢出区的根源,非富即贵,而被朝廷包庇,不许修行者前去剿灭。”
李秀丽想起了作孽莱河三十年,却因为有个四品幽官的好爹,而被纵容的河神,心想,说的对。
她问道:“如果是地羊鬼的出现跟朱家密切相关。为什么朱家还要请我们来除掉恶鬼,抚平溢出区?地羊鬼又为什么要害朱绯呢?反噬,失控?我们平了溢出区,不会把朱家一起整倒了吧……”
白鹤道士面色肃然,缓缓道:“贫道不知。但,无论如何,恶鬼须除,临时溢出区须平,不能任由其留存人间,肆虐红尘。诸位道友,意下如何?”
枯松老僧念一声佛号,雪白长眉飘拂:“众生多苦。道长高义,老衲与汝同行。”
李秀丽说:“无所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反正是朱家自己请我来除妖鬼的!”
至于会不会最后把朱家一起除了,不关她的事。
还是得先看好,朱家的府库银库在哪。
他们要是被她一起除了,家族要倒,钱也要给她!
她不多拿,一千两,一分不必多,一分不能少!
黄鼠狼摇摇尾巴,眨眨黑豆眼睛:“好罢,你们都要平溢出区,我也平罢。要是幽官来了,你们可得给我证明,我不是进城捣乱的。我吃的鸡也是朱家自愿提供给我的。”
众修士说定罢,李秀丽忽然身体一晃,两眼失神,竟呆坐下去。
白鹤道士说:“天色已晚,未免朱家人怀疑,各位先回各自客房……”
说了几遍,李秀丽却仍坐着。
白鹤道士叫她几遍也没有反应,连枯松老僧、黄鼠狼在门外都听到了,回过来看“云真子”出了什么情况。
正此时,女冠的眸子忽然回泛神采,面庞再度生动起来,她一跃而起,咧开嘴:“大家跟我去朱绯房门外,刘丑……噢,就是我的道童,我让它埋伏在那,我赌之前取走我艾旗的人肯定还会再来!果然抓住了!”
“我倒要看看是谁!”
朱家公子,朱绯的院子里。
夜色已深,却闹出了好大一番动静。
黑暗中,一个清秀少年面无表情,正将一人死死摁在地上。
他身材较瘦弱,躲在阴影中时,存在感极为薄弱,力气却大得惊人,一只手掌摁住背心,就足以让对方拼命挣扎也无法起身。
此时,本应彻夜守着人的院子里,却婢仆无一个。
显然都被调走了。
修士们往这厢疾来,这番动静也惊动了院子附近其他厢房的人。
他们以为是如白天一般,鬼物再来,正在与大师们打斗。忙找人去通传朱员外,然后提着灯笼,壮着胆子来到院子。
此时,修行者们也同时赶到。
灯笼的光照亮了浓夜,所有人都惊呆了。
被云真子的道童单手摁在地上的人,髻发散乱,衣裳沾尘,不停挣扎,手中还拿着取下的艾旗。
可谓人赃并获。
然而,她仰起脸,那张脸,狼狈不堪,妆容已花,却是朱绯的亲生母亲,朱夫人,江氏!

??66 ? 六十六
◎地羊鬼(六)◎
白日里端庄美丽, 仪态高贵的江氏,此时狼狈地倒在地上,手中还紧攥着本应悬在门上的艾旗。
所有人目瞪口呆。
披着外衣匆匆赶到的朱员外, 看见妻子也大吃一惊,立即驱赶呆若木鸡的的下人们, 沉声:“都回房去, 没有允许,不准出来, 更不许随意嚼舌根。若被我听到什么流言蜚语, 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现场只留下了李秀丽等修行者,并朱夫人的几个贴身女仆、陪嫁丫鬟。
朱员外向李秀丽告饶:“道长,请您徒弟放开丹娘罢!”
清秀道童松了手, 面无表情地站到一侧。
谁知,道童一松手,江氏扑棱而起,以不符合她形象的极快速度,奔向院外。
朱员外吓了一跳, 连忙扑过去将她紧锢怀中, 他一个成年男子, 竟然好险压不住她。忙叫江氏的陪房:“干看着?过来帮忙!”
三、四个人一起上, 才将江氏勉强摁住。对比道童适才仅用一只手掌的随意, 众人才知道连云真子的道童都很不简单。
江氏被压住,口中呜咽嘶欧,不似人声。眼睛睁着,无神。
朱员外叫了她数声, 她毫无反应, 神智已迷。
“丹娘这是怎么了?”见爱妻变成这样, 朱员外焦急地询问女冠:“到底是什么情况?”
李秀丽说:“我怀疑拿走艾旗导致地羊鬼进屋的人,今晚还会再来。所以让我的道童埋伏在院子角落。谁知道,喏,抓到的是你夫人。”
“这……绯儿是我和丹娘的独生子,自小视若珍宝。他得病以来,她常日以泪洗面,忧心忡忡,不顾劳累,亲自守在床畔,一片慈母心肠……道长您竟怀疑丹娘不成?”
“也可能她被邪术、鬼物操纵。”李秀丽说:“你看她现在的样子,人都不清醒。这段时间,你们家是管的很严。但还是有在内宅来去自如的人——除了你,就是这位夫人。”
一旁的枯松老僧说:“当务之急是唤醒女施主。”
他转动佛珠,口中呢喃一段少见流传的偏僻经文,忽张大口,喉中隆隆如有雷声,似猛兽吼声,蹦出一个金色的篆书“醒”字,朝江氏面上砸去。
“醒”字落入额头,江氏倏尔睁开了眼,眨了几下,神色渐渐清明。她从丈夫怀中起身,揉着额头:“我这是在哪?”
环顾四周,又低头一看,吓了一大跳,惶恐:“绯儿房上悬的艾旗,怎在我手里?”
枯松老僧问:“施主,可曾记得失去知觉前发生的事?”
“……我记得,我今夜在房中抄经,为绯儿祈福。忽觉头疼欲裂。自从绯儿病后,我常觉头昏脑涨,也曾问过大夫,说是忧心过度落下的病根。只是这两次疼得特别厉害,头疾一作,人便失去知觉……等我醒来时,又如常在屋子里。我就没有当回事。”
说着说着,江氏的表情变了。她不是蠢人,看着神色不自然的丈夫、陪房、以及到齐的大师们,再看手中的艾旗,浑身发颤,脸上的血色慢慢褪去:“今天,是我害了绯儿?”
“是我,把那东西放了进去?”
告诉一位慈母,是她害了自己的孩子,这极残忍。
但她也是被操纵的。
修行者们亦有些不忍。白鹤道士和枯松老僧正欲开口安慰。
却见贵妇人渐渐癫狂,凄苦茫然,又有阴狠:“是它……是它……它在操纵我……早知今日,当初就该把它……”
“丹娘!”朱员外忽厉声喝止:“你病糊涂了!我们凡人哪能与鬼神对抗?你也只是受了操纵,不要胡思乱想。”
江氏被他抬高的声调吓得一哆嗦,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看向修行者们,立即收了声。
朱员外放缓声音:“深更半夜,你又是病又是惊又是悲怒,太伤身子。来人,将夫人送回房,好好休息,你们在外间守着。诸位大师,且容丹娘休息一阵子,再来调查今晚的意外。”
就叫人将江氏扶回她的院子。
管事婆、大丫鬟刚动,就被一柄桃木剑拦住了。
白鹤道士挡在她们之前,拦住了去路。
其余二人一黄鼠狼,面朝朱员外,隐隐成围式。
“慢着。朱员外,刚刚夫人所说,我们尚未听懂。还请贤夫妇先解了惑。”
白鹤道士说:“为什么朱夫人一口咬定是地羊鬼操纵她?这世上的邪术千千万,也有可能是贵府有什么仇人,或者是府内的‘内鬼’,趁地羊鬼来袭之际,操纵了夫人。”
“更有,‘早知如此’,‘当年’。莫非二位善信,早知贵公子以及城内的怪病,都与地羊鬼相关。当年就清楚它的存在?”
黄鼠狼更是低声嘀咕:“这女的,不会就是溢出区被幽世之炁所裹挟,然后变化的‘地羊鬼’吧……之前,甲鬼不是拼命护着朱公子吗……亲娘护孩子,也是正常……”
李秀丽否定了它的猜测:“不可能。她如果是地羊鬼,根本就没有办法触碰艾旗。一进入艾旗笼罩的范围,就会显出地羊鬼的真身。”
但深夜,气氛凝重,院子安静得一根针掉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他俩的“小声”嘀咕,所有人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江氏先是慌张,听到黄鼠狼的话,脸青了,看了朱员外一眼,仍闭口不言。
朱员外脸色阴沉:“诸位大师请勿妄加揣测。我朱家世代生长于厮,都是凡夫。从未有过那等驱使鬼神,招揽恶鬼的手段,更不曾与鬼物共谋去祸害乡里。有违此言,天打雷劈,不得善终!诸位都是真修行、真法力,应有办法鉴别我的言论是真是假。”
枯松老僧沉吟片刻,解下佛珠,递给朱员外:“此宝常年浸染佛寺香火,应我佛门戒律。其中有一条,不得诳语。请施主握珠发誓。”
朱员外也是狠人,根本不问握着佛珠的时候打了诳语有什么下场,直接握住珠子,一字不差重复一遍。
佛珠没有任何异像。
枯松老僧点点头:“朱施主并未诳语。朱家确实不曾招揽鬼物,以此谋害凡众。”
朱员外当即解下佛珠,抵还老僧:“抱歉,那么,容我先送丹娘回房,稍后再来与各位商议今晚之事。她脸色实在不佳。”
如今深冬冷夜,江氏本就病着,又受了惊吓,穿一身单薄衣裳,沾满尘土,已摇摇欲坠,脸白如纸。
又向众人一礼:“请各位先照看绯儿,我去去就来。”
朱员外毕竟是主人家,又是一地的豪族之主,大士绅,身有功名。他的名字,估计幽官都登
记在案。
他已经发了毒誓,,面对怀疑也以礼相待。众人虽然仍然心有疑虑,也不便再多言。
朱家夫妇离开,江氏贴身婢仆随之离去。
李秀丽把艾旗挂回原位,依然让刘丑守着。
乍一看,刘丑只是个面冷性僻寡言一点的正常人。
随着她修为提升,她已经能通过意识神念,向刘丑下达更多的命令。一些简单机械的命令,刘丑能自动完成。比如,捉住除她之外触碰艾旗的人。
黄鼠狼摇晃尾巴:“你们相信他刚刚说的话吗?”
枯松老僧道:“朱施主不曾撒谎。佛珠不曾示警。”
白鹤接道:“但那位善信说的,也不是全然的实话。他确实不曾与鬼神合谋戕害凡人,也不曾驱使地羊鬼。但他既没有明确地说出,他们是否早就知道地羊鬼的存在。也没有说地羊鬼的出现与朱家无关。他发誓的,仅仅是,不曾驱使地羊鬼去害人,罢了。”
“那还是按原计划!”李秀丽说:“等一下他来了,我们明面上装作答应他,去巡逻捉拿鬼物,但说不知道暗里还有没有潜伏的捣乱者,让他把大部分家丁调回来,守着朱绯要紧。出门后,我和黄道友就甩脱跟着的人,悄悄折返回来,我有一些幻术,可以混进女眷里。黄道友体型小,穿屋过道不易被发现,还有一些迷魂术,正好摸摸情况。道长和法师是出家人,又一向有名望,去向百姓打听调查。”
朱员外不多时就回来了,请他们去客厅说话。
他说的话,一点儿也没有超出修行者们的预期,反复只是恳请他们保护好朱绯,尽早铲除恶鬼,又说自家奉公守法,从未行过弄鬼装神的事。
李秀丽提出了他们商量好的方案。
事关儿子的安危,经历过这一遭,朱员外再不敢因为有了艾旗悬挂,就轻忽院子的守卫。果然答应撤回精壮家丁,看守院外。只点了几个老弱病残跟着李秀丽等人。
这几个走路哆嗦的家伙,甩起来方便极了。
朱员外又请求“云真子”:“道长,但他们也是凡夫俗子。可否再请您的徒儿一起看护绯儿?”
他对刘丑单手就制住四五个人都摁不住的江氏,印象深刻。
李秀丽答应了。
次日,李秀丽、黄鼠狼轻松摆脱了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的几个家丁,悄然从一角落翻墙,摸进了朱家后宅。
“我们先去他家的账房摸一圈,再去朱夫人那里装作丫鬟,套套话。”李秀丽说:“你的迷魂术真的靠谱吧?”
黄鼠狼用爪爪直拍肚肚:“那肯定靠谱!我靠这招摸鸡,很少被抓!”
“那就是被抓过喽。”
“偶尔,一次。一次,不算被抓……”
两个大摇大摆地走在后宅,迎面遇到一个婢女,问:“账房怎么走?”
婢女惊疑不定:“你是前院老爷请的女冠?怎么在……”
话音未落,鼻子里钻进一股极臭又有一丝异香的黄色气体,登时两眼一直,迷迷糊糊:“账房,左转,直走五十米,过垂花门,再右转……”
“谢了。把外套脱给我。你自己回屋去重新换套。”
婢女依言而行。
过了一会,冷风一吹,她已经站在了自己的屋前,醒过神来,摸了摸胳膊:“啊呀,我怎么没穿外衣就出来了?冷得慌。”进去翻箱倒柜,没翻到衣服,只好换了一套。
走出老远,李秀丽还想哕:“不就是放屁?还美曰其名‘迷魂术’……哕,好臭!去,不许蹲在我肩上,熏到我了!”
黄鼠狼愤愤地从她肩头跳下:“没见识的人类!这是我们种族肉身自带的腺体天赋,凡兽就可迷魂,入道之后还能小幅度修改人的记忆和印象,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
账房挂着锁,李秀丽不耐烦找钥匙开锁——想也知道,肯定在朱员外那。
她用两根手指,把铁锁捏瘪,揉开,打开门溜达进去。
账房里放着大量账本。
黄鼠狼用鼻子仔细嗅着每本账册。
如果他们所料是对的。做高利贷的账本上,或许会有地羊鬼的臭味。
但嗅遍了,也只有油墨的气息。
直到嗅到某处书架,它忽然说:“把这面墙摁一下。”
李秀丽摁上墙,墙壁上弹出一个暗格。里面单独放着厚厚的几大本。
一股腐败的臭味冲入黄鼠狼的鼻子,它说:“就是这些!”
李秀丽兴冲冲地翻开其中一本,一看,天书:“哇,好多人名。”她倒过来又看:“除了人名外,这些数怎么看?”
黄鼠狼闻言被噎住了,不敢置信:“你一个道士,整日读经,又入了道,这都看不懂?”
李秀丽现代的数学一般,但古代的账本自有格式和计算方式,她确实没怎么看懂,理直气壮:“难道你就会?”
“我只是一只黄鼠狼!!”
李秀丽端空了暗格:“算了,带回去给道长、老和尚看。”
两个端着几大本,复原了暗格,门是锁不回去了。李秀丽像模像样地按照原样,捏橡皮泥似的,还原了锁的大致外形。至于能不能开,那就不关她的事了哈。
溜到转弯处,他们听到了脚步声。
躲到柱子后,是江氏的贴身女仆,带着几个丫鬟,往女主人的卧室走,唉声叹气:“我们夫人出身显贵之家,下嫁到这里,本以为是享福的。哪里知道,人到中年,却差点面临丧子之痛?”
一个大丫鬟说:“唉,少爷是多好的一个人。虽然内向胆小了些,但从不随便打骂人,也不随意生气,温和有礼……怎么去了一趟京城,回来竟然遇到这样的倒霉事。”
另一个丫鬟说的隐蔽,却听得出不平:“谁说不是呢?那边的人,整日里只知道向夫人、老爷要钱。夫人带着少爷回了一趟娘家,回来之后似乎被气坏了,郁闷在心,身子就开始不好。我看京城的‘风水’不好。”
“唉。好了。那也是我们以前的主家。不要再议论了。”
黄鼠狼和李秀丽对视一眼,悄然尾随她们之后,跟进了江氏的院子。
作者有话说:
捋了一下思路,迟更了一天

??67 ? 六十七
◎地羊鬼(七)◎
佳节在即, 安城却万民齐喑。
冰雪之中,白鹤道士、枯松老僧走了一圈,心情愈加沉重。老僧往生经诵念不止。
小孩哭得泪人儿一样, 全家大人都得了病。爹娘均丧。老祖母仅剩了一颗心脏还未曾被替换,奄奄一息。昔日还算富足之家, 家徒四壁。
妇人呆坐门扉内, 门后是她年少恩爱过,却已经形如死者, 口鼻溢出泥沙的丈夫。她喃喃地请求他原谅, 她要改嫁了。
有人病如骷髅,只剩了半幅内脏,起不来身, 却拉着白鹤道士的衣裳,苦苦哀求:我一条烂命,没了就没了。道长,请您告诉朱家,千万不要卖我的儿女, 我开春就去做工, 就去给卖苦力……
僧道二人回到朱家, 抬头看见高门新鲜的红漆, 好似滴流的血。镇邪的石狮子, 像张牙的恶兽。
李秀丽、黄鼠狼已经在厢房等他们了:
“我们拿到账本了。”
“不过在内院没有探听到什么消息。朱夫人确实病了,一整天都在昏睡,其他丫鬟婆子都一问三不知,只说些家长里短。”
“你们这是怎么了?”
二人的脸色都很不好看。
白鹤道士的英眉没松开过, 枯松老僧不停地转动手中佛珠, 似在默念心经。
白鹤道:“我们逐一访查, 所有得过怪病之家,都曾向朱家借过印子钱。没有得过的人家,绝大多数都没有借过。”
“噢,你们看看账本!我和云真子进了他家的账房,从暗格里翻到。只这小丫头不顶事,连账本也看不懂。”黄鼠狼抖了抖身上的皮毛,神奇地从短短毛发间抖出了几大本的账册。
白鹤伸手拿过账本,翻了翻,很快从繁复的文字间理出头绪:“不怪云真子道友。贫道俗家时略通庶务,这几本帐,都是双层账,有明暗两层。做账人很内行。”
翻看间,他渐渐凝了眉宇:“明账部分,果然是高利贷。九出十三归,极狠的那一档。”
他手间,账本越翻越快,几乎是一页一眼:“……都对上了。这些名字,其中有一部分,已经被勾去。这几个,已经全家死绝。这一家,只有祖孙二人,再也还不起。小孩已经被卖走。还有一些,显示新记上去的,是我们走访时,刚刚借债不久,还有余力偿还的人家。”
李秀丽托着脸问:“那这就证实了吧,朱家大量发放印子钱,与地羊鬼的存在关系很深。说不定就是他们家激起了人们的情绪,导致幽世外溢,形成溢出区,诞生地羊鬼。”
白鹤没有立即回答她。
因为他越往下翻,越触目惊心。
他看懂了暗账部分,双手都微微发颤,猛地站了起来:“云真子道友,黄道友,你们拿账本之后,有没有对现场另作处置?”
黄鼠狼说:“我在暗格里放了一枚叶子,上面沾了我的……我是说迷魂术的气味,嗅到的人都会把树叶看成账本,几天之内绝对堪不破!我还给云真子捏过的锁也来了一记,保证熏染到位,只以为锁是自己坏的!”它自豪道:“我每次摸鸡之后,主人家出来看,都还以为鸡还在呢。”
李秀丽却看他神色不对:“怎么,账本有问题?”
白鹤说:“你们要尽快把账本送回去。朱家不简单。这本账,明账是高利贷。但暗账是大量流通不明的白银,其中有大笔购买硫磺、硝石、木炭等物的记录。”
黄鼠狼、枯松老僧都没反应过来,李秀丽立刻道:“火、药?”
白鹤微微颔首。他以为对方也是道士,未修炼之前,应该也尝试炼过丹。
对于具有丰富“炼丹”经验,甚至内部有传承的道教人士来说,看到这些原料,立即就能明白,不奇怪。
火、药就是诞生于道士之手。
李秀丽奇道:“他一个走商起家的士绅,买这些做什么?我记得,大夏对这些在民间的流通管控的很严吧。蓄养私兵是重罪。”
在社稷图里,她还提出过炸山的设想,被阳春门的人否定了,给她科普了一翻大夏对火、药管控之严厉。因此她印象深刻。
白鹤说:“朱夫人姓江。江家是京城望族,当今三皇子的侧妃,就是江姓女。说起来,应该与朱夫人是同辈姊妹。自从前些年胡贵妃掌权朝堂之后,皇室就颇风云诡异,几个成年皇子避居封地。三皇子安王的封地,就在此隔壁省。”
他叹了口气:“总之,这件事不能深究。我辈修者只管超凡之事,不应卷入世俗之争。”
怪不得连大夏的幽官都不管这里的事。如果消除溢出区会伤到朱家人,并牵连背后的皇家之争,县、府两级城隍,谁愿意当这个出头鸟,接这个烫手山芋?
所以朱家最后找上了他们这些不知真相的散修野道。
但,生民何辜!他们还是得硬着头皮继续平这个溢出区。
“行,我们把这账册放回去。”李秀丽一手揣起黄鼠狼:“就当不知道这什么暗账。”
一人一兽刚推开门,走了没几步,迎面就撞上了朱员外。
他揣着手,站在阴影中:“两位大师,这是去哪?我朱家的账本,可看舒服了?”
他没有中迷魂术。
李秀丽瞪了黄鼠狼一眼:就这成功率,你摸鸡被抓是有原因的!
她举起手刀就要将其打昏,让不靠谱的黄皮子再补一记迷魂术。
朱员外却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言语真挚:“道长,你们既已知道,我愿托出全部真相。我们开诚公布。”
李秀丽盯了他好一会,慢慢放下手。
朱员外走进厢房时,白鹤、枯松,早就听到了门外的动静。已经站了起来,神情严肃。
朱员外抢先向所有修士行了大礼,竟然跪倒在地,嗑三个响头。
砰砰砰,抬起头,额头青了。
刚刚见过百姓惨状的白鹤、枯松都没有扶他。
李秀丽、黄鼠狼袖手看着。
朱员外说:“我朱豪自问平生做过许多亏心事。但只有这一桩,确实非我所为。”
“我本是安城外小小一行脚商,慢慢经营发家,使了很多不光彩的手段。因略有容貌和家财,敢打敢拼,蒙岳父母看中,竟然下嫁丹娘。我承认,我家仗着岳家势力,广发放印子钱,操纵赌坊等,平生害命谋财,破家毁门众多。”
他将发放高利贷之事都承认了。
“地羊鬼之事。我确实早就知道。
数年前,安城出现了‘怪病’,天下医家束手无策。某日,我和丹娘夜梦城隍。城隍爷告诉我们,因我家敛财太过,民众情感悲愤,炁凝不散,导致幽世溢出,从‘高利贷’的概念中,诞生了一类鬼怪。此即地羊鬼。地羊鬼者,嗜利,有妖术,会逐渐掏空人之五脏。就像……就像欠下印子钱的人,被我们逐渐掏空家产的过程。”
“此类鬼怪,非我们驱使。却是从我们发放印子钱,导致痛苦者众多,才诞生。只要我们仍放贷一日,地羊鬼之祸,必绵延安城。”
说到这里,朱员外——朱豪垂下眼帘,苦笑:“当年,城隍爷也问过我们,愿不愿意除去此怪,解除什么‘溢出区’。只是对我们全家的炁运有较大损害,从此再不能行此行当,还会反过来影响身体健康。我们自然是不愿。”
白鹤厉声道:“荒唐!溢出区的存在会持续破坏人间与幽世的平衡,导致幽世溢出扩大,时日若久,常年浸染在溢出区多余的炁里,甚至人体也可能发生异变,再也无法生活在诸表人间。幽世里有多少怪物都是这样来的!难道城隍没有给你们讲过这样的常识?”
朱豪呼出一口气:“城隍爷给我们分析过其中利害。只是,很多时候,人活在世,银钱却比性命更重要。何况,我们家也经常身不由己……”
李秀丽冷笑:“你要真是这样想,为什么等朱绯也‘得病’了,就愿意消灭鬼怪、抚平溢出区了?无非是之前地羊鬼虽然祸害,但祸害的是欠你家钱的平民百姓。现在祸害到你儿子头上,你才知道后悔!”
“是,我是自私自利,该死。”朱豪眼圈红了:“可绯儿是我和丹娘的独生孩儿,是我们心头珍宝。他是个读书人,平时温和善良到近乎懦弱,从不曾害过谁,连欠我家钱的那些人,他也经常替他们恳求我免利钱……绯儿又有什么过错?倘若老天真有眼有灵,就让地羊鬼冲我来!为什么却偏偏是绯儿遭此劫难?您、您可怜可怜他……”
白鹤听得起了三尺怒,他是出家人,又是正人君子,不会说损话,只得长叹:“朱公子可怜,又谁来可怜那些父母双亡、冬夜薄衣的孩子?谁来可怜恩爱尽散、生离死别的夫妇?谁来可怜暮年丧子,冻饿交加的老人!”
朱豪膝行而前,拉住白鹤的衣裳,扯住枯松的佛珠:“大师,小人知错了,知错了!如今城隍爷等俱不在城内,绯儿的情况却刻不容缓,请你们务必斩除鬼物,夺回他的脏腑,救他一命!我和丹娘一定会全力配合,我们的家业、产业都可以败去,炁运损失亦无所谓,只求绯儿活命!”
他说:“就算不为绯儿,也为了安城百姓……”
室内一片寂然。
半晌,白鹤说:“朱豪,你不配提安城百姓。”
朱豪一怔,见他们不吃软,心念一转,正要以账本上的秘密,他权势滔天的好亲家来威胁。
下一刻,白鹤道:“我们早已猜到了这些。我和各位道友早已决定,无论真相如何,都会除掉此怪。”
“不是为了你跟你儿子。而是为了安城百姓,为了本表人间,尽修行者的本分。”
朱豪面上露出涕零感激,口中不断说“诸位高义,高义,朱某惭愧……请各位尽管施为,破家亦不敢有怨言……这是我们罪有应得……”
心里却松了口气:还是这些自诩正道,所谓的正人君子好拿捏。就算事后得罪了安王,也可以拿他们顶事,只说这些人强行破掉了溢出区,朱家炁运大损,无法再为安王敛财……
换做县、府城隍,肯定与那些官僚一个德行,满口打哈哈,对此事避之不及,不肯相救绯儿。
正这时,外面有小厮过来通传:“老爷,有京城贵客上门。”
一看见跪地的朱豪,吓得立刻噤声。
朱豪若无其事地站起,拍拍膝盖上的灰,对修行者们拱手:“我已全盘托出。此后,定会诚心合作,各位有任何要求都可以提,尽快消灭为祸安城的地羊鬼。我有贵客临门,先行一步,诸位请。”
便告辞离去。转身时,面上哪里还有刚才的哭哀痛悔唱念俱佳,竟然一派正经,还带了丝笑意。
见他离去,修行者们却面面相觑,心里很不舒服,也无可奈何。当下之事,首要的,的确是消灭地羊鬼,抚平溢出区。这就需要朱家这个始作俑者配合。
遥遥地,朱家大门那边,却响起了说笑声、招呼声,来人显然与朱家极熟。
这时,黄鼠狼却忽然动了动鼻子,说:“咦,地羊鬼的臭味!”
李秀丽指着账本说:“东西就在这呢,当然有味。”
黄鼠狼摇摇头,再次嗅了嗅账本,又朝空气嗅了嗅,说:“不对,不对,这账本上面的臭味,是甲鬼的。就是保护朱绯那只。但是……”
“但一开始我们看到挖朱绯肠子的,才跟第二次的乙鬼是同一只。”
黄鼠狼指了指那端:“外面的,是乙鬼味。”
那边朱家的贵客走过院子,穿过走廊,与朱员外的说笑声也清晰可闻。
“妹夫客气了,太客气了……”
“见过姑父……”

??68 ? 六十八
◎地羊鬼(八)◎
朱员外与京城来的贵客, 他的妻兄、妻侄,称有要事,在书房闭门商议。
“老朱, 咱们是内亲,不说暗话。你送去安王那的东西, 这个月缺了不少斤两, 送来侯府的银子也少了。安王殿下对你有些不满,让我们来敲打你。”
“这……绯儿病成这样。我和丹娘都想为他积攒一下德行, 更无心处理外事, 请殿下宽赦……等绯儿病好,我再……”
“每个月安王手下都要消耗一批火、药,亟待补充。这是大事, 不容你儿女情长。安王有令,再增三成银。老规矩,增加的三成中,再抽五成给我们。”
“可,侯爷……我家的现金, 实在已经不多……”
一个丫鬟奉令送茶点进书房, 眼角却瞥到墙角蹿过一团黄影, 她纳闷回头, 空无一物。也许是哪里来的金丝虎。
但上好的茶点刚送去不久, 客人就甩袖而出。
不知议了什么事,江家的贵客们来时春风满面,十分亲切。摔门而出时,却怒容满面, 一点也不见贵胄侯门的礼数。
朱豪只得吩咐下人:“侯爷、世子要在我家住上两日, 尽心招待。”
但二位贵客的冷脸坏脾气, 却吓得朱家婢仆皆不敢近,遥遥缀在其后,随他们乱晃。
江侯爷称要去看望妹妹与外甥。
见了庶妹,他却连装也不装,只口头胡乱关心几句,就迫不及待往朱绯的院子去,说是要去探外甥的病。
朱绯的院外,守了不少人。江侯爷都让他们退下,说自己来看望外甥,人这么多,他嫌烦心。
朱家虽然是安城大户,但毕竟地位与江家天差地别,又是少爷的母族亲人,以往也来过这里,也是这样嚣张跋扈,颐指气使。
男女仆人见了这位尊贵的舅爷,心里都露怯。很快就退走了不少人。
江世子环顾一遍这清幽不失雅致的院落:“这商户小子倒是好命,家里的奴仆穿得都不差我侯府的下人。”
但仍有一人垂头坐在阶前,仿佛没有听到他们的命令。
那人扎着道髻,面貌清秀,年十五六岁,是个半大少年模样。雪落了纷纷,白了他头肩,一身单衣,不知冷似的。
“喂,叫你们都退下,没听到?”
这少年不言不语。
江世子踢他一脚,他不动。
江侯爷斥他,他更不动。
“好了,茂儿,不要管他。我们去看看好外甥,你的好表弟。”
只剩这么个瘦弱的家伙,能拦得住什么?他们父子都是习武的。
江氏父子抬步上阶,却觉眼前一花,眼前的门忽近忽远,一片模糊,触手可及的门扉仿佛在数里之外,他们无论怎么走,也走不到门前。
江侯爷有见识,眯眼道:“迷幻之术?”他退后一步,环顾左右,终于在门上找到了可疑的东西。
一面写着“福”字的旗帜,被悬在房间上方。
他正要伸手去取悬在门上的艾旗,却忽觉眼前一花。砰,天旋地转,倒在地上。
他俩被人一手一个,头被摁在了地面。
“放肆!”江世子和江侯爷拼命挣扎。他们习武,又是成年的强壮男子,身上却像压着虎象,无法起身。
江世子喊:“我乃忠勇侯世子,是安王的内侄,朱家的贵客,小小婢仆岂敢冒犯!松开!”
压着他们的少年却不言不笑,表情冷漠,像是听不懂,手上千钧力未松分毫。
江家父子杀猪似的嚎叫引来了朱家人,见此情景,吓得赶紧去通报。
朱员外就带着一个年轻女冠匆匆而来。
方脸女冠随意一指:“放开他们吧。”
那少年才松了手,照旧坐到一旁的台阶上,面无表情。
但江家父子连滚带爬从他手下逃出,冠发皆散,心有余悸,怒道:“朱豪,这就是你家的待客之道!我来探望自己的亲外甥,竟遭此羞辱!”
回他的却是女冠:“鬼嚎什么!别碰我的艾旗,谁动你!”
江世子道:“原是你这妖道设的阵!什么艾旗,我们想进去看望表弟,门前却遇迷魂阵,父亲发现是那个旗子搞的鬼,才去摘它……”
他话音未完,便见朱员外乃至附近的朱家人全都变了脸色。
他一向看不起的朱家姨父盯着他,竟眉头紧皱,鼻翼微动,双唇紧抿,眸子黑沉得不同寻常。
方脸女冠冷笑:“确实是我设的艾旗。不过,对普通人而言,它只是一面悬在门上的旗子,没有任何其他作用。它真正拦住的,是心怀恶意的异类。如果误拦,那也是你们身上沾的异类气息太重。”
江家人大怒:“妖道,你说什么!你说我们对外甥心怀恶意!”
她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朱员外拦住。
他已收了恨意,使了个眼色:“云真子道长,定是误会。法宝应也有失灵之时。”
又对江家人说:“侯爷、世子,绯儿此病最怕见人,连丹娘都轻易不进房屋。谢你们一片诚心。等孩子病好,定叫他亲到京城,拜见外祖母、舅父,共叙天伦。”
最终,江氏父子还是被安抚下来,怒气冲冲,脸色铁青地回客房去了。
奇的是,他们自觉受辱丢份,却从始至终,没有提过离开朱家。
修行者们闻讯赶来,闻言,黄鼠狼道:“我就说!这两头地羊鬼,一个来源的,怎么可能有两种不同的气味!原来,一头是你朱家酿造,一头,是他人酝酿,跟上你家的。”
李秀丽对朱豪说:“干嘛放他们离开?他们是人,但他们身上几乎浸透了地羊鬼之炁,必定常伴地羊鬼左右。就是掏你孩子五脏的那头。”
而地羊鬼性嗜利,诞生于“高利贷”的概念,其掏空人五脏的妖术,是印子钱掏空家财的过程,在幽世的映照。
换句话来说,江氏父子打的就是掏空朱家的主意。
“这就说明,他们对你家,也不怀好意。”
少女抚着蒲剑,全然无视世俗身份,寒光照冷面:“捉住他们,顺藤摸瓜,先杀一头地羊鬼。”
朱员外先时恨怒交加,但随后已经明白过来。却颓然道:“再等等,再等等,容我再考虑考虑……让我再想想……”
女冠嗤笑他软弱。
白鹤却按住她的剑:“道友,世俗之内,并非那么简单粗暴。让他自己权衡罢。”
朱豪坐在孩子的门前台阶上,雪与发灰鬓发染在一起,冻得他从肉身到心中,都牙齿战战。
他已经想起,绯儿的“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了。
前段时间,丹娘带着他,一起上京拜访外祖忠勇侯江府。
回来之后,丹娘就常神思恍惚,朱绯表面无恙,则开始渐少食水。等他们夫妇发现不对时,绯儿已经“病”得起不来身,五脏空了大半。
他恨江家吗?
他恨,恨得滴血。
他恨江家背后的安王吗?
恨,恨得切齿。
他知道这笔权势“有毒”,但一旦沾染,想要反抗、解脱,往往就由不得自己了。
这,何尝不是一种“高利贷”?
他借江家起家,借安王做大,这是借来的本金,可滚滚利息,偿了这么多年,还没有偿尽。
他们甚至要他独生孩子的命,想要把朱家吞吃殆尽……
恍惚间,他想起了那些被朱家放了印子钱的百姓。
他们或家贫无计,或走到绝路,或被引诱,来借他家的印子钱。
他们也知道这笔钱“有毒”,但往往走投无路。随后,命运就不再由他们自己。
他也会把他们一点一点,从里到外,由浮财到家庭,到人生,吞吃殆尽。
平民百姓无法与他对抗。
他就能与安王对抗吗?
只有这一刻,朱豪回顾平生,感到了强烈的悔意。
大雪中,一个声音轻轻叫他:“老爷。”
一把伞撑在他头顶,江丹娘憔悴不堪,满面病容,脸上浸透了苦意。
她也知道了真正挖开绯儿内脏的地羊鬼来自哪里。
江家的人脉,是当年付给丈夫的本金。她的绯儿以及整个朱家,都是赔不完的利息。所以,地羊鬼从江家随之而来。
朱豪从悔恨痛苦中回过神,握住她的手,忽然说:“丹娘,伤害绯儿的既然是江家带来的地羊鬼,而不是我们家诞生的那头地羊鬼。我们可以仅除了害绯儿的那头,不管我们家的那头。这样,就算炁运反噬影响江家、乃至安王,降怒下来,我们夫妻一力承当。而我们的家业和绯儿都能保住,安王还要利用我们家铺开的人脉网,罪责我们承担,他们会放过绯儿的。到那时,我们家业还在,江家、安王就还需要我家,绯儿可以顶替我们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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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嘛告诉他们,害朱绯的跟祸害安城百姓的,是来源不同的地羊鬼?”李秀丽皱眉:“朱家为了自己家能继续敛财,放任地羊鬼为祸安城。得知除去祸害朱绯的那头,却可以不影响自家,他们怎么还会继续跟我们合作彻底抚平溢出区?”
之前黄鼠狼、李秀丽说的话,是白鹤示意说给朱员外听的。故意告诉他,两头地羊鬼不是同一来源。
白鹤却说:“不,如果他们真的想清楚了,朱家会主动继续跟我们合作的。因为朱家事实上已经无路可走。”
当夜,朱家夫妇打扮正式而整齐,到了客厅,礼见修行者们,齐行大礼。
“大师,请今夜助我们除去鬼物。”
白鹤问:“你们想清楚了?”
夫妻俩点了点头。
朱豪露出阴狠神态:“两头地羊鬼,我们都要除去!”
白鹤道:“你们作孽多年,与地羊鬼牵连太深。铲除鬼物,抚平溢出区后,你们炁运连命,极有可能暴毙。”
江丹娘说:“我和豪哥已经想清楚了。这些年来,我们为自己,为将江家,为安王,做了太多不该做的脏事,纵使我们夫妇舍命抵罪。但要留下这份家业一日,江家,乃至安王,就会源源不断地勒索、操纵绯儿甚至是他的后代,直到吞吃殆尽,永无宁日。”
“就像,我们在给安城百姓发放印子钱时,不到他家的最后一点价值被榨干,我们也不会勾去他的名字。”
朱豪说:“道长曾说,青衣可以躲避地羊鬼。青衣者,卑贱者也。真正毫无榨取价值时,地羊鬼才会将你如同敝履一样忽略。”
“我自知此生造下孽障无数,不敢求安城百姓原谅,更不敢说什么‘赎罪’。朱某一向自私自利,即使是今日考量,也只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而已。”
“今夜之后,我们所有家财,都将散回民间,所有债务利息,一笔勾销。请各位大师,一路暗中护送绯儿离开安城,我们已经为他安排好了剩下的一切,用的都是干净银子,不多,只足他温饱后半生。”
朱家夫妇再次叩首,便站起来。
一垒账本、高利贷的出借记录,债票等等,被人抬了上来,悉堆一起。
空气中,腐败的臭气逐渐浓郁,一个若隐若现的黑影在账册上扭曲着成型……
朱豪噙着冷笑,吩咐家丁:“去,请江侯爷、江世子。就说我答应了安王的要求,今年愿意再增三成银子。请速速来商议。”
江家人得知让步,惊喜万分,当即连夜快步而来。
他们入厅之时,江侯爷嘴里嚷:“三成不够了!你今天得拿出四成来……”
他们贪婪的嘴脸显露,黑夜中,隐隐有一个黄睛黑面的巨大影子,凡人不得见,却逐渐凝聚。
话音未落,四道身影齐喝:“孽障,哪里走!”
蒲剑、佛珠、桃木剑、黄影,四面锁住了地羊鬼的去路。
账册上成型的稍瘦黑影,一现身,也仿佛极度仇恨般,猛然朝更大的鬼物扑了过去!
在江侯父子惊恐的神色里,锋利的宝剑擦着他们的耳朵,穿透了鬼物的心脏,将无形的它变得有形,连剑一起钉在了地上。
佛珠串死死地绞住了它的喉咙,不断缩紧。
黄鼠狼咬住了它的脚。
桃木剑劈开了它的肚腹。
白鹤从巨大的地羊鬼腹中,剖出了一个蜷缩的小小虚影,面貌正是朱绯,其五脏六腑正在虚弱跳动。
剖出肚腹的一刹那,江侯父子还来不及惊恐现形的鬼物,便觉肚腹剧痛,仿佛被剖开的是自己,他们猛然呕了一大口黑血,耳鼻也都溢出鲜血,瞬间瘫软在地,昏迷过去。
在李秀丽的视角里,他们身上的炁在飞速流失,降至一个极低的状态。
而江侯身上还有一条线连向夜空无穷远处,不知通向何方,线那头,也隐隐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哀嚎,似是一个成年男子原本高傲的声音。
枯松接过那个蜷缩的虚影,用一颗佛珠吸收了它,再伸手一弹:“尘归尘,土归土,去!”
佛珠裹挟着虚影,急射进朱绯院中,落在了床上年轻人的肚腹中。
血肉的内脏顶替了虚假的木石。
本来除了呼吸外,几乎若死的他,忽然咳嗽起来,不断咳嗽,然后竟自己翻了身,睁开眼,扶着床沿,咳得天昏地暗。
他咳嗽、呕吐出了无数沙土。
苍白若纸的脸上,渐有血色。
外间听到动静的丫鬟,掀开帘子一看,欣喜若狂。
朱家就响起大喊大叫声:“少爷醒了,少爷醒了!”
朱家夫妇露出狂喜之态。
李秀丽却拔出了蒲剑,剑下,一头地羊鬼化作飞灰,彻底消失。
她毫不犹豫,一把扎进了正欲逃跑的另一头。
那头“甲鬼”本能地攻击完同类后,跟同类一样,被钉住了心脏。
同时,夫妇二人的笑容僵在了嘴角。他们的唇畔溢出血来。
白鹤叹道:“朱豪,江丹娘,坑害你们的地羊鬼已死。现在,轮到坑害安城百姓的地羊鬼了。就算你们后悔了,我们也不会纵容它继续存世。”
他虽然正直,却并不是拖泥带水、心慈手软之辈。
李秀丽更无同情,只一边扎着地羊鬼,一边催促他们:“喂,早说好的,你们要干什么就快点去。我扎着它久了,手累。”
“对了,别忘了把我的一千两拿出来。”
虽然这家的钱不干净,但也不能逃她的报酬!最多她事后拿去河里搓搓。
黄鼠狼想到自己的农妇,忙附和:“还有我的一千两!”
朱家夫妇知道这是修行者们最后的慈悲,忍着心口的剧痛,礼谢后,向朱绯的院落而去。
朱绯终于把泥沙吐干净了,茫然地坐起,按了按自己的心脏。他好像做了一场噩梦,梦中,他被一只恶鬼抓住,剖开了脏腑……
心脏、肺……按下去,还是柔软的,胸膛还是热的……
“绯儿……”他抬起头,房门打开,他的老父母跌跌撞撞闯了进来,短短的一段时日,父亲的头发白了小半,母亲脸上又多了好些皱纹。
朱绯本是个清俊的年轻人,此时大病初愈,脸瘦的凹陷像骷髅,苍白单薄得像一张纸。
父母反复端详他,又按了他心脏的位置,感知到了心跳声。
母亲忽然呜呜地哭了,一把揽住了他。母亲揽着他,父亲揽住了母亲。
“爹,娘,孩儿无恙……”朱绯正要安慰他们,却见父亲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忽道:“绯儿,跟我们来,离开安城,在省府养病一段时日。然后,就走……不要去你的舅家,不要去京城,绕着所有安王势力走,走得越远越好……”
“来!”父母扶着他,走到后门,那里已经有一个老仆,两辆马车。马车内铺了厚厚的被褥减震。
他的父母对他说:“绯儿,不要想念我们。你是个忠厚善良的孩子,以往,你劝我们的是对的。以后,你宁可清白做贫人,不可富贵成恶鬼。不要学你的父母。”
“做鬼吃人,可鬼亦食鬼。”
“害人者,终将自害。”
朱绯迷迷瞪瞪上了马车,忽觉不对劲,挣扎着想要下来,却被老仆摁住。他病后虚弱的力气还不如只猫。
“爹,娘,你们这是怎么了……”
马车辚辚而远,父母的身影,在寒冷的冬夜里渐渐模糊。
朱绯挣扎得累了,躺在马车的厚褥上,头一点一点垂,忽然,又被惊醒。
他听到马车外乱哄哄的,好像是无数百姓在喊“走水了!”、“走水了!”
他吃力地掀开窗,抬头一看,惊恐发现,那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的方向,正是朱家的方向。
大火烧红了半片天,富贵喧嚣几十年的朱家,被一片烈焰所吞噬。
当从朱家诞生的那头地羊鬼死去时,从它体内飞出了无数虚影——这些是尚未被吞噬殆尽的百姓内脏,它们飞向安城乃至更远的地方,无数挣扎在“怪病”中的人家,将惊喜地发现,“病”不药而愈。
多余的炁被抚平,溢出区,消失了。
与此同时,被火焰吞没的,还有那些滚不进的债。它们与地羊鬼一同消亡。无数人家将从阳世的层面,再次“病愈”。
朱家夫妇手拉手,在地羊鬼死去的那一瞬间,周身之炁散尽,无疾而终,暴毙当场。
江侯父子倒没有暴毙——地羊鬼的反噬不仅是反噬他们,有了安王等其他人的分担,他们只是重伤虚弱。
但他们倒在厅堂中,四面被火包围,无人相救,闯不出去,惊吓万分。
这场火烧得很大,却没有波及到除朱家之外的任何人家。
神奇地仿佛划了界限。
四个修行者守在朱家前。
等火烧灭的时候,守在四面八方,阻止火势蔓延到城中的佛珠,将回归枯松手中。
在溢出区消失的刹那,李秀丽和其他三个修行者接收了大量的炁。
李秀丽和黄鼠狼修为高,需要海量的炁才能再提升,只被人间的喜怒哀乐之炁,冲得打了一个饱嗝。
白鹤、枯松老僧当场就差点冲击炼精化炁中阶。
不过,修为是其次啦!李秀丽和黄鼠狼都拿着一千两银票,十分乐呵。黄鼠狼还跟它的农妇嘀嘀咕咕说悄悄话。
白鹤、枯松没有拿报酬。枯松老僧站在火海前,不停诵念消除罪业的经文。
白鹤也没有修为提升的高兴,只凝视火海,抚着身上鹤氅,不知在想什么。
只是,四个修行者没有一个想到去救被困在火海里的江侯父子。
正这时,一列人马急匆匆地跑来,叫道:“侯爷、世子!快,快冲进去救人!”
江侯作为武功出身的侯门,当然不可能孤身前来,只是到亲戚府上商量一些秘事,不好让手下人跟着来,就让他们驻扎城里。
手下人等了一夜,却看到朱家竟然起了大火,他们侯爷还没出来,连忙奔来救人。
江侯、江世子最终还是被他们拖出来了,幸好没有什么烧伤,只是无端地虚弱异常。
修行者们站在火光下的阴影里,侧视他们。
因为现场乱哄哄的,还有很多百姓怕火烧到自家,提着水桶等着,却不愿救朱家的火,只幸灾乐祸地围观。
那列人马没有注意人群中的修行者们。
黄鼠狼看着还活着的,还被运上马车送去救治的江侯父子,啧啧了一声:“可惜了。”
可惜还活着。
李秀丽数着自己的银票,忽然说:“不可惜。活不了多久了。”
她歪了歪头,指着江家远去的马车,上方天空:“你们看,还有一头。”
白鹤、枯松大师都愣了一下,他们修为不如李秀丽高,虽然经验比她丰富,却不一定有她敏锐。忙顺着她的指点看去,果然看到,江家马车上空,如影随形,若隐若现,一个庞大的黑影。比他们刚除的那两头更庞大。
夜空里,那对黄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马车,一路随飞而去。
它身体上的炁,连着的方向。白鹤喃喃:“那个方向是……安王的封地?不错,近日皇帝国库空虚,要各地皇子想办法筹银。安王又要筹银,又要填补军用,听说,他还向封地的各豪族和亲戚动了心思……没有了朱家这一笔,又谁来填呢……”
他渐渐明白过来,忽然,英眉弯起,哈哈大笑:“可惜,此鬼,贫道不欲再除!”也除之不尽。
火光摇摇,映红天空。
大火中,似有鬼物结伴而舞。
白鹤道士潇洒地一拱手,说:“‘云真子’道友,保重!贫道去也!”
一卷鹤氅,竟当真化作一只羽毛洁白的的鹤,凌云而飞。
鹤飞而歌。
于是,正陷入怪病痊愈,以火光为喜光的安城百姓,听到歌谣漫漫,盘旋安城。
“鬼食人。
鬼食鬼。
小鬼尽,
大鬼哭。
相食无穷尽,
世上已千年!”
安城小儿听了,追随鹤歌,也拍着手唱了起来。
从此后,安城人人能唱此歌。
据说,有朱衣人冒死归乡,闻此歌,黯然神伤。就此出家于安城郊外。
此时,李秀丽走过洋溢歌声的安城,也学着曲调,一边哼,一边捏着银票,舒展了腰背:“总算能舒舒服服过活一段时间了,先去洗澡买衣服,把道袍换了!”
作者有话说:
地羊鬼篇结束,我明天休息一天,再继续日更哈。

??69 ? 六十九
◎……◎
大夏的冬天, 尤其是北方的冬天,滴水成冰。
虽然步入炼精化炁中阶之后,对寒冷炎热的耐受力都提高了。
但低阶修士仍然肉身未曾脱凡, 冷照样还是会冷。
李秀丽把自己用棉衣裹成了球,厌恶寒冷, 也为了躲避恼羞成怒的江侯麾下追兵, 一路向南,一口气过山岭, 渡大江, 跑到了江南一带。
等她到江南时,最寒冷的冬天已经过去了,人间的元宵都过了。
早春仍有寒气, 二月末,三月近,江南的山寺,梅花仍盛。
田野间,绒绒的鸭已经抖着羽毛, 划步水中。游过垂枝下, 轻漾波澜, 它低头衔吃一朵落在水里的嫩黄迎春花。
李秀丽折了一支早樱, 满枝粉团团, 她用力一吹,簌簌如雨落。
绣花鞋儿,碾折了新冒的草尖尖。蝴蝶扇动翅膀,停在她髻尖尖。
她蹦蹦跳跳, 心情不错, 走过江南乡间的成荫高树, 走上石桥,忽然探出头去,临水照影。
春水如镜,映着浓泼浅涂,万种绿。也照着她蓬松头发黑,鹅蛋脸儿白,杏子红裙薄,颈前明珠晃。
一条大鱼,游过春波。
她探出半边身子,用手中的樱花枝去逗它。
连系在髻间的点缀珍珠的发带,都垂了下去,在水面上晃晃荡荡。
点点粉粉落在水里,果然引来了大鱼,绕着花枝转来转去。
少女全心逗鱼的时候,身后一个身影悄然接近她。
李秀丽头也不回,后脚一撩裙子,脚印正中对方胸口。
噗通一声,那人掉下了河去。
她这才回过头,随手丢掉钓鱼的花枝,一跃而下,从桥上直接跳到河边。
对真正被她“钓出来”,惊慌失措,满脸猥琐都冻住的男子说:“你跟了我一路,好容易等到这么个僻静野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如果不想在河里冻病,就交出你的钱袋来补偿我。否则,你上来我就踹你下去,让你在河里冻上半日。”
那男子尝试着爬上岸几次,果然都被她踢回河中。
少女甚至随手折了柳枝,对准他就是一阵抽打。
她朱衣红裙,发垂珍珠带,颈系明珠,裙压白玉佩,又生得眉目粼粼貌,看起来是个天真柔美,不知世事的小姐。
奈何极为凶残,柳枝如鞭,溅起带着寒意的河水,抽得他又痛又冷,晕眩渐上头,竟然避无所避。
男子终于知道自己踩上了硬茬子,忙不迭告饶:“饶命,饶命!这是小人身上所有钱财……”
取下钱袋抛给少女。
少女腰也不弯,用绣花鞋尖一踢,踢开袋子,滚出几枚碎银。
她不大高兴:“就这些?”手中柳枝高扬。
“还有,还有!”男子忙道,一边解开自己的外裳……偷眼觑少女,她睁着眼儿,牢牢盯住他,大大方方,一点儿也没羞容。
没奈何,找不到走脱的时机,只能老老实实脱了外裳,摘下鞋子,把衣角里缝的碎银子、鞋底的铜子都掏了干净……
少女数了数,加起来也不过只有三十多两。
顿时面露鄙夷:“呸,看你油头粉面,穿绸衣,踩新靴,言语调戏路边卖花女,还以为是头肥羊!”
男子被她逼着,脱到只剩件中衣,在水中冻得脸色发青、瑟瑟发抖,抱着自己,委屈极了。
那你看起来还垂眉柔目,比春波尚粼粼,一点儿也不像能踢得大男人翻跟斗的练家子呢!
“侠女,绕过小的吧!这真是我全幅家当了,一枚铜板也没了!”
李秀丽熟练地把银子装到自己的荷包里,最后,一脚踢晕了这个不怀好意尾随她的男人,任他半身泡在早春的冷水里,扬长而去。
随即就拎着新到手的银子,先跑到城里的酒楼,点了一大桌荤菜。
这是她最近十天,钓到的少数肥羊之一,得犒劳犒劳自己。
遂小心捋平红裙,才坐下,对自己花光银子前买的新衣服很满意,不打算弄脏。这身打扮很贵,但钓鱼执法,一钓一个准!
一边在周围人的视线里,旁若无人地大口吃肉舀饭。
古代的物价一点也不便宜!
一边扒饭,李秀丽一边想。
一路往南来,她不会,也懒得做饭,雇人也有一系列手续,麻烦,于是就天天吃酒楼。
偏偏她是个炼精化炁的修士,力气大,但是吃得也多。这七八个大肉菜,于她不过是一顿饭的事。
更有客栈,她要求不高。但为什么据说是一地府城最好的客栈的上房,还会有虱子啊!
最起码,得干净整洁宽敞向阳没有虱子吧。家具大体都得齐全吧。被褥什么的,也要崭新温暖的吧。
于是每到一地,总是花钱租院子住。但这样的,总不便宜。
至于衣服,她倒无所谓。只要跟以前一样,穿得舒服,看起来颜色款式都过得去,就行。
只是麻衣磨肌肤,丝绸和其他舒服点的布料,常常不禁穿。
有点颜色和印花的——现代想要什么印花的布料或者好看一点的衣服没有?这里有点颜色花纹的衣服价格却都拔拔蹿高。
有时候丢给专业的洗衣婆,有时候荒郊野岭,自己随便唤水流搓搓。这些天然染色的衣服,就洗得没色了。要不,就是她过山岭的时候勾破划破了。她嫌麻烦,就买新的。
从北到南,千里行路,从冬到早春,千两银子,流水一样漏过指缝,哗啦啦就没了。
所幸,她扒饭的时候,后背也如芒在刺。
因她的打扮、年纪,不怀好意的目光一路不绝。所以她靠正当反击,手里总能有点快速的花头。
吃完饭,李秀丽随手在某条巷子里打晕了尾随的二三无赖汉,拿走了他们身上的铜板,找到了某个中人。
她一路上住宿——被坑被下迷药;坐船,被坑被下药被彪形大汉包围;吃饭,被纨绔子弟无赖汉联通人贩子堵;连雇人都能遇到里应外合的拐子。
次数多了,炼化了肝脏,早已百毒不侵的李秀丽,不但能直接用嗅觉分辨出迷药的种类,还无师自通“车船店脚牙”的种种腌臜套路。
甚至能自行找到不用过官府明路的牙行中人。
中人目光在她身上打转,口中道:“小姐要租房?西州府各县,小姐看中哪一个?我这里都有可以介绍的房子。”
“繁华点的。”
“那就是西州的府城所在县,泉亭县,在江南都是数得上的繁华。小姐要泉亭县哪里的房子?偏僻郊外一些的,价格好商量。若要靠近明胜湖,虽然风物优美,生活便利,西州的富贵人家,也多在附近。只是,这价格就……”
“明圣湖边的。”
“房子也有等分。最上等的带花园,七进,各种家具齐全……多是官僚人家……略次一些的,也是上等,也带花园,家具也全,五进……”
李秀丽说:“只要是上等的,家具齐全干净就行。但我姑且先租到夏至。三十两。能不能租到?”
中人苦笑:“小姐,您开玩笑罢。三十两,那偏远地方的宅院,略差几等的,买都够了。但泉亭县,明圣湖畔的,三十两,租几个月,还要上等院落,这……”
“你就说罢,能不能租到。要是不能,我找其他人去。”
眼看到手的鸭子要飞,中人犹豫片刻,道:“能倒是能。有一栋极好的五进宅,房主是泉亭县有名的富商,现在已不住西州府了。租一个月也只要十两不到……同样大小、位置的院子,你一个月几百两人家也不一定愿意租给你。只不过,这家的情况,有点特殊……”他支支吾吾,压低声音,森森道:“这房子,不干净!”
他本以为会吓到这位娇滴滴,疑似逃家的贵小姐,没想到她一听,反而神态兴奋:“‘不干净’?是指有鬼?快说!”
“咳,”中人道:“其实,虽说是个‘秘密’,但泉亭县人大多知道。”
“这座宅子的真正主人,是我们西州府的一位大才子。才子不幸而亡。后来,这座宅子被其他人买去,然后,他的宅邸中,就有人半夜而哭。主人家无论夜访日访,甚至让家人埋伏一旁,都只闻其声,不闻其人。有时候,冬日的深夜时分,阴中之阴的时刻,隐约可见扭曲鬼影。时常日久,主人家畏惧万分,不得安眠,身体日衰,赶紧把这房子卖给了一位外地来的富商,自己举家搬走了。”
“富商,也就是现在名义上的主人,一般进来,也发现不对。他想卖出去,又找不到人接手。要租,本地人知根知底的,谁租呢?就是冤大…..咳,就是有不知情的人花几百两租了,很快就会发现不对。所以这几年来,房子一直空置,没有人气滋养,日益荒芜。房主只求尽快回点本,所以才定了这么个低价。”
李秀丽听得眼睛发亮,愈听愈满意。
有鬼——超凡。
很多人住过,但最多也不过是睡不着。超凡,但弱鸡。
经过朱家一事,这种弱弱的临时溢出区,在她眼里基本等于修为的十全大补丸。
“就它了!”李秀丽当机立断:“马上就租给我!”
她想了想,又当着中人的面,摘花般随手一扯,扯下了他家门上的铜环。然后徒手扭揉,捏面团一样,揉成一个铜球,啪地扔在他脚下,说:“我很想快点住进这房子。别去找人牙子,别去找鸨子,别去找无赖汉。我也不怕任何迷药。别浪费时间让我收拾你们。懂?”
中人被铜球砸到脚,差点跳起来,看到少女白皙的手掌,又浑身一个哆嗦,立刻捂死了手里的蒙汗药,猛然点头:“懂、懂……”
在铜球的震慑下,也可能是在不远处小巷子里某几个无赖汉鼻青脸肿的模样震慑下,总之,中人和他团伙的速度快得惊人。
这天下午,临时在客栈里厌恶地打虱子的李秀丽,很快就被告知,一切已经收拾妥当,连家具和房间的灰尘都清扫了一遍,她可以住进去了。
李秀丽挎着小包裹,推开挂着“文昌阁”牌匾的大门,毫不犹豫、兴致冲冲地跨进了这间“鬼宅”。

??70 ? 七十
◎湖畔(一)◎
在大夏跑了这么久, 手头发紧的时候,李秀丽也学会了勤俭持家。
指,吃酒楼不如雇人做饭。
指, 扔衣服不如雇人做衣服、洗衣服。
指,大房子打扫卫生很麻烦, 雇人打扫卫生打水劈柴等重活——这个不用雇, 刘丑作为接近炼炁化神阶段的傀儡,力大无穷, 自己就能干。
在这个时代, 人力十分便宜以至到了贱价。
但李秀丽很难雇人。
过官方明路的雇佣,那是不可能了。
无论是幽世阳世,她本体、傀儡乃都挂了号, 何况“李小姐”本来按古代的风俗,就是“离奔”而被除族,一无身份证明,二无家族家人,三无人脉。
不过, 可喜可贺, 在一路跟想要拐卖、坑骗她的“车船店脚牙”们的“帮助”下, 她可以少操大半的心。
“多给你十两。”李秀丽掰着手指头, 对介绍房子的“中人”数条件:“帮我介绍两个人来, 不用官府明契的那种。要女的,年纪大的,老实的,会烧饭、洗衣服、补衣服。跟她们说, 雇钱按你们行里的规矩的一倍给。”
她说:“当然, 你要介绍不老实的、你的某些行当的‘熟人’来, 也行,我会,”她揉了揉拳掌道:“会让俩变老实的。”
她一个修行者,为什么还要操心家务?她在现代都没怎么洗过衣服!操纵水流洗也是洗!
李秀丽委屈地想,今天他就是介绍头熊过来,也得给她干家务!
“中人”额头滴汗。
所以,他昨天帮她租好房子后,明明都已经销了旧身份,这位姑奶奶是怎么找到他真正的家来的啊!!还一副理直气壮他们都活该供她使唤的态度啊!!他们弟兄们好歹也是泉亭县街头一霸,怎么能给个黄毛丫头当牛做马……
见“中人”不答,李秀丽瞥了他一眼:“你不服?”
“不不不,小的马上就去帮小姐把这事办妥!”他立即保证。
少女这才一笑,颇嫣然:“那就看你的啦!噢,别想着跑。你躲哪我都能揪出来。”
背着手,步子跳脱,走到一半,忽然又停住。
这位姑奶奶又要作什么妖啊!
在“中人”恐惧的眼神里,李秀丽回过头,说:“你,记得帮我买十本话本子。再帮我搞个旗子,写着‘捉鬼捉妖打神打怪,一次出手二十两银’。帮我在县里悄悄地宣扬,记住,是悄悄的,不许搞到官面上去。就说,家里有什么奇奇怪怪不像人闹事的,就来明胜湖边的文昌阁找我。”
总是靠黑吃黑,不太靠谱。因为人是会学精的。
像这段时间,她走在泉亭县街上,哪怕是换上更贵的打扮,甚至用幻术稍微改换形貌,那些蠢蠢欲动的流氓地痞也少了许多。
甚至连一些纨绔子弟都只观望不下手了。
大约是城中流传起什么“侠女改装惩恶”的无聊传说导致。
李秀丽颇失望。但总不能坐吃山空,接下来还要雇人,还要吃饭,还要租房子。
生活不易,得找点活计干,还要兼顾修炼。
跟老和尚告别前,她向对方请教,这些生活在大夏的真正修行者,平时的修炼是怎么做的呢?
老和尚阿弥托佛之后,告诉她:行善积德,为人们排忧解难,慢慢积攒结缘之炁。
但那也太慢了!得攒到何年何月?看老和尚这雪一样的眉毛,这龙钟的老态!
她还等着得道成仙,暴打破游戏公司呢!
老和尚看她撅着嘴,不乐听这积攒的办法,就说,还有剑侠之仙的另一种办法,即抚平溢出区。
如朱家这样,牵连全城的溢出区,被消灭时,溢出来的人们与此相连的七情之炁,对低阶修行者来说,至少可抵数年之功。
这也是为什么修行者们听说有临时溢出区,往往都会去抚平的另一个原因——能够大量与凡人建立密切链接,接受大量的炁。
比起慢慢积攒,李秀丽当然选择快一点的办法。
回到文昌阁,守在府邸里的刘丑还是毫无警示,显然这段时间既没有人进到府中过,也没有“鬼”出现过。
李秀丽坐在书房的纱窗后,一边翻着话本,一边把玩诵世天书,聆听随时可能出现的异样“心声”。
耐心等了一夜。幸好迈入中阶之后,睡眠需求也低了不少,只头一点一点地,略微犯困。
但一坐到天明,不要说奇怪的哭声了,连个春夜虫鸣都听不到。
她气得一把丢下话本,就打算去找“中人”算账——好哇,鬼宅都还有弄虚作假的!
那厮的炁已经被她认住了,有诵世天书的聆听,他们就是躲到地下,也能被她翻出来!
不等她找出文昌阁里的“鬼”,也不等她上门找茬,“中人”自动送上门,领着两个局促的中年妇人来了,还顺带给她送了个好消息。
“这是何婶子,她是寡妇,娘家无人,自家又无子,被夫家的族人霸占了房子,赶了出来,自己又因为一场意外瘸了腿,平日里靠为人家浣衣为生。这是吴嫂子,她丈夫中风瘫了,婆婆老迈,孩子幼小……一家老小全指望她佣工的钱。”
李秀丽打量二人。
一个四五十岁,一个三十左右。她们身上的炁含着大量愁苦悲伤的白色。诵世天书里,隐隐有几道声音“这家小姐价钱厚道,想不到,赖三竟然也做了回人,真介绍了好人家……”“我要好好做工。小喜儿又生病了……”
她点点头:“行,就她们了。”
“中人”见她满意,松了口气,又压低声音:“小姐,您要的消息,有了!有位秀才公,据说外出踏青时遇到了女鬼。回家之后就精神恍惚,常趁家人不备,跑到郊外徘徊一夜,第二天精神不振地回来,人被吸干了似的。他家里人担心极了,找了好些道士和尚去捉鬼,都不中用。现在病急乱投医,满城找高人捉鬼呢!”
“真有女鬼?”李秀丽气道:“你也说这个宅子里有鬼。我等了整整一夜,连声虫叫都没听到!”
“中人”赌咒发誓:“真有!真有!而且就在明胜湖畔!说我们泉亭县有女鬼的,不止这书生一个!小人没见过,但文人墨客还专门写文章,说每逢风雨夜,湖畔徘徊艳鬼,只青睐才子。有读书人来到西州,专门冲着女鬼去的……因为都想证明自己有才……听说这个秀才也是跟同窗打赌,去寻那女鬼的。不料当真把自己魇进去了。”
少女这才起了兴致:“那家人的地址在哪?我上门去看看。要是有半句假话,你给我等着。”
“中人”提供的地址,离她住的明胜湖内一圈,不算太远。在泉亭县的碧波路。
深巷口,有一三进的宅子,看起来也是有门有户,门前还守着仆人。应当算是不错的人家。
只薄薄的漆门,掩不住宅子里一阵又一阵的哭声、叫声。
宅院临街,青烟似的杨柳,夹杂粉英桃树,一派春景,都盖不住这一家的愁云惨淡。
正这时,分花拂柳,走来个朱衣红裙,打扮华贵的美貌少女,到门前问:“老丈,这里是王秀才家?”
“正是。我家主人姓王,前年中了秀才。您是?”
“我听说王秀才被鬼魇住,我有些本事,能捉鬼降妖。赖三介绍我来的。”
“噢!赖三介绍的那位‘侠女高人’,原来是您!”老仆十分吃惊:“好年轻哇!”
但主人家实在是鸡飞狗跳,无可奈何到了极点,任何一根救命稻草都想捉住。
老仆赶紧将她迎进门去,通报女主人:“老夫人,赖三介绍的高人到了!”
于是,门内扶出个鬓发已参白,打扮得体,保养得宜,只是面带愁容,时不时拿手帕拭泪的女子。
她是王秀才的母亲,王老夫人苏氏。
苏氏刚刚被儿子闹了一通,现在儿媳还在陪着那孽障,她一边拭泪,一边去看被介绍来的“侠女”。
实话说,赖三是城里有名的无赖子,游侠儿。家族落魄后,颇是混迹三教九流,勾结一帮恶少年,干了鸡鸣狗盗的勾当。
虽然病急乱投医,独自支撑了门扉十几年的苏氏心里也不是很信他介绍来的能有什么好人。
她打量来人,却颇吃一惊。
这位“高人”年只十五六岁,竟跟她刚出阁的女儿相差仿佛,称得上是少女。
少女颈系明月珠,裙压白玉禁,闪耀夺人。容貌却柔和似春波,十分符合江南士族的偏爱。让出生书香世家的苏氏一看就起了好感。
但她举止,又与时下的江南仕女们极不同。竟是柳腰别宝剑,素手执福旗,步子稳,又轻盈欲飞。要踢到一盆花草时,悬步微挪,连裙边都没有擦到泥土。
并不轻浮,也并不粗鲁,但也并不如淑女们般的温婉。
苏氏看了她好一会,暗暗点头,现在倒有几分相信所谓的“侠女”一说了。
“我姓刘。你们叫我‘小刘’就行。”少女拱拱手,却不大通礼数,竟不问好也不寒暄,也毫无男女大防的顾忌,单刀直入:“王秀才被鬼魇了?人在哪?”
“那孽障又闹了一通,我让他媳妇陪着他。刘女侠随老身来。”
苏氏将她引到主卧,门刚推开,里面就扑出来一个影子,喊着“卿卿,卿卿,等我!”
竟是一个披头散发、眼睛深深凹陷下去一圈黑色,状如疯癫的青年男子。
他身后,鬓发散乱,容貌端庄温婉的一个女子跟了出来,泪流满面:“娘,夫君他,他真不认人了,药也不喝,符水也不用,还打了我。”脸上却有一红痕。
这状如疯癫的男子,就是王秀才。
他一脱离房间,就连跌带爬,往府门走,口中还念叨着:“我找她去,我找她去……”
苏氏又怕又怒又悲,气得直哆嗦,连声喝骂,她一个年迈老妇,去拉他也根本拉不动。王秀才置若罔闻,只一心往外走。
见此情形,李秀丽皱了皱眉,走上去,抬起手刀,啪,世界安静了。
王家人赶紧把晕过去的王秀才抬回了房间。
苏氏和她的儿媳杨氏,向李秀丽道谢:“如果没有刘姑娘,我们真不知如何是好。”
苏氏问:“刘女侠,您有看出这孽障身上的异样吗?”她环顾一圈,打了个寒噤:“或许,我家中,有什么异样……”
那女鬼,是不是跟到王家来了……
李秀丽皱眉,她手里的艾旗纹丝不动,腰间的蒲剑安安静静。这就代表附近没有任何心怀恶意的超凡存在。
她在王家的三进宅子里来回走了几趟,均无收获。又去看昏迷的王秀才。这一次,她沉吟片刻,收起艾旗,摩挲鲤珠,用自己修士的眼睛,诵世天书的“心声”,去辨别,去聆听。
果然,她在王秀才体表环绕与外界发散的炁中,辨别出了一丝与他的炁不相融的炁。
秀才的炁里全是他自己充满八股相关的“心音”。念念叨叨,什么“之乎者也”、什么“我要考中”、“这次的搭题我押中了”、“我比他们更有才”、“圣人云……”。
唯独那丝炁。
她单手挑起,从诵世天书里听到了这丝炁夹杂的“声音”,那是一个低柔婉转的女声,念尽人间诗,幽幽而叹:
“春日桃柳,夏日荷;秋来桂子,冬来雪,碧波未冷恩先断……”
而且,生人的炁,大多其质活泼,与四周的炁交融互换发散。
这抹炁,却像冰冻千年,凝而不散,不与四周交互。实在非常显眼。
难道果然是艳鬼,湖畔传说竟为真?
被她摘出这缕格格不入的炁后,王秀才的神情逐渐平静下来,不多时,竟然睁开了眼,揉着脖子:“好痛,好累……怎么好像几天没睡觉了……”
其母、其妻顿时惊喜万分:“孩儿!”、“夫君!”
王秀才发懵:“母亲,您怎么如此憔悴?宛儿,你的脸颊怎么了?”
苏氏先喜后怒,先前担心万分,此时啪地赏了他一个耳刮子,打得王秀才脑袋嗡嗡嗡:“孽障,你还有脸说!她脸上就是你打的!寻芳觅艳,竟然寻到女鬼头上,险些引来这破家祸!”
“等修养几日,你就给我跪祠堂反省去!”
杨氏也用帕子捂着脸一边哭,一边小捶秀才胸口,动作温柔,但力气估计用得不小,王秀才险些没被她捶晕过去。
王家乱哄哄的,李秀丽懒得看,饶有兴趣地观察着缠在她手指上的那缕丝一般的“炁”。
它被抽出来后,仍然自顾自轻歌曼吟,凝而不消。触之,竟有如触物质般的冰凉感。
苏氏缓过心情,爽快地把二十两给了李秀丽,甚至又做主多添了十两。
李秀丽不要:“二十两就二十两。我不要多的。倒有一件事,要向各位打听。”
赖三虽然是本地人,但他是个不学无术的无赖汉。对读书人之间流传的传说,不太清楚。
眼前正有一个当事人王秀才在这里,她正好问仔细,到时候去湖畔捉临时溢出区也有准备。
是,临时溢出区。从她捕获的这缕不散之炁来看,明胜湖畔,大概率真有东西。
也是从王家,她得知了明胜畔,那个“女鬼”的具体传说。
王秀才捂着被老娘打红的脸,喏喏说话,都不敢看李秀丽一眼:“女侠,是这样的。那个‘女鬼’,其实是我们泉亭县已经流传了近千年的传说。”
“从前朝的前朝的前朝的前朝,明胜湖畔,就有女鬼传说。传说,此女名唤卫小玉,活着的时候,是西州一位艳名与才名广播南北的歌妓……”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的写作风格可能都有点像这几章。
不喜欢这种风格的抓紧撤哈。

??71 ? 七十一
◎湖畔(二)◎
天云呈淡淡的灰, 水雾萦远山。
雨若有若无、细细斜斜,湖波如腾烟。
渺渺烟波中,驶入一艘画船。
船上挂着描金的灯笼, 灯影摇光,照亮船桨划破的水流。
弹玉落珠般的弦歌琵琶声, 荡出船舱, 散入烟波,惊了被酒香勾来的游鱼。
“嗝, 这酒, 就是得在湖上,酒尚热,船摇摇, 山隐隐、水迢迢,伴琵琶,才有趣味!小郑,不要枯坐,有景有乐, 何不痛饮此杯?”
船上坐二三青年书生, 正对饮小酌。旁边放着红泥炉, 炉上温了一壶酒。船舱最后, 坐一个年岁不大的琵琶女, 拨着弦奏乐。
其中二书生喝得脸上泛红,唯独年纪最轻,大约十七八岁的少年书生,被唤作“小郑”的, 却坐在一旁, 欣赏江南烟雨, 滴酒不沾。
闻言,小郑笑道:“彭兄、方兄,你们都是本地才子。独我一个外地人,难得到西州府,泉亭县是三吴之地,自古繁华,风物人文都堪称一绝。游湖饮酒固然味美,却不能清醒地赏玩山光水色,未免可惜。”
他反过来还劝他们:“二位仁兄也不可再饮了,我们可不只是来游湖的。今日观天,夜来必有凄然风雨。正是我们等了良久的好时机。如果喝醉了,眼困脚乏,错过良辰,便可惜了。”
彭、方二人一听,忙住了酒:“可恶,可恶,贪杯了,幸而小郑提醒。”
又让琵琶女不必再弹,叫船夫:“日色将暮,速速将船靠往西林。”
船调转方向,沿湖绕了一圈,往湖畔的一座山脚而去。山下有一古桥,桥畔竹林遍种,绿草如茵,有亭坐落其间。因在湖西,故而称“西林”。
停船之际,船夫欲言又止,看三位书生撩袍下船,背着铺盖,有说有笑的样子,他还是叫住了最客气的小郑:“三位,你们当真要在亭中过夜?”
小郑道:“没错。老丈你既与我们约定,明早来接我们就行。勿忘。”
“哎呀,后生,西林山上,不少墓葬。常有鬼魂出没。你们读书人‘远鬼神’,大多不信邪。但我亲眼看到过,半夜,鬼火……”
小郑笑道:“我们就是来寻鬼的。”
见他们执意如此,船夫摇摇头,不再多劝,载着琵琶女,划船离开。
三人漫步西林,毛毛雨渐停了,不曾湿襟袖。远眺湖光山色,近有古亭绿竹,老松茵草,大为可爱。
彭生与方生都感慨:“文章常伴湖光色。即使不入祖坟,葬在山光水色中,也足慰平生!来来来,取酒来,我们祭小玉!”
其实,他们并不信有鬼。
只是,作为文坛新秀,不来西林一趟,不说自己“偶逢卫女魂,邀为作新诗”,都不好拿出去吹嘘自己是才子。
虽然实际上绝大部分人也都不过是来亭中一坐,祭拜一下卫小玉墓。然,心知肚明归心知肚明,风雅样子总是要做的。反正睡过一夜,等回家去,描写怎么遇到卫女魂,那还不都是靠一支笔,一张嘴!
像那个姓王,装疯卖傻,搞得自己真遇到过女鬼似的,那才是下等玩法。
但他们来回找了一圈,走过竹林,寻过老松,甚至把整座小丘山都翻了一遍,却都没有找到卫小玉的坟墓。
其时天光已黯,黄昏日落,郁闷而返,坐在亭中,三人只得倒了酒,打算自己喝掉。
刚举杯,忽然,风雨作,松竹簌簌声。
风卷雨,扑入亭中。
山风凉,吹鼓袍袖。山雨冷,滴进碧酒,点出波纹荡。
“啊呀!”他们酒杯一歪,酒洒亭中,溅到了亭旁的一株兰草上。
方生可惜不已:“这酒是上好的女儿红,不想小玉尚未得饮,先送予山风野兰。”
“老彭,小郑,你们觉不觉得,越来越冷了。这风一刮,雨一吹,我穿了三层夹衣,尚觉寒意……”
彭生不以为意:“现在还不到三月。山脚下,又是湖边,又下雨吹风,就是冷一点。谁叫你衣服穿少了。”
但很快,天越来越黯,风雨愈作,松摇竹动。
小郑年少,耳目灵敏,他忽然听到伴随风雨而来,像是车马辚辚声。
附近少有人家,何况这只有车声,无有马鸣。
他神色微凝,对同伴“嘘”了一声:“你们听。”
轮滚滚,压绿茵。
随风伴雨,一个低柔婉转,吟哦般的女声,断断续续,又远而近,渐渐清晰:“春日桃柳,夏日荷;秋来桂子,冬来雪……”
风雨中,马车至。
这是一辆女眷喜欢的油壁车。整洁小巧,不失精致。
它缓缓驶来,却停在略远处的松柏下。
彭生性呆,见此,笑道:“莫非还有哪位女郎,与我们同祭小玉?”
那匹拉车的马儿抬首,嘶咴一声。
油壁车的车帘被慢慢卷起。
车中果然坐了一个身形曼妙的女子,车帘半卷,半边容貌露出。只远远看了一眼,彭生、方生都浑身酥了。
雪肌肤,云鬓发,水容姿,虽天色暗了,又离得稍远,看不清太具体的形貌,但衣裳华美,风姿绰约,风情万种。
油壁车中的女郎大约也看见了他们,并不言语,只含笑相招。
方生喃喃自语:“她对我招手,她让我过去……”
彭生说:“她是叫我过去。起开!”竟自站了起来,就往松柏下的马车走去。方生不甘示弱,连忙跟上。
小郑大骇:“二位,你们且住!你们没看见吗,马车旁是……”
他忽然又无声了。
彭、方二人没有察觉,只争先恐后,朝油壁车而去。
渐近,渐近。
近到,他们靠近了车壁。
然后,他们终于看清了马车的模样,也看清了美人的模样。
马车的油壁破着洞,油纸泛黄,攒了浓厚的灰尘。
女郎端坐车中,车帘残破,衣裳败损,是被风缝补在一起。
那极清妍的容色,对他们展颜一笑。
车旁紧随属于亡者的翠色火焰,在雨中亦不灭,发着冰冷的光。照亮了她的模样。
她露出的大片雪白肌肤均泛着青,落着泥土。唇色用虫豸的血涂红,牵开时,没有露全的另半边朱颜上,蛀着黑漆漆的大洞,露出其下的白骨。蛆虫在洞里爬来爬去。
半是骸骨,半是红颜。
她仍是笑,唇却不动。
同样烂出洞来的修长脖颈里,声带早腐。
一只慵懒地趴在她喉骨上的金龟子,发出低柔婉转的女声:
“多谢你们祭拜我。那杯酒我已经饮下。”
“松柏就是我的墓,亭下就是我的骨。”
“我乘油壁车,候君西林中。请君为我作新诗。”
便伸出爬满兰草的手骨,邀请他们上车同游。
车旁的马也嘶嘶而叫,亲昵地蹭着他们。
它竟不是活生生的马,而是无数松针、竹叶编织而成。
风雨夕,冷翠烛,油壁车,尚存皮相的腐烂美人。
彭生、方生本应害怕。
但此时,被这样诡谲的美所动,情不自禁踩上了车辙。
小郑坐在亭中,急得满头是汗。
他刚才想提示,喉咙却忽然哑住了,像是被无形扼住咽喉。张口无言,颤栗感从尾椎往上爬,身体动弹不得。
而随着脚踩上马车,彭、方二人的面色竟然迅速开始转青,神态茫然而狂热。
风雨渐渐扭曲,松树逐渐化作裂开的坟墓……马车辚辚而向墓中……
正此时,晦暗风雨中,银光一点穿空而至,将那松针竹叶织成的马劈散,直直扎入泥土中,剑柄还因力道而微微颤动。
马车因此而停。
小郑自惊惶骇然中,见黑天中,红衣少女漫步而出。
她拔出宝剑,颈上明珠照亮眉目,珍珠发带垂在肩头,薄薄裙摆像花瓣溅了湿泥。
嗤笑一声:“原来当真有鬼。”
挟剑在手,挽剑,直冲向马车。
少女柔面如观音,举止却暴烈似雷霆:“正好,我缺最后一点炁就能炼化新的脏腑!”
作者有话说:
本章部分意境化用了李贺《苏小小墓》里的意像。

??72 ? 七十二
◎湖畔(三)◎
风雨昏, 霜雪剑。
红裙拂过刃身,似猎猎缨。
踏如流星,直击艳鬼。
松树下停着的油壁车, 忽闪烁一刻,连带着车上美人, 都泡沫般透明。
剑刃虽穿透肌肤, 却扑入虚无,深深扎入松柏。
能轻易割开地羊鬼的宝剑, 无措地嗡鸣。
缠着兰草的洁白骨手, 反而张开冰冷虚无的怀抱,热切将扑到近前的少女揽住。
少女像被一簇泡沫与湿润的雨气拥抱,夹杂着腐败的泥土腥气、松香、竹香、兰香。因对方太过缥缈虚无, 甚至无发力处可去挣脱。
这个怀抱一触即逝。
金龟子替鬼魂喟叹:
“诗味。”
“浅薄。”
“消退。”
“你不是他。”
雨雾濛濛,天色黯淡。
松树森森似盖,兰草幽幽如啼,凄然之风,吹开坟土。
西林桥另一头的景物渐渐模糊, 正常的阳世消失了, 取代的是给人以恐惧感的大团黑暗, 恍若彼岸。其中又逐一亮起翠色冷光, 通向冥冥深处, 似不归之路。
在这一瞬间如雾如雨如泡沫的拥抱褪去后,妍丽却诡谲的亡者垂下头,油壁车连其身影渐渐虚化,一起往后直退。
似缓实快, 倏尔将过古桥, 驶向未知世界。
眼看女鬼要重新隐没。李秀丽急了, 从树上拔出宝剑,疾步而追,手中摇晃福字旗,喝道:“休走!”
随着福字旗摇晃,原本已经虚化到只剩一张薄薄剪影的油壁车,竟晃动一下,又逐渐凝实,咚地落在桥上。
有效!
少女毫不犹豫踩上桥,欲腾空而再刺油壁车。
“噗通”!
斜里冲出二人,以惊人的爆发力,一左一右,扑在地上,抱住了她的腿。
李秀丽被生生拽住,落回地上。
她勃然大怒,一脚一个,甩石子般飞开二人。
但鬼神变化万千,只这一霎,油壁鬼车便再度虚化,隐没桥那头。
然后,古桥那头彼岸般的模糊感消失了。
只有成片松柏静静伫立,如盖。风雨渐息。西林桥畔,山亭边,再度恢复了宁静。濛濛感褪去,溢出的另一重世界又缩回了阳世之下。
彭生、方生被甩飞在草地,正头花脑胀,浑身酸痛之际,忽然衣领被揪住,少女一手一个,将他们活活从地上拖了起来。柔面似结霜,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们,跟女鬼是一伙的?”
“故意放跑她?”
“什么……?”彭生说:“我要保护她。我要保护她……”
方生更迷糊:“美……不要……伤害这种美……”
“我?伤害它?”少女一下把他们俩都举了起来,眉尾低去似羞含情的细柳眉,竟也能显出雷霆暴怒:“我救了你们。你们却敢放跑我的猎物,飞我的怪!”
“想保护超凡鬼魂,那先看看能不能保护得了你自己!”
举拳便往他们身上招呼。
拳头落处,当即青紫。骨头嘎吱崩地一声。二人惨嚎起来。
小郑见此,颇不忍,连忙走上前去,向红衣少女作揖:“这位……女侠,彭兄、方兄并非有意阻拦您除鬼,而是受了惑术。你看,他们此时还没有眼白。尚未清醒。”
风雨渐息,他温声相劝,脸上犹沾水雾,愈显洁白色。何况眉如燕子飞,眸似点漆,唇若涂朱。
五官虽清俊端正,但容色太鲜明,竟显出对男子来说少见的极妍。
旁的女子若被这位白玉似的美少年如此一求,大约是心神俱荡。
李秀丽侧目看一眼这个像素人,只觉他脸上的色块颜色对比还挺鲜明哈。白的白黑的黑的红的红。
手下还是又给了他们几拳,才停手,仔细观察了一下被她摁着揍的两个男子。
虽然她看不清具体五官,但像素人的眼睛部位,代表眼白的白色块确实是没刷出来。
少女皱着眉,松开了二人。拿过艾旗,立在他们头旁,晃了晃,没好气道:“回魂了!”
福字旗拂过,带来艾草的辛辣气味,钻入二人鼻腔。
彭生、方生一个激灵,眼睛渐渐从全黑退回了正常的眼白眼珠,他们刚醒过来,就大声嚎叫起来:“好痛!”“我的骨头,我的骨头是不是断了!”“我们这是怎么了……”
小郑问:“二位仁兄,你们还记得刚刚发生了什么吗?”
“刚刚……”彭生愣了一下:“我们在亭里喝酒作祭,然后,风雨…..油壁车……”
方生大叫起来:“卫小玉!我们看到了卫小玉的鬼魂!真的是鬼,还邀请我们一起游玩明胜湖作诗!”
彭生:“我们吓得从车上滚了下来……然后呢?我眼前一黑,好像就摔晕了。”
李秀丽本就不甘心,闻言,眼睛一转,忽道:“你说你们是在喝酒作祭,祭祀卫小玉,才引来了她?”
“那你们现在马上立刻,再祭祀她一遍,把她引出来!”
在李秀丽的威逼下,三人不得不在亭中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之前祭祀时的举动。
但酒都洒光了,山风不怪,山雨未至。连那株亭边的野兰也恹恹的,叶子都不展。
少女气得用剑直劈松树:“女鬼,你不是说松柏就是你的坟墓吗?给我出来!出来!”
但蒲剑本质上只是菖蒲,借人族之炁显化剑形。
只有在溢出区,面对超凡力量才起到伤害作用,有真正的宝剑之威。平时甚至连鸡都杀不了。
她之前可以一剑扎穿松树。现在劈了半天,松树连树皮都没破,倒是李秀丽自己破防了:她快到手的“炁”,飞了!
柳眉凝怒,她转向战战兢兢的书生们:“你们真是按之前的流程祭祀的?为什么女鬼不出来了?”
小郑解释道:“卫小玉是传说中只青睐才子的鬼魂。她生前极爱山水与诗词,常资助才人,也与几位才俊有过恋慕之情。她死之后,据说,以才气为食,以文章为饮。只有才子在风雨之夜祭祀,才能唤得她显身,邀为同游。但一个人的才气往往有限,召过她一次之后,卫小玉就不再回应。”
“能引得卫女之魂多次现身的,百年来,只有一个人。”
“只不过,那位大才子,最后下场极惨,世人多讳提之。也有人说,他是因为迷恋鬼女,多次去主动被卫小玉吸食才气,损了命运,最后才落得九族被灭、身首异处的下场。”
他苦笑道:“当世之人,如我等三人,能引出卫女现身一次,已经是我等不算空有才名了。”
李秀丽总结:“所以,是你们太没用。被人家当成一次性消耗品了。”
“一次性……”小郑呢喃了一下她的用词,认了:“是,我等才疏学浅。”
彭生、方生也垂头丧气。
李秀丽道:“嗯…..那么,你们认不认识什么比较会读书的同窗,你们放跑了我的猎物,我还救了你们,我也不要银子,你们把这样的人介绍给我几个,就行了。”
其实,卫小玉在传说中,从没有杀人的记录……她就真的是,邀请同游而已……最后都能囫囵地平平安安被放回家的……
但书生们看看她的剑,都识趣地没有说出口。
小郑笑道:“小生认识的同窗,大多数恐怕尚不足以引卫女现身。”言语中,颇隐傲气,随即话音一转:“唯独有一人。但他前段时间北上归家,一去久久不还,老师写信问他,他说这个月底要回来。等他回来,我一定将他引荐给姑娘。只不知,姑娘家住哪里?”
“我就住在明胜湖畔,挂着‘文昌阁’牌匾的,就是了。”
眼见错失良机,李秀丽心情郁闷,也不愿再等待,随口抛下地址,转身就走。
脚尖一点,几个起落,俊极的身手,杏子红裙如花散开,像一只轻灵难捉的飞鸟,转眼隐没在山林道路之中。
她离开后,书生们沉默了好一阵子。
彭生唉声叹气:“今晚竟有此奇遇。我之前还嘲笑姓王的,说他装疯卖傻。没想到是我无知。”
方生则觉如梦似幻,感慨:“虽然肌肤已腐,半作残骸,却仍能美丽绝伦。世间活着的美人,又有几个比得上逝去的卫女?”
二人唏嘘万分,彭生也说:“唉,我今日才知,为什么那位才子竟然如此迷恋鬼女……可叹她不禁美貌,同样也是才华绝伦的女知音。就算今晚那位侠女不来,我被她拉着冻上一夜,为她作诗,即使大病一场,又有何惜呢?”
听二人之言,小郑却正色道:“二位同窗,言过矣!卫女魂冷,大病伤身。你们觉得是如梦似幻,却不想你们家中的亲人会怎样为你们伤心!岂不闻王生之母,满城求医,憔悴损?以亡者之森森贬低活色之生生,更是虚诞之语。”
彭生笑道:“好正直!却不知,胜过亡者森森的‘活色之生生’,在你心里是哪一个?”
方生大笑:“怕不是,我们小郑,不恋鬼女,爱侠女!从没有见过他索要女子的住址!”
一语得嗔。美少年恼他们一眼,低声道:“……那位小姐……一片热心肠,要除妖鬼。我只是应她的请求,以免到时候人来了,却不知去哪里寻她。”
彭生道:“这小朱也真是奇了。说是过江北上,回去探望父母亲戚,谁料一去不回,连音讯也无。只盼他早日回转江南,继续同窗共读。”
这厢,三人议论起自己一去不回的朱姓同窗。
那厢,李秀丽气鼓鼓地回到新租的宅院里,一路踢花碾草,心情很不畅快。
谁知刚进府中,何婶子和吴嫂子就慌慌张张地迎上来,脸色惨白,浑身哆嗦,东张西望,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小姐,我、我们在院子里,听、听到了有人在哭!”
“而且,我们去看的时候,明明没有人,哪里都没有人,偏偏在哭……就是有哭声……”

??73 ? 七十三
◎湖畔(四)◎
深夜, 百年老宅,内外皆暗淡,无一丝烛光灯影。宅子里仅有的三人都尽量掩住呼吸。
何婶子、吴嫂子抖得像在筛米, 双腿发软。躲在书房内,尽量远离门窗, 缩在角落里, 一动也不敢动,只竖起耳朵。
李秀丽却紧靠门扉, 只待一有动静, 即可冲出。她瞳孔放大,却是兴奋所致,一手按在剑柄上。
等了一个时辰多, 夜愈加深了,二人所说的“哭声”却始终没显化出来。
何、吴二人也从先前的惊恐辗转,竟然慢慢头靠着墙壁,都打起了呼噜。
李秀丽左脚换右脚,右脚转左脚, 只闻窗外夜风吹得芭蕉、毛竹的叶子簌簌作响, 唯独不闻鬼哭。
再等下去, 天都要亮了。
她等得焦躁, 心想:别人在, 这鬼就出来作祟,我在,它就躲着?
难道是因为艾旗和蒲剑震慑到了它?
可是之前在西林桥畔,女鬼卫小玉就一点儿也不曾忌惮过旗、剑。
是因为卫女乃近千年的老鬼, 而这宅子里的不那么强大?
论坛里都说, 炼精化炁阶段的修士, 总地来说,还是凡胎。
很多时候,比凡人强的,除了力气外,就是可以不靠特殊物件,直接用肉眼看到一些超凡怪物。而因为五脏六腑联通血液,都炼进大量的炁,所以还能靠拳头,直接打伤一些不成气候的小怪。
像安城,朱家的地羊鬼,汲取了一县许多凡人的炁,临时溢出区越发壮大,已经不是普通的炼精化炁能赤手空拳对付的。
无论是白鹤道长,还是枯松老和尚,修为比她还低,都是仗了法宝的利,再直接与临时溢出区的“源头”朱家达成协议,才能顺利地斩杀地羊鬼,抹平溢出区。
李秀丽正皱眉,想着要不要把蒲剑、艾旗变回原型,再用麻布之类缠裹起来,看看能不能欺骗鬼魂。
反正,除去蒲剑、艾旗,她还有鱼龙变之术。
当初既能变作龙形,打得玉江老龙抱头鼠窜,用尾巴敲灭几个鬼物,更是手到擒来。
只不过她自认为靠蒲剑、艾旗,就能斩杀女鬼,没必要浪费自己的炁。谁料紧要关头却被几个凡人绊出,功亏一篑,连鱼龙变都没来得及使出。
正思索时,忽然,门外的风更大了,吹落竹叶,吹弯芭蕉,狂风中,似有一声极轻的叹息。
有异样之炁随风而来。
这股“炁”的性质同卫小玉一样,冰冷凝结,并不与四周发散交互,迥异生人。
刹那,以书房为中心,温度骤降,仿佛回到秋冬。
然后,门外的风止住了。异样的寂静中,书房突然亮堂了许多。
少女回身一看,书案上的蜡烛,无点而燃,明了室内。
凄然幽咽的哭声凭空自起,近在咫尺。
她桌上的一本古书竟哗啦啦地自行翻页。
来了!
李秀丽当即抛出艾旗,自己扭身一扑,向着案前执剑而刺。
艾旗摇晃旗面,却像人有点迷惑那样,东悬西转,并无东西显示出来。
蒲剑也刺了个空,原地似乎没有任何东西。
那哭声是从哪里来的?
李秀丽定睛一看,终于找到了哭声的来源。
竟是书中的文字在哭。
翻开的这本书,是一本诗词选,它的书页上,每一页的每首诗都在哭泣。
这些诗以标题为头,以诗句为身,正一个个伏在纸业里,泣涕不已,好不伤心。眼泪如黑色的屑,点点洒污桌面。
有的风景诗,嚎一声叫一声,诗句里的湖光山色美景,都从春景变成了萧瑟秋景乃至寒冬之景。
有的赠别诗,友人间正执手相看,离别依依。现在变成双方都嚎啕大哭,相约要去跳湖……
有的爱情诗,好好的浓情蜜意,哭成了夫妻离散,生离死别。
于是,在这本诗词选的哭声中,书柜上的那些她连翻都没翻过、不明觉厉、一看就很有文化的古籍,一本接一本地嚎起来。
唯独她叫赖三从书坊新买的九流话本,有一搭没一搭地哭着,干嚎两声,翻翻页还带犹豫片刻,扭扭纸,好像做贼心虚地环顾四周,见其他书都在哭,它们也讪讪地继续哭。
因嚎得不专心、不专业、不真情实感,还被离得近,哭得最惨的诗词选,啪地用书皮猛扇。
李秀丽总感觉好像是自己被扇了。
她有点尴尬也有生气,一手摁住那正凶猛扇书的诗词选,心想:难道真的没鬼,哭的就是这些东西?这种临时溢出区怎么处置?把这些书都烧了?
因为哭声太凄惨,缩在书房一角,睡得正香的何、吴二人捂着耳朵,侧过身继续睡。
大概是她下手摁书页的时候,手上的力气重了点,也大概是听到了她的“心声”,诗词选抖了一下,忽然不哭了,拼命朝着门外抖动书页,似乎在求救。
少女眯起眼,顺着它求救的方向看去。
门不知何时开了,是夜,竟然有皎洁月亮升在半空,月光透过雕花窗,泄了一地,如霜。
无声无息,月光下,侧面对着她,立着一高大的青衣人。
他负手而立,月照玉面,眉飞入鬓,萧萧肃肃,清举巍峨若玉山。意态极傲岸。
只是身形在幽明之间,到腿部的位置,已经是透明的珍珠白。而脖子处,竟有一圈血痕。
周身都环绕着同样冰冷凝滞,不与活人同的炁。
鬼魂!
果然这宅子里还是有鬼,终于被她守到了!
李秀丽握紧蒲剑,迅如闪电,腾空而击。
脸上同时化出白鳞,只待一击不成,就变做龙首,将这男鬼一口咬散!
青衣男鬼转眸看她,似透过她看着什么人,极专心。一动不动,立在原地,任由她一剑刺穿,巍峨身躯顿了一刻,就作烟状而散。
烟气消失的瞬间,书房里哭号的书籍们,立即安静。
没有任何刺中的实感。但蒲剑上确实缠绕着一丝冰冷凝滞的炁。
她正疑惑时,渺渺之中,难辨方位,似有人在她耳边,冰凉彻骨的炁,说:【请敬惜字纸,莫要焚书。它们只是为我而哭,不曾伤害过任何人。】
他语未毕,李秀丽眼也不眨,回手剑扎向自己耳畔。
但空了。
清风微拂,那冰冷之炁随风而散。
而抚平溢出区后应即刻到来的炁之回馈,一点也没有涌入鲤珠之内。
这鬼没被她消灭,也被他跑了。
跑了……这是她雄心壮志,但今天跑的第二个鬼……
折腾一夜,天边泛起鱼肚白。
何婶和吴嫂一觉醒来,才发现自己竟然在主人家的书房睡着了,而天已大亮。心里揣揣,鼻中却嗅到了一股焦味,循着味道找出去,发现她们的主家,那位刘小姐,正神态狰狞地站在一个大火盆前,盆里堆满烧红的木炭,冒着黑烟,夹杂火苗。
她手中拎着一本书,不断晃着它,逼近火盆,口中念念有词:“说不说!说不说!我烧了你!”
而小姐的绣花鞋边,还擂着一叠高高的书。
啊呀,大好的书籍,上佳的字纸,穷一点的读书人爱惜都来不及,这怎么一大清早就焚书?
正在二人心里惋惜时,却见刘小姐手中拎着的书,竟然抖了一下,书页卷起,如人一般,拼命地卷一下再卷一下,像晃着腿,不断躲避着熏上来的黑烟。
她们一下就愣住了,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但接下去,地上擂着的那叠书却纷纷发出了“哇哇”的哭声。
与她们昨日听到的哭声一模一样。
何、吴二人被吓得倒退数步:难道这些书都是成精了?昨天就是它们在吓唬人?
正在刘小姐横眉怒目,吓唬“书精”时,一声又一声,文昌阁的大门被敲响了。
何婶子见不得这场面,赶忙去开门。
李秀丽正叉着腰威胁这些书,试图撬出那男鬼的来历和去向。却见何婶子小心翼翼地回来,说:“小姐,有两位公子上门拜访,一位姓郑,一位姓彭。说是您西林桥畔认识的故人。”
“可要设置屏风,我随着您一道去……”
可惜小姐独居在此,也没个长辈兄弟,青年男女在女方府中私下相见实在不妥。
李秀丽想起昨天让她留下看一点印象的像素人。那个脸上颜色很鲜明,白的白黑的黑红的红,姓郑的。
难道是他们请的“补偿”到了?
她立即抛下这些书,对何、吴二人说:“帮我看好它们。”
在两个年长女子欲言又止的神态下,她一点不对也没察觉,径自吩咐,便兴冲冲去往前厅。
来的果然是小郑、彭生。
二人看到李秀丽,见她不设屏风,也不带丫鬟婢仆,幽深黯淡的宅院里,她自天光中,就这样携剑踏来,珠光粲然,红裙翻飞,步如流星。
与环境格格不入。
与昨日草莽山水相遇的神异相比,这样世俗宅院的场景,要见一位年少女郎,彭生本有些拘泥,见此场景,忽地莫名放松下来,喃喃:“原来,昨天发生的都是真实的……”
小郑则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女,被日光下的红裙闪了眼,便低头微笑一下,拱手,温声道:“小生见过刘小姐。”
他们作揖行礼。
李秀丽心情正不好,胡乱地摆摆手:“行了行了,你们带的‘补偿’?那个必定能引卫小玉现身的人呢?”
郑、彭二人闻言,均露一点悲伤之色,似有惭愧。
彭生说:“就是今早,我们得了夫子的信。他说,昨日,小朱的信就已经到了。这位同窗,他家中遭逢剧变,父母均罹难。他要在北方处理丧事。”
“什么时候处理得完?”
小郑叹息:“回不来了。他心灰意冷,看透红尘,已经决意在父母丧期后,出家为僧。”
李秀丽心情更糟了,皱眉:“那谁来当我的‘诱饵’?西州府还有能招来卫小玉的吗?”
小郑摇了摇头:“江南文气重,才人云集。但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怕小姐久等,我们二人特意来此相告。虽然失约非本意,但仍然惭愧。”
见少女眉头皱得更深,小郑道:“小姐,请耐心相待。再过数日,将有一场文会盛宴。是封地在江南一带的五皇子越王所设。会上,将遍请江南名士,作诗著文,探讨文章。我和彭兄、方兄,亦在被邀之列。那时,我等定会请到一位真正的才人,邀他同游西林。”
李秀丽这才稍稍舒眉。
两个书生告知完最要紧的事,却迟迟不去。准确说,是彭生犹犹豫豫,还拉着小郑。
在年轻女子独居的府邸中,这样犹疑不去,在时下,是很失礼的。
最守礼节的小郑,不知为何,也仍由他拉扯着,一直站在府中。
看彭生一副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的德行,李秀丽先不耐烦了:“有话快说!”
彭生长揖到底,叹道:“有一事厚颜相求小姐。”
“昨日湖畔一别,已经见识小姐的剑仙般风采,不与凡俗同。小生家中亲戚,有一桩私事,实在为难。本不该烦扰小姐,但,凡人之力,实在难以为继……小生遍数相识,恐怕只有您能解得此事。”
小郑注意到,闻言,少女的不愉面色顿改,眼睛亮了,身子往前倾,似一个极感兴趣的姿态,催促:“说!”
“我那亲戚,其子纳了一房妾,本来,双方都本是自愿的,其子爱重该女,愿以妻礼迎之。谁料,双方都兴高采烈洞房当晚,那女子却突然反悔,竟穿着红嫁衣,跳井自尽。从那夜之后,他们家就频频死人,都说是那妾怨气不散,化作恶鬼来报复……我那亲戚到处求救……”
彭生说得艰难又为难,这厢,忽见吴嫂子进来,通报:“小姐,有…..有……他说,您要他找的,又有了。”她示意了一下,厅外,站着个赖三。
李秀丽示意彭、郑二人等待片刻。走出去:“有事?”
赖三搓着手,嘿嘿地笑:“不知小姐有客,贸然来此……有一桩生意。说是个某个村子里,闹妖怪……请小姐去降妖……”
“什么妖?”
“听说好像是蚕妖。”
蚕妖?听起来就没什么战斗力。村庄里,大约是什么小精怪。
李秀丽说:“我现有另一桩生意。蚕妖的事,你先推了。或者说,他们如果愿意等,就再等等。我过几天再接。”
她接二连三,被两只鬼给放了鸽子,从她这里逃走了。
此时正是对鬼类怒气最盛的时候.
迫不及待地要领彭生所说的恶鬼事,要泄一口恶气,证明自己也能除鬼。
赖三喏喏地走了。
李秀丽回转前厅,道:“继续说。所以,你的那个亲戚招遍和尚道士,结果,都是些神棍骗子,去五个疯三个,还有一个当场死了,剩一个连滚带爬逃出来,第二日就死了。所以全城都没人敢去?”
彭生叹道:“是。我那亲戚家都已经快成凶宅了。他还拜着城隍。往年逢凶化吉。今年,连城隍庙都没保住他们。”
李秀丽摸摸鼻子,心想:天下幽官都被遣出去抓她了,谁还理普通凡人?这可不能怪她哈。是皇帝老儿下的令!
“行,这事包在我身上了。不过,我的规矩是,一件事二十两银。一分不能少。”
彭生家境不错,亲戚家也是富裕人家,二十两银能除一桩大祸,实在划算!
他正替亲戚高兴,不断感谢李秀丽时,却听小郑道:“读书人虽不谈鬼神。但神鬼无门,祸福自招。我也听说过这桩事。小姐,那家的厉鬼极凶,您要慎重考虑。”
即使是同窗,但说出“祸福自招”这样的话,等于说他亲戚死的活该。还劝刘小姐别接这桩事!
这郑生,怎么见色忘义!
彭生有点不高兴,但让一个表面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来接手凶宅,他也心虚歉疚,就没吭声,眼巴巴地看着李秀丽。
实在是,他亲戚全家都已经快被凶宅折磨死了。
李秀丽摆摆手:“行啦,我说接了就是接了。放心,我不一定弄得掉鬼。但鬼一定弄不死我。”
作为四品幽官的玉江龙王尚且拿她没有办法,何况一个厉鬼。
怕她反悔,彭生道过谢,给了地址和定金,连忙拉扯着小郑走了。
走出很远,松了一口气的彭生,忽然一拍脑袋:“文昌阁……怪不得这个名字有点眼熟。刘小姐竟然住在这。”
小郑问:“文昌阁怎么了?”
彭生道:“你不是本地人,不知道。文昌阁的前前主人,就是那位百年前,曾被卫小玉数次青睐的大才子。不过,人死如灯灭,他都死了多少年了,也不重要了。”
“我得赶紧回去,告诉我那亲戚,他全家的命大概有救了。”
作者有话说:
这本书大概写扑街了吧。我真的有点丧气到卡文。这几天停更就是在考虑要不要切了。
想了想,算了,反正也写烂了,还是尽量写完吧。

??74 ? 七十四
◎湖畔(五)◎
彭生的这位亲戚, 是他表哥家。
他表哥比他大了二十多岁,姓唐。
表哥之子,即那位纳妾的当事人, 几乎同他一样年龄。
自从疯三死二,各方僧道、术士都不敢登门。唐家人尝试过搬家, 却仍然鸡犬不宁。
得知有一位货真价实的“高人”愿意帮他们家, 唐家喜极而泣。扶老携幼,举家出门相迎。
一直等到日上中天, 年纪小的都撑不住了。
唐老爷等得嘴唇冒泡, 不停地让家人出巷过街去看:“那位红衣女侠怎么还不来?”
唐夫人拭汗:“莫不是彭家表弟说错了约定的时间?”
他家的幼子,十二三岁的唐六少爷则等得无聊,心不在焉, 一会踢着柳树根,一会去揪柳叶,还被他姨娘打了一下肩膀,示意他庄重一些。
那位高人,听说能以蒲为剑, 折艾作旗, 飞剑飞天, 定是个英姿飒爽, 肃杀端正的女剑仙。这样的人, 就算不能相交,也万不能给她留下坏印象。
唐六无聊之余,却见巷子的另一边,烟柳杏树边, 一户人家的墙上, 竟翻上来个人。是个没比他大几岁的纤细少女, 站在墙头,斜倚烟柳,伸手去攀杏花。
她梳着鸦羽般漆黑的双寰鬓,穿一身竹绿半袖,雪白纱衣作内衬,藤黄的裙儿散开,嫩生生脸颊,像柔得欲滴的清新春天,竟比花色淡洁。
见少年人不眨眼地盯着她,她若有所感,看过来,瞪他一眼。杏眼儿却胜春波动。
墙下有犬吠声,还隐隐有人叫唤:“唉,小姑娘,你怎么爬我家的墙,攀我家的花?”
她就回过头去,捡一颗石子砸中吠叫的狗儿,对说话的人做个鬼脸。竟然踮着脚,提着裙子,踏着细细的墙头快步跑开。小鞋子踩出的步伐,比猫儿更灵敏平稳,不带半点摇晃。
这女孩儿跳下墙头,一手折着柳,一手撕着杏花瓣,斜脚还踢小石子,报复性地打在不远处的狗儿黑鼻子上,她就咯咯直笑。实在没一刻稳重端庄。但俏生生的,叫年长的夫人们看见,都觉得极爱这青春灼人,不忍苛责。
唐六这眼巴巴的、痴痴的神态,引得姨娘狠掐了他几把,也引起了唐府中人的注意,往那侧看去。
唐夫人道:“这是哪来的小姑娘?不是叫人嘱咐过,今日不准闲人进巷子里。”
这女娃娃嫩得像朵花,一看就是家里宠大的,要是出了什么事,也是可惜了。
就叫下人们去驱赶她,又有些怜爱,便嘱咐:“好声劝她走,不要粗声恶气的吓人。”
谁知,这少女不但不走,竟单手推开身强力壮的婆子,走到跟前,一把柔润的嗓子,问:“你们就是唐家?”
唐夫人看了看她手里的杏花,说:“姑娘,巷子里杏花开得好。你是来折花的吧?可是今日不巧,杏花是不能折了。我们早就通知邻里街坊,不能靠近我家,你快快走罢。”
少女疑惑道:“可是不靠近你家,怎么捉鬼?”
唐家人顿时都回头看她。
这柔嫩得比春波欲滴的女孩儿,吹掉手心最后被强行撕出来的半朵花,喃喃:“单数。我今天一定能捉到鬼。”
她仰起脸,一点儿也没有唐家人想象中肃杀英姿的红衣剑仙模样,不高兴的时候就微微嘟着唇,想了想,已经先收了人家的银子了,还是解释一下:
“吴嫂子非说我的红裙子脏了,一定要给我换身衣服。她好像以为我出去游春,挑挑拣拣半日。所以来迟了。”
唐家人盯着她,瞠目结舌。
表弟/表叔介绍来的“侠女”、“女剑仙”,竟是个参差二八之龄,还会被家里人以为要去游春的小姑娘!
他们心里的怀疑之色几乎表露在脸上。
唐老爷回过神,忙挤出笑脸,凑到近前:“刘女侠,快请进!表弟早就同我说过,您年少有为,法术高强,那个、额”他看着小姑娘的嫩脸,也卡了一下词,“那个……青春常驻!”谁知道这是真小姑娘,还是童颜不老的那种?
什么怪词?李秀丽迷惑地看他一眼,并不知道自己被彭生背地里吹嘘成了什么高大形象。她心里惦记着唐府的厉鬼,快步而进。
一过唐府门扉,此时本是青天白日,春风熏熏,忽然四周的光线就黯了许多,吹来的风也带着森冷的寒气,透过骨髓。
唐家的房子像是被永久地笼罩在了某种阴天乌云之中。李秀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冰冻凝滞的炁遍布在周遭的空气中。连院子里的树,叶子都是枯黄的。枝头光秃秃的,仿佛时光冻结在萧瑟之季。
而就一墙之隔,唐家所在的街巷上,柳树成烟,杏花尤带勃勃之炁,凝着春日性质活泼的雨露。
她取出腰后别着的菖蒲、艾草,一晃,草叶化作明耀宝剑,被她拿在手中,颤个不停。
果然有厉鬼存在其中。唐家的范围之内,已经变成了微型的临时溢出区。
举目再看缩着脖子的唐家人,他们无论男女老幼,个个眼睛下挂着黑眼圈,脸色憔悴蜡黄,时不时还打个哈欠,没精打采。
他们身上与外界正在发散交互的生人之炁里,“融”进了很多凝滞不散的冰冷鬼炁。
这些凝滞的鬼炁不断蚕食着他们的炁,将其转换为自己的力量。
人之元炁,与人命运相连,与身体五脏、健康密切相关。
一旦唐家人的炁被周身缠绕的鬼炁转换殆尽,他们将会暴毙当场。
而这些鬼炁既然已经融入,就算他们跑到天涯海角,也会跟这个溢出区连着,继续受鬼物折磨。
姓彭的说他们“折磨欲死”、“命在旦夕”,竟然不是夸大之言。
其中年龄最小的两个。
一个刚满几个月的小儿被抱在其母手中,本应丰润的脸颊,竟然凹陷下去,也有黄黑之色。把头靠在其母怀里,连哭声都没有,只昏昏沉沉,出气多吸气少。
另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也是病如骷髅,脚步沉沉,一点力气也没有,几乎站不住脚。
就算鬼物疑似是复仇,但这样的小儿,又有什么天大的过错?
李秀丽顿住步,忽然说:“喂,把你家十岁以下的小孩都抱过来。”
唐老爷夫妇闻言楞了一下。唐夫人赶紧嘱咐家族里的妇女,把十岁以下的孩子都抱了出来,连婴孩都摇摇晃晃地被放下。
李秀丽让孩子们站成一排,举起艾旗,摇旗招福。
下一刻,唐家人大大小小都惊呼出声。
孩子们更是吓得哇哇大哭。
他们身上的鬼炁,竟然具象化了。浮现出了一只又一只惨白的、缠满黑色“水藻”的鬼手,从冥冥中伸出,死死地拉住其手、脚、胸口,仿佛要将他们都拉入幽深的地底。
有妇人激起孤勇,想扯开锢着她孩子脖颈的鬼手。
但那只惨白发胀的手,不仅没被扯开,还缩紧了一圈,发青手指上的黑“水藻”不断往孩童的鼻孔、耳朵、嘴巴里钻。
不,那不是“水藻”,而是黏腻湿滑的头发。
孩童觉得耳朵剧痛,喉咙堵塞,脸色一下子胀紫了。
李秀丽见此,一把拽住那只鬼手。
她白皙纤细的手,用力,凝聚着元炁的血液上涌,让其微微泛粉。
嘎吱,竟生生扯断其惨白手臂,一根根折断发青手指,孩童的脖颈终于被松开了。
她又将坚韧异常的黏腻发藻从孩童的七窍里扯出,用蒲剑割断。
终于,孩童得以解脱,脸色逐渐恢复了正常,甚至这段时日沉重异常的身体,也好像忽然轻盈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躲到了母亲怀中。
见此,唐家人怀疑大褪,眸子亮了,满怀期冀。
李秀丽如法炮制,逐一扯开困锁在孩子们身上的鬼手,割断缠绕他们的黑藻,徒手捏爆凝滞的冰冷鬼炁。
这也使得她洁白额头,一点一点挂上了汗。
最后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脱困了。唐家人中有不少人当场落泪,几乎要对她下拜,感激涕零。
唐老爷希冀地看向她:“女侠,我家的其他人……”
李秀丽举袖要擦汗,忽然,一张手帕轻轻地为她拭去了汗。她抬头一看,是一个怯生生的唐家妇人,搂着自己六岁的女儿,对她讨好地笑着。
那张手帕上还绣着稚嫩还歪曲的小黄鸭,正是小女孩递给母亲的。
少女顿了顿,面对这笑脸,还是回答了唐老爷:“其他人,等我除了这鬼,再论鬼炁。”
她要留下大部分的炁,以有余力与厉鬼斗。
唐家人早在看到第一个孩子脱困时,就已经全然信任了这个看似青春不稳重的妙龄少女,忙不迭地道谢。
李秀丽问:“事主是哪个?就是纳了厉鬼生前为妾的。”
闻言,唐老爷沉默了片刻,面露凄苦之色:“女侠,前面就是我家的主院。我的长子、长媳就在其中……”
前面的院子?李秀丽抬起头,果然看到前方有一座大院子,院门大开,挂着白色出殡用的纸灯笼,垂着白幔。像是有丧事的样子。院子里摆了七八张圆桌、凳子,上面还有空荡荡的碟子、筷子,像是酒席用的。
正对着主屋和圆桌,有一个搭起来的台子。似乎是新婚时戏班子用的。此时,台上拄着一根又一根的哭丧棒。
院子的一角,有口井,井旁是颗大槐树。
此时,春来槐树未新绿,反而满地是枯黄叶。树身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铜钱夹纸钱。
树下的井口,则被一块大石头死死压实。上面密密麻麻地贴满黄符,黑色蝌蚪文写满一张又一张。
而且石头还在微微抖动着,连带黄符上的蝌蚪文都在流动扭转,似乎有人声嘶力竭地念着经文,镇住石下的东西。
“你儿子和儿媳在哪里?”李秀丽侧过身,要问唐老爷、唐夫人:“在屋子里……?”
没有人。
就在她观察院子的那几息功夫,唐老爷和唐夫人以及一干缩头缩脑恐惧万分的唐家族人,都消失不见了。
她独自一人站在这间主院前。
而就在她侧头又转回的那一瞬间,整个院子的装饰全变了。
原来的白布白灯笼等,全部换成了红色的。
院子里披红挂彩,贴满囍字的鲜血般的灯笼,轻轻在檐下摇晃。
大槐树上缠满喜布,井口也没有石头压着。
院子中的七八张圆桌畔,坐满了各色客人,都背对着她,专心致志地看向戏台上。
戏台上,正一个油彩涂面的戏班子,粉墨登场,咿呀咿呀唱着一出不知什么戏。
似乎是一出送嫁的戏,非常应景。其中一个青衣扮演新嫁娘。
在她踏上门槛的那一霎,所有客人将头扭了一百八十度,一双双没有瞳孔的黑睛,对准她的方向。
戏班子仍唱着他们的戏,只是,那个扮演新嫁娘的青衣,衣襟是左衽。
左衽,是寿衣的款式。
近在咫尺,一口阴冷的气吹在她脖子上,冷意激起鸡皮疙瘩。
一个细细尖尖的声音说:“客人,您来吃酒席,怎么不入座?”
她回过头,一张惨白的脸,两颊涂着胭脂。
一个纸人作管家打扮,僵硬地在趴她身上,双唇不动,声音笑嘻嘻:
“快入座吧,新娘子,已经等您很久啦。”

??75 ? 七十五
◎湖畔(六)◎
纸人惨白的脸、血红的胭脂, 阴冷的气息近在咫尺。
“啪”!
下一刻,它的纸脑袋被打偏了。
被少女不留情面地糊了一巴掌。
李秀丽嫌恶道:“靠这么近干嘛?你口臭!”
在一院子“客人”黑幽幽的眼眸注视中,她一把推开那个纸人, 昂着头,毫无心虚恐惧之色, 抬脚就跨进了院子。
她随便找了张还没满座的圆桌坐下, 真当自己是来坐客吃喜酒的,随手拿起筷子, 回怼那些盯着她的“客人”:“看什么看!”
她话音刚落, 客人们的脖子发出嘎吱嘎吱,仿若生锈的声音,慢慢转回正位, 专注地对着戏台,时不时鼓掌,却一言不发。
戏台上,青衣还在咿呀、咿呀地唱着新嫁的戏,明明是喜庆的唱词, 乐曲却如怨如诉。
李秀丽扫了一圈院子。
那些面目呆板的“客人”, 大部分都是没见过的人。
但其中有五个人, 两个和尚, 三个道士。面目却比其他人都灵动一些。其中有两个, 脸上是青色的,已经有些发烂,看着像是死尸,却还能动, 能鼓掌。
当时说, 唐家请过五个来捉鬼的。疯三死二, 莫非就是这五个人?
她的视野里,这个院子里到处雾蒙蒙的。
戏台、喜布囍灯、台上的人,台下的人,都隐隐绰绰雾中。
这是那些冰冷凝滞的鬼炁,聚成了吹不散的白雾。
她动了动手指,拳头有些发痒
她这个年纪,不喜欢琐琐碎碎的麻烦。
若能化作龙身,摇头摆尾,扫尽鬼炁,何等痛快!
不过,如果那样,唐家的男女老少,大部分人都死定了。
除去被她一开始就解除了联系的那些小儿,剩下的唐家人,他们的炁已经与这鬼炁千丝万缕地交织在一起。
强行破局,扫平多余之炁,将溢出的幽界压回阳世之下。他们的炁没有来得及剥离,也必定随溢出区而散。
本来一个个的就身体虚弱成了那样,再损失掉大半的元炁,五脏失能,顷刻人就没了。
到那时,她来救人,却反而害死了对方满门。这桩“生意”算是砸透了。
她一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听戏,一边点开游戏论坛。
好友页面,她说了唐家的情况,询问对方如何在不动用暴力的情况下抚平溢出区。
但“瑛”还是没有回她。
自从上次谈话之后,“瑛”表示自己跨过幽界,来此表人间找过她之后,对方就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忽然,论坛那面出现了小红点,显示有新回复。李秀丽又跳到论坛页面,刷新了一下修道区的初级版。忽然眼睛一亮。
因为瑛久久没有回复,她就在初级版发了个差不多问题的帖子,只是把涉及本表人间具体情况的信息都隐藏了。
帖子一发出去就石沉大海,她努力顶了几次贴,终于有了几条回复。
但都是垃圾信息。
包括并不限于“撒花”、“占楼”、“虽然但是,萌新发问:临时溢出区是什么?”“同问,除了诵世天书外,怎么修炼都不知道,临时溢出区是什么?暴力破解怎么破?”
初级版论坛里,许多人甚至不知道什么是临时溢出区。
不知不觉间,李秀丽的所知所闻,已经胜过了同批的许多玩家。
一直到刚刚,最新一条回复,终于是对她而言的有效信息。
回复人,竟然是她之前加的另一个好友,ID叫“一飞冲霄”的,发言很简洁:【想要不使这家人暴毙而破临时溢出区,需要研究其规则,具有一定的技巧性。】
【具体的,看私聊。】
她立刻切到好友页面,“一飞冲霄”果然发来了一条私信,先是礼貌地回答了她的问好:
【你好。我是一飞冲霄。关于你的问题,我认为,你应该先研究这个鬼怪临时溢出区的规则。
其中重点要分辨此溢出区,具有几重性,哪一重具有较为稳定的、真实的规则。这是我所知的,在大部分涉及鬼怪的溢出区,最优先要做的事情。只有确定了哪重的规则是真实稳定的,才能讨论下一步。当然,如果只有一重,那是最简单的,这就代表这个鬼怪临时溢出区的规则,全都是稳定真实的,就可以采取最直接的办法。】
涉及鬼怪的溢出区?几重性?稳定、真实的规则?
“最直接的办法”又是哪一种?
李秀丽皱眉不解,正要继续与他沟通,嘎吱,紧闭的院中主室门被推开了。
出来的却不是今日成婚的新人。
一男一女站在门前,面向满院来宾。
除去戏台上的青衣仍哀怨地唱着戏罢,客人们齐刷刷地转过头,看向这对男女。
看清他们容貌的那一刻,李秀丽也怔了一下。
这对男女,竟然是刚刚才见过的唐老爷、唐夫人。
他们衣着一改之前的素净,扫过她,目光也像看过全然不认识的人,丝毫没有停留。
唐老爷神色忧愁,对众宾客道:“谢过众位来捧场犬子的喜宴。但家门不幸,我儿纳了一位娇娥入门,熟料囍字囍气冲掩门神,有一邪物,趁此之机,伴随这女子进入我家。它一旦日暮,就要吞吃生人,作恶我家。”
唐老爷夫妇出场的时候,宾客神情生动了不少,倒像是一个个真人了。像是等待开演的偶人投入了剧目之中。
闻言,众宾客大哗。有人起身而走,走到府门处,却一头撞在了透明的无形墙壁上,只能悻悻而返。
唐夫人苦笑着摇头:“众位不要尝试了。邪物残酷,它不愿意放走进了唐府的任何一个人。我们家已经试过,无法走出府门了。”
那五个僧道里,有一人怒而站起:“你家请我们来做客,却要害我们死于非命!”
唐老爷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脾气人,胖乎乎圆滚滚的身躯转了过来,赔笑:“客人莫怒,莫怒!虽然如此,暂时我们也有办法保命。”
“我家与城隍爷手下的日游神交好,得了不少城隍庙的符咒。
我们已经分发给全部家人,每人持有一张,贴在房间中。只要各位在天日全黑之前,进入我家有人居住的房间,得我家人庇佑,夜晚不要外出,就能保全性命。”
唐夫人相貌平平,手脚格外修长,眉宇却有英气,她拍了拍手,随即有唐家婢仆拿了一个大盒子过来。
“请各位抓阄。这是男盒,这是女盒。男女客人分列而选。抓到哪一个房间,就进入哪一个。我们家里从我的儿女、媳妇等,再到家里管事、婆子等,俱守在房间里,只要各位入内,他们当即就会贴好房间的符咒,确保邪物无法入内。”
客人们无法,只得男女列队,各自抓阄。
李秀丽暗中观察,见这唐老爷、唐夫人身上的元炁,正是他们本人自己的,确定是活人,而非鬼怪。才上前抓阄。
她抓到的纸条上写着“甲——肆零壹”。
偏头一瞅,其他男女客人,有的抽到了乙字的,有的都抽到了丙字的,有的抽到了丁字的。
像她这样写着“甲字”的很少,最多的是写着乙、丙字的。
满场的客人都抽完了纸条,唐老爷夫妇就亲自带队,分别领着客人们前去对应的房间。
李秀丽注意到,只有戏台上的戏班子,一动未动,自顾自演着戏目,吹拉弹唱。那青衣,仍然甩着水袖,漫台打转。
她拉住领着女客的唐夫人,一指,说:“还有人没抓阄!”
她指的方向是戏台。
唐夫人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温和道:“他们不是客人。不需要房间。”
语毕,不论李秀丽再说什么,她都一言不发,只管领着女客们往前走。
乙字的被领去了表亲们住的院子。丙字的大多住在充府内事务的族人房间。丁字的进了婆子、家丁的房间。
一路人,唐夫人耐心地安抚她们,说因为房间不够的关系,委屈了部分贵客。但无论住在哪,符咒都是差不多的。只要不出屋门,晚上就都是安全的。
仍有客人嫌贫爱富,想闹,吵着自己要换别的更好的屋子,话音刚落,她手里的纸条凭空消失。
唐夫人冷冷道:“既已抓阄,不得反悔。你已失去入住资格。”
便带着其他人离开。渐渐地,人越来越少。
每送别一位客人,她都会嘱咐道:“切记,切记!晚间不可外出。倘若外出,决不可到主院来,不可靠近那方水井。如果见到井边有身穿嫁衣的女人,不听,不看,立即原路返回,或许还有一丝活路。”
到了最后,只剩李秀丽一个人跟在唐夫人身后。
最后一间屋子,所谓的“甲字肆零壹”,距离主院竟然不远。
唐夫人回过身,定定地看着她,口中说:“这间屋子住着我的小女儿,唐五娘。刘姑娘,你且安心住下。”
刘字重音。
李秀丽悄悄地挨进她身侧,张唇,无声地问:你还认得我吗?
唐夫人的眼睛警惕地向四周转了一转,无声无息,幅度微微地点了点,又借着宽袖的掩盖,拉起李秀丽的手,一边口中继续叮嘱说过不知多少遍的话,一边在她掌心写了几个字:记得。信我们。夜别出屋。
看来,唐家人果然一起进入了临时溢出区的这场变动之中。他们这熟练的样子,似乎是在这个环境里已成习惯。
写完字,客人也全部到房间了,李秀丽推门便可进入屋中,唐夫人抬头看了看天色,日色已晚,天边最后一丝金红的光线也将损耗殆尽。不敢再多留片刻,匆匆离开。
李秀丽将手按在门扉上,听见门后果然有个小女孩清脆的声音:“门外的那位姐姐,天马上要黑了,你快进来吧,我准备贴符咒了。”
她正要推门,余光忽闪一物飞弹而来,她手背立时剧痛,浅红了一小片,手离开了门柄。
李秀丽警惕,回身而望,四下里却悄无一人,枝木掩映,屋檐深深垂影,日色将沉,黯黯一片。
她回过头,正要继续推门,又有柔韧的某物席空卷来,卷住她的腰,硬生生地向后一拖。
李秀丽气恼,探手去抓此物,此物却缩入了某处黑暗中,倏尔不见。
就在这一拉一扯的来回间,天边的最后一丝日光也消失了。夜色猛然跃出,完全降临。
而李秀丽,尚未进入房间。
她站在唐家的长廊上,试图往前迈步进入房间。
谁知,步子刚一踏出,眼前倏尔一花。
她似乎跨过了好些空间,直接跨步到了主院。
眼前,囍字在夜中分外深沉,像发黑的血字。
主院里空无一人。戏班也消失不见。
一个黑发披下,长及脚踝的女子,一身红色的嫁衣,绿色披挂,正坐在井旁,背对着她,面朝黑黝黝的井口,一下又一下,梳着头发。
作者有话说:
我从各个渠道收到了很多有价值的意见。有些读者说的很有道理。这个问题我之前也已经意识到了:
那就是我的文名、简介跟我的文实际的内容不太匹配。吸引相当一部分读者入内的游戏元素,没有什么突出的体现,被边缘化了。后文更接近志怪,而且抽卡元素也基本没有再出现,变成了一个噱头。
更糟糕的是,志怪部分写的也平平无奇,并不出彩。
我自己有所察觉,但当时我发现的时候,我已经写了五十章差不多了,而且我的大纲和世界观早就定死了,要更突出游戏化的因素,更偏向抽卡,更爽文的话,基本前面全都要改。没有太大更改的希望,只能硬着头皮,按原本定的继续往下写。我知道这样下去会积重难返,继续扑街,继续不好看。
但一步错,步步错,除非我请假个半个月或者一个月,从头修改大纲和世界观。
对不起,给大家呈上了这样不洋不土,不前不后的作品。越写越发现,爽文也不是好写的啊。
至于志怪部分也写的平平无奇,我可能想象力确实匮乏了点,年纪大了,也没以前的脑子好用了。
之后我会多读书,多收集素材,努力写好。大家如果还愿意看的话,只要没有意外,我会硬着头皮写完的。

??76 ? 七十六
◎湖畔(七)◎
唐夫人说过, 在这里,一旦天黑之后没有进入房间,首先不能去往主院。到了主院, 绝对不能靠近水井。然后,如果在主院的井旁看到了有穿嫁衣的女人, 必须不看、不听, 扭头就原路返回。
李秀丽却没有半点抬脚就走的意思。
她的视野里,游戏论坛的好友页面, “一飞冲霄”的最新回复是:【鬼魂类临时溢出区的‘多重性’, 涉及幽世与阳世之间对照关系的定义,以及‘鬼’的本质。要解释比较复杂。你现在的处境,长篇大论毫无意义。先处理掉溢出区。】
【怎么判断该鬼怪临时溢出区是否具有几重性?一旦进入鬼怪临时溢出区, 溢出区的某些关键人物,你可以看作‘NPC’,会抛出一些规则。这些规则有可能是真实的、稳定的,也可能是虚假的、不稳定的。也就是说,不遵守规则, 可能会死。但遵守规则, 也同样可能会死。而且连NPC本身, 也不知道自己抛出的规则是否虚假。这需要你自己去判断。】
“我独秀, 我独美”:【有没判断标准?】
“一飞冲霄”:【有。虚假或不稳定的规则, 往往与它自己的细节是矛盾的,充满未知与变幻。】
而李秀丽身后,应当“原路返回”的走廊,此时正以肉眼难以分辨的快速, 扭曲地空间连接在一起。
每个房间的位置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修行者耳聪目明, 五官灵敏, 她瞟了一眼就看了出来,就在她看过去的几秒钟内,这些房间起码换了五波位置。像被分给她的“甲—肆零壹”,先是从左第三间跳到了左第四间,左第七间再跳到了右第二间,现在跳到了左第二间。
并且,看似正常,实则一步一扭曲的长廊,有不少扭曲的方向,其炁的流动方位,正是主院。
她如果真按唐夫人所说,原路返回。她每踏出一步,都会被传到不同房间之前。更有可能会转了几步之后,忽然回到主院的水井旁。
唐夫人确实说过,躲在被分到的房间里,贴好符咒,就能躲开危险的黑夜。
但她没有说过,房间和道路是会变换的,如果进入不是被分配的房间,会发生什么事。
也没有说过,不能原路返回,会发生什么事。
李秀丽打字的速度几乎起飞。
“我独秀,我独美”:【如果发现疑似虚假或者不稳定的规则,要怎么做?】
对面的“一飞冲霄”也是秒回:【对我们修士来说,如果该临时溢出区对你的威胁不是很大,最直接的做法是:违背它。看看会不会触发新的,与其全面矛盾的规则。一旦触发,该鬼怪临时溢出区,起码具有双重性。】
天真正黑下来之后,却有皎洁之月挂在夜幕,反而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黯。
水井畔梳头的黑发女人幽幽侧过脸时,李秀丽没有动,双手交叉在胸前,就着月光审视对方。
没有马赛克。
这么久下来,李秀丽早就摸清了。
道种公司的屏蔽系统不对血腥、恶心的画面打马赛克的情况,只有一种:对方不是真实存在的人类或生物,而是隶属于超凡存在。
女人黑发黏腻如藻,滴答流着水,一直垂到深井之中,数不清有多长。那张脸惨白、肿胀,像被泡发泡糊的馒头,果然是溺死之人的面容,五官隐约看得出生前的秀致。
她一边梳着湿漉漉的长发,一边喟叹,声音嗡嗡的,大约是口舌被泡涨后,音色失调:“真是稀奇。被那些怪物迷惑的人,居然见了我不跑。”
李秀丽道:“你就是孙翠兰?”
在来到唐府之前,她大致从彭生那里了解过一些情况。
那个据说入门之夜,却投井而死的新娘,是府城近郊的农人之女,名唤孙翠兰。
孙翠兰停止梳发,身子未动,头颅却转了过来,正对着她。
下一刻,那张膨胀腐烂的脸,忽地平移过来,近在咫尺,甚至能嗅到女尸身上的水腥气:“你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谁?”
那些水藻般的黏腻黑发猛然竖起,在女尸身后张出巨大的阴影网络:“你也是怪物们派来抓我的帮凶?”
李秀丽并不恐惧,只奇道:“我是误入唐府的人。怪物们是谁?”
孙翠兰的视线在她身上梭巡了很久,背后的黑发才慢慢落下:“怪物们是谁?它们以亲事骗来了我,虚伪地许诺,说虽是纳妾,将以妻礼待之。却在我成为新娘的当日,就将我逼入水井,害死了我。我死后化作鬼魂,它们仍不放过,以整座府邸设下天罗地网,将我困在唐府中,想要吞噬我剩余的魂魄。且它们贪婪成性,不断引来无知凡人,以我为恐吓的借口,将其引入陷阱之中,以餐食俗子……”
她忽然笑了:“我猜猜,它们是怎么对你们说的。‘邪物、厉鬼隐藏在黑暗之中,快快进入房屋之中,那里有符咒庇佑,可以保命’、‘天黑之后,不可外出,否则将会被邪物吞噬’,‘不可靠近主院的水井,见了穿嫁衣的女人,立刻离开’。”
唐老爷、唐夫人确实是这么说的。
李秀丽骤然反应过来,孙翠兰口中的“怪物”,竟然指的是唐老爷、唐夫人等!
红衣厉鬼见她终于明白,脸颊上的唇几乎裂到了眼角,一个狰狞的笑:“你们这些愚人,被怪物引进了陷阱,今夜都将变成血食,与我一样枉死。却不知不觉,反将豺狼作良善!”
“看在你没有见了我就逃走的份上,我告诉你,要在这座府邸当中活命的真正规则。”
“真正的规则是:天黑之后,绝对不能进入任何一间屋子。尤其是有唐家人守着的房间。”
“唐家所有人,从上到下,没有无辜者。它们都是食人无数的怪物!
白天,它们贿赂日游神。借来法力幻化人形。而这法力,一入夜就失效。夜游神不留情面,会追杀怪物。所以,它们诱骗你们在入夜之后进入房间。一旦你进入房间之中,它们就会设下符咒,将你困死屋中,让你无法动弹,再慢慢地将你啃食殆尽。”
孙翠兰黑藻般的发丝不尽地延展开来,小心地爬向不同的房间,撬开了一丝极小的缝隙:“你自己看罢!”
月光顺着缝隙,照了一缕进去。
门后的某片深沉幽暗,立刻刷刷刷、梭梭梭地退去。似乎被灼伤了。
门然高低起伏,响起音色怪异扭曲的嚎叫声,像石头摩擦金铁,也像被困的凶猛兽类。
人类叫唤不出这样的声音。
离得最近的那间,恰好是李秀丽原本要进入的“甲—肆零壹”。
她眼睛雪亮,清晰地看到,门后紧紧贴着一只薄薄的皮子。
那皮子大约是个人形,上绘着小女孩的五官,但既无血肉又无骨骼,飘飘地,像是从哪扒下的人皮。它的底下是空的,眼睛是黑咕隆咚的洞。
它舞动着,紧贴着门板,发出小女孩甜蜜天真的叫唤:“姐姐,姐姐,你快进来啊,外面很危险呐!”
声音同她刚刚呼唤李秀丽时,一模一样。
不远的两间房,分别是唐老爷、唐夫人所住。
左侧屋子,蹲着一只肥肉滥地,但体格庞大的斑斓虎。
它的王字额头上,戴着一张面具,面具被定格在了笑容,正是唐老爷的样貌。
面具在老虎头上,张口发出人言,对门外喊:“姑娘,你不想进我女儿的房,可以到我们这里来!”
而老虎的本体,则正用爪子摁住一个“客人”,埋头在其破开的肚腹中,吃得淋漓尽兴,心脏、肠子等残渣都挂在它皮毛上。
右侧屋子,雪一样结满一层又一层的网。
网中央,趴着一个奇异的生物,似乎是蜘蛛与人的结合体。手脚极长,却长着黑铁般的蛰毛,肚腹鼓起。口器突出,一对复眼,正喷出白色的丝线,将跟前的一个女客裹在茧子里,只露出一个头。
它一边在进食,用口器贯穿头盖骨,将消化液注入女客体内,将其五脏全部融化,再吸食殆尽,肚腹吃得一鼓一鼓,连肚子上映着的那张脸都有些变形。
它的腹部映着一张平凡而眉宇带英气的女人脸,赫然是“唐夫人”。
唐夫人则发出温和的声音,同唐老爷、唐五小姐争夺猎物:“姑娘,刘姑娘,莫怕,快到我这里来。”
其余的房间内,借助被发丝撬开的一缕缝,月光所照,李秀丽看了个大概。
确实,每一间屋内,都藏有形态各异的诡异怪物。
与它们相比,不过是溺死模样的红衣孙翠兰,已经显得那么可亲。至少,她没用头发绞着个人在大吃大嚼。
李秀丽惊得凝目观炁。
却发现,孙翠兰竟然没有说假话。
房间内这些唐家人变的怪物,它们身上的炁,依稀带着白日里的个人特色,但却颜色发黑,浓稠异常,像是污泥在流动。这绝不是正常人的炁。
如果她之前真的听从了唐夫人的话,一见到孙翠兰,就转身回奔,躲到某间屋子里,或许,她现在正在跟这些怪物斗法。
而如果是凡人进入这个临时溢出区,遵守唐夫人告知的规则,必死无疑。
只有不遵銥譁守唐夫人告知的规则,才会触发孙翠兰,告知“真正的规则”。
李秀丽皱眉:“那么,按你的说法,只要不进入房间,我在外游荡到天亮,就安全了?”
“错。”孙翠兰放下梳子,厌恶至极地看着这些妖魔鬼怪,冷笑:“你不但不能进入房间,还要跑得过它们,才能挨到天亮,保住今日之命。”
“它们既然不能离开屋子,惧怕夜游神,我只要待在这里,干嘛还……!”话音未落,李秀丽微微睁大了眼。
通向主院的诸多游廊,竟然莫名地缩短了一截。
而四面八方、藏着怪物的房间,竟朝主院逼近了一段!
那些怪物全都紧贴到了门后,眨也不眨地盯着站在主院里的少女。
它们的确不能离开屋子。
但这些屋子,居然是活的,会不断自己缩紧距离,朝你而来!就在几个呼吸的功夫,整座唐府所有建筑都隆隆作响。所有房屋都门朝主院,似人转过身,“转”了过来。
唐府建筑的格局,就变成了以主院为核心,各房呈圆形包围状,不断地缩短空间剧烈,一截一截往这里“跳”。
孙翠兰坐在井边,看着向主院“包抄”来的那些房屋,道:“自从唐家人设下大阵,唐府就‘活’了,这些怪物借符咒与建筑融为一体,可以错乱空间,虽夜不能出屋,却可以追杀入阵者。”
“有生人来时,它们吞吃生人。没有生人来时,它们就来包围追杀我的魂魄。”
她缓缓退入井口,折着身躯,贴在井缘。黑发钻入水下,像根系杂错,交织网罗的密密水藻,将井水都映成黑色。
惨白肿胀的面庞上,漆黑无瞳的眼,紧紧盯着少女,伸出手:
“我要告诉你的,最后一条规则:这座府邸中,真正安全的地方,只有我的井下。我可以凭借地下水系,逃过地上的怪物。而它们害死了我,不敢正面对抗我的怨气,不会入水。”
“来,到我这里来。跟我一起到井中躲避吧。”
眉目粼粼,像是娇养无知的少女,环顾四方逼近的怪物,无处可去,果然一步又一步,向她走来。
只要再一尺,就能将这鲜活的生命拉入井中,共沦寒彻的水波。
就在少女略带粉色的白皙手指,要碰到井边之时,天边忽飞白练,以闪电般的速度卷住纤细腰肢,凌空若舞,将她拉到了主院的房顶。
李秀丽在房顶站稳,松开了另一只悄然握住蒲剑,准备刺穿女鬼脑瓜子的手,偏过头,讶然:“是你?你怎么在这?”
这柔韧的触感……之前有人阻止她进屋子,本以为是谁藏在暗处,却没想到还是熟人。
白练重新垂下,变回拂尘,被握在骨节分明的掌中。
“福生无量天尊。”来人发色奇异,一半是青春之黑,一半是苍苍之白。英眉端容,俊得极为正气,像挺拔的松,浩然的山,有不移之色,堂堂之美。一身白衣黑底的鹤氅,内穿道袍。
虽然他的脸在李秀丽看来是一张像素脸,但像素五官也有端正和崎岖之分的嘛!何况这头极有特色的头发。
而对白鹤道士而言,“云真子”的相貌虽然变了,那熟悉的蒲剑、艾旗,也早就让他认出了这位故人。
便肃容颔首:“道友,北地一别,今日江南重逢。此地却不宜叙旧。”
失去了即将到手的猎物,红衣厉鬼在下方狂怒不止,凝聚着怨气的黑发钻出井底,狂乱地舞在半空,像铺开的巨网,也像张开的大口,阴影几乎遮蔽了夜空,连月光都在一瞬间变得惨然发灰。其口中却还不断地唤道:“你快下来,只有我这里是安全的……只有我这里是安全的……”
鬼物的诱哄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站在房顶上的两人,一动不动。
白鹤说:“道友,它在撒谎。唐家人说的规则是不稳定、不真实的。它说的,也不是真实、稳定的规则。”
李秀丽说:“我知道。”
心想:这鬼当我是傻子?
我不全信唐夫人,难道就要全信你这女鬼?
刚刚她看得一清二楚,井水下的黑发根根耸立,刺如尖峰,只待她一入水,顷刻就把她扎成筛子。
见诱哄不下人,孙翠兰更是气得发狂,几乎蔽日的黑发将房顶的四面都围了,舞动游走。又顾忌正不断逼近的各怪物,又不知顾忌什么,始终没有下手。
最后,鬼号一声,钻回井中。
而本来四面逼来的怪物,也一时僵住了。透过门缝,它们极其不甘地望着屋顶上的李秀丽、白鹤二人,却只能隆隆退去,建筑的空间位置都恢复了原状。
李秀丽放下蒲剑,奇道:“它们为什么不动手?”
白鹤道:“因为我们站在它们两重的虚假规则之外,第三重,真正的稳定规则里。”
他指了指千万年悬在天际的月亮,又指了指房顶上的屋脊神兽石雕,它被雕刻在屋顶,受尽风吹雨淋,自岿然不动。
“这个临时溢出区存在第三重规则,也是真实、稳定的规则,是:主院的神兽注视之下,月光之下,是绝对安全区。”
“唐家人说的虚假不稳定规则,包括‘进入屋内是安全的’、‘不要去主院’。而孙翠兰口中的虚假,则是‘井下是绝对安全的’、‘它们会追来主院,主院也不安全’。”
“真正的安全规则是:不能进入屋内,必须待在主院的屋脊神兽目光注视范围之内,必须待在月光之下。”
“所以,如果有凡人误入此临时溢出区,入夜之时,只要满足真实规则的三个条件,就能避开来自屋内怪物与厉鬼的伤害。”
李秀丽恍然大悟:“所以,孙翠兰要骗我下井。因为井底能隔绝月光,也遮挡了屋脊神兽的注视。”
白鹤颔首。
此时相对安全,二人也可以多说几句话了。
“你怎么知道这些?”李秀丽道:“你又怎么在这里?”
白鹤微露出一丝笑意:“巧合。贫道近日游历到江南,昨日,落脚之地找来一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书生,他说放心不下一位女郎,特请我来此协助除鬼。不料,先行一步进入此溢出区的,竟然是‘云真子’道友。”
“至于贫道为何能猜到真实的第三重规则,是因为我提前了解了孙翠兰之死。”
“孙翠兰之死?”李秀丽挠挠脸颊:“她不是投井自杀的吗?虽然唐家人说她忽然想不开,投井自尽。她自己的鬼魂说是唐家人逼她投井。但总地来说,都是自杀。”
白鹤却说:“不,孙翠兰,决不是自杀,更不是被唐家人逼着投井。否则,今晚就不会出现三重规则。”
“这与鬼怪临时溢出区的形成过程,密切相关。道友可知道溢出区是怎么形成的?”
李秀丽说:“这个我知道。就是人类个体或群体的七情六欲之炁极端波动,突破了某个临界值,导致幽世之炁满溢出来,覆盖阳世之上,形成了临时溢出区。”
白鹤叹道:“爱憎恶,恨别离。凡人个体最常见的,最容易情感极端波动,突破临界值,导致人体之炁震荡,幽界溢出的时刻,往往是其死亡之时。所以,这世上最常见的临时溢出区,正是‘鬼怪类临时溢出区’。”
“这也是为什么,民间传说,都说人如果横死、冤死,往往会化作厉鬼。因为愈是惨烈痛苦的死亡,愈是七情波动大,愈容易形成临时溢出区。”
李秀丽笑道:“这样的话,那照理来说,世上的鬼魂,我应该三步一见,五步一闻。偏偏,我来大夏这么久,都没撞见过几只鬼。地羊鬼不算。它算是怪,不是‘鬼’。”
白鹤说:“这是因为,大部分的‘鬼’,即‘鬼怪类临时溢出区’,不待你看见,就会自行消散。阳世与幽世之间,物质浊重的阳世才是根本。人死如灯灭。死亡那一刻,随着肉身消亡,此人引起的炁之极端波动,没有了依凭,无法长久,会随风散入天地。唤起临时溢出区的极端之炁散去,这种自然形成的‘鬼怪类临时溢出区’,最多维持几个呼吸,便会自行瓦解。这也是阳世隔绝诸法的一个表现。”
闻言,李秀丽道:“那少部分的鬼怪类临时溢出区,为什么能够长期存在?像唐家的这个鬼怪类临时溢出区,‘孙翠兰’。存在起码有半个月了,折磨得唐家人举族欲死。”
白鹤:“人类死亡之际天然形成的‘鬼怪类临时溢出区’,即所谓鬼魂,确实如露亦如薄雾,风吹即散。但如果是非天然形成的呢?”
“人死虽然如灯灭,但活着的人的痛苦之情,一时半会却没有办法挥去。生离死别,也是人间至痛之一。
亡者亲友的极端情绪存在,会让本应自然散去的鬼怪类临时溢出区维持得更长,厉鬼也就存在得更久。直到亲友的情绪情感逐渐平稳下来,才会逐渐消失。
诸表人间往往都有安抚死者的习俗,比如守灵、比如哭丧,比如所谓七日回魂夜,比如守丧数月数年。实际上,从我们修道者的角度看,这些习俗是极为高明的预防临时溢出区的手段,安抚的并非是死者,而是死者亲朋好友的情感,或发泄,或延缓,使其慢慢接受这个事实。”
“贫道行走天下,见过的绝大部分能长久存在的‘鬼怪类临时溢出区’,能长期存身的‘厉鬼’,均是凭借亡者亲友的活人之炁而供养出来的。”
“而且,这样的‘鬼魂’,与其说是她本人的延续。不如说,这个‘鬼魂孙翠兰’,是她亲友记忆中、印象中的她。所以鬼怪临时溢出区中的鬼魂,往往其性情、记忆,会产生变化,与生前颇有出入。因为,祂们是被亲友的记忆所塑造,被活人的炁所造出来的。”
他俯瞰井中的孙翠兰,有叹息之色:“陶潜说,‘亲戚或余悲’。她的存在,是她的亲友仍处于痛苦之中的证明。”
“包括‘孙翠兰’对于自己死亡的控诉,也并非她真正的死法,而是她亲友认知中,孙翠兰在唐家是这样死去的,是被唐家人逼死的。”
“这也是为什么,一部分‘鬼怪类临时溢出区’,有多重性。因为,鬼怪类临时溢出区的相当一部分,是由许多凡人的认知所塑造的。”
听了白鹤的科普,李秀丽立刻想起“一飞冲霄”说的:鬼怪临时溢出区的的“多重性”,涉及幽世与阳世之间对照关系的定义,以及“鬼”的本质。
她灵光一闪,今晚所见所闻开始融会贯通,一敲掌心:“我懂了!”
“孙翠兰的亲友,认为她是被唐家人不知怎么样逼迫而死,选择成亲之日投井。在他们眼中,唐家人是害死孙翠兰的罪魁祸首,所以,在这一重之中,也就是孙翠兰的亲友的认知之中。唐家人都是怪物。这在临时溢出区中就显化出来,变成了‘唐家人每到晚上,变成怪物吃人’。”
“而唐家人。他们告诉我,他们当初明明觉得孙翠兰是自愿进入唐家为妾,而且他们对孙翠兰也很不错,以妻礼迎之,对方也没有不高兴。结果成亲当晚,孙翠兰莫名其妙地投井而死。
在唐家人的认知中,孙翠兰这莫名其妙的投井而死背后,一定有什么针对唐家的阴谋。所以,这一重认知在临时溢出区的显化,是‘邪物趁囍气掩盖,跟随孙翠兰进入唐家,要谋害唐家人’。”
“所以,才会有两重针锋相对的虚假规则。这两重某种意义上都是对的。只不过,只代表孙翠兰亲友和唐家人各自认知当中的‘对’。无论听从了哪一重虚假的规则,都会被另一重给坑害。”
白鹤赞赏道:“道友敏捷。却不知,道友又怎么看待幽世和阳世之间的对应关系?”
李秀丽想起张白教她的,便说:“幽世是里,阳世是表。所以各个阳世才称诸表人间。”
白鹤正色道:“幽世与阳世,有多重关系。各门派都争论不休。但有几重对应是确定的。
阳世是表,但也是源头,是本体。幽世是里,也是象征,是阳世的投影。阳世留痕,幽世必有对应的存在。”
“是故,鬼怪类临时溢出区,虽然由凡人之炁供养,被凡人的认知左右其中数重规则,但其中有一部分,是阳世的留痕,投影于幽世,显化于溢出区。这部分,是不为任何人认知所动的实际发生过的事实。”
李秀丽明白了,用了现代政治课的概念,总结了一下:“也就是说,鬼怪类临时溢出区,由人类的认知和客观事实组成。人类的认知部分,就是经常欺骗我们的虚假、不稳定的规则。客观事实在溢出区的投影,则是稳定、真实的规则。”
白鹤毫无障碍地理解了“客观事实”一词:“道友理解无误。”
补充:“也有些情况,当提供炁者的认知,与客观事实重合的情况下,这个溢出区就只有一重,所有可知的规则都是真实稳定的,不需要我们去分辨。”
少女道:“所以,唐家、‘孙翠兰’的认知其实都是有问题的。他们的认知演化出的规则是虚假的。也就是说,孙翠兰并非自杀投井,也并非被唐家逼迫而投井。”
她看了看一旁不言不语的石雕神兽,以及天上默默无言的月亮:“那么,这些真实、稳定的规则,则是孙翠兰真正死亡原因,在溢出区的留痕?”
白鹤点点头:“判断真实、稳定的规则,要看变幻的鬼怪类溢出区中,有什么事物是稳定存在,不扭曲也不变动的。”
李秀丽掰着指头数:“孙翠兰死亡的时候,唐家人和孙翠兰的家人,都不曾亲眼见到。但那一日是月夜,井口是露天的,月亮能‘看到’孙翠兰之死。而高踞在屋顶的神兽石雕。应该也是能‘看到’的。主院的水井是她死亡的地点,槐树就在井旁。”
“整座唐府都在空间变幻。但无论房屋怎么移动逼近主院,唯有主院的屋脊神兽注视的范围之内的土地,包括以屋脊兽为原点,扇形面积下投的水井、槐树也不动。头顶的月光也不动。”
她数完了,皱眉:“知道了真实、稳定的规则,虽然可以帮助误入溢出区的人保住性命,却怎么在不动用暴力手段的情况下,抚平溢出区?”
白鹤道:“唐家人和孙翠兰的亲友,都被困在了各自的认知之中,以其炁供养着该溢出区。我们根据真实、稳定的这一重规则,找出孙翠兰真正的死因,可以引导双方走出自己的认知。大梦若醒,情结既解,溢出区自散。”
“这些都是死物。”李秀丽往主院里扫了一圈。眉宇却皱得更深:“槐树无灵,也不会开口说话。我们怎么会知道孙翠兰是怎么死的。”
正此时,她的眸光忽然停了一下:“咦?不对,我们还忽略了一个真实、稳定的存在。”
“从始至终没有变过。”
“不是客人,所以没有去房间。房屋变幻空间逼近时,因为正好在屋顶神兽注视的范围内,能照到月光,所以它可以岿然不动,在其中之人,也不会被女鬼拖走。”
李秀丽忽然一跃而下,精准地跳到了戏台上。说:“出来,别藏了。我知道你们还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设定真的比较多,这一章写的比较复杂无趣,见谅。

??77 ? 七十七
◎湖畔(八)◎
她话音落下, 空无一物的戏台上渐渐显出若干人形,却像是雕塑般定格在台上。
他们或抱琵琶,或拿鼓、唢呐、萧、笙等乐器。站在正中的, 扮演新娘角色的青衣,面部彩妆未卸, 定格为一个掩面而泣的动作。
他们也是孙翠兰之死的目击者。
当这处稳定、真实的存在现身时, 仿佛最后一块空缺被补全,天上的冷月, 屋脊的神兽、槐树、水井, 戏台,似被无形的绳索串在一起。
从天上飘然而落一束月光。
屋脊神兽张开石头口舌,将衔着的石珠吐出。
槐树摇曳光秃秃的枝头, 最后一片叶子落地。
水井中荡出一缕水雾。
戏台上,青衣深深一叹,将水袖一抖。
月光、石珠、叶子、水雾,各化作一屡炁。青衣的水袖里,也抖出了一缕炁。
五缕炁汇聚在一起, 竟拼成个透明的, 但边缘隐隐泛着光, 勾勒出大致形体的小人儿。
李秀丽惊讶万分地将它捧起, 这透明小人看不清五官, 但神韵绝类孙翠兰。
只是与水井里戾气的红衣厉鬼相比,它显得十分安静,坐在少女掌心,竟然还有极重的忧郁之态。
最奇异的是, 它透明的身体内, 有一团小小的光影。细辨, 是小女孩时期的孙翠兰的模样。
白鹤说:“凡人在阳世所行所经所思,必有痕迹留于幽世。这就是孙翠兰生前最后行经唐家时,折射在幽世的痕迹。”
话音刚落,透明小人版孙翠兰突然跳下李秀丽的手掌,站在了主院的侧门,走三步,退一步,口中不断唉声叹息。
少女见它磨磨蹭蹭,要走不走的样子,忍不住手痒,扒拉了一下它。
小人被她推出一步。下一刻,它忽然又站在了侧门,仍旧是走□□一,犹豫徘徊的模样,轨迹与方才一模一样。而且,它体内的光影开始变动,出现了一个小男孩和小女孩,相依偎坐在河边的情景。
白鹤眼前一亮,对李秀丽道:“道友,不要干扰它。它是在重复生前的行迹!这恐怕就是孙翠兰之死的真相。”
“我们应该立即将‘厉鬼孙翠兰’与‘唐家怪物’都唤出来,让他们也亲眼见证这一幕!”
李秀丽拍手道:“这简单,让我来!”
她憋了一晚上。依她的心意,如果不是怕暴力破掉溢出区会死人,早就挨个锤爆这些怪怪叨叨的家伙了!
她走到水井旁,一弹手指,忽然,井下的水波无风自动,竟然被操纵着,将红衣厉鬼裹在水球里,硬生生从井底抛了出来!
厉鬼“孙翠兰”正发懵时,它蠢蠢欲动的黑藻头发,被少女一脚踩住,竟挣脱不得。想变成尖刺扎穿少女,却猛然挨了一剑。
它没被扎穿。
但它的头皮被削秃了一截。
头发是厉鬼怨气的具象化。竟被削掉一截,鬼身立刻淡了几分。
李秀丽手上用力拽着鬼魂的黑发,拿着宝剑在它头皮边比划,威胁道:“不想被我剃成秃子,立刻就把你的冤家们,所有唐家人化身的怪物,都给我叫醒!让它们都到这边来!”
红衣厉鬼感受到蒲剑的威力,哆嗦了一下,立即依言驱使黑发。
黏腻的滴水黑发从井中爬出来,飞快地蔓延向整个唐家,钻入每个房间的门缝之中。
唐府的所有房间里顿时都响起了怒吼、尖叫、低嚎,屋子里的怪物们再一次被激怒,所有建筑飞快地变幻位置,跳跃空间,朝主院逼来。但在月光之下,屋脊神兽注目之下,它们只能在外侧徘徊,愤怒低吼。
透明小人版孙翠兰再次动了。她缓步走向井边。
怪物们愤怒的吼叫声慢慢低了下来,红衣厉鬼蠕动的黑发渐渐安静。双方都发现了这个孙翠兰。它们的目光凝在了小人身上。
穿上嫁衣,被送进唐家的这一夜,热热闹闹的喜宴中。
作为新娘的孙翠兰却悄然从新房里转了出来。
她喝了一盅又一盅的酒,提前喝完了本应与丈夫交欢共醉的琼浆,带着醉意,孤零零一个人走到井边。
月光光,照人间,也照着她无助的满怀心事。
她身上穿着嫁衣裳,披红挂绿,将予唐家大少爷为妾。
井中映着月亮,粼粼的水波,好像盛满皎洁的月光。
小时候,她与青梅竹马的邻家子一起捞月亮。
长大后,她与邻家子,也曾在这样的明月夜,坐在河边。
他说:我家贫,我们买不起酒,喝不了交杯酒。
她说:那就舀一碗映着月亮的水,照你也照我,爱意比酒浓。
一片叶子落入井中,扰了粼粼银光。
槐树无言,伫立井旁。
她家旁也有一颗槐树。
小时候,她与妹妹都调皮,曾一起爬上槐树,去摘槐花。
长大后,妹妹躺在床上,因饥饿而皮包骨头,再也爬不动树。
父亲与邻家子都无钱贿赂里正,也交不出租税,明明已经服过役,还是再被官差带走,顶替富家子。
他们走了一月又一月,越王总有数不尽的活要征发民夫。
父亲在越王的矿山里,活活累死。邻家子脱下身上最后一件麻衣,盖在父亲身上,让同乡带着尸首回来。
母亲看到父亲尸首时,一头栽倒田边。
她从稻田拔出沾着污泥的脚,奔向母亲。
江南无主的地,一天比一天稀少,连原本的荒山,都已经被大族圈走,不许私自埋葬先人。
她怕野狗啃白骨,更怕流亡到西州的外省流民,夜半挖开荒坟。
父亲、母亲都被她埋在了家后的槐树下。
孙翠兰靠在井边,抬起头,看着屋脊上威严的神兽。它镇宅驱邪,慈悯下视,总是正身而坐。
可是凡人,怎么能如它这样永恒?
她饿,她太饿了。
她望了又望,盼了又盼。良人久不归。
她拼了命接所有能做的工,瘦弱的背脊,顶不动沉重的犁。
妹妹只能喝稀粥,病势一日比一日重。
所幸,她还有一张可称秀气美丽,曾被村里人羡慕的脸。
院子里空荡荡的戏台,白日刚演过新编的喜庆戏,仿佛是她与唐大少爷的初遇。
一个乡下姑娘,低着头去送浆洗好的衣裳,接几枚可怜的工钱。
唐大少爷春风得意,刚刚巡逻了自家乡下的田庄回来,下了轿子,欲到侧门。
相撞。铜子跌进尘泥。她蹲下去,一枚又一枚地捡。
一只白净而保养得宜的手,摊开,放着一枚沾满泥土的铜板,递到她眼下。
她抬起头,唐少爷的目光便梭巡在她憔悴却仍然年轻美丽的面上,微微地笑了。
他脾气很好,为人也善良,从不曾强迫她。甚至连他的夫人,也是通情达理的。
虽然妾通买卖。甚至愿意给她一场看似体面的喜宴。
她是自愿答应的。大约,是自愿的吧。
没有人逼过她。世道逼她。
她没有读过书,心里虽有说不清的前前后后、幽幽淡淡的恨,却不会去算世道的帐。
孙翠兰就这样走入了唐家。她和妹妹终于能不饿死了。
她低下头,眼泪落在井水,与月光混同。
她扶着槐树,慢慢站直。醉醺醺,一步三摇。
但她心里有太多数不完的愁与闷,醉得实在厉害。
下一步,踏空了。跌入井中。
孙翠兰穿着嫁衣的尸首,当夜,被人发现了。
透明的小人版孙翠兰沉默地躺在井水中,双眼无神,连带着体内光影定格在了女子跌入水井的那一幕。
随后,身躯骤然而散。
“什么嘛!”李秀丽长出一口气:“真是一场乌龙。孙翠兰根本不是自杀的,也不是被谋杀的。她只是喝醉了酒,自家失足跌进井里淹死的!”
没想到真相这么简单,却致使唐家人和孙翠兰的亲友互相猜忌仇视了这么久,激出一个临时溢出区,还送了两个神棍的性命。
她转过头,对红衣厉鬼说:“喂,你也看到了,孙翠兰是意外死亡。并不是被唐家人害死的。”反而是临时溢出区,那是真害死了人命。
唐家人也怔怔地,忽然从朦朦中恢复了人类的思维,他们身上怪物的形容开始褪去而那些正在被他们吞吃的“客人”也变成了一团又一团的空气,满地血腥消失了。
——这是红衣厉鬼的认知正在被改变,所以其塑造的临时溢出区的那重规则在褪去。
但现场没有一个人说话。
红衣厉鬼的“孙翠兰”,呆呆地看着井口。
那张面容上渐渐褪去了鬼物的溺亡特征,也褪去了狰狞,却显露出虚幻而重叠的两张脸。
一张是孙翠兰记忆中,邻家子的脸。
一张,是孙翠兰妹妹的脸。
忽然,他们痛苦万分地齐齐咆哮起来。
覆盖了整个唐府以及唐家人的临时溢出区,轰然而散。日光照进了黯淡已久的府邸。
鬼炁正从唐家人身上剥离出来。
原本的井水忽然干涸,井底响起两个虚弱的声音。唐老爷夫妇冲过去一看,几乎喜极而泣。
是唐大少爷和其妻子,他们躺在长着枯草的干涸井底,奄奄一息,却尚未死亡!
但咆哮声仍在继续。
这些鬼炁,没有随真相的揭示,随临时溢出区而消散。它们在消失前,挣扎着,忽然组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字,指苍天,瞰大地。
李秀丽以为又发生什么变故,正不耐烦,打算拔剑劈散“问”字时,蒲剑却被一只手轻轻地按住了。
白鹤低低一叹:“他们只是有问而已。”
“问什么?”
“问苍天,问大地,问茫茫寰宇。为什么他们的爱人、亲人,会这样死去。”
李秀丽道:“这有什么好问?刚刚都看到了。意外。意外死亡到处都是。倒霉的家伙哪里都有。”
白鹤却道:“是啊。孙翠兰死于意外。‘意外’,‘命’!”他又一声叹息,低英眉,动俊容,磁性的声音略沉重:“不死而死。屈子有天问,凡夫亦有恨。斗升民,也有质问‘命运’的权利。道友,姑娘……算我个人请求,不要动手。”
好吧。李秀丽并不明白他的恻隐与动容,却还是收回了蒲剑。
于是,那问字又坚持了很久。
但天无言,地不语。人间无应。
那两张重叠的“脸”流下了血泪,终于,这个由活人之恨混杂着对孙翠兰生前记忆的鬼魂,在不甘与惘然中消失在阳光下。
指天问地的问字散去,唐家的临时溢出区,彻底消失。
徘徊府外许久,被鬼打墙迷惑,不得进入唐府的小郑、彭生,一下子带着人马冲了进来。
“表哥,你们没事吧?表侄和表侄媳呢?”彭生着急乱喊。
“刘姑娘,丁道长,你们还好吗?”小郑先找那柔面少女,见她安然无恙,略松一口气。
随即。小郑又说:“丁道长,你进入唐府之前,让我去找孙家人的藏身之地,我,已经找到了。但我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说:“孙黄英和吴二郎,他们如今明明有吃有喝,却脸颊凹陷若骷髅,全身皮包骨头,精气神败坏到了极点,神智不清,恨意深重。我找到他们的时候,还有最后一口气。但忽然,他们睁圆双眼,怒瞪着天空,一动不动,样子极狰狞,情绪很激动。我怕刺激到他们,因此不敢妄动。只叫手下人看住他们,我赶来这里报信。”
“谁料,就在方才,我的书童快马加鞭来告,说二人同时暴毙。”
被小郑唤作“丁道长”的白鹤说:“强行以极端强烈的情感,用自己的活人之炁供养酿造孙翠兰的‘鬼魂’,维持鬼怪临时溢出区,长达近二十日,孙家人早已油尽灯枯。”
刚刚,更是宁可不留喉中最后一口气,也要指天而问。
制造出鬼怪类临时溢出区的孙翠兰之妹、之情郎死去了。
给死去的二道士偿了命。
可是他们的命,孙翠兰的命,又要谁偿呢?
用上“意外”,“阴差阳错”、“造化使然”,大约是合适的。
唐家人也能接受。这世上的多数人,大部分时候都能接受。
白鹤默然良久。
李秀丽却没有想这么多,她从感恩戴德、不住道谢的唐家人那拿到了剩下的十两尾款,高兴于自己这趟破解鬼怪的成功。
但她才美滋滋了没多久,手里捏着银子,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如果鬼怪的临时溢出区,其实都是活人所供养酿造的。
那她宅子里的那个男鬼,以及湖畔的卫小玉,又是谁供养的?
尤其是卫小玉,死去千年,生前又未婚,亲友的后代的后代的后代估计都没了,就算还有人活着,估计对她也没什么感情了,那到底是谁在供养她,使其存在千载?

??78 ? 七十八
◎湖畔(九)◎
唐府事了, 彭生跟唐家人都极力挽留“刘女侠”、“白鹤道长”、小郑做客。
但于李秀丽心中,不过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没有半分继续接触的想法,便直接走了。
白鹤道士、小郑也没有留下。
三人一同辞别出门。
出了唐家门, 走了大约十几步, 少女忽然停住步伐,问小郑:“孙翠兰老家在哪里?”
她之前听到了小郑和白鹤的对话。知道小郑找到了孙翠兰的妹妹、情郎所在。应该也知道孙翠兰的老家具体地址、方位。
小郑怔了怔:“小姐问这个做什么?”
李秀丽不耐烦道:“你说就是了!现在立刻说!”
小郑便将地址告诉了李秀丽, 又将方向指给她。
少女脚尖一点, 藤黄裙摆飞扬,竟直接朝那个方向奔去。
小郑追在她身后,喊:“小姐, 你要做什么?我这有马!让人为你领路!”
“不用了,麻烦!”话音未落,几个轻灵的飞跃,过房屋,越梁脊, 少女的背影已消失不见。
又过了一日, 小郑、白鹤, 才知道“刘姑娘”都做了什么。
她直接杀到孙翠兰老家, 找人问了路, 确定了没找错人,就把强摊了孙家老爹和孙翠兰情郎差役的里正,将自家差役分给孙家的富家子,还有原籍本地的强行拉走他们的官差, 都暴揍了一顿, 直接打得起不来床, 受伤不轻,光是延医问药,估计要花去大半家财。
当地一整个村的人围她拦她,都没拦住,被她扬长而去。
唯一还算三思而后行的,是她把容貌调整幻化得很像孙翠兰。
因此,吓得挨了揍的几人直呼有鬼,连报官都不敢。
当地悄然传言,都说是孙家举家都死绝了,阎罗可怜孙翠兰,让她临时还魂,得到神力,前来报复。
一听这件事,小郑、白鹤都猜到了是李秀丽所为。
第三日,白鹤上门拜访时,提到此事,微笑道:“我以为道友并不在乎孙翠兰生前的遭遇。毕竟,她的死只是‘意外’。”
“从客观上讲,确实是意外。”李秀丽说:“但哭哭啼啼有什么用?喝得醉醺醺,愁苦自己,最后意外身亡,白白委屈一条命。我才不是同情她。但我连看剧都不喜欢苦情剧。看她一场生平,害我不爽一夜,总得有人付出代价。”
“我不懂孙家人问的是什么茫茫的看不见的东西。但是里正收了钱,那就揍里正。官差拉走她亲人,那就报复官差。越王那个狗东西,迟早也要他倒霉!我能看见的,一个也别想跑。”
她口口声声,说只是发泄自己的“不爽快”而已。
白鹤凝目看她,英眉舒展,星眸柔和。
李秀丽被他看得起了鸡皮疙瘩:“你来找我有事?谁告诉你我住在这里?姓郑的?”
白鹤道:“郑善信言,道友欲除卫小玉。”
“不止卫小玉。还有一个。”看他是熟人,而且几次下来,行为举止都让她不讨厌,李秀丽说:“我这宅子,还有一个男鬼。我上次想捉住他,被他跑了。”
她将当日情形,大略地与白鹤说了一遍。
“那男鬼,留下了,只有,只有这些整日哭丧的东西。”李秀丽拎起一本书晃了晃,那本诗词选大约是哭累了,把书页转了个面,连理都不愿理她。
白鹤到访时,她正跟这些书精们较劲,在纸銥譁上涂王八、画魔法少女小方,描羊与狼,试图“严刑拷打”。
但书精们意外地嘴严,就是死活不开口。一开口只是哭。
“或许,贫道知晓这个鬼魂是谁。”白鹤听了李秀丽形容的男鬼模样,却说:“他大约就是这座文昌阁的前前任主人,那位被冤为造反,九族被灭的大才子,游慎。”
“游慎出生在百年前,大夏本王朝新建立不久。他是大族游姓的嫡系后裔。祖父、父亲都是一代大儒,门下弟子无数。游慎出生在这样的书香世家,自小聪慧绝伦,过目不忘。两岁能诵文,三岁能诗,五岁时,就能做出让成年人都惊叹的文章。游慎年纪越长,博览百家,才学愈盛,极擅文学,能作好诗佳词。他年未弱冠,就已经名满天下。每写一首诗,必定传至大江南北,从王公贵族到市井平民,连放牛的小儿,都争相传诵。当时的皇帝赞叹他为‘大夏诗魂’。”
“只可惜,游慎虽名慎,性情与名字恰恰相反。他的祖父、父亲都是非常端重守礼,讲究中庸的恭谨之人。游慎却狂放肆意,薄汤武,非孔孟。他在江南买下了一座宅子,命名为文昌阁,常亲自驾着一辆牛车,衣衫不整,醉唱诗词,游玩山水。对功名一事,从不放在心上。家族要求他去参加科举,苦劝他不要沉迷诗词小道,而应圣人之言。
游慎答应了参考。他只试过一次,便一连从案首考到解元,本是人生得意之时,却失望地说‘一入考场,见本应照顾妻子之人,任妻儿苦苦供养,皓首穷经,白发赴考;见本应顶天立地之人,壮年如蝇营,不研壮阔民生却研细琐八股。这是钓在天下才人头上的一个胡萝卜,与我驾牛车等同。我不愿为牛,更不愿作牛首。’再不参加科举。”
“皇帝听闻他非议科举选才的狂悖之言,对他非常不满。所幸,爱惜游慎父、祖的为人,也喜欢他的才华,在当时的吴王力保之下,饶过了他。”
“游家也对游慎失望了,只希望他做个名士,娶妻生子,好好培养下一代。游慎却谢绝人间女色。他不爱活生生的美人,反而爱上了一个早就死去近千年的鬼魂。”
事关她的捉鬼大业,李秀丽听得认真,闻言,恍然,拊掌:“卫小玉!”
白鹤点点头:“游慎就是那个近千年里,唯一一个让卫小玉多次现身相见之人。”
诗情动天下的狂放才子,一次游玩西林时,松盖在细雨中簌簌,竹下风泠泠,卫女坐在油壁车中,升出地下,身形浅淡若泡沫,车马辚辚而至。其美在幽明之间、生死之外。
他并不畏惧卫女在地下冰冷千年的魂魄,二人一夜同游明胜湖,谈论今古文章,品味世代诗词。
卫小玉也并不在乎他刺伤人的狂傲。只用化作白骨的手,抚摸他的脸颊,说:“汝说真心话,做真心事,如今的庸俗之世,却以真心人为狂人。”
次日,游慎再至西林。
第三日,他仍至西林,卫小玉也依旧现身相见。
第四日,游慎一言不发地回到家中,失魂落魄,泪流满面,对着父母、祖先,磕头。游家人以为他知错悔改,要为他介绍淑女,好收心养性。
游慎却说:“父母望我继香火之望,孩儿此生已无法再报答。我已找到知己,但她冰冷太久,需要我用一生去化解,难顾红尘。自愿将我那份的家业,舍与二弟,祝他与佳人子孙万代。”
游家人后来才知道,游慎那时已下定决心,要与卫小玉相守。
白鹤略微出神,缓缓道:“相隔千年,隔着死亡,却遇到知己。这大约,是幸运,也是悲哀。”
“游慎爱上卫小玉,遂挥笔作诗,为她写下了无数广为传颂的名篇。在当年,卫小玉的传说其实,已经有些衰微了,收集的炁太少,她的身形都有些暗淡。但是游慎靠一人之力,使她的美名,再度传于天下,脍炙人口。”
在爱上卫小玉之后,他的诗作愈加多了。
游慎知道,卫小玉要以才气为食,所以,他不敢停半日的读书,歇一日的笔墨,维持才名,替卫小玉宣扬传说,因诗名滚滚而来的千金,又顷刻散去,只为与她日日相见。
“但,游慎的才名也为他招来了泼天大祸。”
“当时,太子忽然暴毙。皇帝制造了无数冤假错案,也没有查出太子是怎么死的。皇帝本就年迈时疑心病极重,却有人状告吴王私下积攒甲胄,欲反。”
“老皇帝不由分说,开拨大军,欲要缉拿吴王。最后将吴王下狱赐死。所有吴王的封地臣僚,交好之人,统统以谋反的罪名下狱。酿造了当时最血腥的牵连大案,全天下都战战兢兢,时不时就有名门贵族被合家拖出去砍头。”
“吴王好文,否则当年也不会力保游慎。他经常在吴越举办文会,聚集江南名士。文会的名头很大。游慎为了偿吴王的恩情,也为了维持文名,供给才气,更为了宣扬卫女的传说,以维持爱人的存在,时常出席文会。”
“有小人嫉妒游慎才华,诬陷游慎替吴王谋划造反,用他诗词里的字句构陷。更有游家的他的祖父、父亲为人正直,曾在太子死后,劝皇帝不要大肆牵连无辜。老皇帝本就不满游慎,也对游家心生厌恶,遂不加分辨,就将游慎打为吴王同党,游家九族入狱,一同处死。”
“老皇帝死后,继位的新皇与吴王的关系不差,虽不能明着平反吴王,却将当年被吴王案牵连的若干臣僚一一平反。游慎和游家也在平反之列。”
“据说,游慎死后,天下诗赋文章皆为他恸哭。而他魂魄不散,凝作诗魂,游荡在人间所有记载的诗词歌赋之中,如果有人能做出让他满意的新诗,就会现身相见。也有人说,他回到了明胜湖畔,想再与卫女重逢。”
“此后百年,诗人们常常引用游慎的典故,称他是‘诗魂’。”
李秀丽对于这些你侬我侬的爱情,只觉软软烂烂的,又肉麻又无聊。她以前就只喜欢看英雄片,可以看一整天皮套人暴打怪兽,翻到爱情片就转台。有什么意思!
听完游慎和卫小玉的故事,她沉思了好一会,忽然道:“如果文昌阁里的真是‘游慎’的鬼魂,那岂不是可以一箭双雕?用他们彼此吸引对方过来,我一把捉住两个!”
她乐道:“你今天是来教我怎么捉卫小玉的?”
白鹤苦笑着摇摇头:“不,贫道今日来此,告诉你这些,是想劝道友,不要再去动卫小玉,如今要加一条,也不要动诗魂。”
“什么?你是来劝我不要动他们的?”李秀丽道:“可他们已经变成了鬼魂啊。不是说,这世上,如今的所有鬼魂,本质上都不过是活人供养的鬼怪类的临时溢出区?修行者有责任抚平临时溢出区。我想抚平临时溢出区,有什么不对?难道因为他们可怜,就不抚平了?那也太不负责任。”
再可怜的怪兽。也是怪兽。皮套超人还是要清除的。
白鹤耐心地解释:“道友,鬼怪类临时溢出区,都是活人之炁供养的。卫小玉、诗魂,一个死去千年,一个死去百年。卫小玉无亲,游慎举族被诛,他们的‘鬼魂’之所以还能存在,是因为他们的生平传说已经变成了大夏文化的一环,是千百年间所有传诵他们的诗词、文章、故事的文人学士、平民百姓,共同滋润、供养着‘卫小玉’与‘诗魂’这两个临时溢出区。”
“感情虽然不如死亡给个体的刺激强烈,不如亡者亲友的供养占比多,但源源不绝。这两个临时溢出去的炁,积攒千百年。卫小玉能动用的炁,换算成修士的修为,绝对在炼炁化神以上。论修为,我们恐怕都不是卫小玉的对手。你之前去过西林,在她手上占到便宜了吗?”
“……”李秀丽回忆起了那糟糕的一晚,她自信地刺出蒲剑,卫小玉却视若无物,驾车而走。虽然是有两个累赘绊着她,但她对女鬼确实也无可奈何。
何况卫小玉并未有恶意,蒲剑艾旗起到的作用本就不大。
不过,她还可以化龙,白鹤不知道而已……
她才这样想着,英眉端容的道士却说:“纵是道友有别的雷霆手段。可是,其炁供养不绝,一时便是打散了卫小玉、诗魂,他们便能顷刻回复,源源不绝地再聚。而他们的炁的来源,是大夏千百年流传的故事、文字,无知无觉的‘供养者’,何止百万?以炼精化炁有限之法力,敌对源源不绝之供养,不是明智之举。”
这话真正说到李秀丽心头了。这就相当于我方的最高暴击输出,还赶不上对方的一次回血量……对方还能无限复活!这怎么玩?
她很不甘心:“那这种临时溢出区就平不了?”
白鹤叹道:“能对付这种临时溢出区的,并非是我们这等山野散修,而是大夏朝廷。都不必幽官出手,只要大夏朝廷下令,禁止刊印、谈论,流传卫小玉、诗魂相关的典故、传说、文章,没有了供养着,卫小玉、诗魂必然慢慢衰败下去,最后,自然而然地随着传说泯灭,而消亡。”
李秀丽虽然年纪小,但来的年代也算见多识广。她立即明白过来。
文化禁令!
也是,要对付这种“卫小玉”、“诗魂”这种依附文化而长存的东西,不讲武德地动用政权的力量,依靠缄默的时间将其消灭,才是最佳最省力的办法。
李秀丽拧眉:“可是,大夏为什么要纵容‘卫小玉’、‘诗魂’这种临时溢出区长期存在?我听人说过,临时溢出区长期存在,容易影响本表人间所在阳世的稳定。”
白鹤道:“这就是最关键的地方。要对付‘卫小玉’这种,对于个体或者小门小派来说,难于上青天。对于大夏,却轻而易举。朝廷之所以容忍国土之上,有‘卫小玉’这样的存在,自然是因为不得不容忍。”
“幽世是阳世的映照,是人类之炁的最终集合地。诸表人间的人类所有对应的情感、思想,都在幽世有对应的存在,称之为‘现象’。
一旦幽世溢出在阳世,这些现象,就会成为‘临时溢出区’。”
白鹤举例:“就像地羊鬼。在它溢出到人间之前,朱家的放贷行为,早就留痕投影在幽世,生成了‘地羊鬼’这一现象。但直到安城人的七情之炁波动太大,突破极限,让地羊鬼这一现象随幽世上浮,变成了溢出区。”
“现象是幽世最普遍的存在。强弱不一。就像世上最多的是平凡的普通人,幽世最多的也是千奇百怪却弱小的现象。
但也有些诸表人族共通的概念、情感,凝聚在幽世,形成了一些不属于任何门派势力,自成规则,占据幽世一定领域,极其强大的‘现象’。”
“这些‘现象’已经由无知无觉自行演化的某些区域规则,演变出了自己的意识。深厚若神灵,浩荡胜日月。要人类存在,它们就会永恒存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将其看作是神话般的存在。无数中小型的‘现象’都依附于它们。”
“位于幽世的各大门派总部,将这些现象列出十个,称为十大现象,是各大门派都奉若上宾的存在。其中一些因不同的门派偏好,或有争议,但有五个现象,却无论不同门派怎么排名,都公认必列十大现象之中。”
“无有先后,分别是广寒宫、月下殿、蓬莱、九重天庭、阴曹地府。”
“其中,‘广寒宫’是人类对于‘美’的所有概念、情感,在幽世凝聚而成的‘现象’。它盘踞一方,不但有自己的领域,自成规则,领着无数中小现象,堪比五大阴神门派。”
“‘卫小玉’能千年存在而不被仙朝剿灭,是因为她浮出阳世时,是临时溢出区,沉入幽世时,作为小现象,被广寒宫所庇佑。从来没有人会说卫小玉不美。既然隶属于广寒宫,她怎会不美?”
“而诗歌从来属文学。文学根源是文字。文字最初诞生于通天教时代乃至更早,是人类蛮荒时代用以祭神的。诗歌、舞蹈、绘画、音乐,最初的时代,大都用以祭祀,美而娱神。”
“极其出色的文学之士,乐师、画师,一旦其能被世人铭记,形成长期根植人类文化的临时溢出区,在幽世也能作为现象存在,就会被广寒宫所庇佑。像诗魂,也为广寒宫所钟爱。”
“虽然大夏能够泯灭‘卫小玉’、‘诗魂’,但仙朝觉得没必要为了无伤大雅,无害四周的两个临时溢出区,去得罪十大现象之一的广寒宫。”
大夏境内知道点常识的修士,也不会有人胆大包天,去贪图卫小玉、诗魂的炁。
白鹤从小郑口中得知此事时,才立刻找到李秀丽,进行劝阻。
李秀丽有点哽住了。她就是没常识又怎么了!论坛里大部分人比她还没常识呢!
可恶,她明明只差一些炁就升高阶了!
扫平唐家的溢出区后,那点炁,还不够填中阶升高阶的牙缝!
嘴上却不能认输,犟着脑袋道:“那他们也是临时溢出区,也是鬼。我如果非要从他们这俩临时溢出区上刮点炁下来呢!得罪了广寒宫,又能怎么样!”
白鹤听了,沉默片刻,微笑道:“那……不若道友换一种刮的方式?”
他早知这位曾化名云真子的刘道友,脾性有些倔强。
“什么方式?”
“临时溢出区充溢多余之炁,抚平临时溢出区后,便能强行将多余之炁吸收,许多时候,还能接受被救的无辜者的感激情感凝华化的炁。”白鹤道:“但卫小玉、诗魂这种,从不曾害人,又不好拔除,却偏偏积累了大量人间之炁。既然无法抚平。不若,让卫小玉、诗魂主动将炁给你。”
“满足其遗憾,换他们积累的人间之炁。”

??79 ? 七十九
◎湖畔(十)◎
“卫小玉和诗魂的遗憾?”李秀丽说:“首先我得能叫出他们来。这俩临时溢出区有自己的现身规则。我之前见到卫小玉, 都还是蹭了其他人的机会。至于诗魂,我威胁了一次要烧书,他出现过一次。之后我再威胁书精, 他也不出来了。唤他出来,需要会作诗, 反正我不会。你会吗?”
白鹤道:“会一些。但大约是达不到诗魂现身的标准。不过, 不需要这么麻烦。”
“鬼怪类临时溢出区,大部分本应在其人死亡的刹那出现, 倏尔即散, 像烈日下的一滴露珠,除非活人以剧烈的七情之炁供养、维持。
但活人塑造鬼魂的情况,也分两种。第一种, 是死者本人的炁已经全部散光了,亲友以忆中的亡者本人的形象、性格、举止来塑造的,完全无中生有,生造、酝酿出该‘鬼魂’。
第二种,亡者本人的记忆, 本人的炁, 尚未完全散去, 便被活人之炁所裹挟, 一同混合形成了‘鬼魂’。”
“卫小玉千年病逝前, 游慎百年被处斩前,就已经名闻天下,且死前均极不甘心。他们当是第二种,虽然已经变成了‘现象’, 变成了‘临时溢出区’, 再也不是人类, 却到底保留了一些本人之炁,残留了部分记忆、性格、情感。”
“第二类‘鬼魂’,可以用他们生前寄托了相当浓烈情感,所以残留了一些本人之炁的特殊物品来召唤,绕过临时溢出区的规则判定。”
李秀丽恍然大悟,环视文昌阁:“这里是游慎的故居。会不会有游慎活着时留下的一些东西?”
“不大可能。当年游家九族被诛,游慎生前所有财物都被抄没,文昌阁更是被官兵付诸一炬。这座宅邸是他平反后,后人仰慕他,在原址上翻建的。”
少女思索片刻:“他活着时才名盖世。会不会有书法作品之类的东西存世?”
现代还有很多大书法家的作品真迹,千年尚且流传。
白鹤道:“有自然是有。但他大部分的书画作品或焚于火中,或流入官中、民间。加上他当年又是以‘诗词藏反意’等谋反的罪名被杀,很少有人敢收藏这些。继任的皇帝为他平反后,游慎的作品市面上已经很少见了。到如今,堪称一字千金。真迹估计深藏在朱门贵府的府库里。”
“而且,召唤此类鬼魂,所需要的是有特殊感情寄托的物品。寻常作品,恐怕还不足够。”
李秀丽听到后一句,才勉强打消了听闻“府库”二字就开始有些无法无天的念头。皱着眉陷入了深思。
见她神色,白鹤笑道:“刘道友何必舍近求远?为何不去向郑善信一问呢?郑家手里大约是有一件游慎留下的,极其特殊的真迹。”
“姓郑的?”
白鹤点点头:“百年前,郑善信的祖先,是游慎父亲的大弟子,与游慎乃是至交好友。据说,游慎被处斩前,只有郑家的祖先冒着生命危险,去送了他最后一程。游慎死前,做了一首绝笔诗,将它送给了郑家人。此后近百年,无数爱诗心切的才子,上门恳求郑家人将这首游慎的绝笔真迹公诸于世。均遭郑家拒绝。”
“但如果事关游慎本人,想必郑家会通融一二。”
这日,因随师游学江南,而暂居在表亲方家的小郑,接到了门人的通传,说是有人找他,称是白鹤道士。
小郑匆忙而出,走入拐角的僻静小巷子,面上显一抹惊喜之色:“白鹤道长……刘小姐。”
他本以为是白鹤道长有事找他,却没成想,站在道士身旁的,竟是那位刘小姐。
李秀丽打量他,主动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几次匆匆相见中,她头一次正眼看他,还主动问他的名字,而不是“姓郑”的。
小郑敛衣正容,道:“在下单名为‘端’,字中直。”
少女咳嗽一声,略客气地拱拱手:“郑端,我要向你借一样宝物。你家是不是有游慎的绝笔诗?”
郑端道:“确有此物。但父祖有言在先,若非游家后人或者卫小玉显魂索要,不可外展。”
但众所周知,游家已经断了血脉。而卫小玉的传说,在数日前的那个晚上之前,郑端一直只当这是虚无缥缈的传说。
“如果是游慎本人需要呢?”
郑端微微一懵,随即反应过来,既然卫小玉的鬼魂当真存世,孙翠兰的厉鬼也确有其事,那诗魂的传说,怎么就不是真的?
他近前一步,急切道:“二位见到了游慎的鬼魂?”
李秀丽点点头:“我见到了。就在文昌阁里。”
“文昌阁……”
见他神色怔怔,李秀丽道:“我发誓,我真的见到了。但是想要他再度现身,需要借这首诗。如果你家愿意借,让你家人带过来,或者寄过来,需要多久?”
郑端说:“我已将它带到江南,就在这里。”
“啊??”李秀丽吃了一惊。
郑端让他们稍等,很快就回府取来了一个小小的香囊,道:“我相信白鹤道长与刘小姐说的话,故此直言相告:这首诗的形态很是特殊。世人都说我们郑家藏诗不言,将一首可以留名诗史的佳作掩藏了,是自私。但,其实,连我们家人都不曾知道诗的内容。”
他从香囊里又取出一个小盒子,盒子再打开,里面竟然是一颗细小的上好琉璃珠……
不,不对,那莹润的透明,是滚动的、液态的,简直好像是……
“这是一滴凝而不散的眼泪。”郑端说:“这就是百年前,游慎留下的‘绝笔诗’。”
“根据祖先的记载,当时,游慎蒙冤下狱,在狱中遭受了非人的虐待。他的双手双脚都被折断,手指更是因为严刑拷打的逼供,而被根根夹碎。大半牙齿都被人打落。临刑前,我家祖先前去看望他,他对祖先说,他此时唯一的心愿,是要再为小玉写一首诗……她很爱他的字,更爱他的文采。但他双手已废,便勉强以口衔笔,齿根紧咬,血沿着毛笔滴落,在撕碎的囚衣上写下一首诗。
我祖先为他的惨状伤怀不已,愤恨权贵如此对待他。游慎却大笑不止。”
“他说:不必悲伤,权贵视我如草芥,文学却知我不朽!我必为诗魂!小玉冰冷却多情,她的爱如此残酷。人都有年老体衰之时,有才思枯竭之际,江郎才尽之忧。纵使是我,一生又能见她几次?诗魂却可永葆青山潇洒,文章得意。你要祝贺我,她终于要永远爱我,我终于能长伴于她。”
“游慎托请我的祖先将这首诗带回明胜湖畔的西林桥,在簌簌的松雨,泠泠的竹风下,送给卫小玉。说她一旦见到这首诗,就会出来相见。”
“狱中昏暗,等我的祖先离开牢狱,打算读一读这首诗时,却发现,这首曾写在囚衣上的情诗,化作了一滴……不散的眼泪。”
郑端说到这里,长叹一声:“可是,我的曾曾祖一生去了湖畔的西林桥很多很多次,每次都带着这首凝作眼泪的诗,卫小玉却从不曾现身。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从此后,百年间,郑家人来了很多次西州。但我们没有一次能见到她。”
“我父亲那代几乎都要放弃了。但是近十年来,这滴不散之泪却有消融的痕迹。我看到祖先的笔迹,想着,是不是游慎也要放弃了?我想最后再试一次,或许能圆了这百年之诺。所以才到明胜湖畔寻卫女。”
他微微垂下头,苦笑:“那天,我几乎成功了……但卫女却迅速离开。刘小姐当时以为是彭兄、方兄,或者是你自己惊扰了她。我却觉得,她更有可能……是为了躲避我袖中的这滴泪。她可以见彭兄、方兄,也可以见王秀才,却唯独不愿意见游慎留下的遗物。”
郑端将泪珠捧起,道:“如果我们家完不成这个长达百年的承诺,那么,也许,将它物归原主,我们也能安心一些。”
“但,请允许我一同前往文昌阁。”
李秀丽很高兴,立刻答应下来。
三人进入文昌阁的宅邸之中。小郑上一次来时,毫无异样。这一次,捧着眼泪,才踏入一步,府内忽然冷意袭人,阴风大作,被吊起的书精们幽幽而叹。
白鹤见此,立即喝道:“诗魂,旧物在前,旧情怎忘?何不到此相见!”
这滴凝泪上凝固的炁,勾连了无形之物。
自院外,忽然狂风大作,天飞凤凰,地走龙蛇,无数诗歌的意象中,一抹青衣倏尔立在窗下。
眉飞入鬓,萧萧肃肃,清举巍峨若玉山。意态傲岸。
郑端微微睁大眼睛,喃喃:“与我家留传的携友喝酒图,画像中的游慎,一模一样……”
青衣人转过身来,看着郑端与祖先相似的面容,再看他手中的那滴不散之泪,想到一板一眼的友人,极轻地叹了口气,有怀念之色:“百年之诺,汝家守到今日。多谢郑家情谊好。”
郑端却很羞愧:“我家徒耗百年,却不曾完成承诺。今日,不得不物归原主……”
“不怪你们。是小玉不愿见我。”
现在他为诗魂,聚集天下才气,活着的人总有江郎才尽之时,游慎却永远不会有这个烦恼了。他守在明胜湖畔百年,可她宁可邀请一些碌碌文人,也决不见他。
游慎看向白鹤、刘小姐二人,说:“但小玉不得不见的人来了。”
准确说,是看向白鹤。
李秀丽也看向白鹤:“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白鹤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枚碧玉佩。
这枚玉佩通体是浓郁的碧色,带着森森之意,放在手掌中,都似乎有寒冷的白雾在丝丝涌动。
道士说:“这枚玉佩,是千年前,卫小玉病逝前,含着平生憾恨之意呕出的一口血。血渗透到地下,在泥土中凝结,慢慢血色褪去,化作了一块碧玉。被一个人捡了起来……”
游慎看着这块玉,忽然说:“是啊,她对我说过。她不会拒绝见这块玉的所有者。因为,当年是挖出这块玉的人,为她收敛了遗骨,将她葬在西林桥边。”
他深深地向白鹤弓腰行礼:“道长,千年前,持玉人渡她不得。如今,我有意渡她。请道长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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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畔(十一)◎
日色将暮。
松风竹影, 碧波泠泠,掩映斑驳的古亭旧桥。
鹤氅道士面对秀美的湖景,幽静的亭、桥, 感慨万千:“原来,西林桥畔现在是这个样子的。松树已经长得这么高了, 竹林如海。”
李秀丽奇怪地看他一眼:“难道你见过它们没长高的样子?说得老气横秋。炼精化炁高阶, 寿也仅一百五十年。听当地人说,这里的松树、竹林, 起码都是几百年前种下的。最老的那几株, 千年前就已经长大。”
白鹤却十分坦然:“曾闻古书中,记载过当年明胜湖畔的样子。那时候,连这座桥都是新建的, 尚未有松林竹海。据说,西林桥最初,是卫小玉家尚未败落时,她祖父出资建造的。后来在前前前朝的时候,又因洪水而修缮过一次。”
小郑佩服白鹤见多识广:“小生也只是隐约听说过西林桥的故事, 只知道与卫小玉生前同一时代所建, 却不知是她祖父所造。”
李秀丽不疑有他。很快转移了注意力:“那个时代能修桥铺路, 应该也是富庶人家罢?卫小玉是怎么变成歌妓的?”
当时, 王秀才告诉她的, 关于卫小玉的故事,说她曾是西州本地人,少有才名,容貌美丽, 在明胜湖畔结楼而居, 是为歌妓, 艳名远播。常来往达官贵人、才子墨客。她多情,与几位年轻才子或曾有相思之约,但最终或因家族名誉,或因移情别恋,每一段故事中,她都被辜负。
最终,卫小玉心情抑郁,徘徊湖畔,年纪轻轻染上肺病,英年早逝。
但具体的细节则一概不知,书上记载的也更少。
西林幽静,吹过的风,伴随着竹叶摇动,也觉凄清。
独葬在此的坟墓,千万个日夜,静听此声。地下,可寂寞?
小楼里,她曾日日徘徊。坟墓千年,她可曾也时常叹息?
白鹤略仲怔,过了一会,又被李秀丽拉了拉衣袖,才回道:“……她本也出自士族。祖父是个正直刚烈的小官,因为牵连进一桩案子里,被贬,回乡之后,一心只教导孙辈。她的父母是商人,虽然恩爱,但都寿短。十五岁上,她的母亲早逝,父亲身体弱,没几年也死了,留下富足产业。她一个孤女,身边只有一个傅母相伴,守不住偌大家财。或是有血缘的豺狼,想要将她或卖与贵人为妾为婢,换来好处还吞吃了财产。或是外来的恶虎,百般谋划孤女,想要将她欺辱,以夫妻之名,敲骨吸髓。”
“卫小玉从小读过书,受祖父教诲,也不是那等无知女子。她知道自己禁不得孝道为名的折磨,嫁与不嫁,嫁与何人,或者为奴为婢,她根本无法自主,只能落得凄凉下场。但她的性情,也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