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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修仙游戏抽卡:开局抽到浸猪笼

所属系列:鹿门客

在修仙游戏抽卡:开局抽到浸猪笼
作者:鹿门客
简介:
李秀丽抢到了一个修仙游戏的内测名额,每个人都有三次抽身份卡的机会,不同等级的卡有不同的仙缘。她抽到了一张出身不错的R卡,怀着期待选择了身份,点进了游戏。
一睁开眼,她却被关在一个猪笼里,旁边站满了人,有人说:“失节之女,败坏门风,该死!”
她爹娘噗通一声跪下,为女哀求!
李秀丽本以为有了一线生机。爹、娘却说:“族长,要不,还是把她送去献祭河神吧!”
献祭河神三十年,本地埋没女骨七百零八具。被祭者有哭哭啼啼的,有持刀而往的,无一生还。
而这十死无生的献祭,就是李秀丽这张身份卡,这辈子唯一的仙缘。
柔弱的凡人少女在猪笼里,对族长说:“我愿献祭。但要给我一把木剑,一只病猫,以及这困住我的囚笼。”
作品须知:
1、女主是中二病少女。
2、升级流爽文。
3、配角栏的不是男主。
4、我流修仙,拒绝凡人流的灵根等设定。借用了部分道教词汇,但其实都是胡编乱造。
更新时间:尽量日更
公告:2.2日入V,入V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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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一 ??

1 ? 一
◎……◎
“这个游戏我一定会玩下去!”
李秀丽对她的父母说,啪一声关了门。
随后,将抢到了开放世界游戏《道种》最新一批内测资格的消息发在朋友圈,屏蔽了父母,收获了一片羡慕、嫉妒、阴阳怪气、祝福,还有询问她愿不愿意转卖的,自称愿出高价。
李秀丽拉黑了阴阳怪气的,嘴角上扬,回复了想买的:“绑定个人指纹,独一无二,只认人,卖不掉!”
开服前三分钟,她准时准点登录了游戏页面。
页面风格简陋,像平时她一眼就会叉掉的弹窗修仙页游,充斥着“一键直升999级”、“神装爆满地”等拙劣广告。右上角是在线人数,显示着在线人数:三万。左上角则是一个小小的黑白计数栏。
“丽丽,开门。妈妈有话跟你说。”
“丽丽,爸爸给你烤了你喜欢的蛋挞……”
门被敲响。
李秀丽充耳不闻,暗数:
五、四、三、二、一……
劣质页面的屏幕瞬间空白。
空白页面上“砰”炸裂出无边的浩瀚星空、茫茫宇宙。
璀璨星河映入眼帘,敲门声戛然而止,她失去了意识。
再次睁开眼,她正以肉身,站在这片煌煌宇宙之中,置身群星。
李秀丽讶然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双手互掐了一下,跳了起来,欢呼:“会疼,是真的!真的啊!他们没有骗我!”
她兴致勃勃地环顾四周时,冰冷机械的提示音在宇宙间响起:
【您好,尊敬的第两万七千三百零一号玩家,请尽快匹配你的初始世界。】
她的面前浮出一个半透明的游戏面板。风格跟之前页游的类似,只是简陋许多,那些繁琐的包裹、坐骑、宠物、法宝、装备、商城等选项消失无踪。只剩下了人物栏、论坛、卡库。
卡库还没抽卡,目前是空的。她熟悉了几个月的论坛现在也打不开。
她打开人物栏,发现人物栏也发生了变化,数值数据大都消失无踪,只留下了基础属性,如魅力、力量、精神等。而站在人物栏里的,也不再是粗制滥造的页游角色,而是3D版的李秀丽本人,只是在投影的头顶,额外多了匹配、抽卡等按键。
基础数据都是锁着的,她点了一下,就有说明:【请您解锁了人物卡,再行查看】。
此时,抽卡键是灰色的,只有匹配亮着。
李秀丽按下匹配键,霎时群星列仗、星河作雨,呼啸着向她打落。
七彩色。
玫瑰红、漆黑、天蓝、草绿、乳白,还有的是金色闪光的……缩小的星球们迎面撞来,带动的气流吹起李秀丽的马尾。
她下意识去挡,它们却与她擦肩而过。
最终,漫天星雨渐行渐远,停在她跟前的是只有一颗星球。跟地球相似的蓝绿相间,并不出奇。
她看到的奇异星星,一颗都没匹配到。
李秀丽颇为失望,拨了拨它,想把它拨到一边去。这颗星球却一动不动,似乎赖定了她。
提示音显示确认:【您匹配到的初始世界为:大夏】
她人物面板里的初始世界,立刻变成“大夏”二字。
【请您开始抽选身份卡:0/3】
大夏,听起来像是个古代侧世界。
论坛上说,古代侧世界遇仙几率更低。
李秀丽更失望了。但还有抽卡。
匹配完初始世界,抽卡键就亮了起来。
在《道种》里,每个玩家都有不同的身份,需要抽取身份卡来决定。而不同的身份卡,代表着不同的仙缘。
仙缘,也是作为一个修仙类开放世界游戏,最核心的玩法。
每个玩家有三次抽卡的机会,可以选取其中的一次,作为游戏的开局身份。
无论是哪个初始世界,只要能抽到金卡,就是生而必有仙缘。
紫卡,那也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遇仙。
她搓了搓手,抽了第一张身份卡。
一道蓝光闪过,一张背景底色为浅得近灰的蓝色卡面,凭空出现,缓缓旋转。旋转到正面,卡面上显出一个身着类似古装衣裙的年轻女子。
女子挽着乌黑垂鬟,发簪芙蓉花,耳点明月珠,腰系绿罗裙。挽长帛,纤腰一束,绰约逸态;微垂头,极柔顺婉转。只是面部却是一片空白。
卡面名为:李家三小姐。
卡面下方注释:大夏一百四十七年,石城,李家,诗书之族,礼教重之,系当地的名门,但已有两代无人为官,正在没落,仅有一个捐来的员外郎。李员外有八个孩子,她在姐妹中排第三,年十五,自小端庄自持、贤良淑德,颇有美名,父母爱若明珠。
李秀丽大不满意:“蓝卡,颜色还这么淡。”
据论坛的说法,金卡必有仙缘。
紫卡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能得仙缘。
蓝卡却只有百分之十到三十。据说其中深蓝近紫的卡,逼近百分之三十的几率。但像这样颜色浅到近灰蓝的卡面,那就只有可怜巴巴的百分之十了。
论颜值……她看了看李三小姐柔美绰约的身形仪态,更不喜欢。
“再来!”她划过蓝卡,让它化作流光,飞入自己的卡库安静待着。迫不及待地再次抽卡。
抽卡键一闪,连个光也没有,就这么平平地转出了一张黯淡到透明的灰卡。
卡面上站着一个蓬头垢面、瘦小伶仃的乞丐,布条衣衫,手里还捧着个缺了口的破碗,拄着根拐杖,一只脚微微蜷着。因为太过脏污干瘪,难辨男女。面部同样空白。
卡面名为:刘狗剩
注释:大夏一百四十七年,柳城生人,铁匠之女,父母双亡,流落江湖,行乞为生。因偷吃财主给狗的食物而被打折了腿。唯一身家是豁口破碗,住在破庙,睡稻草堆。
灰卡……李秀丽双手一抖。
灰卡据说也是卡池量最大的卡片。但是仙缘却只有百分之一。可谓终生碌碌,老死凡尘,超脱无望。
何况这张灰卡实在太差了,连普通百姓的身家都没有。自己那张成色不好的蓝卡跟它一比,都是天壤之别。
而抽卡栏显示:【请您开始抽选身份卡:2/3】
只有最后一次机会了。
心沉到谷底,她咬紧牙关,将双手搓了又搓,合十,三拜。
双手有点发颤,第三抽!
第三抽,卡牌未至,金光先到。
万丈金芒从虚空照出,凝成了一张闪闪的卡牌。卡面是一个在华丽襁褓之中的婴儿。
金卡。
李秀丽捂住胸口,狠挥一下拳头,喜得甚至有点心梗。
她几步冲过去,将脸几乎贴在卡上,一字一字地看卡面的所有文字。
卡面名为:无名婴儿
注释只有简单的一行字,甚至没有写明卡牌的具体身份:
降生之日,祥云漫空,紫气东来,仙人垂爱。她是红尘遗腹子,注定超凡脱俗,举步飞升。
一般来说,身份卡和玩家本人的年龄不会相差太大。但也有成年玩家抽到了婴儿、幼童或者是老年人的卡牌。这种情况下,玩家进入游戏时,在初始世界的身份,会随卡面而调整。
李秀丽也想过,变成婴儿或者幼童,多不方便。更有老年人行动迟缓,皱纹满脸,更是不行。
但这是金卡!金卡啊!当个婴儿又怎样?就算遇难,也必定呈祥!
跟金卡的必定仙缘、大吉大利一比,其他的不方便又算什么?
她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读那行简单的文字,揣摩:“‘红尘遗腹子’,难道这个身份是仙人之后?哇!”
机械提示音催促她开始下一步:【请第两万七千三百零一号玩家选择身份卡】
三张卡排成一列,在她面前等待。
李秀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金卡“无名婴儿”。
既然有金卡,谁会去选蓝卡和灰卡?
论坛里说,蓝卡和灰卡就算有撞大运碰到仙缘,也十分残酷,多的是坑。
面板上跳出了确认键:【您确认选择该身份卡?】
她点了确认。
“李三小姐”、“刘狗剩”逐渐淡去,隐没。
只留“无名婴儿”卡,飞入了她的个人面板栏。旋即,婴儿空白的面部则一笔一笔勾勒出五官来,赫然是李秀丽长相的缩小版。
勾画即将完成之际,游戏面板却忽然剧烈震荡起来。
那还剩下嘴巴尚未被描出的婴儿迅速黯了下去,最后变成了一道黑色的影子。随之而黯下去的,是卡片的金光。
就在一瞬之间,这张稀世的金卡变灰了。
游戏提示音不断发出警告:
【选择完成……选择完成……请玩家进入游戏……请……系统错误!系统错误!身份卡不可用……滋滋滋……身份卡不可用】
过了大约十几秒,机械音稳定下来;
【抱歉,您的金卡发生未知的系统错误,已经回收。接下来,会有人工客服联系您,为您解答疑问,提供补偿。】
游戏面板的金卡上已经被打了一个大大的“叉”,显示不可用。
李秀丽傻眼了。怎么会这样?论坛里没说过身份卡还能作废啊?
这时,一个冷漠的女声取代了游戏系统的提示音:“你好,第两万七千三百零一号玩家。我是客服005号,为您服务。”
“鉴于未知的系统错误,您的金卡已经作废。为表歉意,《道种》将额外为您开通一张身份卡的权限。您可同时持有两张身份卡进入游戏。具体的身份卡,以您卡池中的现有卡面准。”
李秀丽绷不住了。
她卡库里有什么卡?一张浅得近灰的蓝卡,以及一张垃圾得不忍直视的灰卡!
要这种两个身份卡有什么用?一万张灰卡能抵得上一张金卡的珍贵吗?
论坛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游戏的神秘,更从未有人听说过有“客服”。
她实在不甘心,试探着询问:“就没有别的补偿了?”
哪怕是补偿她一张紫卡也好啊!
客服说:“公司定下的补偿就是这样。如果您实在不满意……我可以为您开通捏脸权限,仅限于灰卡。”
捏脸啊!
李秀丽心动了。
她年不过十五岁,也是爱漂亮的年纪,想起那风格让她不喜欢的蓝卡,再想想那蓬头垢面的灰卡。
论坛的经验贴里,从没有人说过身份卡还能捏脸的,大家都是用自己的容貌进去的。而且容貌短时间是改不了的。哪怕是一张灰卡,能捏自己喜欢的长相,这也是极大的乐趣。
最重要的是:《道种》游戏公司极其强势霸道,定下的事情,从不更改。玩家的呼声他们也一向视而不见。
敢于呛声、威胁他们的玩家,很快就会再无声息。
论坛里有常年挂着的热帖,就是猜测那些约定一起抗争《道种》公司的上一批内测玩家的莫名失踪。
算了,没有紫卡就没有。好歹她还有一张蓝卡。
而且身份卡是可以升级的。她可以靠努力把身份卡升级。
看出李秀丽的心动和犹豫,客服道:“请您尽快决定是否接受补偿。”
“我接受补偿。”李秀丽说。
哼,等她得道成仙,一定要回来扬了这个游戏公司,祭奠她的金卡!
她话音刚落,两张本已隐去的身份卡,重新进入了李秀丽的卡库。
其中灰卡“刘狗剩”浮在她跟前,乞儿的空白脸庞附近出现了一个游戏栏,列着各色各样的头发、眉毛、睫毛、眼睛、鼻子、嘴唇……还有可以现场调整的五官数值。
真跟她玩过的捏脸游戏一模一样!不,精细无数倍!
李秀丽兴致高了起来,仔仔细细地挑选她喜欢的五官。
每一个五官,她都往下拉了上千种,竟然还没拉到头,似乎有无穷无尽的可选。
客服等了一个小时,冷漠的语气愈加冰冷:“您选好了吗?”
李秀丽想,她玩捏脸游戏的时候,挑睫毛就能挑半小时!
“选好了。”她手指轻触“刘狗剩”已经大变样的脸庞。八分满意。
哼,等她得道成仙,一定要回来拿下这个游戏公司,随便捏多久的脸!
客服说:“现在,请您选择一张身份卡作为主卡进入游戏。剩余一张将作为副卡待命。”
李秀丽毫不犹豫:“主卡为‘李三小姐’,副卡为‘刘狗剩’。”
她精心捏出来的这张灰卡虽然好看,但是灰卡这东西,作为副卡都还嫌晦气。
好看又不能当饭吃。
客服:“主卡默认玩家绑定信息的姓名。您可以修改副卡的昵称。”
李秀丽把副卡改名为“刘丑”。
客服:“需要切换身份卡时,请您打开人物栏。”
现在的人物栏里,站着面容已经跟李秀丽一模一样的李三小姐,右上方则是多了二字“切换”。
点“切换”,人物栏立刻就换成了刘丑。
指导她捏完脸、修改昵称,学会切换,客服旋即褪去。
那机械的提示音重新出现:【人物卡绑定完毕,请玩家进入游戏】
李秀丽站着的这片茫茫宇宙中,打开了一道巨大的漩涡,走过去,就登陆游戏了。
她迈步而前,大步,头也不回。
只听到身后传来那机械而冰冷的祝福:
【祝您游戏愉快,早日得道。】
作者有话说:
本文阅读提示:
女主是真*十、四五岁的惨绿少年,中二病,人嫌狗憎的那种。

2 ? 二
◎……◎
石城的李小姐,不爱笑。
李家是石城的大族,上数几代,为官做宰。
只是,如今,最大的“官”也不过是捐来的员外郎。
李员外有七八个子女,其中三个女儿。两个已经出嫁。
李小姐是最小的那个女儿。除了不爱笑,什么都好。
但女子本就应该应该谦恭、腼腆,不把时间浪费在嬉笑上。人人都说,她是个真正的淑女。
十月下旬,秋将尽,风已有肃肃之寒。
庭院里,那棵枯荣已经九次的树再一次凋了。
李小姐也终于一十五岁了。
人们推了一扇又一扇的门,跨了一进又一进的门槛。
小院的锁开了,二门的锁开了。绣楼的楼梯门锁开了。盖板的锁也开了。
丫鬟们斜着身子,推开盖板,从那狭窄陡峭只容一人通过的楼梯上,抬着一个个箱子上来。
喜气洋洋的族妇招呼:“快快快,把东西都抬上来!”
“三小姐,赵家抬来了定礼,摆开了半条街。夫人叫我们送上几箱,让您看一看。”
她拨开帘幕、拨开帘幕,再拨开帘幕,如走过重重烟云,才看到李小姐。
李小姐彼时正坐在铜镜前理妆,黑发及踵,一下又一下梳着头发。
闺房的镂花窗开着,外映一方寸寸的天、几缕薄薄的云。以及一叠又一叠的飞檐。
李家的曾曾祖、曾祖父、曾祖、祖父、父亲与叔父,一辈子又一辈子攒下的光荣,叠成了层层飞檐,深深宅门。
绣楼的飞檐,是其中最低的一层,在最深处。
当阳光穿过落进二楼窗户时,只剩小半片,恰够照亮绣棚一方、铜镜半侧。
自从生母病逝后,五岁的李小姐就提前被送上了绣楼。
十年来都住在这深院锁重门的绣户里,闲来无事,不是做女红,就是学几个字,读女戒之流,连二楼都几乎不下,平日里衣食等琐事,全赖丫头、婆子送来、处理。
世人便说,这才是真正藏珠般的娇娇女啊,贤良淑德,堪配良才。
于是十五岁,笈礼这年,李小姐订上了婚,是另一城大族的嫡系男丁,家里近亲在朝中做了很大的官。高嫁。
只是,都订亲了,李小姐还是不笑。
见族妇这么高兴,她问:“嫂子,他是个什么人?”
族妇滔滔不绝,唾沫横飞:“赵公子是个才子!年纪轻轻就是秀才,以后大有前途,否则老爷也选不中他,人才没得挑的……”
李小姐打断了她,重复:“他是个什么人呢?”
族妇楞了楞,说:“是个读书种子,绝好的姑爷!否则夫人也看不中他。”
“可是,他是个什么人呢?”李小姐却还是问:“他喜欢什么?会喜欢女红吗?会喜欢刺绣吗?他认多少字?”
族妇沉默下来,有些不知所措的张皇,嗫嚅着,终于说了些不一样的:“三小姐。男人怎会与闺阁女儿有一样的喜好?”
李小姐看出她的为难,换了个问题:“听说他是大族子弟,我配得上他吗?”
“谁人不知我家的小姐们个个贤淑,哪个良才堪配不得?”族妇说。
“我这样,就是贤淑吗?”
“当然,你的两位姐姐也都是这么过来的,都嫁得极好。”
李小姐却想起两位姊姊。
大姊,二十五岁,留有一子,前年已然去世。姊夫已经续娶。
二姊,自从出嫁,回门时垂眉顺目,此后再无音讯。
李小姐又问:“他家的宅院,是怎么样的?”
族妇不知道,但时下的夫人、小姐大都住得差不离,深居绣户。便说:“小姐放心,赵家也是大族,女眷们住的定不比夫人的差。”
李小姐“噢”了一声。
母亲的住处,她知道的。就在更外一层的院子里,母亲倒常下楼,只是从不出二门。
那,到赵家去。跟她这十年,也差不多。
她依旧不笑。
族妇为让她高兴,又忙打开一个箱笼:“您快来看这妆匣。这套头面是城里手艺最好的匠人,花了足足一整年才打磨出来的……”
匣子装满了灿灿的金钗珠饰。
李小姐果然看过来,一样、一样的数。
这些,将换得她将来一辈子,在另一个陌生的院子里,另一幢逼仄昏暗的绣楼里,一辈子。
像数石子般,脸上并无笑意。
但除了她以外,小院里都已洋溢起喜气,人人都说:“小姐福气真好,婆家看中她的美名呢!”
但第二日,喜气又戛然而止。
婢女们来为她送饭菜时,在楼下窃窃私语:“……命,怎么这样不好。”
“可惜了……好端端的……”
没人敢在李小姐面前谈论,但她总要知道。
嫡母李夫人来过,也是小心翼翼的:“姑爷,出了意外,没了。”
五岁上绣楼,十年耗光阴。订婚的次日,未婚夫婿暴卒。
所有人都支支吾吾。
爹娘骂着:“年轻,轻浮啊!”
丫鬟说:“姑爷他……喝醉了……”
婆子私下说:“在男人常去的地方。”
族妇说:“死在肚皮上咧!”
这一次,李小姐终于破天荒地笑了,为这不光彩的死。
旋即,她又哭了。
第二天,李夫人悲戚地亲自为她送来麻衣、素服,让她为夫守孝。
李家是诗书礼教之族,最要脸面。从无二嫁之女。
李小姐成了望门寡。
很快,她病了,半个月不到就病势恶化得很重,却不许人关窗,更不许人赶走窗外飞檐上停着的雀鸟。
一定要叫曾经服侍过她的小丫头过来:“人死了,真的会变成鸟吗?”
服侍她的,乡下来的小丫头,五岁也跟着她住进了绣楼。因为与她说乡野传说,被看守院子的族中寡妇发现,给赶了出去。
没想到十年前,偶尔与年幼小姐说起过一次乡里的传说,小姐竟一直还记得。
这么久远了,小丫头也不敢肯定:“大约是的。”
李小姐的脸色苍白得厉害,透着隐隐的青黑,双眼却亮晶晶的。她靠在床头,说:“那,到我死前,都不许关窗。”
因她病得太重,李家商量了半日,还是延医。
大夫是外男,李家不许进院子,更不让上绣楼,“悬丝诊脉”,竟然从楼上拉了根线下去,由丫鬟口述病症,既无望闻,又无问切,胡乱开了些吃不死人的药。
倒来了些医婆,看了一看,又说什么“心病引身病”的话,让李员外夫妇大不快:“不许再请。三姑六婆,尽是脏污。别沾了小姐的干净身子,坏了小姐的名节。”
遂至病势沉重,药石难医。
李小姐吃什么,吐什么,大半时间都在昏沉。她知道,自己终于快死了。
生命的最后,短暂的一生,几乎从来不笑的她,凡有清醒的日子,反而是整天整天地有微笑,快活得惊人,常招那出身乡野的丫头来作伴,听说些“魂灵儿轻,能穿墙,能飞天”的村俗昏话。
念她病重,李夫人也由着她去。
连赵家老爷都听说了她的病,登门拜访,擦着眼角说:“李兄,小弟有一不情之请……”
那一日的黄昏,李小姐呕了大口的血,面如金纸,忽然有力气抬起手,指着窗边,用极微弱的声音说:“猫……赶走……不要伤了……雀……”
丫鬟本守在床边,顺着她的手指看去,骇然地看到,果有一只皮毛虬结的黑猫坐在窗上。便立刻去赶。黑猫立刻蹿走了。
一回头,看到李小姐双手垂落,一动不动,脸上似有隐约的笑意。
一探她的鼻息,丫头吓得两股战战,立刻奔下楼去,直叫:“夫人,小姐、小姐好像没气了!”
李员外夫妇正在外间院子的堂上,陪坐赵家夫妇。
一听此言,赵家二人面露喜色。
李夫人则擦了擦眼角的泪,忙吩咐:“快把小姐扶起来梳妆,亲家在堂下等着了。”
丫鬟愣住:“梳妆?可是,小姐,小姐已经……”
她这才看到,大堂里竟然停了两座棺材,挂着白与红交缠的帘幔,布置香案,香案上摆着瓜果点心,两侧设红烛与香烛,挂白灯笼,上有大大的囍字,似灵堂又像喜堂。
其中一座棺材是空的,盖板开着。
李夫人见这乡下丫头笨呆呆的,也不理会,只叫身后:“快,上楼去为小姐换衣梳妆,扶将下来。”
她身后一列十几仆妇,个个手里捧着托盘,上有嫁衣、头饰、盖头、红绸,一应俱全,闻言便入院上楼。
丫鬟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跟了上去,却被拦了下来。
过了一两个时辰,竟见她们将小姐两边驾着,硬是“扶”了下来。发髻已盘,珠翠满头,一身惨绿嫁衣,脸上扑了苍白的粉,涂了赤红的胭脂,唇也滴血一般,竟果然是新娘装扮。
只是,李小姐垂着头,一动也不动。
死者当然不会动。
赵家夫妇打量李小姐相貌,愈加满意。
刚刚没气的,新鲜。爱颜色的儿子应不会嫌弃。
新娘打扮的李小姐被放进了那座空着的棺材,新郎新娘手持的红绸,就挂在两座棺材之间。
二人早就做好的牌位,也缠着相连的红线,各自放进了棺材,意味着即使死去,灵魂也羁绊一起,不得脱飞。
赵老爷拭泪,对李员外说:“我本知道这是野俗,汝家诗书之族,这是不应之请。但,请仁兄怜我一片爱儿之心。我儿年轻夭亡,死时不瞑目。怎忍见他泉下孤独,因此,至今停灵,只待觅着一个合适的去陪他。令爱与他本就是未婚夫妻,女儿家年少而亡,更是凄凉可怜,连祖坟都进不得。想来,李兄若疼爱女儿,也不忍叫她做孤魂野鬼。倒不如,他小夫妻两个,正式拜了堂,合葬,在地下也有个伴。”
他作揖:“以后,定当实成亲家来往!”
李员外被这声实成亲家暖透胸怀,忙去扶他,说:“亲家多礼了,等到半夜,再行礼,入葬合婚。我们先去外堂坐。让他们夫妻两个相处一会。”
李夫人嘱咐下人们:“都给我好好守灵。晚上还要送亲。”便也招待赵夫人去了。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黄昏落尽,天彻底黑了。四周极安静,寒风愈大,吹过狭窄的门,吹出呜呜的凄声。红烛摇曳,照着两座漆黑的棺材,拉出长长而扭曲的影子。
仆妇、婢女们战战兢兢地在堂外守着。无人敢进停棺的屋内。
忽然,一个婢女叫起来,吓了所有人一跳,浑身白毛汗。
为首的管事仆妇斥道:“叫什么?若是惊扰了小姐和……和姑爷,没你好果子吃。”
那女婢哭丧着脸,上下牙打嗑颤,头也不敢回看堂内:“小、小姐的影子、坐、坐、坐起来了。”
大家都毛骨悚然。
管事仆妇忍着恐惧,回头看了一眼,见没有异常,立刻将堂屋的门掩上,轻轻退了出来。然后松了口气,抚着鸡皮疙瘩,狠狠瞪那年轻婢女一眼:“小姐今晚新丧,就、就算有什么,也没那么快。何况三小姐是多贤淑温顺一个人,老爷夫人是为她九泉着想,她肯定感恩,岂会惊吓我等?你再胡说,我立时回了夫人去。”
于是,所有人都害怕,但均不吱声,个个如坐针毡地守着。
夜色已深,终于到半夜的时刻。
两家的父母喝完酒席,来为儿女主持婚礼。
推开门,他们抬头,四双眼睛,对上了一张脸。
掀起的红盖头,惨白的脸,漆黑的眼,血红的唇,烛火下,幽绿的嫁衣。
生前不爱笑的李小姐,坐在香案上,喜服垂在棺材上,正咧开嘴,从未有过的,畅怀大笑。

3 ? 三
◎……◎
夜色已深,停灵的堂内只有幽幽烛光,照着白色的囍字灯笼,两具黑棺的影子一晃一晃。
刚刚死去的新娘,穿着喜服,披着鲜艳的盖头,坐在香案之上。
她惨白的脸咧开血般欲滴的唇,环顾左右,饰明珠的绣花鞋悬在半空,也在棺材上一晃一晃。
赵公子的棺材盖不知何时被打开了,她绣花鞋悬空,正好悬在他头部的上方。
他死了已经一个月多而未下葬,即使是十月下旬,天气已经够冷,棺木又封得及时,但仍已开始腐烂,周身膨胀。一身大红的喜服衬托下,那变形的面部甚是可怖。
新娘却用绣花鞋尖,轻轻踢那腐烂的脸:“这模型真丑啊。这就是我的新郎倌?”
鞋尖尖的明珠上便沾了尸骸面部的脓水,她却毫不在意,嘎嘎直笑,似觉新奇。
此情此景。赵夫人发出尖叫,白眼一翻,直接昏了过去。
其他三人转身就跑,连滚带爬地喊人,屋外的婢仆在看到新娘的那一刻,却早已跑了个空。
“哎?跑什么?”新娘从灵案上跳下来:“别跑啊爸爸妈妈,哦,爹娘、舅姑。哈哈,古代的称呼真怪。”她唤他们,琢磨一下,自觉怪异,便又自己咯咯直笑。
见大堂内外俱已无人,新娘无视了死鬼新郎,兴致勃勃地在堂前转悠起来:“我从前只在恐怖游戏里见过冥婚呢!”
一会举起红烛瞧瞧,一会伸手去够白灯笼,捞起牵红丢丢,拿起灵牌看看,还念:“爱女李氏三娘……咦?”
李小姐早已提前做好的灵牌上,本写着她的名讳——李三娘。
时下的女孩子大多没有正经名字——也用不着什么名字,即使是李家这样的家族,也多不过是按家族的排行,便叫大娘、二娘、三娘而已。
但此刻,在新娘的注视下,那敷衍的名讳,在灵牌宛如被无形的手一字一字抹去,变成李秀丽三字。
这时,门外响起一个颤巍巍的声音:“三、三、三小姐……”
新娘回过头,看到了一个五官长得参差不齐的小丫头,看起来瘦弱矮小,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双腿抖得像筛子,还坚持在原地站着,手里还拿着把剪刀。
她一回头,看清新娘的脸,那小丫头瞪大了眼:“你、你不是三小……”
话刚出口,神情一恍,小丫头很快就回过神来,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小姐,我、我来为您剪、剪断红线!”
新娘问:“剪什么红线?”
小丫头说:“灵牌上的红线!您别生气,我、我来为您剪断这线,您就不会被绊住,就不用被留在躯壳里尸变,就能飞走了……”
她还记得小姐病逝前说的话,一定是因为小姐不得脱飞,才会不得安宁。
夫人不让她来看小姐。她就揣了把剪刀,趁他们都跑光了,来为小姐剪开羁绳。
新娘低头一看,看到被自己捧在手里的灵牌上果然缠着红线,另一头系在那死鬼新郎的灵牌上。
小丫头步步走近,双腿越抖越厉害,鼓足勇气,一剪刀下去,红线垂落。
但新娘仍站在原地,饶有兴致地左顾右盼,并未化烟飞鸟。
小丫头傻了眼。
距离近了,却看到新娘口里呼出一口暖气,遇寒而升白雾。
她胆大包天地伸手去摸新娘的脸。
新娘奇怪地看她一眼。
温的。热的。温热的!!
小丫头大喜,腿也不抖了:“小姐,你是热的!小姐活了!小姐活了!”
她出身乡野,从小在李家也干惯粗活,吃得也多,嗓门中气十足,一喊惊了半个院子。
李家人也壮着胆子回来了。
李夫人叫一个仆妇去摸,摸到新娘身上是温热的,而新娘只是嫌痒躲了一下,也没有暴起伤人,所有人终于都松了口气。
但为李小姐化妆换衣的仆妇、婢女,可都是亲眼见到她没了气息,亲手摸到她身体渐冷的。这死而复生太古怪,何况她复生后举止异样。
谁知道活过来的到底是三小姐,还是什么东西,抑或孤魂野鬼?
李员外只得叫一列健妇,把三小姐架到绣楼去,暂时先关着。
然后就星夜加急,也顾不得诗书之族的脸面、避讳,准备请道士、和尚、神婆都来做法驱邪,连黑狗血、活鸡都叫备上了。
闹了这一出死而复生,这不知是被什么附体的李小姐还当着未来舅姑的面,以鞋踏面,羞辱夫婿的遗骸,说什么“魔星”、“真丑”。这亲自然也做不成了。
等被吓昏的赵夫人苏醒过来,赵家人就连夜悔婚。要回庚帖、生辰八字,抬走聘礼和棺材,立刻逃回柳城,连生气都顾不得,唯恐走慢一步就沾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李秀丽刚从登陆游戏的兴奋和新奇里回过神,整个人都还懵着,就已经被关在了一幢连楼梯都有锁的阁楼上,楼下的小院子里站满了手持大刀的健壮妇人,足足十几人!
而院子外,佛、道各据一方,设神龛,摆祭坛,开法场。
耍剑的、写符的、诵经的、喷火的,一应俱全。
“砰”,盖板被解锁,两个紧绷着脸的健妇,直奔阁楼,抓住李秀丽。
一人抓住她,一人拿起手中浸泡了符咒灰的碗,往她嘴里硬灌。
李秀丽挣扎,“咳咳咳”地拼命咳嗓子,试图把这味道十分恶心的水呕出来。
又被人兜头一桶液体,她摸把脸一看,黏糊糊的,一股血腥味!
而院外,现杀了一条黑狗、一只大公鸡。
然后又来一个浑身皱巴巴的瘦弱老太婆,身上沾着鸡毛,阴森森的,挂着铃铛,围着她跳舞,时不时就朝她洒一把香灰,朝她身上抽一竹条,哎哎的:“吾神~吾神~”
李秀丽劈手去夺神婆的竹条,没夺动,反而被抽得更狠了!
等所有招数都用尽,李夫人冒险登楼,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李秀丽。
李夫人期期艾艾地问:“三……秀丽?”
李秀丽抹一把血,叉开双脚,往拔步床上一屁股坐下,浑身都疼,阴沉着脸,应声:“是你爹!”
坏了!大家想,没驱邪成功!
也不敢在阁楼久留,硬是指令几个丫鬟哭丧着脸,两腿兢兢地留下看守,都跑了。
坏了!李秀丽想,这什么破游戏,啊,身份卡注释还带骗人的?这就叫掌上明珠啊?这就叫掌上明珠啊!
阁楼上被各种驱邪手段搞得一片狼藉。
她打量周围,这阁楼,是李家所有的阁楼建筑中最矮的一栋,窗口的视线被其他建筑的飞檐挡得严严实实,只留半片天。
室内也很矮,还有垂下的挡板,一米八、九的男生进门就要考虑会不会撞到头。
有几扇窗。那窗口“大”得连个纤细的半成年少女都很难爬出去。
一张相对占比特大的木床,像个小空间,但也因此把其他东西都逼到了角落。
桌子、椅子、梳妆镜、妆匣。大多镶金边,饰银点翠,倒是精致。
门外还有一个房间,是绣房,里面还有一把琴。
房间的视野都特别昏暗。整体来看,很是逼仄,住久了,人都要萎了。
李秀丽在网上看到过监狱的宣传视频。她对这座据说时下很规范豪华的、千金小姐的闺房,评价:不如现代监狱的犯人住得敞亮。
选择身份卡登陆游戏后,她就是李小姐,身份卡过去的经历、记忆,也全都归她了。经历写在面板上,记忆呈现脑海中。
李秀丽翻看了一下身份卡乏善可陈的经历和记忆,匹配注释,深觉被诈骗。
十年困锁阁楼上,身死还要配冥婚。身份卡注释上,居然管这叫“掌上明珠”!
根本没人可讲话,重复单调机械的生活,导致得了抑郁症不爱笑,居然被叫做“端庄自持”!
“颇有美名”,于是得了个年轻秀才,但是留恋章台、死于马上风的贵婿!
难怪这张身份卡虽然是蓝卡,色泽却浅得近灰。
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深院重楼住着的深闺女子,寻常男子连靠近她外院的外院都不能,小院常有族妇守着,什么不认识的人,一概别想进来。没有任何家庭之外的社会关系,像个“隐秘人”。
连去求神拜佛,想出去外面的佛堂道观,那都是嫁出去后,有丈夫陪着,才偶尔行得。
等到老得不行了,没有生育能力了,子孙在侧,倒是稍多一些自在。那时候修仙也修不动了。
这样的人,一辈子哪有什么仙缘?指望她读女戒悟道,靠女红成仙啊?还是相夫教子,等子孙得道,捎她一程?
李秀丽气得狠狠砸了一下屋内的木桌。
这身份卡,总得给她带来什么好处吧?
她点开人物面板的属性,一看之下,呆了。
姓名:李秀丽
性别:女
力量:1(原3)
精神:3(原6)
智力:5
魅力:6(原4,时代加成)
她的力量和精神不增反扣!
难怪之前她劈手去夺老神婆的竹条,根本没抽动!
她看到属性面板下的注释时,差点气梗:
【为让玩家有更真实的游戏体验,原有身体素质、属性,将根据身份卡的具体情况进行删减调整】
【注1:你从小打广播体操,每天早上被学校安排跑操十分钟,体育考试满分,一顿能吃三碗饭。每天三顿鱼肉蛋从不落下。
但李小姐自幼生长深闺,从不运动。被迫每餐吃几根青菜、几块豆腐、小半碗饭以保持男子喜爱的弱柳扶风,一天两餐。
力量-2】
【注2:你从三岁就开始上学。学校的填鸭教育,你随波逐流,中等水平,但依旧被硬塞了上下几千年的知识,懂天文地理,知生物物理。
但李小姐自幼在阁楼做女红,读的只有女戒,认一些做账的数字,识不满三位数的字,认识不超过五个指头的人。
精神-3】
【注3:你和李小姐都是各自时代的普通人,平平无奇的蝼蚁。不笨也不聪明。
智力不变。成年可达6】
【注4:你长得还可以。
但在本世界,大多数人都营养不良、瘦弱矮小。你的长相水平对本世界的普通人来说,已经可以称之为美女。
你不喜欢自己的长相风格,你的长相风格却被本世界的士大夫所认可。
魅力+2】
只有一个数据涨了,还是她最不喜欢的数据。
她愈发怀念自己的金卡。
李小姐这样风吹就倒的身体素质,面对满院子的健壮成年人,偌大一个李家,怎么跑得出去?
不跑出去,怎么寻求仙缘?
论坛里说过,像蓝卡这种只有百分之十仙缘可能的身份卡,要不断地尝试,到处去碰,才偶有所得。
百分之十,可不是简单的、尝试十次就能中一次。
而是终其一生的各种尝试,每一次都只有百分之十的概率,而且撞大运碰到,也常是擦肩而过。
大部分蓝卡,终其一生,仙缘渺渺似掌中沙。
所以大部分人抽到蓝卡后,都采取了同时进行的办法:
一边努力在世俗提升自己的身份地位,尝试升级卡片。一边查访所有可能跟超凡等核心玩法相关的信息。
可是李小姐这样的身份卡怎么办呢?
深闺女子,科考、做生意等等手段,对她来说,都是不适用的。
要从婚嫁上入手?妻随夫贵?
古代侧的世界,婚嫁最讲身份等级,不由自主,私奔为贱妾。女子尤其被动。
要嫁紫卡的王公贵族,李家这样的落魄门楣,还远没有资格。
何况“李小姐”刚闹了这样一出冥婚现场死而复生,接下来还不知道会被怎么处理呢!
古代侧世界真麻烦。
怪不得论坛里有前辈科普,说女性如果抽到古代侧世界,寻仙的难度程度会直接翻倍上升。
对了,论坛!
李秀丽打开论坛页面,又啪地合上。
论坛里的“瑛”前辈说过,可以分享一下通用的经验,但不要把任何涉及自己真实身份的信息说出来。
李秀丽绷着小脸蛋,深沉地想:毕竟这么多玩家,人心难测。
还是先自己想想办法吧!
死而复生的“三小姐”,先是转来转去,两眼无神瞪着虚空,双手凭空指指点点,嘴里念念有词,几个丫鬟缩在一个角落,气都不敢喘大声。
过了一会,“三小姐”往椅子上大大咧咧一坐,手指着她们:“你们……我饿了,给我送饭!还有,把这满地的鸡毛、狗血,都给我收拾一下。”
但她眼睛一转,实在分不清这几个丫鬟的脸,她们偏还穿着一样的衣服。
都怪这该死的游戏公司,明明人人都知道你不是正经的游戏公司,居然还像模像样地遵循“未成年人保护法”。
作为尚未成年的未成年人,李秀丽在注册游戏账号的时候,必须签署“未成年人游戏协议”。
签了这个协议后,她的眼睛就被《道种》公司屏蔽过了一遍。
虽然周围环境看起来是真实的。
但,除了她自己外,所有人在她眼里,通通都是分辨率不高的像素小人。顶多认得清人的眼睛、鼻子、嘴巴的大概位置。
至于具体模样?
方脑壳的像素小人,除了衣服外,不都一个样?
她看到的血,也根本不是红色,而是彩虹的颜色。
她一睁开眼时,发现冥婚的现场,棺材里躺着一个脸部一团青紫糊糊、身形有些膨胀的像素人,那就已经是她看到的,足够丑的“建模”了。
挑了半天,李秀丽挑中了一个丫鬟——虽然衣服相同,脸部在她看来也差不多。
但这个丫鬟,她有印象。
因为她的建模实在是太参差了。
即使是像素人的程度,也能看得出眼睛大小明显不一样,嘴巴的位置也是歪的。
就是冥婚现场为她剪红线的那个丫头。
小环被三小姐准确地指住了:“你,你过来,你们其他人去拿饭,你过来打扫卫生。”
其他丫鬟如蒙大赦。
虽然三小姐身上发生了怪事,但她始终还是小姐。而且夫人命令她们看着她。
现在能借着拿饭菜暂时躲一下,再好不过。
她们慌里慌张撇下小环,赶紧锁了下楼的盖板。
独留下惴惴不安的小环,面对“三小姐”。
李秀丽翻了翻记忆,拍了拍身边的椅子:“喂,你,小环?坐下说话。”
小环不敢坐。
李秀丽说:“叫你坐就坐,烦死了!”
小环只得坐下。
李秀丽凑过来:“你帮我逃走吧?”
小环噗通一声,从椅子上滑下来,干脆砰砰磕头:“饶命、饶命!”
她敢帮死掉的小姐剪红线,不敢帮活着的小姐逃跑。
前者,是在她能力范围之内,最大胆的好心。悄悄的,谁也不会注意。
后者,她是真的会被老爷、夫人打死!
李秀丽说:“给你银子?”
小环,砰砰砰。
李秀丽:“给你金子?”
小环,砰砰砰。
李秀丽站起来,把那妆匣打开,里面大把价值不菲的金银珠宝一洒:“这些都给你?”
小环,砰。磕晕了。
李秀丽很失望:“哼,那就打扫完快滚出去。”
接下来几天,她尝试着跟所有人接触。其他丫鬟、守院的健妇、甚至还遥遥地喊过小院外的人。没有任何人肯帮她,甚至连她的话也不听一句。
她尝试着半夜翻窗,差点没把自己肋骨挤断,才翻了出去。却立刻就被看守的健妇逮住了。
就李小姐这可怜的力量,根本反抗不得,就被抓回了绣楼,三大碗香灰水当即被摁头灌下。
因为其间李夫人来过一次,跟李秀丽各种试探,李秀丽用记忆完美地回答了她所有的问题。
李家又怀疑,这大概是真的三女儿,只是不知怎地中了邪,复生过来。大约是觉得棘手。暂且还没商量出如何处置她。
因此尚且好吃好喝地给她——指仍如旧时李小姐的饮食,青菜、豆腐、茶水,米饭。吃得李秀丽面有菜色。
李秀丽冥思苦想,谁会帮她?怎么离开这宅笼?
但思来想去,李小姐,在社会上根本是个隐秘人。
没有社会关系,一个等同于根本不存在的人,谁会违抗李家来帮她?
赵家?赵家巴不得李小姐赶紧死掉。一雪前耻。
姊姊妹妹?大姊已死。二姊同在笼中,连消息都收不到,谁能救谁?
这个身份卡真的太烂了。连乞儿都至少可以自由活动……
连乞儿都……等等,李秀丽忽然眼睛一亮,立刻打开了人物面板。
“李小姐”没有外面认识的人,可是她有啊!
乞儿刘丑是柳城人,柳城就在石城隔壁。像赵家就是从柳城来的。
虽然乞儿身份卑微,但至少可以试一试。
她立刻摁下了身份卡上的切换按钮。
百里外的柳城。
一个破庙中,一个乞儿睁开了双眼。

4 ? 四
◎新增3000字,再来看◎
柳城城东的郊外,有一座年久失修的破庙。
残破的门,歪斜的牌匾,字迹已模糊不清。
香案上,神主牌不知所踪,神像沾满蛛网灰尘,彩漆落尽,只得大致看得出是位女仙。
案下的狭小空间里,垂下的桌布挡风,烂蒲团混着稻草,搭了一个小小的窝。
一个蓬头垢面、布条衣衫的乞儿蜷缩其中,忽然睁开了了双眼。
她面目脏污,身材干瘪,男女不辨,唯有眼睛十分明亮,黑白分明,像是被点活的漆,绘出赳赳的神采。
寒风从破门里呜呜吹进,李秀丽切换完身份卡,一坐起来就猛地打了一个喷嚏:“好冷啊!”
环顾左右,她拿起身边豁了口的破碗,拄着木棍,艰难的站了起来:“好破啊。”
“好痒啊。”她一挠头发,竟从鸟巢似的蓬头里揪出了虱子。
刚走一步,脚一扭。砰,摔倒了。
“刘丑”果然是个跛脚。
李秀丽从小上蹿下跳,还没尝试过如此行动不便的滋味。
李小姐的身份卡,用的还是她自己的身体,除了被《道种》公司强制削弱了一波力量、精神外,别的都没问题。
不像“刘丑”这个身份卡,一登入,就好像被套进了一个不合适的模子。
适应了好一会,她才能正常走路。只是比普通人的速度慢。
柳城到石城有百里左右,换算成公里数,大概在五十公里,相当现代的一个县到隔壁县的距离。
以这个速度,大约要走两天,才能到石城。
李秀丽又查看了一下这个身份卡的基础数据。
姓名:刘丑
性别:女
力量:5(原3)
精神:6
智力:0(特殊因素)
魅力:5(原7,时代原因)
出乎她意料的是,刘丑的基础数据,竟然比蓝卡李小姐要好得多。
力量甚至比她原本的身体素质还好两点,够得上现代健康强壮的成年男性水平。精神也没有扣减。
只是“刘丑”基础数据下的一系列解释,让李秀丽一头雾水。
【注释1:够硬!力量+2】
“够硬”是什么意思?就两个字的解释?
【注释2:特殊因素。智力归零】
还有这智力是怎么回事?李秀丽盯了那个鸭蛋半天。
就算是智障儿,智力也不至于为零。
而且她现在用这个身份卡,转动脑筋,一切都正常?
所谓“特殊因素”到底是什么?
最后的魅力,让她更不高兴了。
【注释3:她身份卑微,但亲手捏出来的脸,你怎么会不爱呢?
虽然符合你的审美,但并不符合本世界对女性的审美。魅力-2】
这些有眼无珠的土著!
这张灰卡的数据大不正常。
但也没有人会为李秀丽解答。
《道种》游戏号称开放世界。但玩家都心知肚明它其实是个什么性质的“开放世界”,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客服、引导精灵之类为玩家解答。
如她登陆游戏时,出现的“人工客服”,都已经是论坛里前所未闻的了。
也或许有人遇到过,但总之,没有人提过。
她只得愤愤地合上面板,决定马不停蹄地赶去石城,想办法营救主卡。
乞儿是柳城本地人,石城的路怎么走,她混了十五年,记忆里还是有的。
“刘丑”推门而出,见山中气萧森,天高蓝若洗,远处苍山绵延,隐约有一城池。近处溪水潺潺,火红的枫叶顺水而流。
乞儿还挺会挑地方,记忆里,这座破庙落座山腰,位于柳城城郊,离城中不算远。
因风景不错,城里富贵人家经常来远足,因此山中的虎豹豺狼野猪等,早就被清理一空,而附近的乡野农夫,都被禁止来此。
山顶有道观,会为来远足的富贵香客提供住所。
这座半山腰的破落庙宇,来远足的都看不上。但附近就是上山的必经之路。
为了香客们的观感,山顶道观的道士,也时常来驱赶窃据破庙的流浪汉、乞丐,免得他们蹿入山路,惊扰客人。
只乞儿小心谨慎,瘦弱而灵巧,自以为藏得好。
道士们其实知道她,但看她年纪不大,又乖觉,从不往上山路上蹿惊扰香客,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她网开一面。
乞儿就时常就躲在破庙里休息,当成了常驻地点。
她走到庙旁的一棵树下,从树根的一个小洞的位置,刨出了被藏起来的一个包裹,层层破布裹得严实。
解开布囊,里面是乞儿“刘狗剩”千辛万苦乞讨到的几个干饼。
记忆中显示不好吃,嚼起来像在啃树皮、咽石灰。但已经是“刘狗剩”珍视万分的财产了,是她接下来十几二十天,万一讨不到吃食时,唯一的救命粮草。
她怕自己出去乞讨的时候,饼子被偶进破庙的其他乞丐摸走,还特意寻了树洞藏起来。
看了看这干硬掉渣,粉末连蚂蚁都不屑一顾的干饼,“刘丑”十分嫌弃,动作却麻利地把它重新裹起,绑在了腰间。
路上走两天,总得有吃的,否则根本扛不住赶路消耗的体力。
这就是她赶路的干粮了。噫,幸好她当初选了李小姐,虽然也有千种不好,但至少一开始不用啃这种东西!
“刘狗剩”珍视的,打算十几天的伙食,在大大咧咧的“刘丑”这里,瞬间变成了两天就消耗掉的赶路粮草。
这时候,“刘丑”才想起来,翻了翻身份卡的经历,想看看“刘狗剩”是怎么死的。
一般只有死人,才会变成游戏玩家的“身份卡”。
没翻到。“刘狗剩”是怎么死的,记忆中和面板上的经历,都没有显示。
有点奇怪。但“刘丑”没有多想。
谁在乎一张灰卡是怎么死的?
反正她已经摸索了一遍,在成为她的身份卡后,这个身体重置到健康时了。无病无痛也不饿。
真要猜测,根据“刘狗剩”的经历,大约不是喝了脏水、脏食,患病死的;就是小偷小摸吃食,被人乱棍打死的;也可能是怎么都好,随随便便就死了。
这时代的灰卡,大都是贫民百姓,性命不值几大钱。
“刘狗剩”这种连贫民都算不上的,更是灰卡中的垃圾,堪称命如草芥。
“刘丑”对着那座破庙说:“不过,如果我知道你的死,有仇人可以追溯的话,我会为你报仇。”
随后,她拄着拐杖,跛着脚,扭头离开,向山下而去。
多走了几步,彻底适应了这个身份卡后,刘丑却忽然惊奇地“咦”了一声。
*
山下的路,并不好走。
自古都说“行路难”。
大多数时候,这是字面上的意思。
如今换季时节,冷雨一场接一场,大多是烂泥路。
有一些铺石子的好路,却是豪族自家修的,轻易不许路人踩踏。
更多时候,郊野里连路也没有,逢山过山,遇河淌河。穿过半人高的野草,拨开长刺的灌木,砍下挡路的树枝。
也有时候运气好,要去的地方修了相对平坦的官道,就走上一程,只要避开道上的官员车马即可。
“前面就是石城了。”三个客商结伴而行,从更远的城来,三人共用一条驴,驴背一部分货物,人背一部分货物,走了半个月多,总算快到目的地了。
瘦客说:“一路走来,也没卖出多少货。”
胖客说:“到了石城就好了。石城富庶啊!三十年来从没有闹过旱灾洪灾,人人手里都有余钱。”
老客说:“三日后就是立冬,今天正是石城的热闹时候。都少说闲话,快快地走,我们的脚程恰能凑上热闹,酒水、食物有的吃咧!”
三客说话间,一条影子忽从官道侧前方的山林里过去了。
瘦客揉了揉眼,竟看到一个乞儿,拄着拐杖,跛着脚,踏着山间又软又塌的泥路,几下子就滑一般地上坡去了,转眼就是几丈,翻山越岭如寻常,直如奔跑。竟比他们三人走平坦的官道都还要快得多。
他怔地想再去看,但呼吸之间,那乞儿早就消失在山坡后,林里只剩风声。
同胖、老二客说起,他们也不以为然,取笑:“这样的天气,还在山里跑?刚下过几天的雨,山路连熊、彘走了都跌跤。人哪能有这等速度?还是个跛子?你怕不是瞧见了山精。”
瘦客也疑心自己看花了眼,只得作罢,嘴里还嘟囔:“分明是人……”
而在他们前面的小山坡上,刘丑也停下了步子,惊奇地打量着自己这具躯体。
本以为是个跛子,即使柳、石二城相邻,也得有好几天才能走到石城。
没想到,适应之后,这身份卡出人意料的敏捷、轻灵。
即使在寻常人难以行走的、软泥沼泽般的山路,也能如履平地。拖着跛足,翻山越岭,健步如飞!
本以为要走好几天的路,她从清晨出发,取直径,直接翻山,到如今黄昏时分,一天就给赶完了,眼看前面就是石城……五十公里路,甚至没觉得累,连口水都没喝。
她搜索记忆,记忆中的乞儿,又分明是个寻常的肉体凡胎。
难道是变成她的身份卡时,这躯壳发生了什么异变?还是被游戏公司做了什么手脚?
管他呢,眼前暂时是好事!有这好处,她营救主卡的成功率就更高了。
即使是这张灰卡副卡发生了神奇的异变,但主卡可真的完全是她自己的身体啊!总不能把自己的肉身留在李家,等待着不知道什么样的遭遇。
之前,因为担忧自己切换身份卡的时候,主卡会不会突然昏迷,她还切换回去看过。
主卡“李小姐”在她切换身份卡期间,据那个叫小环的丫头口述,并无异常,只是什么话都不说,只吃饭、睡觉、解决生理问题,旁的时候,就躺在床上,双眼无神,一动不动,宛如偶人。
这个游戏居然还有最基础的“系统托管”。
但根据描述,这个“托管状态”宛如梦游,只有最基本的解决生理问题的本能。一旦面对稍复杂的事态,就什么都做不了。
因此一路上,刘丑半点也不敢歇息,埋头狂奔,生怕在她赶路期间,主卡那面出了什么系统托管无法应对的异常情况。
所幸,紧赶慢赶,总算到了石城。
此时,太阳西沉,天已昏黄。照理,都快到关城门的时候了。出入的也该少。
但石城仍然洞开城门,甚至从城中到城外,挨挨挤挤的都是人,一排排,举着火把的,提着灯笼的,蜿蜒着橘红色的长龙。
热闹的场面,所有人都看向一个方向。
城中的中线大道上,正一顶接着一顶,朝着城外,抬来肩舆轿。
每轿都由前后各两,共四个青壮抬着。
轿上饰以结婚挂的红布,每舆都坐一穿嫁衣、披盖头的女子。
大路上站满了维持秩序的壮年男子,不许人们冲撞肩舆轿。
每辆轿旁都有执戟的护卫。
三客忙牵驴到一旁,伸着脖子也去看。
老客哎呦一声:“可赶上了这热闹!”
“什么热闹?”
“河神娶亲的热闹啊!”老客说。忽又反应过来,这是谁的声音?扭头去看,却只见人潮涌动,一下子把他往后一挤,根本没见着说话的人。
这时,胖客激动地拉了他一把:“来了来了,花轿过来了!”
老客便不再寻,也仰着脖子去看新娘们。
在轿子经过他们时,人们便可清晰地听到,这些新娘打扮的少女竟然在哭泣。泪珠打湿了衣襟,却无法擦拭。而嫁衣下,却有麻绳。她们的双手和双脚,竟然都是被捆住的。
当轿子经过人群时,人群中时不时就爆发出一阵哭号。
有衣着褴褛的中年男女试图冲向轿子,嘴里喊着“我的儿啊——”
都被两边的护卫拦住,刀戟一亮,只能停住步子,原地干嚎。
也有一两家不肯干休的,宁肯往刀上撞,也要去扑轿。都被拉了下去。
“真可怜。”见此,瘦客想起听说的石城传闻,顿时面露不忍,深深叹息。
胖客不以为然,甚至有点羡慕:“装腔作势。石城可都是给够了这家人钱的。他们寻常嫁女儿,还远拿不到这个数呢!可惜我既不是石城人,也没有姐妹、女儿。”
一旁站着的还有个长衫的青年读书人,看不下眼,嘴里嘀咕着:“淫祀、淫祀…..”
他的同窗赶紧捂住他的嘴:“三十年了,就你知道可怜?要是被莱河水神听到,你家的地还要不要庇佑了?连县太爷都不管,你一个县学生多什么嘴?”
刘丑混迹人群中,游鱼似的,东听一嘴,西一听耳朵,才知道这是做什么。
原来,三十年前,石城正闹旱灾,整整几个月,滴雨未下,流甲一方的莱河竟快干涸。
忽有一夜,城中大户、大族、以及当地县令,都得到托梦。
梦中有一男子,自称莱河水神,言称可以庇佑石城,保当地风调雨顺,再无洪涝旱灾。只是需要每逢立冬之时,选十二位少女,投入河中,嫁与他为妻。
次日,水位降低许多的莱河忽涨洪波,缓解了许多旱灾。夜里,水神又托梦给石城人,称报酬已预付,今来索妻。
这一次,不止是大户,许多百姓也听说此事。
当时的石城县令是位儒家的正人君子,闻言大觉妖孽,自然不应。还下令禁止民间擅自祭祀。
不料次日,神鬼不知,县令竟然被发现淹死莱河中,浮尸都已经泡胀了。而其住处,只有一长条的水痕,地上有细碎的鳞片。
第二任县太爷也不肯服输。不信邪。同样下令禁绝。
下场又是在莱河中当淹死鬼,住处发现了巨大的蹼印。
第三任县令不敢轻忽,当即禀告朝廷,请了一队驻军,带着火器,沿着莱河,要搜捕、围剿妖孽。
熟料半个时辰之后,莱河忽震荡,发大水大浪,卷走半队士卒,火器也掉进了水里。
而跟着一起巡逻的县令,明明出身江南,水性极佳,却还是当场淹死莱河。
连续淹死三任县令之后,后面再赴任的,便不敢再触碰“河神”相关的任何事宜,任由石城乡老自行其是,只要平安熬到卸任就好。
朝廷算了一笔账,从此也默契地就当石城不存在——能交税就好。
反正石城风调雨顺,税从来是足额交的。
不过是每年一县多死十二名女子,实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犯不着兴师动众。
哪个县城每年各种原因死的,不比这多?
于是,石城大户、豪族商议之后,还是搜罗了十二名乡野女子,给她们的父母以重金,称作聘礼,又将这十二名女子装饰以绮罗绸缎,吹吹打打,于立冬之日,送嫁莱河。
十二女子入水之日,莱河凭空泛起大波澜,河中隐隐有一车轮大的鱼眼珠闪烁。
石城人十分骇然,这才彻底相信,莱河中多了位异类。
祭祀之后的一年,果然风调雨顺,别的县有什么旱涝的,到了石城这里,就风浪自平,雨水得当。
河神欲壑难填,却再次托梦,给全城人。说十二个还不够。下一次立冬之日,要二十四人,而且必须都是父母珍爱的女儿,不能是些野草般的丫头。
城中哗然,民意沸腾,石城人试着拒绝了这一要求。次年没有祭祀。
熟料,立冬之日,莱河忽然洪波泛滥,淹没了大片的良田。一巨鱼乘水而来,一尾就有二层阁楼之高,在水中兴风作浪。
石城县令组织乡民齐齐朝水中射箭。
那鱼的鳞片却似金石,未伤分毫。
投以火箭,入水即熄,鱼亦不惧。
石城人无法,只得再次选了二十四名少女,俱是父母珍爱,投入河中。
大鱼背女摇尾而去,大水顷刻而退。
从此之后,石城便年年祭祀。
石城的大族、豪绅,为了安抚民心,自掏腰包,出了每年的祭祀费用,还给每年“嫁女”的二十四户,各一笔嫁妆。
这些家庭,大多是些贫户,或者是普通百姓,至多是小富之家。
女儿嘛,本来就不值钱。民间本来就多得是溺女的。即使养大几岁,嫁出去得到的聘礼,多也不过是几贯钱。
贫家虽然爱女,到底要生活。河神娶妻,大户、豪族出的嫁妆,远比把女儿嫁给凡人划算得多。
于是,嚎归嚎,恨归恨,拿了钱,也就没什么风浪了。
实在有不服的,就举家搬离石城。或有刚强的,暗中前去要除掉河神为女报仇的,都有去无回。
最重要的是,送上新娘之后,足足三十年,石城确实风调雨顺,再无洪涝旱灾,安稳得远近闻名,已经是附近诸县里最富庶的一个了。
不过是一年死二十四个女子,换得一城富庶,就算是许多痛失爱女的人家,心下有时也暗觉划算。
甚至有些人家,还巴不得自家的女儿被选中。
更有可笑的,怀着随便养养,就能献女、得嫁妆的念头,有些人家还少溺死了几个女婴。
于是,三十年来,石城也渐渐对此习以为常,以为素习。
难过者,无非每年被选中的二十四家,或者说,二十四个倒霉蛋而已。
小乞儿好奇地问一位正望着新娘们唏嘘的石城老人:“难道这些被献出去的女子,就从来没有人反抗过吗?”
老人叹息:“有啊。当然有。即使是娇弱女子,哪有真甘心去送死的?”
“有志气的,任旁人哭哭啼啼,她就一声不吭。当时看送亲的都觉稀奇呢!怎地不哭?
谁知,此女竟然藏刀衣裙中,等到祭祀之时,割开绳子,要与河神拼个你死我活!”
“回来了?”
“唉,可惜。还是横死。”
老人说:“三十年来,有志气的不止一个呢!但是,没人回来。”
石城祭祀河神三十年,当地埋没女骨七百零八具。
被祭者有哭哭啼啼的,有持刀而往的,无一生还。
“嗤,那是她们没用。”小乞儿说。
“啊?”老人回过神,那脸庞脏污,但眉宇特别有神采的乞儿,便转瞬消失在了涌动的人群里。
“刘丑”潜入石城,正撞上二十四新娘出城,听了一耳朵“河神”以及过往的事迹,因为倒霉的主卡而阴霾的心情顿时一扫而空:
如果这个河神真不是什么装神弄鬼,石城人说的是真的,那么,就终于、终于有超凡痕迹的一鳞半爪了!
而且,就在这么近的地方,就在石城!
还疑似是……鱼妖!
难怪“李小姐”这样的身份卡,都困锁绣楼十年了,眼看将来也要继续困锁宅门,却还能被判定为蓝卡。
因为距离她最近的石城,可能就有明显公开的超凡痕迹!
她这才想起来,在李小姐的记忆中,似乎也隐约有过“祭祀河神”几字,是丫鬟、仆妇们偶然说起过只言片语。
毕竟这是石城的一件大事,连深宅的妇人,都会偶尔提起。
但根本没人会和李小姐多说。
平民女子被送去祭祀河神,跟李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有什么关系?
李小姐虽然人身遭到禁锢,十年困锁绣户,被折磨出了抑郁症。
但若非全城女子死绝,祭祀河神这件事,大概都轮不到她。
因此李小姐只以为是祭拜龙王、拜灶神之类的普通祭祀活动。这也误导了当时查看她记忆的李秀丽。
她一路沉思着,边走边问,找到了李家的府邸。
今天是送河神新娘出城的日子,李家也是石城的大族之一,按照全城的约定,他们也得出人去看护现场,组织娶亲的仪式。
因此,今日李家能出去的家丁都去了,李员外等作为石城豪绅之一,也出门主持此事了。
看守院门的家丁格外的少。侧方的小门更是只有两人在,也都有点心不在焉,纷纷伸着脖子,听大街上的热闹。
其中一个,正跑开一些,在转弯处看新娘们的肩舆,忽然看到附近有个乞儿在徘徊,不耐烦地挥手驱赶:“去去去。走开!不要脏了我家门前的街!”
但赶得也很不认真。
此情此景,刘丑立刻改了主意。
她现在已经到了石城。看目前的情况,怪不得李家一直没有对李小姐的处置后续,原来是还有这么一桩事绊住了手脚。
看起来主卡一时半会也出不了事,不过多吃几天的青菜豆腐而已。
而且主卡身娇体弱,倒不如,先用灵敏强健的副卡探一探这河神的究竟。
看看这所谓的河神,到底是她曾学过的“西门豹治邺”之类,还是真正的超凡生物!
刘丑舔了舔一整天滴水未进而干裂的嘴角。
如果真是鱼妖……
恰恰,她知道如何应付此类超凡生物。
说不定,仙缘当真就在其中。
想到这里,她整个人都兴奋起来,扭头,不再管主卡,随着人群,像脚步依然轻盈的跛足猫咪,悄悄尾跟上了出城的那一列轿子。

5 ? 五
◎……◎
黄昏渐沉,送亲队伍出城时,已经入夜。
夜色方降,便已经黑得异常厉害,如墨。
石城的四面八方被深沉的黑暗所笼罩,唯有清晰的涛声从其中传来。
那是莱河的波涛声
石城建在山下。山下,城外,流经一条汹涌大河,唤作莱河,是附近几个县,一方地区共同仰赖的水源。过石城时,因经过地势险要的山峡,而水深浪急。
出城一段距离之后,石城大部分看热闹的,也都不再跟随。
送亲队伍的火把依次亮起。
苍茫黑暗中浮着几点橘红色亮光,像随时会被熄灭的微弱喘息,照着人们森冷的神情,也在新娘们的嫁衣上投下幽影。
到河边,水流、涛声愈加清晰。
河旁,有一条山道。
送亲队伍抬着肩舆轿子,举着火把,沿着这条山道上了山,很快,到了一处山洞。
洞外,几丈之后,就是一处低矮的凸出山崖。崖下就是涛涛河水,浊浪不停歇地拍着山壁。
山洞又高又深,靠近洞口,刺鼻的浓重腥臭气息就钻入鼻中,好些青壮都差点呕出来。
洞口设有祭坛,挂着结婚用的牵红,设有香炉、神主牌。牌上写着“莱河水神”四字。但红布已经发黑,染透了腥液,不知是血还脓。
肩舆陆续停在洞口,青壮们将新娘拉扯下轿,逐个推入洞中。
其中为首的豪族家丁,对那些被捆住手脚,哀泣不已的女子说:“这三日,你们在这里静心待嫁。三日之后,河神就会来迎娶你们。期间的吃食,每日我们会定时拿上来。”
又对其他人说:“这三天,哥几个轮流上来看着,城中各大家出钱,鸡鸭鱼肉敞开了送来!随便吃!”
听到“待嫁”二字,新娘们当中,立刻又有人哭号声更大,甚至还有咒骂。
家丁眉一皱,上去就冲着那咒骂的女子一记窝心脚:“嚎什么?河神老爷愿意娶你们,那是你们的福分!再嚷嚷,连这三天鸡鸭鱼肉的日子都没得过!”
早前,还有人敬畏这是河神要娶的妻子,又有感念她们为石城而死的,也对这些女子至少生前客客气气。
各大户、豪族,道貌岸然地也说,要对这些河神新娘奉以嫁女之礼,河神来迎亲之前,需好饭好衣地供奉。
但时长日久,三十年下来,石城谁人不知她们不过是河神的饵食?到了这洞中,就是砧板上数着的日子。
因此,送亲的差事就成了美事。该被这些女子享用的美食,到最后大半都进了送亲人的肚子,对她们的态度也多是连打带骂。
反正也不会有人活着回去告状。
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得让她们在河神到来之前活着,以及,家丁说:“你们几个,上手占占便宜也就算了,谁敢坏了她们的清白,惹怒河神,我可不饶!”
虽则没人认为河神会真与这几个女子成亲,但最起码的表面规矩得有。万一惹怒了河神,就不好了。
闻言,颇有几个青壮便面露心照不宣的□□,嘿嘿的。一看就是被说中心思:“那是,那是。我们最多就摸摸。”
也有几个嘀咕:“都是黄花闺女,十四五岁的,送给鱼吃?多浪费啊!”
家丁上去罩着头就是一掌:“下贱胚子,就算浪费,那轮得到你?下年你家不许来参加送亲!”
这下才没有人说些什么了。
新娘们没料到,自己要为石城而死,还要受此侮辱,一时都悲不可禁,但又怕挨打,压低声音,一片呜呜咽咽,在洞中幽幽远传。
在占够这些可怜少女的便宜后,来送亲的青壮大多恋恋不舍地撤走了,只留下了十五六人看守。等明日晚上,才会有人来替换。
火把就插在洞中的石缝间。
这个洞中,因三十年来惯例,所以有些桌椅、烛台、插火把的固定石台。
过了一会,有人探头往石城的方向一看,大喜:“哟,酒菜送来了!”
便一拥而下,去取酒菜。
因山洞附近的气味实在让人作呕,影响食欲。他们打算就在山下找块空地,弄点篝火,吃饱喝足,再送些残羹剩菜上来,让这些新娘填肚子。
只留下三人看守这些被严实捆扎的弱女子。
留下看守的三人,一个是麻子,一个是哑巴,一个是癞头。他们是队伍里家境最差,地位最低的,因被排挤的,才会被留下干吃力不讨好的苦力,凑不上酒菜热的时候。便也懒得认真。
麻子靠着洞壁打起呼噜,癞头挑拣着最漂亮的几个少女说闲话,哑巴嫌洞中实在腥臭难耐,转去附近玩去了。
新娘们为自己的命而悲泣不止,癞头百般逗弄,动手动脚,她们也只是哭泣,或麻木地不说一字。
癞头颇觉无趣,就出去撒尿了。洞中只剩下麻子震天响的呼噜声。
刚出洞不久,溜达到附近的小树林,癞头的脖颈就一痛,人事不知地倒在了灌木里。
林子里蹿出来个蓬头垢面的纤细身影,她手上还拖着一个人——正是出去玩耍却一去不回的哑巴,也翻着眼晕着。
她将哑巴往癞头身边一丢,看看自己跟鸡爪子一样干瘦的双手:“原来以前按照网上练的打晕人的技巧,不是没用,而是我以前力量不够啊!”
做了一个劈晕人的手势,自得地嘎嘎直笑:“这具身体,果然,够硬实!这力气真不错!”
便朝山洞而去。
洞中诸多新娘还坐在地上,在黯然垂泣。因洞中本就十分黑暗,即使点了火把,也仅仅多了些幽光。因这昏暗,她们余光看见洞口出现个黑影,只以为是哑巴或者癞头回来了。
等那人影一步步走近,才有人惊呼一声:“你、你是谁?”
等走到火把的光能照清身形的位置,她们才看清楚,来人根本不是哑巴、癞头,而是个子不高,身形纤瘦,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陌生人。
这人手上还拖着个死猪般,生死不知的麻子!
新娘们吓了一跳,往里蜷缩一圈。
那人把麻子往地上一丢,环视一圈,径直就往其中一个新娘走去,比那些青壮还胆大,直接就动手就剥她的衣服!
被剥衣服的新娘是其中年龄较小的几个,只有十三岁,今晚本就受够惊吓,见此,以为遇到歹人,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走开,走开,我是河神的新娘,河神会吃了你的!”
那人被她的叫声吓了一跳,不高兴地说:“嚷什么嚷!”已经剥下了她的嫁衣外套。
然后,披在了自己身上。
新娘的哭叫声戛然而止,瞪圆了眼睛。
那人却还毫不客气地去扯她头上的盖头和头花,也往自己那鸟巢脑袋上簪。
偷、偷衣服的贼?贪图这嫁衣值钱,还跟到这来偷?
新娘正瞠目结舌时,那人解开了她脚上的麻绳,又把她手上的麻绳也解开,推了她一把,说:“快滚!”
“滚、滚去哪?”
那人不耐烦:“随便!绕过第二条岔路的小道,那群人在那条道旁边的空地喝酒。”
声音挺好听的,只是略沙哑低沉,只能听出年纪不大,但听不出男女。
新娘恍然大悟,感激涕零地跪下:“恩公,谢谢你来救我!”
周围的新娘见到此,也都纷纷激动起来,叫着:“也请您救救我!”
“救救我!”
也有好几个人在哭泣:“可是我就算跑下山,又能去哪里呢?入了城,一定会被捉住,我爹妈也收了钱。不入城,附近都是荒郊野岭……我的命好苦哇!”
她们七嘴八舌,现场吵得像一大群鸭子。
那人觉得耳朵疼,大叫一声:“都闭嘴!谁说我是来救你们的!”
他背对着洞穴深处,一边将一把勉强算有个剑形状的木料取下,用布条绑在背上,用嫁衣掩盖,一边没好气地说:“我是来加入你们的!
他话音一落。所有新娘都鸦雀无声,不错眼地盯着他。
那人把眉一拧:“看什么看,你们……”
还是无人应声。
那个被他解开了绳索的十三岁新娘,站得离他比较近。
火光里,她的眼神,慢慢从他肩头移到了更深远的,背后。
然后,她的眼神一点一点变得空洞。
下一刻,所有新娘都弹了起来。
她们明明被捆住了手脚,却那么直板板地,僵硬地,像偶人般,违背生理基本动作地,弹了起来。
她们不再说话,神情呆滞,无声无息地,将他围在中央。
从洞穴望不见的幽深处,响起了呼哧呼哧的声音,像某种生物不熟练的呼气声。
幽闭的洞穴忽然起了风,吹到他背上,湿气浓重,而带着极臭的腥气。
不远处的崖下,莱河的浪骤然急切,洞口祭坛上的神主牌呼啦倒下。
一个像喉咙里含着痰的声音,断断续续,以奇异的发音方式,在洞穴回荡,似在耳边,又似在脑海响起:
【谁……要……带走,我的、新娘?】
一个弹凸出来,巨大如车轮的眼睛,在幽暗不尽的洞穴深处,睁开,盯住了刘丑。

6 ? 六
◎……◎
腥风呼呼地刮来,间杂黏液,像脓又像鼻涕,喷洒到新娘们的嫁衣上,地上、洞壁、桌椅,有一股死水发臭的气味。
洞内燃烧的火把被这黏液熄灭,陷入完全的黑暗。
但这黑暗,却没有影响非人之物的视线。
那车轮大小的眼珠子,弹凸在幽暗深处,偶尔木木一转,发着一点蓝光,没有眨眼。
看起来,就像是鱼眼珠。
它在洞内左转一圈,右转一圈,似乎在寻找闯入者。
而众新娘以僵尸般的姿势,逐渐围拢,互相嗅探。
那十三岁的小新娘当时离刘丑最近,几乎是凑在她肩上嗅着。
刘丑一动也不敢动,右手握紧木剑,左手捏住一个竹筒,屏住呼吸。
木剑是她随手借用个农户的砍柴刀,劈了几下树枝削的。
木筒里装着火折子,吹之即燃。是她趁那些青壮在山下吃酒时,在他们点火时,仗着自己敏捷,直接拎了他们装火折子的竹筒。
她在心中默念:木剑蘸火,攻其腮下……木剑蘸火,攻其腮下……
但随着眼珠越放越大,腥臭的气息越来越重,索索声,每响一下,洞穴微震,尘土从洞顶被震落,那物似从洞穴深处往外爬来。
而那些围拢互相嗅探的新娘,几乎已经将她挤住,组成了人墙。
刘丑的额头也逐渐渗出冷汗,一种发自人类本能的颤栗感顺着脊椎往上爬,提醒她有异常的生物在靠近,继承自祖先的预警,在尖叫着快跑、快跑、快跑!
但这一霎,因为恐惧,她先是有拔腿就逃的欲望,随即又激起了强烈的攻击欲。
便要拔出剑来,要吹起火折子,攻击!消灭威胁!
不等她动作,忽然,洞外的漆黑夜里,传来一声清晰的猫叫。
喵——
喵——
猫叫声极其凄厉尖锐,划破黑夜,震动耳膜,竟如泣如诉。几个呼吸之间,就由远及近。
洞穴深处的那物一僵,动静立止。
它开始反方向,朝着洞穴更深处快速退去,黑暗深处竟有莎莎的爬行声,洞穴震得更厉害。
水声哗啦一下之后,那轮眼珠瞬间消失,腥风也止住了,徒留满山洞的脓般黏液。
它退去了。
方才还以一种鱼打挺般的姿势弹起来,僵硬麻木地围来的众新娘们,也噗通一声,各自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刘丑站在瘫倒一地的新娘中,良久才回过神,缓缓收回按在木剑上的手,将另一只手的火折子也慢慢放回竹筒里,舒了口气,这才终于发现,自己的小腿肚竟然在抖。
她恶狠狠地敲了一下自己颤抖起来的腿:“抖什么!我又不怕!”
“呸,都是这乞儿的身体,胆小如鼠!”
她深呼一口气,却险些“哕”出来,洞穴里到处是腥臭难言的脓样黏液,比刚开始更臭了,像静放几十年的死水,也像烂了不知多久的死鱼。
“怪不得山洞这么臭。”
说着不怕的刘丑,快步滑出山洞,顾不得深呼吸一口洞外的新鲜空气,就眼珠子一转,左右环顾,四下夹着声音叫:“猫猫?猫猫?”
“喵喵?”
她刚才在洞里听得很清楚。那疑似是河神的东西,听到了猫叫声才退走。
她“喵”了好一会,忽然余光里撇到灌木丛,灌木后,似闪过两点幽绿的鬼火。
她定睛一看,她找了半晌的猫,正静静地蹲在灌木后,用幽绿发光的猫瞳凝视着她,蹲姿十分文雅。
猫一直就蹲在那里,只是她并没能一开始就发现它。因为这是只黑猫,几乎隐在无月无星的夜里。
它难道在等她?
深知猫这种生物极为警惕灵敏。
她小心地朝它走了一步。
黑猫没动。歪了一下头,它似乎在打量她。
她又走了一步。
黑猫依旧没动。圆圆的眼睛盯着她,竟发出一声“喵?”,那声猫叫里,竟然能清晰地让人听懂其中的疑惑。
她快靠近灌木了。
“喵!”黑猫却忽然拱起背,毛一耸,扭身一跳,几个起落,轻灵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小猫咪!”她叫道。
“喂!你是怎么跑出来的!”刘丑背后响起纷乱的脚步声,男人怒喝。
看守新娘的人已经吃喝完了,一上来,就发现一个穿着嫁衣的女人站在洞外,似乎在张望着什么。而麻子、癞头、哑巴都躺在地上。
反正已经以超出她预料的方式确认了超凡生物的存在,这个身份卡虽然力气堪比现代的健壮成年男子,也足够敏捷,但要面对十几个手持刀棍的青壮围攻,仍是不够。
刘丑一听到他们的喝声,扭头就跑!
“都给我追!别让这小娘皮跑了!”
杂七杂八的脚步声紧追着刘丑,一路穿林过丛。但他们时不时有被树根绊到的,有被树枝勾住衣服头发的,穿着宽大繁杂嫁衣的刘丑,却反而在山林里灵巧异常。
十几个人举着火把追她,却反而被她逐渐甩在了身后。
然后,刘丑随手将那没用了的醒目嫁衣一甩,几步一滑,就是丈余,很快就消失在了黑夜的山林中。
“都别追了!”眼睁睁看着她绝尘而去,为首的豪族家丁咬牙切齿,拦住已经上头的其他人:“赶紧回去看看其他小娘皮!”
他们回到山洞,举着火把清点人数,一进洞,先是被熏得受不了,立刻就有几个冲出去开始呕吐起来。
剩下的人撕了衣服,掩住口鼻,勉强才能忍受,一看,新娘倒了满地。
挨个数过去。
他们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即个个的面色又都阴沉起来。
绝大部分新娘都还在,只少了一个人。
但跑了一个,已经是大过了!
离河神娶亲的正日只剩两天,先不说河神能不能饶过他们,光是城内的豪族、大户,就饶不了他们!
这些新娘可不是随便选的,必要是父母疼爱的少女。时下的民间,大多重男轻女,视女子如草芥。何况以石城的情况,真正疼爱女儿的,能逃的,几十年间,早就举家逃离了。
剩下的,要选出个按照本朝的标准来算,算得上疼爱女儿的家庭,并不容易。
何况,光是父母疼爱还不够,这三十年来,河神越来越挑剔。
一开始,随便弄些乡野丫头就行。
到如今,奉献河神的新娘还必须五官端正,身体相对健康,至少不能歪嘴龅牙,也不能有什么恶病。
时下大多数平民,无论男女,多的是烂牙坏脸、瘦弱不堪,癞头之类的更不稀奇,身上或多或少有病,不少人有恶病。都是常态。
而女子,无论贫富妍媸,因看病不易,更容易得一些“女人家”的病。
将这些条件筛选下来,符合的就更不容易了!
有时候,实在没有合适的,他们甚至还要悄悄把主意打到外城去。
弄丢这一个,找新的,还不知道要多久呢!
但是,仍只能硬着头皮回去上报。否则,等到三日后,献不出足数的新娘,河神震怒,定会水淹石城!
立即就有人回奔城内,去禀告这个噩耗。
剩余的人则叫醒了新娘们,准备连夜审问她们,让她们说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石城。
李员外正在和其他的王老爷、孙老爷们,聚在一处上等勾栏,灯火通明,饮酒作乐,妓子弹着靡靡的琵琶,喝得醉醺醺的。
忽然,闯进来个家丁,惶惶然地大叫:“老爷,出事了,出事了!”
李员外在这些本县的豪绅里,虽然是捐来的官,但到底有个好听的官身。其他豪绅明面上都奉承着他,此时正拥着妓子熏熏然。
被那灰头土脸的家丁惊扰了雅兴,颇为不悦。一看他,是自家的家丁,便更觉不悦:“不是让你去看着点那些贼皮,免得他们没轻没重,太过轻薄新娘吗?你跑回来干什么?出事?是哪个贼皮不听话,又把人玩弄伤了?”
除了这些不老实的贼皮,还能出什么大事?依往年的例,无非就是男人那点劣根,见了这么多还算平日里见不到的端正少女,就起了贼心思,连河神的腥都敢偷。
家丁咽下一口唾沫:“跑了!”
“新娘跑了一个!”
李员外手里的酒杯砰地掉在了地上,粉碎。
他的酒瞬间醒了一半:“去追啊!”
家丁的头更低了:“没追到……”又抬起头:“您不知道,那娘皮跑的很快……”
噗地,他滚出去一圈,李员外照着他的心窝就是一记窝心脚,死力气。就像他踹那新娘一样。
“王八蛋!臭贼皮!窝囊废!近百青壮,十几个看守,没看住一个弱女!”
其他豪绅、乡贤的酒也瞬间被这消息吓醒了,纷纷起身,七嘴八舌。
“怎么跑的?那么多眼睛,总有人看到吧?”
“跑的是哪一个?拿花名册来对!”
李员外说:“大家伙立刻发动全城,先给我封锁了县城,各家再带上家人,去石城乡下搜!再一个去通知县太爷,就说我们封城找人,叫他也派衙役出来一起找。再叫一拨人,立刻拿着火把,去搜山!!这么些时间,人还跑不出石城的地界!”
其他豪绅也说:“一个十几岁的黄毛丫头,能跑到哪里去?无非是躲进亲朋家中。我们立刻取了花名册,每家撰写一份,按名册去搜。如果得知跑了的是哪一个,看住她的父母、亲戚。”
事关祭祀,就是石城第一等的大事!
这下,没人坐得住喝酒了。
这里坐的都是石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所有人都各自回家,立刻调派全部人手,准备锁城封山,全县搜捕。
就不信这天罗地网,网不住一个毛丫头!
*
山林中。
“喂。不许叫喊。”刘丑单手捂着一个小少女的口,语带警告:“叫起来我就打晕你。”
少女呜呜地点头,刘丑慢慢松开手。
少女果然不叫也不跑,小声地说:“恩公。”
虽然黑灯瞎火的,也认不清像素人的脸,但刘丑听到这声有点眼熟,想了想:“你啊。”
是那个被刘丑“借”了嫁衣的十三岁新娘。
“恩公,他们还在山上,这里危险,你怎么还留在这里?”
少女醒转后,先是听到了那些人去追恩公的动静,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昏睡过去,本想趁机解开其他姐妹的绳子,大家一起逃走。但怎么也叫不醒其他人。看守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又已经往回来了。
少女害怕又内疚,不敢久留,就跌跌撞撞地,趁他们回来之前,跑进了山林。却没想到,兜兜转转,竟然撞见了恩公!
刘丑说:“那你呢?你这个方向,是要去哪里?”
少女说:“我回家。恩公,要不然,你也去我家里躲一躲吧?”
刘丑没动:“回你家?等着被抓?”
“啊?”
刘丑抱着胸,斜睨这个像素人:“你能被送来这。你确定,你爹妈爱你,爱到接下来,冒着全家老小被大户抓住惩罚的危险,去保护藏匿你?他们又能藏你多久?”
而且。
刘丑随手一指:“你看,亮了。”
她们站在正对石城城门的这座山上,居高临下,能清晰地看到,城门洞开,城中亮起许多亮点,是火把。而更多的的亮点,以县城为中心,正四散向乡野。
乡野也散着许多幽幽的光,如鬼火逐次亮起,在等候着自投罗网的猎物。
少女明显地看到有许多火把,是冲着自己那个乡去的。
她慌了:“那、那怎么办?”
*
“蓬头垢面?瘦小,外来口音,像乞丐?”
留在山洞里,审问那些新娘的人面面相觑:“也就是说,实际上,是跑了两个人?一个听口音是外地人,蓬头垢面,像个乞丐模样,帮另一个新娘跑了?”
剩下的新娘醒来时,痛哭流涕,一是被逼问,禁不住挨打。二是怨恨,明明可以一起救她们的!
因此,全说了。
“快,快去禀告城里!”立刻就有人说:“是那新娘勾着个外地人帮她跑了!要严查外地的来的,瘦小的男子!”
*
“那、那我们能去哪?”少女慌了。
看着深夜慌乱的石城,刘丑说:“是你要去哪。你去哪不关我的事。撒手!”
少女紧紧抓住了她的衣袖。乞儿那破烂的衣服根本不禁拉,一下子就被拉破了半截袖子。
刘丑向后退了一步,十分不耐烦:“你是个累赘。别妨碍我。”
即使是这样的夜里,也能看到,那双杏眼里大约是泪光闪闪。
但少女一声都没有吭。既没有哀求刘丑,也没有诉说自己的悲惨。只是这样含泪凝望着看不清面容的恩人,然后,慢慢撒了手:“……好,恩公。小莲无以为报,来生,希望为您结草衔环。”
“您一定要逃出生天。”
便转身,仍朝着那虽然爱她,但无可奈何,沉默地让她走上花轿的家去。
但她刚一转身,就觉得后领一紧,惊叫一声,被人拎了起来。
刘丑单手拎起她,说:“‘弩下逃箭’,听说过没有?”
少女没吭声。
刘丑自言自语:“嘁,文盲。九年教育都没读过。知道你听不懂。”
“不许那样看我!为什么像素人的眼睛还要特意绘出眼泪啊?烦死了,你们。”她说:“抱紧我的脖子。摔下去就不管你。”
黑夜中,谁看得清像素人的表情?
只那少女忽然一把搂住她的脖子,埋在她肩头,竟然不顾那丐衣的脏臭:“好!”
刘丑差点没被她勒死:“轻点啊!”
然后,她抱着少女,以异乎寻常的敏捷速度,绕过那些光点,在夜色的遮掩下,反而直奔石城。
趁着所有人都集中城门口,正拥挤嘈杂的时候,像个影子一样,从最偏僻低矮的那一段城墙外,蹬着凹凸不平的墙皮,像她之前蹬着小山坡突出的石头那样,宛如羚羊,几下就跳上城墙,跳入城内。
溜着根,与所有人相逆的方向,朝着此时反而最静悄悄的县城中心区域而去。
那里,此时倾巢而出。
刘丑带着少女,直奔最中心的李员外府!
作者有话说:
有时工作,更新晚点。尽量当天之内更。

7 ? 七
◎……◎
深夜,李家。
绣楼。
咯吱、咯吱,盖板锁被打开,一个略年长的丫鬟提着灯,站在狭窄楼梯上,轻声唤:“小姐……小姐……”
最里面的那间闺房,垂下的重重床帘内,传来一个不高兴的声音:“大半夜,鬼叫什么?”
粗鲁的语气,仍如过去几日,这“邪”是一点儿也没好转。丫鬟却反而大松了口气:“小姐,今晚要我们守夜吗?今晚石城不安稳,听说有歹人窜入县中,各家都打着灯火在抓那个歹人。府里的也都出去了。怕歹人闯入而不知,夫人担心您,叫我们过来守夜。”
三小姐冷笑:“担心我?是担心我跑了吧!别咯吱咯吱地踩楼梯,吵着我睡觉了。”
按照富庶人家的惯例,守夜的丫鬟要睡在小姐拔步床的脚踏上,随时待命。
只是,自从三小姐中了邪,她嫌半夜有人睡在自己床下,每到入睡时分,就不许她们上二楼去。
加上丫鬟们也都害怕,怕这个中了邪的“三小姐”。就顺水推舟,服侍到晚上,等小姐洗漱完毕,就各自到小院一楼的其他屋子去睡了。
晚上能好好地睡在床上,谁会非要去睡那又窄又硬的脚踏呢?
只是今晚,石城出了大事。因是要搜捕女子,加上这几天小姐除了吃,就是睡,并没有什么出格和奇怪的事。所以,连看守小姐院子的那十几个健妇都被派了出去,进一些小富之家,略有些地位的人家,去搜查他们女眷的住所。
夫人不放心,打发她们来看着小姐。
现在小姐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那当然是最好,谁都不用操心。
大丫鬟应了一声,重新为盖板上锁,打着呵欠回自己屋子。
过了一会,夜更深了。小院一楼两侧的厢房,均响起细细的鼾声。
床上的李小姐立即坐起来,麻利地打开二楼的窗户,随即坐回床上,原本灵动的眼睛,又变得无神,表情呆滞。
然后,打开的窗户,先是爬进来一个十三岁的少女,只这窗实在略窄,她的腰卡了一下,背后有人狠狠一推。
少女就爬过了窗,艰难地落了地,一抬头,刚好对着两眼无神的李小姐。
她吓了一跳,差点没叫出来。
身后,从镂花窗爬进来的刘丑立刻制止:“别叫!别吵醒院中人!”
他们趁李府空虚,翻墙溜了进来。刘丑直奔绣楼所在的小院。
李小姐的小院中,那些持刀的健妇果然都不见了,只留二三丫鬟。
这些丫鬟的作息,李小姐也很清楚。
刘丑二人在院外的一个偏僻角落,等到夜深,这些丫鬟都睡了,当即翻进院中,准备从二楼窗户爬进绣楼。
刘丑挟着少女小莲,从不太平整的墙,攀着那些木制榫接的结构。踩着一楼的挡板,几下一蹬,也就上来了。
“李小姐”作为主卡,虽然被《道种》公司强制削弱了素质,但她的身体是李秀丽本人的。
在现代吃喝不愁,锻炼得当,医疗完善,非常健康,十五岁就已经发育得很好。爬这窗户,需得硬挤。
但乞儿在这里贱如草芥,从小风餐露宿,同样是十五岁,却是那种半包骨头的瘦。爬镂花窗,倒是顺溜。
少女小莲十三岁,尚未发育,也很瘦弱。
她们两个要翻进来,倒比“李小姐”翻出去简单。
被刘丑一喝止,小莲立刻捂住嘴,定神,这才发现,这位被他们闯了闺房的千金小姐,既未叫喊,也未说话,就这么双眼无神地坐着,一动不动。
在李小姐面前晃手,她也没有反应。简直像个偶人。
小莲压低声音:“恩公,李小姐是个痴儿?”这呆滞的样子,让她想到街坊里的一个痴儿。
没想到,在石城颇有淑女之名的李家千金,竟然是个痴儿。
刘丑翻个白眼:“不是。你话怎么这么多?不是你让我救你吗?让你躲这就躲这,先躲过今明两晚!”
这接二连三地,实在太过刺激。
到这时,刘丑才觉得身上累得厉害,似乎耗费了大量体力。
也是,先是一整天,奔了百里到石城,然后是闯入山洞,跟那鱼怪对峙,接着又是带着个大活人玩大逃杀。即使是这副卡疑似被游戏公司改造过,这时候也应该累了。
现在带着主卡和小莲这两个累赘跑,不是好时机。还是先让副卡休息一下吧。
便嘱咐小莲:“我已经很累了,今晚我要大睡一场,你一切都听‘李小姐’的。她的话就是我的话。”
“什么?恩公?”
但小莲没有等到回答,便见她的“恩公”,竟然堂而皇之地掀开床帘,钻进李小姐的床榻最里面,倒头就睡!眼睛不睁,但口鼻呼吸,胸口微微起伏。
小莲吓了一跳。
男子擅闯绣楼,本来就是当下坏人名节的大忌,恩公居然还直接睡到人家小姐的床上去了!这这这!哪怕小姐是痴儿,这欺人暗室也太过!
谁知,下一刻,更大的惊吓来了。
本以为是痴儿的李小姐,那对眼儿一转,忽然“活”了过来,有了生动的神情。她叉着腰站起来,对着床上已经睡过去的“恩公”,嫌弃地扇了扇鼻子:“哇,这身体,臭死了!都是腥味!”
无视了讶异的小莲,李小姐直接到二楼另一间的净房。那里有一整小缸的水。丫鬟们每天会提水上来,为小姐备用。
她拿了装水的脸盆,一条巾子过来。
然后,然后,李小姐,竟然、竟然直接开始解恩公的衣衫!!
“哇!”小莲一下子就转过身去,捂住通红的脸,口中说:“李小姐,你、你、你怎么……怎能,解、解恩公的衣服……”
谁知道李小姐说:“你在说什么?不解衣服怎么擦身?这乞丐,身上都臭得快结块了,还有跳蚤呢!不但要擦,还要洗头。”
李小姐当真解开了恩公的衣服,把那发臭的烂衫随意丢掷在小莲脚边,一边拧水,一边嘴里还抱怨:“在柳城的时候,早就感觉臭了,又痒,又来不及擦洗。”
语气竟是极熟络的,像抱怨极亲近的人。
身后传来莎莎声,杳杳声,李小姐似乎当真在为恩公擦身。
小莲头也不敢回,连耳朵都羞红了,整个人成了一块木头,脑子却在胡乱地转着:
难道恩公与李小姐,竟然是旧相识,是、是那有情人?那倒也说得通,为什么恩公直奔绣楼来藏身,李小姐又是这样不顾名节的亲近态度。
可是,一个乞儿打扮,一个深闺小姐,怎么会有交集?难道就像戏文里演的那样……
她开始在心里编戏文故事。
过了一会,李小姐娇柔婉转如莺啼的声音传来:“这脸蛋,越看越不错。不愧是我亲手选的。我就是喜欢这样的长相!”
小莲脑海里的话本故事开始编得更厉害了。一边脑海里编故事,一边没忍住,悄悄地回身一看。心想,就看一眼,一眼。
悄然回头,竟看到,李小姐整个人半趴在恩公身上,翘着脚,手指一下一下戳着恩公的脸。
而恩公的长相……长相……小莲一下子傻住,脑海空白一片。
一直蓬头垢面的恩公,此时被李小姐打理得干净了许多,头发包洗了一遍,脸上的脏污也被擦干净了,只是半袒胸膛,沉沉睡在锦床香被中,竟生得英眉凤目,皓齿鲜唇,瘦削脸颊,居然是个极有英锐之美的美少年!
此时,似乎睡得沉了,李小姐戳他的薄唇,他便微露虎牙,条件反射地在她手上轻咬一下。
“原来被托管后,还有一些生理学条件反射…….”李小姐被一咬,还在喃喃自语些听不懂的话:“还有,虽然发育不好,但是,这也真的,太平了吧……一点性征都没有……”
忽然听到砰的声音,她回头,警告小莲:“干嘛?小声一点,别弄出这么大动静。”
李小姐乌黑漆发,肤色白皙,生来垂眉柔目,像春来的碧波,有粼粼之美。
她半靠在恩公身上,二人容貌对比更是鲜明。
虽然恩公的容色更胜一筹,但二人是不同的方向。一个英锐气,一个柔美态,竟像是天生一对。
小莲的脸却快烫熟了,从脖子到手指也是红的,她转身,竟直出门外。等到了闺房门外,才捂住砰砰直跳的胸口。
又暗恨,狠锤一下自己:恩公与李小姐,愿意庇佑你,一对郎才女貌的菩萨心肠。记住了!这才逐渐摁下了快跳的心。
一回头,又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李小姐不知何时站在门边,扶着门框,奇怪地看她:“锤自己那么用力,不疼?”
“很晚,你也去睡吧。你身上的这件外套也臭。脱了再上去睡……”
“我、我、我……”小莲的舌头又打结了,脸上的热度又上来了:“怎么能……睡、睡……”
她慌乱地阻拦李小姐三人同眠的好意:“我、我还是睡地上吧!”
同时,李小姐说完了剩下的话:“再上去睡脚踏。记得别脏了我的脚踏。”
四目相对。
李小姐说:“看什么看!你以为我给你睡床?我的床只能我一个人睡!至于你上脚踏去睡,还是睡地上,随便你。有问题吗?”
语气很像恩公。像到一样有点……讨人厌的劲。
小莲:“好的。”她舌头不打结了。
李秀丽打个呵欠,就往回走,心里还想,这初一年纪的小妹,还挺识相。
于是,号称床只能一个人睡的李小姐,往恩公身边一躺,理所当然地使唤小莲:“帮我放下床帐!”
只踹了一床被子和一个垫被下去,就不理睬小莲了。
小莲睡在坚硬的地上,眼睁睁地瞪着厚厚的几重床帐,隔绝了里面那二人。一夜未眠。
其实,李秀丽没她想的睡得那么香。她一直枕着副卡的胳膊在刷论坛。
她兴奋地打开论坛,压抑不住炫耀之心,本想发个贴炫耀自己才登陆没多久,就以灰卡和蓝卡的身份撞到了超凡之事。
但最后,还是点开没几个名字的好友栏,先给人私信留言:
【瑛前辈,我已经在古代侧世界找到仙缘了!明确发现了超凡生物!大概是个鱼妖!】
便简叙了一番自己在山洞里的遭遇。
最后说:【出乎我意料,我本来只是想冒充新娘。这三天先观察一下到底是什么情况,到祭祀的时候就溜走。没想到刚去就撞上了本尊。可是那是山洞,鱼妖怎么能上岸?】
瑛前辈半夜竟然在线,秒回:【你说它上岸了?还说了话?它是怎么说话的?】
李秀丽:【是,就是不怎么熟练,像人憋了一口老痰。不像是在耳边说,好像是直接在脑子里说。】
“瑛”那头显示“正在输入中”,过了一会,竟打了一长串过来:【你太鲁莽了。鱼妖能上岸,还能有这种说话的本事,虽然不是用真正的喉咙说出来,说明它已经快进入真正的修行境界。不是普通人能对付的。你当时带的火折子和木剑,对它已经没用了。】
此时,李秀丽看到自己极信任的“瑛”前辈说,如果鱼妖能上岸,论坛里说的火折子和木剑可能已经没用了,想起当时的情景,心里也略有后怕。连忙问道:【那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对付它?】
瑛:【你还想对付它?以你目前所述,这已经不是普通凡夫的手段所能对付的妖孽了。鱼妖的特征之一,就是一旦修行,鳞甲先成,刀枪不入,又有天然的水法,可以依仗江河。你在的古代侧世界,想拿粗劣的火器水平、冷兵器去对付此妖,无异于痴人说梦。而针对它五行特征的,木剑蘸火,普通的凡火和凡木,对它也早已不够格了。】
李秀丽说:【我还是想对付它。瑛前辈,我现在的身份卡真的不太好,一旦错失目前的机缘,很难说下一次遇到超凡,是什么时候了。】
超凡生物,比如鱼妖等,它们能踏入修行之路,而非同于等闲,必定是有什么机缘的。
这机缘,往往就是入道的契机。
她必须得有斩杀,或者。至少是制住这鱼妖的手段,这样才能从鱼妖身上,找可能的入道机缘。
等了一会,对面的瑛说:【……好,我帮你想办法。但是我需要更多的信息为你参详。你刚刚说,最后是一声猫叫,然后河神退去?】
李秀丽很开心。不愧是瑛前辈,果然是频频被道种公司封号,却还能在论坛玩家里有口皆碑的大好人!
也是她最信任的前辈,没有之一。
李秀丽立即说:【对,那是一只黑猫。】
瑛:【黑猫啊。】
对面似乎沉默了好一会。
瑛:【秀丽,你应该是在古代侧世界——大夏吧?】
李秀丽颇诧异。她还什么都没怎么说呢,瑛是怎么猜到她在“大夏”的?古代侧世界听说也不少。
但对方是“瑛”,从她接触这个论坛以来,就帮了她很多次,也帮了很多玩家。有口皆碑,但是十分神秘博闻的好人。
如果是对方,她倒不是很怕被其知道自己的初始世界和一些真实身份。
她肯定了瑛的猜测:【对,我所在的这个初始世界,叫做‘大夏’。】
瑛:【你该感谢那黑猫,是它救了你。你把这鱼妖河神相关的事迹,都详细地说一遍。】
李秀丽应下,开始为瑛讲述自己在石城,关于河神的所见所闻。
这一夜,除了她和小莲,无眠的人很多。
比如,李员外。
他熬了快一宿,全城出动,却一无所得。
他年纪大了,实在有些撑不住。正昏昏欲睡地等新一波人的消息时,忽然,窗外闪过一团影子,一声清晰的“喵——”响了起来。
余光,他瞥到,一只黑猫,站在打开的窗外,正用幽绿的眼睛凝视着他。
他被吓醒了。
黑猫,石城怎么会有黑猫?!
二十年来,因河神的指示,石城的黑猫,不是都已经被他们暗中扑杀殆尽了吗?
但那黑猫似乎只是路过,幽绿的瞳孔似含嘲讽,瞥他一眼,便一跃而起,消失在夜色中。

8 ? 八
◎……◎
第二天,石城人都很沮丧。
他们倾城而出,找了一天一夜,附近的山上也搜了又搜,始终没有找到逃脱的河神新娘。
连其他新娘口中,那个拐带新娘的外地乞丐,也没有人见到过。
豪绅大户们都惊怒,抓了逃跑新娘的父母,拷问:“你女儿到底在哪里?”
逃跑的新娘唤作小莲,王姓。
她的父母是乡间的小农,还兼着木匠、接生婆的活,攒下了一点家业,一些薄财。二人无子,育有三女。大姐招赘,二女出嫁,剩了个小女儿,却被大户带走,说要去祭祀河神。
王家老夫妇哭成个泪人,面对着惊恐的女儿女婿,面对着手持利器的大户家丁,忍泪吞声,还是将小女儿送上了花轿。
此时听到小女儿竟然逃脱的消息,王家老夫妇,又喜又惊又忧又惧,哭着说:“小人不知,小人真不知!”
他们如实说,女儿根本没有回来过,自己也不知道女儿现在哪里。
但还是挨了打。
豪绅们余怒未消,当即把小莲全家都关了起来,并放出话去,说小莲如果不回来,她全家都讨不了好。
即使是传了几重的话,那“讨不了好”四个字,仍是咬牙切齿。
豪绅大户们家中,平时对交不出租子的佃户,就没少做打死打伤,乃至剥皮抽筋的事。死几个乡下人,族法宗法在上头,胡乱报个理由,连县衙门都不管。
如今王小莲家,一个小小的木匠之家,拿了他们的“聘礼”,却还敢纵女私逃。若不叫她全家付出代价,他们大族的脸往哪里放?真当他们是泥菩萨?
其中更有一族,名义上是王小莲的本族,都姓王。虽然王家跟小莲家已经是隔着好几代的,关系早就疏远,仍算同族。
王家听说跑了的是远方族亲,更觉脸上挂不住。当场拿了王小莲的大姊夫,吊在城门口示众。
但王小莲暂时还是没出现。而再过一日,就是立冬,也就是河神娶亲的吉日。
三十年来,河神都要求他们,必须在立冬之日送嫁少女。否则,哪怕是耽误一日,他也不肯饶恕,必定水淹石城。
石城大户们商量过后,决定,还是得先再选出一位新娘来,以待后日。便去请在他们当中颇有分量的李员外。
谁知,李员外来到厅上,神色凝重,说的第一句话竟是:“我昨夜三更,看见了一只黑猫。”
厅内哗然。都说:“你怕不是看错了?”
李员外说:“怎么会看错?那两只绿招子,跟鬼火似的。我来迟了,也是为这件事。昨夜,我让家里剩下的人,都出去找猫,找了整宿,我连打个盹都不敢。”
王老爷说:“二十年来,我们城中虽有猫,却再没有黑猫。莫非是外面跑进来的?”
“不敢大意啊!”李员外说:“再分一半人手,去找那只猫。”
孙老爷说:“最近怎么风波频生?先是跑了河神新娘,再是城里又现黑猫。”
“员外,如今眼看着那个逃跑的丫头一时半会找不回来。却不知,县中临时还能找出几家符合河神要求的淑女?城中差不多的女儿,早就都嫁了。”
因每年都要祭祀河神,而河神只要未婚的少女。因此,石城颇有早婚的风俗。有些父母疼爱,又不好举家逃离的石城平民,早早地将十二三岁的女孩儿都嫁了人。
因此他们遴选的女子,平均年纪也越来越小。
像今年跑掉的这个,也就只十三岁。
李员外捋着胡须:“平民之家,现要挑选,实在不易。只能往更富庶一些的去找,请他们割爱了。城南的那家布店,不就有一个端正的漂亮女儿?听说那卖布的疼爱得不行,对着求亲人东挑西捡,长到十六岁了,尚未许亲。”
其他人会意:“他既不要凡人当女婿,那就与河神结亲!只那卖布的倔得像头驴,又略有家资,他要闹起来,怎么办?”
李员外说:“给他点钱,让他点生意。再要闹,有那不明是非的乡下小子,定会觉得都是他不肯献女,让全县才无法得到河神庇佑,无法丰收。那万一起了怨恨,他那老骨头,挨得住几下乱棍?”
王老爷大笑起来:“是极是极!乡下人愚昧!”他拱拱手:“惭愧是我王家出了个这样悖逆的族亲,此事,就交给我办吧!”
*
小莲今天心神不宁。
她傻坐着已经很久了。
早上,丫鬟们上楼来送换水、拿衣服,都被李秀丽阻拦,就说今天心情不好,独自安静,不想看见任何一人上楼。
以往,定有人劝说,说蓬头垢面,早上赖床,是无有礼数。
但自从三小姐“死而复生”,脾气比以往坏了何止十倍?
府内的下人们一些寻常的古怪要求,都不去忤逆她了,只要她肯老老实实呆着,不试图逃跑就行。
中邪后的“李小姐”,竟反比过去十几年间温柔和顺的李小姐,更多了一些自由。
丫鬟们也乐得轻松自在,就在一楼浆洗衣服,做些自己的事,一边闲聊。
闲聊中,她们提到了逃跑的河神新娘,又说起城南布店家的钱小姐,说她可怜,今早被带走的时候,差点一头撞在柱子上,老父也急怒上头当场晕倒。
又说那王家的女婿被吊在城门,进出的人都吓了一大跳。说是再找不到人,那老小都要被挂上去。
小莲当时听到那里,就忍不住浑身发抖。
想了一个早上,她终于下定决心,站起来。
“恩公,李小姐,我、我必须离开这里。”
此时,恩公躺在床上,虽然睁开眼,但是一直在发呆——她已经知道恩公叫刘丑。
李小姐正坐在铜镜前梳理头发,还嘀嘀咕咕:“还带改造头发的啊?怎么这么长,要不要剪了?”
闻言,恩公没有说话。李小姐侧过脸:“去哪?”
小莲的眼睛里浮出泪光:“回去。”
“少了一个我,就又多一个人。”
“我的爹娘,我姊姊姊夫,我逃出来,连累他们……”
泪珠终归是滴答滴答落在了地上。
她忽地跪下,朝床上发呆的恩公,重重地三叩首:“救命之恩,来世再报,是我麻烦了您。今晚,我会悄悄地离开这里……”
李小姐不说话了。
床上传来一个没好气的声音。
音色好听,但略低沉沙哑。
刘丑醒了,双手交叉垫在后脑勺下,翘着脚:“我才不要什么虚无缥缈的来生报答。要我救是你。送死也是你。烦不烦?就你那身手,半夜自己走啊?保准没走出院子就被抓住。连累我和主……和李小姐。”
刘丑:“早就说了,你这个累赘。”
十三岁的小莲被说的羞愧无比,抽噎不止,俯首而泣。
刘丑被她哭得心烦意乱,抓挠了一下头发,坐了起来,说:
“哭什么?哭得真跟要来生一样。解决掉罪魁祸首不就行了?你去收拾东西。”
小莲说:“啊?”收拾什么?
刘丑一指梳妆台上,李小姐的那些匣子:“这些啊,还有拔步床下的还有一些,给我分类整理起来,包裹得厚实一点,就用——就用那些被褥床罩、床单、衣服,剪刀随便剪剪,整理成两个包裹。快点,天黑前要理好。”
小莲不解其意。
什么“解决罪魁祸首”?为什么要整理这些“包裹”?
她连想都没想过杀死河神的选项。
但她深觉亏欠恩公,言听计从。明明还在悲伤,却已经下意识地听从刘丑,开始整理李小姐的钗环首饰。
等到夜色一深,果然整理了三个中等大小的包裹出来,为防止钗之类的扎破包裹,小莲还细心地将这些钗子的尖锐一头都缠了起来,每个包裹也是厚厚一层。
等到深夜,李小姐正在床上沉睡。
刘丑叫醒也在打盹的小莲,说:“你背上一个包裹,在这里等着。等我回来。”
刘丑轻巧地从窗口爬了出去,从二楼几下跳到院子里,却没发出什么声音,环顾四周。这一夜,并无特别,两旁厢房里的鼾声仍清晰可闻。
刘丑按照“瑛”教她的话,对着无边的夜色,低声说:“小猫咪,出来吧。”
她等了一会。
没有反应。
她继续说:“你逃出冥府二十年,难道不想报仇?”
话音才落。忽然,两旁厢房的鼾声消失了。
夜色变得极静谧。一种超乎寻常的静谧。
在诡异的安静里,她似乎进入了一层不同的空间,但又能清晰地看到空间外的绣楼建筑。
四周的夜色开始凝聚,在极黑的一团,化出了一只黑猫。
这一次,没有灌木阻隔,刘丑看清了它的模样。
它皮毛虬结,又脏又乱,瘦骨嶙峋,似乎病得厉害,唯有一对猫瞳,幽绿明亮得像游荡的鬼火。
*
王家宅子。
柴房,几重大锁。
看守靠着门呼呼大睡,鼾声如雷。
柴房中,短短几日,王小莲的父母,头发就花白了大半。此时,二老未睡,相对而泣。
他们的女儿也在哭,两眼发直,嘴里念叨着夫婿的名字。
忽然,门外的鼾声消失了。
一时间,四下极静。
只是三人没有发现,仍沉浸在痛苦中。
直到,咯噔一声,锁开了。
门缓缓张开,他们才惊惶地看过去,以为又要被拖出去拷问。
门口站着的却并不是那五大三粗的守卫,而是一个十分瘦削的少年人。
他头发用丝绸简单地扎成一束,身上竟穿着女装,只是容色虽俊,却英眉凤目,颇有棱角,穿着女装也不显女气。
这穿女装的美少年,一看他们的眉目,就说:“看起来,你们是王小莲的父母和姐姐了,长得确实挺像。跟我走吧。”
王小莲之父惶惶然挡在妻儿之前:“您、您是哪位?有什么冲着我来——”
美少年说:“是王小莲让我来救你们。”他挑眉:“还不跟我走?”
王家老汉朝外一看,那守卫果然生死不知地躺在地上。
而屋内竟空无一人。虽不知这少年是谁人,但他立即叫上老妻,拉起女儿:“快、快走……”
一家人跌跌撞撞,跟在女装的美少年身后,朝外而去。
一路上,竟没有任何王家人来拦他们,除了四周特别安静外,就出奇顺利地出了城,一到城外,女儿就扑上去,与等在城外的丈夫抱在一起。
被吊起来的王家女婿,也被救了下来。
这时,一个不敢置信的声音也响了起来:“爹,娘!”
王家老夫妇回身一看,小女儿小莲,背着一个包裹,正毫发无损地站在不远处,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们。
王小莲扑入母亲怀中,一家人顿时抱头痛哭。
这时,那美少年却不耐烦了,说:“要哭到别的城去哭。这种地方,也配你们为它流半滴眼泪?”
王小莲抬起头:“恩公?”
美少年——刘丑说:“你背后包裹里的钱财,我没算过,也不知道这个时代的物价。但应该还够你们在别的地方生活一段时间。去柳城的路,那边搜查的人因为别的原因,现在全都回城了,目前无人看守。”
听明白他的意思,又解开包袱一看,里面竟然是些金银首饰。别说生活一段时间,买房置地,置办家业,绰绰有余。
没有多余的解释,也不必陈述今晚的前因后果。此情此景,王家人还有什么不明白?
当即全家跪倒在地,三个响头。
王小莲这才明白,恩公要她收拾包袱的用意。
她又是感激,又是惭愧。
泪流满面,喉咙哽着,半晌,却说:“让我爹妈和姐姐走就行。恩公,我如果走了,顶替我的那位姊姊却必死无疑…….”
刘丑浑身汗毛耸立!他拧眉:“你这种人,在游戏里都是圣母炮灰!”
但王小莲看起来是真心的。
他就说:“没人会死了,没人会死了,过几天,都不会死了。行了吧?松手,快滚。”
等接下来把那条鱼妖干掉,就谁都不必死了。
他一开始,在山上,就说她是累赘。
可是,他却一路相救到底。
即使是他这样听起来像随口的一句话。
王小莲也不怀疑。
恩公说没有人会再死了,那就一定如此。
她不再犹豫,拭泪,随着父母下跪,恭恭敬敬,磕头三拜。
刘丑也不阻止他们磕头,也没有道别,自己转身就往城内走,很快就消失了。毫不在意。
那少年的身影消失的那一刻,小莲明明逃出了生天,心中却反而异常的酸楚。
其父拉住她:“小莲,我们快逃吧,不要辜负了恩公。这位英雄的恩德,记在心中就行。大恩日后必报。”
一步三回头。小莲迟迟地,终于踏上离开之路。
等这家人逃向柳城的方向,刘丑才往回走。但有些生气!
她把小莲父亲的话听得很清楚:
恩公?副卡现在明明穿着李小姐的女装,这些土著什么眼神!
一路腹诽着回到了李家绣楼。
——带着一只黑猫一起。

9 ? 九
◎……◎
黑猫始终没有找到。
李员外的情绪更加不安。比之前听说河神新娘逃走了时,还要惴惴。
他想起了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石城祭祀河神已满十年,已经十年风调雨顺,颇享甜头了。
所有人都志得意满的时候,忽然,有一夜,河神满身都是血痕,出现在他们梦里,断断续续地说:【杀猫……杀猫!】
不断重复了一夜。
被托梦的人都惶惶不解,开始全城捕杀猫类。
猫的尸首堆积如小山,但河神还是托梦。
连续托梦三晚,一夜比一夜身上的血痕多。
直到第三晚,连梦中的人形都维持不住,直接变回了原型。
那条巨鱼喘息着,被黑猫紧紧咬住腮下的位置,凄厉至极:【杀猫……杀猫,黑色的……逃出来……祸!】


论坛。好友私信页面。聊天记录。
【你是说,这只黑猫其实一直在注意着我?】李秀丽吃惊。
瑛回复:【是。如果我猜得没错,它一直在‘看’你。所以那天的山洞里,才能及时赶到,把你救下。】
【看我?啊,我想起来了。在我的身份卡病死的那一天,黑猫曾出现在她的窗前。难道从那时候开始,它就已经在跟着我了?】李秀丽说:【可是为什么呢?这只黑猫看起来就不是凡猫,而我的身份卡只不过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蓝卡,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翻遍记忆,也没有半点出格的举止。】
她很信任对面的这位前辈,疑惑之下,甚至连主卡的大体身份都脱口而出。
瑛却说:【不,它不是在关注你的身份卡。我说的是,它在看着‘你’。你本人。从你登陆游戏开始,它大约就在‘看着’你。】
李秀丽的手抖了一下:【、所以,那它出现在我身份卡正好死去的那一天,是?】
私聊页面的那头,显示“正在输入中”,然后,瑛缓缓地打了几句话。
瑛:【我想,应该在你的身份卡,那位小姐死去的那一刻,它那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一个新的存在即将来到,也就是你。你即将要以这个身份卡登陆游戏。它提前发现了‘你’。所以,它才会提前等在那里,注视着那位小姐死去,等待你的到来。】
隔着一个论坛、无数世界,李秀丽这样胆大包天,看鬼片都不带眨眼的人,也在一瞬间毛骨悚然。
她立即追问:【可是,它为什么会发现‘我’?<道种>公司这么强大,跨越宇宙,把我们这些玩家送到不同的世界……一只黑猫?】
瑛说:【如果我猜得没错,这只黑猫,是从阴曹地府逃出来的。你所在的大夏附近,就有一个阴曹地府不能管控的节点。它既然能‘逃’出来,必定是口口口口的口口口。也就一定能识别出玩家的与众不同。毕竟,玩家口口口口口口】
瑛似乎说出了一论坛的些屏蔽词句,整个后半段都被直接“口口”了。
他们的聊天页面震荡了一下,李秀丽的脑海似乎有“嗡”的一声,眼前的游戏面板也被什么东西狠狠敲了一下。
然后那个“蓝天白云”的中老年人爱好头像迅速灰了下去。点击头像,就显示【此号已被删除】。
过了大概一分钟,一个灰色的陌生人来加她的好友,头顶着鲜花和“美丽”字样的另一种中老年爱好风格,名字是:备份号第壹仟六百贰拾号。
李秀丽飞快而熟练地加上了这个陌生人:【阴曹地府?卧槽,这只黑猫什么来头啊,还有什么是节点?前辈?】
那陌生人很快就把头顶的名字改回了“瑛”,然后给她回了一个“微笑”的表情:【不好意思,最近被封号有点多,我在做一些事,需要借助论坛,不能被太频繁封号。所以,有些东西点到即止。等以后有机会,你会明白的。眼前,还是要解决你面临的现实困难最要紧。】
瑛说:【总之,这只黑猫,大约是从阴曹地府逃出来复仇的。】
李秀丽奇道:【报仇?它一只猫,有什么仇?】
瑛:【它看起来是猫,也只是因为它直接的报仇对象是鱼。如果它要报仇的对象是另一种东西,它也就是另一种东西了。】
**
二十年前的石城,所有人不顾老鼠乱窜,先是屠了半城的猫,然后又在疯狂地寻找黑猫。
那是河神除了要求他们献祭外,最迫切的要求。
它还说,不除黑猫,不仅仅是它的大祸,更是石城的大祸。
但无论捕杀多少只黑猫,夜晚的莱河总是在咆哮不止。石城人每夜都能在梦中听到河神痛苦而疯狂的呓语。
一直到城内最后一只黑猫被杀死,河神的痛苦仍未停止。
直到,立冬之前,有一个被献祭新娘的母亲,因伤怀思念女儿,去莱河边焚烧纸衣裙。
她的女儿被投入河中,尸骨不知何处,或许是在鱼腹中,也或许是在河底。
莱河边有许多微微隆起的小土包,目之所及,大约有二百多个。全都无碑无字,连块破木牌都没有。全是衣冠冢。
而这已经是城中豪绅们允许的极限,只怕惹怒河神。
若非河神表示,允许这些父母前来哭祭,只怕连这些衣冠冢,都要被铲平。
无奈而痛苦的父母们,不知从哪里听来,听说柳字同“留”,有挽留魂魄的意义。
他们便折来柳枝,种在女儿卑微的冢上。希望柳枝招魂留魂,唤回涛涛河水中杳杳的芳魂;希望柳树的根系,能汲取莱河水,引渡回徘徊水府的亡者。
最早的柳枝,在十年前插下,都已经长大成树了。
两百多颗柳树,枝叶相连,在莱河边继续成了隐隐的树堤。
妇人只是乡野村妇。但她曾经宁可被打掉牙齿,刀驾脖颈,也拒不受大族的聘金。却还是因为她对女儿的疼爱乡里闻名,而被硬生生夺走了骨肉。
自从女儿被沉入河中,她就时常到莱河边哭,哭累了,就取水浇灌坟前柳。
她哭坏了双眼,苍白了头发,五年来,坟前已经柳成荫。
这一日,她又在女儿的衣冠冢外,因悲哀太过,眼泪打湿了坟包的土,浸润到女儿坟前的柳树根部。
忽然,柳树那柔软下垂,若女子长发的枝条,无风而动。
一时间,沿着莱河岸的两百多颗柳树齐齐摇摆身姿,柳叶莎莎而响。它们垂下的柳荫,几乎相连,宛如一条细细的阴影之路,似从极远的冥冥而来。
妇人抬起头,看到那宛如道路的柳荫之路中,走出了一只“猫”,或者说,似猫的黑气。
等到它走到妇人跟前,她女儿坟前的柳树上,两片临近冬至都未凋的柳叶,飘然而落,落在这团黑气的头部,化作两只幽绿的明亮瞳孔。黑气,就变成了一只黑猫。
黑猫出现时,莱河浪止,似在索瑟。柳树莎莎,似在言语。
它走到妇人的脚边,跳上她的膝盖,蹭了蹭她的脸颊,叫了一声。
妇人听到沿河的柳树的莎莎声汇聚在一起,与猫叫声一起,竟似汇成了像女儿,又不像女儿的声音。
她们说:【母亲,不要哭。它要的就是因你们的爱而成的痛,要的就是你们的眼泪。】
【儿,再也不哭。我们生前懦弱,在枉死城中,已经哭够了。】
【此来,逃出冥府,只为除妖。】
有见到这一幕的人,吓得屁滚尿流,乡里流言四起。
豪绅们听说了这流言,到河边审视,惊异地发现,如果把莱河看成是一条鱼,把两百多颗树荫相连的柳树看成是一张张开的嘴,那么,这张“嘴”正好死死地咬住了“鱼”的腮下位置。
正是他们梦中,河神被黑猫咬住的情景。
*
李秀丽疑惑:【如果是为了报仇,它逃出来大约也很久了吧,还是对付不了那鱼妖吗?为什么要找我帮忙?】
瑛说:【从你描述的它的状态看,它一直藏身口口,而石城风平浪静了这么多年,甚至不直接在阳世对付鱼妖。说明它的寄身恐怕已经被毁了。寄身被毁,它就是比较纯粹的口口之物,不能再凭自己,直接入水与存在于现世的鱼妖缠斗。
从口口攻击,也行不通。因为因为鱼妖仗江河之力,虽然修为可能连入门都没有,但凭借江河,能形成一个天然的口口口。在这个口口口之内,鱼妖虽然还是凡胎,但可以发挥强大得多的力量。
唯一的办法,就是借助现世之人,直接破了鱼妖的修行,从肉身去击溃斩杀它。
但鱼妖可以凭江水兴风作浪,又有一身铜铁般的鳞甲,只要它不上岸,不把自己的腮部弱点暴露在现世之中,凡人无法轻易杀死它。
必须要人把鱼妖引上岸,在岸上对付它。】
瑛说的话中又有许多口口口。只是,这一次,他暂时没有被封号,只是论坛系统不停地在李秀丽的好友页面跳出来提示:
【警告:非凡人区可用词汇!】
【警告!非凡人区可用词汇!】
李秀丽没有理睬提示,也不去探究瑛的那些“口口口”、“口口”是什么词。在她跟瑛的结识过程中,如果不是直接被论坛系统封号,就说明对方说的词,顶多是等她踏上修行之后就可以得知的常识,而不是真正的违禁词。只要别去探究,就没有关系。
她继续追问:【那,这么多年,它可以找的人有很多。】
瑛说:【可是鱼妖也知道自己的弱点,你告诉我的它事迹里,除了最开始的那一两年,它几乎从不上岸,只通过莱河水下这个天然的口口口,通过口口,对石城人进行所谓托梦。】
李秀丽:【不对啊,我前几天,在山洞里,它以为我要劫走它的新娘,就上岸了……等等……】
瑛说:【你明白了?这就是它宁可上岸,也必须要的东西。也是诱它上岸的几乎唯一理由。】
李秀丽反应过来,一想:【可是这么多,每年都起码有二十四个被祭者,如果这黑猫出来的早,那可能得有几百号“河神新娘”供它选择,我就不信,个个都甘心等死。为什么偏要找我?】
瑛却说:【你怎么知道,它没有找过其他人?】
瑛说:【它恐怕已经失败了很多次了。因为鱼妖的修为,一旦在某个阶段里跨过一个界限,长出了肺部,此妖就有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能力……而这个能力,大概就是让黑猫一直失败的重要原因。所以,黑猫只能找到你,或者说,它一直,在等你这样的人。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破这样的能力。】
李秀丽:【???我这样的人?我什么样的人?】
瑛避开了这个问题,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其实,鱼妖的这个能力并不致命,只是对于对你所在的这个城池的人。或者说,对于古代侧世界的大多数女子来说,非常难以面对。】
*
二十年了。
李员外长出一口气。当年,发现之后。他们不顾那些愚夫愚妇的哀求,铲除了所有河边的柳树,平了几百座坟,才真正让那只黑猫消失。
但二十年后,城内再现黑猫。是普通的猫,还是那从枉死城中逃出来的东西再度现身?
他想,但,无论如何,河神几乎已经与石城的繁荣绑定。
石城人决不允许这些可笑的什么东西,毁掉他们三十年的繁荣。
当年能打杀了它,现在依旧可以。
他正深思的时候,却忽然有人急匆匆地闯进了书房。
“老爷,大事不好!”
李员外皱眉:“又是与河神娶亲相关的事?”
那家人绿着脸,摇摇头,左右看看,才附在李员外耳边,小声地说了几句话。
砰砰砰——李员外将所有的茶盏都砸了,脸涨得通红,浑身直哆嗦:“逆女,这逆女!她是要毁了我家的百年清誉不成?”
连黑猫、河神新娘这些事,都顾不得了,暴怒地跳起来,立刻就往李府赶回。
*
翻完了之前与瑛对话的聊天记录,再看看正安静坐在她脚边的黑猫,想起刚才与黑猫的沟通,李秀丽心中已经有了一套计划。
便切换了刘丑的号,背起主卡,准备先离开李家。
刚抱起主卡,院子的门就被冲开,拥进来一大堆人。
楼梯上有人冲了上来,盖板被推开了,楼下也响起女人们的喊声。
“夫人,我确定,小姐的绣楼里藏了人,估计是个男人!”
作者有话说:
有点卡文,晚了一天

10 ? 十
◎……◎
绣楼被围了个遍,正抱着三小姐,想要跳窗离开的男子,被李家人堵了个正着。
但他速度倒快,力气也不小,竟一路踢开众女仆,抱着小姐,走壁如飞,闯到了李府外缘,众多李氏族人居住的巷。
李员外赶到,立刻指挥十几个练家子拿着棍棒围堵,更有族人助拳,总算将其拿下。
擒住时,看那男子身上竟还套着女儿的外裳,看那一张光鲜年少的脸,李员外怒极反笑。
仆妇捏着鼻子,拎来了一套破碎,但看得出完整时大约是男式的丐衣。从绣楼二楼的一个角落搜出,上面洒着香灰除臭,那腥如死水的臭味,却仍未消散。
李员外说:“乞丐?哈哈!贱人,我兴建绣楼,挑选佳婿,如珠似玉地教养你。你既不做地下的赵夫人,非要活过来,与地上的乞儿苟且。还不如死了。”
如今四周都是聚过来的族人,连族长都拄着拐杖,抖着烟枪,阴着布满褶皱的老脸,威严地朝着这里走来。
李员外想。本来,他只想等城中大事了解,悄悄给一碗药,再将女儿选个清净地方葬了,对外只说病逝,既全了最后的父女情分。自家也够体面。
但如今不成了。
族人众多,人多眼杂的,一定会传出去。
传到赵家耳朵里,他们得知李小姐灵前辱尸,不愿嫁给堂堂大家子,却活过来与乞儿私奔,必生勃然之怒。
这仇是结定了。
无非是怎么给赵家上门请罪,一个交代。
虽然两家已经解除婚约,但让女儿平平静静体体面面的死,赵家定然不饶。
依他所知的赵兄夫妇二人的脾性,都不是那等忍气吞声,全乎双方体面就行的人。
罢了,自家的清誉虽好。损一些,平那赵家的怒气,倒也值当。
他对族长拱手:“家门不幸,侄儿不敢徇私!来,将这对男女堵了嘴,捆了,送去与族长,任凭族法处置。”
族长咳嗽一声:“虽然,蒙羞族中。但毕竟是侄儿的家事,大家都散了。叫上几位族老,我们再议处置。”
李家只李员外最为富贵,其余大小族人都不敢多事,散去。
便议族法。
是活埋,还是浸猪笼?
几人挑拣了一阵子,有说活埋残忍,有说浸猪笼痛苦的,作为慈爱的长辈,都很不忍。
挑来拣去,族长翻了历,说:“今日不宜动土,会影响接下来的祭祀的顺利。还是浸猪笼吧。撒土要眼睁睁看着好半天自家的死期,未免不慈。水中,不过是一阵子。”
他说:“快些解决了,我家里的饭好了,老儿还要回去吃饭,家里炖了红烧肉。”
自从女儿不该地活过来,李员外这些日子也烦够了,叹了口气:“我有几位朋友,也要找我论茶。可惜了,这几日都不吉利了。”
便选了水刑。
此等之事,叫下人执行,也不适合。就叫上族中青壮,将一男一女装入执行族法常用的猪笼中,抬猪一样,抬到了偏僻的莱河边。
河水涛涛,一如既往的汹涌。
先将装有那少年男子的猪笼装入石块,然后,直接抛入河中,沉底。
一般来说,处置这等通奸。都是如此,先沉男方,让女方身心俱痛。
猪笼里的李小姐眼睁睁看着情郎沉河。
她果然想叫喊,但嘴又被堵住,竟怒目而视亲父,喉咙里发出野兽一般的声音,大约是在咒骂。
这就是贤淑小姐?订亲大族子,却与贫贱男子私奔,如今明明心亏,却还敢对尊长横眉竖目。
族长、族老都纷纷摇头,幸好只叫了族人来,丢脸也还有限。
装了好些石头的猪笼,带着活人,沉得很快。
开始有些气泡,很快就没有声息了。
正将李小姐的猪笼也逐个装入石块时,李府来人,叫李员外:“老爷,王老爷那事,生变了。”
李员外说:“是卖布的老钱闹事,还是钱小姐怎么了?”
管事连忙摇头:“都不是。王老爷说要亲自告诉您,现正侯在府中客厅,等着您回去。”
李员外听家人耳语几句,对几位族老说:“大伯、二叔公、三叔公,我有要事。你们先容这贱人多活几个时辰。”抬脚就走。留下族人面面相觑。
李小姐本来双目怒瞪,毫无淑女情态,喉咙里咕噜咕噜个不停,似在骂骂咧咧。
李员外一走,她先是神态一呆,然后竟然面露喜色。大约是以为自己能逃过一死。
族人们忍不住轻蔑之色,互相嘀咕:“听说她将那不知来历的贱男子,藏在绣楼上两天两夜。幸而丫鬟机警,闻到了不对劲的臭味,暗中偷窥,亲眼目睹那男子攀爬窗户而入。”
“现在才知道怕死?与人私奔时倒不知怕!失节之女,败坏门风!”
他们渐渐大声,几乎是当着她的面,唾沫横飞。
这时,李员外回来了。
他面色极难看。身后还跟着被仆妇搀扶着,头戴幂篱的李夫人。
夫妇二人到了当场,噗通一声,竟向族长跪下!
族长皱眉:“侄子这是做甚?”
李员外说:“本不该出尔反尔!劳累诸位长辈为我家事奔波。但如今,一城之事在前,侄儿与贱内,不得不厚颜相求族法宽恕,长辈息怒。”
李夫人哭着说:“都是我这个做娘的,教女无方!教出个贱人来,让阖族蒙羞。但如今,城中好女遍寻不到,河神指名道姓,却要李家的女儿祭祀!还请叔爷饶恕,让我们把这逆女带回去。”
族长吓了一跳:“怎么?拿她去献祭河神?侄儿,这本是你的家事,你女儿是土刑还是水刑,老骨头都听你一把。但这祭祀可不是玩笑。这私通之女,不干不净,如何敢拿去献给神灵?”
李员外也叹了一长声的气:“我本来已经托王老弟另觅淑女,选中了钱家小姐。谁知,刚刚王老弟打了一小盹,梦中就得河神托梦。河神怒气冲冲,直说我们为他娶亲的心不诚。”
“哦?这是怎么说?”
李员外想起王老爷信誓旦旦的表情,再想起自己刚刚也试着小盹一场,河神的说辞。一言难尽。
“河神说,明明城中还有更好的候选,我们却偏弄个次品给他,是有意愚弄。
王老弟胆战心惊,询问河神看中谁家淑女。祂老人家却说,祂看见莱河边,有一淑女,站在囚笼中,尚且光彩夺目。问我们,为什么不献此女。试问形容模样,竟就是我这逆女。”
但河神只要未嫁之女。
李员外使了个眼色。
李夫人当即叫仆妇将猪笼打开,从中扯了李小姐出来,带到不远处一间村民的破草屋中,过了一会,仆妇出来,低声对李夫人说:“三小姐尚是完璧。”
闻言,心想这女儿果然还能用,李员外夫妇长舒一口气。
族长说:“其实,若不论这桩丑事。昔日,秀丽侄孙女倒确实是城中第一流的淑女,又是你掌上明珠。河神看得中,也不奇怪。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还有什么比明日的祭祀更重要?反正奸夫已死。族法也可宽容。把她带回去吧。”
李秀丽重新被带回了李家,再进绣楼。
李员外神态冰冷:“逆女,念你还有用,饶你一日性命。好好地在此待嫁。”
便叫李夫人亲自看管,用沉重的锁链锁住李秀丽的手脚,粗铁系在床柱上,命仆妇、丫鬟,与她梳洗换妆。
正好,那之前的嫁衣、盖头等等,仍好好地存放着,方便重新装裹。
只少了三分之一的首饰,遍寻不到。但河神往日也不在乎金银首饰,只要人到即可。
李夫人本以为,自己要劳累一整晚,好好看住这逆女。
不料,被带回来的李秀丽,竟出奇的高兴。半点看不出情郎被沉河的悲痛。
不同于复生前,连结亲都不笑一下的平静;也不同于复生后的粗鲁暴躁,被浸猪笼时的骂骂咧咧。
这时,她竟然极有耐心,反客为主,倒自己挑拣起首饰珠宝来了,还主动地对丫鬟说:“你给我选的这条禁步花纹不好看,换一条。”
传闻纷纷,都说李小姐被带去浸猪笼,却因为站在莱河边,反而被河神看中,指名聘女,偷得一日生天。
仆妇、丫鬟们知道她明日就要去嫁给河神。本来对她私通颇鄙夷,此时却也不敢露出不敬,都依她而选。
李夫人冷眼旁观,也不阻拦,只道:“让你嫁给赵公子,你不情不愿,宁死而复生与乞儿私奔。怎么,现在死了情郎,嫁给河神,倒是兴高采烈?”
李秀丽一边侧过头,看自己耳垂上的珍珠耳坠,一边又选了朵纱制的惟妙惟肖的芙蓉花,簪在乌发间,头也不抬,回她:“当然高兴!起码,河神不会得马上风,死在女人的肚皮上。”
噎得李夫人顿时说不出话。
高兴啊,当然高兴啊!
今天一天,先是惊吓,本以为逃出去趁献祭伏击河神的计划落空,没想到峰回路转。
不仅仅是副卡刚刚的那个惊喜。
李秀丽看着自己主卡页面上缓缓显现的那句话,就简直要笑出声来了。
她主卡的仙缘展示部分不再是空白的,多了一句话。
【仙缘:
十五岁,石城的李小姐踏出了锦绣的牢笼,却进了另一个牢笼。她狼狈地站在河边,袅袅当风。河神对她一见倾心。
她是它的新娘,她是它的祭品,她是它渴求的,新生蜕变的最佳调味料。
注:此是本卡命中注定的唯一仙缘。
得道之机就在其中,但殒命之险也在其中。请玩家好好把握,祝大道早成。】
蓝卡的唯一仙缘。
《道种》公司虽有千种可恶。但从不在仙缘展示上出错。
能在人物页面上显示出来的“仙缘”,那就说明,那鱼妖身上,必有可供凡人入道的机缘!
发挽鸦雏色,耳点明月珠,鬓簪芙蓉花,腰系绿罗裙。
李秀丽站起身来,裙上压的禁步就环佩叮当,绣鞋上镶嵌的白玉闪耀夺目。
朱唇皓齿。镜中人年华正少,青春正好,举手抬足间,已有绰约逸态,柔顺婉转的身姿。
李秀丽平时很讨厌自己作此类软绵绵的模样和打扮,此时,却全然不在乎,只用手点着镜子中,自己被胭脂染红的唇畔,咧开嘴,笑。
那孽畜,想要吞食她以获得蜕变的新生。
她又何尝不想?
河神当然不会如李小姐的上一个贵婿那样,得马上风,死在女子肚皮上。
但它会在死在她的剑下。被剖腹挖肠,供她新生。
李夫人审视着兴奋得异常的女儿。却见这愈发不熟悉的女儿转过身来,脚上的铁链一声脆响。
四周尖叫!
“别过来!”把随手的金簪紧握,抵在脖子上,李秀丽说:“想活不容易。想死还不容易?你们再动一步。我就刺下去。你们快不过我。”
在河神明日迎娶她之前,她必须完好无损。
所有人止住。不敢赌。
李夫人霍然站起:“你又想做什么?”
李秀丽先是侧着头,似一个倾听的姿态,随后,笑着说:
“我自愿献祭。只是,希望多三样嫁妆。”
*
李员外很快就接到了妻子的消息。
“自愿献祭,但要一把木剑,一只病猫,以及困住她过的囚笼。”他正和其他老爷们坐在一起,闻言冷笑:“怎么,想要木剑和凡猫,去杀死河神不成?还索要那关过她的猪笼?莫名其妙。”
孙老爷端着茶,吹了口气:“员外何必动怒?明天就是祭祀的日子。好歹是河神的新娘,又是你的女儿,可以任性一点。她要,给她就是了。反正,木剑,只要不是柳木。凡猫,只要不是黑猫,又有什么所谓?”
李员外皱眉:“我只是觉得莫名其妙。不想节外生枝。”
王老爷道:“那就给她之前,检查一遍嘛。也可能是令千金听了什么传言,自以为靠木剑和猫,去对付‘鱼’呢。岂不知,河神早就不同于凡俗了。普通的猫,被祂老人家拿水一淹,就死了。”
这时,家人又来报,说李小姐还在跟李夫人对峙,那金簪下的脖子流出血了。
李员不胜其烦,想起河神指名要她,重重一放茶盏:“你回去告诉她,她要,我给她就是!去,随便弄一把木剑,一只野猫,再问族人,把那猪笼弄来。我倒要看看,她能玩什么把戏。”
反正自从二十年前。城中就既没有黑猫,也再不许种柳树了。也不是没有新娘持刀去刺河神,全都葬身河底。凭她?
如愿之后,李小姐果然不再闹。
而此时,客厅外,漫长的夜终于到了头,天空露出一抹鱼肚白。厅中的人都站起来,长长吐了口气。
历翻过一页,今日,立冬。
石城祭祀河神,以求第三十一年的风调雨顺。

11 ? 十一
◎……◎
大夏一百四十七年。立冬。
石城送嫁新娘。
除了代表大夏朝廷的县令依旧称病,其余民众倾城而出,聚集河边,眺望山崖。
新娘们被赶出山洞,站在了崖前的祭台前。她们手脚被捆,三日就憔悴不堪,连哭也哭不出来,已经麻木。
祭台上,已放成亲时的礼节,点了龙凤红烛,放了酒水、肉食、花生红枣。还有二十四只杯盏。
一男一女,一巫师,一神婆,正站在两侧,充作引婚人。
二人颇为焦急,问一旁来督促成礼的县城中各家推选的代表:“新娘还差一人,您说已经找到人选,现在哪里?”
今年轮到孙家来督促成礼。
孙老爷说:“莫急,看,来了。”
他伸手一指,二人抬头看去。
正对着山崖的石城大门,轰然而开,欢快喜庆的乐声,随喇叭唢呐冲天而响,八个极健壮的青年男子用肩膀抬着一顶舆轿,步出城来。
舆轿同样四面无壁,但有遮挡风雨的伞状华盖。
伞顶是散开的莲花,中托明珠。四角翘起,垂银鎏金,雕刻着绕颈恩爱的神鸟。伞下则垂珠帘。
珠帘后,坐一浑身锦绣的新娘子。
新娘盖着描金的大红鸳鸯盖头,端庄地坐在轿中,玉手斯文地交盖膝前,绘鸾凤的蔻甲轻搭裙上。绿罗裙边散开,宛如莲叶,裙尾点缀了一圈细碎的珠,是莲叶上滚着的露。裙下一点绣花鞋,鞋尖镶嵌着耀目白玉。
轿两旁都是拿着红纱灯、绣球的端正女子,做侍女打扮,似是送亲。
花轿之后跟着一列列的民伕,抬着一箱一箱的箱笼。偶有颠簸,露出盖子下的绸缎来。
走在最末的三人,其中二人则抬着一个一人多高的大家伙,只是盖着红布,看不清是甚么。另有一人手里提着个笼子形状的东西,也盖着红布。
眼前场景,宛如有甚么高门大户,今日嫁女。
不知事的小儿们当真以为有人出嫁,竟跟着八抬花轿,拍着手笑闹:“噢,噢!花轿轿、红盖盖、绿裙裙、新娘俏!”被父母一把扯了回去。
人群中窃窃私语:“听说,这是李家的淑女……”
“河神老爷亲自点名要娶的!这排场,面子做得真足,啧啧,不知情的人,真以为李家是要嫁女呢!”
“据说,这李三小姐,是在浸猪笼的现场被河神老爷看上……”
“嘘——!你要不要命?李家可不是吃素行善的!”
李家送嫁的队伍逐渐近了,乐声远扬河面,飘入两岸青山。
莱河此时无风起大浪,浊浪有规律地拍着岸,摇摇如奏,在和着喜乐。
大河摇摇,花轿晃晃,新娘的裙摆荡荡。
送亲的女子们曼声而唱,唱起石头城中,流传的嫁歌:
“大河泱泱,
之彼君子。
我有淑女,
愿言配德!
大河泱泱,
之彼君子。
我有美人,
愿得于飞!”
这八抬的花轿,到了山崖下,莱河的浪已经十分的险急,几乎是要腾上岸来,但溅到轿边,又转缓,分外轻柔。点滴洒在新娘的罗裙上,倒像是要迫不及待地去亲吻她的指尖。
外人见了,一时当真有错觉,以为这河神爱慕李家小姐,这是一场真正的婚礼。
但李家送嫁的队伍,大多停在了山下,连箱笼也没有上山。
除了那顶华美的舆轿,只有队伍最后的,那一人多高,盖着红布的物什、和盖着红布的笼子,被送了上了去。
等到山洞口,民伕放下了那一大一小两个物什,转身逃似也地离去。
李小姐则缓步下了舆轿,绣花鞋踩上洞前的烂泥。她竟没有被捆绑着手脚。
而抬轿的八个健壮男子,也不走了,就站在一旁,面露凶光,但口中恭恭敬敬:“请小姐上站。”
李小姐掀起盖头,越众而出,直接站到了众河神新娘的最前方,外凸的崖边。
她跟前就是祭坛,祭坛之后,就是悬空,崖下的涛涛河水,澎湃咆哮,不停拍击崖壁,碎雪无数。
浪涛掀起水风,点点浪花,吹起她莲叶般的裙摆,飘飞了她臂膀间的帛带。
孙老爷捋着胡须,对巫师、神婆二人说:“二十四新娘已齐全在此。祝师可以开始祭祀了。”
巫师、神婆二人上前,先是敲着锣鼓,提起气,训练过的特殊声带,借着风,以一种抑扬顿挫、晦涩拗口的声调,向崖下的莱河,以及更远处的民众,宣告:
“立冬日,阴仪,艮。嫁少女!”
各倒一杯酒,洒向莱河。
巫师说:“请新郎——”
噗通,噗通,河岸边的民众大片大片,跪在地上,头不敢抬。
莱河忽然平静了下去。
下一刻,河水像被煮沸般地翻滚,空气中弥漫腥臭气,河面是被拉开的帘幕,缓缓分开,露出了一只凸起的眼睛,足有车轮大小,布满血丝,像鱼眼,又类人眼。
然后,是张得极大,黑洞般的鱼嘴,长满锯齿,挂着脓黄的腥液,跳入五六个人,不成问题。
水下半露鱼身,鳞片在日光下反光,似是铜铁所铸,边缘极锋利,闪着更明亮的光。鱼尾若隐若现,像一把二层楼大小的巨型蒲扇,
巨鱼未现全貌,只在水下隐约露出一部分,已经足够骇人。
李秀丽心想,在电视和电脑上见过的号称世界最大的鲸鱼,也比不过它。
只是,莱河虽然是附近一大片区域的母亲河,是条又宽又厚的大河。但是,这样的巨鱼,平时是怎么藏在河水中,而不动辄显露行迹的?
巨鱼般的“河神”不再继续展露全貌,只在水下,张开大嘴,涎水从它的嘴里不断分泌,凸出的、布满血丝的似鱼非鱼的眼睛,盯着崖上身穿嫁衣的女子们。尤其是当头的李秀丽。鱼尾开始打摆,掀起一阵巨浪。
在它现身的这一刻,腥臭气弥散时,莱河掀起的浪花、水汽,似掺杂了什么无形之物,涟漪般的,往外一圈一圈扩散。
李秀丽察觉到了。但这涟漪撞了一下她的头,她就觉得,四下眩晕,天空竟像浪潮,一波波的翻涌,似悄然地进入了另一重世界。
低头再看,那水中狰狞的巨鱼,竟然逐渐在变幻。
鳞片缩成银衣的隐纹,垂在修长的身侧,站在莱河正中的,是个玉冠银衣,丰神俊秀的青年男子。他笑容满面,冲崖上的众女招手,望着李秀丽的目光,更是热切。
他身后,莱河河底,阳光耀目,迷了新娘们的眸。
河底朦胧如雾,中有一座全然水晶打造的宫殿,殿中珊瑚作湖石,金屑作尘土,玛瑙明珠不值钱地镶嵌壁上。奇珍异宝,数之不尽。殿门上牌匾写着“莱河水府”。
殿外的台阶上,站着衣着华丽的各类俊男美女,俱是侍从打扮,俯首:“恭候娘娘銮驾——”
银衣的河神款款温柔:“请爱妃到我水府,与小神同享长生富贵。”
奇异之景出现,而岸上的所有人,将头更低。
噗通,孙老爷和巫师、神婆、看守李秀丽的八个李家人,也纷纷跪倒在祭台边。
神婆低着头,语气却狂热:“请诸位娘娘,饮下合卺酒,入水府,成神婚。”
新娘们已被这三日折磨得不轻,见此情景,眼神呆滞迷离,逐次上前,将那二十四杯酒各自拿起。
李秀丽也拿了一杯酒。
神婆说:“神主珍爱李三小姐,请您先饮合卺酒,入水府,首婚之义,当居正位。”
河神渐渐已不看其他任何新娘,只专注地在崖下凝望着李秀丽,与寻常男子相比,略大的眼睛,痴痴地,似有恨不能将她含在口中爱怜的深情。
看她将酒杯,一寸、一寸抬起,渐至唇边……
哗。灌了药的酒,泼了神婆满头满脸。
李秀丽说:“莱河是内陆河。长出珊瑚,好奇怪啊。”
她提着裙子,转身就往山下跑!
跑时,还不忘随手捞了那盖着红布的笼子,将那水府的奇异场景抛在身后。
跪下的李府八人猝不及防,竟被她跑出了包围圈。
他们又惊又怒,想要爬起来,但那涟漪还在不断地从莱河中扩散,他们一样头晕目眩,刚爬起来,就又跌倒在地,无法追击。
但比他们更急的是莱河中的河神。
眼看着到手的、三十年来最中意的“新娘”竟然跑了,它再也忍耐不住,一个扑腾,从莱河中跳出。
而在它从莱河中跳出的一霎,玉冠银衣的俊秀男子如泡沫幻影,消失无踪,竟现了真身。
一条房子般高大臃肿的鱼,浑身鳞片间挂着水草,水草间偶落几个惨白的骷髅头,似是女子的。
看品种,大约是鲤鱼。但它的鳍,已经全部变成了人手和人脚,插在滑腻的鱼身上。
这长着人手人脚的大鱼,直接从河中爬上了岸,它不太熟练,一种扭曲的姿势,手脚并用,飞快地往山上爬去。
夹杂着腥臭的水汽喷涌,山上阻拦它的树木,都直接被鳞铁撞断或者削断,鱼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速度,锁定并逼近了李秀丽。
李秀丽的这具身体,完全模拟了李小姐。很快就越来越喘,逐渐跑不动了。
鱼越来越近。
那似人眼又似鱼眼的眼珠里的血丝清晰可见,她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它腮下的血肉中,似有一个与人无异的肺,正在开始一张一合,供给着它的呼吸。
含痰般的声音:【好香……好浓……你身上的……炁,好浓……爱……好香……】
喘得跟破气的风箱一样,那孱弱的人类女子跑不动了。
她站定在一片狼藉的山林,四周是被鱼碾倒的树,抬起脸来:“我真的有这么香?”
“香到,你果然上岸来,送死。”
盖着笼子的红布早就不知所踪。笼中本是杂色的野猫,身上斑驳的颜色,逐渐褪去。
笼子里,坐了一只黑猫。
生着三十年来不散的病,虬结了二十年来不消的恨,唯有一点幽绿的火般双眸不散,从冥府,一直烧到再返人间。

12 ? 十二
◎……◎
笼门自开,黑猫一跃而出,轻巧地落在了少女新娘的跟前。
巨鱼的躯体高比绣楼,而黑猫甚至还没有少女的小腿高。
看到黑猫的一霎,生着人手人脚的巨鱼却手脚并用,往后退了好几米,激起一片烟尘,浑身金铁般的鳞片怒张。
但它没有像以往那样,听见猫叫就扭身而逃。
带血丝的鱼眼几乎黏在了少女身上,像在注视着自己还是小鱼时,在水下吃过的美味虫类,一分一秒都不愿转开。黑洞般的口张着,涎水如雨,流之不禁,滴答得一片腥臭。
少女周身环绕着充满爱意的“炁”,浓郁得几乎将她淹没。
这样的爱,在死亡面前会滋生出多少的忧怖?
它宁与黑猫对峙,也不愿意放过这个祭品。
鱼眼中早已映出昔日死敌的虚弱。
没有当年可供栖身的柳枝。附身的这只野猫,身上的毛色一会儿透出花色,一会又变回玄黑,闪闪烁烁,来回变换。
在现世之中,这就是不稳定的象征,代表着实力大降。
而此近莱河,鲤鱼随时可以奔逃下山,重新入河。
一旦它逃回莱河,野猫的肉身是凡胎,无法继续追入水中。而死敌如果以虚无的真身进入河底的另一重境内,自己占据地利,也更有优势。
用简单的大脑略作思考,巨鱼张开大口,不顾黑猫,直扑少女!
“喵——”银光一闪,黑猫亮出利爪,几下就跳到了鱼头上,肉垫轻巧地避开锋锐鳞片,猫爪戳向鱼目。
巨鱼吃痛,在地上翻滚,碾断更多树木,激起遍地飞叶与飞尘。
最后实在无法忍受,竟人立而起,笨拙地用原是鳍的手,去抓在它身上作乱的猫。
但猫在它身上跳格子一般跳来跳去,动作比跳蚤还要灵活,连毛发都没被鳞片割断多少。
趁此之际,少女早就跑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只是她始终未曾真正离开,一直远远看着猫与鱼相斗。
而她只要站在那里,就是一个对“河神”来说无法拒绝的诱惑源,让它忍下了奔逃的念头。
几乎有若实质的炁,源源不断散发着堪比蜜糖的香甜气息。
只要吃下她,便已抵过它这三十年的修行!
鱼妖的双眼已被猫攻击得无法视物,刺痛不已。而鼻中还源源不断地传来少女的香气。
它发了狂,狠下心,张开大嘴,喷出湿润的水汽,成云组雾,一圈一圈,向左右四散开。
缭绕的云雾中,冉冉升起轮“明月”。似微缩的月升云海之景。不远处,山脚下的莱河猛起滔天之浪,足有数丈之高。
“明月”放光,光之所及,都有蒙纱感。
天上的太阳黯淡了。李秀丽听到了涛声。
她猛地抬头,发现天空竟变成了水底,太阳被“明月”取代,悬在碧波之中,照得水流透亮如银,大片鱼群在波中摆尾而游,身侧的山林变成了摆荡的水草。
而石城和岸上的人们都不知何处去了。
刚刚在河底看到的水晶宫,此时,近在咫尺。
甚至能看清那些阶前俊男美女们服饰上的花纹,看清他们青白的脸,咧到眼角的嘴,脸上的片片鳞。
原本被黑猫攻击得左支右绌的巨鱼,重又化为玉冠银衣的河神,就站在水府之前,双目流血,脸上遍布爪挠的血痕。
受此伤,他先是暴怒:“费我十年之功!看我将你彻底湮灭!”
黑猫落地,浑身炸毛,喉咙中发出威胁的声音。
但在这仿佛蒙了一层纱的世界之中,黑猫周身的毛发开始根根扭曲,最终,它被迫脱离了凡猫的躯体,变成了一团不断运动着的黑气。一张张青白色的女面,长发乱舞,在黑气团中闪现。她们腐烂的脸或被啃了一半,或被啃掉了下半张,发出或者悲苦、或凄厉、或痛极的惨嚎、哭叫声:
“母亲,救我……”
“父亲,帮帮我……”
“我好痛……”
“不要吃我……”
但这团黑气并不凝实,甚至不断在逸散。维持其不彻底散去的,是黑气正中两团幽绿色的火焰,与猫形的眸子一样的明亮。
这才是“猫”的真身,也是逃出枉死城的复仇之物。
见此情景,河神眼睛一亮,顿改主意。
“你与我作对二十年,原来是这样的东西。”它不怀好意地说:“还是将你吃了罢。你们生前供我修行,死后也可补足我消耗掉的炁。”
“与我的爱妃加在一起,正好助我真正迈入修行之路,修得人身。”
它伸出手,向前一指,四周就开始剧烈动荡,凭空凝出水牢笼来,砰地一下,将“猫”死死罩住。黑气无论怎么冲撞,都冲不出水笼。
河神这才转过头,精准地看向了站在那的少女。
她似乎被这一切吓坏了,一动不动,神情呆滞。
它露出了一个笑,似人,但弧度僵硬,向她一步一步走去:“爱妃,你跑什么?人吃鱼,天经地义。鱼吃人,便也天经地义。”
“你骨头生得好。等我将你的炁与血肉都吃干净,必定同我其他的爱妃一样,将你的头骨用悬挂在水草间,装饰在鳞片上。就像,你们人,会用鱼骨制作一些首饰那样。”
为了防止这处处出鱼意料的新娘再反抗,它一边柔声说话,一边却从口中轻吐烟雾。
那烟雾四散开来,和着波光,涌入少女口鼻间,将为她编造出许多的迷梦。
一步、两步、三步……离少女只有咫尺之遥。
“河神”的头部忽然变成了鱼头,偌大的头顶在相对渺小的人身上,张开大口,深深一吸,少女周身浓郁的“炁”已经有一部分率先被吸入鱼口。
随后一口锯齿,咬向少女的脖颈!
“硌”——
锯齿穿透硬物,令人牙酸的声音。
鱼口咬在了一柄木剑上。
木剑新削,连毛刺都没剃干净。
执剑的少年猛然一拳垂在了鱼头的大眼珠上,趁它吃痛倒退,向下一拨,拔出了木剑。
将少女往身后一推,他取代了她的身位,在地上一蹬,持剑就刺向鱼头腮下的某个位置!
少年的速度奇快,力量也大,这一下冲来,宛如炮弹,木剑猛地穿过腮下的洞,扎向鱼类本不会长的肺!
“铛——”
明明是木剑,明明是血肉之肺。
但当木剑扎到肺上,却发出了铁器击打金石的声音。
“河神”多出的那个肺,丝毫无损。它的腿部变回鱼尾,猛然一扇,少年就飞出数丈,压扁了一大片水草。
肺虽无事,少年的意图还是彻底激怒了河神:“木剑?野小子,谁教你的招数?可惜,肺乃金属,拿凡木来,愚招!”
少年还倒在水草上不起,他身受能轻易扇塌高墙的鱼尾全力一击,大约是受了重伤,但还有呼吸。
“河神”凝神,它再不顾黑气与少女,要先解决了这个敢于对它的“肺”下手的人类。全力催动悬在天上碧波里的“明月”,四面八方,要再凝水箭水墙。
全神贯注之际,那倒地的少年却忽然暴起,将手中的木剑朝一个方向投掷!
河神轻松躲过,狰狞地要将他毙命。
身后却响起少女娇柔婉转的声音:“小猫咪,来。”
少女捡起被投来的木剑,她的身侧,立着一只半人高的猪笼,不知从何处拉出。
娇声落时,黑气便直接穿过了“困住”的水笼,重新化作了一只黑猫。
黑猫跳上猪笼,用肉垫一拍,猪笼竟自行解体,化回了无数柳枝,自动缠绕上了少女手里的木剑,将它层层裹绕,变成了一把另类的“柳木剑”。
柳木被砍伐,大户也说过要焚毁柳木。
大户虽然下令,但做这种苦力的,大都是普通的石城百姓。
石城人不舍木材浪费,许多人便将当年河边被砍下的柳枝柳木悄悄带走。
她们生前被献祭。死后,坟前所长的柳树,也被剥皮伐骨,被石城人做成了各色各样的小物件。
这沾了许多男女生命的猪笼,就是其中的一件。
河边柳虽被砍伐一空,城中柳木所制的各色物品,仍然存在。黑猫能存世二十年,在石城神出鬼没,与此也有干系。
柳木剑成。
黑猫随即猛然向剑上一跃,黑气四散,猫瞳,化作了一团熊熊燃烧的幽绿火焰。
火焰停在柳木剑上,却未点燃木剑。
直到,李秀丽轻轻一吹,她周身的“炁”随之有些许融入火焰,那幽绿似鬼火的火焰蹭地暴涨半丈。
鬼火照亮了她乌黑发间的芙蓉花。
她说:“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去!”
那燃着熊熊火焰的木剑脱离她手,自行升空,朝着河神直射而来,速如流星!
这一切发生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河神察觉不对,心生恐惧,将空中的“明月”吸入口中,转身就逃!
迟了。
地上的少年一跃而起,一把将它幻化人身的腰部勒住,力气大得惊人,鱼妖竟一时挣脱不开。
与此同时,惊雷般,木剑从空中直坠而下,钻在入它腮下的血洞,燃着绿焰的木剑,像刺穿豆腐,直接扎穿了那与人极像的肺。
然后,它属金的肺,像易燃品,烧了起来。
顷刻之间,化作黑灰。
在鱼妖的肺化灰的下一刻,它忽然难以呼吸,窒息地扣着腮,变回真身,口中的“明月”吐出,滚在了地上。
“明月”从它口中滚出之时,蒙着周围的那层“薄纱”随之退去。
太阳重新高悬,周围又是山林,向下眺望,石城人还跪倒在河边。
人身的“河神”消失。巨大的鲤鱼,挣扎着它的手脚,拖着臃肿的鱼身,试图往莱河爬去。
但那木剑扎在它腮下的位置,它一路追赶少女,也走得有些远了,离莱河还有十分钟的路程。它越来越喘不过气,到最后,竟砰地倒地,溅起一阵灰尘,鱼目朝天,鱼尾颤抖。
它试图用手去拔掉那剑,但手根本抬不起来,抬起一看,竟退化成了鳍,意识也逐渐模糊,似乎在逐渐归于鱼类的懵懂。
它的修为之根,全然在肺。
肺破,就要回归凡类。
少女弯腰捡起那轮坠地的“明月”,发现,这是一颗拳头大小,闪着毫光的宝珠。
她捡起宝珠,游戏界面就开始闪烁提示:
【恭喜您,得到物品“鲤珠”。】
【恭喜您,得到修行经典:《诵世天书》】
少女喜不自禁,走到倒地的鱼妖旁,绣花鞋踩上它的鱼头,鼻孔喷气:“野妖怪,放心,等你死了,我就用你的鱼骨头做骨钗,让它永远陪在我身边。”
便要伸手拔出木剑,了结这孽畜的性命。
她小时候就帮奶奶杀过鱼。
这时,却传来一声大喝:“仙子,求您饶过河神!”
李秀丽回头一看,便宜爹、王老爷、孙老爷,以及一部分石城百姓,赶到了山上,见到她要伸手拔剑,便齐齐下跪,跪了一地。
他们刚刚发现不对,赶来的时候,只见到了最后的情景。以为河神变成这样,纯粹是李秀丽下的手。
他们畏惧李秀丽,但仍出面阻拦。
有一衣衫破烂的石城老妪,哭着对李秀丽说:“仙子,我知道您心善,是为了我们那苦命的女孩儿们,您是菩萨心肠,侠客之行!但,你救了那几个女孩儿,却毁了我们石城十万人啊!”
石城百姓也纷纷哀求她。
孙老爷说:“是啊,侄……仙子,这三十年来,如果不是河神庇佑,几次大旱,几次洪灾,我们石城一次都逃不过。哪有如今石城的富庶和民众的安居乐业?”
李员外说:“秀丽,不不不,仙子,你手下留情。我知道你是要除暴安良。但你看,这现场哀求你的人当中,也有许多女童、少女、妇人、老妪,难道她们就不可怜吗?杀了河神,天灾之中,她们有多少人要流离他乡,命丧九泉……”
他们字字不提自己的事,只拿石城的百姓,石城的妇孺说话。
谁知,穿着嫁衣的少女,嗤笑:“谁说我是为了救人?谁说我,是来行善惩恶?”
她手下毫不停顿,直接拔出了木剑,鱼血溅到了她的帛带、罗裙上。
鱼妖庞大的身形,开始急剧缩水,变成了一条一米多长的大鲤鱼,死了。
李秀丽抛了抛手中的宝珠:“我只是为了自己求仙,加上,看这野妖怪不爽。其他的,你们接下来怎么样,关我屁事啊?”
石城祭祀了三十年的“河神”,死了。
所有石城人都变成了石像,呆滞地看着那条翻了肚皮的大鲤鱼。
终于有人暴怒而起:“你这妖女!我要你赔河神的命!”
许多石城人醒悟过来,面上全是愤怒,涌向李秀丽。
李秀丽转身就跑!
鱼妖奋力爬了一会,倒下时,此地,已经离崖边不远。
她跑到崖边,在众目睽睽之下,跳!
风吹起了她的帛带,飘飘。
咚。入水。
石城人都傻住了。
然后,他们看到,河水中浮起了李秀丽。
她闭着眼,紧抱宝珠,浑身湿透地躺在一个美少年的怀里。
李员外差点没把眼睛瞪出来!
那是之前被浸猪笼沉河底的“奸夫”!
那美少年在水中,竟不会下沉一样,以一个水獭抱崽的姿势,抱着李秀丽,朝崖上傻眼的众人龇牙一笑,顺着莱河的激流,飞快地远去了。

13 ? 十三
◎……◎
河神被斩,消息传开,石城上下悲痛万分。
众目睽睽之下,那新娘子穿着一身锦绣嫁衣,鬓簪芙蓉花,耳缀明月珠,从鱼身上拔下木剑,血溅罗裙。而李员外,还叫她“秀丽”。
于是,当天,全县就都知道了,斩杀河神的少女,竟是李员外家的柔弱千金,李三小姐,闺名秀丽者。
李员外忙不迭地告示全城,称已将李秀丽从族中除名,断绝父女干系,此后生死无干。并忍痛出了一大笔钱,用于搜捕。
那些本来送去祭神的新娘及其家庭,本应被迁怒。但李秀丽当着众多石城百姓的面,曾亲口说出“不为救人,只为夺宝成仙”之语。
石城大户为示宽仁,就让各家将女儿都领回去,把此前所得的“聘礼”交还,便罢。
尤其是李家,为了弥补过错,甚至连聘礼都不要他们还了。
有一些人家,闻知李秀丽名讳,感激心上,暗中焚香祷告,祈祷恩人平安。
但大部分的石城人都被激怒了。如今又是冬闲时节,第二天,在豪绅们的组织下,倾城而出,开始沿河搜捕妖女与其姘头。
石城在莱河的上游位置。大部队浩浩荡荡沿河而下,拿锄头的、拿棍棒的,还有持刀的,不放过河畔的一草一木。动静大到连隔壁几个县都听说了。
他们刚一出发,刘丑就拉着主卡,从河神新娘们待嫁的山洞深处钻了出来。
刘丑远眺已经走远的巡河队伍,嘎嘎直笑:“我就知道,这山洞里有跟河系联通的水道。”
那天,她用副卡来山洞里想混进新娘队伍,查看几天河神的底细,却不料撞上鱼妖真身出现,被黑猫所救。
当时,她就听到洞的极深处,隐约有水声。鱼妖就是从水声传来的方向,在往外爬。
鱼妖听到猫叫,逃跑时,最终也是噗通的落水声之后,才消失在洞中。
她猜测山洞深处,一定联通莱河。只是随后一时没有找到机会验证。
一直到副卡被浸猪笼,抛入水中。
这一次入水,却给了她极大的惊喜。
她实在舍不得副卡被毁,一直没有切换,想看看能不能挣脱捆手的绳索,毁掉猪笼逃出,就一直到猪笼入水,都还没有切换身份卡。
本以为入水之后能闭气一小会,可能就不得不因窒息而切换回主卡。但那时,副卡也就彻底“死”了。
没想到,刘狗剩的身体不知道被《道种》公司做了怎么样的改造,她被沉入水中,先是忙乱了一阵,口鼻咕噜咕噜冒气泡,但很快却发现,进入口鼻的水,怎么进来,又怎么出去。自己并没有任何窒息感,甚至在水下视物如常。
猪笼里的大石头,拽着她一路下沉,最终沉到了河底。
莱河十分幽深。河面以及上流,水流湍急。但河底却十分平静。
这么深的河,阳光未免难以下沉,未免昏暗。
但莱河之下,阳光却奇异地穿透了洪波,照得幽深的水府也通明一片。河底水草生长得丰茂异常,鱼虾、河蟹在其中穿梭,简直像另一种森林。
刘丑骇然看到,在自己不远处,有一条高大到像房子的鲤鱼,卧在水草之中小憩。臃肿的鱼头赘生着若干肉瘤,身上鳞片若金铁,锋利到划破水流。它没有鱼鳍,取而代之的,是与鱼身格格不入的腻白人手人脚,简直像个奇形种。
而它的鳞片上,勾缠着水草,水草中挂着十几个雪白的骷髅,像是人类戴着项链、串着珠串。
她立刻意识到,这就是“河神”的真身!
而她离这怪物,不过数丈。
猪笼落在水草之中,因有柔软的水草作垫,声响并不大。但还是惊动了大鱼。
它朝刘丑的方向看来,那对鱼目之中,却好像并没有看到什么出奇的东西。
它狐疑地嗅闻,并用身侧的侧线感知水流,都无异常。然后,它的注意力就被转移了。
因为莱河上方传来了说话的声音,还隐隐飘来一股极香的香气,竟然穿透河水,连在幽深水底下都清晰可闻。
刘丑亲眼看到鱼妖先是扫向自己,再是看烂木头似的转移了视线,视若无物——就跟那天在山洞里一样,它总是会无意中忽略刘丑。
虽然不知道原理是什么,但紧绷的周身总算略微放松。
鱼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河面之上。
它明明没有鳍了,水流却驯服地托起它,甚至比从前有鳍时更轻巧,托着巨大的鱼身,浮向水面……
刘丑见此情景,立刻切换回了主卡的视角,刚好看到李家族人庆祝副卡的死。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是众所周知的了。
这条鱼妖看中了被困在猪笼里的主卡,指名道姓,要她成为顶替的新娘。
他们却不知道,刘丑在他们带着李秀丽离开后,又看见河中的鱼妖往上一游,钻入河壁的一个大洞,不知去哪里了。
等鱼妖一离开,刘丑立刻滚倒猪笼,压住水草,随手穿过猪笼的缝隙,抓住一只耀武扬威的河蟹。
她残忍的磨秃了这只河蟹的大钳子,磨开了绳索最细处,然后拆开竹篾和柳枝编造的猪笼,逃了出来。
在逃离河底之前,刘丑还仗着这具身体能够在水下行动自如,悄悄去探了一下鱼妖离开的那条水道,确认它通往崖上的那个山洞。
鱼妖就是通过这条水道,在祭祀之前,暗中监视着它洞中的新娘们。
鱼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它死之后,这条水道就变成了李秀丽和刘丑逃避追捕的快捷通道。
昨日,刘丑抱着主卡一路顺流而下,在过一个转弯后,就重新扎入水中,揽着主卡游摸到了水道处。
水道不长,别说是刘丑,被削弱数值后的李秀丽也能憋气而上。
就算本体的力量、精神值被削弱了,那不代表她的肺活量和游泳技术也没了。
李秀丽的中考体育项目选了游泳,练了三年,满分没有任何问题。甚至还能在中学生潜水比赛里拿奖。
他们在山洞里躲了一个晚上。果然,无论是谁,都没想到洞中还有如此秘密水道。
这有大半得感谢从前“河神”的淫威,没有人敢深入此洞探寻。
现在,石城人再次倾城而出,沿河而下,去搜寻他们的踪迹。李秀丽和刘丑反而安全了。
刘丑把主卡放在洞中的椅子上,自己摩拳擦掌。
如今,县城基本是一座空城,只剩了些不方便走动的老弱妇孺。正好方便她行动。她去李家走一趟,把她来不及拿走的金银首饰都捞出来!
她是十五岁,又不是五岁。主卡虽然被困在绣楼,但好歹称得上衣食无忧。
离开李家,出了石城,可就不是这样了。
古代侧世界,照样是无钱寸步难行。
刘丑拔出绑在刘秀丽腰侧的木剑,在光照下仔细端详。
她当时跳河时,不但拿着宝珠,其实也抱了木剑。
但自河神死去,木剑上的绿焰也熄灭了。
木剑本身完好无损,一点也没有烧焦的痕迹。唯独最外层的裹那层柳木,在鱼妖死后,就随着熄灭的绿焰化作飞灰。
昨晚,她试着对木剑呼唤数次,不见回声。
她在论坛上把经过告诉了瑛前辈,询问黑猫的结局:
【它还会再出现吗?】
瑛:【不,它再也不会出现了。支撑着它存在的,只有那团从幽冥烧到人间的火焰。火焰焚尽仇敌,它亦不存。】
李秀丽:【可是,它还没有复完仇啊?】
瑛反问她:【它还有什么仇?】
李秀丽不解:【难道,把她们送去祭祀的石城,就不是它的仇吗?】
瑛回她:【如果以此为仇,那它的仇,恐怕真的遥遥难报。】
李秀丽懵了:【为什么?】
她愤然道;【如果是我,即使是一城之仇,潜伏百年,我亦报之!】
瑛却说:【这个问题,你不应该问我,应该问它。】
就不再回复。
但她茫然辗转,像思考试卷最后一道大题,想了半晚上,始终无解。
十五岁的少女看了木剑许久,深皱眉头,随手放下,算了,不想了。
刘丑向山下奔去。一个时辰不到,就探囊取物一般,从李家拿到了想要的东西。
她回到山洞时,却惊见一女子竟在为主卡换衣服。
“你是谁?!”刘丑飞掠过去,一把扭住了那女子。
那女子慌忙转过身:“是我,恩人!”
像素人的脸。谁记得谁啊?
刘丑神色不善,将她的手扭得更厉害了。
女子吃痛,眼角都挂了泪花。只得说:“我是之前的二十四新娘之一。您这么快就忘记我了吗?”
刘丑这才略微松了手:“你来干什么?”
女子说:“我只是想最后来这洞里看一眼……我当初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里了,多亏了您跟李三小姐……”
“却看到李三小姐睡在洞里的椅子上,鼻子发红,还打喷嚏,身上的衣服半干不湿……我、我绝不敢,也绝不会把两位恩人的行踪说出去!我只是,想为李小姐换一身干净清爽的外衣……”
刘丑挟着她,出洞环顾,果然四周并无动静。这女子是孤身来的。
而她身上没穿挡风的外套,果然披在主卡身上。
刘丑这才放开女子,不再睬她,只忙着把包裹缠在主卡背上,然后主卡背着包裹,自己再背着主卡,就可以离开这里。
但她手笨,缠了半天没成功。女子说:“恩人,我、我来帮你们吧……”
女子自小做惯各种活计,果然很快就缠好了包裹,刘丑切换主卡,站起来活动蹦跳,没掉。
然后,刘丑又切换回来,背起主卡,就要离开山洞。
女子知道她们的顾忌,先是局促地站在原地,眼看着刘丑迈出山洞,又忍不住叫她:“恩人!我、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刘丑回头:“要问就问。”
女子说:“您和李小姐,当时对河……不,对那鱼妖下手时,当真没有顾忌过半点石城吗?石城,也是您长大的地方。这么多年的安稳,也确实多亏……”
刘丑打断了她:“切,所以它做得到的事情,你们自己就做不到?”
女子怔住了。
做……当然做得到。其实,河神所做的,雨水多的年份,调节多出来的水;旱的时候,引来中下游或者别处的水。
但是,他们也可以多挖沟渠,多挖水库,涝时储水,旱时引水。大部分河神能做的事,他们确实也能做到。三十年前,没有河神的时候,其实也就是这样。
女子心里涩得厉害,忍不住喃喃想辩解,或者是自辩:“可是,有时候,大旱太厉害,人力难以解决……”
刘丑想起瑛评判的鱼妖修为,说:“那鱼的修为也远没有到凭空生水。它最多也只是运水。如果其他地方都没水,它也为你们变不出水。三十年前,它估计也只是借水系之变,从其他地方运来了水。你们平时没有防灾的粮仓吗?”
女子一颤,想起隐约听说过的,三十年前,石城西南方向,数百里外,有一湖的水位凭空下降的传说。
她撑着说:“我们以前劳力在县衙的安排下,被拉去服役做工,开渠挖道,多苦……没有工钱,大户还要……粮仓,豪绅与县衙拿坏米旧米,欺瞒……”
刘丑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我听来听去,这都是人的事。你们为什么不找人去解决?但不管怎么解决,关神什么事?”
“可是,它逼迫我们……水淹……我们都只是凡人,很难对付…….”
“是吗?”刘丑说:“但二十年前,要杀它,并不难。”
女子怔住,心里忽然发麻,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二十年前,石城上下,主动地捕杀黑猫,跟着大户一起砍倒柳树。
是啊,如果不是他们选择了河神,二十年前,它早就该死了!
她仲怔之时,刘丑说着说着,却若有所思,忽然问她:“喂,既然你问我。那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恨不恨这座石城,恨不恨要你献祭的所有石城人?即使是其中你的父母,也未必没想过,等你一死,安享你们换来的风平浪静,富裕晚年。”
黑猫的真身之中,她曾看见许多女子腐败的面容。
这个如果献祭成功,本应该也是其中的一员。
问她,会不会有答案?
女子听到这个问题,沉默了一会,终于,红着眼圈,回道:“或许,我恨。”
“但是,”她苦笑道:“在我没有被选中的那十几年里,我也曾……曾是那些欢呼着河神带来的风调雨顺的其中一员,我也……享用了这三十年啊。”
“如果不是这次我被选中,或许,我会平安地嫁人、生子,老去,终我一生,也还会继续欢呼下去。我也会是那跪在地上,求您放过河神的人。”
“想到这里,我又没有办法去恨。更没有办法去深恨。因为想到最后,我会恨自己,恨更多的东西。”
说到最后,女子竟掩面痛哭。
刘丑听了,端详木剑片刻,插在了洞中。
这个位置,正对着开阔的崖前,可以看到石城的正大门。
她的答案,是你的答案吗?是你不再继续复仇的理由吗?
我不知道。
但我将你伫立在这里,祝你有一天,能看到这座献祭了你的城,接下来十年、五十年、百年的模样。繁荣?破灭?荒凉?
无论是爱是恨,或是别的什么,沧海桑田,或终有一解。
那女子还在哭个不休。
刘丑——李秀丽却不再管她,背着主卡,逆着河流的方向,从山路而走。
一边走,她一边用意识打开论坛,发现瑛居然发了贴,标题就叫:【击杀鱼妖攻略2.0版】。
帖子写:
【很多人对鱼妖的理解是错的。会耽误你们性命的。我在这里更新一下各位的攻略。
鱼妖肺已成,能上岸,已经是另一个境界。用凡木和凡火,无法消灭。】
【肺属金,多忧伤。需用心火攻之……】
【极致的坚持与心愿,或生心火。但心火却难在阳世燃烧。它的载体,必须是与它同源之物;它的引燃之气,则必须是不曾犹疑的自我,对自己理应存世,并为人所爱的、理所当然的自信……】
【而且,坚定的自我意识与自信,还可以破除鱼妖的肺气吐出的迷惑之术……】
瑛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刚发完贴没多久,下面就有人来“崇拜大佬”。但很快管理员也随之而来,以“错区发帖”的理由又把帖子删了并迅速封了瑛的第一千六百二十一个新号。
李秀丽合上论坛。
在没入山林前,她最后回望了一眼石城,这个自己登陆游戏之后的第一个落脚点。
太阳将落,这座城的墙,是石头所铸,又冷又硬。铸造的人,希冀它屹立千年不倒。
多久的沧海桑田,冷硬的石头会变成一击即碎的沙尘?
或许很长。
她想。却丝毫不在乎,转身离去。

14 ? 十四
◎…….◎
沿河搜寻了一天一夜,石城人找遍了莱河下游的几个县,始终没有发现妖女的蛛丝马迹。
反而在第二天,接到了石城快马加鞭送来的噩耗。
李家、孙家、王家等石城大户,在县城中的库房纷纷被打开,看守仓库的人被打晕,库中珍贵的大件物品一件没少,但其中的金银被洒得满街都是,已让人拾去了不少。
几位不辞辛劳,带头搜寻李秀丽二人的豪绅老爷,闻言当场双眼一黑,体弱的直接气晕。
李员外青筋崩起:“不好,臭丫头根本没走远!使了手调虎离山计!一定是她跟那姘头干的!她那姘头力气又大,速度又快,留下的大猫小猫三两只,根本拦不住他们!”
想起自家的库房,带头的豪绅们心焦如焚,立刻借口回去堵人,掉头回县。
其他石城人不知道出了什么急事,见带头的大户忽然齐齐回转。也有不少人跟着一起回去了。
一开城门,只见县城的街上,果然遍洒灿灿金银、累累铜钱,似乎有人一路从街头洒天花似的,洒到了巷尾,连污泥烂渠里都落了银子。
石城万人空巷,剩下的人全都在街上,正撅着屁股,红着眼捡钱。
看见此情此景,噗通,王老爷心痛如麻,当场栽倒。孙老爷没喘过气,两眼一翻。
而跟在他们屁股后头返回县城的石城青壮,不知所以,但见遍地是钱,顿时轰然,一拥而上,潮水一般,涌入城中,也开始捡钱。
李员外和几个管事,站在城门处,急得大叫:“住手!住手!谁敢捡,要你们好看!”
但一城之人,乱哄哄的都在朝城门挤,声音嘈杂,他们几个人的声音淹没其中。更有城外的,听说有钱捡,也在往门里挤,谁听他的?连大户们的家丁,都有进去浑水摸鱼的。
李员外被无数双他看不起的脏手、沾土的手,甚至是女人的手,你推一下,我推一下。噗地一声,摔在了城门旁的烂泥坑里,还被踩了好几脚。如果不是管事拼命去护,恐怕脸上都得挨一脚。
钱一时半会是弄不回来了。
全城的人多半都捡了,他们再是豪横,也不能跟全城的人作对。没看见,连衙门的衙役官差、各大户家的族人,都悄悄混在人群里,正撅屁股捡钱吗?
李员外躺在烂泥里,虚弱地对管事说:“……去搜……马上,去柳城的方向搜……只有柳城,在我们的东面,不经过莱河,但要过山……”
大户们的人马依依不舍满地的钱财,还是被叫出来几个,忍痛又若无其事地将捡的几锭银子往腰带里一藏,往去柳城的山道搜,果然搜到了深浅不一的脚印。
拿李小姐的绣花鞋一对,参差仿佛。
他们就全往柳城去的山路附近开始搜寻,与附近满面惶恐,小心掩着手中金子的一位老农错肩而过。
莱河,中游,槐城。
莱河在石城段为上游。石城半依苍山,地势高,上游水流湍急。
但等到了中游往下,两岸的山势放缓,四周平原增多,视野宽阔,河宽增加,流速变缓。
自从石城出了位河神,不仅石城人基本尽弃渔业,连带中下游打鱼的也少了,只有航运还在偶尔运行,岸边一荒,芦苇就遍地长。
是日,天色高远澄蓝,浮光跃金,点缀河面,微波粼粼,两岸的芦苇如霜似雪。
一条小小的带蓬渔船掩映芦苇间。虽然船木已旧,船篷斑驳,却仍完好。飘在莱河上,十分悠然。
刘丑四肢瘫在船头,身旁安静地坐着主卡。二人都裹着从王家搜出的厚实外套,晒着冬阳。
一想到石城现在的情景,她就忍不住嘎嘎大笑!
他们一定往柳城的山路搜她去了!
可是她再次从山上错路折返,边走边清理脚印,只留下去柳城的那一截,再次绕山,沿着莱河向下游走,等过了石城地界,立刻顺手找到附近的打渔人家——因河神造的孽,石城附近早就没有人敢打渔了,陆陆续续全都改了业。新渔船放到了旧。
她留下钱,因不知道物价,顺手还留了一些金子,就将这艘岸边的旧渔船推下水,仗着副卡的大力气,磕磕绊绊地划着船,乘着激浪,一夜而下。
她噼里啪啦地在好友私聊界面说:【我从他们那几家的库房拖麻袋出来的!一路走,一路洒,哈哈,他们的金银财宝,我起码洒了五成!】
瑛关心地问:【你自己的钱财拿足了吗?大夏如今的年景也不好,你行走在外,更需要钱。】
倒没有问她的安全问题。
虽然她一直没说过自己的两张身份卡,但瑛总是那么料事如神,隐约地,就已经好像猜到了什么,只是默契地从不提起。
她回道:【他们库房的钱,我一分没拿,全洒了,哈哈!李小姐的嫁妆那些金银,我觉得已经够多了,以后不够用,以后再想。反正,我已经拿到仙缘啦,等我修行了,才不缺那点钱!】
瑛没有问她拿到的是什么仙缘,更没有半句试探。这位前辈总是很贴心的。只说:【等你能进修道区了,告诉我一声。有什么修行上的常识问题,也可以问我。还有,离你出生的城市远点,平时注意隐藏行迹容貌。你杀了鱼妖,大夏朝廷未必会与你计较,官府甚至可能褒奖你。但你洒了那些银子,可能又犯了律条,那些人家或许会联合上告官府来通缉捉拿你。】
她说:【知道了知道了。好烦啊。我都要修行了,居然还要被凡人官府通缉……】
瑛略带无奈:【秀丽,你不要小看大夏,大夏是…….算了,等你修行之后,会知道的。】对方话没说完,页面上就弹出了凡人区禁用词汇警告。
瑛:【论坛系统倒是进化得越来越敏感了……总之,你要记住,修行,并不是所谓藏在深山,脱离社会的修行。】
这句话之后,刘丑等了一会,但瑛没再说话,不知道是被暂时禁言了,还是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她回了一句【知道了】,然后去凡人区发了一条炫耀的帖子:【哈哈,登陆游戏才一个月没到,我居然用灰卡顺利遇到仙缘,拿下入道的宝物!】,才关闭了论坛页面。
等炫耀够了,刘丑也懒得切主卡。
事实上,现在比起被削弱了身体素质的主卡,她更青睐能健步如飞,又力气颇大,甚至还能水下呼吸的副卡。
拿到鲤珠后,她就被一路追赶,根本没有时间好好查看。此时才得了空,躺在船上,飘在芦苇荡间,懒洋洋地查看这颗放毫光的宝珠。
唤出游戏面板,仙缘栏已经出现了新的条目,李小姐的那条“唯一仙缘”的描述也随之变化了。
【仙缘:
十五岁,石城的李小姐踏出了锦绣的牢笼,却进了另一个牢笼。她狼狈地站在河边,袅袅当风。河神对她一见倾心。
她是它的新娘,她是它的祭品,她是它渴求的,新生蜕变的最佳调味料。
但,志得意满的河神并不知道,它,也是她的猎物。志在必得。
唯一仙缘:已完成
在这场互相捕猎中,恭喜第两万七千三百零一号玩家获得最终的胜利,修行之路,就在脚下。
掉落仙缘宝物:“鲤珠”、《诵世天书》】
刘丑最纳闷的就是这一点。
游戏提示,说是掉落了鲤珠、《诵世天书》两件。尤其是后者,当时的提示说这是修行经典!
可是,那鲤鱼身上掉出来的,明明只有一颗珠子,哪来的《诵世天书》?
天书天书,顾名思义,肯定首先是一篇书啊?
刘丑在现代看多了各种文艺作品,也曾不断摩挲抚摸鲤珠,试图摸出什么刻在上面的文字之类,可是,一无所得。
阳光下,她将这颗鲤珠高举起来,眯起眼睛,左看右看。
它乍一看,是拳头大小的珍珠,在略暗的地方,就有金色的毫光四射。此时拿到光下细看,又比珍珠更多一分琉璃般的剔透,表面均匀光滑,一点坑洼都没有。
那条鲤鱼妖是把它从肚子里吐出来的。难道她也需要把这颗珠子吞下肚?
掉宝物而没有说明书,《道种》公司全不心虚!
万一她吞下去了,却没有用,可怎么取出来?
万一她吞下去,有什么坏作用,比如变成跟鲤鱼妖一样丑的奇形种,怎么办?
而且到底是该用副卡吞,还是主卡吞啊?
想用副卡吞。又觉得这副卡大有用处,万一吞坏了可不行。而且仙缘页面上写,这是主卡的仙缘所得宝物。
会不会切回主卡,更能看出端倪?
刘丑切回了主卡。
没想到,刚切回主卡,便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头疼,胸疼,全身都极疼,喉咙也痛痒,周身烫得快熟了,风一吹,隔着大衣都冷得慌,直欲昏死过去。
李秀丽立刻又切回了副卡刘丑。
一切回副卡,那难受得要命的感觉暂时被隔绝了,她才觉得逃过一劫。
此时,刘丑才发现,一直安静坐着被托管的主卡,竟然脸颊粉得异常,她伸手一探:高温!发烧了!
主卡的身体素质被游戏公司强制削弱过,这几天,又是奔波杀妖,又是潜藏水中,又是一路几度奔逃,被冷风一吹,竟生起大病。
只是自己一直用着副卡的躯体。而系统托管主卡,却只管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只要不饿不困不想解决生理问题,就不动不言。以至于她匆忙赶路间毫无察觉主卡的情况。
刘丑吓出一头冷汗,哪怕是主卡孱弱,长相也不为自己喜欢,但这到底是自己的肉身。
论坛里很多玩家都说过,无论怎么样,即使《道种》公司许诺可以真如游戏一样复活,但千万千万不要死亡。
可是两岸茫茫,这里比石城开阔许多,入目所及的都是郊野田地,虽然偶尔有行人,但冬闲时节,也无人耕作。
再一探,主卡身上的温度都快烫熟了!就她现在的身体素质,别是烧成肺炎了吧!
她心急如焚,立刻扶坐起主卡,就往岸边划,打算上岸,到附近最近的城镇去找大夫。
但她顺流而下时,主要靠的是水流的方向,而不是自己那蹩脚的划船技术。此时越划,反而离岸边越远。
没有办法,将鲤珠装入随手拿的李小姐的香囊,系紧在主卡腰侧,挎起包裹,刘丑弃船凫水,将主卡尽量抱高,游到了岸边。随手抓了个田野边的村人,问了最近的城镇方位,就一路狂奔!
但她停船的这位置,离附近的城镇实在是有些远,等到了镇子,绕路忽略了索要路引的城镇守卫,她打听到医馆的位置,天都已经有些昏了。
她强行敲开小镇的医馆门,硬是塞了一锭金子,那山羊胡的大夫揉着眼睛接了诊,一看李小姐,再看刘丑的相貌,面露犹疑:“二位是大家里私奔出来的吧?”
刘丑二话不说,又塞他一锭金子。
大夫说:“先说好……我直接没有阻隔地为这位小姐诊治,日后您可不能怪我坏了小姐名节……”
刘丑差点没把金子拍他脸上:“屁话那么多,快点看!”
大夫一诊脉,看舌头,探了下额温,仔细询问这几天的经历,一边咂舌一边说:“这,病势已急……病人本来就元气不足,身体十分虚弱,这竟然两天整没有吃喝,又落水、着凉、摔落,吹了几天的冷风,甚至刚刚又沾了冷水……这情况,实在不妙……”
刘丑一怔,这才想起,主卡跟着自己,一路上,竟然是两天两夜没吃没喝,一路苦行,难怪成了这样。
可是,刘丑这张副卡,甚至是三四天都没吃喝了啊?也同样是潜藏冬水,也是吹着冷风,为什么至今还行动自如,毫无虚弱感?
她语气发沉:“能不能治?”
大夫叹了口气:“医术有限。”竟将那两锭金子都推了回来:“不敢承诺,唯有尽力。”
他立刻嘱咐学徒去抓药熬药、还有熬煮热水,又让刘丑为主卡擦干身上沾的水,自己为主卡先行针灸。
药熬好了,大夫立刻让灌了下去。但等了很久,主卡的烧先是退了,随即又更加猛烈,整张脸都显着一种极可怕的衰败气色。
见此,大夫摇头,立刻又更改了一些方子,再换手段,但摇头得愈加频繁。
刘丑心沉如水!立刻敲了瑛,幸好,这时候前辈在线。
刘丑:【前辈,如果我的肉身在这里死了,会怎么样?游戏公司不是承诺过,可以复活吗?】
瑛秒回:【千万不要!绝对不要!不要相信所谓的“复活”!你现在是遇到了什么危险吗?】
这时,大夫无可奈何地收回手,垂着头,对刘丑说:“老朽已经尽力。剩下的,唉,今晚,看这位小姐的天命了。您,您要知,生死有命。”
此时,主卡面如金纸。
刘丑呆了,坐在那,半晌没说话。她没想到自己顾着一路肆意,却忽视了主卡,以至如此。
本想勉力回瑛几句话,问问对方有什么办法。
但是,瑛和她隔着不知道几重的世界,就算有什么办法,此时此地,又能如何?
正无策时,李小姐腰侧的香囊动了一动,在大夫、学徒等众目之下,一颗宝珠冲出囊中,直接飞向李小姐!
鲤珠此时全然剔透,毫光更盛,珠心,竟显化了一本微缩版的翻开书页。
以鲤珠为中心,以李小姐为中心,无数男女老少重叠着的声音,似从八方而来,响彻这小小的医馆!
声音响起的那一霎,刘丑头晕目眩,视角转换,竟然直接脱离了副卡,被动切入了主卡。

15 ? 十五
◎……◎
天已昏昏,室内黯淡。
香囊忽然飞宝珠,在空中滴溜溜地旋转。珍珠般的乳白色褪去,渐渐剔透如琉璃,耀出金色毫光,照得满室洞明,最细小的微尘,都能用肉眼看到。
唯独几步之外的大夫、学徒等人,隐晦地成了模糊的影子,似被无形的纱帐隔绝在另一重天地,咫尺之遥,不可逾越。
琉璃般的鲤珠中。显化一本极精巧的微缩书页,指头盖大小,浮在珠心。
以其为中心,顺着毫光而来的,是从四面八方、乃至茫茫冥冥处而来的无数道声音。
老人、孩子、男子、女子……异样的音色,悬殊的语气,不同的语言,在不断陈说百转千回的人间曲直。咒贫穷,羡富贵;骂卑贱,渴权势。生之叹,死之惧;怨憎会,爱别离。
有掩不住的狂喜,有熏熏然的欢乐,有暴烈的雷霆之怒,有哀怨幽森的悲伤。
一时七情织天罗,六欲布地网,毫光穿梭如线,捕着万丈红尘。
千、万世音入耳,意识像被剧烈一锤,刘丑霎时呆坐在地,断了线一般。
李秀丽被动切换回了主卡,极端的痛苦骤然袭来,头似斧劈,浑身像置火海,滚滚焚身,更有心脏相绞之痛,肺部如被堵塞一般的窒息,意识逐渐冥冥。
她的痛苦,引来了鲤珠附近的三缕毫光。
第一缕。
“好痛,好痛……”女子被大鱼啃食,一点点看着自己的下身变成白骨,绝望悲伤:“娘……”
“喵。”城中的一个角落,一只病怏怏的黑猫,看着新一年被抬走的新娘,以及跟在她们身后哭号的父母,低落地叫了一声。
“我们石城,完了,完了! ”乌泱泱的百姓跪在鲤鱼的尸体前,痛哭流涕。
悲。
入肺腑。
还原成了肉眼不可见,双手不可捕的纯粹精华,其中有一些似不属于她,想要蹿走,却被其他的一起逼入肺中,泪成涛涛之势,冲刷着被堵塞的肺部。
第二缕。
“儿啊!”母亲搂住了逃脱危险的十三岁女儿,全家痛哭,喜极而泣:“走,我们离开石城!”
“恩人。”淡淡的香在隐秘的小房间里被点燃,木牌上写着一个名字,喜悦掩藏不住:“谢您除妖。”
“喵——”望着三十年来的怨在绿焰中哀嚎,几百张脸交杂,呢喃,露出凄凉的喜笑。
喜。
入心窍。
清风一般,像柔软的双手,一遍又一遍抚顺绞痛的心脏。
第三缕。
“喵——!”她们从幽深的地下,冲破关卡,来到地上。她们化作雷霆一般的剑势,直插敌人的心脏。
“妖女!”空荡荡的库房,已经发干的臭鱼,无数人冲天而骂,挥舞刀戈。
怒。
入肝脏。
雷霆一般,打通了郁结的通道,净化。
三缕情绪各不同的世音,在入体时,磨去杂念,化作纯粹的精华入体,以无形之形,盘旋脏腑对应的位置。
随之,李秀丽身上的心口、两肺、肝脏处,蒸出几股恶臭黑气。
她体表的温度,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一点一点,褪去了憋闷的红色,金纸般的黄色,呼吸开始畅快,心脏恢复了正常的跳动。
她的身体以一种奇异的速度在自我修复,已经冥冥的意识,逐渐清明。
李秀丽一清醒,就在那千、万世音之中,听到了愈加清晰可闻的游戏系统提示音:
【叮!恭喜您迈入修行的第一步,炼精化炁。漫漫道途,望玩家戒骄戒躁。】
随着她的醒转,鲤珠停止自转,缓缓落向她的掌心。
宝光自晦,世音顿静,天书隐去,剔透的珠身再染乳白色,看起来又是一颗大了些的珍珠。
周身苦痛大半消去。
李秀丽爱不释手地摩梭光滑的鲤珠,这时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她得到的这部修行典籍,叫做《诵世天书》!
随着宝物自晦,毫光敛藏,蒙着医馆内的“薄纱”退却,山羊胡大夫和其学徒的身影重又清晰。他们回过神来,四下一看,吓一跳:只是走了一下神,须臾的功夫,那病若游丝的少女竟然自己坐了起来,看上去面色健康,气不喘,眉不皱,没事人一样把玩着一颗拳头大小的明珠!
唬得大夫立刻为她诊脉。奇了,奄奄一息的病人,竟然好了七八成,再修养几日,就是个能跑能跳的齐全样子。
他小心翼翼地问:“这位女郎,还有哪里不舒服?”
李秀丽眨眨眼:“我感觉很好。”
难道是他的药延后起了效?
大夫立刻转头找那疑似是少女情郎的美少年,准备索要之前退掉的诊金。却看见刘丑呆坐地上,神情呆滞。
怎么,一个治好了,另一个出问题了?
有学徒小心地叫了一声:“您还好吗?”
刘丑也眨了一下眼,活泛过来,从地上蹦起,取出几锭银子,数也不数地抛在桌上:“都好了!给,这是钱,我们走了!”
这医馆中的人,明明刚刚亲眼看到异像,怎么现在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
但不管,她急着找安静地方研究《诵世天书》以及论坛新的版面!
在旁人看不到的面板上,论坛页面飘出了一个红色的小点,显示有新的论坛区域可以进入。一定就是凡人区说过的“修道区”!
刘丑把鲤珠放回主卡身侧的香囊,拉着主卡,兴冲冲地,转身就走。
走出医馆没几步,山羊胡追了上来,叫住刘丑:“二位,等等!
刘丑说:“我钱付了。不够?”
大夫摇摇头,压低声音:“二位,我知道您们是谁。这几天,我们周边几个县,全传遍了。石城好大的阵仗!到现在还有拿画像和口传的石城人在到处找,都说带着拳头大的明珠,一对儿少男少女,私奔,官府通缉……”
他越往下说,刘丑脸上越是似笑非笑,手里的拳头逐渐捏紧。
却听这大夫郑重地说:“您们快走吧!我这馆里,没人会去告发。”
他拱拱手,虽不大喜欢二人私奔的做派,但行一礼:“谢二位除妖。”
刘丑松开拳头,奇道:“石城人都没多少谢我的。”
大夫苦笑:“或许我们是石城人,享了妖物好处,也不谢您。可我们又不是石城人?那到底是藏在莱河里的妖,莱河可不止在石城流淌。三十年前,我家本来是打鱼的,后来不敢出河——打鱼的都被那妖孽掀起浪淹了。又没田地。活活饿死了我弟妹。我家才举家搬到了镇上,父母打杂帮佣,我从学徒做起,挨打受骂,开始学医,整整三十年,不敢忘记当年之苦哇!”
“我馆里的学徒,也有表姐是石城的,年少被献祭,姑母哭瞎了双眼,姑父去报仇而死。也有的,本就是这几十年间,不愿女儿献祭,从石城逃过来的。”
他身后的医馆里,学徒们叠着脑袋,探头探脑,见刘丑看来,就争先恐后地朝她咧嘴挥手。
山羊胡说:“还望您们轻易别进城镇来。其实,朝廷开始并没有通缉二位。石城豪绅去县衙,要求县令禀告朝廷,各地通缉。石城县令上报,朝廷发下来的文书,却说:虽散诸家之银,但除积年之妖,废绝淫祠。过不掩功。不予追究。”
他摇了摇脑袋,看刘丑身后的主卡一眼,叹道:“只是李员外并不甘心,竟敲鼓上告,只告李小姐忤逆。忤逆是大罪,朝廷也通融不得,便下了通缉令。如今各个城镇,都贴着李小姐的画像。更有石城大户私下出资,说交出二位的线索,就能得银十两。如果能捉到一个,给一百两;捉到两人,给二百两。”
刘丑评价:“看来我当时洒的钱还不够多。”
山羊胡大夫劝道:“二位还是再走远些吧。等到了远点的地方,石城大户们的势力碰不到,就好多了。如果有需要进城,李小姐也必要掩盖头面,改换容貌。虽则我知道,您们能杀妖,必定也不是凡人。但朝廷也不是吃素的。”
刘丑说:“我……李秀丽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偏堂堂正正来去。”
笑死人,她现在已经踏入修行之路,怕几个凡人官差?太没面子了吧!
少年人总是倔强的。大夫见劝不动,从袖子里取出两张贴:“我在这里行医多年,还算有点脸面。这里有盖了章的空白路引二贴,是通过看病的门路得来的。您们远行中应该用得到。”
山羊胡又嘱咐:“小姐的身体近日需要将养,千万不能再沾水受寒啊!”
瞎操心。主卡可是修行了,还怕那点病?
刘丑急着回去研究宝物和论坛,信手拿到,头也不回,一挥:“谢了,走了。”
等二人走偏门离开镇内,一直盯梢的几个衙役才往回走,边走边聊:“嘿,你们把门口石城搜人的那几个引哪里去了?”
“引城西去了。听说这两人的船停在城东,应该是碰不到了。”
“这当爹的可真不是个东西,满嘴礼义廉耻,做的都不是人事。把亲生女儿先弄去冥婚,再是献嫁给妖怪。女儿有本事,杀了妖怪。他还要告人忤逆,给安个大罪!”
“我们先去报个线索,弄个十两钱花花。反正他们也没说,报的线索是错的就不能拿?”
“嘘,嘘——声音低点。虽然也是县太爷的意思,但老人家只是暗示。还是少说点,免得引来麻烦。”
离开槐城下属的这个城镇,刘丑直奔河边。
芦苇丛里露着船篷一角,她的船还好端端地停在那。
虽然修行了,到底不敢让病刚好的主卡沾水。
她让主卡站在岸上,自己跳下河,把船拉近了,再抱着主卡跳上船。
然后就迫不及待地切了主卡。
李秀丽先看了一眼属性,发现主卡的人物属性并未改变,有点失望。但顾不得,直冲神往已久的论坛修道区。
打开论坛,她笑容满面地准备迎接眼花缭乱的新名词,新世界。
眼睛一扫修道区的帖子,她的笑意逐渐僵住了。
修道区今日飘着“HOT”的热帖:【新人水贴:哈哈,我神功已得,哼哼哼,看我修道成仙,拳打南山,脚踢北海!】
第一楼的回答是:【楼主说的神功,不会是《诵世天书》吧?】
楼主回复:【你……你怎么……】
二楼:【‘我怎么知道?’新人,这种烂大街的功法,谁拿到的第一本修行典籍,不是它啊?这爆率就离谱,我都怀疑是《道种》公司把所有新人的第一个仙缘爆宝都设置成它了。】
三楼:【楼上别胡说,有个紫卡新人的就不是。】
四楼回复三楼:【你也说了,紫卡新人。喝了几天的酒啊老哥,你敢配跟紫卡比?】
然后帖子下面的几百楼全是冷嘲热讽楼主的。
往下翻,第二热度的帖子是:【救命救命救命,为什么我又爆到了《诵世天书》,有没有人可以跟我交易一下?】
第四热的帖子是:【有人说《诵世天书》这种基础功法是可以一直修炼到练炁化神阶段,但也有说法,说这是个绝世天坑,绝对不能练。到底哪种说法是真的?】
首页的十个帖子里,有四个跟《诵世天书》相关。
李秀丽的脸僵住了。
所以,她跟河神打生打死,拼着送命危险,还因此生了重病拿到的仙缘,看成宝贝的《诵世天书》,是那种……那种……新手村阶段,有仙缘就送的、大众白板典籍?

16 ? 十六
◎……◎
修道区分成三部分。
分别为初级版、中级版、高级版。
翻阅了论坛修道区初级版的连续十页帖子后,李秀丽不敢置信地确定了,自己拼死拼活拿到的这本修行典籍《诵世天书》,真的是一本平平无奇、只要有个仙缘就给爆的大路货。
甚至因为爆率太高,被不同初始世界的修道区网友吐槽。
在一个吐槽热帖中,足足有几千楼。
发言的玩家大部分是蓝卡,间杂一部分灰卡,偶尔闪过一张紫卡。初始世界各不相同,得到的方式也各不相同。
有的说:【我是在某种仪式上,杀死一个眷者后爆的天书。那个眷者收藏了一本会咬人会流血的人皮书,里还镶嵌着一本小书,看见我就冲了出来,然后我就被它绑定了!】
有的说:【我是在被巡逻队追杀逃命,躲进‘下水沟’的时候,碰到能思考有自主意识的异影,它正在吸食其他异影,被巡逻队一起无差别扫射了。等我苟出来,发现从那异影的残烬里,躺着一颗透明的心脏,心脏里有一本微缩的书页。】
有的说:【我的比较平平无奇。年景不好,官差逼税,地主逼租,我全家逃往他乡,路上死得只剩我一个,我没有办法,拿了根树叉子,就跟其他流民一起,上山当了强盗。还没抢到第一个人呢,我就因为同伙内讧,被推下山,没死,爬进一个山洞躲野兽。在山洞里捡到了一个死人怀里的这本天书。】
还有一个人气得要死:【我我我我我!我根本没出去寻仙!我指使着家里的势力,在外面寻仙求道,自己躺在家里享受平静的堕落生活!那天,我随手叫婢女,从书架子里抽了一本各地收集来的神仙传记的杂书,给我解闷。谁知道,我一打开其中的某本书,就被万千世音给冲晕了,醒来就进了修道区,强行被修炼了《诵世天书》!我才不要这种大路货!】
论坛ID会显示主要身份卡的颜色。
这个躺在家里,读杂书解闷,猝不及防被《诵世天书》送上门的,是个紫卡。
紫卡,根据玩家的研究,大概率是王公贵族,富贵滔天的那种。
能进修道区的,都是已经得到仙缘,并且还没有在残酷的仙缘遭遇中死去的玩家,已经迈入修行之路。
他们对自己的初始世界的大致方向、个人的一些不涉及关键的信息,都没这么警惕了。何况许多人拿到的都是一样的典籍,便争先恐后地抱怨。
还有一堆人回复那个抱怨的紫卡,全是谄媚之语:
【大佬,求抱大腿!】
【大佬,您怎么把老奴忘了?】
【大佬,你这听起来像是在古代侧世界,介不介意私聊,如果在同一个初始世界,我能不能给你看家护院?】
唯有一个人十分平静,认认真真地打了一长段:
【有什么好抱怨的?仙缘本就难得。而靠谱的仙缘更是少之又少。有多少人自以为遇到仙缘,结果却被各种妖魔异怪、魑魅魍魉,吃得连骨头也不剩。
作为灰卡,我本来跟二楼老哥一样,可能终其一生,或蝼蚁般的死去,或一辈子当碌碌凡夫,或为求仙缘发失心疯,葬送在某路邪魔或者恶人手中。而且,就算是侥幸活了下来,仙缘也不一定就爆出宝物,爆出宝物,也不一定是能够修行的典籍。
从这个角度来看,《诵世天书》简直像是来普度众生的。但凡有个仙缘,无论大小,无论是什么仙缘,它基本上都会出现。而且,它是主动绑定的,会自动根据你所获得的世音,炼精化炁,引你入道。
我统计过修道区的各位发言,发现,《天书》的爆率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
这就意味着,只要诸位能得到仙缘,基本就能顺利迈入修行之路。
就算是大路货,它也是我此生最大的奇迹,是我能点进修道区的依仗。对于楼里侥幸入道,就反过来鄙夷《天书》是大众货的灰卡蓝卡,我只能说一句,做人不要太忘恩负义。】
这层昵称为“一飞冲霄”的玩家认真打了一长段,却立刻遭遇了众人的围攻。
一层:【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游戏公司设定的新人功法?大部分游戏都有这种必送的典籍。】
二层回复一层:【朋友,虽然我也不赞同这层主的说法,但是你这说法也很那啥。你也是新人吧?怎么到了现在还有人以为《道种》是真人游戏这种东西啊?放心,这游戏既没有指引精灵,引导员,更没有什么保底、必送那种东西。你但凡看一眼修道区的管理员置顶……】
楼中楼的二层被大量点赞。
修道区初级版,有一个管理员置顶帖。《道种》公司除了禁言、封号,很少在论坛出现。这是少有的该公司痕迹之一。
管理员置顶帖。帖子标题是:【澄清谣言】。
点进去,帖子里也只有一句话,杀气腾腾。
【管理员01:本公司从未设置过保底仙缘爆宝。《诵世天书》是各位玩家根据自身的运气,自然获取。再有造谣者,杀无赦。】
另有一层回复“一飞冲霄”的,也被帖子里的玩家大量点赞:【别拿忘恩负义的帽子扣我们。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说来说去,根据隔壁中高级区的透露,《诵世天书》虽然便捷易得,却只能作为一个基础功法,最多只能修炼到炼炁化神阶段。除非你不想继续修行下去,或者是找死爱好者,想修炼到中后期就从里到外的物理爆炸。所以,我们为了自己的将来着想,想一开始就找个更靠谱的,或者是为自己晋升着想,提前找好更适合自己的法门,也很正常吧。】
“一飞冲霄”也回复了这层楼中楼:【没错,它不好继续修行下去。但作为基础功法,除了晋升更高等级时麻烦了一点,它不仅能够主动指引你修行入道,前期更没有什么副作用,带来的能力还普遍全面适用。等到需要时,转修他法毫无障碍,也不过稍微多费点功夫。这样一部宝典,对各位还不够仁至义尽?分明人家带给你的好处大于坏处,又何必这样嫌东嫌西?不过,既然你们都说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观念不同,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就不再回复这一贴里任何一人,包括骂他的人,也不再理会。
李秀丽看完这个帖子,虽然她也觉得《诵世天书》居然是个大路货,大众典籍。但她心里不爽!!
居然有这么多人,这么随便和相对轻松,就被动拿到了天书。
而她,她目标明确、积极谋划,努力到两个身份卡都差点赔上,才总算给本来几乎不可能有仙缘的主卡弄到了《诵世天书》。这群人居然还抱怨,居然还有随便就拿到的!
她心里不平衡,反骨上冲,于是给帖子里所有抱怨天书、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都点了“踩”!
唯独给“一飞冲霄”留言点赞。
“我独秀,我独美”:【给这位老铁点赞,楼里的都是不知道自己足够幸运的傻叉!】
然后给“一飞冲霄”发送了好友申请。
对方暂时没回,不知道是不是在现实里忙其他事情。李秀丽就关闭了吐槽贴,逛起了修道区初级版的其他帖子。无论是凡人区还是修道区,水贴的永远不缺。
初级版的大部分帖子,刨去一部分水贴。剩下的,要么是探讨修炼问题的,要么是吐槽《诵世天书》的,还有一些是炫耀贴。点进一看,是些紫卡和颜色很深的蓝卡,发帖炫耀自己仙缘不凡,人在家中坐,“仙缘”主动上门,得到了很不错的典籍功法——还都强调,绝对不是《诵世天书》这种大路货。
然后底下一大堆舔狗,在拼命地吹捧楼主,间杂着一些阴阳怪气的:“不就是抽卡运气好?”
想起自己登陆游戏时错失的金卡,李秀丽一看就心理更不平衡,啪地一下把贴关了,绕着这些帖子走:“搞什么?都修道了,凡人的身份还有什么重要的?呸!”
她翻了好一会,想找个修炼科普贴,翻了几十页,都还没找到科普贴,倒是十分疑惑地看见,初级版里,一大群已经获得仙缘的修行者,却如凡人,在比拼、诉说、埋怨着自己现世的苦闷,那种灰卡舔蓝卡,蓝卡围着颜色较深的蓝卡,所有人围绕紫卡的情况,十分普遍。
靠着毅力,又翻了几十页。总算在靠后的页面,如愿翻到了一个科普帖子,没有加精,没有“hot”,明明上千回复,却热度排在了百页后。
【修行常识科普:修行境界篇】
楼主:今天我大发慈悲,来为各位萌新科普一下修行境界。
众所周知,我辈的境界,分为五重。
分别为:炼精化炁、炼炁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阴神。
最后一重,阴神,是真正的得道者,也是我们所有修行人的最终目标。
而炼精化炁,就是我们初级版。等到这一重境界满了,突破到炼炁化神,就可以进入中级版了。炼神还虚开始,就是高级版了。
不同的境界,有不同的特征和阶段。鉴于大家的境界,这里只重点讲炼精化炁。】
什么是“炁”?什么是“精”?为什么要炼“精”,化“炁”?
在细讲这一段之前,先要为大家介绍几个前情提要。
我们的世界,不止是初始世界。是三千世界,宇宙恒河砂砾的无尽之地,都分为二重。
一重表,一重是里。
表者,我们称之为人间、阳世、明世,居凡人,升日月。阳世可以有很多,宛如恒河砂砾,数之不尽。
里者,唤为幽世、或幽界,乃神怪超凡所居,是诸表对应的唯一的“里”,宇宙之宇宙,中心之中心。
幽世与诸多人间,互相联系,又微妙隔绝。
幽世有大法力、大恐怖,虽不直接显神通于阳世,又为阳世之影、之镜。
明世煌煌,虽隔绝诸法,但又深受幽世影响。
虽说诸表一里,但某种意义上,阳世与幽世,又互为表里。
我们修行者,修炼的法力神通,其实应当归属幽世之中。我们修炼下去,必将逐渐超脱于狭隘而有限的各自人间,而归于幽世之中,从而超越诸表,成为唯一的一员。
好,我们现在继续说‘炁’和‘精’。】
下面的回复都是
【搬椅子坐等。】【虽然听不大懂,但大受震撼。】
楼主继续发表:
【炁,无形之形也。
炁必生于人体。人之元,方升炁。亿万念头,七情盘踞,皆属“炁”。
诸表人间之炁,云蒸霞蔚,通天达地,凝聚一处,而有幽世。
而我们想要超脱凡体,能够离却有限的诸表人间,就必然要吸收‘炁’,最终,得与幽世同质,真正成仙得道,长生不灭。
所以练炁修行,最终要归于幽世。
“精”,指脏腑,人类之精华,可以普遍指人体。但也是人类之沉重□□、是有限的诸表人间的代指。欲以沉重之人间,履轻盈之幽世,乃痴人说梦。
所以,我们要不断地将收集到的“炁”炼化入脏腑乃至我们的肉身,让它不断地充盈我们的五脏六腑,直到炁充脏腑,人轻如烟,肉身发生质变,才算真正跨过了炼精化炁阶段,初步站在炼炁化神的门槛前。】
说到这里,楼主就不再说下去了,后面没有了。
但玩家们意犹未尽,不停地追问:
【楼主,这些概念,我听不太懂,你能不能联系现实的事务,再具体生动地解释一下?】
【楼主,别理这些没见识的傻逼,我听懂了!但是,怎么把把“炁”化入脏腑?】
楼主一概没回。玩家倒互相怼起来了。
【还让人联系具体例子?自己去阳世悟。多挨点毒打就懂了。还详细讲,人是你爹还是你妈?】
【诵世天书在手,谁没经历过入道时的化炁入体?还要特意教?你是猪吗?】
楼主再没出现过,任由这些人在楼里互相怼了上千条,除了以上的两条,其他都是废话。
看到这里,李秀丽熄了想要打字的念头。
但十五岁的她也没怎么看懂这玄虚的科普。毕竟,一天之前,她还是个纯纯的凡人。
这时,她的好友页面又响了,是“瑛”发来的信息。
因入道而太过兴奋,刷了半天论坛的李秀丽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曾给瑛前辈发过问题,瑛还问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当时她还没回答,就因为被动切卡而失去了意识。
她赶紧切了好友页面,果然,看见瑛一连发了三十多条,都是问她情况如何的。
她心中温暖,立刻回道:【我没事我没事!让你担心了,我之前生病了,但被诵世天书引入修行之后,我的病就好得差不多了。】
瑛秒回:【那就好。】又详细地问了她当时的情况,以前现在的身体状况。
李秀丽如实回答。按捺不住兴奋,又问道:【对了,前辈,我刚刚看了一个科普修炼知识的帖子,我把链接发给你,你看看,这个人说得对不对,我有好多疑问!】
过了一会,大约是看了链接的瑛回来了:【这个帖子,大部分没什么问题。只是,其中漏掉了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瑛说:【修炼到最后,并非是成就阴神,才算得道。还有与其并驾齐驱的另一种得道情况,唤作“阳神”。能修成阴神,或者阳神,都算得道。而修行体系,也是分阴阳的。】
【不过,古往今来,到如今的时间之中,还没有任何修士,能成就阴神或者阳神。这对你们来说,太过遥远。而在迈入炼神还虚之前,炼精化炁阶段或者是炼炁化神阶段,尚且无所谓阴阳之分。所以,这帖子的科普,也不能算错。】
听到这里,李秀丽一时抛开了关于阴神、阳神的疑惑,支支吾吾地说:【前辈,我爆到的典籍,叫做《诵世天书》。他们都说,它是个烂大街的大路货,基础功法,是吗?】
反正人人都知道《诵世天书》,那她又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瑛说:【是。它是很普及的修行功法。不过,也没有什么不好,一直到炼炁化神为止,你都可以安心修炼它。】
瑛和她结识很久了,哪里不明白李秀丽的想法?
听到瑛的话,李秀丽松了口气。虽然也为《天书》不是什么绝世神功而感到失落,但没什么不好,也是个好:【前辈,我没怎么听懂那什么‘炁’,还有什么明世幽世,什么表里,什么诸表与唯一的里……】
瑛是大善人,果然说:【好。但是,我根据你入道的时间,推算时间。你大约是又一整天没吃饭了。大病初愈,秀丽,先吃完饭,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我慢慢说。好吗?】
瑛温柔而缓和地劝说着她。
要是以往,父母催她先吃饭,第二天再打游戏,李秀丽早就不耐烦了。
但是,瑛这样说,她却觉春风拂面,一点也没有不高兴。
之前那重病的滋味太过痛苦,李秀丽心有余悸,将心神移回主卡身上,果然发现肚子咕咕作响,胃一阵抽痛。
这模拟李小姐的躯体,初入修行,仍然孱弱似凡人。她不敢再亏待,干脆地应声,打完招呼就下线了。
也不知道瑛是怎么换算的不同世界的时间,此时,大夏果然已经月悬天幕,夜笼四方。
而她的小船顺着莱河,已经不知道飘到了哪里,河面开阔,连芦苇都没有。
大夏的空气很好。
夜深无云,天悬银月,月光洒向人间,细碎地点染在平如镜的河面上。
李秀丽站在船头,一撑桨,船儿破浪,像穿过一河碎星。
远眺郊野,看到极远处,似有点点黯淡灯火,大约是个村庄。
她的心情变好了,很快又自信起来。喃喃自语:“哼。基础就基础!我原来,不照样还是个蓝卡?”
就算是基础功法,大众典籍,她照样能修行得道,压过所谓紫卡的神功!
李秀丽的失落和自卑,从来浅薄得如青烟,被风一吹就能散。
她很快就把一切不愉抛在脑后,划了两天之船后,她划桨的技巧有所转好,能顺利地把船划到岸边了。
跳下船,找了棵树系好船。两张身份卡手牵手,走向远处平原中点点灯火的村庄。

17 ? 十七
◎……◎
她离开河岸边,就不见了粼粼的银光,可爱的芦苇,环境一下子险恶了起来。
天上是跟着人走的月亮,四面是黑茫茫的野外。泥路有时深,有时浅,有时是个烂泥坑,杂草长过了少女的腰际。没有虫鸣,冻人耳朵的北风送来不绝的八方狼嚎。
与灯火通明的现代不同,这里的郊野,方圆百里看不见城池人烟,并不稀罕。那几点黯淡的村庄灯火似乎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
李秀丽走了不知道多久——又没有表,她算着,两条腿跟麻了似的,是不是有半个晚上了?
她又冷又饿。绣花的薄薄鞋儿,镶着白玉,很漂亮,却只适合端坐在朱门绣户,根本行不得远路,早沾了厚厚的污泥,湿透了鞋袜;织着金线,垂过脚背的罗裙,被荆棘、锯齿草叶勾着,散了金线,时不时就要停下来,拉回裙裾。
更讨人厌的是,都过了冬至,还有些不怕冷的顽强虫豸,从草丛、树云里扑出来,直咬她娇嫩的皮肤。
这是李秀丽第一次用主卡走这么远的路。
从前,李小姐在李家基本不必走路,连楼都不怎么下。
后来,用李小姐的身份“出嫁”,她是坐着八抬花轿,被抬上山的。
真正用主卡在初始世界走长路的体验,根本没有。
其他时候,她嫌弃主卡被游戏公司削弱后跑几步就喘,一直用着副卡。
而副卡刘丑虽然一路从柳城奔波劳碌,但身有异像,即使跛足,奔行山野健步如飞,并没有太多的实感。
这两天,她刚用主卡绑定了鲤珠和诵世天书,正新奇好玩,摆弄着鲤珠,想重新唤醒天书,尝试修炼。倒一时撇开了副卡去,难得一直用着主卡。
主卡去面对鱼妖,李秀丽不怕!
但走了才这些路,她就后悔不及,叫苦不迭。
现代,乡村和郊外也都是水泥路,甚至是柏青马路,再不济也是清晰的土路,石子路。她哪里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行路难?
早知道,就不带主卡出来了。
让主卡坐在船上,她用副卡去弄点吃的带回来,不也一样?
可是现在调头回船上?
船上又没有悬灯。如今夜色茫茫,竟然一时半会找不到回去的路。
都怪《道种》公司,既然模仿了游戏的模式,为什么不能做个小地图呢!
想要切换回副卡,背着主卡前进,李秀丽又觉得烦。
就算切回副卡,还不是她自己背着重物赶路啊?
要是不用切卡,也能操纵副卡就好了。那她就可以不用走路了。
念头乍动,一旁呆滞又僵硬,机械地被她牵着走的“刘丑”忽然弯下腰,站在原地不动了。
李秀丽一惊,但随即意识到,这是一个示意她上背的举动。
她小心地伸出手,在“刘丑”跟前晃了晃。副卡毫无反应,微弱的月光下,依旧神情呆滞。
李秀丽暗转心念:【蹲下】
“刘丑”果然依言蹲下。
李秀丽乐了,这是什么情况?她可以不用切卡也操纵副卡?那就是可以双开了!
【跳舞】她命令。
但“刘丑”站起来,晃了二晃,又呆站在那。
【比心唱歌】
“刘丑”没动。
【背我】
刘丑再度弯下腰,做负背的姿势。
李秀丽再切换成刘丑,然后反过来命令主卡。
但令人失望的是,主卡毫无动静。
几经试验,李秀丽发现,现在她确实可以双开了,只是仅限于主卡命令副卡。而且,副卡能做的非常有限,只能做出一些极为简单的机械动作。稍微复杂点的,比如跳舞、比心唱歌这种,就无法成行。
她研究了一会,怀疑可能是因为主卡已经迈入修行之路。当然,也可能纯粹是主卡作为她真正的肉身本体,有特殊的权限。
但,不用自己赶路了!太好了!
李秀丽当即命令副卡弯腰,背起自己,一路朝着隐约有黯淡光点的位置而行。
副卡脚程快,不多时,大致能看到此起彼伏的泥屋土墙轮廓。这是一个地处偏僻郊野的村庄。
李秀丽看到人烟,肚子立刻造反,咕咕直叫。她从副卡背上跳下来去,去敲最近的一户人家的门。
寒夜,荒郊,野村。
家家户户紧闭门,阖村安静得像全睡了。但纸糊的窗透着昏黄的亮,又尚未熄灯。
咚。咚咚。
李秀丽敲了木门半晌。门后却跟死了一样,一点声音都没有。
难道这家没人在?可是纸窗又透着亮,显然点着灯。
她换了一家。
但一连敲了三家门,俱无回声。
到第四家时,李秀丽的脾气也上来了,重重拍门,直接隔着门喊:“喂,我们是过路的,饿了,想买你家的吃食。给钱,一大笔钱!我看你家灯亮着,分明有人在!”
声音在四周远传开来,半个村都能听到。
但,连狗叫声都没被惊起,村落寂静异常,只有呼呼的冷风,刮脸一样的寒冷。
被她拍门的这家,仍然毫无响动。
李秀丽心里很不高兴,正要去拍下一家的门,眼角却隐约看见有个什么影子,在某一家的墙后闪过,似乎有人在看着她,跟着她。
她转头认真去看,却只有冷清沉默的夜色,以及村民紧闭的家门。
但那股被人窥探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难道是偷窥的村民?
倒是边上有一家,听到她说的话,嘎吱一声,门悄然开了一条缝,然后,有慌张的脸探出来,向她们招手。
李秀丽走过去,油灯昏黄的光透过门缝,照到了她和副卡身上。
少女鞋上的白玉、罗裙上的金线暗纹,耳上的皎洁珍珠,在光中闪着晕,迷了执灯人的眼。
门被推开了,站着个黑矮的村妇,拿着油灯,侧过身,示意他们赶紧进门。
屋内没有男子,陈设简陋,只有两个隔间,一眼看得清楚。
一个是放着瘸腿木桌、凳子,缺角的柜子,桌上有壶和碗,边上是一口缸。另一个隔间,则只了列条土炕。
两个六、七岁的男孩,脸颊凹陷,也瘦得厉害,同时挤在一件不合身的宽大布袄里,正躲在土坑上,怯怯地望着她们。
村妇等他们进了屋,立即关门,插上门闩。回头瞧清了李秀丽绣花鞋上的泥泞,绿罗裙被勾出的线头,又朝她二人身上一照,往地上一看,彻底放下心来。
用乡音说:“你们真是过路的?要吃的,得给钱。”
她的口音,跟石城的口音有差别,但还在可以听懂的范围内。
李秀丽累得直接往嘎吱嘎吱的凳子上一坐,反问:“要不然呢?”双脚一叉,拿出一锭银子,丢给她:“有什么吃的都拿出来,热的。还要一壶水,烧开的!”
这颐指气使的无礼态度反而安了村妇的心,她接过银子,捧在掌心,左看右看,还咬了一口,喜不自禁,立刻就说:“贵客稍等。”
灶在外面,她动作利落地翻找出几个饼子,便一咬牙,要推门而出。
年长一些的那个男孩奔来,紧紧拉着村妇:“娘,别出去!现在是晚上,别出去!”
村妇拨开男孩的手:“怕什么!娘受够了,也想开了。我家无冤无仇,害人的也不是我们,怕什么!要心虚也不是我心虚。”
男孩却急得快哭了:“可是,那、那…..会讲道理吗?”
村妇捂住他的嘴:“呸!不许哭,小心真招了来!”
男孩立即吓得噤声。
见此,看惯恐怖片的李秀丽问:“怎么,你们这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我们路过村里,只是想讨口水喝,要点吃的。敲了半天门,都亮着灯,却没一个回的。”
村妇觑她一眼。
荒郊野岭孤村,半夜出现一对儿穿着华丽的少男少女,敲着你家的门,自称是过路的,要你开门。又是如今这时节……谁不怕?
只是自己问心无愧,又实在是穷怕了,两个小子都饿成这样,听到那“给钱,一大笔钱”的话儿,被那闪光的罗裙迷了眼,才横下心来开了门。
“唉,二位贵客不知,不是我们罗家村不好客。只是你们半夜到这里,又赶上特殊的时日,哪家心里都打鼓。”
自从踏上修行之路,李秀丽对所有可能涉及超凡的事情,更感兴趣了。
她问:“什么‘特殊的时日’?”
村妇却避而不答:“这深更半夜,哪里说得……小姐,明天你想知道,自己去打听。恕寡妇我不敢开口。”
就抱着饼子出去了。不一会,纸窗外映出一团橘红,大约是村妇在屋外的灶间为她加热饼子,煮开水。
等村妇出去,一大一小两个小男孩就索瑟得更厉害了。躲在土炕上,焦急地等待着母亲进屋。
但等得李秀丽肚子又咕了一声,门外还没有响动,她隔着门问:“好了没有?我饿了。”
村妇不答。
那团橘红依然映着纸窗。但门外安静异常,连呼呼的风声,都静谧下来。
李秀丽慢慢站起身,紧紧盯着纸窗。
两个孩子也察觉了不对,大的叫了一声“娘!”。
门外没有回音。窗外愈加安静。
村妇依然不答。
李秀丽对那俩小孩说:“呆在屋里!”
推门而出!
门外,依然是寂静异常的村庄,黑夜茫茫,只有那口土灶还烧着,但村妇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地上留着一只破了的草鞋。看大小,应该是那村妇的。
自己不过讨口食水,居然害得两个小孩的寡妇娘丢了?
李秀丽眉头霎时紧皱。
她捡起草鞋,却忽然察觉到某个方向,与之前一模一样的窥探感。
她立即转身,这一次,她看清楚了。是那个村妇!
村妇脚尖沾地,低着头,垂着手,正以一卡一卡的诡异移动方式往村外而去,像被人凭空吊着走,移动速度还很快。
李秀丽立刻切了副卡,紧追村妇而去!
以刘丑的速度,也只是勉强追上了村妇。
一路相追,前后到了村右侧的一处杂草丛生的野地,村妇不动了。
而此时,猛烈地吹起大风,北风呼呼而吹,吹伏了路边的高耸杂草,露出草间的一个个土包。
村妇站在其中一个小土包前,对着什么,翻着白眼,口中呢喃。
刘丑终于追上了她。村妇却已呢喃完毕,头一偏,竟直接软倒在地。
刘丑按照以前网上学来的手法,探了一探她的呼吸,热的,有呼吸。胸口也在起伏。这才松了口气。
打算把村妇扶起来,带回去时,却发现村妇怀里紧抱着一个布娃娃。
这个布娃娃本来落在小土包前,沾满尘土,做工粗糙,扎着女童的头发,一身快脏成黑色的红衣裳。
更奇怪的是,布娃娃脸上黏着一张纸,这么大的风也没吹动,只略露一角,露出嫣红的小嘴,塞着一枚铜钱。双脚之间连着根细丝。
这布娃娃让人觉得无端怪异。
刘丑眉毛差点没拧成节,仗着胆大,直接伸手去夺那娃娃。
村妇的手臂却像铁钳似的,将娃娃搂在手里。死活抽不出来。
扳村妇的手,扳得对方胳膊都咯吱咯吱响了,也仍不放手。
而不远处响起嗷呜嗷呜的狼叫声,黑夜深处,似有点点绿光。
这个初始世界的夜晚郊野可并不安全,有狼。
比起古怪的娃娃,狼也不见得有多安全,一拥而上,刘丑的力气和速度也不够看。
没有办法,刘丑只能将娃娃连带着村妇先带了回去,再试试看能不能叫其他的村民来帮忙。或者是让踏入修行之路的主卡来看看。
怪的是,刚一进村,村妇的双眼忽然翻了回来,又变回了黑色,一看见手中的娃娃,吓得尖叫,将娃娃丢在了地上!
在娃娃被丢在地上的那一刻,它化作了青烟,渐渐飞向全村。
周遭的一切似朦了层纱,连狼嚎都渐渐不闻。
原地没有了布娃娃,站着一个穿红衣的女童。
她苍白的脖子上,脸部被一张黄纸盖住,露出一点嘴唇,含着一枚铜钱。双脚间系着麻纰。
她张开口,铜钱掉在了地上,露出黑洞洞的嘴巴,里面没有牙齿,也没有舌头。
然后,随着她张开嘴,全村紧闭的门,在一瞬间齐齐而开,露出了房内惊恐万丈的村民。
女童说:【谢谢你……带我、进来……我来……找他……了】
刘丑终于想起,一看见布娃娃时觉得的怪异来自哪里。
她小时候看过乡下的葬礼。
脸上盖着纸,口中含着铜钱,脚间系着麻纰。
那是……棺材中,死人的打扮。

18 ? 十八
◎……◎
在李秀丽的观感里,周遭的一切似被蒙了纱。
唯有天上的月亮越逼越近,逐渐逼近罗家村。
最后,大得出奇的月亮,就在罗家村的后方挂着,照得全村的土屋纤毫毕现。
全村紧闭的门窗齐齐洞开,像被撬开的蚌,露出了其中满面惊恐的村民们,他们在喊嚷,口中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像是哑剧。
甚至,因室外过于皎洁明亮的月色,他们在手边的昏黄油灯下,面目染着光晕,分外模糊,像一个个剪纸的影子。
在月下清晰无比的,反而是这诡异的红衣女童。
能清楚地看到,她挡脸的黄纸上写着“奠”字;脖颈和双手上的苍白皮肤,遍布尸斑;
嫣红的小嘴旁,却已被蛆虫钻了一个洞;黑洞般的口中,无舌无齿。身上的红衣大半已变黑,领口下隐约可见白骨。染着泥土的小小绣鞋早已变色,双脚间系着麻纰,以脚尖站立。
一切生动的细节,都昭示着眼前的女童早已死去。
村妇近距离看到女童,已经吓得直接昏厥了过去。
刘丑却饶有兴致地将“她”从头打量到脚。
这比她见过的建模最好的恐怖游戏还要真实。
刘丑问:“你要找谁?”指了指村妇:“找她?”
红衣女童的脖子左右晃晃,带动头颅也晃。那不是寻常人摇头的姿势,更像是脖颈已经僵硬,只能以这种方式表示否定。微张黑洞般的口,飘渺,似从极远处来的童声:【我找……蛮儿……】
蛮儿,听着像是小孩的名字。
刘丑随手一指村民:“是他们当中的哪一个?”
女童的头颅嘎吱嘎吱,在脖子上旋转了一圈,透过黄纸,挨个数着那些村民:【不是……不是……】
声音竟然透露出活人般的焦急、急切。
刘丑暗地松了口气。
她现在还不知道要怎么对付鬼,也不知道这小女鬼和这个村的纠葛来历。只不是要害命,还好。
女童的声音却越数越惊惶:【不是……不是……不是!】
忽然,一个惊雷般,轰隆隆的巨响,在罗家村上方炸开,远传郊野:“呜——蛮——儿——”
同时还有东西从天上纷纷而落,砸了满地。
刘丑被这声音一炸,耳朵嗡嗡,头也嗡嗡,差点没聋。头上又噼里啪啦地挨了砸。
她抬头一看。挂在罗家村后方的巨大月亮,竟浮出了眼睛鼻子嘴巴,像是一个人的脸,正一边哽咽,一边叫着:“蛮——儿——”
月亮的眼睛里喷出无数亮闪闪的碎片眼泪,不断砸向罗家村。
刘丑伸手一接,接住了一片眼泪,松开手一看,是一颗小小的、嫩黄的星星。刚刚砸到她的,就是这星星。
不一会,罗家村的地上就亮闪闪的,似铺银河。
惊天动地的哭喊声中,罗家村的地面,忽然震动起来。
泥土开始拱高、拱高,变成了一个和月亮齐高的泥土人。
然后,这泥土人长出白胡须,脸上刻出皱纹,身上穿着绸缎袍子,绣着“罗”字的纹,手上扶着村里最高的一棵树当做拐杖,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老头儿。
白须垂脚的老头恶狠狠地瞪着月亮,也睨了一眼地上的红衣女童,将手里的树拐杖连根拔起,砸向月亮:“大胆!屡次三番进本村来撒野!不怕朝廷怪罪?”
一杖下去,月亮碎成万片,那曾笼罩四方的薄纱褪去,泥土老头也消失不见。
红衣女童的身影逐渐虚幻、淡去。四周重新黑暗下来,安静,各家各户的门依然关着。远处的狼嚎再入耳中。
耳边的狼嚎却逐渐被连续的鸡鸣替代。
刘丑睁开了眼,看到了泥砌的墙面,光线透过纸窗,照了进来。她醒了。身边,主卡正在沉沉睡着。
而村妇推门进来,正在叫醒自己另一间打地铺的两个儿子。
她昨晚做了个梦?
刘丑皱眉正想,却觉手上有异,摊开手一看,手中有一颗在白日里也闪亮嫩黄的星星。
此时,两个男孩也被叫醒了。
小儿子哇地一声站起来,大叫:“娘,娘,来了,果然又来了!”
大儿子也跳起来,结结巴巴地说:“红衣……娃娃,小妹,是小妹!娘,我昨晚,昨晚看到了,她又进村了!还是你把她带进村的……大月亮,土地公公……”
村妇立即一手捂一个,压低声音警告:“叫什么?闭嘴!”
刘丑捏了捏那颗星星:“所以说,并不是梦?”
村妇苦笑着摇摇头:“贵客,你不是好奇我们村里有什么‘特殊的时日’吗?这就是了。其实,昨晚的那个孩子……”
正说着话,门外有咚咚咚的脚步声,还有杂七杂八的说话声。
有人粗暴的敲门:“吴寡妇,你出来!”
还有人叫道:“我们昨晚都看见了,是你跟一个外地人把那东西带进村的!”
门外,一群村民气势汹汹,集结成群,从敲门变成拍门,逐渐变成了砸门。
他们叫得起劲,木门一下子被拉开。一盆水当头泼出,把带头人泼成了冬天清晨的落汤鸡。
吴寡妇叉着腰,极泼辣地站在门口,堵着门:“嚷什么嚷?怎么,骗夺了我家的地还不够,现在还要上门打杀我们孤儿寡母?臭不要脸!”
被泼水的人,闻言气得手发抖:“你还装相!昨晚大家都瞅得一清二楚!我们说怎么有土地公在,那东西还能几次三番的进村,果然是有内鬼!”
也有人抢着说:“还有你屋里那个外地人呢?呸,一把年纪还引年轻男人,就该把你浸猪笼!”
吴寡妇冷笑:“我昨夜是招待了一对儿来投宿的少年男女,正儿八经地给钱的。人家睡里屋,我睡外间。谁叫你们胆子小,昨夜人家敲门你们都不敢开,个个装聋。一群大男人,不如我个寡妇胆子大。怎么,现在倒嫉妒了,想给我扣个罪名?”
为首的人示意村民安静:“好了,别的以后再说。罗吴氏,前几次,我倒知道,确实不是你。但昨晚大家看个正着,确凿是你把那东西领进村的。”
吴寡妇说:“我昨晚人迷了过去,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等我醒了,她就已经进村了。”
她昨晚怕得晕厥了过去,却半路被月亮的哭声惊醒,心情复杂地听完了全程。
现在怕劲过去,倒心生不忍:“别一口一个‘那东西’的叫,小妹活着的时候,也是村里的孩子。这么多大人,怕一个小孩?何况你们昨晚不都也听见了,她从来也没害过人,几次来村里,都只是来找蛮儿的。”
为首的说:“我们知道,她活着的时候,可怜。你也是村里最同情她的人,时常接济小妹。可是,现在她到底已经死了!再可怜,也不是人!阴阳有隔,说没害人,那只是因为我们有土地公在,她不敢动手。”
“之前来的道长都说了,千万不能同情她。就是利用你对她的同情,迷了你,让你带路,混淆人气,好进村来。”他说,不止是对吴寡妇说,还是对周边聚过来的村民说。
村民们当中,果然有好几个,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吴寡妇沉默了一会,说:“知道了。”
她说:“可是,说到底,她是来找蛮儿的。要不然,怎么以前不闹?偏是从蛮儿丢了,小妹就一直想要进村来找人。他们生前要好,跟亲兄妹一样,难怪小妹死了也惦记。”
人群里有人嘀咕:“我们也不是没帮过罗大山家找人,方圆几十里都找了,连附近的城镇都问遍了。说不定是被狼叼走了呢!”
也有人说:“那混小子偷东西偷到亲爹亲弟弟头上,照规矩,打死也活该!还敢偷跑。现在谁知道跑去哪里野了呢?被狼叼走最好,少养口饭吃!”
吴寡妇盯着说话的人:“罗大山,你还是人吗?蛮儿从小多听话的一个孩子。谁不知道你家的那个银镯子是怎么丢的?”
村民堆里,那个说“打死活该”的,是一个瘦高个,脸上长麻子的男人,梗着脖:“就是那混小子偷的!他偷了镯子,拿去换钱了!否则以小妹继父、亲娘的那个抠劲,这丫头死后哪里来的体面衣裳?不给她扒了,赤着扔草堆里,都已经不错了!”
另一个矮瘦的闻言,当即对瘦高个怒目而视。他就是“小妹”的继父。
为首的,衣裳比村里其他人更光鲜的中老年男子,立刻打断了他们:“好了,该找还是得找回来,生死得有个定论。否则那丫头不死心,总是来村子里嚎。”
这个人比其他人加起来都有威望。
一语有了定论,聚众而来,悻悻而去。
吴寡妇暗里呸了一声,拍上门。
却见那对容貌出色的少男少女,都已经坐了起来。
少女手中还拿着一颗嫩黄闪亮的石头,她的眼睛却比石头还要闪亮,竟直接掏出一块银子来,放在桌上,笑嘻嘻地说:“听起来,你们村里有故事。”
“我就喜欢听故事。再给你钱,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寡妇身心俱疲,长出一口气,苦笑:“将客人们也牵扯进这桩事来,是我的罪过。哪里敢收钱?客人不介意,可以听我胡乱说些乡野村事。”
李秀丽一边把玩手中的星星。在她的视野里,这颗“星星”上盘绕着白色的雾一般的东西,发着人一样呜咽的啜泣声,正一缕一缕地飘入她香囊的鲤珠之中,汇入悄然在珠中浮现的诵世天书。
随着那丝缕白雾进入诵世天书,她耳中正在响起系统提示音:
【《诵世天书》:小妹之悲(收集进度1/10)】
李秀丽说:“钱你还是收下吧。”
吴寡妇还想推拒,却见这外表颇娇柔的少女说:“因为,我不光想听故事。还要你带我出村,去找昨晚的坟包。”

19 ? 十九
◎……◎
吴寡妇的推拒,最终败在了李秀丽拿出的金锭子下。
她满怀心事,战战兢兢地引着二人出村。
一路上,衣着华丽的少年男女引来了村人的围观。凡有人问起,吴寡妇就说:“二位贵客远道而来,经过这里,想在附近转一转,游玩一番。”
挂鼻涕的小孩跟在她们后头拍手:“好像新娘子噢!”“新娘子!”
还有些村汉,眼睛就长在了柔美的面容上,哈喇子险些滴下来。也有些村妇,偷偷地觑眼英锐的容色,手里的东西掉了都忘了捡。更有些无赖汉,滴溜溜的贼眼左右不离罗裙上的环佩。
就是那少男身上穿的衣裳,款式有些像女式。但村人不曾见过如此华服,一时只当是城里富人家的新奇时装。
只是在那少年男子一脚把凑上来的无赖汉踢出个倒栽葱后,部分不怀好意的村人,才纷纷收敛。
村民们被二人的装扮吸引,李秀丽也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货真价实的古代侧村庄。
村里的房子大都是泥土磊的,间杂一些木头。竹门。用茅草、树枝编成的屋顶,上面压着石头。走过半个村,才偶尔能看见一两间砖房。
往来的村人大多身穿缝缝补补的破败棉衣,还有直接漏洞的,能看到里面并不是塞着棉絮,而是塞着稻草,冬日,脚上也多穿草鞋,个别穿着布鞋。
无论男女,大多蓬头垢面,脸上长藓的、癞头的、长大斑的,有皮肤病的居然占了不少。个个都瘦且黑,大都因脸颊凹陷而显得龅牙凸嘴。
以前李秀丽还嫌小环长得参差,结果到这里一看,个个比那小丫头参差多了。
明明是隔着像素,都能清楚地看到他们脸上的像素块的崎岖!
吴寡妇这样黑瘦矮小,像素块,或者说,五官不歪的,在村民里居然称得上是中等的姿色。
看见他们的样子,听吴寡妇说,罗家村也不是个很穷的村子。李秀丽才明白为什么游戏面板会给自己增加了魅力值,还标注是时代原因。
村庄中唯一称得上是精致的建筑,是村口的一座小小的石庙,里面供着一尊石制神像,雕刻的手艺颇粗糙,但看得出大致是个白胡须,垂皱纹的老头儿。胡须一直垂到了脚背,身上的衣服还隐约可见“罗”字纹。与昨晚看见的那个泥土老头,几乎一模一样。
此时,神前放置一个石炉,炉中还插着三根没烧完的香。
庙旁还有一棵大树,树冠如云,比村里的大多数房子要高得多。赫然是昨晚被泥老头挥舞的树拐杖。
出村时,她们遇到了从一座砖房里推门而出的村长。村长的打扮神似土地公,只是胡须短了些,与村民截然不同的胖乎乎身材,像素脸也看起来慈祥,一身的厚实棉袍,还拥着手炉。
村长笑呵呵地对她们说:“贵客远道而来,昨晚受惊了、受惊。趁着白天,我们附近也有些山水可看,好好耍耍。罗吴氏,招待好贵客,别叫人看轻了我们罗家村的待客之道。”
还遇到了两个农妇。一个身体单薄,神色麻木,看见吴寡妇,欲言又止,还是低着头过去了。另一个则是鼻孔朝天,面相精明,甚至故意撞了吴寡妇一下,哼一下走开了。
据说这两人,一个是“小妹”那改嫁过来的亲娘。一个是蛮儿的继母。
出了村,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大片的农田。
只现在是冬日,农闲时节,村民们忙着挑水砍柴纺织修屋,田野无人。
吴寡妇带着她们走过还留着茬子的田,又拐过了一片集中的坟墓地,一路走,一路说:“小妹的娘是个二婚头,从别的地方来的,听说是前夫全家死绝了,没有办法,带着三岁的小妹一起嫁到罗家村。嫁过来,却又生了个女儿。小妹的继父罗大树,嫌弃老婆带着拖油瓶嫁过来,又生了一个‘拖油瓶’。因此对着老婆朝打暮骂,连带着对小妹也拳打脚踢。小妹的娘为了讨好新夫,任凭小妹挨打受骂……”
说着说着,吴寡妇十分怅然。
其实,“小妹”没有名字。无论是旧家,还是新家,都没有名字。只以年龄唤作“小妹”。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村里的娃娃们,也都是六七岁上就开始干活,帮家里捡粪,拾柴,烧火,带弟妹,也都要干。
但即使是这样,罗家村的人,也都看不下眼小妹的遭遇。她才四岁的时候,就被罗大树赶去河边,冬日洗衣!小小矮矮的个子,摇摇晃晃的,谁看了不怕她掉下水去?
小妹在他家长到六岁。
三年来,小小年纪,夏割猪草、冬洗衣裳,日拿扫帚,夜哄姊妹。与猪同住,跟鸡同食,连件冬日的衣裳都没有。继父一个不如意,就扇她大巴掌,还要踹她窝心脚。
他那婆娘自觉二婚已矮人一头,嫁过来带着女儿,又矮一头。再生了女儿,更是矮到了尘埃里,因此一句话都不肯说,只讨好丈夫。
人人都说,罗大树就是想把这个继女虐待死,名义上不是他打死,也好给家里省口饭。
只是村里总有人可怜小孩子,东家一口,西家一饭,尤其是罗大山家的蛮儿,同情小妹,经常把自己的饭省下来给小妹吃。总算让小妹熬到了六岁。
但终究是如了罗大树的愿。
那一天,小妹照旧去洗衣服,却不慎跌入河中。被村人救起时,已经发了高烧,浑身跟火烧一样。
小妹的亲娘跪着求罗大树拿钱给小妹看病,这个面瓜娘,哭号声却震得满村都跑出来看。
罗大树又羞又恼,抬手就打:“不是我的种,又是个赔钱货!你想败我家财?!死了就死了!”
还是蛮儿,七岁的小孩,竟不知从哪里弄到一笔钱,浑身脏兮兮的,不知道跑了多少里的路,冒着被迷路和被狼吃掉的风险,请来了大夫。
大夫给开了药,小妹却已经喝不下去了。
六岁的女孩,却瘦得像三四岁,头发蜡黄,身体太辛苦,经不得风霜。
她最后还是闭上了眼。罗大树家却连基本的敛葬都不肯出钱。
蛮儿就用剩下的钱,给小姑娘穿了一身新衣服,买了一卷草席,埋了。
也因此,蛮儿惹上了祸根。
提起蛮儿,吴寡妇更加怅然,直说:“蛮儿是个好孩子,就是没好命。”
蛮儿是村里另一个苦孩子。
他的亲娘在他两岁的时候就死了,他爹罗大山祖上不穷,败到他这代,家里还有砖房,手里还有几个大钱,于是续娶了另一个女人,据说是村长家的亲戚的亲戚。
继母嫁到他家,很快就生了一个弟弟。有了继母,就有了后爹。
从此后,蛮儿就成了弟弟的半个仆人,家里的杂活累活,亲爹、继母不想干,都扔给他做。背柴烧饭拉牛,都是寻常。甚至要个子没狗高的他,去别的村替他爹卖边角货。
这年头,行商是个绝对的苦活。野外多的是虎狼野兽,盗匪随处可见,行路更是艰难,客商病死途中是常有的事。
蛮儿却十分顺从听话,从小就沉默寡言,背柴烂了背,跋涉烂了脚,都一声不吭,侥幸没有被狼吃掉,次次都活着回了家。
父母在,无私财。蛮儿弄来的钱,无论是他替大户做苦工,放牛,卖边角货得到的钱,全都被家里收走了。
这样辛苦,家里又不是那等的彻底穷光蛋,在家里半个孩子,当个成人使,竟然也吃不上干饭,连稀的都要克扣。
苦孩子蛮儿却有一副好心肠,同情年纪更小的小妹,时不时将自己上山采到的一些野果,自己的稀饭,分一些给小妹吃。
二人情同兄妹,成了最好的朋友。
小妹濒死,七岁的蛮儿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攒下的一些银钱,全用在了她身上。
这就引起了他爹罗大山的怀疑。
继母哭诉自己给亲生儿子手腕上戴的银镯子不见了,说这是自己的嫁妆,一口咬定是蛮儿所为。
罗大山不假思索,也认定是蛮儿偷了镯子,典当之后,拿到的钱。说不定还有以前私吞的货款呢!
否则一个七岁的孩子,哪里来的这么多钱财?
吴寡妇说着,叹了口气:“其实,我们村里都怀疑,那镯子是罗大山自己拿的。罗大山近来染上赌博,连家里祖传的地都卖了一些了。这镯子,怕不是他自己拿去典当了。只是拿老婆的嫁妆毕竟不好听。就一口咬定是蛮儿偷的。正好他的继室也早就看蛮儿不舒服了。蛮儿毕竟是长子,如果能长大,以后要分家产的。”
罗大山狠命地用荆条抽打蛮儿,逼他认错,给继母、弟弟道歉。
一向顺从听话的蛮儿却抵死不认,被关在柴房后,竟然翻窗跑了。
吴寡妇说:“谁也不知道蛮儿跑到哪里去了。他一个七岁的孩子,我们找遍附近村落,甚至是到了镇里,都没找到人。”
“找了一个多月都找不到人,连罗大山都渐渐不找了,只是仍然骂。”
没想到,连亲爹都不找了,死去的小妹却一直挂念这位没血缘的哥哥。
就是从蛮儿失踪之后,小妹的亡魂不得安宁,时常来村里徘徊闹事,不为自己苦,不为自己冤,倒是口口声声要“找蛮儿”。每七天就来一次,已经来了三四次了。
说话间,三人到了一处杂草丛生的空地。那草长了有半人高,拨开杂草,吴寡妇说:“喏,这就是小妹的坟。唉,当时是这坑,还是村里人给帮着挖的。”
杂草下掩着一个小小的土包。明明无人维护,坟上却干干净净,一根草、一条藤也没长。
赫然是昨天晚上,吴寡妇对着呢喃的那个土包。
此时是青天白日。但走到坟边,四周无树也无遮挡,天日却无端而黯,乌鸦盘旋不去。地面升腾出若有若无的丝丝白雾。李秀丽只觉扑面而来寒意森森。不同于冬日本来的躁冷,而是钻骨头,彻心肺,从脊椎往上爬的一种阴寒。
吴寡妇也察觉到了。她的像素脸都能看出变白的脸色。她虽然也同情小妹,但更害怕亡者,不由两腿战战,连忙说:“贵客,你现在看到坟了。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一路上,吴寡妇讲“小妹”与“蛮儿”的凄凉身世时,李秀丽就像在课堂上开小差,耳朵里是飘进来了,意识却沉浸在别处。
今天早上,在鲤珠吸收了“星星”逸散的白雾后,系统面板跳出了【《诵世天书》:小妹之悲(收集进度:1/10)】。
李秀丽立刻进了论坛搜索,才知道《诵世天书》的真正用法。
这本“新手宝典”,能入道的玩家几乎人手一本。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在中后期继续修炼,但在前期,它几乎堪称全自动最佳修炼辅助。
《诵世天书》会自动搜寻一定范围内所有的“炁”,并极其智能地从这些繁杂的“炁”中筛选出与玩家关系最密切,也是最能吸收,最适合当前修为处理的“炁”。等收集到合适的量后,就将其化作一道世音,炼去杂质,化入玩家对应的脏腑。
论坛玩家戏称:“虽然《道种》里根本没有所谓的游戏主线、支线任务,但诵世天书为我们每个人量身创造了源源不断的专属支线任务!”
也就是说,《诵世天书》判断,小妹的“悲”,是她目前最适合吸收的“炁”,收集进度圆满的时候,她的修为就能更进一步。
李秀丽甚至还从中琢磨出一些昨晚没看懂的东西。那个科普贴里说“亿万念头,七情盘踞,皆属‘炁’。”
她自己是吸收了喜、悲、怒三道世音,初步祭练了心、肺、肝,然后入道的。如今,小妹的悲苦之泪,又化作了可供她吸收的“炁”。这么说来,人之七情,皆可为“炁”?
她想得入神,吴寡妇却揉着两胳膊的鸡皮疙瘩,眼睛都不敢往坟上看,又叫了一声:“贵客,走吧?这里冷得奇怪。”
李秀丽被她叫回了思绪,满眼却只能看到那些白雾在丝丝缕缕飘入囊中鲤珠,变成了系统面板上的收集进度,已经变成【《诵世天书》:小妹之悲(收集进度:1.01/10)】了!
这是经验条啊!她一点都不怕,甚至更感兴奋。挥挥手说:“你自己走吧!”
见劝不动,吴寡妇无可奈何,又实在害怕,最终还是自己回去了。
等四周无人,李秀丽先打开论坛,看了一眼好友私聊页面。
她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和诵世天书的判断,以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瑛。
她发的内容,早就显示“对方已阅”。
但到现在,“瑛”才回复,先是显示“正在输入中”,但输入了很久,又删了。
瑛只发来一段话:【也不知道该说你运气好,还是不好……大约还是好的吧,能在大夏遇到口口。你说的情况我都知道了,你的想法是可行的。有一些东西,我无法在论坛系统中说出口。总之,秀丽,切记:到了小妹的阴宅……见到了什么,都不要大惊小怪,更要有礼貌,与其间主人好好商量。】
瞧这话说的!李秀丽撇撇嘴,不过是个小女鬼,不就是地下的鬼屋?她昨晚跟那小女鬼面对面,大眼瞪黄纸,都没害怕和太惊讶。
她看着那坟包,说:“小妹,如果你听得到,就来见我。你不是要找蛮儿吗?他们不肯放你进村,我可以帮你找。不过,我希望你给我一点报酬。”
她话音刚落,四周的光线愈黯,片刻之后,飘渺的童声响起:
【好——但白天——我出不来——】
【你——到,地下——来】
天空的盘旋的乌鸦凄叫一声,白雾从坟中蒸腾,四周的景色逐渐模糊,然后,那个小小的坟包从中裂开,露出一条漆黑的洞口,里面隐约闪着幽绿的磷火。
小妹说:【请——进——】
李秀丽连零点零零秒都没有犹豫,迫不及待地拉着副卡,跳进了坟包。
轰隆隆,坟包合上,缝隙合上,像关上了大门。

20 ? 二十
◎……◎
天日黯,寒鸦叫,坟土开。
李秀丽拉着刘丑,纵身而跳!
下落、下落、下落。
穿过无边幽暗。似乎一瞬,也许数日。
她的双脚踩到了地上,举目看去,四面都是黑黝黝的,极深远,极寂静。不可见的冥冥之中,似藏着甚么东西。地面则是焦红色的。
唯有跟前一丈之地,有一扇紧闭的木门,新上的漆,炸黄的铜环,两侧各挂一个幽蓝的鬼火灯笼,驱散了周边黯淡。
李秀丽抬头看,灯笼上方是门匾,写着歪歪扭扭的“小妹之宅”四个字。
她打量片刻,向前走一步,欲要敲门。
谁知道,刚跨出一步,只觉抬脚重千斤,咚,焦红地面就被她踩出一个大坑,她脚上一绊,竟无法控制地一头撞上了木门。
然后整扇木门跟纸糊的一样,轰然倒下。
李秀丽好不容易重新在地上站稳,心虚片刻。
瑛前辈叮嘱她上门做客要礼貌。
但她刚进门,就把人家的门撞塌了,这算“礼貌”吗?
她心虚时,前面忽然亮起了许多的莹莹鬼火,形成一条笔直的路,也照亮了这座宅邸。甫一看去,像是在人间大户的庭院里,竟然花草树木、亭台楼阁俱全。
只是,此时莹莹而照,色俱冷翠。
从宅院深处,响起一个泠泠如水的温柔女声,如在耳畔:“客人初履阴宅,是我们没有叮嘱清楚,不必介怀。修为尚浅之时,人躯之沉重,难履此地之轻盈,请随冷翠烛,慢步而前。”
李秀丽想她应该是让自己随着鬼火而前,就小心地往这条路上走了一步。
奇怪的是,在幽蓝火焰的照耀下,她果然不再觉得浑身沉重,很快又能正常地走路了。
沿路到了正堂上,门扉无人自开,堂中同样无人,只四角点着蜡烛,在铜花模样的烛台上燃烧,火焰发绿。
蜡烛前,竟还摆放了一桌的宴席,乍一看去,十分丰盛,鸡鸭鱼肉俱全,甚至还有些见都没见过的菜色,像树根,似人参,还有些貌似肉的块状物。大约是些山珍。
明明堂中无人,那女声又说:“客人请坐,先用些吃食。”
李秀丽之前几天都没好好吃过饭,在罗家村,吴寡妇也就煮了点热水泡的干饼,拿来一叠咸菜,就自觉很丰盛了。
她本来应该想吃的。但冷色调,尤其是绿光一照,再好的食物都看起来十分诡异。跟那盘糖醋鱼对上,看那绿光里的幽幽鱼目一眼,她的胃口就倒尽了。
敬谢不敏:“不用。我吃过饭了。谈正事。”
下一刻,就飘出来两个童子,惨白的肌肤、诡异的腮红,僵硬的肢节举止,两个纸人,轻松地抬起一桌吃食,消失在原地。
然后烛光一灭,堂中黯而重明。
满室亮起柔和皎洁的明光,照得四下宛如白昼。
堂正中的主坐上,本来空无一物,现在坐着一个眼熟的红衣布娃娃。
红衣布娃娃身上腾起白雾,似虚如幻,渐渐变成了一个红衣女童。
只是,这一次,她脸上没有遮着黄纸,口中也未含铜钱,肌肤上的尸斑消失无踪,红衣如新,两只小手局促地交握,看起来一点也没有亡者的模样,是个细眉细眼,黄发垂髫的寻常女童。
而女童身边坐着的、照亮了满室的,是一个……皱巴巴的……大月亮?
李秀丽揉了一下眼,确定自己没看花眼。
在红衣女童旁的椅子上,陪坐着一轮月亮。
浑圆但没有面目,白胖,但有些皱巴巴的,发着不刺眼的辉光,挤坐在椅子里。
此时,“月亮”蠕动着,发出刚才听到过的温柔女声:“客人请坐。”
李秀丽还在打量月亮,想起昨晚那轮突降的圆月。
耳边却传来一道清脆女声:“姨母,我们回来了!呀,这里怎么有个生人?”
从大堂的一道门后,转出了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年纪都同她差不多大。
少年男子是个清秀腼腆,白皙温和的模样,少年女子则眉目灵动,红唇带笑。
奇怪的是,他们的面貌竟没有蒙着像素,跟女童一样清晰。
难道又是两个非人?李秀丽想。毕竟她还记得自己身在地下。
这一对儿男女,一上来就一左一右,围着那轮白胖月亮撒娇。
少女摸了摸月亮的边缘,说:“姨母,中秋早就过去,你怎么还不显瘦?还是这般圆。”
少男则一言不发,只向月亮行了一个陌生的礼节。
“月亮”向李秀丽介绍说:“见笑了。这是我的两个任性甥儿,孪生儿,姐姐唤作熊、弟弟唤作虎。俱是姜姓。”
姊弟俩就朝李秀丽拱了拱手,姜熊笑嘻嘻的,姜虎神色沉静。
李秀丽说:“我叫李秀丽。”又看着月亮:“你……您呢?怎么称呼?”
这发皱的“月亮”说:“我是旧时月,曾照古江山。如今人间风物已改换,我也不再皎洁,所以退位让贤,长居地下。俗家名字已忘怀,单只留一个姜姓。你叫我姜月即可。”
好大的口气,外形像盘月亮,就自称是“旧时月”!
李秀丽正这样想,却瞥见游戏面板里跳出提示:【前方检测到高级修士一位、低级修士二人】,心头不由一跳。
游戏系统竟然还有这功能。这是她第一次在线下遇到除自己以外的修行者,而且当中还有一位高级修士!
看面板箭头所指,高级修士指向的是外形如大盘,圆乎乎、白胖微肥,边缘泛皱,自称“旧月”的姜月。
大约是个所修特殊的修士。否则,哪有人把自己修炼成了月亮的外形?
她绷住脸皮,尽量不表露想法,装作风轻云淡的样子,见礼:“姜月阁下。我来这里是找小妹。不知道您和小妹是?”
月亮说:“蛮儿曾叫过我一声‘妈妈’,我心里可怜这孩子,就认了是他的义母。而小妹与蛮儿情同兄妹,我也勉强能算小妹的长辈。”
一旁的红衣女童依旧是双手交握,怯怯的模样,似乎是默认了这个说法。
闻言,少女姜熊好奇地问:“找小妹?找小妹做什么?你跟小妹是什么关系?噢,她母亲也姓李,你是她的母族亲戚?可我们这些时日,倒没听说过小妹还有甚么修行的亲戚。”
李秀丽摇头:“我不知道小妹母族姓李。我只是途经罗家村的过路人。我夜宿罗家村,遇到小妹进村,口称寻找蛮儿,今天从一个好心的村人那得知小妹、蛮儿的身世。其情可怜。而我手里恰有一个办法,或能找到蛮儿。所以前来拜访。”
她话音刚落,堂中所有“人”都看着她。
李秀丽:“?我说错了什么吗?”
姜熊说:“客人,多谢你的好意。但是,看你修为与我姊弟二人相差彷佛,不过也是炼精化炁。你可知道,我和阿弟一路找了多少阳世的疆土吗?”
这时,一直沉默的姜虎也开了口:“姨母,我与姊姊从远道一路寻来,从极北到南方海上,都不见蛮儿的影踪。”
听姊弟二人说“不见蛮儿的踪影”,红衣的小妹流露了些难过之色。
月亮闻言,蠕动着叹息:“唉,我也已经数次搜寻附近的幽界,仍无痕迹。”
姜熊说:“客人,你也听到了。姨母搜寻幽界,我和阿弟搜寻阳世,俱无消息。不知你有什么线索?”
李秀丽说:“我猜测蛮儿还在村里。”
少女姜熊听了,说:“按照理论,我们在其他地方遍寻不着。而小妹却始终想往村里闯,徘徊此地不去,就说明蛮儿一定还在这附近。但我们已经快把罗家村的幽明两界地皮翻遍了。”
姜月身上的光略黯片刻,闪动间,如人在苦笑:“昨晚,我借了一些办法,送小妹再次入村看过了,小妹忍耐不住,惊动了土地,却还是没有蛮儿的踪迹。”
李秀丽想起瑛教她的,又想起今天上午的试验结果:“那是你们找不到,不代表我找不到。”
“口出狂言!”姜熊挑眉:“你知道我姨母是什么样的存在?即使……也不代表你一个小小的炼精阶段修士,能在这里大放厥词!”
姜月叫住甥女:“熊,不可无礼。”
她那浑圆没有面目的月亮上,竟也能看出忧愁之色:“唉,比起一开始,小妹现在已经能以人形活动更长的时间了,自我也越来越清晰。再找不到蛮儿,一切就晚了。李小友,你有什么办法,大可说来。”
李秀丽说:“我们先谈报酬。”
姜月问:“你要什么报酬?”
李秀丽伸出手,指了一指小妹:“我要她……”
她还没说完,只是这一指,姜月也还没开口,姜熊姜虎齐齐站起,说:“不行!小妹不能给你!”
李秀丽说完了剩下的话:“我要她的眼泪。昨晚,她化出月亮的脸在哭,哭出来满地的星星。我要这个报酬。”
双方各说各话,都懵了。
李秀丽莫名其妙:“谁要一个小女鬼啊?”
姜熊、姜虎说:“你只要这个报酬?”
同时开口,同时闭上,三面相觑。
见此情形,姜月大笑了起来:“秀丽,好孩子,好孩子!如果你能找到蛮儿,‘星星’……我保证,都是你的应有所得。”
好好谈着自以为的交易,却莫名其妙被人糊了一脸的“好孩子”,李秀丽最讨厌大人的这种夸奖,显得她还是小孩子一样。
但眼前这个是高级修士,她又发作不得,只能憋着装着:“那就好。”
姜月问:“你打算从哪里找起呢?我让熊、虎,与你一起。”
李秀丽说:“只搜罗家村。”
顿了顿,想到瑛之前的嘱咐,她说:“两个罗家村,都找。”
姜月的光闪了一下,说:“好。只是,那熊、虎就不够了。他二人的修为浅薄,与小友一样是肉身凡胎,还不足以履步幽世。小友先与他二人一起回阳世。等到阳世的晚上,我护送你们进入罗家村对应的幽界部分。”
便说:“熊、虎,送客。”
于是,阴宅大门自开,姜熊、姜虎做了个手势:“客人,请。”
三人沿着鬼火路出了阴宅,到大门前。上方忽传隆隆之声,竟漏了一丝阳光下来,下照,下照,照到阴宅前,竟成光柱,可容三、四个人同站。
二人一左一右,拉住李秀丽的胳膊,朝光柱里一跃!
身体和意识似乎都在上浮,等李秀丽醒来时,她已经站在小小坟包前,冬阳耀目,四周杂草丛生,坟包完好如初,远处,隐约可见背柴的一二村民。似乎白雾、裂坟、阴宅、旧月等等俱是梦幻。
她揉了揉被阳光刺到的眼睛,转过身,却被身前的两张脸吓了一跳。
姜熊、姜虎那五官相似,只气质不同的脸,一起凑近了,宛如不散的镜像,大变活人的场景昭示着方才的经历不是虚幻:“李秀丽?你打算怎么搜罗家村?”
李秀丽推开这对龙凤胎的脸,啊了一声:“我好像忘了个人……”
她把副卡忘在地下了!
“是这个吗?”姜熊笑着从二人背后拉出了“刘丑”,随手一推,说:“你也真是粗心。连傀儡都忘了。幸好姨母给你送了上来。”
“傀儡?你在胡说什么……傀……”李秀丽接住刘丑,定睛一看,大叫起来:“我的卡!”
刘丑睁着眼,神态呆板,一如既往。唯一的区别是,从幽深所在回到人间后,她整个人的皮肤都变成了木质纹路,赫然是个木头人!

??21 ? 二十一
◎……◎
“刘丑”站在那, 周身肌肤都变成了粗糙的木质,爬上纹路。她精挑细选的五官,也变成了绘在木偶面部的漆画。
但只一瞬间, 在人间的阳光重新照耀到木偶身上时,木质纹路隐褪, 仍然血肉肌肤。漆画的眉眼复为俊容。
清风微拂, 眼前赫然又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仿佛刚才发生的变化只是一场幻觉。
但李秀丽很少怀疑自己。她明明亲手摸到了副卡的脸,是木头, 又硬又粗糙!
见此, 姜熊笑道:“别急,你的傀儡并未耗尽‘炁’,还能正常使用很久呢。只是骤然从靠近幽世的洞天回到人间, 一时没变回来。”
她还上手摸了摸“刘丑”的脸,不无羡慕地说:“这容貌绘得真俊。等我到了能制作傀儡的修为,我也要做出一个好看的来耍!”
李秀丽啪地一下拍掉她的手,怒目而视:“这是我的卡!”
姜熊不以为意,甚至有点好奇, 拗着舌头学发音:“‘卡’?你的师承, 管傀儡叫‘卡’?”
李秀丽惊觉自己失言。
虽然《道种》公司明面上没有硬性规定禁止他们向“初始世界”的人泄露游戏的存在, 但根据论坛玩家的说法, 凡是泄露游戏存在的人, 账号都已经很久没露面了。
她改口:“……是我的人。你为什么说这是‘傀儡’?什么是傀儡?”
姜熊奇道:“你什么都不知道?送你这傀儡的前辈,也没有跟你说过?”
李秀丽抿着嘴,心里已经亲切地“问候”起了道种公司:“……没有。”
姜熊说:“修行人迈入练炁化神阶段,就有了‘点化’的能力, 可以将炁注入没有生命的物体, 拟行五脏, 将它们点化成具有一定功能,能够自行行动的存在,我们一般称其为‘傀儡’。例如撒豆成兵、裁纸为将……侍奉姨母的纸人童子,就是如此。这些傀儡不吃不喝,没有自主,只有一些主人设置好的本能,再要精细行动,就全凭其主以神念使唤。”
“这些傀儡,如果制作者灌入的炁足够,制作得足够精细,在阳世投放时,因阳世隔绝诸法,不允许显露神异,它们的外表就会跟活人一模一样,虽然没有自主,但只看外表,不说不动的话,世人也无法分辨。只是,它们平时行动、战斗,都要消耗主人注入的炁,一旦消耗完毕,就会变回死物。练炁化神阶段修为有限,大都只能制造一次性的傀儡。而到了炼神返虚的境界,听说可以真正让死物化作有生之灵,生出自主之心。”
李秀丽问:“……如果在阳世,傀儡没有耗尽炁之前,外表与活人无法分辨,又被人操纵,那怎么判断这是傀儡?”
“啊……”姜熊说:“你问倒我了。我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长辈也没有提过。一般,想要在阳世分辨一个被人操纵、表现得宛如活人的傀儡,最方便的,就是把它带入洞天……”
李秀丽不解:“洞天?”
“噢,就是如今有些修者所称的‘溢出区’。”
李秀丽不明白什么叫洞天,更不明白什么叫“溢出区”,准备回头在论坛上搜索。当着面不露怯,只往下听。
姜熊说:“你把傀儡带到溢出区,定能看见它身上的一些奇异非人变化。更直接的,如果你有练炁化神阶段的长辈,可以把它带到幽界,则必显原型。没有什么虚伪的掩饰能在幽界继续。你的傀儡本是个木偶,刚才走了一遭连接幽界的溢出区,身上的木质就无法掩盖。至于在阳世……那,我想就只能靠肉眼观察了。譬如,一个人身上没有修为,却能数日、十几日乃至数十日不吃不喝,活动如常。譬如,你的木偶,应当在阳世有浮水不沉,入水不溺、或者较为坚硬的奇异本事。毕竟,本质是涂漆的木头。”
说着,她又露出惊叹之色,忍不住又想上手:“你的木偶人,虽然还没有自己的意志,说明制作者还没有踏入炼神还虚的境界,但对方肯定也已经靠近还虚境,因为注入的炁如此之足,足可以让它在阳世活动好长好长时间了!”
李秀丽的心越听越沉,脸已经阴了下来:“那,傀儡能修炼吗?”
姜熊说:“傀儡虽然大多身有神异,但毕竟是死物。如何能修炼?即使是炼神还虚的大神通者,能将死物真正拟类生灵,也大多是直接向其灌输炁,人为地输入修为。未尝听闻能自行修炼者。至于还虚以上的修行者所造的傀儡……我见识有限,不敢妄言。”
李秀丽已经气炸了!
在心里破口大骂“道种”公司!
姜熊一科普,她想起副卡的数据面板,还有什么不明白?
好一个“够硬,力量+2”,好一个“智力归零”!
木头人,木质够硬,所以力量加2!
傀儡没有思维,所以智力归零!
怪不得给两张身份卡给得这么爽快,原来其中一个是不能修炼的木头人!
怪不得当时拿到诵世天书之后,“刘丑”不能修炼,只能用主卡绑定!
更可怕的是,如果她当时被《道种》公司误导,放弃了重病虚弱的主卡,而选择了副卡……那她会有什么下场?
明晃晃地欺负玩家没有修行常识。
如果她修行有成,一定回去扬了这个破公司!!!
眼见得李秀丽脸色发青,姜熊悄悄扭过头看同胞弟弟,使了个眼色:我说错话了吗?
姜虎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懂。
姜熊就赶紧转移话题,自来熟地搭上李秀丽的肩膀:“秀丽,现在时日不早了,我们得抓紧去罗家村找蛮儿,晚上姨母就会来接我们。”
深呼吸几口气,李秀丽还是气得在原地蹦了一下,勉强才压下怒火,臭着脸:“走!”
三人结伴回村。
吴寡妇早就等在村头,面露忧色,时不时踮起脚张望,终于看到李秀丽完好无损地回来了,才呼出一口提着的气,立刻迎了上去:“贵客,你总算回来了。这两位是?”
她看到了姜氏姐弟。这两人的容貌在罗家村人看来,称得上出类拔萃。衣着也颇洁净,看着就不是普通的农家子弟。
李秀丽说:“他们是我的朋友,来这里找我玩。”又说:“我们接下来想在村子里随便逛逛,你忙自己的去吧,不用跟着我们。”
他们一行四个人,二男二女,其中那叫刘丑的少年武力不凡,一脚能踢得个成年闲汉翻个跟头。只要别去触那神神鬼鬼的门道,吴寡妇哪有不放心的?当下应声,又嘱咐他们如果饿了,就回来跟她说一声,便回去照看她的两个孩子了。
看着吴寡妇的背影,姜熊评道:“这妇人倒是个热心肠,家虽贫困,却常接济生前的小妹,蛮儿有什么事情,她也愿意帮一把。”
他们进村的路数,与一个瘦高个擦肩而过,他揣着一个东西,大约是个钱袋,兴冲冲地往村外走。后头却不依不饶跟着个面相精明的妇人,叫骂:“你再去赌,我一定到表叔那告状,饶不了你!”
瘦高个只不耐烦:“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懂什么?我昨天还赢了呢!多几次就连本带利回来了!不比苦哈哈地攒钱快?”
说着,就招呼路边的牛车:“三堂兄,拉我一程,拉我一程,我去镇上!”
一把撇开那妇人,自己上了牛车。
李秀丽看到那妇人,有点眼熟,想起吴寡妇介绍过,说这是蛮儿的继母。那瘦高个,大约就是蛮儿的亲爹罗大山了。
妇人见叫骂无用,恨得直跺脚,一边跺一边说:“你等着!我非得叫表叔把你收拾一顿!”然后扭头,直奔村里少有的几间连在一起,砖石和木柱的砖房大院去了,那是村长兼罗家村族长的乡下老屋。
平时白胡子一把,十分和气的村长颇有家资,镇上也有产业。只是他简朴,儿子儿媳都在城镇里打理产业,他自己住在乡下,主持乡间事务。
姜氏姐弟果然也不是第一次到罗家村了,对村里的人事比李秀丽熟多了。
见此情景,姜熊冷笑:“这混账爹,自己好赌成性,赌场上求爷爷告奶奶,反而对蛮儿耍起大丈夫的威风,硬要冤枉七岁的孩子咧!”
三人带着刘丑,在村里打转。村人虽然好奇,但忌惮刘丑,都不敢再近前围观,远远地看了一阵子,也都散了。
在村里转了好几圈,李秀丽左看看右看看,连人家的门都不进,宛如闲逛。
转第一圈的时候,姐弟二人还耐得下心。
到第二圈、第三圈的时候,看李秀丽一会拿树枝抽村里的驴,一会凑过去抢村里小孩爬树掏的鸟蛋,她甚至还往村长院里的猪圈扔石头,砸得猪吭吭直叫,她就嘎嘎直笑。
姐弟俩忍不住了。姜虎问:“李姑娘,你想到哪去找蛮儿?要怎么找?”
李秀丽抽驴踢狗砸猪,闹得鸡飞狗跳,小孩敢怒不敢言。即使是生死的气,于她,也不过把气一撒,像夏天的云雨,倏尔来去,于是拍拍手上的灰尘,说:“已经在找了。”
“哦?敢问李姑娘,有什么收获?”
李秀丽的手摸了摸香囊,意识分出一部分,沉浸在诵世天书当中,环绕着各色各样的“声音”,或哀怨,或咒骂,或絮叨,喜怒哀乐,都来自于罗家村。
走了三圈罗家村,一家一家分辨过去,每一处的“声音”都已经能对上。
她仔细分辨,这些声音像明面上起伏的波流,底下却有一股暗流,那是有极低,极弱的一缕,分明在罗家村中,却潜藏波底,与她走来时的每一处声音都对不上。
那是一个孩子的“声音”,低弱得近乎呢喃:【我没有……】【我没有……】【求您】【求您……】
科普贴里,以及瑛前辈,都说,炁,无形之形也。
炁必生于人体。人之元,方升炁。亿万念头,七情盘踞,皆属“炁”。
阳世之中,以肉眼肉身去寻找,或可以躲藏,或有疏漏。
但只要人尚且活着,独属于一个人的“炁”就不会无端消失。
而诵世天书,只辩其炁,会自动将一定范围内的“炁”都会收拢进来,绝不遗漏。
这是她在摸清楚诵世天书的用法后,第一个想到的办法。
果然可行。
李秀丽说:“我已经找到了,蛮儿。”
姜熊、姜虎面露诧异:“在哪里?”他们最初就是在罗家村找人,每家都被他们悄然地翻了每个角落,翻来覆去地犁了两三遍,一无所获。李秀丽转了几圈,这么快就找到了?
李秀丽说:“跟我来。”
她又在原地转了一圈,侧耳听音,一步、一步,朝着“声音”越来越清晰,也就是这道“炁”越来越浓的方位走去。
最终,她站在了一个地方,现在,那“声音”就像隔着一层门那样地清晰了。
“就在这里。”李秀丽站定,目光下看。
他们面前,此时,是那座村中的石庙——土地庙。
庙前,石炉中,三支插着的香正燃着,青烟杳杳而生,烟雾之后,白胡须的土地公,面貌模糊。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两更,V后更新会尽量稳定一点

??22 ? 二十二
◎……◎
土地庙前, 三人面面相觑。
姜虎微蹙眉头:“李姑娘,你确定吗?”
李秀丽侧耳而“听”。那道隐在罗家村波纹下的微弱呢喃,的确就在这里。很清晰, 但有些闷,像隔了一扇门。
一路找到这里, 她也有些纳闷。
这小小的石头神龛, 除了土地像,一览无余, 哪里藏得下一个大活人?
却不愿露怯, 说:“如果你信我,就是在这里。我自有办法感应。”
姜熊打量神龛,说:“莫非是在罗家村对应的幽界之中?”
姜虎否定:“姨母曾经搜索过罗家村的幽界, 并没有找到蛮儿。何况蛮儿乃是凡胎,如果真在幽世,早就被冲击成了荒魂游尸,小妹又怎么会依然存在?”
三人围着土地庙打转,仔细端详。
姜虎心细如发, 看得最全, 忽然说:“阿姊, 李姑娘, 你们看地上。”
太阳当头, 青天白日。地上有什么?只有影子。
姜虎指着那石炉带着三柱香的影子,侧过身子,说:“你们换个视角,看, 这个影子像什么?”
二人换了方向, 一看, 均面露惊讶:石炉里三柱香的影子也投在地上,被拉长放宽。中间长,两侧同样的短,如人跪坐之姿。
他又说:“我们到这里有一炷香的时间了。而这三柱香的长短,并无明显变化。”
姜熊与他是孪生姐弟,闻言知意,表情也严肃起来,立即蹲下,小心地去摸插在石炉里的香。
伸手一探,她神色一滞,眉毛一点一点拧起:“你们也来摸摸看。”
闻言,李秀丽好奇地也探出手,然后大吃一惊。
眼睛看的是一柱燃着的线香,手里摸到的却是人类的温热肌肤,一条胳膊!
她立刻甩开手,浑身起鸡皮疙瘩,盯着那三柱冉冉而燃的线香:“人?”
这分明是三柱插在香炉里,正在燃烧的线香,怎么可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但伸手再去摸索,竟然能摸到一个小小的、分明是未成年的身躯!
姜熊却长吐一口气:“蛮儿,找到了。”
“他是变成了香吗?还是障眼法?”李秀丽看着那三柱还在燃烧的线香,一时颇觉不可思议。
姜熊说:“不…..不是障眼法。他进入了隐藏的独立洞天之中,于阳世就失去了人身。于是,表现在阳世的,就好像身化异物。”
她想将三柱线香一齐拔出来,想起曾听过的一些传说,却不敢动手。生怕找到的是个囫囵孩子,自己动了手,却反而害了人。
不禁叹道:“我们和姨母在阳世、幽世来回搜索了几遍,却都漏了这里!”
见她颇自责,姜虎安慰说:“土地庙并非在幽界之中。洞天并不是单纯的阳世,更不是幽界,而是阴阳交界之地,是幽世溢出之后,与阳世重叠而形成的特殊区域,单独的一层。更何况,土地庙虽然卑微,但到底是天下都城隍的下辖,隶属仙朝。自然也和其他宗门大派的驻地一样,为稳定的固定洞天。这种洞天,如果不开启,就像……一样,隐在阳世之中,世人莫觉。而姨母又无法进入大夏的阳世疆土。以我们的浅薄修为,发现不了也正常。”
姐弟二人齐叹,对视一眼,向李秀丽拱手:“之前,是我们妄自尊大。果然天下之大,奇人辈出,不能以修为看轻天下人。如果不是您本领独到,能穿过隐藏的洞天而发觉蛮儿,我们还在徘徊之中!谢意难表!”
之前他们称名道姓,李秀丽不觉得有什么,但姜熊姜虎这口称敬语,她就觉得浑身被蚂蚁爬了一样不自在,别过头去:“只是交易。如果找到了,把报酬给我就行。”
姜熊说:“等我们救出蛮儿,报酬双手奉上,额外再添我姨甥的一点心意。”便自袖中取出一枚洁白如玉的小印,印上刻画日、月。
即刻以印叩神龛,以恭敬的姿态曰:“小道姜熊、姜虎,叩社稷庙。请许入庙。”
连呼三声,连叩三下。就有一圈震荡着“炁”的波纹散开,拂过神龛里的土地公塑像。
土地公塑像的石眼珠子变成了肉眼,看他们一眼,随即又闭上。
再扣,塑像亦无动静。
她耐心地对那神像说:“我等冒然踏足大夏,只为寻亲。蛮儿也是罗家村人。土地公何不发慈悲?”
如是再三,土地公似乎不耐烦了。庙前的地上多了一行字。上书:化外蛮修,不许!
见此,姜熊再也忍耐不住,大怒:“罗家村本是我族故地!你这老儿不过窃据之贼,却这等无礼跋扈!”
也不再叩庙,反手咬破自己的手指,将血涂抹在小印上。
血瞬间被小印吸收,印身放出柔和的光华。
须臾间,滚滚乌云不知从何而来,遮蔽天日,四周泼漆般黑了下去,整个罗家村都湮没其中。
外貌是灵动少女的姜熊,发冲天,似钢鬃,红唇凸出拟熊吻,人身上竟隐隐幻出了一头狰狞的黑熊嘴脸,仰天而啸。
随着她的啸声,日光彻底消失,一轮银月跃出天上。
白日顷刻为黑夜。
一束银亮的月光穿过黑夜,轻盈地落了土地庙前,照亮了石龛与石炉,环绕石炉上的三缕香,意极怜惜,如人手在抚摸。
一个极温柔的女声随着照亮黑夜的月光,满天地间同响:
“土地,吾之血裔叩庙,汝却不应。莫非,要本神亲至?”

??23 ? 二十三
◎……◎
白日顷刻为黑夜。
一束银亮的月光穿过黑夜, 轻盈地落了土地庙前,照亮了石龛与石炉,环绕石炉上的三缕香, 意极怜惜,如人手在抚摸。
一个极温柔的女声随着照亮黑夜的月光, 满天地间同响:
“土地, 吾之血裔叩庙,汝却不应。莫非, 要本神亲至?”
话音才落, 石龛里的神像转眼化作肉身,而小小的石龛也开始不断地变大、变大。
最终,一座颇华美的庙宇出现在原地, 取代了那小小的石龛。
白胡子土地公身形高大,却匍匐庙前,浑身发抖:“不敢!不敢!小老儿不知道原来是尊神降贵!”
月光如练,似从银月里落了一架天梯,垂到人间。
一个脑后展着一轮光晕, 看不清面貌的颀长女子, 牵着一个红衣女童的手, 乘月而降。
似缓, 实急。眨眼就到庙前。
遥遥一见那女子, 还维持着人模样的姜虎立刻拉着李秀丽转身,叮嘱:“我姨母恼了,不用月貌代象,竟然以‘如身’亲自来了…..千万不要转身, 不能看她。”
姜熊和土地也都不敢抬头。还有点黑熊模样的少女低着头, 说:“姨母, 多亏李秀丽,我们找到蛮儿了。”
姜月说:“我已经知道了。你们都做得很好。”也不再多说,只缓步走到庙前,走过土地老儿,走向庙前跪着的一个小小身影。
土地头也不敢抬。他敢几次呵斥当时携月相而来的小妹,也是仗了姜月对大夏有所忌惮,自己也没有证据被她抓到。
但如今被人抓到蛮儿在他这里。
这尊神明显地恼了,不顾体统,竟然“如身”而至,亲自相逼。
他一个小小的炼炁化神,怎么敢表现得有半丝不满?
姜月牵着小妹,走到那道身影前。
瘦弱矮小的男孩,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依然跪在华美的庙宇前,双唇黯淡发白,脸颊凹陷,周身骷髅似的,憔悴至极,神情麻木,只口中喃喃:“我没有…..我没有……”“求求您……”“求求您……”
姜月一手以袖掩面,不让自己的面貌映到男孩眸中。另一手却推了推小妹,柔声道:“好孩子,去,回去。”
小妹松开了姜月的手,一步、一步,往蛮儿身边走。
逐渐地,她看着憔悴如此的蛮儿,眼中蓄满了泪。
走到近前,女童以烂成了白骨的手,轻轻地抚上男孩凹陷的脸颊,叫他:“阿蛮哥哥。”、“阿蛮哥哥。”
一声又一声。
男孩的视线本已无焦点,一切说话出自本能。在呼唤里,双眸逐渐聚焦。
见他逐渐清醒,女童在月光下,头一次说了如此流畅、清晰的话语,内容却极残忍:“阿蛮哥哥,不要再求他们了。我已经死了,尸骨已腐,再也不会复活。”
男孩打了个冷颤,然后,他的眸光慢慢移到了女童身上。他的神智似乎恢复过来几分,愣住了。
然后,他忽然一把抱住了女童,一声没吭。
女童在他怀里,轻声说:“阿蛮哥哥……蛮儿,我可以请你帮帮我吗?”
蛮儿终于张开了嘶哑的嗓子:“……帮……”
女童说:“那,请你忘了我。不要再想我了。不要、不要再想我了。”
蛮儿半晌没说话,最终。闷闷地说:“好。”
于是,小妹笑了,然后一点、一点地消散,化作星光,正飞舞在他四周,往他身体里钻。
每消散一分,蛮儿憔悴凹陷的脸,就红润一分。颓败的精气神,就增加一分。
最终。小妹彻底消散。蛮儿又变回了正常孩子该有的模样,不再如骷髅。
姜月叹息着,去扶蛮儿:“孩子,你很孤独,无人可诉,无人挂念,思念挚友,无可厚非。可是,轮回殿立,世上无鬼。以自己的极端想念,汇炁成‘鬼’,去生造出‘鬼魂’来,普通人的精气神无法长久承担。‘小妹之鬼’继续存在下去,你会死的。”
“小妹”消散,蛮儿逐渐恢复过来,抬起头,看着这半遮面的女子,觉得她神圣幽远,又莫名亲切:“您是?”
姜月说:“去年中秋,你小小年纪,却被赶出去走商送货。你在路上,看着万家团圆,想自己凄凉身世。于是流着泪,曾叫过我一声母亲。”
蛮儿先是疑惑,随即看到天上的银月,福至心灵,恍然大悟:“您、您是!”
去年中秋,七岁的蛮儿却被父亲和继母,赶出去走商送货。他又饿又累,一路听着狼嚎,看着万家团圆,想自己身世,却已经记不起亲娘的模样。
他抬头看着月亮,这一晚的中秋圆月,有些奇异的发黄发旧,却出奇的亲切,莫明地像旧时相识。情不自禁,流下热泪,叫了一声“母亲”。
那一晚,月色别样的皎洁温柔,照得前路清楚如昼,他一次都没摔过跤。
四周的狼嚎不知道何时熄灭了。他半路迷迷糊糊地睡在地上。醒来时,身上落满树叶,却像盖着被子一样暖和,货物不知何时都已卖完了,钱就放在身旁。
他本以为是自己做梦,一直都回味着那一晚的奇异经历。
却原来,一直都是真的。
蛮儿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隐约还有的记忆,那时候,母亲还没去世,拍着他,哼唱流传了不知道多久的歌谣:“儿莫啼,月光光,照前路。儿休哭,月弯弯,作摇篮。”
土地在一旁听着,也想起古书上的久远记载:
果然旧时月,偏照苦人儿。
如此偏爱,穷鬼又能给他们什么呢?
难怪被赶出大夏!
只是古江山不再,旧时月却徘徊不去,留恋故土。
这时,姜月转过身来,土地急又低下头。
再是“旧时月”,再是无可救药的阳神修士,人家也是货真价实的还虚修为,可以称之为“神”的那种!
姜月对蛮儿说:“既然醒了,就随熊、虎二人离开吧。”
又对土地说:“如若阻拦……”
土地大呼冤枉,连忙辩解:“老儿没有!一开始也不是我掳掠的他,是这野……是这孩子,他自己不知道怎么误入了洞天,长跪在庙前,定要小老儿帮一个忙……这个忙,小老儿实在帮不上……送他出去,他又跑回来……然后,他走不了……”
“走不了?”姜熊、姜虎都皱眉。
姜月凝神往蛮儿身上一看,什么都明白了,叹了口气:“何苦?你有什么执念,宁可把自己的炁连在这里,也要苦求?”
蛮儿此时吸收了“小妹”,回收了精气神,于是看起来恢复了大半,却又显出倔强的神态,被姜月一问,低下头:“我知道,小妹回不来了。但我没有偷东西,没有偷过那镯子!”
“您知道的。您是土地,您一定什么都看到了,知道了。求您,为我告诉我爹爹,为我告诉村长,我没有偷东西!”
土地叫苦:“尊神,您也听到了!其实,这是小事。但您应该也知道,根据大夏的体系,我虽有炼炁化神的修为,却并不是纯粹的活人,而是托付于人身的。只有人身决定我的,我无法干预人身的选择啊!”
他颇多怨愤。多可笑,这芝麻绿豆屁大点事,就是小孩子觉得自己被冤枉了,就害他惹上了还虚修士!
姜月摇头却不因这是“小孩子的小事”而看轻,以商量般的口吻,说:“蛮儿,如果是这样的要求,我却无法继续帮你。表里二界自有规则。除去洞天之地,幽世不能显法红尘。阳世之事,阳世解决。”
蛮儿感觉到了尊重,也不再一味倔强,垂下头:“我知道,可是。我走不离了。”
姜月将袖子一转,蛮儿却觉得轻飘飘了起来。
他低头一看,自己的肉身还跪在土地庙前。
姜月将那愣头愣脑的小纸人抓到手里:“你现在离不了土地庙的小洞天,是因为你心中极之渴求,所以将自身的炁与此洞天的炁相连,心愿不了,肉身难离。我送你一具凡人也能用的傀儡,先迁移神念,随我离开此处。等了结心愿,肉身自得解脱。”
又看一眼土地,令:“照顾好蛮儿的肉身。勿断吃喝。”
土地连连称是。能送走这瘟神,说什么都好!
姜月轻吹一口气,月光就如云雾,托起姜熊、姜虎、李秀丽三人,飘荡荡飞向月亮。
然后她旋身一转,消弭月光中。
穿过月亮,李秀丽三人再次睁开眼,仍站在土地庙前。
这时,李秀丽终于从看得津津有味中,回过神来了,忽然睁大了眼睛:“‘小妹’没了?”
姜熊恢复了原貌,说:“姨母之前说的话,你没听懂吗?其实,小妹是真的死了。并没有鬼魂诞生。‘小妹’的‘鬼魂’,就是蛮儿不舍得她,以自己不甘的心愿,无意识里,消耗了自己的炁,所生造出来的,并非真实存在。蛮儿苏醒,‘小妹之鬼’自然消散。”
李秀丽:!!!
所以,那她的!报酬!呢!

??24 ? 二十四
◎……◎
土地庙前, 李秀丽正皱眉时,衣角却被人牵了一牵。
她回过头,看到一个浓眉虎目的男孩, 年约七、八岁,穿着一身崭新的衣裳, 脚上是虎头鞋。一点也看不出庙里的憔悴模样。
蛮儿将怀里的布娃娃举起, 递给她:“给您。”
布娃娃的针脚缝得歪歪扭扭,已旧得厉害, 棉花都露出来了, 已然发黑。身穿褪色红衣,脚上套着豁口的迷你绣花鞋。
姜熊看到,咦了一声:“这是小妹的‘鬼’依托的寄身之物?”
蛮儿点点头:“这是小妹生前最喜欢的布偶, 她妈妈改嫁前为她缝的。‘小妹’说,她答应了赠人平生眼泪,让我把它送给这位姐姐。”
李秀丽去拿布娃娃。
手刚碰到布偶,红衣娃娃“砰”地炸开,散成无数细碎的星星, 像洒落的眼泪, 飞入鲤珠。
【诵世天书:小妹之悲(收集进度:10/10)】
天书自现, 将这些眼泪般的“炁”吸收, 又凝作一道女童的哭声, 反哺回她的身体。
“娘!”“娘!”“娘……”“……”
那是小妹短短岁月的所有言语,别无他言,只声声口口唤亲娘。到最后,连娘也不唤了, 只剩下哽咽的沉默。
哭声逐渐洗去, 纯粹的悲伤之炁冲刷着李秀丽的肺部。
她难以抑制地开始咳嗽。
一声、两声、三声, 哇地一声,咳出一滩脏污的黑血。
黑血落在地上,转眼蒸发。
李秀丽忽觉呼吸轻快,呼气吸气间,胸膛起伏有力。
她兴奋地在原地绕圈小跑五、六圈,竟然脸不红、气不喘!
不再是之前被强制跟李小姐身体素质同步时的破风箱,追平了在现代时的身体,隐约间,还有小胜。
见此,姜熊、姜虎二人含着笑意,异口同声,恭喜:“虽只是一小步,恭喜你开始逐渐告别肉身之孱弱!”
说着,姜熊又好奇地看向她腰侧的鲤珠:“你能找到蛮儿,是借了这囊中的宝物吧?”
他们都亲眼看到那些星星汇入囊中,就猜到了几分。
李秀丽从那种瞬息的变化、令人愉快的舒适感里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暴露了什么,毛一下子就炸起来了,跳后到刘丑身后,警惕地瞪着他们。
修仙小说里,都说杀人夺宝……!
姜熊看她这样,摆摆手:“你放心,我们才不要你这东西。姨母早就知道你身怀异宝了,否则,怎么会见你一面,听你说几句,就答应让你帮忙一起找人?还虚修士,要夺你这么个大咧咧把宝物装在凡物香囊里的,需要眨眼的功夫?”
“虽不知道你是哪门哪派,哪个路数。但是个不贪的好人,只索要‘泪’,却不曾索要‘小妹’。毕竟,小妹是蛮儿大半的‘炁’所供养造化出的,如果将‘小妹’囫囵吸收,可比单只要‘泪’划算得多。”
但,这样做,蛮儿就算被找到,也必定耗竭元炁而死。等同吃人。
那时候,他们跟姨母,可就不是现在这个态度了。
李秀丽没有常识,并不知道“小妹”是什么,她只以为那是个小女鬼。
听了他们的话,才知道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当时他们以为她索要报酬时,以为她要索要“小妹”,直接跳了起来。
她心想,但就算知道,伊毕竟人模样,吸收了也怪恶心的!
双方都各放下了一点戒心。气氛就松弛下来。
天渐渐黯了,银月逐渐升上夜空。
几束月光轻轻地落了下来,落在大地上,变成了一条船儿。船头的位置,还放了一张请柬。
姜虎拿起请柬,递给李秀丽,说:“请,今天白日相见,都是愁绪,没有能够好好招待您。晚上相见,就多了几分欢乐,姨母要宴请您!”
姜熊则牵起蛮儿的手,问:“你怕不怕高?”
蛮儿摇了摇头。
五个人站上小船,船儿升起,乘着月光,飞向夜空中的月亮。
船儿行在夜空,四下都是如雾的月光,像在皎洁的素海里航行。
渐渐地,接近了月亮。
月亮像白玉,如银铸,是一个大圆盘。
船儿停在月旁,近得触手可及。
姜熊看到跃跃欲试的李秀丽,笑着说:“可以抚摸。”
李秀丽就当真伸出手去,抚摸月亮。冰凉凉、坚硬、光滑、还有浅浅的薄荷香味。
她正凑近去嗅薄荷味,探出身去,船儿忽然翻了,全船的人都掉进了月亮。
李秀丽刚想惊呼,定睛一看,自己正坐在一个座位上,眼前摆满佳肴,四周是金碧辉煌的宫殿。
靠在她手边的,是一个盘子,银色的,装着几枚薄荷味的糖果,赫然是方才的那轮月亮。
环顾四周,蛮儿、姜熊、姜虎,都在座,也是吓了一跳的样子。
最上方的主坐,则坐着肥白而圆,边缘皱巴巴的一轮“月亮”,发出女声:“欢迎入宴。”
姜月没有用之前的人形,但这样的模样,反而比祂之前发怒时的人形更感可亲。
蛮儿还很局促,李秀丽已经面对珍馐两眼放光。
天知道,她已经多久没有正经吃过这样精美的饭菜了——重要是羊肉、牛肉、猪肉,鱼肉,俱全。
第一次被招待的时候,看见那些闪着绿光的食物不算!
可惜,少了点喝的……
她刚这么想,忽然桌边多了一排的杯,里面装着各种颜色的液体,有的发着诱人的果香,有的散发酒味,有的看起来闻起来都是牛奶。
姜月笑着说:“山珍海味、天下水果,您想吃什么,这里都有。”
李秀丽试着拿起杯子,小小地啜了一口,眼睛就发亮了。
立刻大吃大喝起来。
对面的姜熊、姜虎更不客气——难得姨母请客!这姐弟二人,桌前竟然各摆了堆积如山的烤肉,桌旁堆着大桶的酒,吃得那叫一个风卷残云。
蛮儿也在吃喝。李秀丽还想了一想,蛮儿现在的身躯是纸人,能吃喝吗?
但看他吃喝也与常人无异,也就不管了。
姜熊拿着跟烤猪腿大快朵颐,说:“姨母,宴上惜缺歌舞!”
姜月笑着说:“是我疏忽了。只是,附近能歌舞的不多了,只有这些了。”
于是,倏尔间,从这座宫殿外,鱼贯而入两列“人”来,竟然是各种各样的兔子。
有的打扮成舞女,有的打扮成鼓手,还有的抱着琵琶,有的把脸上的毛发涂如鬼脸。
兔子们皮毛雪白,眼睛红如宝石,人立而起,穿着衣裳,模样可爱。时而跳舞,时而弹奏音乐。有时还演起哑剧,举动又很滑稽,内容十分有趣。
蛮儿和李秀丽都看得目不转睛。
这些兔子很识相,有时候见他们手痒,竟然主动凑过来,抖抖耳朵,任由抚摸皮毛。
等小孩子们酒足饭饱,残羹自动消失,白兔们重新列队,恭恭敬敬地退出了宫殿。
姜月才开口说:“李小友的帮助,我们感激在心。当时,我许诺过,你会得到应得的报酬。”
李秀丽说:“我已经得到了。”
姜月道:“那只是蛮儿与小妹的报酬。我的报酬,尚且没有给出。”
姜月说:“首先,是你的傀儡。”
“我看得出,你很重视它。但是,制作这傀儡的人,修为并没有超过化神阶段。再过半年,这傀儡的‘炁’就要耗完,那时候,它就要变回木偶。”
半年?李秀丽闻言皱眉。她并不怀疑姜月的话。这段时间用习惯了副卡。半年就不能用了?还真有点舍不得。
姜月说:“傀儡只要不用于作恶,是很好用的。我将为你重新点化一遍这傀儡。它虽不能拥有自己的意志,但将等同于接近炼炁化神的修为。并且,能以相对简单的方式,对炁进行补充,从而能够长期使用。”
李秀丽当然很高兴,立刻就想站起来感谢她。
姜月又说:“可是,这只不过随手而为,也不能够算作我的报酬。不知道,李小友你想要什么呢?”
这么豪横?李秀丽看到对面的姜熊拼命对她挤眉弄眼,意思是让她好好地想想看,想要什么报酬。
但是,李秀丽想了想,她做的事,也不过是顺手的事,本来诵世天书就有这本事,不是吗?
拿不足的功劳,去换取过度的报酬,占他人的便宜,她看来,是很丢脸的事情。
自己想要的东西,当然要自己去拿!
她说:“傀儡,谢谢您。但我没有什么其他想要的。我已经拿到报酬了。”
姜月周身的光芒闪了闪,如人的笑:“你不用谦让。我提出要给报酬,是有另一件事,想要再拜托你。”
说着,祂向蛮儿招了招手:“孩子,过来。”
蛮儿走到祂身旁,姜月就对李秀丽说:“一事不烦二主,这孩子已经暂时失去了真正的肉身,如今只是可悲的纸人。想要解脱他的肉身,让他真正苏醒,那就只有满足他的执念,消去他与土地庙相连的‘炁’。那‘炁’是不能强行以法力去消融的,否则反而会伤害这孩子。”
“所以,我想请您,帮蛮儿解脱肉身,消融不散之‘炁’。”
祂话音刚落,游戏页面又跳了出来:
【检测……目标已经更换。】
【诵世天书:‘小妹之悲’转换为‘蛮儿之怒’。是否开始收集?】
跳出了【是】和【否】的选项。
李秀丽愣了一下:“怎么消?”
姜月说:“蛮儿现在困锁了肉身的‘炁’,是他的怒。他有不消的怒。欲消此怒,必足其求。蛮儿,你有何求?说给李小友听。”
蛮儿倔强地咬牙:“我没有偷东西。我要证明自己的清白!我希望,大家,包括父亲,都认可我的清白!我要冤枉我的人,对我道歉!”
姜月闻言,叹道:“这是很难做到的事。小友如果实在为难,也就罢了。可惜,我无法踏足大夏的阳世。”
这有什么难?
李秀丽笑了。这多简单。还特意让她选“是”和“否”呢。
她立即点了“是”。于是面板上就变成了【诵世天书:蛮儿之怒。(收集进度:3/10)】
她想,找蛮儿的混账爹,揍他一顿,摁头让他认,不就得了?很快就能搞定的事,她的进度条很快到手啦!姜月的报酬也到手了!
“帮人帮到底。”她毫不在乎地说:“我应了。”
李秀丽志得意满,无视了姜熊、姜虎递眼色的举止,拍胸脯答应下来。
姜月却说:“不能让你一个人做这么难的事。姜熊、姜虎,你们一路去帮助李小友。”
熊、虎心道果然,看着一脸不在乎的李秀丽,苦着脸应声:“是。”
将这件事讲定,宫殿忽然轰隆隆地摇晃起来。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威严的喝声:“余孽,我已收到土地诉状,尔敢冒犯大夏!”
在宫殿的隆隆里,姜月的身形慢慢变化,又变成了那个曼妙颀长的女子身形,头颅后方一轮光晕,面貌模糊,叹息着说:“你们去吧。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要待在阳世,不要随意回来,更不要召请我。”
说罢,她站起来,伸手在“刘丑”额头上一点,月华流遍其全身,说“好了。你切换傀儡时,用法自在心中。”
便将长袖一挥,将小辈们送出了这座宫殿。
五人眼前一闪,就已经站在了罗家村里。此时,天边已露一抹白,将要黎明。
姜虎面露忧色:“姨母她……”
姜熊摇摇头:“唉,她老人家从踏入土地庙起,就知道要与大夏的人,做过这一场了。这种级别的存在,在幽世的斗争,不是我们可以参与甚至想象的。走吧,还是解脱蛮儿要紧,这可是个大难题。”
李秀丽却说:“这有什么难?等着!”
她立刻切了刘丑的号,没等其他人反应,就快速直奔之前闲逛时大约摸熟的蛮儿家,一脚踹开门,把床上的罗大山死猪一样拖了出来!

??25 ? 二十五
◎……◎
罗大山在睡梦之中, 被一股巨力拖拽而出,头撞到了门框,撞醒了, 还在懵着,一路被挟到了村外。
等他彻底清醒过来, 嘴里塞了一块破布, 气味大得差点把他熏晕过去,而手脚已经被藤曼紧紧捆住。
清晨的天光里, 他跟前站着二男二女, 都是年少模样。站在前方的两人,是最近留宿村里的外来人——据说是私奔出来的,穿绫罗绸缎的那对儿少男少女。
其中的少年男子, 就是那长得还有几分模样的小白脸,正拍着手,口中嘀咕:“什么臭袜子,待会得洗手……”
而站在他身旁的,赫然是遍寻不见的、蛮儿那野小子!
罗大山目眦欲裂, 口中发出野兽般呜呜嗷嗷的声音。
蛮儿被他的狰狞表情吓得退后了一步, 头也低了下来。
刘丑啪地拍了一下罗大山的头:“吓唬谁呢?”
一下子打得罗大山眼冒金星, 歪倒在地。
她不过寻常拍了一下, 刘丑皱眉:“装死?”
姜熊、姜虎怕她下手没轻重, 连忙一人一边,拽住她的胳膊:“秀丽!你下手轻点!”
姜熊说:“你这傀儡,本来就是质地坚硬的异木所造。被姨母重新点化后,有了接近化神的修为, 媲美个炼精化炁大圆满的修士, 这个阶段的修者, 力比虎、象。你再用几分力,这罗大山就被你打死了!”
刘丑愣了一下。姜虎赶忙去查看歪倒在地的罗大山。所幸,只是口鼻出了点血,耳朵轰鸣,并无大碍。
等从发昏的状态醒转,罗大山浑身发抖,不敢再对蛮儿做出狰狞的恐吓神态。
姜虎就拿下他嘴里的破布,警告:“不要胡乱叫喊。我们让你说话,你再说话。”
罗大山点头如蒜。
其后,他的眼睛虽然不时瞟向蛮儿,果然把嘴闭得牢牢的。
见他老实了,刘丑问:“说,之前你家的银镯子被偷,是谁拿的?”
罗大山说:“是这浑……是蛮儿拿的。”
“胡说!”刘丑上前一步,抬起手,作势欲打。
罗大山看见他抬手,吓得浑身一哆嗦,立即改了口:“是、是我拿的……我那天输完了钱,回家到处翻钱,刚好看到珠儿胳膊上的银镯子……”
姜熊说:“珠儿就是他的小儿子。蛮儿继母的亲生子。”
听到这句话,蛮儿霍然抬头,小小的孩子,神色如悲似喜,眼中如有泪,又像雾,轻轻眨去,复杂异常。
刘丑放下手,得意洋洋:“你们看,我就说,很好解决吧!这样的家伙,就会拿暴力威胁弱小。但自己也面临暴力的时候,怂得比谁都快!”
这种乡野村夫,确实很好解决。随便恐吓一下,就把并不难猜的真相说出了口。
姜熊叹一口气,说:“既然如此。你向蛮儿道歉。”
罗大山在刘丑的威胁神色里,一点骨气也没有,当即就不住地对蛮儿说:“原谅爹,原谅爹,爹不该冤枉你……”
但蛮儿站在原地,仍然眸子雾蒙蒙的。
罗大山重复了七八遍,翻来覆去地说,他才开口,声音很轻:“爹。那你,可以为儿恢复名誉与清白吗?现在,村里人和村长,都认为是我偷了东西……”
罗大山见他的态度似乎软化了,立刻腰板硬了几分,到底还是父亲与儿子!害怕个七岁小儿哄不过来?
他说:“多小的一件事,爹都已经认错了,道歉了,为什么非要闹得这么大?你一个七岁的娃儿,要什么名誉、清白……这一套套的……爹回头把珠儿的糖都分你一半……”
蛮儿仍说:“我不要糖。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请您为我恢复名誉,证明我的清白。娘说过,要我这辈子清清白白做人。”
刘丑举拳:“啰嗦!蛮儿要你怎么做,你就去做!”
罗大山说:“好好好!我找村长,村长也是族长,村里最大的,他说了就算,行了吧?”
几人呈包围状,半押着罗大山往村里的砖房大院走,正好遇上村长出来。
村长送走表侄女,看见罗大山,本来脸上有气:“大山,过来,我有事跟你说!”
等走近了一看,见罗大山脸上红红紫紫,又吓得白胡子一颤:“你这是怎么了?”
刘丑用手指很轻地戳了一下罗大山的后背,把他痛得一个激灵,忙说:“表叔,我、我找到蛮儿了!”
“哦?”村长看见他身边的蛮儿,转气为笑,皱纹慈祥地舒展开:“孩子回来了就好。”
罗大山低着头:“表、表叔,是我冤枉了蛮儿,我向他道歉。您跟村里人都说吧……那镯子是我自己偷拿出去赌的,都怪罗二狗!他引着我去那个赌场……”
谁知道,他话音才落,一向慈祥和气的表叔忽然变了脸。
村长厉声喝道:“你胡说什么!”语气忽然转缓:“我知道,你想把孩子哄回来。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你这样一味打糊涂拳,爱子如溺子。蛮儿还小,一时想不开,偷拿了东西。你作为家长,跟他讲明道理,勒令以后不得再犯,原谅他就行了,倒不必说这样的谎。”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罗大山也愣了,他嗫嚅着:“我?我没有说谎啊?”
村长摇摇头,对他很失望的样子,对逐渐围观过来的村民说:“当爹的,这样溺爱孩子。孩子七岁了,古人说,七岁男女不同席,这是要开始明白道理的年纪啊!一味地包庇孩子,以后迟早得把孩子教成个祸害。”
又说:“蛮儿,你偷了家里的东西,本来就应该向你父亲诚挚地认错。却反而私自逃跑。按法律,你父亲本来可以告你忤逆啊!如今他为了你,还要说是自己的过错。这样的慈父,你应当珍惜。”
村民们当中本来有人同情蛮儿,听到村长这么说,也议论纷纷:“有道理。小孩子不懂事,这打骂几句也就是了,挨着。还跑出去野了这么多天,当爹娘的虽然平时苛刻了点,这时候哪有不担心的。”
父母告儿忤逆,无需理由,就可以流放孩子。如果孩子有偷盗的行为,更是当场打死,官府也不追究。
于是,也有人说:“看不出来,这罗大山还有点良心。”
蛮儿的头越来越低,然后,他骤然昂起,说:“您说的不对!我没有!我没有!”
村长的神色更厉:“偷盗家财,忤逆父亲,本就是罪名。我是你父亲的长辈,是族里的族长,自从你祖父去后,我作为族长,代行父职。论起来,称得上是你父的父。你连我也忤逆?”
村民逐渐围了过来,蛮儿双唇发颤,还是坚持说:“我没有。”
一旁的刘丑越听越握紧拳头,却被姜家姐弟死死拉住。
他二人的修为也是炼精化炁,在中阶,又修行别样经典,力气也不小,一起上,果然摁住了她。
刘丑说:“让我上去给这老头一拳!”
姜熊说:“不行!你还控制不好这具身体,罗大山都挨不了你半拳,这老头,沾沾皮就被你打死了!”
村长名唤罗寿,闻言冷笑:“好哇。我说怎么大山这脸上都是伤,原来是这混小子,找了帮凶来欺压、殴伤亲父!”
“你等可知,偷盗家财,不顾父母劝告逃亡,已经足够被告上忤逆,官府可以替父母惩戒。这殴伤父母,更是死罪,按律,尊长一旦告发,即判斩立决。你年已过七岁,已经可以判了。”
村民也都失色,连少数同情的,都开始纷纷谴责蛮儿:“你爹有千百不是,你也不能找人打他啊!”、“这也太不孝!”
也有劝村长、罗大山的:“七、八岁,到底也还小。回家囫囵打一顿就是了,可千万想不开去官府告!”
“是啊,以前村里有人气不过孩子,跑去告发孩子,结果官府捉了孩子要杀头,那人悔了,孩子也救不回来……”
刘丑两条胳膊被摁住,梗着脖子反驳:“这畜生,这么多年,每天打得蛮儿身上都是伤,虐待小孩。我替蛮儿打他几拳,又怎么了?”
姜熊连忙用手掩她的嘴,以目示意这莽子少说几句。
这就等于认了。村人都炸了,一个个说:“那怎么一样?当爹娘的打孩子,天经地义!你们反过去殴他亲爹,这是人做的事吗?”
刘丑大怒:“你们才不做人!说的都是屁话,不是人话!”
说着,涨红脸,沉下气,竟然震开了姜家姐弟,上前就揪村长的胡子。
村长竟然一点也不害怕,还伸着脖子,说:“你打!你打死了我,你们几个行凶者,真以为我罗家村无人,以为大夏无法?”
村民们一拥而上,目露警惕地围着她和村长。
场面纷乱时,忽然长空一声虎咆,势如惊雷,声波震得四下人都各自退了一步。
一直温和腼腆,清秀眉目的姜虎,脸上隐约现出王字,双目圆睁,隐有细小闪电,噼啪从目中闪过:“都闹够了没有!”
姐弟俩一人一边,把刘丑硬是从人群中拽了回来。尤其是姜虎摁着她的肩头,任她有虎、象之力,一时也挣脱不开。
姜虎说:“村长,虽然你们说的,是大夏如今的道理。但我和阿姊,不认这个道理。”
见他们身化异像,刚才还十分冷硬的村长,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土地庙,声音平缓许多:“你们不认,不要紧。但蛮儿,是我大夏中人。”
蛮儿站在一边,看着这场纷乱。他又缓缓垂下头了,单薄的小身子晃了几晃,竟然恍惚间有纸人的样子。
见此,村长又看了一眼那毫无动静的土地庙,更缓和了语气,说:“孩子,你也不要说,表叔祖不讲道理。这样罢。你父,只是一家之长,我,也只是一族之长。到底还有君臣在上。你们可以去请示上官。如果上官认为你是受了冤屈。那么,即使只是口信,我和你父,都向你致歉。如何?”
“你们去告官……县令、府君……或者县城隍、府城隍…….随意,只要有一位上官的口信,即可。那才是真正为你恢复清白啊。”
他似对蛮儿说,更像是对刘丑、姜熊、姜虎说:“这,就是我们大夏的规矩。”
姜家姐弟对视一眼,都蹙着眉。蛮儿的眉目间却逐渐亮起了一丝希望,身体又从若现纸人的状态逐渐稳定回来。
刘丑看见他眉宇间的这丝希望,松开了攥着的拳,忽然抬起头,对村长说:“告就告,你等着!”又看蛮儿:“小孩,走,我们一定要让你这昏爹坏祖,低下头来给你道歉。”
蛮儿拉住她的衣角,含着泪雾,点了点头。
一行人很快就离开了罗家村,姜家姐弟这才松开了刘丑。
刘丑揉着被摁疼的胳膊,没好气地说:“你们俩快把我胳膊摁断了!我知道,没想真打那老头!”
姜熊说:“幸好你没想!他是村长,模样这么像土地。按大夏的体系,必定是土地的寄身。你打死了他,就沾了大夏阳世、幽世的双重命案。别说是我们还是凡胎,连凡人里武力厉害的也能打死我们,何况他们的仙朝之中,到时候随便来个炼炁化神——那个庙里的土地就有化神修为。到时候,姨母一时顾不得我们,那才是逃不得性命!”
“走吧。去县城。”
他们带着蛮儿,走向辖管罗家村的县城。
姜熊说:“秀丽,我们路上再来商量一下,你如何控制这具傀儡的力气……”
姜虎则在盘算:“从这里到那县城,以我们的脚程,也得走两天,路上找补干粮,可以在前面的村落……”
他们三个比比划划。蛮儿牵着刘丑的衣角,往后回看一眼,又黯然回头,看向前方。

??26 ? 二十六
◎……◎
相处了这两天, 姜熊、姜虎已经和李秀丽稍有熟悉,就知道了她的大概性子,也知道, 她大约不是什么大宗大派里出来的。毕竟,她虽然身怀异宝, 直接入了道, 但修行常识可谓几近于无。
连常年跟着姨母,不怎么出世的她姐弟二人都知道的常识, 李秀丽都一无所知。
路上, 姜熊本来是教她怎么控制傀儡身上的修为,谁知道渐渐地,就拐向了修行的各种常识上去。
“炼精化炁阶段, 最重要的是熔炼脏腑,将炁慢慢炼化入五脏,让脏腑初步升华,肉身摆脱凡人的孱弱……”
“对了,你知道什么叫‘炁’吧?”
李秀丽点点头:“我知道。人之元, 而升炁。亿万念头, 七情之属, 都是炁。”
姜熊给予了肯定:“你这段的解释, 倒颇有大派风范。那你知道怎么引炁入体, 以炼就五脏之精吗?”
“不知道。”李秀丽老老实实地说。
姜熊梗住了:“你怎么连这都不清楚?平时都怎么修炼的?”
李秀丽想了想:“被动修炼?”
诵世天书能自动引来一定范围的炁,筛选出她能吸收的部分后,凝就世音,送入体内脏腑。
有些自行入道的凡人, 也不清楚。
这是正常的。
姜熊深吸一口气:“也不能太仰仗异宝, 你也得知道, 其他修行人士,寻常都是怎么吸收炁来修炼的。”
她指点路人:“入道以后,就能看到不加以收敛的‘炁’了。凡人无法主动收敛‘炁’。你看,他们周身都环绕着哪些颜色?”
此时,二人站在县城的市集之中,人来人往。
李秀丽看一个不慎跌倒在地的老媪,她背篓里的货物撒了一地,正因无法起身而哭,悲哀让她周身弥漫着淡淡白色的炁。
姜熊说:“七情应五脏,五脏对五行,五行各有色彩。悲、忧对着肺,肺属金,炁呈白。若炼其炁,入肺。”
二三童子举着红艳艳的糖葫芦,兴高采烈地从老媪身旁而过,他们身上泛着明艳活泼的红色之炁。
姜熊说:“喜为心之志,心属火,其炁呈红。若炼其炁,入心。”
路边摊,两摊主正在争位而对骂,气急砸了东西。他们之间环绕着时不时炸开的青色之炁。
姜熊说:“怒对肝脏,肝脏属木。炁呈青色。若炼其炁,入肝。”
接下来,又随手指了几个路人,一一告诉她对应的颜色的炁,应该在吸收后,调整归纳到哪个脏腑中去。
“接下来,你看好。”
姜熊走到摔倒的老媪身旁,将其扶起,又蹲下去,一样、一样拾起她散落一地的货物。
李秀丽就看到,老媪身上淡白色的炁逐渐飞入姜熊的口鼻,一呼一吸间,等老媪转悲为喜,白色的炁也被姜熊吸收得一干二净。
如法炮制,姜熊强行“劝和”了两位摊主,阻止了事态进一步升级为大打出手,又将青炁也吸收殆尽。
“就是这样。”姜熊演示完毕,转身回来,说:“方法很简单,看到,呼吸,即可。但首先,你要与此人的炁产生联系,关系越紧密,能吸收的炁越多。这三人经悲、怒外溢的炁,都很浅薄,各由‘跌倒’、‘争执’等原因而生,我直接将其产生的源头消去,它们就直接全部为我所得。有些炁,更加浓郁,来源复杂,无法产生更密切的联系,就只能吸收一小部分了。”
“这样的炁,质量也很堪忧。”姜熊感受了一下,说:“如此两缕,入肺,入肝,起码得重复二十次,才能略微积累一点。胜在积少成多,对炼精化炁初期阶段,坚持下来,也能有所得。”
李秀丽若有所思,忽道:“那其他人呢?如果只是这样简单,那其他凡人之间,是不是也能吸收彼此的炁?”
姜熊肯定了她的想法:“当然可以。你抬头看。”
李秀丽一抬头,竟见空中蕴着浅浅的一层烟霞般的“炁”,五色流转,源自行人吞吐间,各有不同色泽的“炁”,彩色交织,纠缠难分。
姜熊说:“炁必生于人体,人之元,方升炁。人人吞炁吐炁,自然互相交互、影响。人聚而成社,成村、成县,成府,乃至成国。人之身份、命运、行为,也随炁的交融,而彼此交织、影响。”
李秀丽道:“那岂不是人人可入道?”
“理论上,是这样。”姜熊说:“但你仔细观察,看看他们身上炁的出入。”
在她的指点下,李秀丽定睛看去,只见那些不自觉、不自知之中吞吐“烟霞”,洋溢炁的行人,他们有时吞入一些“炁”,但同时也被他人从自己身上吸走一些“炁”。
出入之间,人们身上的炁总是处于一种运动着的、整体的平衡,总量或有略涨略落的波动,然则大体不变。
而总量的多少,又似乎与老少男女相关。老者的炁总体衰弱单薄。青年的炁大多旺盛活泼。
姜熊又指指自己:“你再看我。”
姜熊的“炁”,却与周边往来的凡夫,都大不相同。她周身,薄薄一层光华,紧贴肌肤,既不四散,也不与人交互。如果不仔细看,几乎会忽略掉。
李秀丽若有所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果然,也是这样。
“这就是入道的修行者,与凡人最大的区别之一。”姜熊说:“修者入道之后,首先身体发生的变化,就是敛炁。自身的炁不再随意四散,也不再与他人轻易发生交互,不会被人不自知地吸收走。修者对于发自人生之始的炁,开始从无知无觉不能自控,到能主动控制。”
“如此,炼化人间之炁,以补元炁。元炁不断壮大,直至蜕变之日,肉身脱凡。”
“也正因为如此,实际上,才无法人人修行。”
“欲要敛炁,必先聚人间之炁。以大量的炁去冲刷你的脏腑,包围你自己的元炁,不断地压缩、压缩,就像铁匠不断捶打器胚,周身之炁不再逸散,这时候,就入道了。”
“而欲聚人间之炁,前提,必须和大量的人同时在同一件事上,产生一种极关切的联系。普通人怎么做到?”
“一个人,一辈子能接触、并产生极关切联系的人数总量,是有限的。尤其是大夏中人,男耕女织,大多数人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最远不出县城。更有大夏的女子,一生灶前床头,难离家门。认识的人都有限。何况是同时和数以千记的人群产生极关切的联系?”姜熊摇摇头:“太难了。”
这时候,姜虎拎着口粮,牵着蛮儿回来了,听见姐姐的话,插口:“倒是也有凡人自行入道的。不过,多是名震一时的王侯将相,或者是大儒大贤,或是机缘巧合下,天助人势的英雄豪杰。他们往往能同时影响很多人,作出惊天之举,影响一方,导致聚炁不散,于是红尘入道。”
姜熊叹了口气:“是啊。所以连一些大奸大恶的混蛋,应当遗臭万年的,也能步入修行。如今之世!这些……唉,因此门徒弟子,只论权势,甚至有……”
她颇义愤,还想骂。姜虎嘘了一声:“附近有城隍庙。”
李秀丽听着,思路却转到了《道种》公司对金卡、紫卡、蓝卡、灰卡的划分上。
玩家自己摸索出来不同卡别的身世区分。
紫卡都是在各自的初始世界里,贵不可言的王侯将相。稍微次一点的出生,都被划进了蓝卡。甚至连蓝卡里都分了颜色。深蓝与浅蓝,虽然同样是蓝卡,但之间的仙缘概率,差了三倍。
既然求仙问道,为什么还要区分身份卡的高低,来安排遇到仙缘的概率?
但是,如果仙缘并不是道种公司安排,而是本身就与身份相关呢?
姜熊、姜虎说的这些修行知识,如果没有出错,正好解释《道种》公司为什么这样区别身份卡。
就连那些在论坛里吐槽《诵世天书》的玩家,虽然有的人只是灰卡,也说自己只是平平无奇地得到诵世天书,遇到了仙缘。
但是,他们都只是讲了自己人生中的一面。对于他们在得到天书,入道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隔着论坛,谁知道呢?
按照姜熊的说法,修行者也不是所有的炁都能吸收,想要练化更多的炁为己用,这些炁的溢出原由,必须与该修者密切相关。否则能炼化的占比并不高。
所以,纵使是有天书相助,首先,那些玩家也要先有可供冲刷脏腑,与自己联系紧密的大量“炁”。
要拿到这些“炁”,按姜熊所说,就要干出能影响不少人的大事。
这样看来,能入道的玩家,哪个真平平无奇?
靠,鬼精的……个个都在论坛藏拙呢!
一时间,她又想起了石城中的河神。
那死鱼,在石城自封河神,作怪三十年,威胁一县万人。石城人的喜怒哀乐,都因祭祀,与它密切相关,因此越发成了气候。
怪不得,它还点名要献上父母疼爱的少女,却不要寻常野草般的女子。
鱼妖,首先要发展肺。按瑛前辈的说法,肺是这类精怪的命门,因为它们首先要取得脱离水系的能力。而悲、忧之炁,能炼肺。
只却不知,为什么它非要把祭祀的时日选在冬至,又为什么非得选女子,还必须是少女?大夏男尊女卑,父母往往更重视、疼爱儿子。想要可持续的忧、悲之炁,要献祭童男,不是更方便?
必定还有什么她目前不知道的缘由。
姜熊拉着她,说:“快走,走过城隍庙,前面就是县衙门。”
城隍庙前很热闹。
飞檐高耸,镇兽俯瞰,青灰色的殿脊,像巨人狰狞凸出的骨。
庙宇内,富丽堂皇,案前信徒供奉的香灯一盏又一盏,烛光相连;庙外,一个大铜炉,插满了香,烟雾袅袅。
远远看去,按地位的高低、大小,列了两侧的矮些的神像,有拿笔的判官,有皂服铁链的,拱卫着乌纱广袖的神灵塑像。
烟雾与金红光模糊了他们的泥胎,宛如活生生的,正站在庙里。
今日大约是庙会,人来人往,香火不断,信徒们顶礼膜拜。
而距离城隍庙有一段路的举例,就是县衙门。此时门也开着,门口挤满了人,也是摩肩擦踵。
威严堂皇的大堂,一个乌纱官服,垂着须,方面威严,天庭饱满,坐在上方,端严异常,不笑不动。身旁站着拿笔拿纸的文士,皂衣们站立两侧。下跪几个犯人,正被摁着,打得血肉模糊。
姜熊问:“蛮儿,你是要,向神告诉,还是要向官告诉?”
蛮儿畏惧地看着一左一右,竟然问:“哪个是神的庙,哪个是官的衙?”
姜熊想了想:“大夏阳世幽世,其实一体两面。神是官,官也是神。你想拜哪个?”
蛮儿说:“右边这儿打着人,我害怕。我们去左边吧。”
姜熊、姜虎对视一眼,就带着李秀丽、蛮儿,进了城隍庙。
他们取了一支庙祝给的香,燃了,插在炉中。蛮儿跪在蒲团上,向城隍像喃喃告求:
“神耶!我有父,父亲骂我窃家财;我有族,族长说我忤逆子。儿是清清白白身,不愿受此辱!此来告屈尊神前:爹爹他,亲口承认冤枉儿,偷盗是他自己为。求尊神,耳目广大法力深,明辨是非察世情!”
他望着对比他,而显得那么高大、那么威严的神祗,在堂皇的庙里,将小小的头,谦卑地低下。
求告止时,香线倏尔燃尽,青烟直上,四周忽然朦朦。那些信徒的嘈杂声一点也听不见了。
姜家姐弟、李秀丽都心中一振。
果然,顷刻间,神像涂漆的眼眨了一下,活转回来。两侧的判官、冥差、小鬼,青面獠牙的,都手舞足蹈起来。
而这座城隍庙,不知不觉中,竟然真成了一个衙门的模样。
蛮儿就跪在大堂下,城隍端坐上方,如知县一般。身旁立着判官。
判官翻开手里的薄,查看,正对城隍回禀:“小儿姓罗,唤作蛮儿。并未说谎。他没有偷盗过家财。”
蛮儿面露希冀。
城隍果然勃然大怒,须发如针般竖起,却不是为了蛮儿有无偷盗的说法:“我治下竟然出此人伦案!人子事亲,有隐无犯。纵父有过,而讦父于官,岂人子之所为!以子告父,罪犯不孝,其罪不赦,按律当绞!”
唤左右冥差、小鬼:“把这告父之徒,先打三百大板,关押地狱,待绞!”
不待他叫唤,姜熊、姜虎,一个扯着李秀丽,一个扯着蛮儿,唤出那枚刻着日、月的小印,狠敲香炉,竟开了洞天之门,四人落荒而逃,逃回人间。
森森鬼气消散,仍旧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人间城隍庙中。那威严狰狞的鬼神仍旧是泥胎,端坐殿上。
姜熊惊魂未定:“那县城隍起码也是化神中阶以上的修为,比土地还高了一阶。所幸,大夏的幽世一面,这些都不是纯粹的活人,一时半会追不到阳世来。快走!”
这时,不远处的衙门,门也开了。涌出一堆衙役,为首的嚷嚷:“大人刚刚在堂上打了个盹,城隍即刻托梦,说这里来了个以子告父的狂徒,命我等捉拿。人在哪里?”
面临幽、阳两面的追捕,姜家姐弟不敢久留,拉着如被雷劈傻了的蛮儿,又拽又劝还不服气想切号揍衙役的李秀丽,一溜烟往城外跑。
逃跑时,却听到身后百姓指着李秀丽大叫:“你们看,那个女的,好像就是前两天,那个什么石城,来贴的通缉画像里的女人,抓到她,好几百两银子啊!”
闻声,县城百姓轰动了,口口相传,倾城而出,四面八方不断涌出人来。乌压压不知几百号人,拿棍拿棒,追在身后,甚至淹没了官差。
四人头皮发麻,这下李秀丽也不挣扎了,埋头就跑!

??27 ? 二十七
◎……◎
登城今日热闹已极。
小半县城的人都跑了出来, 手里都拿着家伙什,追着一行少男少女不放。最当先的是一群衙役。
呼啦啦,人群涌进左边的巷子。
李秀丽五人, 从右边逃出来了。
衙役们堵住了右大街,刘丑扛着李秀丽, 姜虎背着蛮儿, 竟然几下翻过高墙,在尖叫声里跳进人家的院子。
乌压压的人头将院子前后围满, 却听上方瓦片簌簌作响。仰头一看, 那五人竟然攀爬到了二层楼阁的屋顶,纵身一跳,跳到了另一户的房顶, 踩着瓦片和飞檐下脚,狂奔而去。
底下围攻的百姓瞠目结舌。
满城绕了半天,这一行男女,却上蹿下跳,始终体力充沛, 能飞檐走壁。纵有人爬上屋顶, 也跟不上他们。耗时过久, 多数人都被活活累垮, 再也没有力气追缉。
登城百姓逐渐明白, 这二百两恐怕不是自己能拿得的。许多人骂骂咧咧地散去。也有一些不死心的,以及奉命缉拿的衙役,气喘吁吁,半死不活地吊在他们身后。
见摆脱了大部分追兵, 李秀丽、姜家姐弟当即瞅准位置, 从一家大户的三层小楼上, 跳上一处略低矮的城墙,出了登城。
他们刚跳出城去,身后忽传巨响。
一霎时云天摇动,大地震颤,人间似蒙薄纱,四野皆静。
这座城池,以县衙为右眼,以城隍庙为左眼,以厚重的城门为口,活了过来,城墙上的旗帜飞扬,似怒张的须发,发出咆哮声:“二三竖子!以微末修为,就敢欺我大夏无人!”
怒声如雷,广传四野:“吾乃登县城隍,辖下二乡八村,幽官听令! 展洞天,捉贼人!活捉此五人,送缚我司!”
以登县的县城为中心,四方俱起洪钟般的雄浑应声,交错一起:“得令!”
旷野之间,地面隆隆而拱,站起来一个又一个泥塑巨人。有的白发垂须,有的身躯滚圆,有的愁眉苦脸。大都身穿长袍,头戴方巾,拄着一杖。
其中赫然有他们曾经见过的罗家村土地。
土地们俱神色不善,转过身来,朝向他们的方向,并不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其中有一巨人离得最近,赫然是登县最近的乡之一,拔腿朝他们大步跨来。两小时的路,祂这么大的个子,却轻而无声,迅敏如飞,几步间就缩短了大量距离!
“快跑!”姜熊低喝:“城隍使用了自己的权限,展开了全部洞天,覆盖一县,只要是在它们的所辖之内,这些土地可以随意对我们使用法力了!祂们都是炼炁化神初期的修为!”
“往哪跑?”刘丑说:“四方都有‘人’在等着!”
姜虎说:“去水边,走水道!水道不归社稷庙内的土地、城隍管辖!”
刘丑眼前一亮:“我有船,我的船就停在罗家村不远的地方!”
几人使上吃奶的力气,当即往罗家村的方向狂奔。
见此,那个乡的土地反而停下了步伐,冷冷地看着他们。
罗家村的土地嘿然冷笑,拄着大树,迫不及待地等他们自投罗网:这几个混账,之前仗着有返虚修士当后台,竟敢如此蔑视、侮辱自己!现在还以为自己好欺负,竟然敢往罗家村来!
真以为祂身为练炁士,会怕了他们这几个初初入道的后辈?如今,他们那“姨母”自顾不暇。今日,祂就要报当时之辱!
祂大踏步出了庙,站在村口,等着他们踏入罗家村附属的田地范畴,就要将他们一杖镇压。
那起子黄毛丫头、无须小子,跑得起劲。烟尘渐近、渐近……祂握紧手杖。
然后,滚滚烟尘猛地拐了个弯!
姜熊宛如丈量过罗家村的土地范畴那样,精准无比地擦着边线,拐了个直角弯,带着一行人扭头往村口相反的反向奔去。
祂傻眼了,片刻之后,反应过来,狂怒着将树杖连根拔起,朝空挥舞,却无法追出一步——作为土地,祂无法离开驻地,否则力量会极度衰弱。
“那边有河,他们要走水道!”祂咆哮起来。
却已经迟了。
四方土地眼睁睁地看着李秀丽等人奔过罗家村,跑向河道!
隐约出现宽阔河面,水平如镜,停着一船,系在岸旁的树上。
等离河道最近的那方土地反应过来,隆隆来追时,他们已经跳上了船,刘丑扯断绳索,将浆一撑,船荡入水!
土地紧急刹住,泥胎不敢沾半丝水花,只试图以杖勾船。
姜虎站定船头,仰天而啸。
额头现出王字,面部爬上虎纹,背后隐有一头小山般的大虎,也张口朝天。
啸声出时,平地生风,几息之间,唤来狂风呼啸。大河迎风起波,水拍河岸。
土地畏惧浪花,后退数步。
姜熊也拿起浆,一探,一撑,蓬船借助风势,顺着浪波,嗖地射出,激流而下。
土地没有办法再追了。那试图一勾,已经是冒犯水系的行为。只得怅恨而返。
顺风而下,水流相推,姜熊和刘丑一人一边,拼命划桨,不知道船去多少里,终于,两边已经不见泥土巨人的影子,而天地蒙了一层纱般的感觉,也褪去了。
姜虎身后幻影消失,脸色苍白,跌坐船头。姜熊胳膊酸疼欲断,放下浆,也瘫坐:“出了登县的洞天境了……”
刘丑倒不觉得酸累。她也划了不知多久的浆,但这具傀儡,比姜熊、姜虎两个人的修为都要高一线,何况本质只是木头,卖苦力,要比血肉之身强多了。
她甚至兴致勃勃,颇觉刺激:“我们这就逃出来了?”
姜熊揉着臂膀:“暂时是逃出来了。社稷庙里的幽官,县城、府城的城隍,管着土地。但流经当地的水系,却不归他们管辖,自有体统。祂们不便插手,怕惹恼水官。何况那些泥塑,个个怕水,入水就化。”
姜虎幽幽道:“但我们也肯定上了大夏的通缉了。人间的,跟幽世的,估计都上了。到时候,城隍上禀,大夏肯定会通传下去,令水官协助。”
姜熊勉强道:“没事。大夏朝廷弯弯绕绕,各部错综复杂。水官一向自成体系,不大听服朝廷。我们又与水官们无冤无仇。等朝廷扯完皮,我们早就远走高飞了!”
二人瘫在船上,躺了半天,才总算缓了过来。失魂落魄的蛮儿就坐在他们身边,低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此时,船顺流而下,河面更阔,水愈深,四周渐有往来行船,他们汇入了一条大江。
姜熊侧翻过身,这时候才顾得上问:“李秀丽,你之前到底做了什么?我看,那小半城的百姓都是跑出来抓你的。”
“在石城杀了个妖,洒了点银子。被告忤逆。我和她,一人值一百两。”刘丑比了个手势。
姜熊、姜虎异口同声:“原来是你!”
姜虎说:“我们曾经路过石城附近,听说莱河上游,曾有河妖为祸三十年,索要人祭。被侠义之士所杀。”
姜熊说:“怪不得你能入道!石城富庶,县中人口逾万,做下这一桩大事,无论石城人是怒是恐是悲,还是喜,聚集的炁,足够冲刷你的脏腑了。”
她笑着问:“对了,你杀的是什么妖?”
刘丑说:“鱼妖。”
“什么鱼妖?”
刘丑回想起河神的样子:“鲤鱼妖。房子大小,真身长着丑死了的人手、人脚,嗤,还给自己幻化个贵公子的人形……丑妖多作怪……”
江上方的天空,忽然炸开一道电。
原本明朗的天空弥散乌云,惊雷噼啪闪烁,江面滚滚,空气逐渐湿润。
四周的船上,人们议论纷纷:“又要下雨?这几天的雨怎么这么密集?本来几天前还颇干燥,这数日竟然下得跟瓢泼似的,都没怎么停过,玉江都涨了好些水了。”
他的同伴回道:“你没听说吗?都说,是玉江龙王在哭啊。”
“哦?龙王在哭?为什么?”
“听说,是祂的一个孩子被人杀了……那日,晴空滚雷,玉江两岸的所有龙王庙里,龙王像忽然一起流下眼泪……”
“啊?什么人这么大胆?”人们在聊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小道消息。
一道闪电划过。
姜熊、姜虎的脸色骤变:“鲤鱼?贵公子?”
姜熊一个打挺,坐了起来,一把抓住刘丑的手,话都快说不囫囵了:“你、你……你……那鲤鱼妖,你杀了它之后,是不是拿了什么东西?”
几天相处下来,生死之间,刘丑和他们快速地熟悉了,也没有了之前的警惕,说:“是拿了一颗珠子。”
拿走鲤珠,是所有石城人都看到的。承认了也无所谓。反正他们也不知道鲤珠真正的奥义,是隐在其中的诵世天书。
姐弟俩猛然站了起来!他们这回,知道李秀丽的“异宝”是什么了。
姜虎说:“秀丽姑娘,那鲤鱼,无论它是何种身份,既然索要人祭,死不足惜。但那珠子,拿不得啊!”
“我曾听姨母说过,曾有一位龙王,与自己的情人,诞下一个极为疼爱的私生子。但这儿子生来很不成器,甚至没有人形,宛如寻常鲤鱼。龙王为了让它能够修炼,特意寻了一件貌似明珠的宝物,据说能助任何妖物迅速修成人形。一度被人称羡。
这宝物被祂赠与了这私生儿子,唤作鲤珠。从此,那私生子就不知去了哪里。据说是潜心修行去了。
而这种宝物,是能够被祭练过的人,随身定位的!”
“这位龙王,盘踞玉江。而我们脚下,这条大江,就唤作玉江。”
他话音才落,暴雨倾盆而至,江上一波一波翻滚浊浪。所有小船,都如渺小的浮叶,剧烈颠簸。
大江起狂澜,动荡不止,如人嚎啕时,震颤的躯体。

??28 ? 二十八
◎……◎
上一刻还是晴天, 江水缓缓。
乍然乌云翻墨,电闪雷鸣,暴雨如倾, 白线连江,茫茫一片。
玉江突起狂澜, 动荡不止, 浊浪拍空,怒潮击岸。
江上船只都似飘萍浮叶, 在暴雨天里、在滚滚浪涛中颠簸, 人们的惊叫声被雨声、涛声吞没。
浪打蓬船,雨斜而入,水溅进船舱, 五人一时撞到左墙,一时嗑到右壁,蛮儿被渐湿了半条腿,当即踉跄一下,跌进姜熊怀里。
他被打湿的那条腿, 由肉眼所见的血肉, 眨眼变成了薄薄的纸片, 因此无法站、坐, 失去平衡。
姜熊立即从袖中取出一个皮袋子:“蛮儿, 这是鱼皮做的,可以防水。进来!”
左手取出日、月小印,在他额头一盖。
蛮儿闭上眼,身体变小、变薄、变扁, 很快, 成了一个裁剪静止的纸人, 飞入鱼皮袋中。
外头,玉江风浪更甚,大小船只都颠簸如浮叶。
怒涛狂澜却缓缓分开,托出了一艘描金嵌玉的三层宝船。
宝船出时,风雨稍平。
漫天风雨都斜过此船,似乎畏惧;天上的乌云也散开一线,照得船上银闪闪的——那是三层甲板上乌压压站满的兵士,手中的刀戟,闪出的光。
一个长须白面,十分儒雅的中年男子立在船头。他头戴乌纱,身穿绯袍,上绣白雉,身后跟着若干侍女、随从,看着像是朝廷官员。
此时,男子脸上犹然泪痕,怒容满面:“宝珠感应,杀害我儿的凶手就在此江段中!还不出来,束手就擒!”
他声音不高,却像惊雷,炸过满江,压过雨声浪声,清晰地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行船的客人、船夫、船主十分骇然,有离得近的,看清了男子的脸,议论纷纷:
“是龙王,是龙王!跟我看过的龙王庙里,人身的塑像一模一样!”
“看起来像是个普通官人……”
“怎么?杀害龙王之子的凶手,就在我们当中?”
见人们窃窃私语,却无人回应。
龙王恼怒至极,却怒极反笑,对着江上大小船只说:“我儿在石城修炼三十年,保佑当地风调雨顺,富庶一县。不过索要一年十几二十个祭品,就被你恩将仇报地打杀。”
“我拿到了朝廷的邸报,也听沿江的人说过,你杀我儿是为了那几个贱女子的性命以‘声张正义’。那么,现在满江之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贫有富,光这一江段,往来百船,人口数千,大都是无辜百姓。你现在站出来,自己跳进江中。我就饶了这些人性命。如若不然……”
原本稍止的风雨狂狼,又瞬息大作,黑天鸣闪电,亮了一瞬间宝船。
所有人都惊恐地看到,那儒雅长须的人面,在电闪的一霎,变作狰狞巨大的龙首,张着血盆大口。
它身后的,并非华美宝船,而是一座白骨塔船。站立的士卒,尽是些虾兵蟹将。
平时的虾蟹,是人们口中美餐。但如果,它们放大到人形大小呢?
有的是青皮的螃蟹,身上长骨刺。有些是大虾,生长无数只手。有些是黑梭梭的大鱼。
无一例外的,是口中,都咀嚼着一些残肢,一身的甲壳鳞片,血淋漓地挂着残肉,,不错眼地对着满江凡人流涎水。
闪电只一瞬,黯后,又是宝船、儒官、士卒。
龙王狞笑:“如若不然,我的儿郎们正等着各位的身家骨血,成家立业、养育后代。”
“既然你为一城几十女子,而杀我儿。如今,何不杀己一身,而救一江之人?我身为朝廷命官,定当遵守诺言,只诛首恶,不牵连其他人。”
黑天浊浪,电闪雷鸣,神灵威逼。
人们吓坏了,船只内、船只间,慌乱着互相询问:“原来石城的河神,是玉江龙王的儿子!”
“怪不得当年朝廷就此作罢,原来是官官相护……纵子为祸啊……”“嘘,你别害死我们!”
“那人是谁?快让她出来!”
“石城!你是石城人吧?听说,石城诛杀河神的人,是个少女!有没有见到陌生女子?”
河神死后。石城人也有敢走水路的了。此时江上,也有石城人。有的咬牙切齿地探头探脑,提着灯打量同船人,试图找那张垂眉柔目的少女面容;也有的默默不语,焦急万分地为那位恩公祈祷。
蓬船内,李秀丽皱眉。她才不要当什么圣母呢!更不自诩正义。
但是她最讨厌因为自己的事牵连别人!便要往船舱外走。
姜熊、姜虎一把拉住她:“你干什么去?”
“一人做事一人当。”李秀丽说:“我不连累任何人!”
姜熊没忍住,对她的脾性又爱又嗔,狠戳一下她的额头:“莽子!你真信玉江龙王的鬼话?我敢打赌,就算你出去了,祂也一定会杀光现场的所有人,这几百条船,一个人也活不了!”
便细细地为她说来:“现在江上晴日落暴雨,风平起大浪,是龙王私自展开了部分洞天,以便在人间施展自己的法力,呼风唤雨,好来对付我们。”
“龙王是大夏幽庭的水官,四品,炼炁化神高阶的修为,接近返虚。所辖玉江流经数府二省,是一方大江,等同于阳世的一方刺史。大夏对这种级别的幽世水官,极为严格。无召不得入阳世,不得展洞天。开洞天为一己之私,等同于阳世朝廷的将官兵当做私兵,盘踞一方称王的作为。是重罪!所以它必定会事后灭口,杀光这片江域之人,然后推给我们,夸大我们的修为,说自己是为了‘剿匪’,不得不开洞天,来一个死无对证,也为自己脱罪。”
李秀丽的眉越皱越深:“难道看着它杀人?等死?”
姜熊和姜虎对视一眼。
姜熊说:“不。它这样,反而好对付。大夏对这种级别的幽世之官僚,私展洞天,是有检测的。一旦它的洞天完全展开,被仙朝检测到,必降天兵,捉拿此龙。”
“所以,我们只需要第一,刺激它完全展开洞天。第二,拖延时间,拖到仙朝来人。”
李秀丽如今也有些修为了,已经能看出其他修行者的一点深浅。她远远看了一眼江上的宝船,并不畏惧,只是估量思忖:“我们修为都远不如它,需要拖多久?”
姜熊犹豫片刻,姜虎轻轻拽了拽姐姐的衣服,二人对视一眼。
姜熊长出一口气,还是说:“你可知道,为什么我姨母,以前会同我们说起这位龙王和祂的私生子?概因,我族有一秘术,需要一样重宝才能施展。那龙王手中的鲤珠,就是我族流落出去的宝物。”
“这秘术,是我们从故乡携出来的,是我祖先赐予我们的。但我和弟弟已经选定了自己的修炼之路,反而没法修炼这秘术和宝物了。”
“如今,秘术在我等手中。而鲤珠,在你手中。”
“我们可以助你修炼这秘术,顷刻可小成。修炼之后,对付如今仙朝一脉的所有水官,都有极大的克制。譬如,以你现在的修为,可以对战玉江龙王一日而不落下风。”
李秀丽听了:“那还等什么?怎么修炼?”
姜熊说:“你别急。但这项秘术涉及我族祖先的来历……最重要的是,有极大的后遗症……你……”
李秀丽说:“我不会说出去。我也不怕。再是什么后遗症,也得先逃得命。”
她取出鲤珠,看了一眼舱外惶恐的人们,姜熊、姜虎,以及这些人,不能因为她而死。
她最讨厌背负这些人情债务。
因此,根本不问什么“后遗症”的内容,只催促:“快开始吧!”
见她如此坚决,而船外龙王还在叫嚣。
姜熊定了定神,终于下了决心,从怀中取出那日、月小印来,轻轻一抛,小印上的日、月雕刻,忽地脱离了印身。
日为骨笛。月为骨笙。
姐弟俩,一持骨笛,一拿骨笙,对李秀丽说:“我们会以秘术助你。但你需要先逼得龙王完全展开洞天。它现在是炼炁化神高阶的修为,接近返虚。但愈是这个阶段,越好对付,因为愈靠近返虚前期,就会疯得愈厉害,经常无法自控……你听我们说来。”
他们在蓬船中低语。风雨中的大江上,人们却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甚至有人互相跳船,到别的船,举灯去找人。
但因蓬船单薄,离其他船只都有一定距离,,一时无人找上。
过了一刻,见仍没有动静,情怒愈急的龙王却已经等不住了。
宝珠就在这片江上,但它被人重新祭练过,因此感应模糊,无法找到太具体的方位。
但,这对祂来说,并不难解决。
把这片江上的全部凡人都杀死,不就行了?
正待祂举起手中旗帜,要对虾兵蟹将下令之时。晦暗的风雨中,一艘蓬船上,忽然走出位少女来,叫道:“老龙,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李秀丽在此!”
雨湿罗裙,浪打帛带,水沾芙蓉花。少女的乌黑湿发蜿蜒黏在雪白脖颈上,仰面对乌云,惊雷照亮她的眉目。
柳眉生讥嘲,柔目比秋霜:“你知道那臭鱼是怎么死的吗?我剖了它的肺,把它活活闷死了。”
她的掌中,赫然托着祂当年给孩儿的宝珠!
龙王看见那颗宝珠,听见“剖肺”、“闷死”之语,如遭雷击,嚎啕大哭:“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祂每哭一声,天上的乌云和风雨就重一分,闪电愈急,拍着胸脯,号声震天。
蓬船身后,姜虎小声说:“不够、不够,它的洞天还没有完全展开。”睁着黑幽幽的眸子,含笑附耳教了几句。
少女顿了顿,义正词严地:“就你会哭,就你有爱子心,难道其他人就没有?你儿盘踞石城三十年,生吃少女几百人,哭瞎了多少老父母!我杀它,是为民除害。连朝廷都没有因此责罪于我!”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戳穿了龙王之心。一击毙命。
朝廷在祂的儿子死后,却没有加罪这妖女,反而说她“绝淫祠”,最后只是以忤逆罪追捕,是祂这段时日以来心里最怨恨过不去的其中之一。
祂数次上表,奏中多有怨怼。被朝廷屡次派人斥责,更添怨愤。
此时被少女血淋漓地揭开,本就不太理智的祂,再也压抑不住。
狂怒之中,它不顾身旁龟丞相的阻拦,也不管手下的虾兵蟹将,竟然径自撇下官服,忽然冲天而去,摇身一变,变成了一条巨大的黑龙,龙首就堪比三层宝船大小。
它变成黑龙的那一刻,四下起雾,那宝船再也维持不住阳世的模样,露出了它白骨塔船的真身;江水分开,江底一座与河神的水府规格极像,只是大号几分的水晶宫现于雾中。
整条玉江在他们目之所及,与目不能及的地方开始沸腾。
黑龙盘踞江中,尾巴一甩,激起大浪,龙首咬向少女所在蓬船,要生吞了她!
船舱里,姐弟二人齐齐举起骨笛、骨笙。
烈如激流,跃动不停的乐声飘传江上。
翻滚的江水忽然平息,浪花有节奏地拍着,像江水在倾听。
暴雨渐歇。天幕的乌云忽然裂了一道,天光照下,一闪一闪,似乎在应着乐声起舞。
四周恐惧焦急的人们情不自禁被乐声吸引,一时忘却忧烦,拍起手来。
乐声中,似有无数男女的声音齐诵,直通苍天,神圣庄严:
“大江涛涛,鱼生其中。
大河渺渺,龙居其底。
衔我嘉禾,鱼哉!
拱我日月,龙耶!”
少女手中的宝珠,在诵声中,在乐声中,金光大作!
金光照耀之处,李秀丽浑身抽痛,身体宛如被不断拉长、拉长。裙裾变成纱般的透明蒲尾,肌肤爬满雪白的鳞片,芙蓉花变成了龙角上的一点红痕。
一条雪般的白龙盘旋而起,在黑天乌云中,浑身发着微微的光。
与狰狞的黑龙相比,它美丽得让所有看到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鳞片雪团团的,边缘闪着一点金色,龙角似琉璃,翡翠样的龙眸,眼角下的鳞片还染着浅淡的粉色,似女儿家雪面上的红晕。
它颔下还有一颗宝珠,放着毫光,驱散了周围的晦暗。
白龙打量了一下自己,腾空而起时,不熟练地飞转了两圈,然后慢慢地扭动起来,一会高飞,一会低冲,似乎很是兴奋。
低冲时,纱般龙尾摆着,拂过最近的船只。
有衣着富贵的年轻男子,下意识地去摸,龙尾的一角,就从他手上划过,柔滑似水,远胜最上好的绸缎。
多少人想过自己能飞?李秀丽想好久了,这也是她想修行的原因之一,多帅!
她美得冒泡,一时连险境都差点忘了,冲天俯地,熏熏然。
黑龙冲了过来,咆哮着一爪抓向她!
因为对方太过狞恶,跟这极美的白龙一比,所有人都不自觉地为少女所化的白龙担忧起来。
连一向厌恶李秀丽的石城人也不例外。
李秀丽果然被抓了一爪,但她还没觉得痛,黑龙却惨叫起来——它的龙爪上冒出了青烟,被白龙身上的光芒灼伤了。
白龙扭过头,一口咬向黑龙的脖颈!
两条龙扭打在了一起,一时冲入乌云。
乌云被白龙摆尾,甩得漫天而散。阳光重新落下,暴雨彻底散去。
日光照耀雪龙,映得它更加光华璀璨,被黑龙抓伤的伤口竟然顷刻而愈。
一时,互相咬着跌入江中,溅起大浪。白龙一伸优美的脖子,又撞断了骨船,将漫船的虾兵蟹撞得粉碎。
黑龙作为化神修士,能使五行之术。当即召来闪电想劈白龙。
白龙迅疾更胜霹雳,竟然一翻滚躲开,又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精准地把江底龙宫碾成了粉末。
龙宫碎时,沸腾翻滚的大江竟然慢慢平息了下来。
玉江黑龙心痛欲绝,竟然于暴怒中找回了几分理智,气急败坏,龙吼阵阵:【臭丫头,你在故意毁我洞天!就不怕朝廷责怪?】
阳世隔绝诸法,想要使用完全威力的法术,就只能在幽阳交界的洞天之中。
五行法术在玉江洞天被毁过半之后,少了大部分的威力。软绵绵的水箭,小小的火苗,伤不了白龙分毫。
竟然只能像野兽那样,凭肉身战斗。
李秀丽回他:【呸!】然后恶狠狠地一口咬住这老龙的脊背,活活撕了一块肉下来,龙血满洒江天,溅污她的雪鳞。
二龙恶斗之时,乐声一直响个不停。
乐声高时,白龙飞天。乐声低时,白龙俯冲。
不知不觉中,天空放晴,浊浪无踪。
黑龙每每想先对付那飘来乐声的蓬船,都会被白龙猛地一下撞开。
二龙相斗,明明高了李秀丽大一个境界的黑龙,竟然与她相持不下——因为根本沾不得白龙的身。雪团团鳞片上覆盖的光茫,它触之既觉剧痛。
更可怕的是,白龙在阳光下,伤势再可怖,眨眼愈合。
而它被白龙灼伤出的伤口,竟然不再因化神修士的体质而自愈,反而不断滴血。
于是,李秀丽更加肆无忌惮,直接追着龙王撕咬碰撞,完全不顾自己受伤。
【妖术……你们有妖术……你们是……】玉江龙王逐渐找回了神智,竟然有了退缩之意。
在它们缠斗时,天空响起巨大的霹雳声,未起乌云,似从更高更冥冥处而来。天地朦朦,一个新的、庞大的临时洞天被展开了。
姜家姐弟停止吹笛,不顾自己口鼻齐流的血,一起叫道:“秀丽,快回来,仙朝的天兵天将来了!”
李秀丽龙爪使力,一脚蹬开老龙,飞冲向蓬船,越飞越小,落在船上,尾巴一甩,变回了少女模样,鲤珠滴溜溜飞在她的掌心。
而此时,天空再拢万里云。
只是,不再是乌云,而是金云。
云中雷电霹雳窜飞,站满银甲之神。
一起发出怒喝:【玉江孽龙!汝私开洞天,该当何罪?!】
云中的万丈雷霆猛然而落,横织竖列,幻化无边电网,罩住了大半玉江。
一时,江河皆网罗,鱼龙失所依。
黑龙再也动弹不得,被电网紧紧缚住,缩小,缩小,变回了那绯袍男子的模样,浑身是伤。
祂终于彻底回过神,自知被算计了,逃脱不得,含恨俯首:“下官,伏罪!但,下官之所以展开洞天,是因为在江上遇到了朝廷的通缉犯,石城的妖女李秀丽!她、她还握有疑似通天教余孽的妖术!”
作者有话说:
注:本文中出现的通天教,与封神、洪荒流的截教没有任何关系,纯属重名。

??29 ? 二十九
◎……◎
“通天教?”为首的银甲神将略一皱眉。他并不了解, 但曾听师长说过只言片语。
这是个崩解已久的上古阳神门派。
据说,其残留的门人,有一支龟缩在大夏的角落。
因为通天教, 实在与大夏有一些渊源。剩下几个伶仃的大猫小猫,又成不了什么气候。
所以, 仙朝对此睁只眼闭只眼, 默许他们蜷缩故土,隐身幽世, 等同蛮修。条件是, 他们炼炁化神及以上的修士,无召不得踏入大夏的阳世疆土,并且, 要定时替大夏巡逻对应的幽世,消灭一些危险。
“这与通天教有什么干系?”
玉江龙王连忙将方才的情形告诉了他:“那二人,吹骨笛,其音律通天,接引李秀丽化龙。小小的炼精初期修士, 竟然有莫大的奇力, 在日光之下, 无往不利……”
“下官曾读过一些史书, 身为水系之龙, 也隐约得授一些秘闻。通天教中,就有此类妖术……”
“我朝收留他们,这些余孽,却不好好地替我朝巡逻幽土, 冒犯阳世, 甚至还包庇李秀丽这种罪人……”
银甲神将听完因由, 朝下空的江上看了一眼,精准地从一群凡人里,认出了蓬船上的三个小辈修行者。
见他们仅有炼精化炁的修为,并未触犯禁令。便嗤笑一声,十分不齿这老龙:“那与我等无关,我等并未接到捉拿此教中人的命令,也没有接到协理阳世的要求。李秀丽是被阳世朝廷所判,不过炼精修为,自有人间缉拿。焉用你将近返虚的堂堂龙君,兴师动众,私展洞天?休要以此为借口,为自己脱罪。”
雷霆所化的电网,再次缩小,变成电索。
电索一头重重缠绕老龙,勒进皮肉,一时浑身冒烟,灼伤又迅速愈合,复被灼伤。
另一头牵在银甲神将手中,把玉江龙一扯:“你的千般借口,都与我回去,到社稷图前,去分说!”
社稷图三个字,吓得玉江龙王惨然失色,连肉身上的痛楚也顾不得,只一路叫着:“臣守江整百年,有苦劳啊,你们不能这么做,不能这么做——!”
无人理睬它。银甲天兵们动作划一的转身,所在的金云飘向更高的天上,一瞬间无影无踪。
金云消散时,那层“薄纱”也随之隐退。
江底龙宫的断壁残垣、飘荡的白骨塔船的碎片,虾兵蟹将们死不瞑目的尸首,也一齐消失了。
眼前仍然是晴天,仍然是水平如镜的玉江。除了被江浪、骤雨,打成落汤鸡一样的人们,仿佛此前的黑天、闪电、神灵,都是清风一梦。
直到江上船家们被碎裂声惊醒,回身望时,才发现,要渡玉江,就必须供奉在船的龙王小像,在神龛里裂成两截。
小像尚如此,不知道沿江的那些龙王庙里,又是怎么样的情形?
人们这才恍然惊觉:“玉江龙王犯大罪被抓捕了?真的被天兵抓走了?”
也有叫好的:“抓的好,抓的好!这老龙,年年索要香火无度,又纵子为祸,合该有此下场!”
还有许多人,悄悄地看向了李秀丽。刚刚,他们许多人亲眼所见,这容貌柔美的少女,摇身化作一尾白龙,跟玉江龙打得有来有回。
更有石城人,本来想捉拿李秀丽,或者是上报她消息的,都熄了心思。
蓬船内,亲眼目睹玉江龙王被羁押而走,天兵也没有顺手把他们捉了。三人都大松了口气。
姜熊说:“果然,他们各部之间的协调也没有那么快,大多事事要手续,就像阳世的官府那样复杂。不会轻易越过职责去多管闲事。”
平时的朝廷事上,这样你拖我也拖,效率绝不能说高。但对李秀丽三人来说,却是件好事。
与此同时,满江人浓郁的各种情绪,以劫后余生的惊喜、狂喜为主,艳红的、云霞一般的炁,朝着蓬船汇聚,刚想涌入李秀丽体内,鲤珠却自己蹦了起来,将这些炁一股脑地吞了。
过了片刻,凝聚成一道世音,“哺”入李秀丽体内,直奔心脏。
李秀丽立刻站定,双眼茫茫,陷入了这些满是喜意的声音之中,顾不到外界。
她的心脏随着这些欢喜的“炁”,而剧烈地跳动起来,砰砰砰砰,快速而有力,每跳一下,强健红润一分。
而随着炁在心脏中的运转,她的乌发愈加黑亮,原本雪白的皮肤,泛起一点不散的润泽,称得上白里透红。
第一次亲眼看到鲤珠是怎么运转修炼的,姜熊、姜虎都吃了一惊。
这项异宝,曾是他们族中的宝物。姐弟俩又知道对应的秘术。从姨母口中,对它也有所了解。
只是,他们虽然听说过这项宝物,从他们记事起,这宝物就早已流落。
却从不知道,鲤珠竟然是这样运作的。怪不得,那鲤鱼,短短三十年,能修炼得这么快。
姜熊、姜虎交换了一个神色,就不再说话,等着李秀丽修炼完毕。
这一次吸收炁的时间,稍长了一些。
李秀丽睁开眼,只觉浑身上下都不复原来的柔弱疲乏,充满气力,满是快活之意。忍不住在原地蹦了一下,不得了!她这一蹦,竟然砰地撞到了蓬顶,把船蓬撞出了一个洞!
李秀丽捂着头落到地上,再一迈步——险些跌倒。比起之前的肉身滞重感,她现在可谓是轻飘飘地,走路都不踏实。
她惊讶至极。这种感觉也不是没有体会过。
但那是用的刘丑的躯体。
现在这、这可是她的主卡啊!是她自己现代带来的肉身!
姜家姐弟齐齐拱手:“恭喜,在修行之路上,更进一步!鱼重肺,人重心。你的心脏已经被初步炼满喜之炁,再修炼一段时间,就快接近炼精化炁中阶了。”
李秀丽笑道:“这么快?”
“不快。”姜熊说:“你打落老龙,破了玉江洞天,救下了起码上千人。于炼精化炁阶段,这样浓郁的炁,早就够你炼化心脏了。”
她说:“将心脏炼满喜之炁,初步圆满后,其特征,就是面色红润、青春常驻,到百岁依然童颜,身体轻灵,反应迅速、气力饱满。”
李秀丽试着挥了挥拳头,竟然隐隐带出拳风。堪比一开始的刘丑!
她喜不自胜。终于彻底摆脱了游戏公司的削弱!真正意义上的开始胜过了凡人。
她问:“那等到将五脏都炼满呢?”
这次回她的是姜虎:“肝脏圆满时,百毒不侵;脾脏圆满,则百病不生;肺器圆满,则气吐芝兰,能长久地在水下闭气——动辄以天数论,同时,能够以吐息去较浅地催眠凡人……等到脏器全部圆满,身体全部圆融,就可以尝试着迈向炼炁化神。”
李秀丽听了,遗憾:“可惜,那老龙被我气成这样,它的怒炁却没有归我。浪费了。”
姜虎说:“老龙王是接近返虚的炼炁化神高阶。他那个阶段,对自身的炁的控制,已经极其高明。纵使狂怒,也不可能泄露一丝半分的炁给你。”
即使少了这一份“怒”,李秀丽仍十分高兴,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步伐,适应如今这轻灵而分外强健的身体。
等到慢慢能走路不跌倒了,她才发现,姜家姐弟一直没说话,只是盯着她,脸上的神色有些奇异。
“你们怎么了?”
姜熊却直截了当地说:“秀丽,这颗鲤珠,原来是我们族里的宝物。刚才助你化龙的秘术,也是我们族中的不传之术。”
一起面对过这几次的生死之间,他们三人之间也懒得说暗话了。
李秀丽点点头:“我知道。”但还,她是不会还的。她绑定的天书还在鲤珠里面!
但如果他们要求她去做别的什么事来交换,她会尽自己的全力。
姜熊说:“这样吧。按照我族的规矩,这些东西是不能外传的。但碍于形势,我们刚刚只能教给你。本来,我姨母也想着去找回鲤珠……哦对了,它的本名,叫做鱼珠。但如今,它好像也已经与你已经定在一起了……”
李秀丽再次点点头,准备等他们提出的要求。
“那……那就只能……”姜熊走上近前,忽然踮起脚,伸手抚摸了一下李秀丽的头,说:“那你叫吧。叫娘。”
指着自己,重复了一遍:“叫娘。我以后就是你的娘了。”
???
李秀丽懵了。
叫……叫、叫什么?
她盯着姜熊,但姜熊灵动的五官难得严肃,脸上全是认真,没有一丝一毫的揶揄。
这时,姜虎也走上来,摸了摸李秀丽另一边的头发:“叫舅舅。”
李秀丽往后一仰,避开了摸她乌发的两双手,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们:“是你们疯了,还是我疯了?”
我当你们是朋友,你们想当我娘和我舅舅?
“我不喜欢开这种玩笑。”李秀丽说。
虽然在她的世界里,好朋友、同学之间,经常互相开一些互称“爸爸”、“妈妈”、“女儿”、“儿子”的玩笑,但也仅限于玩笑。而且李秀丽从来不跟他们玩这些称呼。
而且眼前这两位生活在古代初始世界的朋友,此时是这样的认真和严肃。
姜熊看她的神色,说:“这就是办法。你认我当娘,按照我族中……或者教中的规矩,我和阿弟,会让姨母再带你回去。然后等我们族人来将你认一圈,开个大会。姨母是喜欢你的,我、阿弟也会为你通求,大会一定能顺利通过,族人认可之后,换血为盟,你就是我族中人。那提前传给你这些,没有任何问题。”
“……”李秀丽:“如果我不认呢?”
“没有如果。”姜虎的神色也肃然起来:“必须这样。姨母虽然和蔼,但如果祂得知,或者我们族中得知,我们轻传外族秘术。那后果并不美妙。虽然你是我们的朋友,但依旧会被追杀到天涯海角。”
“按照规矩,谁传的秘术,女子可以做被传人的母亲,男子可以做被传人的舅舅或者兄弟。”
“如果秀丽你愿意,也可以不做我的甥女,做我的姊妹。只是,那样的话,你还是得认我和阿姊的母亲为母亲。”
谁要认陌生人当娘啊!
认跟自己同龄的朋友当娘、当舅舅也不可以!
但姜家姐弟无疑是认真的,脸上虽然还挂着使用秘术而流的血,一左一右,却已经堵死了船舱的逃路,双手捏诀,将李秀丽围住了:“你要做我们的女儿,还是要当我们的姊妹?”
李秀丽往后退了一步,瞠目结舌。那所谓秘术的后遗症,别的她还不知道,这一点已经让她开始头疼了!
三人正在对峙时,却听船舱外,其他船的百姓叫了起来:“看,天兵天将!又来了!”
“好像又是往我们这里来的!”
姜熊、姜虎的手势一松,看向船舱外,李秀丽趁势挤了出去。
他们一起看向她。
李秀丽举起双手:“我没想逃!只是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天空果然金云再起,银甲之神急速而来。
为首的天将沉着脸,他刚刚押送老龙,无视了通天教徒。谁知走到半路,就接到了紧急协调命令,命祂协助捉拿逃犯,不得不折返。
“通天教,旧时月打伤了一位上官,逃离了驻地!
诸天兵听令,捉拿玉江上的全部通天教徒,押解上京!”
层层重叠的金云里,站满了一重又一重的银甲之神,比刚刚捉拿玉江龙时,更加密密,一眼看去,足足数百个立在云中,法相巨大,怒目而视。而且,每个人的修为,都不输那老龙。
而那张巨大的电网,曾经捕获了老龙的那张,就布在他们的头顶。

??30 ? 三十
◎……◎
姜熊、姜虎的眼睛、鼻子、嘴角, 都还残留着血迹,面色苍白。
李秀丽因为炼了心脏,此时倒是神清气爽。但她也不过堪堪逼近炼精化炁中期。
他们配合之下, 与那老龙缠斗,也只是略占上风。
而现在三个人里, 有两个受了伤。金云之上, 却悬着铺天的电网,站满银甲天兵, 俱是化神修为。
“传法旨:通天教, 旧时月重伤了一位上官,逃离了驻地!
诸天兵听令,捉拿玉江上的全部通天教徒, 押解上京!”
“通天教徒,出来受擒!”
隆隆喝声从云中劈下,江上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姜熊闻言大吃一惊,取出日、月小印一看,果然, 那月亮的痕迹黯淡了许多。
这一界的返虚修士掐指可数。姨母更已经是返虚高阶, 神志相对稳定, 不会随意出手, 一向有分寸。大夏也忌惮于祂, 派人来打过一场,“训斥”一番“蛮修”也就罢了。
祂怎么会突然将仙朝之官打成重伤,还逃离驻地?
族中都知道,大夏最忌讳的, 就是族里的化神以上修士私离驻地。
姨母那里, 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没想到, 将天兵重新引回来的,竟然不是秀丽,而是他们姐弟。
姜熊神色凝重,压低声音,对李秀丽说:“等一下,我们一起将那秘术的最后部分,传授与你。这部分,在周边有水系的情况下,极利遁走。也是鲤珠,或者说鱼珠的名称来源。”
“你变成异兽后,就驮着我们一起逃走。在天兵们追来时,我们会主动落下,他们的注意力一定全在我们身上。你就趁机走脱。这些修行者最高的,也没有超过炼神化炁。人多势众,我们虽然打不过,但在秘术的加持下,你一定可以走脱。”
她看李秀丽皱着眉头,似乎想说些什么,就加快了语速:“大夏与我教颇有渊源,与我族更是有相当的关系。如今姨母又不知所踪。即使到最坏的境地,大夏也不会轻易地伤害我和阿弟。但你和蛮儿,就不一定了。你们还没有经过我族的大会,没有和我们换过血,并不能算我族、我教中人。大夏有特殊的办法,可以辨别我族之人。到时候,我们被抓去,并不会有生命之危,甚至未必会受皮肉之苦。你和蛮儿,却十之八九,会被他们‘协理阳世’,移交给人间朝廷。尤其是你,你修习了我族秘术,却非我族中人。在你身上,大夏不用遵守与我族的约定,可以强取我族秘术。这时候,最危险的,反而是你。”
说话间,金云中的银甲神将已不耐烦,对渺小的蓬船,道:“还在迟疑什么?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枉自抵抗!”
不待李秀丽说话,姜熊一把将装有蛮儿的皮袋子塞给了李秀丽,叫一声“阿弟”,两人就又化出骨笛,呜呜咽咽地吹奏起来。
这次的曲调,和化龙时的,完全不一样,简直像两个极端。
化龙时的曲调,庄严、神圣、热烈,像耀日之光,烈烈而照人间。
此时的曲调,却空灵、柔和、幽远,像冷月之华,泠泠而洒红尘。
曲调声飘出蓬船,天空色变!上一刻,还是白天,忽然四周快速地黯下,一轮皎洁明月跃出,取代了太阳。
月光穿过船舱,照到李秀丽身上,她还没有反应过来,鲤珠倒是如鱼得水,比化龙时,更高兴地、欣喜地旋舞起来,绕着她,越飞越快。
肉身再次发出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变形声,她的面部覆上银光闪闪的鳞片,手脚化作透明的薄纱鱼鳍,鲤珠猛然一跃,缩小,点缀在她的额上。
李秀丽扑地落进了水里,团团转了两圈,才发现自己居然变成了一尾银白色的不知名鱼类,鳞片边缘同样染着浅金色。头部的鳞片,则有花般的几簇淡粉。正中则缀着缩小后的宝珠,像是花蕊。
她也变成臭鱼了!
不同于变成白龙的威风凛凛。这尾鱼,好小好小,甚至没有少女的巴掌大。
小得,破败的蓬船,都变成了庞然大物。
李秀丽急得在船边打转,就叫姜熊、姜虎的名字,但说出口的,竟然是一连串的气泡。
她在说。你们这两个骗子,这么小的鱼,怎么驮着你们一起逃走!
她说,我认你们当娘,当舅舅,叫你亲娘,亲舅!可以了吧?快把我变回来!一起走啊!
她想切回副卡,却发现,变成鱼后,竟然一时间没有办法切换身份卡。
小小的银白鱼儿,跃出水面,奋力地一蹦三尺高,居然当真跳到了姜虎怀中。
姜虎却捧起她,捧到脸颊边,姐弟俩,仪式一般,一人在她的脸颊一侧亲了亲,低喃着祝福之语,将她放回水中,将一个袋子抛给了她。
灵动的少女、清秀的少年,面色白得像蒙了霜雪,一边吹笛,一边背靠背坐在船舱上。
他们已经虚弱得无法站立,乐声却一刻不停。
月华照水面,江流如光流。
银甲神将也听到了乐声,但天黑、月出时,所有金云中的天兵,都只觉神思昏倦,思绪迟钝,懒怠动弹,竟然被两个炼精化炁中期的小辈给影响到了。
连悬在高空的那张电网,都被月华轻轻托住了。
神将怒斥:“收起你们的妖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提起法力,与月光相抗衡,手中渐渐幻出一把长刀,准备一口气劈开秘术所化的月。
于是,乐曲愈加急促,带着难以为继的气息,似乎在催促。
银白的小鱼,呼吸间,竟与润泽两岸的大江逐渐同调,几乎融化在水流里。
曲调婉转通月华,明月似知人心意,月光推着江流走。
小鱼不自自主,随江流而前。
她“看”到了今代,芦苇簌簌摇,渔船中的一点豆火。听到了两岸上万家嘈杂的人声。
也看到了寂寞千古仍流去的涛涛江水,听到了落在冰凉水底,沉默百代的叹息。
回过神时,江水无声,江流轻奔,眨眼不知越过了几重的山,几重的土地,那被月华照着的小小蓬船,船上背对背靠坐的少男少女,一点儿也看不见了。眼前水平如镜,清风微微吹皱水面。
只在极远极远的地方,黑了一小块的天,天下似有一点银辉,却骤然裂开。像被劈裂,骤然而散。
银白的小鱼咬着绳子,拖着在皮袋子,茫茫然地浮在水上。
袋子里,一个小小的纸人探出头,扒着袋口,忽然说:“李姊姊,你在哭。”
李秀丽想。
我才不会哭。
鱼没有眼泪!
她在水里打了个转,只蔫了一小会,奋力地游向岸边不远处,一跃而上,连悲伤被牵连的傀儡都没有想到。
哭有屁用。上京,去救那俩个傻子!怎么救?没想好!
谁知道,她一跳到岸上,正在努力蹦跶,默念姜熊教给她的,鲤珠的秘诀,还没变回人形,
小纸人却叫了起来:“姊姊,有人来了,小心——”
“心”字还没说完,银白的小鱼却被一双大手给拎了起来,拍了拍她,竟然凭空中止了变化的过程。
她还是鱼,没有变回人!
一个声音说:“哦?瞧我捡到了什么?今晚的晚餐?”
李秀丽刚才明明看到岸上没有人,只有几块石头,才游向这片岸边。
却没成想,凭空冒出个披头散发,胡子老长,一身破长袍的野人。
野人拎着她,腰间配剑,伸了个懒腰:“没想到,人家古人,是守株待兔,我太白,是守江待鱼。”
他伸出手,从银白小鱼的额头,轻而易举地摘下了那枚缩小的宝珠,抛了抛,笑着说:“还是说,你并不是我的晚餐,而是一位能施展传说中通天教‘鱼龙变’的小姑娘?”

??31 ? 三十一
◎二合一◎
卢阳镇。
清晨, 天蒙蒙亮,集市上已经人来人往。
靠江吃饭的卢阳镇,许多渔民挑着篓子, 担着渔获,赶来贩鱼。
披头散发, 胡须盖了半张脸的男子一手拎着酒壶, 一手抱着个陶罐,摇摇晃晃, 进了镇子。
渔民们显然与他已经很熟悉, 纷纷招呼:“酒疯子,怎么今天起得这么早?”“哟,今天没喝醉?”
还有人瞅见他的陶罐里, 被他的手盖着,隐约有一点银光:“你拿了什么东西?”
“酒疯子”晃了晃陶罐:“喝完了……钱也没了。我来卖鱼沽酒。”
有人笑他:“这个陶罐,还没你的破酒壶大,能装什么鱼?又能卖几个钱?恐怕还不够沽一盏的酒呢!”
也有人说:“不如当你的锈剑!”
他们都知道,男子背后的那把剑, 看着唬人, 实则是把拔出来就快要断掉的锈剑。
官差看见, 拔了一次, 掉了小半锈粉, 裂了大半剑身,从此后,就对这“配剑”视而不见。
“酒疯子”摇头晃脑:“你们懂什么?我这条鱼,非同凡响, 一条抵你们千条、万条!卖了它, 够我喝上半年的酒了。”
就就拿开遮盖的手, 让他们往陶罐里看。
陶罐里盛着水,竟然游着一条不足巴掌大的银白小鱼。鳞若银铸,锋缘染金,额头几簇淡粉,鳍似女子的罗裙,柔顺透明如云纱。
凑过来的人们都说:“好漂亮的鱼!”“像位美人咧!”
有一个老渔民惊叹又疑惑:“这是什么鱼?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他沿江打了半辈子的鱼,最后定居卢阳,但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鱼。
有人觉得稀奇,伸出手指去摸它的背鳍,却被“酒疯子”拦住,说:“摸不得,这鱼可凶,咬人呢!”
小鱼不停扑腾,尾巴溅起水,却困于狭窄的陶罐口,只能愤怒地瞪着这些围观它的人。
奇怪,他们是怎么从一条鱼的脸上,看出“愤怒”的?
老渔民说:“好有灵性的鱼儿,你是怎么捉到的?”
“酒疯子”哈哈大笑:“不是捉的,我拿江边的乌龟当枕头,正在睡觉,它自己跳到了我怀里!”
陶罐水里,鱼儿嘴边咕噜噜咕噜噜冒出了一大串的气泡。
酒疯子说:“啊呀,好鱼儿,不能说脏口。”
也不管其他人信与不信,只挤开他们,大摇大摆地走向集市角落的一个位置,在四周的鱼篓子映衬中,把自己的寒酸陶罐放下,当真摆出了一副卖鱼的架势。
来往买鱼的,大多是镇民,偶尔也有几个局促的乡人。为生计故,人人都是打量着,拿尽量少的钱,买新鲜又足够大条的鱼。
那么小一个陶罐,装不了几口水。那么小一条鱼,一家人吃不了几口肉。
大多数买鱼的探头一看,摇摇头,就走了。
但人来人往,还是多有人驻足。
实在是这条银色小鱼,在阳光照耀的水里,折射光华,极美。哪怕生活艰苦,人们也爱看稀奇玩意和漂亮的东西。由此吸引了不少男女老少来看。
偶尔也有穿绸戴银的,当真问起价格。
“酒疯子”就比着手指头,展开手掌。
“五个大钱?”
他摇摇头。
“五十大钱?”
“总不会是五贯吧?”
“还是五两?”
“酒疯子”说:“五百两。黄金!”
问价的人吓了一跳,唾他:“疯子!”转身就走。
但这离谱的价格在镇上传开,人人咋舌,到了中午,却反而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过来看个热闹。
镇上的所有大户人家,也都来了管事的仆人。甚至还有个别公子哥,也好奇地来瞅一眼:“你这价钱,难不成是捉了鱼服的龙女?”
不过,也仅限于看热闹。
五百两黄金,对镇上的大户们来说,都要掏空大半家底。
眼看着从清晨到上午,快要中午。酒疯子的这条鱼依然在陶罐里游着,无人问津。连看热闹的人都逐渐散掉了。
一旁老渔民数着卖鱼钱,劝他:“这条小鱼,漂亮是漂亮,但一来不知是什么鱼,想吃都没几两肉。二来,就算是有钱人家,赏花赏鱼的公子小姐,也不会花五百两黄金买一条鱼。那得是什么样的败家子?你要是真想卖,就给个实诚价钱。哪怕是五两白银,或者五十两白银,也总有人买罢?”
酒疯子看着罐中逐渐冷静下来的小鱼,摇摇头:“这已经是贱价了。再便宜,就辱没鱼儿了。”
等到下午,太阳慢慢西斜,集市将毕。渔民们挑起篓子,准备离开。
老渔民也收了摊:“你走不走?眼看着都没人了,明天再来卖吧。”
酒疯子却说:“不,我的客人,来了。”
他话音才落,走来个衣衫褴褛、白发苍苍的老翁,身上沾满尘土,十分局促。
老人在市集里一路走,一路问,但每个卖鱼人,都摆摆手。老翁也就越来越沮丧,头越来越低。
等走到酒疯子跟前,看见陶罐里那么小的一条鱼,老翁犹豫了片刻,上前问:“这鱼怎么卖?”
酒疯子反问:“你有多少钱?”
大约是不抱希望了,老翁展开手掌,露出掌心的一枚坑坑洼洼的铜钱。
酒疯子二话不说,拿走了这枚铜钱,举起陶罐,递给他:“卖你了。罐子也拿走吧。”
老翁一怔,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捧着陶罐,嗫嚅着道谢,步履蹒跚地离去。
见此,老渔民在一边看懵了,吃惊地问酒疯子:“你不是要五百两黄金才肯卖吗?他只给了你一枚铜板啊?”
酒疯子却提起豁口的空酒壶:“我的五百两黄金,快到手了。”便径自离去。
徒留老渔民在他背后连连摇头,果然是酒疯子,成日泡在酒里,把脑壳泡坏了。
老翁没有听到他们说的话,更不知道,这陶罐里的鱼,今天在集市上被叫出了五百两黄金的价格。
他小心地抱着陶罐,走了很久的路,走回了城郊的一间漏风茅草屋。
寒冬腊月,风穿过棚门,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里,呼啦啦地往里吹。
屋里没有床,也没有桌椅,只有几个破罐子、碎瓦片,一堆稻草、一小堆柴禾。
一个白头老媪,躺在稻草堆里,盖着稻草,双目浑浊,脸颊已如骷髅,奄奄一息。
老翁抱着陶罐,跌跌撞撞地进屋,叫妻子:“云娘,云娘!我买了鱼,买了鱼。”
他坐到她身边,举起那陶罐给她看,温柔地说:“今日是你的生辰,我记得,你最爱吃鱼了。我这就去煮鱼。你等等我,一定要等我。吃完鱼,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老媪的身旁,就放着一卷破败的屋子,少有值钱的家伙什——一卷结实的草绳。
闻言,那自从真被卖出去,就在陶罐里奋力扑腾不停的银白小鱼,挣扎得更厉害了。
水花溅出去,沾到了老媪的脸上,她浑浊的视线慢慢凝聚过来,看着罐子里的鱼。
鱼儿挣扎了半天,撞得晕头转向,又不动了,伏在水底,身旁荡开水花,咕噜噜冒出气泡。似乎很不开心。
老媪看了半天,却说:“三哥,这鱼,好像在不高兴,像个小姑娘。”
老翁低头一看,也怔了怔。
老媪吃力地说:“我们也活不了多久啦,何必多害一条命?三哥,放了它吧。”
老翁惨然道:“你我夫妇,一世不曾为恶。不曾打骂人,不曾苛刻人。修过桥,补过路,接济孤儿数十人,乡里遭灾,散去大半家财来相助。却不知为何,田地慢慢被人谋算,家业败尽,被族中赶出,无儿无女后半生,生了重病受饥寒。天耶!横苦如此,难道还吃不得一条鱼?”
“云娘,你我翁媪,今晚泉台走。好歹腹中有一点肉食,不做个凄凉的饿死鬼。”
说着,就狠心地去拿柴刀,要将鱼儿拍死再去鳞。
低头一看,那银白的鱼儿,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纱尾摇曳。
真像个小姑娘。
口中发狠的老翁,也说不出来话了。看了半晌,放下柴刀,叹了一口气:“罢罢罢!想来,是天意如此。天意如此。”
他抱起陶罐,往屋外走去。到了河边,把陶罐倾倒,对那鱼儿说:“游吧。游走吧。别再被人捉了。”
银白的小鱼甩着尾鳍,迫不及待地游出了陶罐。却没有立即游远。而是注目着老翁的背影。
老翁没有再在意它,转身离去,找好茅屋旁的树,将草绳系好套圈,挂在树上。就一瘸一拐地回到了茅草屋中,对妻子说:“我已经把它放了。”
二人就再也没有话,这对不幸而到绝境,却仍然善良的夫妇,双手交握,等待着太阳彻底西斜。
老媪的气息逐渐微弱。老翁用自己的身躯为她遮挡寒风、尽力温暖。等待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就离开这破败的茅草屋,去树上,结束余生。
太阳终于落下,天黑了。
老翁久久没有听到妻子的呼吸声。他慢慢地站起来,推开门,走向屋外。才走了一步,忽然被眼前炸开的光,惊住了。
夜色里,他们的茅草屋不远的荒地,忽然长出了大片、大片金黄色的稻穗,成熟而饱满,片片低垂,而且,全都发着光,像波涛微微的金色海洋。
稻花海上,衔着一株稻禾的银白小鱼,懒洋洋地凭空而游。
它看见老翁开了门,就朝着他游来,游来,越过了痴怔原地的老翁,游进茅草屋中,呸地一口,将衔着的稻禾,吐在老媪胸口。
稻禾化作纯粹的金光,也融进了老媪的身躯。本来呼吸已经微弱得不可闻的老妇人,猛然弹起来,呕出了一口污血,再次躺下,胸口却开始有序地起伏,喘息,人也清醒了。
听到屋内妻子重新发出的呼哧声,老翁回过神,冲了进来!
老夫妇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鱼儿就游到老翁跟前,啪地用尾巴甩了一下他的脸。
不疼,像柔软的纱布滑过脸颊。
示意他们俩跟来。
老翁擦去眼泪,扶着妻子,夫妇俩又是震栗,又是茫然,跟着这神奇的鱼儿,一起走出了茅草屋。老媪张大嘴,被发光的金色稻海惊呆了。
那金色的稻海,却渐渐变化、变化、变化,然后变成了一座大宅院。大门敞开,院子里摆着一桌色香味俱全的上好佳肴。
老夫妇跟着鱼儿,做梦一样,走进了这座宅院,然后,被引着坐在了桌子前。
他们好吃好喝了一顿,已经很多年没有吃的这样好过了。填饱肚子,一抬头,又被吓了一跳。
只见彼此的白发消退了大半,脸上的皱纹也少了许多,俩人的肌肤都红润许多,不知什么时候,还都穿上了一身厚实温暖的崭新棉衣。
见此情形,夫妇俩终于震惊麻了,反而理智了许多,双双泣泪,就要对那鱼儿下拜,口中说:“鱼仙……”
双膝刚刚及地,眼前的大宅、佳肴,都消失不见。耳边,远远传来鸡鸣。
夫妇俩从茅草屋里醒来,环顾四堵,仍然家徒四壁。
但对视一眼,老翁就发出惊呼:“云娘,你、你的病好了!”
老媪也惊喜地看着丈夫:“三哥,你的脸——”
老媪的病,好了。像被风轻易吹走的乌云。
他们的头发因沧桑而白的,竟然复黑了小半。连脸上的皱纹都少了许多。
甚至,身上仍然是单衣,却觉温暖,腹中也是饱的。
老夫妇全明白了。这大半,并不是梦。
老翁拉起妻子,走到河边,叫了半天,却始终没有看见银白的小鱼。
他们有些失落,老翁回到家,看见放走鱼儿后的空陶罐,忽然眼前一亮,说:“云娘,快,快,我们一起去集市!”
他们带上陶罐,匆匆地走到集市。
那卖给他鱼的怪人,还坐在原来的位置,跟前,依旧放着一个一模一样的陶罐。陶罐里,仍然游着一尾银白色,很漂亮的小鱼。
这小鱼此时很是愤怒,正一跳一跳。以尾击打陶壁,昂着头,人一般,正在对着怪人,不,对着高人呼噜噜地冒气泡。
回头看见老夫妇二人,它噗地吐了个气泡,才住了口,似乎在打量他们。看到他们红润的脸色,又转回尾巴,继续对着酒疯子咕噜噜。
刚游出来,又被捞回去,她有一万句话要骂这混蛋!
胡须拖到腰部的高人叹了口气,说:“你年纪小小,哪里来这么多骂人的话呀?都已经半个时辰了,歇歇吧。”手指一弹,把鱼儿弹到一旁,才抬起头。
夫妇俩还有什么不明白?当即,不顾集市脏污,要对陶罐里的小鱼,对这位卖鱼人,下跪磕头。
酒疯子头也没抬,但他们就跪不下去了,倒让四周的渔民都吓了一跳。
也有人认出这夫妇俩,吃惊地差点说不出话:“这不是城郊的老杨头和他的妻吗?”“他们怎么忽然变年轻了?”“云娘不是都快病死了吗?”
酒疯子这才说:“好了,不用再说些什么。你们付过钱了。”
一枚铜板。
夫妇俩感激不尽,刚想说话,却被周围人一拥而上,给团团围住,问东问西。
老杨头夫妇都是善良的实诚人,有一说一。
很快,他们的说法就传遍全镇,一时全镇轰动!
酒疯子的卖鱼摊,被围得水泄不通,人人争着递出钱,要买他的鱼。
甚至有个公子哥,当真叫出了黄金的价——五两黄金。
酒疯子却一个也不卖,明明一个铜板就卖给了老杨头夫妇,面对如今递过来的钱,却咬死了,必定要五百两黄金才卖。
也不是有那横的,想要动手抢。谁知,心怀不轨的人,不是一步一摔,鼻青脸肿,就是忽然家里着火,被人来叫。亦或者无论怎样,都无法靠近鱼摊半步。
如此再三,终于有人回过味来了,生了敬畏:这个酒疯子,不是普通人啊!
想当初,酒疯子是飘到卢阳来的。
据说,他喝醉了酒,拿酒壶垫着头,抱着一把锈剑,仰面浮在水里,一路飘了千里,硬是顺流飘到了卢阳镇。被江边的渔民捡到时,醉意未消,还在江上呼呼大睡。
因这经历太古怪,所以镇上许多人都知道他。也有人试探过,只是这人,每天都只是喝酒,醉醺醺的,很少有清醒的时候,时常提壶背剑,当街高吟。有时醉卧江畔,抓着乌龟、螃蟹当枕头。
几次三番,人们就只当他是个酒疯子了。
强抢、强买都不成。人们正失望时,酒疯子却主动地,再次把鱼,一个铜板卖给了人。
这次,是卖给了一个父母双亡,与年幼妹妹相依为命的十岁孤儿。
次日,一夜之间,瘦弱欲死的孤儿变得白胖健康,家中的妹妹也丰润了起来,他们家里,居然来了个远房的姑姑,将他们收养了。
只是,他们陶罐里的银白小鱼,不翼而飞。
第三次,酒疯子把鱼卖给了一个双目几乎失明的老寡妇。照样是一个铜板。
第二天,老寡妇失踪已久的儿子,居然从外面活着回来了,据说,还带回来一笔钱,和一个大胖孩子,说是要孝敬老娘。老寡妇的眼睛,明亮得像小姑娘,复明了,哭成泪人。
鱼,又回到了酒疯子里的摊上。
如此,持续十日,各种各样的奇迹,已经在镇上传疯了。人们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对待酒疯子和那尾银白小鱼,再也没人敢调侃。
已经有人半公开地,带着狂热和恭敬,称之为“鱼仙”。
只是人们,始终没明白酒疯子卖鱼的标准是什么。
他不看男女老少。不看贫富妍媸,倒好像,竟挑些倒霉人家。
但有人故意把自己做得倒霉,前去求鱼。却空手而回。
越是这样,“鱼仙”的名声,就传得愈广,甚至传到了其他乡镇,以及卢阳上属的春来县,邱阳府。
邱阳府。府衙。
一个面白无须,举止阴柔,尖声尖气的中年男子,坐在主坐,笑着对邱阳知府说:“听闻府君治下,春来县,出了一奇人奇事。”
邱阳知府说:“不过是穷乡僻壤,一装神弄鬼的巫师巫术而已。哪里值得严公过问呢?”
“严公”却说:“杂家叫手下人,去往春来县,听了三日,还亲见了故事中的一主人公,乡人都说,确为其实。他前一天,还秃着膀子,是个没手的残废,买了鱼的第二天,那胳膊就完好无损地长在膀子上。”
“眼看,就是圣上的五十大寿。杂家为圣上收集祥瑞而来,负责此省的诸府。怎奈何,找来找去,都是些粗制滥造、鱼目混珠的歪瓜裂枣。如果你邱阳府能找到真祥瑞,那杂家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也不虚此行。而府君您,必定也能在圣上面前,大露一回脸。”
邱阳知府沉吟半晌,对“严公”说:“既然如此,我亲自领着您,去找春来县令,一起去见见这‘鱼仙’。”
被他们惦记的“鱼仙”,却已经累得快翻肚皮了。
十天了,银白小鱼缩在陶罐里,已经连骂也懒得骂了。
酒疯子先掰了一块饼,放水里给它,忽然说:“鱼儿,我们的五百两黄金,真的来了。”
就用没出鞘的锈剑,敲了敲地。围观的人群见此,知道是这位“高人”要收摊了,压抑着渴望,眼睁睁地让出一条道来。
酒疯子托着陶罐,一边往外走,一边取出这十天“卖鱼”所得的十枚铜板,投入罐中。
十枚铜钱刚刚入罐,眨眼就化作了十团白光,冲入了小鱼的体内。
小鱼浑身的鳞片微微发光,神清气爽,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不可思议地抬头看他。
酒疯子笑眯眯地看着她,轻声说:“大江涛涛,鱼生其中;大河渺渺,龙居其底。衔我嘉禾,鱼哉!拱我日月,龙耶!通天教万古而传下口诀,可惜,他们失传太多,却忘了,此口诀的真正意义。反而以为,那是‘后遗症’。”
“你这十天,夺回这些人失去的部分‘炁’,将其流转回给这些人,去完成他们的心愿。现在,应该懂了一些鱼龙变当中,鱼的真正含义。”
这个野人,他是在教她?
李秀丽大惑不解,咕噜噜几声。
“酒疯子”却说:“安静些吧。你只有是鱼形,才不会被大夏,通过你的傀儡,反向联系定位到你。而且,只有这幅模样,才能潜藏人间,借人间官气遮掩,瞒过幽世,送你入京。”
说着,他抬起头,眯了眯眼睛:“送你入京的人,‘五百两黄金’,来了。”
前方,邱阳知府正陪着一个趾高气昂的阴柔无须的中年男子,往卢阳镇的集市方向而来。

??32 ? 三十二
◎……◎
当人们听到“严内侍”“宫里”、“邱阳知府”这些词后, 畏惧地退开了很远。
于是,那位被称作“严内侍”的,面白无须者, 一下子就找到了人群中唯一一个没有退避,自自在在正面对着他的人。
此人背锈剑, 提破壶, 双目湛湛,却胡须及腰, 长袍褴褛, 一身酒气。与打探来的形象一模一样。
严内侍问:“你就是在春来县集市上出售‘鱼仙’的人?”
酒疯子说:“卖鱼。不卖‘鱼仙’。怎么,你们也要来买鱼?”
严内侍上下打量他一番:“听说你以五百两黄金,贩鱼集市。有人捧百两白银, 你视若无睹。有人只拿一枚铜板,你却欣然出售。不知道,你要以多少的价格,贩鱼给洒家呢?”
“运比日月者,须得五百两黄金, 一文不能少。命如草芥者, 须付一枚铜板, 一文不能多。”酒疯子说:“这位买鱼人, 你是运比日月, 还是贱如草芥?”
严内侍笑了:“好会说话,好有意思。不错。洒家是替人买鱼。”他向天拱拱手:“当然是运比日月。你这鱼仙,如果灵验如传闻,那你就带上鱼, 随我回京。五百两黄金, 一分不会少你。”
“如果这鱼仙不能显灵, 一分也不会给你。”
酒疯子道:“使得,使得,你既然要买鱼,买鱼人先验看一番鱼的肥瘦,理所应当。”
严内侍就掐着兰花指,环顾一圈。即使畏惧官府,但事关鱼仙,四周还是围了一大圈看热闹的平民百姓。
“这样吧,洒家也不刁难你,都说鱼仙能为人带来好运,去除霉运。以至于能救将死,起将倾。为防你们串通,洒家随意选两个倒霉蛋,你让鱼仙为他们转转运,也好叫我们亲眼见见。”
就让手下人去人群里转了一圈,果然找了十来个人,严内侍又亲自细问,选了两个最倒霉的。
“喏,就是他们俩了。一个是本来家境就贫寒,被盗匪洗劫了村子,妻儿父母被杀,自己入山独免,勉强逃到春来县为大家佃客,却又生了重病。一个是青年丧父、中年丧夫、晚年丧子,大前年遇到蝗灾,前年遇到洪灾,今年遇到旱灾,家破人亡,行乞到此的老太婆。你让鱼仙,来为他们转运吧。”
跟着一起来的邱阳知府定睛一看,一个是头扎麻布,满面病容,肚子高高挺起的中年男子。一个是浑浑噩噩,行将就木的老乞婆。
二人面对这些平日里见都见不到的“大官”,被揪在一旁,吓得如鹌鹑,浑身发抖。
众人看了,心里都想,果然是够倒霉的。尤其是这老乞婆,难为这阉人是怎么找出来的!
酒疯子将他们一看,却问严内侍:“他们俩也行。但有一问:以什么标准来判定他们是否转运呢?如果非说要将他们人生中的一切扭转,鱼儿虽有能耐,却活不了骨骸,救不得飞灰。”
这也有道理。就算鱼仙再神,这段时日,也没听说活了死人。
众人都暗暗点头。
严内侍皱着眉,想了一会:“起码,得让他们身体健康起来罢?”
“使得。”
“起码,得让他们自己都承认,不倒霉了罢?”
“更使得。”酒疯子点点头:“行,那就这样。老规矩,一人一个铜板。”
严内侍立马命病夫和乞婆掏钱。
二人不敢违背,但身上,却实在连一枚铜板都拿不出来。
严内侍正准备代付,却被酒疯子拦住:“现在是这二人要买鱼,钱只能他们自己出。这样罢,如果拿不出来,就以物相抵。你头上戴丧的麻布,还有你拄着当拐杖的树枝,分别各值一铜板。”
病夫取下戴丧麻,乞婆奉上拄地杆。
酒疯子收了麻布、树枝,就对二人说:“你们回去吧,明日,毕定解了平生怨。”
话音刚落,就被严内侍拦住:“慢着,洒家什么时候说要等到明天?今天,现在,就要灵验。”
言语之间,十分高傲:“这是大夏疆土,洒家是奉天旨而来,就算是鬼神也要给点面子。”
“噢?”酒疯子笑着说:“既然如此。也行。鱼儿,你就当场,为这二人,转了这运气吧。”
他话音刚落。
李秀丽想,又来了!
果然,当乞婆、病夫付出“买资”,并将畏缩、恐惧却期待的目光投向她时,她冥冥之中就敢到,自己与这二人,建立了某种联系。
他们周身的炁源源不绝地流入她的鱼身。
银白的鱼儿,周身的鳞片都微微发起光来。
仿佛是应激,她的意识不由自主地“飞”了起来。
越过人间,升过天空,甚至,离却一切有形之物,不断地朝冥冥所在而去。
又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仍在陶罐之中。
四面是壁。狭狭窄窄,宽不过七八寸,两掌天地。
她在陶罐宇宙之中遨游,俯瞰无穷。
在这里,她变成了哲学意义上的太阳与月亮,是无数心灵里的中心。又是跨越时间长河而上的奇异生物。
通过稳定的某种联系,从四面八方,前后左右,无死角的各个方向,向她飞来数不清的痛苦呓语。
有饿死前的叹息。有贫病已极的哭声。也有横遭不幸的怨愤。
这些声音,颠倒时间,不辨空间。甚至,有亡者,有活人。
男女老幼的声音混杂一起,最终混成了同一声。
万民同音,千古一心,像是同天告诉,又像与己低语:
“他们拿走了……”“拿走了……”、“拿走了……”
“一点点。”有时,音调古朴拗口的占主导。
“一部分。”有时,伴随着锄头的相击声。
“很多。”有时,伴随着机器的隆隆声。
“几乎是全部。”有时,这声音微弱嘶哑的,像声带都已经退化。
这道嘈杂又统一的声音,钻入她宏伟的身躯,沿着她十二节的身体,一节一节往上爬,试图钻入她的大脑之中,摧毁她的意志,不,是让她与他们融为一体,去“拿回来”……
她本身的意志与这些声音相比,薄弱得简直像无穷宇宙中的一点微尘。
这些声音从她尾巴的最后一节,亦或者从她头部的第一节?谁知道呢,她的头尾是相连的。
总之,他们已经往她含着意志的,便可称为“头部”的那截,不断逼近了。
一节、两节……他们每爬一截,李秀丽就觉得自我意识轻一截,不断溃散。
但,这些声音停止在了第十节。
她意识拟化的这衔尾奇物,身上的其中十节,都分别被细细的、十分坚韧的力量,固定在了宇宙的某个方向,钉在了沉重而不得脱飞的诸表人间。
轻盈所聚合的它们,无法越过这沉重的诸表,如履泥潭。
李秀丽的自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姜熊、姜虎曾告诉过她,通天教的这支秘术唤作“鱼龙变”。
被授术者,上可龙飞九天,下可鱼潜九渊。但此术有极大的后遗症。
他们还来不及告诉她“后遗症”是什么,就匆匆离别。在十天前,李秀丽,毫无预期地感受到了“后遗症”。
那是她刚刚被酒疯子抓住,困在陶罐里时。
有数不清的痛苦呓语,突然不停地、急雨般从虚空中无穷涌来。
她时常分不清自己是谁,恍然化身那高比日月的十二节生物,被这些声音顺“身体”,爬到接近头部的位置,而头痛异常,常常神思恍惚,极为狂躁,日夜扑腾。
痛苦持续了一整天,直到,她被这个野人“出售”给那对老夫妇。
莫名的联系忽然在她与那对夫妇之间建立。
她肉身的双眼,看到翁媪二人穷苦的面容,听到他们绝境里依旧的善良。
她意识的“双眼”,却在循环往复的身体上,从无重数的痛苦呓语里,清晰地辨认出了,属于这对老夫妇的一道“声音”。
不,与其说那是“声音”,不如说,其实是炁?但又似炁非炁,是比炁更浓郁,更复杂的能量。
当辨认出这道“声音”时,就好似有一条绳索,穿过这虚无的宇宙,将李秀丽显得卑微渺小如星尘,也逐渐轻如星尘的自我意识,系在了某一个方位。
那属于一个极为沉重的世界,拉得她的意识不断下坠。
于是,她意识拟化的巨大的环形生物上,其中头部的那节,也被这道绳索环绕,屏蔽了那无穷数的呓语,大大减缓了冲击。
有“人”穿过宇宙,对她说:【现在,寻找它,回应它,强化你与诸表人间的联系。】
她转动十二节的身躯,意识的双眼,在“宇宙”里,通过奇异的视角,不断凝神,凝神,于是,放大镜一样,她看到了这对老夫妇,看到了他们不幸的人生,也看到他们身上的“炁”,有一部分飞向虚空,与大夏上空的无数“炁”一起,凝聚成那种更复杂浓郁的能量,延伸入另一处冥冥“宇宙”。
她没有手,却本能地张开口,昂脖一咬,硬生生将这道“炁”,如绳索般咬住,往回拖。
阻力很大,但她死不松嘴,于是,慢慢地,属于“云娘”、“三哥”的炁,当真被她从遥远的所在拉回来了相当一部分,甚至还拔出了一些连带的更浓郁的能量。
从另一方冥冥的“宇宙”,隐约传来怒吼。
李秀丽不敢停留,随着被她拉回来的“炁”,拼命游向联系着她的那个沉重世界。
噗通,她从极为轻盈的状态,变得沉重而踏实起来,睁开眼,她回到了银鱼的身体,被她咬着扯回来的“炁”,则化作了大片金色的稻田。
或者说,在凡人眼里,是“金色的稻田”,在李秀丽眼中,这些全是七彩之“炁”所凝,像一个又一个大泡泡。
泡泡里,凝着云娘夫妇半生因由。
书生不肯受贿,不肯包庇欺男霸女,打死贫民的恶少,不断被打压,他蹉跎十年,怒而弃官还乡,与妻隐居田园。
善良的女子在施粥布药,她忧虑地对丈夫说,今年收成不好,不收租子。天灾人祸,夫妻数年布衣而过,修桥补路,连年布施,扶助佃户。但他们因此,而一年一年,不如其他地主乡绅富庶。
他们的田地被其他乡绅看中……官商勾结,巧取豪夺,夫妇俩的地,一年比一年少,家境一年比一年坏。
书生兼职教书,女子做针线,对被他们资助长大的孤儿说,你以后,一定要做好官,为黎民伸张。
某一任,下明知是诬陷,还要勒令书生以田赔偿某劣绅的县官,赫然是长大之后的那孤儿…..
孤儿对书生和女子说,他也想过做好官,但做您这样的官,没法在官场一直走下去……
有的泡泡里,是他正在沧桑而花白的头发。有的泡泡里,是她辛苦而日益消瘦的躯体。
有的泡泡里,是他耗尽的心血,有的泡泡里,是她逐渐失去光芒的眼睛。
有的泡泡里,是他们在后来被夺去的祖宅,欢乐而渡的青春生涯。
有的泡泡里,是夫妻情浓,举案齐眉,书生为妻亲自熬煮的鱼汤,……
他们曾经的喜怒哀乐所系,逐渐被有形的世界,无形地抽取殆尽,只剩下,至死不消的善良。
李秀丽那时抬起头,就看到了走出门要自杀的老翁。
【还给他们吧。】有人说。
于是,李秀丽游步而前,衔起女子的炁所化的一株稻禾。那是她还健康时,因过度的劳累而消耗的“炁”。
她夺回来的,有限。但至少,可以将健康与部分青春,还给他们。
炁入肺腑,元炁充盈,老媪逐渐复苏。
而她鱼身上,那一条无形的联系,也因此明显加固,逐渐能够帮助她在躁动中定下基本的神智。
此后,十个人,十天,十道锁链。
到现在,她即使再进到那神奇的境界,与那奇异的生物共鸣在宇宙之中,这些无穷的痛苦呓语,也只能爬到她的两节尾巴处,没法再那么明显地影响到她了。
所以,这十天,她虽然还有论坛断开联系的郁闷,有记挂着姜家姐弟的烦躁,也有被夺去天书而落于陌生人之手的焦虑,却并没有那么不安。
因为她发现,这个野人,似乎、大约、应该,不是她或者姜熊、姜虎的敌人。
相反,他在以另一种方法,变相地教她怎么遏制“后遗症”,实际上是在帮她。
忽然,星宇间,探出一大掌,在她身上轻轻一拍,拍落了她的胡思乱想,酒疯子以常人听不到的声音,对她说:【凝神。】
她晃了晃脑袋,从他掌下躲开,熟练地开始环顾“宇宙”,在这些呓语里,分辨、寻找“乞婆”、“病夫”二人的“炁”。
找到了!
她一摆尾,嗷呜一下咬住,往外拖。
无视了隔壁“宇宙”的再次怒吼。
吼了十次,她都快习惯了。
*
“鱼仙是在发呆?”严内侍等了一小会,看那罐中鱼一动不动,就问酒疯子:“当真能显灵?”
话音刚落,严内侍忽然七窍流血,噗通一声,直挺挺地往地上栽去!
周边从人都慌乱地大叫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去扶:“严公,严公!”
邱阳知府大感不妙,瞪着酒疯子:“你使了什么妖术?”
酒疯子微微一笑:“我没有对严公做什么。是他,对这二人做过什么。”
他的眼睛里,映着凡人看不到的一幕,许多彩色的炁,正从天幕四方飞来,凝聚在银鱼周边。
其中最大的一道,来自于这位严内侍。
他周身的大半的炁,正源源不断地飞出去,汇入陶罐周边正在成型的景象。
“问问这位严内侍,当年剿匪到此省,他收了什么人的钱,做了什么事,导致提前收兵,剿匪不尽。
也或者,问问这位严内侍,当年官中拨下的、连续三年赈旱灾、洪灾、蝗灾的银,他每一年,各自贪了几成?”

??33 ? 三十三
◎……◎
严内侍躺在地上, 口鼻流血,生死未知。
“酒疯子”却一语惊煞四下。
大庭广众,平民百姓堆里, 他就这么大喇喇地说出口!
眼见春来县人轰然炸锅,议论纷纷。邱阳知府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暴喝制止:“胡说!来人, 把这诬陷天使的贼人捉起来!”
衙役们就一拥而上,包围了酒疯子。为首的, 甚至劈手去夺他身后的剑, 要防止他反抗。
酒疯子站在原地,托着陶罐,一动不动, 像是吓傻了。
衙役们刚逼近一圈,陶罐中忽然射出万丈金光,水波般绵延而开,爬过楼阁,没过民居, 从县城往郊外的农田、山林、村庄……顷刻间, 覆盖春来县。
等金光散去, 农夫丢下锄头, 渔民砸了篓子, 匠人失了锤,商贩跌了脚。男子僵硬,妇女痴怔,老人呆滞, 小儿瞠目。
衙役们拿着刀剑棍棒, 茫然抬头。
眼前哪里还有春来县城?
澄澈的蓝天下, 阳光烂漫,城墙、城市都无影无踪,一片青青麦海,结满米粒般的雪白花。风吹,摇动,波浪起伏。
人们站在海中,一时忘了贫苦,一时忘了忧愁,不见肮脏的沟渠,不见低矮的棚屋,更不见富丽的楼阁。
只有花香飘散入鼻,四方传来渺远的歌声,天上的太阳摇曳相和,似有万众齐唱:
“天有圣日,太阳昭昭。忘汝礼,从吾道。去彼宫墙,复我田野!
地有神月,太阴濯濯。弃汝义,从吾道。去彼城垣,还我嘉禾!”
歌声中,凡人不可见的“炁”从四方天幕涌来更急。
快速地催熟了麦花,青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金黄,海洋逐渐染上金色。
但麦花结出的,并非是谷。
等到黄金海洋成就时,谷成。却飘出各色各样,不同的药香。
一株株的饱满谷粒垂落、垂落,竟然自动坠地,融入生养他们的土地,渗入地下,汇入水源。
“嗡”!
从水中,从土地里,腾出一股又一股的浓黑烟气。
这些烟气被太阳一照,消融得无影无踪。
春来县城中,原有许多同样高挺着肚子,四肢如柴瘦的男男女女。他们的肚子也同土地、水源一样,蒸出许多黑烟。
黑烟冒出来时,他们,包括那病夫的肚子,迅速瘪了下去。
而人群中,忽然有几人惨叫起来,他们的肚子倒是迅速鼓了起来。
邱阳知府惊呆了,却听酒疯子笑了起来,对那些围着他的衙役说:“还不捉拿那几个倒地不起的?他们正是潜藏到贵县,来看鱼儿这热闹的盗匪,其中,就有大盗头子啊!”
本是得令去捉他的衙役们下意识地听从了,将倒地的十几人死死捉住。
病夫已然不病,讶然地抚摸着已经憋下去的肚子,只觉全身精力无穷。他的大肚子病,是如今乡民们常得的病,本来已经绝望等死,如今怎么这就好了?这难道就是仙家手段?
等听到酒疯子的话,他立即就信了,连自己的身体情况也顾不得,惊恨而起,一下子就抡起拳头,往那起盗匪身上砸,张口去咬他们的肉。
等衙役将他拉开,大盗头子的耳朵已经被他血淋漓地咬了下来,才惨然而笑,就要向鱼儿、酒疯子行大礼。
他还没礼成,就被酒疯子扶住了:“如今,鱼儿的能力还有限。但从今后,春来水净,此县蛊胀,二十年不复矣!汝平生之恨,如今消几分?”
如果只是个人的病暂时地好了,只杀死了那个别盗匪,他可能只消三分恨。
但环顾四周,那些因为大肚子病好转而快乐极了的,跟他一样的穷人,看着那些奄奄一息的盗匪,看着昏迷不醒的严内侍。
“病夫”的眼角淌下一滴泪,咀嚼着这句“春来水净”,神态却松快很多,挺直背脊,说:“六分!我平生之恨,减六分!”
老乞婆也怔怔地看着这一幕,麻木的神态似乎有了一点儿触动,嗫嚅双唇,却不语。
就算有这神仙手段,能消这病夫六分恨。却如何平她终身怨?
她青年丧父,中年丧夫,晚年丧子。流离颠沛,好不容易在亲友家中能落脚,又三次碰上大灾,亲友不是饿死,就是失踪。唯有她还活着。
她的身体不好吗?不,她无病无痛,只是饥饿,却很硬朗。否则,也活不到今天。
她还有什么亲人吗?六亲已死绝,家亡族亦散,伶仃天涯。
她年纪已迈,青春本就该丧,他们再为她挽回,心已是灰烬,也无甚意思。
要给她钱吗?她不要。现在,要钱也没有用了。在人生的最后,去享受挥霍,既保不住钱财,也只会加重她对自己绝大多数人生的怨。
老乞婆糊糊涂涂的,却又清清楚楚的,她只是已经认了自己的命。这霉命!
银鱼却摆尾,在众目睽睽之下,游出陶罐,游到她跟前,绕着她转了一圈,也觉得十分棘手。
在李秀丽的视角里,周围属于老乞婆的炁,千里迢迢而回,想要回到她的身体里。元炁回归,她至少可以年轻十岁。
可是这满脸皱纹的老媪,却十分麻木漠然。这些“炁”竟然被她“拒绝”了,无法进入其体内,只能在周边打转,缓慢消散。
李秀丽有点不知所措,围着她转了一圈又一圈。连附近的百姓都渐渐看出了什么:“难道鱼仙能治好这么多人的大肚子病,却转不了这老乞婆的‘运’?”
老乞婆仍然只是站着,垂着头,麻木而僵硬。
酒疯子暗自摇摇头,传音给银鱼:【她七情已灰,六欲将灭,一心等死。活死人怎么受得进元炁?】
【先要唤起她的生志,然后才能补得进元炁。你可以把自己的炁展示给她看,炁升于人之元,以你的情感和记忆去刺激她的。】
李秀丽无法,依从了他给出的建议。尾鳍轻卷老乞婆枯枝般的手,拍着她,轻轻地放开了自己周身内敛的一些炁。
属于少女的炁缓缓地绕着老乞婆转动,一些陌生的情感与记忆围着老人。
什么才足够刺激呢?
李秀丽思考着,把老乞婆拉入她觉得刺激的那些记忆。冥婚、神嫁,斩妖……
但老乞婆只是转了转眼珠,并无什么表示。
那就换成是现代的那些恐怖电影?
老乞婆仍然十分漠然。
李秀丽搜肠刮肚,把自己短短十五年里的经历和记忆放了个遍,实在没什么出奇,把所有看过的比较惊险刺激的电影、电视、文艺作品全都算上了。
老乞婆麻木地看着,对那些所谓的大场面,也不过是多看一眼而已。
正在李秀丽有些懊恼时,老人却忽然瞳孔一缩,凝聚在了一部分记忆上。
咦?李秀丽注意地看了一眼。她居然在看一些曾经自己被奶奶拉着看的黑白历史老片、纪录片、年代剧。还有一些她在课堂上险些打瞌睡的历史课。
难道天下老人的品味共通,这乞丐婆就喜欢这些?
李秀丽恍然大悟,立刻把记忆里所有相关的部分都搜了出来,炁就带着这些碎片,围着老人展示。
老乞婆看了很久很久,忽然哭了。
嚎啕大哭。
于是,在她情绪剧烈波动时,周身那些不得而入的元炁,一下子趁机往她身上涌。
雪白的头发逐渐泛黑,脸上的皱纹也慢慢淡了许多,佝偻的腰背开始直挺。
老乞婆抽抽噎噎地,用手背抹去眼泪,孩子一样:“这不是‘命’!不是‘命’!”
没有人知道她看到了什么。
与此同时,酒疯子手中的麻布与树枝,忽然化作两团光,飞入了李秀丽的身躯,最终,十二节的稳定力量,凝成。
李秀丽顿时精神一震,这段时间以来莫名的轻飘飘的焦躁与不适感,彻底消失。仿佛终于踏实地踩到了地。
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金色麦田逐渐消散,渺渺齐唱声也渐不可闻。
酒疯子将她放回陶罐,问病夫、乞婆二人:“你们还觉得,自己倒霉吗?”
二人同时摇头。眼中都有了神光。
他们的怨、恨,并未消散,但他们不再觉得,这是自己的命,也不觉得,这只是幸运与不幸的“倒霉”。
从这个意义上,他们不再觉得自己倒霉了。
因为,他们二人的“倒霉”,背后是天下多少人一样的不幸。
酒疯子就对邱阳知府说:“府君,您看,两个标准都符合了。鱼儿还是很灵验的。五百两黄金,值得。”
这神奇的种种已经让邱阳知府看傻眼了,都忘了斥人抓他们。
半晌,他才缓过来:“还想领赏?你们都害得严公变成了这样,要拿你们问罪才是……”
这时,一直跟在严内侍身后,据说是副使的另一个内侍,黄姓。
黄内侍打断了邱阳知府,似笑非笑:“这位高人说得是。五百两黄金,值得。鱼仙不但帮这些倒霉人转了运,还治好了一县人的大肚子病,福泽一县!更妙的是,当众揭穿了一个害群之马!”
“这姓严的,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黄内侍志得意满地说:“来人,把他捆好,再抬上。我这就把他押卸上京,据实禀告圣上,处置这恶奴。还请高人带着鱼仙随行。”
邱阳知府如遭雷击,一阵恶寒。他忽然想起来,这位严内侍,和这位副侍黄内侍,是两个不同的派系。他们的义父,两个大宦官之间,斗得是朝野闻名的你死我活。
这个酒疯子……这个鱼仙……他们是算好了的?
不管这发呆的知府,黄内侍已极热切的凑到了酒疯子身旁,揣测道:“高人。这鱼仙的转运,莫非是要转害了倒霉之人的坏东西的运,给倒运之人吗……可以转别人的财运吗……我最近手气不好……”
李秀丽在陶罐里,古怪地看了一眼这黄内侍。这傻子身上的炁也转了一小部分以供麦田之景成型,只是没严内侍身上多而已。
还在想手气?接下来,很快你就会觉得自己相当一段时间,多走一步都要没气!
酒疯子却说:“极好,极好。那我们这就走罢。”
说走就走,酒疯子抱着陶罐,连招呼也没跟熟悉的老渔民打,转身就走。
黄内侍雷厉风行,得了祥瑞,还拿了半死不活的仇敌,喜气洋洋,下令不要耽搁,立即离开春来县,马上就出邱阳府,即刻上京!
他们刚出邱阳府。府城忽然大乱!所有大户,都立即来报,说出了行窃案。
甚至,周围几个府,乃至全天下,包括皇宫之中,都忽然多了许多奇异的失窃案。
黄内侍觉得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遂在马车上悠然自得,听着官道边,擦肩而过的人们议论:“哎呦,你听说没有?那司马老爷家,丢东西了!”
“就是那个哄抬米价,还疑似收买盗匪抢粮的司马老爷?丢什么了?”
“丢了药!”
“啊?只丢了药?”
“是啊。你说怪不怪,别的一样没丢,偏偏,家藏的药材丢光了。而且不止他一个人丢药材呢!司马老爷也不知是气得,还是怎么样的,那天,就生起病来了……而且,也不止他一个人生了病……”
左侧的马车里,黄内侍今天的脸色就像他的姓一样,不自觉地咳嗽,只以为是偶然的不适,还在津津有味地说:“这凭空丢失的药材,还真是有趣啊!还有一起生病,莫不是瘟疫……”
酒疯子在另一辆马车里,带着陶罐。
银鱼游在罐中,还在自得,咕噜噜几声:我这么厉害,用炁就治好了这么多人的病!
酒疯子听得笑出了声。不知是笑谁。
李秀丽感觉自己的脑袋又被弹了一下,她生气地瞪他。
酒疯子却说:【小姑娘,一路无聊,我与你讲一下,洞天、法术的相关常识吧!也不知道你的长辈是怎么教你的。】
他拿出皮袋子,倒出小纸人:【小孩子,你也一起听。】
这时,旁边马车上,黄内侍掀开窗,咳嗽着叫了一声:“差点忘了问,高人尊姓大名?”
李秀丽在陶罐里竖起耳朵。
酒疯子说:“姓张,名白。”
“高人可有字?”
酒疯子抚着锈剑剑鞘上刻的莲花:
“字,太白。”

??34 ? 三十四
◎改文,新增了1200字,再进来看看◎
车马辚辚往京师。
从说了姓名开始, 张白就感觉,罐中鱼,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李秀丽忍耐, 忍耐,终于是没忍住, 忽然发问:你喜欢喝酒吗?
张白提着黄内侍等人给新打的酒, 灌了一大口,打一个酒嗝:“生不可无酒!死愿酒泉!”
李秀丽问:你会舞剑吗?
张白抚了抚自己的锈剑:“剑术尚可。”
李秀丽摆摆尾巴:你, 会作诗吗?
张白哈哈一笑:“偶因酒醉, 有时舞剑,须得醉吟伴剑舞!大约,算是人间的诗吧!”
李秀丽蹦了起来:那你还说自己不姓李!你不能姓张, 你怎么能姓张!
张白奇道:“我为什么不能姓张?我从生下来就姓张了。”
银鱼颇愤愤:你既然用剑、喝酒、作诗,又名白,字太白,就应该姓李。
否则对不起我背了十几年的诗词!
张白闻言,大笑不止:“好生霸道的鱼儿啊!天下的酒鬼、剑客、诗家, 难道都须姓李?吾不从木子李也!”
“不过, 大河砂砾, 数之不尽, 或许, 有一个世界,确实有个跟我同名同字,也会用剑,也是酒鬼, 也会醉吟人间诗, 确实姓李的家伙吧!”
听到这辆马车里的笑声, 隔壁的马车探出黄内侍的脸,他的脸更如自己的姓了,咳得也愈加厉害:“咳……咳咳……张君是在与何人笑语?”
他目光转了几下,没看到人,也就作罢。有气无力地吩咐随从:“我晕得难受,停车,停车。最近的驿站还有多少里?”
如今,严内侍昏迷不醒,这支队伍只以黄内侍为尊。
车队缓缓停下。
随从问了一圈熟门熟路的车夫,回来禀告:“黄公,最近的驿站还有二十多里,但从官道右偏十里,有一小镇,可供歇脚。”
黄内侍就下令,命队伍右转,往小镇去歇息。
走了十里左右,天渐渐昏下,阴云密布,黏腻狂风吹得树摇叶动,却山转路回,果然山谷间隐隐一小镇。
随从们都说:“看起来要下雨啊!”都赞颂黄公英明,让他们得以免行雨中的泥泞路,因此都很高兴。
遥看,小镇边有数条溪流,依山傍水,环境清幽,更间屋舍俨然。在出了邱阳府后,连路的荒山僻对比下,显得很是繁华。
入镇时,离五十米,便有一碑,上书:鹊仙镇。
黄内侍咳嗽着,讶异:“没料到这山林中,也藏有这样的繁华镇子,就在官道偏右十里,被一座山挡着。你们谁曾到过‘鹊仙镇’?”
车夫是邱阳府人,常在道上来往:“我只是听说这里有个镇子,挺有钱的,但从没有来过。”
一护卫说:“黄公,这藏在崎岖山道,隐在茂密深林的镇子,连本地人都只闻其名。我们要不然,还是回官道上去?下了雨,无非泥泞一些,赶赶路,天彻底黑下来前,还是能到驿站的。”
黄内侍却已经忍受不了,大咳数声,再也无心计较,摆摆手:“我咳得不行了,快点到镇上的药铺给我请个郎中,弄点药来。还给这姓严的包扎换个药,面圣前,务必要他有气。”
车队与石碑相错而过。
一入镇,愈见繁华。
只见地上铺的是青石板,商铺连间,都是砖瓦房,食肆、客栈、酒楼、布店等等,一应俱全。往来偶然有行人,大多笑容满面,衣袍上罕见补丁。
黄内侍一行,马匹健壮高大,车架华丽,随从都官服锦衣。
鹊仙镇往来人都投以惊异的目光,窃窃议论。
镇上的客栈虽然也不输一些大县,但黄内侍哪里看得上?
也不分辨,直奔鹊仙镇占地面积最大,也最富丽堂皇的建筑——一座阁楼起伏,不输府城大户的七进大宅。
就命随从叫门,对着门子,傲然亮出黄内侍的印章来,颐指气使,让其间主人收拾出最好的院子,恭迎贵人。
这大宅的主人颇有见识,看到层层递来的印章,吓了一跳,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好,倒履而迎,见面就拜,大肚子弹到了地上:“不知上使降尊!小人吴姓,窃添员外之列,为父老推举,兼任本镇镇长。贱内正叫人空出主院。请上使屈尊移步,暂居其中。”
姿态摆得很低,非常谦恭。
原来,这家的主人姓吴,是鹊仙镇的首富,也是镇长。有个员外郎的捐官。
黄内侍不耐烦听他奉承,迫不及待就要去软榻上躺下——他咳嗽久了,在马车上又颠簸,晕眩得厉害,多走一步路就喘不上气。
随从之首,是黄内侍带出来的徒弟。
一个二十出头,矮个猴腮,八字眉,苦相里还带着刻薄的年轻宦官,也姓黄。据说二人之间有点一远三千里的族亲关系。
队伍中都叫他“小黄公”——背后直接把“公”字省了,干脆叫小黄。
严内侍昏迷不醒,黄内侍也撑不住躺倒休息了,队伍里的事情,就都由小黄做主了。
他鼻孔里喷出一股气,对吴员外说:“快把你们当地最好的大夫请来,还有你家里,或者是镇上最好的药材都翻找出来。师父他老人家不舒服。”
吴员外一直表现得很恭敬,此时却面露为难:“家中幸有药材,供给上使,不敢藏私。但我们镇上最好的大夫,住在镇西。而现在,马上就要风雨大作,恐怕不能出门啊。”
此时,天色本来就已经不早,兼之风雨欲来,阴云重重,四周已经彻底昏暗。狂风夹杂着一些雨丝,已经扑打人面。
小黄很生气:“耽误了我师父的病情,你个土财主,担待得起?淋点雨,还能死人不成?去把那郎中叫来!”又令侍卫中的一人,陪同去“请”:“绑也得给我绑来!”
吴员外欲言又止,到底不敢违抗,只能在一个家丁恐惧的眼神里,命他带着侍卫,前去找镇上的大夫,又连连嘱咐:“下雨前一定得回来。”
侍卫跟着那浑身哆嗦的家丁走了。
吴员外又殷勤地要安排小黄的住处。
小黄回头一看,张白也抱着鱼仙下了马车,正站在原地,醉醺醺地打了个嗝。差点把这位高人忘了!
“不急,你先给张先生安排住处,一切供应都得上好。尤其得有好酒好菜。”
“是!是!您请跟我来。”李员外作为一镇首富,听了小黄的话,丝毫不敢慢待这一身破袍、乱糟糟胡须,还抱着个烂陶罐的怪人,热心地亲自招待:“左侧还有一院,是我儿的院子。他在外尚未归来。院子里的一切布置,包括床褥,都是崭新的……”
院子里有个小花园,还有好几间卧室,都收拾得整洁舒适,床褥柔软干净,主卧还隔着个小书房,文房四宝一应俱全。案桌上还摆好了已经开罐的上好美酒、一五六层的雕漆提篮食盒。
镂花窗外,能看到芭蕉,种得非常好,好得出奇,叶子肥大。春夏大约是映得满窗翠色。
来为他们收拾屋子的婢女,刚刚退出去,个个低垂着头,走路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幽灵般地来去。
张白将陶罐往桌上一放,自己则往床上一躺,合衣一滚,破袍在人家崭新的被褥上滚下泥污,顷刻鼾声如雷。
银白小鱼跳了一下,气得直骂他不守信用。说好的要教她洞天的常识吗?一句话还没教,这就躺下睡了?还有,明明是打着“鱼仙”的名头,凭什么他睡大床,自己依然睡陶罐?
她气了一会,忽地,窗外轰隆一声。似闪了一道电。然后,大雨就哗哗地落下来了。
雨中像催眠的摇篮曲,让她困意不断上涌,李秀丽也在陶罐里,浮在水中,慢慢睡着了。
而陶罐正被张白摆在桌案的靠窗边,窗户大开。
啪。窗外传来清脆的响声,李秀丽半梦半醒间,听到了有什么东西碎裂声。朦胧间,她看见有一只赤狐,蹲坐在芭蕉叶下避雨。
它四肢纤细,四脚都是黑色,红色的毛被雨淋湿,贴在身上,瘦得可怜。头顶着芭蕉叶,两只碧绿碧绿的眼睛,像磷火,眨也不眨地盯着她,举起右前肢,竟然向她招了招。
咦?哪里来的狐狸?
她一下子清醒了,一个咕噜坐了起来,正眼去看……
咦?一条鱼是怎么坐起来的?
她眨巴了一下眼睛,低头一看,看到了自己的手。
她变回人了!
就在她惊喜低头,再抬头的一霎,芭蕉树下的狐狸不见了,地上空留了一连串的脚印,没入吴家大宅深处。
有一婢子正怀里用衣服紧紧裹着什么,往院落深处拖,留下一道长痕。
她想去追,一跃而起,噗通,啪地摔在了地上。
疼!恍如一梦。她仍然是一条鱼。
幸好肉身现在够强健,没有摔伤,只是在地上翻腾挣扎。
张白把她捞了起来。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站在她身后,也不知看了多久,等她摔在地上,才拎起鱼儿,丢回陶罐:“你不是骂我,没有教你什么是洞天吗?从让车队进入这个镇子开始,我就在教你了。”
大约都是笑着的张白,此时的神色出奇严肃,对她说:“听,雨中的声音。”
李秀丽侧耳去听。这么大的雨,除了天地间哗哗的雨声,还能听到什么?
她仔细地去辨认,听着,听着,忽然,怔了一下。
雨中,似乎有簌簌地振翅声。连滂沱的雨声,都无法掩盖的,禽类振翅的声音。
*
跟着去请鹊仙镇大夫的侍卫,姓孔。
孔侍卫本来是皇城的御林军之一,却跟几个兄弟一起被派出来保护两个阉人,到处转悠,请什么祥瑞。现在还得给阉人当牛做马地去延医问药,受那小黄的支使。他满腹的牢骚,却不敢表露。
一路上,少不得拖拖拉拉,心里想,两个臭阉人,都病死了才好!
但吴家的家丁却不这么想,非常焦急,一路上都催他快点走,好像比孔侍卫还担心“天使”:“马上就下雨,得快点啊!”
“淋点雨也没什么大不了。”孔侍卫却还有心去打量这小镇。
他发现,小镇家家户户,都在门侧挂着一块白布。
“你们这有什么丧事?也不对,什么人家死了人,整个镇子都挂白?也没看见白灯笼……”
家丁说:“什么白灯笼?这是我们鹊仙镇的传统。挂白布的人家,就是养狐狸的人家。我们这,家家户户养狐狸。”
“啊?”孔侍卫闻言,讶异:“你们这是养狐狸的?”
“当然,如果不是我们养狐狸养得远近闻名,哪有鹊仙镇这山林里的繁华?”
孔侍卫说:“那怎么我们进镇以来都没听到狐狸的叫声?”
“我们这的狐狸成色可好了,养得可乖了,不敢乱叫的。”
“你们卖狐皮?”孔侍卫听到“成色”二字,想,可以给家中的老母带张实惠的好狐皮回去。肯定比京城便宜。
“不卖狐皮。”家丁说:“我们只管养狐狸,卖出去。但买的人想对狐狸做什么,那是他们的事。”
雨丝落得更多在他脸上。本来还想炫耀的家丁一下子住了口,脸上的恐惧之色更甚,说:“快走,快走!雨马上就下来了。”
竟然也不管孔侍卫,就自己往一个方向奔去。
眼见他跑得飞快,还需得家丁带路,孔侍卫没有办法,只得跟了上去,叫着:“你等等,等等!”
但一个转弯,追过去就没人了。
大雨也终于下来了。顷刻之间,滂沱。天黯如夜。
水幕茫茫,难辨左右。没想到雨会这么大,孔侍卫只得往一户屋檐下避雨。
不知为什么,这座小镇上,家家户户的屋檐修得凸出一寸,屋舍相邻,这些屋檐连起来,几乎如同窄廊。非常方便躲雨。
在昏暗的大雨中,他咒骂着不知所踪,忽然发疯的家丁。
忽然瞥到,“窄廊”的另一头,拐弯处,有个人正依墙而站,只露半身,怯怯地看着他。
一个女人。
苍白如雪的脸颊,艳红欲滴的唇,眉眼低垂,半掩雨雾中。
她的半边身子还淋在雨里,湿漉漉的,黑发蜿蜒贴在雪肤上,又渐渐地向下,延入一抹沟痕。
雨水顺着丰润洁白的一臂,慢慢、慢慢地滑过肌肤,顺着蔻红的指甲,啪嗒,滴到地上。滴得孔侍卫口干舌燥。
他的眼睛凝在了那截露着的膀子上。
女人着黑衣,半解衣衫,更显得这段膀子到手臂,玉白一般光泽。
她对比鲜明,艳得锐利,却偏怯怯地、楚楚地笑,无声,只是对着他笑。
孔侍卫脑子里在想,恐怕是这镇上哪门子的暗娼,趁雨幕沉沉,出来揽客。京城比这更大胆豪放的也有——
但人却不由自主,朝着她,一步步走去。
等到走近,果然,女人一舒玉臂,将他紧紧搂住。
慢慢地,从墙后显出了全身。终于抬起了眼。
*
张白沉默站在书房中,没有点灯,静静在昏昏室内里,听着窗外的雨声骤重,以及那扑哧扑哧地扇翼声,也逐渐清晰。
窗户半掩,只有一条缝隙。
门外,有一个甜美的声音响起:“奴是方才来送过酒的小红。老爷说,酒席已经备下,请客人前去赴宴。”
“客人,开门呀?”
风雨透窗,侵袭屋内,沾湿衣袖。
张白和李秀丽,却一声没吭。
从他们的视角,透过那缝隙的窗,可以清晰地看到,有一张苍白的女人的脸,倒吊着,从屋顶垂下,在对着门,张口,唇不动,而从喉咙中发声。
似学人语。
她以白骨质的利爪,抓在飞檐上,扣进砖瓦间。
周身覆盖着墨黑的羽毛,头部也并无所谓人类的青丝,而是从脸部延伸出去的、鸦一般的长羽。
雨水打在这些黑色油滑的羽毛上,顺着翅尖滴落,一点也浸湿不了。
漆黑无瞳的眼,死人一般无神。
它背后,吴家高大的院墙上,落满了这样的东西。
它们骨足,背生黑翅,下半身体为鸟类模样,边缘锋锐的黑羽密密麻麻爬上双/乳,脖颈,才戛然而止,露出一张张苍白的女子面容,唇红如血。紧紧盯着这间屋子。
“客人,开门呀?”门外还在叫。
张白慢条斯理地抽出自己的锈剑,逐渐走到门边,伸手去触门栓——
“张先生!张先生!”忽然,一个尖细的叫声,打断了唤门的女声。
小黄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喊道:“您快来,出事了!”
几乎是他闯入院中的同时,那些人面怪鸟振翅而飞,冲天而去,隐没雨中。
小黄疑惑地扭头看,见到的只有密密的雨帘。
嘎吱一声,门开了。
那位落拓疏狂的张白先生,正拿着锈剑,提着陶罐:“出什么事了?”
银白的鱼儿还竖起来,怪模怪样,像人趴在罐口那样,朝他张望。
怪了,一见到这张先生,这陶罐里的鱼儿,小黄吊着的心就莫名安定了不少。怪不着是被师父迎上京的高人呢!
“孔侍卫昏迷着被人抬回来了。那模样,把他那帮兄弟都吓坏了,个个嚷着说这里有邪祟,非要马上就离开鹊仙镇。但我师父还躺着等药呢!哪里能就走?听说鱼仙灵验,少不得请您和鱼仙走一趟,安安大伙的心,告诉他们,这里没有邪祟,不过都是他们自己瞎担心!”
小黄一边说,一边引路:“一群男子汉”他有点嫉妒地撮着牙顿了一下,继续往下说:“非怕神怕鬼!就是,那孔侍卫,看起来急病的样子,真有点骇人……”
“咦?张先生,刚刚鱼仙是不是睨了我一眼?”
张白笑着打了个哈哈,二人走到吴家的大堂前,只见那些从御林军里调来的侍卫,人高马大地围成一圈,连吴老爷也战战兢兢地站在那。
而一个人躺在堂上。
小黄移过眼,他刚刚说得过瘾,此时也不敢看,一指:“喏、喏……那、那就是孔侍卫……”
见张白来了,众人一下子散开,地上人就露在了视野里。
李秀丽扒着罐子一看,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是这幅神色。
地上被抬回来的“孔侍卫”,此时哪里还有半点人模样?
他没有穿衣服,却不必担心暴露。因他浑身的毛孔里都在密密地长羽毛,脸部的骨头开始异形,嘴部凸出,脸颊深深凹陷,哪里看着还像个人模样?
倒像只怪鸟。

??35 ? 三十五
◎……◎
遍体生羽, 色泽漆黑。头骨变形,脸颊凹陷,嘴部如喙。孔侍卫躺在那的, 根本不像人,更接近一大只怪鸟。
可偏偏。人是他们亲手从街上抬回来的。抬回来时, 尚且有个囫囵模样, 等到了吴家,已经变形成了这样。
护卫们个个是人高马大的壮年男子, 面对此情此景, 也六神无主。
有的人揪着一个家丁的衣领,怒喝:“明明就是你带着孔兄出去的,也是你来报信, 让我们去抬人的,你却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也有气势汹汹问吴员外的:“你是不是故意知情不报!”
还有关系好的,竟然抹眼泪:“我这怎么跟嫂子交代……”
还有许多人正在大声抱怨,说就不该进这个镇子,现在应该快点走。
看见小黄带着张白过来, 他们也都听过“鱼仙”的名字, 亲眼目睹过春来县的奇景, 登时都说:“张先生, 还请鱼仙救救孔兄弟!”
吴员外和其家丁也告饶:“小黄公, 我等当真没有暗害之心啊!与我等无关……”
有“鱼仙”背书,小黄底气也足了不少。
刚刚匆匆一看怪模样,他吓得连滚带爬踉踉跄跄跑去院子里请救兵,现在定了神, 板着张脸, 说:“都撇撇, 都撇撇!一个一个说!你先来!你是跟孔侍卫一起出去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指着家丁。
家丁哭丧着脸:“小人与孔侍卫同行,疾步而往,不敢耽搁。路上,见天□□雨,我数次催促孔侍卫,他却不以为然,只顾着打量鹊仙镇风物,渐渐落后。等小人跑到药店,回顾时,不知何时,已不见他的踪影,天上下起大雨……”
“我心知不妙,向店家借了伞,赶回报信……”
一侍卫怒容满面:“这只是你一面之词!”
咄咄逼问:“不过是一场雨,你为什么‘心知不妙’?”
家丁自我辩解:“这是我们鹊仙镇,人人都知道的一件事,下雨绝不能留在户外。因为风雨中,常常往来……”
他未说完,就被吴员外惊惶打断,朝天一指:“住口,雨未停!”
家丁的声音戛然而止,也朝天一望,顿时成了个哑巴。
其他人闻言,却不肯放过他们。尤其对是出言制止的吴员外。
小黄神色不善:“老东西!你最好说清楚!看来你确实知道些什么,却不告诉我们?”
吴员外叹了口气:“我们确实知道一些事情。但若说我有意害人,小老儿也早已提醒过,天将雨,不能行。各位根本不信罢了。倒不是老儿不肯全盘托出,只是……各位,你们听,看啊!雨中,还有什么声音?还有什么东西?”
他遂闭口不言,只以手相指。
雨声哗哗,天色晦暗,世界茫茫。
众人迷惘而望,却忽然一个激灵。
即使雨幕如倾,天地一片模糊。但大雨中,鹊仙镇上方,在这一瞬间,仍隐约可见,有成群的巨大色块,滑翔而过,颜色比黯淡的天空更深。
雨声中,隐隐有振翅声。
一道闪电滑过,微亮其真面目。
这些在上空翱翔的“色块”,因隔得太远,还有重重雨幕,只能大约看到,竟然都是些长着苍白人面的怪鸟,展翅就有七八米,羽毛墨黑如夜。
它们甚至不畏惧闪电,反而争相追逐,借光亮而寻找冒雨出行的猎物。
这些生物以风雨为嬉戏,绕闪电而飞,以鹊仙镇为乐园,在天空肆意来去。
小黄喃喃:“这是……什么?鸟?”
吴员外满脸畏惧,压低声音:“嘘……这就是,袭击孔侍卫的……它们最厌生人……人行夜雨,往往会被它们所袭,而且,在风雨之中,它们更是呼名而有神应……”
果然,他话音刚落,就有人面怪鸟,似乎往这个方向回首。
小黄啪地捂住了嘴。
堂上,众人亲眼目睹,也都一时说不出话,惊怖不已。
唯张白笑道:“既然如此,何不散去风雨,驱逐鬼神?”便大步而前,将陶罐随手抛给小黄,自己痛饮了一口酒,忽然拔剑!
噗——酒喷剑上。以剑蘸酒,张白凭剑而舞,衣袖在雨风里翻飞。
锈剑若浮紫雾,破衣翻作波涛。龙魂虎魄之气,交游北斗之逸。
即使是如此境地,懂武艺的侍卫们也纷纷叫好:“绝妙剑术!”
小黄不懂武艺,说:“张白先生是在跳剑舞祈收雨吗?这把锈剑会不会不太尊重上天?”
李秀丽用鱼鳍作托腮状,趴在罐口,却看得出神。
她既没有看到绝佳的剑术,也没有看到生锈的剑身。
相反,她看到,张白正持笔而书,正作一首诗。
笔画的走向,勾连雨汽,似搅弄风云。诗文的具体内容,她看不懂,似是另一种语言。却偏偏能明白其中的含义。
他在斥江河湖海,降下淫雨霏霏。
他在喝漫天的乌云,为魑魅遮羞。
他在笑自由人间的风,竟为魍魉低头。
他命令天上的雷霆,不应与邪祟相舞!
于是,雨水渐少,江河掩面;乌云渐散,知惭而去;风澜渐弱,风伯还身。雷霆含耻,猛地回身将天上怪鸟一劈!
剑落。
张白又喝一口酒。
诗成。
风雨顿止,乌云烟消。夕阳踊跃而出,小镇顷刻复明,被拢在金红的光线里。
夕阳重显时,翱翔鹊仙镇上空的人面怪鸟,一时无影无踪。
被夕阳照在脸上时,所有人都傻住了。
小黄、侍卫们由痴呆般的震惊逐渐到了狂喜。吴员外、家丁由震惊逐渐到了面面相觑。
吴员外的眉低了一瞬,又重新高起,喜笑颜开:“雨这就停了!以前,可都要下足一整夜的!原来,天使的队伍中,竟有如此高人,如此高人啊!”
小黄箭步而前,一把抓住张白的袖子,眼睛放光:“张先生,您救了我们啊!”
侍卫们也反应了过来,敬畏地看向张白。其中,领头的那个,姓马,马校尉,讲义气,上前一拜,恳切地指着地上还是人鸟模样的孔侍卫:“先生!您能不能再救救孔老弟?”
张白说:“喏,已经醒了。”
随着雨停天晴,躺在地上的孔侍卫也发出一声吟哦,他身上的羽毛逐渐缩短,褪去。嘴脸慢慢平复,茫然地睁开眼。
张白收了锈剑,用手一弹,把银白小鱼弹回罐中,袖子一遮,挡住了她的视线。
马校尉很高兴,立刻解下衣服,给孔侍卫囫囵套上:“老弟,你醒了?你这是遭遇了什么?”
孔侍卫眼前先是一空,慢慢扫过马校尉、小黄、吴员外、家丁等人,终于反映了过来:“我活了?我还活着?”
马校尉说:“是张先生救了你。”
孔侍卫的眼神慢慢移到张白身上,他忽然清醒了过来。一把抓住马校尉的手,叫道:“大哥,我、我遇到了一个黑衣女人……是只鸟,是怪鸟!”
“我们都知道了。你慢慢说。”
孔侍卫羞愧地告诉众人,他在躲雨之时,遇到一个黑衣女人相招,其甚妩媚。他以为对方是暗娼,就尾随而去。谁知那竟是人面鸟身的怪鸟,才一近身,他就天旋地转,晕了过去,人事不知到如今。
马校尉大骂:“糊涂虫,糊涂虫!在京师,你就整日出入烟花之地。我早就告诫过你,你再这样,迟早载在这上面!却不想应验于此!”
吴员外闻言也说:“此怪最厌生人,时常幻化为凡人贪好之事物,以此引诱。一旦靠近,就会横遭不测,孔侍卫此遭,只是变了形容,没有被害性命,已然万幸……”
小黄说:“老东西,我们还没问你的知情不报之罪呢!你不是说下雨的时候不能说出这东西的名称来历?现在雨停了,可以讲了!”
堂上正闹腾着,却听一人说:“啊——沉沉睡了一觉,咳嗽好了许多,连头也不怎么晕了。倒是腹中空虚。”
黄内侍伸展懒腰,打着呵欠,从主院走了出来。他精神好转,竟然一副病愈模样。
一看,大堂上,众人齐聚,连张白和鱼仙都在。
他奇道:“你们这是做什么?黄发儿?”
小黄因家贫亲败,自幼被卖入宫,而无大名。因其发稀疏褐黄,人们给他取了个小名儿唤着,就叫做“黄发儿”。
小黄说:“师父,您老人家总算醒了。”他忙把前因俱告诉。
黄内侍听得心惊肉跳,不自觉地往张白身边站近了,不敢置信:“这小镇之中,竟有如此邪祟?”
马校尉等侍从都说确实亲眼所见,连张白都点了点头。
黄内侍半信半疑。孔侍卫,这不看着好好的吗?天也晴了,夕阳挂在天边,小镇清幽。哪来的人面怪鸟?
马校尉急急近前,对他说:“黄公,我曾建言,这镇子隐没深山,明明如此繁华,却连当地常来常往的人,都没有进来过,恐怕不详。如今看来,这里确实有邪祟。现在雨停了,我们快快离开吧。从现在开始赶路,天黑透的时候,大约能回返官道。”
孔侍卫亲自站出来证明。
小黄也一起相劝师父。
黄内侍被劝得有些动摇。罢了,走就走罢。
话未开口,肚子又咕咕作响。而且不止一个人的肚子在叫。
众人从到了鹊仙镇开始,除了黄内侍休息了大半天,其他人都饱受惊吓,哪里还记得饮食?
吴员外十分有眼色,见缝插针,赔笑:“各位要出镇,距离官道,又要再走十里。等那时候,都已经夜深了。腹中饥饿,如何忍耐?冷水冷食的,也不好下咽。小老儿已经备好宴席,上使酒足饭饱,再行出发,也不算迟。我将与众镇民,持火把一路相送。”
“宴席上,我再向天使赔罪,与各位尽叙隐瞒之衷情。那鬼鸟的来历,一一陈来。”
黄内侍本来就半信半疑,他又不是个会虐待自己的人,更不肯饿着肚子赶路。说:“你倒识相。”就做主,应了宴。
小黄、马校尉很想马上从这个鬼镇子跑出去。但黄内侍应下,他们也不敢很劝。无奈何,想示意张白去劝说。
毕竟这位是黄内侍很尊重的高人。
谁知张白又打了个酒嗝,晃晃酒壶,叹:“一滴都没有了。”竟一句劝阻的言语都没有,仿佛就等着宴席上大喝一顿。
是夜,吴府灯火通明。
酒宴从内院一进一进往外摆。吴员外果然下足了本钱,比自己做大寿还上心,各种珍馐佳肴美酒,流水一样抬上来。
黄内侍被簇拥着坐到最上方的主座,小黄、马校尉、吴员外陪坐。
至于张白,他不肯入座,却独自坐在一旁的地上,身边摆着陶罐,正翘着脚,拍着锈剑,哼唱着什么。
无论黄内侍怎么相请上坐,张白都不理睬。
吴员外也来请了几次。都吃了闭门羹。
黄内侍只得说:“鱼仙与张先生非是凡俗,自有一番脾性。不得再打扰。”
但吴员外也不敢怠慢。尤其是他见了张白的剑舞。就让下人将酒菜置于小几上,放在张白面前。
等众人坐齐,作为主家,吴员外率先站起,捧着一杯酒,噗通一声,竟向客人们跪下了:“小老儿有罪!”
“我们镇上出了鬼鸟,却没有及时通传官府。这是我作为镇长的失职!遭逢诡异,却因恐惧,没有及时告知客人缘由,这是我作为主人家的罪过!”
“二十年前,我们镇上因养殖狐狸而逐渐富裕。谁知道,却遭遇了狐狸的报复,引来了鬼鸟为祸。”
作者有话说:
月底和月初都巨忙。在这部分时间段更新会比较拉垮。接下来会尽力保障一周之内至少有五章

??36 ? 三十六
◎……◎
二十年前, 鹊仙镇还是个村子,隐在山坳里,十分穷困。
某日, 村里的一位猎户,为养家糊口, 冒险进入深山, 一去七天七夜。
他的妻儿都以为他死在了野兽口中,正嚎哭时, 浑身是血的猎人背着三只昏迷不醒的狐狸回来了。
三只都是白狐, 皮毛如雪,洁净美丽。
他说:“我追一头野猪,走得太深, 慢慢,四周的山路已经全然不认识。明明是萧瑟的秋日,前方却鲜花开遍,绿草如茵,一块林中的空地上, 有泉水从山上汇聚成小潭。泉水旁有许多洞穴。漂亮的少男少女打闹嬉戏于泉水旁, 二男一女, 年岁都不大, 穿素衣, 食鲜花。
我悄悄躲在林子,看到他们玩耍累了,就饮一口泉水,像喝醉的样子, 竟然伏地一滚, 变成白狐, 钻入一处地下洞穴里去了。”
“皮毛比新雪还要干净顺滑。我一看,就想,这样的皮毛,如果等完整地剥下来,一定可以卖出大价钱。”
“于是,我学着他们的样子,以鲜花为食,以泉水为饮,也不觉饥饿。在那里藏了七天七夜。它们每次白天都出来玩耍。终于,第七天的时候,我等到了机会。他们喝完泉水,再次晕乎乎地化作白狐,没有钻入洞穴,而是趴在谭水边,呼呼大睡。我用随身携带的麻药把它们灌昏,再用砍好搓好的藤蔓捆起,带了回来。”
带回白狐后,村里人都惊叹它们的美丽。猎人本来打算小心地剥下完整狐皮。
白狐醒来,知道自己中了招。于是最大的那头,人立而起,前爪相扣,作伏拜哀求状,竟然口吐人言:“我兄妹三者,嬉戏于青丘,因喝多了醴泉,失却机敏的狐性,殆忘危险,而被猎人所捕。但求您不要剥我们的皮毛、毁坏我们的性命。皮毛之价,贵不过数金数银。而您们留下我们兄妹的性命,将我们养于笼中。十日之后,有贵人到此,将买下我们,您将得金成百上千。”
村民们得知,都劝猎人留下三狐的性命,等待十日。
猎人等了十天。
第十天的时候,果然,隐蔽的深山里,车马辚辚,来了华服宝饰的贵人:“听说你们这里捉到了三只白狐?我出五百金买下。”
猎人大喜过望,当即将三只白狐交给了贵人。心里却想,要再去那奇异所在一趟,那里的地上有这么多洞穴,他是老练的猎人,早就一眼看出,那些都是狐洞。
临别之时,三只白狐蹲在华车上,看出了他的心思。
于是,它们哀哀叮嘱猎人:“您已经知道了青丘所在。那是与天下所有狐狸洞穴相通的所在。我知道,您们在其后,一定继续会前往捉狐。我们为族群惹下这滔天大祸,不敢乞求寄望于您们的怜悯。
但,请您们莫行屠事,狐狸的血气将损坏青丘的地气,如果死在这里的狐狸太多,这个地方将彻底被废弃,您们的财路,也就断了。
您们在门前挂上白布,风雨之夜,自有客来如云,购狐。如此,即可富裕二十年,繁华于深山。”
从此之后,猎人一跃变成了附近最大的财主。而鹊仙村的村民,果然艳羡非常,时常前往青丘,那里遍布狐洞。他们谨记白狐的叮嘱,没有屠杀狐狸,而是将它们捉起来,在门前悬上白布,静待客来。
果然,每遭大风大雨,如白狐所说,就有客从四方而来,称是慕名,来购买狐狸。
渐渐地,鹊仙村变成了鹊仙镇。
镇上的人由捉青丘狐,慢慢地,自己也养起狐狸。小镇藏于深山,却日益繁华。
说到这里,吴员外露出自己残存茧子的手:“我就是那二十年前,捉到白狐的猎户。”
黄内侍听得津津有味,问道:“那鬼鸟又从何说起?”
长叹一声,吴员外说:“其实,准确来说,从我捉到白狐起,已经有二十二年了。两年前,正月初一,我夜梦白狐。它们在梦中说:我们过去软弱无力,不但自己遭祸,还连累了同族。不得不许了你们二十年的富贵,以赎我狐民的性命。如今,已经到结束的时候了。鹊仙镇从今天起,不得再贩卖狐子。全镇换上红布,取下白布。否则,祸从此起。”
“我醒来之后,见镇上人人惊惶。一问,原来大家在这一晚,都做了同一个梦。”
“可是,我们已经家家户户养狐、贩狐。如此二十年为业,荒废农耕,冷落机杼。一时哪里能改?镇民以此而富庶,更不愿意就此废止。”
“于是,从两年前,镇上就陆续开始出现怪事。
每逢风雨之夜,天空就有振翅之声,有人面鸟身的怪鸟,翱翔于雨中。
它们女面、无瞳、鸟身、骨腿、鬼爪,通人性,知人心,能学人语,能惑人,吸食人气。被吸食人气的镇民,要么不知所踪。要么,浑身长出羽毛,嘴部凸起如喙,渐渐也变作人面怪鸟,随风雨而去。
我们走在街上,会被鬼鸟围攻,从此不知所踪。
我们阖门闭户,它们就以各种各样的招数来引诱我们开门。
有时候,是以你亲人的声音,有时候,是以美貌女子的模样……全看你心中看重什么。而且,它们依仗风雨而有神应,你只要提到它们,它们必定就来到你的门外。
这些鬼鸟,平时不现身,只有风雨之中才会出现。而我们曾经与白狐约定的,挂白布,等待客来买狐的日期,曾经也是风雨之夜。
我们的客人,大多是趁雨而来。
鬼鸟又最厌生人,只要有生人,就循味而至,百般引诱。
失踪了好几人后,客人们因为畏惧,都改换了时间。甚至,有的再也不来了。
两年下来,我们镇子,再也没人敢行走雨中。”
吴员外眉头紧锁,愁容满面:“我们请遍四方僧道,甚至不远千里去有名的庙、观,重金请大师来日夜作法,都没有用。所有人都说,这是狐狸引来的鬼鸟,报复我们不愿中止贩狐的营生,违背‘二十年富贵’的约定。有一些镇民,畏惧鬼鸟,已经搬走了。你们如果两年前来,鹊仙镇可比现在更繁华。”
“那你们现在还养、卖狐狸吗?”黄内侍问。
吴员外点点头:“已成世业,收入不菲,全镇藉此谋生。即使鬼神在天,又哪里能就轻易停止?”
他说得惨痛。
但于黄内侍,不过是酒席推杯换盏前的一个有趣怪谈,他甚至没有亲眼看到鬼鸟。反而听得来劲,兴致勃勃:
“你家里应该也有狐狸吧?青丘是传说中狐众的故乡。都说,狐死必首丘。我倒是好奇,你们这的狐狸是有多稀奇,才能贩狐而富。拿来让我瞅瞅。”
送行的宴席上,贵客提出要求,吴员外哪敢不应?当即命管家去提几笼狐狸来。
过了一会,仆人鱼列而入,七八个人,都是壮年男子,每人都抱着一个大笼子,盖着白布。
他们将笼子横列而摆齐,掀开白布。笼中果然各坐着一只狐狸。
大多是普通的红毛狐狸,纤细的四肢呈黑色,只是毛发格外顺滑鲜艳一些。有的瘫在笼里,眼神呆滞。有的扒着铁笼,狐鸣不止。还有的分外幼小,睁着眼睛,歪着头,好奇地看着笼外。
其中,有一只狐狸格外醒目,它浑身都是白色,跟吴员外说的二十年前的白狐,非常相似。
吴员外说:“这是珍品。售价与其他的普通狐狸大不相同。我们一两年也不一定能捕到几只只。”
“看起来,都是寻常畜生。”黄内侍打量几眼,失望地摇摇头:“就是皮毛还不错。可惜,你们又不剥皮制草。带回去,叫匠人剥好做好,又嫌麻烦。”
看了狐狸,满足好奇心,黄内侍也就不关心了。
何况,这些狐狸吃住都在笼中,难免尿骚味极重,放在宴席边,臭味会坏了胃口。
吴员外就叫人又把狐狸提了下去,站起来,满脸堆笑地从黄内侍开始,挨个倒酒、敬酒:“这是赔罪酒,小老儿并非知情不报,实在是有衷由。已经全部告诉各位了。”
“都吃酒、吃酒!”黄内侍自己拿了一蛊,说:“现在听来,也不是老吴故意知情不报。小孔这不也好好的?”
一刻钟前,吴员外私下里找他,说,为了赔罪上使受到的惊吓,愿奉上黄金一百两。
小黄、马校尉、孔侍卫等人,只得也拿起酒杯,喝了这杯赔罪酒。
酒热气氛。宴席上,渐渐地,众人也放开了,推杯换盏,吃酒夹肉。都是好酒好肉。
慢慢地,月上中天。
小黄、马校尉本来还想去叫张白。
谁知道,一向嗜酒的张白,却独自坐在院子的角落,锈剑横置膝前,一手抱着空酒壶,一手拢着陶罐,竟然已经靠着墙、低着头、闭着眼,微微地起了鼾声。
他们叫了几声,叫不醒醉眠人,也不敢很打扰这位能剑开风雨的高人,就都罢了。只是把那小案几上又摆了几盘热乎的烧鸡、烤鹅之类。
李秀丽嗅着香味,扒着陶罐口,探出鱼脑袋来,正估量着自己能不能跳到案几上,狠咬几口烧鸡。却听到有人轻轻地、焦急地说:【不能吃,不能吃!】
她晃了晃神,左右环顾:是谁在说话?
此时,月亮挂在天上,院子里红灯笼、香酒肉,婢女穿梭,熏熏然。
张白坐的墙角,却分外寂然,月光照下来,冬日的枯草残叶,冷冷清清。
墙根,探出了一只抖抖的狐耳,尖嘴露了出来。
之前。曾在芭蕉树下见过的那只狐狸,探出毛茸茸的脑袋,人立而起,用细黑的前肢,狐脸上焦急万分,对她说:【不能吃,不能吃!】
狐狸开口说了人话,李秀丽又觉身体忽然一轻。
一看,得,她竟然又变成了人模样。这一回,没有立即变回去。
奇怪的是,她身后,张白还在呼呼大睡,似毫无所觉。而正在喝酒的黄内侍等人,明明正对着院门,却对她的大变活人也视若不见。
这难道又是梦?
李秀丽纳闷地想,墙角根的狐狸却蹿了过来,咬着她的裙角,哀求地看着她:【跟我来,跟我来。】
又黑又亮的眼睛长在毛茸茸的脸上,大大的,还有点杏儿眼,眼底深处似乎有钩子、漩涡,沉浸、沉浸……
两次了。李秀丽盯着那双眼睛,心里有点痒痒。
咦?她清楚地认知到:这狐狸,好像是打算魅惑她?
她一向大胆,更好奇这狐狸到底想干什么,就踢了张白一脚。然后跟着狐狸走出了院子,走向吴家深处。
狐狸带着她七拐八拐,绕了许多人与许多路,到了一个隐蔽在重重院落后的大屋子,屋子外横七竖八,倒着两个看守,地上全是酒壶,鼾声此起彼伏。
红毛狐狸用爪爪轻推门,门锁啪嗒一声掉下,门开了。
大屋子里,一眼看去,全是盖着白布的大笼子。
它蹿进屋,咬着其中一个笼子的白布,拉下布。
这一瞬间,李秀丽周身忽然蹦出金光,与笼中蹦出的黑光,猛然一撞!
无形的、另一个维度上的爆炸烟云,以这间大屋子为中心,猛然向整个吴家,乃至大半个鹊仙镇横扫而去。
身体没有任何异样,但意识里嗡嗡了很久,像被大锤子锤过。李秀丽蹲下,捂着头,半天没回过神。
一只稚嫩的小手,轻轻拍在她的背上:“姐姐,你没事吧?”
红毛狐狸,变成了个十岁左右的童子,焦急万分地拍着她的背。
李秀丽抬起头,看到,满屋子的白布,不知何时都落了下来,笼中,并没有狐狸。
而是一个又一个、浑身脏污、蜷缩着的少年、孩童。最小的,甚至只是婴幼儿。
*
院子里的酒宴,还在继续。
那横扫半个镇子的“爆炸”,只有张白听到了。
他伸了懒腰,醒来,看一眼自己衣服上的脚印,嘀咕:“踢得还挺重。”
宴上,黄内侍、小黄、马校尉等人,已经开始头晕目眩。
他们以为自己是喝醉了酒。
马校尉大着舌头说:“你这酒、后劲、后劲、有点、有点大……我在京城,千、千杯、不醉……”
啪嗒,他一头栽下。
此时,一行人已经几乎没有站着的。
黄内侍早就“烂醉如泥”了。
小黄年轻,不太喜欢喝酒,因此还勉强留着一丝清醒:“不、不对……你、你给我们、喝、喝了什么……你、你想干、干什么……”
吴员外的脸笼罩在灯笼的红光里,一半如血,一半阴影。
然后,他的脖子、手背,等外露的部分,开始密密麻麻地长黑色的羽毛。
不知何时,他苍老如橘子皮的脸,开始拉平、光滑、细嫩,洁白,粗糙的五官逐渐柔美。
一对巨大的羽翼在他,或者它背后若隐若现。
女面的怪鸟,弯下腰,凑近了这个小太监的脸:“干什么?谁让你们到镇上,还带着这么个修行者来多管闲事,找死。”
它直起身来,苍老的吴员外,已经变成了玉面黑羽、鸟身鬼爪的怪鸟。
吴家的院子里,从家丁到仆人,所有“人”都不见了。
站着的只有一只只鸟身骨爪,身高两三米,顶着女面的黑羽怪鸟,将院子团团围住。
它们歪着头,漆黑无瞳的眼睛,盯住了这一行人中,唯一一个,还站着的人。
张白。

??37 ? 三十七
◎……◎
“爆炸”过后, 满室的狐狸全都变作了大致的人模样。
一个个大铁笼,装的竟全是少年儿童。其中竟有幼儿。最大的,十岁上下。最小的, 年不过二三岁,还是幼儿。容貌在现代人看来, 都最起码能算清秀。
就连李秀丽隔着像素, 都能看出他们的像素更可爱一些。
在这个人人平均一口烂牙、一脸皮肤病的时代,已经称得上“姣好”。
寒冬腊月, 孩子们穿着外翻棉絮、发黑发硬的烂棉衣, 蓬头垢面。没了白布挡风遮寒,缩在笼里瑟瑟发抖。
笼中遍是秽物,臭气冲天。
十岁的童子, 扎双髻,发褐。穿赤衣,履乌鞋。他以悲伤的目光看着笼中人,转过身,对李秀丽长揖到底:
“这位姐姐, 我躲藏在宅院深处, 听他们议论说, 您是鱼仙。曾消去了一整个县的大肚子病, 福泽一方。请您, 救救他们罢!他们并不是狐狸,而是人啊!”
“鹊仙镇,根本不是捕狐发家的,而是个人贩子窝!”
“此地原名鹊山村, 距京城有五日路途, 地力贫瘠, 隐蔽山林,附近多山,难以农耕。幸而附近山上曾有许多狐狸出没,村民以捕狐闻名。但狐狸被他们一代代捕杀干尽,生计无着。
直到二十年前,有三个绝色孩子,在这里与父母失散。一个姓吴的村民将他们捉住,卖与权贵。所得甚富,甲于一方。他尝到甜头,慢慢地,带着村民开始做起‘人货’生意,经营“人货”的拐子们逐渐聚集在此。这里成了附近最大的人贩子聚集之一。
他们运来姣好的少年儿童,谎称是青丘狐。
每趁风雨之夜,方便掩盖行踪之时,就有约定好的、非富即贵的买家,前来大批运走订好的‘狐子’。
此镇以人为货,遂自鸣得意,在山字上添个人字,更名鹊仙镇。”
“鹊仙镇日益繁华,奇怪的事情随之发生。被拐到这里的少年儿童,身覆长毛,四肢着地,嘴脸凸出,竟然在镇上果然变成了狐狸,无法人言,无法逃离。只有被贩卖离开镇子的时候,才能逐渐恢复人形。曾有一心寻子的老父母到这里,徘徊半月,与亲生子当面不能相识,人‘狐’错身而过,憾恨终身。”
说到这里,童子垂泪,笼中亦隐隐传来啜泣声。
李秀丽皱眉道:“既然离镇能恢复人形。难道就没有年长点的孩子,被卖出去之后,引人回来救人?”
童子拭泪,叹道:“当然有。虽然鹊仙镇背后有当朝的权贵作靠山,屡屡被官府纵容。但两年前,曾有从这个镇子被卖出去的‘狐子’,坚韧不拔,蛰伏多年,换得泼天富贵,掰倒了鹊仙镇依靠的许多大官们,从而引来了官兵,要围剿鹊仙镇,抓捕这些拐子。”
“但这镇上,并非只有‘狐子’,还有‘鬼鸟’。”
童子的神色渐渐凝重:“风雨之夜,镇上同时开始出没的人面鬼鸟。”
“两年前,好不容易来的官兵,为鬼鸟所迷,在风雨中转了七天七夜,都无法找到镇子的入口。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运货人’之外的外人能进入鹊仙镇。。”
“或许,在酒宴之上,您听到那姓吴的畜生,欺瞒您们,说这些人面鬼鸟,是‘狐狸’招来以报复镇民。并不是这样。如果真是我们招来的,为什么人面鬼鸟会反过来帮助镇子驱逐官兵?”
“这些人面鬼鸟,并不是外来的妖物。而是——”
**
一重接一重的翅膀,几乎像铺天盖地的黑云,遮去了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温。
一张又一张惨白的脸,无瞳的眼,居高临下地逼视他。
传说故事沉淀在幽界,又借洞天而显化。赋予了此类妖物,无论雌雄老少,都一张美丽的脸。
可惜,一想到这些美丽的脸下面,有吴员外的老脸,这就足够人作呕了。
张白伸了个懒腰,似乎是醉梦方醒。他看了一圈这些人面怪鸟,笑道:“两年前,发现自己变成了鬼鸟时,各位怕过吗?”
为首的人面鸟——前吴员外,居高临下,怪笑:“怕?还真怕过。谁一觉醒来,发现自己长出羽毛,变出利爪,逐渐不是人的时候不怕?”
“不过,可以继续在镇上享受富贵,甚至能飞翔风雨,具备异能,连堂堂朝廷都无可奈何我们。变成鬼鸟又怎么样呢?”
附近墙头的人面鸟都笑了起来,显然他们甚至以自己的异变为傲。
张白晃着空荡荡的酒壶,也笑了:“以人为畜,造下大孽,让生别离恨长年累月聚集,大片浓郁至极的极端情感,打破了人世与幽世的界限,唯一之里映照诸表,致使自己身化异物。却反以为豪。”
另一只鬼鸟不耐烦:“什么‘人世’幽世的,员外,你何必与这练炁士多话!说,练炁士,你们是奉了谁的命令,到鹊仙镇来撒野!”
张白眨眨眼:“误入尔。黄内侍不是说了吗?病急,偶然得知有个小镇,所以暂停车马在这里休息!”
“吴员外”怒道:“胡诌!本来,鹊仙镇上,我们早已布下迷阵,连官府的寻常练炁士,都冲不破这迷障。寻常凡人更只会无意识地绕着这里走,根本不会‘想到’要进这里,更不会误入!”
除非有超凡的存在,对凡人下了暗示,让他们“发现”鹊仙镇!
所以,从黄内侍一行人能顺利地发现这个镇子,并踏过这个界碑,全镇就都知道,来者不善。这行“天使”中,定然有不怀好意的练炁士。
张白笑道:“哦,原来这里还有迷阵。那,现在没有了。”
鬼鸟们躁动起来,都笑:“你这练炁士,迷阵怎么会破?我们特意请教过一位大师,这迷阵是仰赖我们的洞天而成,没有我们的允许,怎么可能——”
**
“吴员外等人,化身鬼鸟,仗着此地的洞天,布下迷阵。”
“您们是这两年来,唯一的、能进入鹊仙镇的外人。”
“而您。”童子的目光在李秀丽身上转了一圈:“您身怀异术,我一看到您,就知道,您是我们破局的关键”
“我?”李秀丽指着自己:“我破局?怎么破?”
童子微微一笑:“您肯随我而来,站在这里,就已经破局了。”
话音刚落,天边起隆隆之声。
李秀丽抬头一看,以修行者的眼力,遥遥可看到天边,从左、右两侧,各升起一点光芒,一蓝一银,朝着鹊仙镇扑来。
*
某处山林,上千大夏士兵,正在几个年轻人的带领下,一寸一寸,在地上摸索过去。人人疲倦。
领头的那几个年轻人,都有修为在身。低者,炼精化炁中阶。高者,炼炁化神初阶。
这几个年轻人的脸色都阴沉沉的。
一个娃娃脸的年轻男子站起身,甩掉手上的土,不耐烦:“娘娘又让我们来找鹊仙镇。这次,我们都在这里耽搁了一旬了,还是没找到。不会跟两年前一样无功而返吧?啊,这种靠五感,亲自感知洞天边界的笨办法,还得搜到什么时候?要不然,求援——”
另一个青春却白眉的英俊男子说:“求什么援?那些大夏主支的仙朝弟子,本来就看不起我们分支。现在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难道还想让娘娘再同圣上哭诉,说我们无能?”
娃娃脸只能闷闷不乐地再次蹲下,开始摸地摸空气。
下一刻,忽然,他跳了起来。
跟白眉青年对视一眼,二人齐齐露出喜色。
另一个身穿宫装的年轻女子一直没有说话,这一瞬间,也笑了一下:“总算——找到了。”
她是现场修为最高者,炼炁化神初阶。便拔下髻上蓝色宫花,丢在地上。宫花绽开,变大,瞬间裹住在场所有人。
然后宫花化作蓝芒,急速升空,飞向鹊仙镇突然暴露的方位。
*
大夏,京城,某处。囚笼。面容英锐的少女,正面无表情地站在笼中。不笑、不言,宛如木偶。
忽然,她的眼神波动了一瞬间。
只一瞬间。
但已经足够囚笼外的有心人察觉。
一直监控着这具傀儡的那位银甲神将,冷笑:“好贼子。终于等到你的破绽了!”
脚尖一点,化作银光,猛然朝着一个方向激射而去。
*
才刚刚放话,说迷阵依赖洞天,绝对不会破的“吴员外”等怪,忽生感应,猛然色变:“洞天——破了口子!怎么会这样!”
它们也看到了那遥遥而来的两道光芒。一蓝、一银。
再也顾不得黄内侍、张白等人,惊惶的它们骤然高飞而起,准备逃离这里。
谁知才刚刚振翅,张白随手从宴席上取了一支筷子,朝天一掷。
天上就掉下一根巨木,轰地,将鬼鸟们全部从天空打了下来,压在地上。
木上似有千钧之力,任凭它们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挣扎不得。
张白朝着天边也看了一眼,说:“你们的‘白狐’,来找你们了。”
他晃了晃酒壶,躺在地上人事不知的黄内侍、小黄、马校尉等人,顿时被吸入壶中。他们翻了个身,在壶底的残存酒液里,继续呼呼大睡。小黄还睡出了口水来。
张白嫌弃地嘀咕着“酒壶脏了”,一迈步,转眼消失在了原地,只留下哭号不已的鬼鸟们。
下一刻,他再次出现在了李秀丽身边。
李秀丽还懵着,张白抓住她的肩膀,说:“快走。你变回人形,那大夏的小辈,已经顺着你与傀儡的联系追来了。还有一个挺凶的小辈也来了。再不走,电网就铺下来了。”
说着,一指头戳在她的额头。李秀丽霎时天旋地转,又变回了小鱼。张白将鱼儿一把捞走,转身,一步如幻影,消失不见。
徒留童子露出了然的神色,他仰头,看着天边越来越近的两道光芒,笑了。
然后,带着笼中所有的孩子,朝张白、李秀丽消失的方向,三下礼拜。
轰隆,天边惊雷起。
“白狐”对鹊仙镇晚了二十年的报复,终于,迟迟而至。
作者有话说:
看不懂的慢慢看。其实现在也还是在慢慢讲设定的阶段。
这本书的设定也比较多的。

??38 ? 三十八
◎……◎
黄内侍倒在马车上呼呼大睡, 疾驰的颠簸都没能吵醒他。
直到隆隆巨响骤起,声音宛如雷暴,远传天地间。
他浑身一个哆嗦, 惊醒。朦胧中,掀开帘子, 朝音源看了一眼。
只一瞬间, 浑身白毛汗,被吓得彻底清醒了。
隔着十里地, 也可以清晰地遥遥地就可以看到, 远处的某座山被闪光劈中,其方圆数十里,都同时燃起大火。
这座山脚下不远, 就是鹊仙镇。
火焰冲天,浓烟升腾,把太阳将要完全落下的世界,化作无边金红。
山林、小镇,定格成了其中扭曲而渺小的黑影。
天火灭世?
黄内侍揉了揉眼睛, 定睛再看。
天边沉下了最后一点夕阳, 只剩微不可见的余晖。四野黯淡, 马车正在官道上疾驰。反而是月亮逐渐清晰。
哪里的漫天金红、天火降世?
“鹊仙镇……”黄内侍喃喃, 忽然问车旁伴行的骑士:“马校尉, 你有没有看到天火降临鹊仙镇?”
马校尉挠了挠头,却一脸迷惘地看着他:“什么?鹊仙镇?这是哪里?我们不是从春来县出来,就一路疾行赶往京城吗?”
“鹊仙镇就是那个官道旁……”黄内侍正要以手相指,手却忽然顿住了。指左还是指右?奇怪, 鹊仙镇是哪里?他怎么也毫无印象?
鹊什么……仙……片刻后, 黄内侍收回了手, 已经想不起自己之前问了马校尉什么话。
寒冬的风呼呼灌进来,他打了个喷嚏。
阿嚏。这么冷的天,自己掀窗帘做甚?
他赶紧把厚帘重新落下,错过了天边一道银芒落入山林的场景,舒舒服服地往车上一躺。
马车无事发生地继续往京城疾驰。宛如,从未在中途停过。
唯有李秀丽竖起身,扒着罐口,回身遥望,若有所思。
在她的眼中,映照着两重的天。
一重,漫天的金红天火裹胁一切,火舌舔上苍穹。
有一个海市蜃楼般的城镇,像一道黑色剪影,正在天空的火幕里挣扎呼号。
那虚幻的城镇中,影子般的人面鬼鸟惨叫着化作灰烬。透明的狐狸互相拍着爪、跳着舞消逝。
一重,天空墨蓝,月光清冷如水。
山林在月下依然寂静深邃,树海如涛。
这两重天是叠在一起的,又各自分明。所以显得万花筒般迷离。
直到那鬼影般城镇碎裂在天火中,火焰没有了燃料一般萎靡、熄灭。两重的天,才颜色归一,交叠一起,再也不能分辨。
笼罩在鹊仙镇方向的、那种蒙着纱、隔着一层世界般的奇异观感,也没有了。
仿佛另一重世界退潮般地缩了回去。
张白弹了一下陶罐:“回神啦。鹊仙镇的洞天,已经全破了。”
李秀丽收回注视那壮观诡丽又迷离一幕的目光:【你说那道蓝色的光芒,是来救那些狐狸——那些小孩的,是那一镇拐子的仇人。是她降下的火。那么,那些小孩,真的不会被火烧到?真的能变回人形?】
“幽界的火,只能焚去神鬼,烧掉海市蜃楼般的洞天,如何伤实际存在的人?”
李秀丽听了点点头,但又有些不高兴:【那也烧不死那些拐子?】
张白道:“当然,烧不死。但它们烧去了加诸于人身上的异变。无论是卑微的狐狸,还是仗着异力的鬼鸟,都被毁去,还留在人间的,只有一个个人。年轻的人,卑劣的人。不配为人的人。想报仇的人。而这时候,才是到‘白狐’们真正报仇的时候了。有时候,人的报复,比火焰的火舌更可怕一万倍。”
李秀丽听懂了。
张白是说,那些拐子,落到了曾被他们所拐的受害者手里了。下场只会比一场火烧死更惨烈。
她又问:【这都是你设计好的?】
张白既然能让黄内侍一行人好像服了健忘药似的,肯定也有手段暗示凡人。
鹊仙镇依仗洞天,设有迷魂阵,凡人虽然知道它在那,但都会下意识地避开它的所在。也就是车夫所说的“虽然知道,但没人去过”。
那黄内侍等人是怎么发现的鹊仙镇?
肯定是这不肯姓李,偏要姓张的家伙!
她发出一连串的问题,像个问题批发机:【为什么那狐狸说我身上带着异术,能破开这里的洞天一线?为什么这么巧合?你是不是已经算计好了?还有,刚刚飞来的那两道光,你之前说,其中一个是那些拐子的仇家,另一个呢?】
张白没有先回答,反问:“其实,你问的这一系列问题,归根结底,都在什么是‘洞天’上。你现在,知道什么是洞天吗?”
李秀丽这才想起,张白一开始就说,进这个镇子,是为了教她什么是洞天。
她想了想,先说出她以前在论坛查到过的其他玩家分享的资料,对于洞天,他们解释得很简陋:【‘天地分幽明,相交之处,谓之洞天。’也就是说,洞天就是神怪所居的幽世,与凡人所住的阳世、明世,交界的地方。】
谁知,张白一听就笑着摇头:“这个定义是错的!告诉你这个定义的人,首先,连幽世和阳世之间存在的形式都没有搞清楚,自然,也讲错了洞天的定义!”
“幽世的‘幽’,是幽深、幽微的‘幽’。既谓之不显,更谓之深远。意思是,深处的世界,隐蔽的世界。所以,与它对应的存在,才叫做‘明世’‘阳世’。意思是,明面上的世界,公开的世界。”
张白讲的比论坛里要通俗直接多了。
李秀丽一下子明了,想起自己看过的电影,脱口而出:【表里世界!】
张白说:“‘表里世界’?这词倒概括的精妙。看来,你也读过一些真正大派的典籍。不错,就是表里世界。幽世是里,阳世是表,两者互相映照。”
“阳世有千千万万,而幽世只有一个。
所有的阳世,明世,只对应一个幽界。
就好像,幽界是一个城池,它可以有很多个进出的城门。
所以,幽世又在一些修行的典籍里,被叫做‘唯一的里’,而阳世是表,又不只有一个阳世,又被人叫做‘诸表人间’。”
“所以,把洞天称之为‘幽明交界之处’,是错误的。因为幽世和明世,是没有真正的边疆边界,它们永远交叠在一起。”张白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其实,我们现在,就既站在阳世之中,又站在幽世之中。只是,阳世覆盖了幽界,将其紧紧地裹在沉重的物之世界之中。但,幽世太过轻盈,时不时地,就会溢出来。”
他看李秀丽还不甚懂,就随手从袍子上撕下一块布,晃晃酒壶,酒壶的酒,霎时满了。满到都快溢出来了。
于是,张白将布片盖在壶口,霎时,酒液就快速地渗透了麻布。麻布的颜色变深了。
张白指着浸润了酒液的麻布说:“你看,洞天,形成了。”
“当轻盈之幽世,从阳世这个壳子里漏出来,‘浸湿’了阳世之后,就形成了洞天。”
“其实,‘洞天’这个词,是古称。阴神阳神各门派发展到今天,早就有人提出了更精准的形容。”
“他们将‘洞天’这个词,改为‘溢出区’。”
“所以,以‘交界’来形容洞天,是错的。因为它是幽世这个‘里’满溢出来,没过阳世的表,所形成的特殊区域,不是‘交界’,而是‘溢出’。”
李秀丽在嘴里反复过了好几遍:【溢出区……溢出区……】,恍然大悟。
张白道:“阳世是浊重的外壳,在这里,任何超脱肉身之外的法术,都无法彰显。只有幽世,才存在可怖的大法力。而洞天,或者说,溢出区,它因为幽世的溢出,而变成了特殊存在。洞天虽然存在阳世之中,却可以生存、存在一些特殊的生灵、可以存在神异之术。”
“同时,居住在洞天区域,或者说溢出区的凡人、凡物,往往也会遭遇扭曲、变化。如人变狐,人变鬼鸟,在溢出区,都是很正常的。”
李秀丽想到狐子、鬼鸟,点了点头:【那这种变化有规则和标准吗?】
“当然有。如果是完全无序的变化。修行者如何行走临时溢出区,将其消除呢?”
【临时溢出区?溢出区、洞天,还有临时跟固定的吗?】
张白答道:“有。溢出区,古称洞天。其有临时溢出区、固定溢出区两种。
固定溢出区,也叫常驻洞天。
如修道典籍中,说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之类,都是常驻洞天。永远保持着幽世溢出于阳世的状态。在其中,奇花异草、莫测神怪,时常往来。是凡人眼中的仙家福地。
这些常驻洞天,绝大多数归各大门派所有。
而临时溢出区,或称临时洞天。多因凡人极端之炁聚集,七情泛滥、六欲冲天,勾连幽世溢出而诞。
世上的许多盛极一时,又忽然销声匿迹的奇诡故事、神怪传说,都是临时溢出区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他顿了顿:“但无论阴神门派,抑或是阳神门派,门人弟子,遭遇临时溢出区,大多会选择将其破除。一部分是因为有修行上的好处,可以接收临时溢出区中的大量炁。另一原因,防止凡人受肆虐。”
【临时溢出区被消除?怎么消?】
张白道:“幽世本质,就是诸表人间之炁,汇聚一处。临时洞天,就是因为大量极端的炁太过浓郁聚集,导致幽世溢出——就像本来水面刚好与布面平行,你再往其中注水,水就溢出来了那样。所以,要倒掉,或者消掉多余的炁,使幽界重新平复下去,不再超出阳世。”
李秀丽懂了,举起鱼鳍,指着刚才天火降下的位置:【所以,那个火焰里海市蜃楼一样的小镇,并不是真正的鹊仙镇,而是幽界溢出来的‘炁’?】
张白颔首:“这是一种暴力消除的不寻常手段。大夏的那小辈降下的火焰,本质也是修行者高度凝练后的炁,她将其与形成洞天的‘炁’对撞,‘烧毁’——实则是撞散了鹊仙镇多出来的炁,强行直接抹除了鹊仙镇这处临时洞天。”
听得此言,李秀丽心中一动:【那,我看到那些狐狸的时候,我身上忽然爆出一股金光,跟黑光一冲,狐狸们就变成了人模样……有个小孩,还说我身上有异术,是什么破局的关键……】
张白大笑起来:“汝悟矣!”
他轻轻巧巧,就点破了通天教秘术的本质。
“你当通天教的‘秘术’是什么东西?凡人怎么能够在浊世之中做到化龙化鱼呢?切记,切记,此乃修行第一常识:阳世是隔绝诸法之地,欲行超凡之事,唯有洞天与幽界!
此教鱼龙变的本质,就是以大量的特种之炁,加之于汝身,让你变成移动的、小型的临时溢出区!”
*
宫装女子,萧玉娘站在现实的鹊仙镇上,看也不看身后哭爹喊娘求饶,被兵丁们捆起的大部分镇民。
她环顾左右,双眉微蹙:“之前,有人以小型临时溢出区,对撞鹊仙镇的临时溢出区,两厢碰撞之下,让这里的洞天漏出隐匿的真实位置。但,那个练炁士呢?”
萧七郎已经问了一遍所有镇民、被拐的孩子,回道:“他们都不记得了,记忆被动了手脚。也不知道是谁破了这里。姐姐,你搜寻幽世,可有所得?幽世是阳世的映照,必定残留有阳世发生过的事情。”
萧玉娘摇摇头:“没有。这里对应的幽界,也被一瞬间扫清了。对方修为,必定远在我之上。”
“或许,是哪位路见不平的高人罢。”
娃娃脸青年,齐侯世子蹿了过来:“萧姊,这些人都捆好了,一个不漏地带回去,供娘娘发落。那这些小孩呢?”
他指了指,上百瑟瑟发抖的孩子。
萧玉娘说:“也带回去罢。娘娘可怜他们与自己幼时同病相怜。嘱咐过我,将其好生安置,想办法尽量送他们回家。”
三人商议定,就准备带着大部队回程。
谁料,还未起身,就见一道银芒从天边而来,落地,露出一位银甲神将。
他脸色不善:“刚刚的天火是你们用的?可曾见到一容貌柔美、修为在炼精化炁阶段的少女,唤作李秀丽的?”
萧玉娘三人都说不知。
又问吴员外等人,也都茫然。
银甲将脸色阴沉,斥责萧玉娘:“如果不是你们擅自直接消除了这里的洞天,导致一切痕迹都溃散,那贼子也不至于走脱!”
萧玉娘八风不动:“这位师兄,我们同朝为官,同是大夏门人,你说话,应当谨慎。我们是奉陛下之令,来剿灭这处荼毒我大夏子民的拐子镇。怎么就成我们‘擅自消除’了呢?你也没有证据,证明你说的那贼子,曾经在这里待过。”
银甲将嗤之以鼻:“别叫我师兄。我是大夏仙朝的主宗弟子,直接听令于仙朝,可以直接叫当今陛下一声师叔。你们不过是这处世界的凡人大夏王朝的分宗门人。更别拿师叔来压我。捉拿这贼子,涉及的是仙朝主宗的命令。尔等不知道也罢,如果有意纵容,别怪我将尔等一起拿下。”
他环顾一遍,就将鹊仙镇的幽明两界看遍。确认并无踪迹,极不甘心。
这十日来,不知道对方是以什么遮掩躲避,不但过路的幽世毫无踪迹,连与傀儡的联系都暂时遮蔽了。
好不容易方才等到了一瞬间的对方显出炁来,他立刻遥遥追来,却还是迟了一步。
看着那银芒飞走,齐侯世子翻了个白眼:“呸,狗屁主宗弟子!”又问:“萧姊,他说的那个李秀丽不会就是帮我们找到镇子的高人吧?”
萧玉娘道:“什么‘李秀丽’,我们又没见过。我们到的时候,只有这满镇的凡人。既未见过,与我们何干?不要去探究,也不要多生事端。走罢,将这些人都带回京师。娘娘还在等我们复命。”
三人中,以萧玉娘为尊,她既然这么说了,他们也就依言而行。
便押着大部队,回返京都,一雪两年前无功而返的前耻。

??39 ? 三十九
◎……◎
在去往京城的路上, 张白果然一一地将“洞天”——或者说“溢出区”相关的更多知识,教给了李秀丽。
【移动的临时溢出区?】李秀丽扭扭尾巴:【所以,是我身上的‘洞天’撞破了一角鹊仙镇的‘洞天’?】
张白肯定:“两个洞天的规则相撞, 其炁相冲,施加于你身上的变化, 就也不稳定。所以你能变回一会人形。”
【通天教是怎么做到的?】闻言, 李秀丽道:【不是说,极其浓郁的炁聚集一起, 导致幽世溢出, 才会形成洞天?可是,我当时并没有这样强烈的情感,那这些‘炁’是从哪里来的?】
张白说:“这与通天教的来历密切相关。”
李秀丽奇道:【通天教有什么不得了的来历?】
“你不知?”
【我为什么要知道?】
张白道:“你与通天教的姜姓族人如此相熟, 甚至得传秘术,却不知道通天教的来历吗?”
【我跟他们都还没认识超过七天呢!跟你倒是认识十天了。】
张白这回是真地怔了一下,笑道:“你知道京城作为大夏分支的重点看管之地,如今时节特殊,是何等的险恶?以你的炼精化炁中阶都未满的修为, 要去京城救刚认识七天的人?”
【我当然知道, 等级不够的时候, 去打大副本, 十有八九要寄。但有的人, 认识了十几年,还是很讨厌。有的人,七天,就够当我的朋友了。他们是我的朋友, 救我好几次, 也教我本事, 还是因为我的事,才被那臭鱼一家人连累,被当场发现,被抓。我不想欠了他们。】
她满口的“等级”、“副本”、“寄”之类的怪词,但并不难理解大概意思。
张白笑道:“你与他们相识七天,为相救之恩、为相教之德,肯负险上京。我与汝相识十日,倘若以后有难,小姑娘救我不救?”
他本是随口玩笑。
谁知,银白小鱼,这个认识十天以来,一直脾气颇坏颇骄纵的小姑娘,却认真地说:【我知道,你一路上不让我变人形,是在帮我。你虽然不肯姓李,但以后你要是倒霉了,叫我一声,我就去救你!】
张白大笑,大拊掌:“善!善!那太白将来有难,就指望小姑娘你搭救了!”
他的具体修为境界虽不知道,但眼看着肯定比她高得多。
李秀丽难得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故作深沉地咳嗽一声,立刻转移话题:
【才认识七天,一路上要么在被城隍追杀,要么在被玉江龙追杀,我怎么会知道通天教的来历?倒是你,你对‘鱼龙变’这么熟悉,你很了解通天教吗?还是,你就是他们的同门?】
张白说:“通天教在修行界,地位特殊,天下有门有派的修道者,多少都听过一点他们的名字。我与通天教有一些关系,不过,并非通天教徒。”
李秀丽好奇起来:【通天教很有名吗?】
“这不是有名、不有名的问题。”张白说:“修道,无非最终图一个,成就阴神,或者成就阳神。如今天下的修行门派,自然也分成了阴神门派、阳神门派。”
“而通天教,是上古阳神门派,同时也是阴神、阳神共同的祖庭。”
“同时,是许多阳世之中,人族的祖庭。”
【它这么厉害?】李秀丽讶然。在小说里,这种什么“祖庭”、什么“上古门派”,都是牛气冲天的。
她决定重新考虑考虑之前姜熊、姜虎说的“认亲”事。
下一刻,张白却似看穿了她的想法,打消了她的念头:“厉害?相反,通天教已经过时了。它诞生于人族的蒙昧时期,教众之间,最初以血缘关系联结,其修行理论、修行方式,局限性非常大。通天教衍化出了后世众多阴神、阳神门派,但它本身,却因衍化,而无可挽回地衰落了下去,四分五裂,最终,消失在了历史之中。仅有零落支族分散隐居在诸表人间。”
“但形灭,神未灭。身死,血未断。同时,千万岁月,沧海桑田,如今砂砾般的诸表人间,依旧有数不清的人族,与通天教有血缘关系,是其教众的子孙后代。历代颇有声名的许多门派,包括如今作为阴神五大派之一的大夏仙朝在内,都继承了通天教相当一部分遗产。”
“大夏仙朝,更是与通天教正宗嫡传之间,有着相当的血缘干系。通天教主的直系后裔之一,华族的姜姓一支,因此避居在大夏仙朝所属的这个分支阳世。”
“因此,虽然教灭、族散,通天教的神圣,却至今还游曳在幽世之中,是煌煌的大现象之一。”
【‘大现象’?】
张白叹了口气,点了点她的小鱼脑袋:“怎么什么都不知道?这也是基本常识。什么都要教,我亏大了啊。得叫老师。”
李秀丽撇过头去,偏不叫。
张白也不继续逗她,说:“你看,诸表人间,有日有月,有山川河流,有风雷雨雪。幽世,当然也有。”
“但幽世并不是物之世界。它与阳世,是互相映射的。但这份映射,并不对等。幽世是诸表人间的炁之汇总、沉凝,而炁是人之元,必升于人体。所以,严格意义上,幽世是与阳世之‘人’互相映照。幽世的日月山川风雷雨雪花草树木飞禽走兽神鬼精怪,本质上,都是人类之精神的映射,是人类之炁的形象化。”
“甚至于。每个人,都有一个对应的、幽世的自己。”
李秀丽立刻把头转过来,问道:【我呢?我也有吗?】
张白笑道:“当然,人族得天独厚,人人都有。这种阳世之‘人’在幽世的映射,修界目前统一的正规称法,是‘现象’。有些人间的俗话里,会有三魂六魄、魂魄、精魄,等等叫法。”
“但‘人’是非常复杂的,所以,幽世的各种‘现象’,厉害程度也各不一样。普通人的种种,对应的是幽世普通的‘现象’。而一些所有人共通的情感,在幽世往往衍化为一些神奇之极,也危险之极,壮丽、诡异之极的大现象。
这些大现象,有时似一方传说仙境,有时是日、月那般的神话生物,有时干脆是山川河流那样的亘古的存在,随人族历史生灭而干涸或者崩塌。”
“比如,当年通天教灭亡。幽世之中,伫立了无数年的不周山,作为通天教的映射物之一,也随之倾倒。”
张白说到这里,看了一眼李秀丽。她对“不周山”三个字,毫无反应。
他面上没有异样,也没有任何中断,继续说:“但,通天教虽然大体上宣告灭亡,其教众,或者说其族人,仍然大批存在着,只是分散诸表人间。其血脉,更是直接延续在了各阳世的人族之中,子孙万代。其当年种种文明,更随血脉被人族继承,诸多修行理论,也被后世所发展。凡有人族处,必有通天教的遗迹。”
“所以,通天教虽灭,正传衰微落魄。但通天教的一些堪称神圣的大现象,却借由人族的万代子孙,依然辉煌地游曳于幽世。”
他低下头,凝视着银白小鱼:“比如,你曾在‘梦’中,见到的那条,口衔嘉禾,一头双身,一身十二节,一身十三节,头尾相衔,凌驾时间与空间的生物。”
“祂就是通天教秘术,‘鱼龙变’的根源来历。”
“祂是鱼,也是蛇,到后世,也演变为龙。是后世之龙的最初来源。它身体的节数,与人间的十二个月,密切相关。一节为一月。祂的头部,在冬至的位置。”
“祂游曳于幽世之中,因其本是通天教的大现象之一,所以,联系着有通天教血脉的诸表人间的所有人族。”
“与你一起的那两个通天教小朋友,实际上,他们传给你的秘术,是通过音乐,将阳世的你,与幽世之中,通天教的这个大现象联结在一起,共鸣。这种凝聚了十方人族之炁而存在的大现象,只是稍微分给你一些炁,就足够在你的周身人为制造移动的临时溢出区,让你得以化龙、化鱼。”
李秀丽说:【那我听到的那些声音是——】
张白:“准确来说,那其实是祂听到的声音。是祂联结的、所有与通天教有血脉关系的人族,从各个阳世传来的心音。这也是‘后遗症’之一。因为你修为太过低下,周身之炁薄弱,承受不了这些心音。如果你不能及时地在大夏的阳世找到固定的坐标,用阳世为屏障来隔绝这些心音。那很快,你的精神就会被万万人族之心音冲散,从此,成为祂的一部分。”
鱼是没有汗的。但李秀丽一阵恶寒。
她心里清楚,张白说的,极大概率是真的。
因为她当时,仿佛在冥冥中化身那个生物时,感觉就是这样。
只要那些声音从尾部爬到了她的头部,她直觉,自己必死无疑。
甚至,能得到常规意义上的“死”都还算不错了。
这十天来,看似是她帮那些倒霉蛋“转运”,其实是他们救了她。
她沉在鱼缸里,慢慢消化着张白说的这些知识,陷入了沉思。
张白也不打扰她,又喝起酒来,自得其乐。
李秀丽一点一点琢磨,突然回过味来:【咦?那你跟通天教又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要帮我救我?】
【还有,既然姜家人,跟大夏有不浅的血缘关系,那大夏为什么还要抓姜熊、姜虎,通缉姜月?】
张白晃了晃酒壶:“受人之托,前来搭救通天教后人。刚好撞到你个跟通天教有关系的女娃,一点常识都没有,差点就变回人形,被人顺着傀儡的联系一锅端了。”
“至于大夏为什么要抓姜家人……或许,”他砸吧一下嘴:“或许,是他们知道了一个秘密。”
李秀丽被“秘密”两个字提起了好奇心。马车却忽然颠簸了一下,酒壶里的酒和陶罐里的水一起荡了出去,她用鱼鳍扒住陶罐口,险些被一起晃了出去。
车门外,响起小黄的叫声,还有马校尉等人惊异的声音:“啊,怎么就到京城了!”“我们不是还有三天的路程吗?”
京城到了?
黄内侍也被惊醒了,探出头一看,也吓了一跳:“难道是鱼仙施的神法?”
前面,前面遥遥已经可以看到高大的京城城门。怎么这么快!
他们正惊异时,斜下里横出一个声音:“鱼仙?也来京城参加天下大比的?哪来的乡下门派土包子?大呼小叫的,连缩地成寸都不懂?”
黄内侍定睛一看,隔壁也有一辆野兽般的铁皮“马车”。
马车无蓬,车上除了坐两个双目游离,满面通红,显然被刺激不轻的同僚——去其他省寻找祥瑞的王内侍、陈内侍,还坐了几个年轻男女,打扮奇异,露胳膊露腿露半边胸脯的,头发也红红绿绿。
说话的,正是这几个嘻嘻哈哈,衣不蔽体的奇怪男女,他们语气鄙夷:“谁叫你们在前面挡路,太慢了。我们好心捎你们一程缩地成寸。”
马校尉等都被吓了一跳。
这几个男女却头也不回头,带着王、陈两同僚,铁皮“马车”以一种离谱的速度,咻地一下绝尘而去。
荡起的风尘吹开了马车窗帘,李秀丽刚好看到了铁皮马车的样式。
她的嘴巴慢慢张开了:
汽、汽车?
等等,为什么,一个古代侧世界,会有汽车啊! !
张白倒没任何惊异之气,只评价说:“日曜城的红芙牌新车,线条真丑,发动机也不行。也亏得他们派出子弟来献这‘祥瑞’。”
你名白,字太白,但从你应该吟唱的嘴里说出了什么?
“新车”!“发动机!”
李秀丽瞳孔地震!
张白却没有发现鱼儿整个都呆了,只拎着酒壶和陶罐跳下车,说:“记住哈,小姑娘,从现在起,你不但是鱼仙,还是一个不入流的,杂鱼阴神门派,嗯,就叫天讯门吧,天讯门的一员。”
此时,高大壮丽的皇城外,正碌碌地排队入城,四方来客。
来的,全是献祥瑞的人。
本来,他们应该是皇宫使者去民间“找来”的,互不相识,天南地北的方士。
但此时,都挤在城门前,彼此毫不掩饰,互相熟络地打招呼:“这位师兄,你也来啦?你们给大夏的‘祥瑞’是什么?”
“哟,地煞观的怎么这次这么迟?”
张白咳嗽一声,拎着陶罐,毫无痕迹地融入了这群人:“幸会、幸会,我是天讯门的……”

??40 ? 四十
◎6000字,二章合一◎
曙光初照, 下了一夜的雪,停了。
京师掩去了平日的车尘马足,一片素净。
宫城明黄的琉璃瓦上、朱红的宫墙上, 都覆了一层白。
一重一重又一重的宫门后,传来一声一声又一声的悠长钟声。
晓钟唤醒了人间万户, 窗开门推, 烟火渐繁。
身着朱紫的百官,早已下了车马, 等在宫门前, 扶冠整袖,鱼列而入,过阊阖, 登玉阶。
玉阶梯遥遥上,通向高处的金阙。
宫殿辉煌,建在地势颇高的平台上,宛如九天。天子就在其中。
而这一日,除去百官, 还有一群特殊人物, 也亦步亦趋, 朝天子。
与乌纱朱紫的官员们相比, 这些人物穿着打扮千奇百怪, 甚至有露胳膊露腿头发红红绿绿的,大都捧、带着许多稀奇玩意。
百官也注意到了这群人。从内阁学士到六部各官,无不议论。
内阁的魏首辅怒气冲冲:“真是荒唐!我等劝了这么久,陛下还是让竖阉们领着这些方士入京来了!莫非欲效前朝求仙事?”
次辅连忙安慰急性情的同僚:“老魏, 忍忍, 忍忍!如今这些人来都来了, 等到了朝上,我等觑着形式,看陛下将欲何为,再作打算。否则,陛下又嫌我等多话,更要偏着那些投靠妖妃的混账了。”
“妖妃”二字,像一盆冷水泼在头上,魏首辅瞬间冷静下来。
朝臣中也分作泾渭分明的两班。一半多见了这些特殊人物,咬牙切齿,怒涨脸色。另一小半则不以为然,甚至朝那些人点头微笑。
便有咬牙切齿的朱衣官,相对年轻气盛,竟然撸着袖子,就要上去呵斥带着方士们入宫的太监。
刚走了一步,就被人拉住,让他看阁老们。
阁老们虽然也神色冷冷的斜去几眼,但并没未上前训斥,更未有说话,只是转身而去。
于是,群臣只得按捺下来,只是耻与为伍,憋着气不说话,都贴着台阶走,想离越远越好。
一行是嘻嘻哈哈,摸扶手,摸台阶,东张西望,千奇百怪的“方士”们;一行是沉默异常、十分规矩的百官。
这彼此几乎不相容的两行人,一起步上丹墀,各自进了殿。
张白就抱着陶罐,缀在“方士”们的队伍尾部。
他要献的“祥瑞”,则探出头来,左右四顾,兴致勃勃,打量着皇宫、金銮殿。
等进了殿,金銮殿的御座之上,却空空如也。
座旁有一架纱制屏风,屏风后有一美人榻,隐约可见一个婀娜身影,云鬓花颜,绮罗珠饰。宫人正服侍左右,小心地为她递着瓜果。
此情此景,方才还忍耐的百官,再也忍不住了。
魏首辅花白胡子,脾气却最火爆,率先质问屏风后的美人:“御座之旁,岂容妇人设屏而卧?娘娘,请退回后宫,请陛下前来早朝!”
美人吃着瓜果,却笑,声音柔润缠绵,像春日里的花蜜:“阁老何必动怒?陛下昨日上了朝,就说头疼。今日当然又参道礼佛去了。现在哪座道观、佛寺,本宫也不知晓。临行前,他交代了本宫,来为群臣解惑答疑,陈说种种圣意。如果本宫退回后帷,谁来为陛下传达圣意呢?”
语罢,也不待臣僚再开口,就问一旁的太监们:“诸位内官,前来奉献祥瑞的奇人们,可都在这里了?”
前端时间,皇帝令自己亲近的宦官寻访天下,觅神仙传说、祥瑞奇迹。于是,或主动上门,或“被动”找到,四海方士俱呈祥瑞而来,齐聚京城。
不同于群臣的脸色各异,为首的大太监对这位美人儿却恭恭敬敬:“娘娘,所有切实有祥瑞献上的奇人,都在这里了。”
“娘娘”便好奇地将这起方士一一打量。
只见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僧有道。
有胡须垂地的白头翁,也有貌似五六岁的童子。
有英俊潇洒的青年,也有妩媚鲜妍的女郎。
最瞩目的,是站在方士队伍最前面的几人。
这几人明显分成了四派。
第一派,穿着暴露,举止放诞。大庭广众之下,寒冬腊月之中,女子脸色苍白,眼圈浓黑,一头花花绿绿的发,穿肚兜样式的小衣,短到腿根的裤子,竟然和同样露胳膊露腿的情郎,在金銮殿上吞云吐雾,神情享受。
一方面羞得朝臣们眼睛不敢往他们身上放,一方面,那烟雾的独有臭气,又熏得人心生厌恶。
第二派,一身左右颠倒的道袍,长相似男若女,左手牵着三头恶犬,右手牵着二尾猫,肩上还立着一只鸟,任由狗吠猫叫扰乱朝堂。
第三派,貌似是僧侣,但留着长发,配着珠玉,金线织就的袈裟下,还有一身与中原不同的繁复华服。神情十分倨傲,昂头,鼻孔出气,眼睛滴溜溜地在御座上打转。身边几个仆人打扮的,在朝堂之上,正为其烘手捶腿。
第四派,落后上面三派人一步,男女人数各一半,穿着打扮入乡随俗,是大夏寻常的富家公子、小姐装扮,一点儿也不出奇。站在那,除却好奇地多看了几眼金銮殿外,只垂手而立,规规矩矩。
其余人,显然附首这四派而已。
“娘娘”打量够了,对这些方士中的怪诞举止、妆容,十分容忍,只温言:“陛下正在道观修行,听说天下奇人云集京师,为他的生辰献上祥瑞,很是欣喜。但苦修之中,不便外出,遂命本宫领旨前来,招待各位。不知诸位羽士,师从何门呢?”
第一派,那吞云吐雾的女郎,喷了一口烟气,嬉笑着答道:“日曜城。”
第二派,从狗吠猫叫鸟鸣里,夹杂出一个声音:“地煞观。”
第三派,正主袖着手,昂首不答。其仆从回说:“天人寺。”
第四派,一男一女上前,向娘娘及百官,都拱手相礼,文质彬彬,齐声说:“阳春派。”
这四派人都说完,其余方士,才准备说话。忽听虚空之中,传来一声幽森的、令人鸡皮疙瘩升起的喟叹:“轮回殿。”
众人才注意到,有一个隐隐约约的黑厮,似人非人,在大殿柱子的阴影里扭曲闪烁。
百官都被吓了一跳。有个御史就嘀咕:“都是什么神神怪怪的家伙……”
方士们一一报了师承来历。
其余诸多门派,要么是上述几派的分支,要么是附庸,要么是沾亲带故的小门派。
李秀丽听到,一旁有其他人嘀咕,说:“大夏真有面子,日曜城、地煞观、天人寺、轮回殿,阴神其余四大门派都齐了。连作为阳神大宗的阳春派都来了……”
话音未落,前面一个人回头翻了个白眼:“咄,哪来的乡野小修?世无阳神!阳春派早就改投了阴神,也是阴神一系。应该说,算上大夏自己,现在是阴神六大派齐聚。”
屏风后,“娘娘”说:“诸位远道而来,不知都带了什么‘祥瑞’?”
日曜城的人说:“我们带来芙兰版定制汽车一辆。专为大夏皇帝所造。新能源,新材料的电池,可供可日行千里,行驶五十年之久。请娘娘离殿下观。”
百官都不知道何谓“汽车”,因名推义,议论纷纷。
屏风后的美人闻言站起,被宫女扶着,款款下殿。
她肤凝霜雪,艳胜牡丹,云鬓扰扰,有倾城之色、绝代之貌。年已经三十岁,但不见丝毫衰微,反是花正浓,月正香,风致愈好。
款款下殿,腰荡巫山云,群曳潇湘雨。
此前骂她的朝臣,也不禁目光追随者美人而动。
方士之中,亦多有看得目不转睛的。有人低声说:“不愧是‘白狐夫人’。果然艳冠当朝,难怪大夏皇帝情不自禁,君夺臣妇,令其由婢妾身份,一跃成贵妃。”
被称为“白狐夫人”的贵妃到了殿前。
日曜城的使者,就将手一指,殿外的广场上,出现了一辆钢铁巨兽。
他们跳进巨兽,呜呜声起,一脚踩下油门,这钢铁巨兽就在能同时容纳上万人的广场上绕起圈子。
这凭空指物的本事,惊住了群臣。钢铁巨兽“奔跑”,更让百官伸着脖子,目光灼灼。
兵部尚书忍不住叫好:“以此速度观之,日行千里,绝非虚言!如果能维持这样的速度,达五十年之久,天下良驹皆休矣!”
见到日曜城出了风头,地煞观的来客不服气,上前一步:“娘娘,我也有一礼。”
“只是,此礼需要人来配合。找上一个男子,太监也可。”
贵妃就随手指了个小太监。
地煞观来的这个人,是身穿颠倒道袍的道人,从怀中取出一个七彩药瓶,倒出一丸药,让小太监服下。
小太监吞下之中,片刻之后,忽然大叫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的肚腹迅速隆起,直如怀胎十月。
然后,他满面痛苦地跌坐在地,□□流出血来,剧痛使五官扭曲,惨叫着,从下裳间,漏出了一个……一个……婴儿!
那婴儿是个正常出生的人模样,片刻后,哇哇而哭。
朝上诸公,乃至有部分方士,揉着眼睛,瞠目结舌,甚至情不自禁地退后一步。
道人抱起那个还沾着血的婴儿,又取一丸药,喂给了自己身旁的三头犬。
三头犬当即卧倒在地,也嚎叫起来,肚腹极鼓。片刻后,□□裂开一个大洞,其中,血淋漓地又钻出一个婴儿来!
产子后,三头犬的□□却急速愈合。小太监也能站起来了。
道人左手、右手,各抱一染血婴儿,露齿一笑:“我有丰产药,可使无论男女老少、飞禽走兽,皆怀人子。顷刻而怀,顷刻而孕,为大夏增加丁口。”
这下,百官已经不止是瞠目结舌了。
这听起来貌似是好事。观之,令人胆寒。
魏阁老说:“娘娘,此妖术矣!不可受!”
颠倒道人闻言不愉,横了这老头一眼,正要说话。
面对殿上多出的两个嗷嗷婴儿,贵妃也头皮发麻,却面不改色,立即打断了两人将起的冲突,笑道:“多谢羽士为我大夏增丁添口,陛下圣寿在即,这果然是祥瑞吉兆啊!来人,把这两个孩子带下去,备好牛乳,好生照顾。”
便命宫人将那两个婴儿,以及产过子的小太监都带了下去。
她则接过七彩药瓶,装入玉盒,不动声色地绕过了地煞观,对天人寺的僧侣说:“日曜城、地煞观的祥瑞贺礼,都……不同寻常。不知道,贵客又有何祥瑞?”
天人寺的僧侣厌恶地看一眼地煞观的道人,拍了拍手:“我之礼节,自然不同于某些疯道。献,谱系。”
他取出一卷卷轴,展开。轴上汇有无数怪异神灵,都在动。其中边缘角落处,有一身穿龙袍的男子。
僧人说:“寺中已将大夏皇帝列入图谱。以后,大夏皇帝在我们这里,同第三等天人的待遇。”
贵妃还在等他继续展现轴上神妙,谁知,僧人已闭口不言,昂首傲然,似乎自己给出了什么天大的好处。
原来,这就是他们全部的“礼”。
好生高傲!大夏自认是□□,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慢待?
百官都看不下去,朝这傲慢和尚怒目而视。
气氛正僵时,阳春派的一男一女,上前打破了略僵的气氛。
他们规规矩矩,向贵妃拱手而礼,说:“我派只是前来观礼,并无奇异祥瑞献上。但因大夏皇帝圣寿在即,贺寿不能无礼,因此略带了一些俗物,望勿见怪。”
他们的贺礼是被人流水一样抬上来的,有五十多个箱子,摆满大殿。一打开,珠光宝气,金银耀耀。
与此前三派相比,阳春派的贺礼,确实并不出奇,“俗”得慌。
但无论是贵妃,还是百官,心下都悄然松了口气,十分欣慰。
他们的气还没喘匀,那站在大殿柱子后的阴影里,时不时扭曲闪烁,望之非人的黑厮,宛如从极深远幽深处传来的声音:
“去!”
话音刚落,外面是青天白日,大殿忽然晦暗不已,似蒙薄纱,起森然寒意。
不同于冬日的冷,这种寒意是顺着人的脊椎,深入心灵深处那样,一寸一寸爬上来的。
昏暗之中,魏首辅觉得自己的下裳,似乎被人牵住了。
他低头一看,骇然欲绝。
地上爬着数个颜色青白,瞳孔黑洞、爬着尸斑的幼儿,它们身穿下葬时裹的锦衣,烂掉了嘴唇的口,牵着他的衣角,想要往他身上爬,不断地呼着:“父……父……”“祖父……”
“二娘毒死了我……”
“大狗咬死了我……苦…..苦……”
他还认得它们当中的几个。
那是他的妻妾、儿媳们夭折的孩子。
也有大臣被几个苍白扭曲、浑身水淋漓,半透明的女子用藻般黑发缠住:“夫主,我在井里,好冷……”
有人被从头裂成两半,腰上用布绳系着的男子缠住,它一说话,就从裂开的脑袋里喷出浆沫:“我们死了……在九幽……铡刀,痛……你也贪了这么多,迟早来陪我们……”
就连贵妃跟前,也站了两个男子。一个青年,一个少年。他们虽然也青紫脸色,一个脖颈吊着绳子,一个七窍流血,但,却并不狰狞。甚至,有别样的美。
他们的盖世俊美,与贵妃的容貌十分相似,显然有亲缘关系。并不呼痛,也不叫死之屈,只叹息说:“妹妹,二十年前,你我离散在京城,就再也未能相见。如今人间重逢。你……你长大了……和以前不一样了……”
贵妃一直平静的脸色,变了。她眸中涌出泪来,伸手去够哥哥们的手。
刚够到,两位哥哥作云烟散。
那幽森的声音说:“去!”
于是,大殿的晦暗顷刻褪去,蒙纱感无踪。
阳光照进金銮殿上。不属于人间的存在荡融而散。
大臣们或跪下哀求,或怜爱痛哭,或喃喃诉说,都戛然而止。
贵妃的柔胰,穿过了点点光尘,没来得及触及亲人的脸庞。
殿中仅剩的黑暗,就在柱子后面的阴影中。
黑厮说:“这祥瑞贺礼怎么样?皇帝如果有想见的,不在此世的人,我们都可以让他见到……”
“酆都深处,我们……还为大夏皇帝……备好了……一个……好灵胎……”
他亦或者祂,嘿嘿地笑:“如果……他……死了,就用得着了。下一世,还能在这灵胎上,想起这辈子,再造修为……”
有轮回殿“珠玉在前”,接下去,剩下的小门小派的诸多“祥瑞”,无论是贵妃、大臣们都已经不在意了。
连魏阁老都不再提怪力乱神。他们心神恍惚不能醒,时不时用目光扫过黑厮所在的阴影,神情既畏且惧,又有渴望。
只有贵妃,虽然略微恍惚,倒还能维持仪态,勉强听完了所有方士献上的祥瑞贺礼。
心不在焉地从所谓陶罐鱼仙上掠过一眼,贵妃说:“各位献上的祥瑞、贺礼,都与众不同。陛下定然开怀。”
“六日之后,是陛下的生辰,将同时召开天下大比,令诸位同台论道。凡献上了祥瑞之门派,皆可参与。论道之后,择出前三名,陛下将亲自接见。”
又说:“礼部,叫鸿胪寺备下房舍,好生款待。”
鸿胪寺是负责招待外宾,接待朝贡使臣的。这是准备将这些从犄角里纷纷冒出来的方士以外国藩客相待了。
礼部尚书兼任内阁群辅,刚刚见过了自己难产而死的前妻,正心神激荡,闻言机械应道:“是,遵娘娘懿旨。”
众方士随礼部侍郎而去。
贵妃揉着额头,也不再多留,打发了恍惚的群臣,凤驾回宫。
回到自己宫中,一个宫装丽人,一个白眉青年迎上前来,对贵妃说:“娘娘,鹊仙镇已破。我等将‘姑获鸟’全部缉拿。另缴获‘狐子’五百人。”
便将具体情况,俱陈贵妃。
宫装丽人说:“……至于,那最初撞破了鹊仙镇洞天的高人,我们并不曾见到主宗师兄口中所谓‘李秀丽’。倒是……黄内侍领着春来县的‘鱼仙’,曾经过鹊仙镇附近的官道……”
鱼仙?
贵妃想起了刚才殿上见到的“陶罐鱼仙”:“细说。”
……
……
鸿胪寺。
五大派被安排在天地玄黄的天字号。
其余人等,则分布于地、玄、黄。
除去阳春派外,其余四大派正聚集在一起。
日曜城说:“仙朝与我等约定。我等阴神五派同气连枝,我等所掌的诸表之中,都有大夏的一份道统。大夏之中,也应有我等的一份道统。
凡仙朝所属之明世,驻守该明世的大夏皇帝入道满三十年之际,阴神诸派将以献祥瑞的名义,前来传道。驻守此世的大夏帝王,应开社稷图,为我等分配传道权限。”
“六日之后,是此方世界皇帝的‘生辰’,我们从各个世界远道而来,装作方士,前来贺寿。六日之后,也是各派约定好的,开社稷图,分配传道权限之日。但,几位应该心知肚明。师门这次派我们前来,可不止这点目的。”
天人寺的僧侣皱眉:“不必装模作样。直说罢。谁不是为了桐音宗而来?互相交换一下情报吧。大夏仙朝在这个世界,发现了桐音宗的痕迹,却瞒而不报,藏在社稷图之下,想要独吞线索,可恼可恨。”
地煞观的道人嬉笑:“我听说,大夏境内,桐音宗的出现,跟仙朝的祖源,通天教族人有关。这个阳世的这支通天教族人,姜姓,是通天教教主的正传嫡系之一,与大夏血脉相通。近日,仙朝却忽然命人通缉姜姓,将其关押此世的大夏洞天之中,执掌社稷图分图的本世皇帝,亲自镇压。据说,他们正是从姜姓这里,找到了桐音宗相关线索。”
轮回殿的黑厮没有说话,忽然周身阴风阵阵,他抬起头,说:“有人在听我们说话。”
黄字号三十三房。
天地玄黄。黄字号排最后。总共也就三十五间。
张白立刻掐灭了联系,对李秀丽说:“姜家人,找到了。”

??41 ? 四十一
◎……◎
李秀丽还在回味刚才的所见所闻, 被张白一句话炸回神:【在哪?!】
张白从袖子里取出一颗宝珠……咦,那是她的鲤珠!这厮,终于舍得还给她了?
张白丢回给她:“他们被关押在大夏洞天里, 具体位置不知道。这颗珠子是通天教的遗宝,鱼龙变之术又与通天教主密切相关, 所以才传到了姜姓手中。大夏洞天是籍于昔年通天教的残存洞天改造而来。你将自己的炁流入其中, 通过它去感受京城之‘炁’,或许能穿过洞天的遮蔽, 感应到姜姓的位置。小心, 别变回人形了。”
拿回鲤珠,李秀丽才能借由姜熊姜虎教她的口诀,自由变换人形与鱼形、龙形。
一开始, 张白怕她鲁莽冲动,贸然变回人形,被银甲神将捉到,才将其收走。
宝珠入水,旋身缩小, 化作银白鱼儿额前的点珠, 衬得鱼儿越发不俗。
李秀丽拿回天书, 因为是鱼形, 周身属于通天教的炁屏蔽了与论坛和系统的联系, 她还是不能上论坛。
不过,现在,她知道了原理,也就不急着联系论坛了。
她摆摆尾巴:【知道, 啰嗦。】
却看了张白一眼, 心想: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鲤珠能不能穿透大夏洞天去感应姜熊他们, 她不知道。
但鲤珠之中,还藏着一本《诵世天书》。借助诵世天书的自动搜集功能,她就能像当初找到蛮儿那样,只要人还活着,就能聆听到独属于他们的炁。
张白拿走了鲤珠十多天,虽然天书自晦,但他未必没有发现点什么。
刚才那番话,像是个若隐若现的提醒。
但隔着一脸的大胡子,张白又喝了酒,双眸微掩,根本看不清神色。
李秀丽瞅了他好几眼,没瞅出个一二三来。
算了,就算知道点了什么,但至少,这一路上,他没有任何恶意的表现,反而尽心教导,数次搭救。
现在还是救出姜熊他们最要紧。
便不再去想,而是聚精会神,调动环绕在自己周身的炁,流入鲤珠,附于诵世天书,去聆听四方的“声音”,感应京城纷繁的炁。
京城的炁格外庞大,声音也异常繁杂。
吃喝玩乐、柴米油盐酱醋茶、养生丧死,种种心音,千头万绪,简直无从找起。甚至还夹杂着听不懂的西方鸟语、南洋土话。
只听了一小会,李秀丽就觉得脑袋嗡嗡地疼,像一万只蜜蜂乌压压地围着她吵。
她压着头疼,耐着脾性,一处一处,一座一座宅子、一间一间漏室,从显贵的城西一直听到贫民的城东,搜听过去。
城西,什么叔嫂偷情,什么扒灰,什么兄弟争产,什么父子相残,衣食无忧里相缠的欲与贪,一股股地往她“耳朵”里钻。
城东,贫离母子,病散夫妻,饿啼婴孩,穷生仇眦,琐琐碎碎的麻木之恨,许多颗心灵发出的无声啼哭,环绕着她嚎。
当然也有富裕中的甜蜜、丰足、慵懒;有困窘里的相濡、安乐、互相舔舐。
只可惜,正面的情感所酿造的炁,在这个世间,实在弥足珍贵,在争吵她脑袋的心音里,似被大浪打着的梦幻泡影,旋生旋灭。
李秀丽自己的“炁”像一尾小鱼,努力游在宛如滚滚浊浪的世音里,搜寻着微渺的沉海珍珠。
姜熊、姜虎的炁,到底在哪里呀?姜月呢?
这时,忽然,海上起了风。风逐戏于世音之海上,环绕着她不去,为她吹散了浊浪的臭气;天上飘来渺渺的云,送来清逸的雨,稀释了贪欲的粘稠
风与云,仿佛在助她横渡世音之海。
李秀丽的头渐渐不疼了,追风逐云,终于从黏糊糊、臭熏熏的京城世音之炁里曳尾出来,能够自由地喘息了,遨游在月光之下。
身上沾着的那些烂泥一样的“世音”也被月光拂去了,一阵清爽。
李秀丽豁然惊醒,月光?哪里来的月光?
她在世音之中猛然“抬头”,看到了滚滚浊浪上,悬着一轮白胖微皱的月亮。
它悬在天幕千年,老了,旧了,发黄了。月光都有点脏兮兮的了。
此刻,更被“天空”四方伸出来的铁索,牢牢钉在天幕之上。
李秀丽骤然从世音,或者说“炁”构建的另一重天地睁开眼,着急地吐出一连串泡泡:【风……云,月亮!我找到他们的位置了!】
张白听了,不以为奇,点点头:“通天教的嫡系血脉,秉习上古,往往都将自己与自然象征相连。修到高深处,他们本身就能象征幽明两界的自然象征,成就大现象,从而长生久视。姜虎,风从虎,他选择的自然象征,应该是风。姜熊,选的应该是云。他们姐弟如果能成长到返虚境界,应该会改名叫姜云姜风。而姜月,是以前的返虚大修士,本身就是通天教时代月亮的象征。”
李秀丽却有些沮丧:【我能感到他们的位置,就在这里。但奇怪的是,又好像,他们在四面八方。隔着很深重的东西,没有办法切实地触及。】
“社稷图。”张白却已经明白了:“姜家人果然被镇在了大夏洞天,社稷图下。”
【什么是社稷图?】
他说:“仙朝有一图,名曰社稷图,是仙朝对应的幽世大现象所化的至宝,神妙无穷。其中有一项稳定山河之炁的效用。其有无数分图,被赐给仙朝所辖的各处人间,用以镇压各自阳世的洞天,使其稳固。”
“社稷图存,此方大夏洞天就永世而存。即使阳世改朝换代,新王朝,依旧会受到其影响,其制度、其人心,不知不觉,依旧是‘大夏’。”
【如果社稷图毁呢?会天崩地裂?】
“那要看对谁来说。对这世界的凡人来说,不会有任何感觉。”
“但……嘿,”张白笑道:“大夏洞天若毁,此方世界就再也不能算是归属仙朝所有!因为阳世一旦有变,仙朝很难再干预。毕竟,阳世隔绝诸法,若非有洞天这个中介在,幽世的仙朝,根本不可能直接干涉阳世的王朝变更。如果再有新王朝,乃至新势力逐鹿而起,恐怕就不会再实行大夏的制度。那时,此世霜天已至,各派逐鹿。当真,改朝换代啦!”
他调侃:“怎么,鱼儿,你怕啦?要救人,须得毁去此世的社稷图。天翻地覆!那你可是把大夏仙朝得罪死啦。”
李秀丽没好气地反问:【那他们现在有社稷图的时候,就没人造反?】
张白说:“仙朝倒也不至于管凡人王朝更替。无非是新朝代会不会继续师从大夏。”
【没了社稷图,既然不影响人生活,那人的事当然人自己管。如果没了社稷图,就治理得天下人都造反,就人人都想变更大夏的制度,那是大夏皇帝无能!是大夏制度无能!关我屁事!】
张白闻言,大拊掌,大笑:“是极,是极!能得人心,自然万万代,何须社稷图?如果没了社稷图,就被人轻易颠覆了江山,不过废物耳!”
他说:“要接近社稷图,必先入得大夏洞天。平时,洞天不展,隐在阳世之下。唯有镇守此方人间的仙朝主宗嫡传——即当世皇帝,才握有展开洞天,入社稷图的权限。”
“看来,此次大比论道,我们一定要夺得前三不可喽。”
【论道?怎么论道?比法术吗?比谁能打?】
“满脑子打打杀杀。”张白点了点她:“论道,顾名思义,就是论道。”
“只不过,是以天下人来论道。”

??42 ? 四十二
◎……◎
大比在大内广场上开始的当天, 皇帝依旧没有到场。
贵妃坐在鸾车上,姗姗来迟。
翠微摇摇,罗带曳曳, 裙裾似流云,荡在车边。
她拥着厚厚的裘, 睡意半浓, 无暇舒玉臂,慵懒枕云鬓。细腻肌理, 饱满骨肉, 秾艳惊人,远望之,像一朵盛年佳时的牡丹。
张白、李秀丽站在方士们之中, 听到他们谈论贵妃。
贵妃姓胡,二十年前被卖到京城。上京的一个大官瞧中了她,将其买为婢女。
待稍微年长了几岁,就被那六十多岁的大官收为妾室。后在一次舞宴上献技,美名传于京城, 连皇帝都被惊动, 假意探望老臣, 实则私会臣僚之妾, 并一见钟情。
在皇帝明里暗里的操作下, 很快,她很快就以宫女的身份进了后宫。
因其美貌冠代,皇帝对其十分迷恋。十五年间,顶着群臣非议, 她一路从宫女到美人, 再到妃子, 最后被加封贵妃。因皇后早逝,代掌后宫。
因为最初被卖到京城时,她是被关在笼子里出售的。
那老眼昏花的大官,在昏暗的光线里,乍一看,见到一只垂泪的白狐。揉眼睛再看,却是一个年仅十岁左右,美色已经初露头角的小少女。
于是,她就被这个老人,像买狐狸一样,提在笼子里买回了家。
所以,人们暗地里,都管胡贵妃,叫做“白狐夫人”。
既指她为人婢妾的卑微出身,也指她狐媚惑主。
尤其是五年前,皇帝忽然沉迷苦修,流连佛寺道观,一个月里有一半的时间自称闭关,百官都不得相见。唯有胡贵妃能得面圣上,时常传递旨意。
借此之机,胡贵妃干涉前朝,揽权谋势,在朝中颇拉拢了一批大臣。
而皇帝四十多岁,又一向身强体壮,并不曾立太子,反而厌嫌儿子们,在胡贵妃撺掇下,将他们全都打发到各地去当闲散王爷。
若非因贵妃一直无子,阁老们又以死相谏,她现在早就该登上凤座,变成“胡皇后”了。
因贵妃之绝代美貌,方士们大都看得目不转睛,话题中心大多也不离这位传奇妃子。
但也有一部分人,比如日曜城、地煞观等大派门人,纷纷将目光投向贵妃的鸾车之后。
鸾车之后,跟着一位纤弱的宫装丽人。
配幽蓝宫花,罩天青纱衣。冷白肌肤,有幽森之气;秋水眉目,凝凄清之色。行走之间,轻盈异常,有鹤姿。
鸾车走得并不算慢,这蓝衣丽人,却如云伴月,始终轻松地跟随在车架旁,手中还捧一柄寒光奕奕的青锋剑。
长剑。男子拄之,尚嫌太长,几乎等身驻地。
剑形雄浑大气,古朴霸道,锋刃极利。
那双几乎只能捧花的纤柔十指,却如捧着一支绢花,将吹发即断的沉重宝剑托举。
日曜城的女郎嗤笑一声:“萧玉娘。大夏分宗的大师姐,已故萧皇后的侄女。”
“萧家五代丞相,三代学士,出过两个皇后,四个皇妃,至于王妃,数不胜数。族中多有文宗、儒家大师、书法家、画家。出身在凡人中,也算高贵。被大夏此方皇帝派去侍奉来历低贱的贵妃,却据说一向恭敬。倒真能忍耐。”
鸾车停在丹墀上,贵妃舒展身子,款步而下,站在台阶上方,俯瞰其下乌泱泱的各路练炁士。
她虽是凡人,是依附于君王的菟丝花,是出身婢妾的后妃。
但在大夏的境内,因帝王之道,稍微懂点大夏内情的门派,无人敢小看于她。
练炁士们眼神乱飞,明面上到底还算听话,不曾轻举妄动。
贵妃说:“今日,陛下仍在闭关。由本宫代为执掌天下大比。”
便轻拍一下手掌,叫蓝衣丽人:“玉娘,请天子剑。”
萧玉娘趋步而前,随侍其侧,捧出长剑。
今天百官没有到场。
在场的人,大部分都是代表各自门派前来的练炁士。
贵妃直说:“此为天子剑,日夜悬国祚,长对社稷图。因此剑锋之上,染大夏万民炁。”
“诸位都是本事超凡的练炁士,不同于凡俗,欲以万姓衍道。
但皇宫之中,大夏的京都之中,子民们,皆是凡夫俗子,肉身脆弱。
为了给各位提供一个可以大展拳脚的比试之地,也为了不扰大夏子民,社稷图不可轻取,但我奉陛下之令,解出天子剑,将模拟山川河流之神,粗绘社稷图,能拟原图千分之一奥妙,临时开放部分洞天权限,以供各位衍道。”
“玉娘,绘图。”
她一语落下,萧玉娘猛然转动细腕,反手握住长剑,如鹤翔天,轻盈一跃,悬停空中,举起天子剑。
一刹那,从大夏的四面八方、东西南北,有数不清的炁从山川湖泊、幽明两界,汇聚皇宫,先是成五爪金龙形,随后,那由炁而成的虚幻金龙长啸一声,贯入剑身。
光滑的剑身上,飞速地闪现过一副又一副城郭、乡村的山河地形,如龙身环绕剑身。
观之,这些微缩的山川之上,似乎树还在摇动,水还在流曳。城郭之中,也似有人在走动。
作为化神修士,萧玉娘本该有龙象之力,别说举剑,就是举鼎,十日十夜,也不会有一丝手颤。
此时却不禁双手直抖,浑身冷汗,似乎举不动一把剑。
等大夏的大体山川城郭,以精密的极微缩,呈龙形浮出缠绕剑身之上,四方的炁才逐渐停止涌动。而此时,萧玉娘手背蹦出青筋,口角溢出鲜血,再也无法支撑,拄着剑砰地落回地上,几乎虚脱。
她深呼吸一口气,极吃力地再次举剑,将其一扎扎入地面的汉白玉之中。
坚硬的汉白玉像一块豆腐那样,天子剑穿过石板,似扎入其中,穿过有形的石头,钉入了无形的另一个世界。
萧玉娘松开手,随即连退数步,像是被震开的,脸色愈加苍白,哇地呕出一口血,染红青纱。
而与此同时,以深深扎入地面的天子剑为中心,所有修士都感觉到了一种奇妙的变化。
厚重的山,带着泥土的腥。
泉水的清冽、松香、竹味……岩石……松鼠、兔子、野猪身上臭烘烘的味道……熊…….老虎……
奔腾的河,带着水汽的腥。
雪域的极寒冰水;西北夹带着黄沙、鼓声的洪流;江南融着杏花、头油、米水的烟雨;咆哮汹涌的近海之水。
剑身上的山河城郭之图卷,正在从剑身外扩。
而他们就被这些山川之影所迎面扑来,拉入其中,可以清晰地嗅闻到复杂气息、感受到交织冷暖,连生灵的呼吸,都触手可及。
环顾四周,辉煌的宫殿、开阔的广场俱已不见。
他们置身一副水墨工笔般的大夏疆域图中。
山川地形、城郭物产,被各色线条标注得十分清晰。
而绘出的山之比例图,触之,笔墨之下,能触到其岩壁。
画出来的河的曲折线条,抚之,双手被浪涛打湿。
描出来的城郭,居高临下,能听到隐隐的市井人声。
众人清晰地感知到,他们此时,已经进入了一个奇异的洞天,站在了大夏的万里河山之中,却又在万里山河之上。
伸手,即可移山填海,变更天下大势。
其余四大阴神门派的来人,虽然是大宗大派弟子,修为却都不算高,也是第一次见识大夏的“江山社稷图”。连分图的模拟图,都有如此神奇。难怪社稷图的本体,是大夏仙朝的至宝。
他们啧啧称奇时,渺远,又清晰可闻的,传来胡贵妃的声音:
“以天子剑为笔,粗绘‘拟社稷图’。”
“诸位在此粗绘图内衍道,大可尽兴。”
众人抬头,唯有金阙玉阶,悬浮在这幅图的一座通天高峰之上,宛如九天遥远。
贵妃、萧玉娘等人,就站在九天之上,俯瞰图中的他们。
“玉娘,将衍道规则,为各位详细道来。”
萧玉娘用巾帕拭去唇角的血,向贵妃一福:“喏。”
她伸出手,以手作指,在拟社稷图的上空,一边书写,一边对修士们说:
“各位同道,大比将持续六日,每场两日。比的项目,只有三条。”
她优美的簪花小楷,在空中渐渐成型,凝为三条闪闪发光的字样。
“第一比。汝之道,天下何人奉之?天下奉汝道,汝为天下师。
第二比。汝之道,能移众生心否?山海虽可易,人心却难辨。
第三比。汝之道,在我大夏之中!不能为大夏延续国祚道统者,弃绝。”
一口气写罢,萧玉娘敛袖整容,肃颜道:“如此三比。以社稷为棋,以山河为子,以天下人论道。诸位,请!”
贵妃颔首:“祝各位,独占鳌头,得传道统于本表人间,与大夏,同享日月。”

??43 ? 四十三
◎……◎
这一年, 江左大旱。
从仲夏到仲秋,整整四个月,滴雨未下。太阳烈得惊人。
昔日丰美的大泽, 烂泥都被晒得硬邦邦,连泥窝里深藏的鱼籽也瘪了。
连片田地干裂, 庄稼枯死, 粮食颗粒无收。
数不清的百姓流离失所,变成了流民。
天飞黄沙、树死道路。树皮都已经不见了。
地上连根草都看不见。所有绿色的能咀嚼的东西, 都被人们拔食一空。地上的土也有人挖起来吃了, 说是“观音土”。
山,一座又一座的山,被饥饿的人们犁了一遍又一遍。山上的野兽都被吃干净了。
连老虎都无法面对成群结队、饿得两眼发光的人们, 匆匆逃离,不知所踪。
家里还有余粮的大户富人们,干脆筑起高墙,聚族而居,招揽家勇, 龟缩在堡垒一样的房子、庄子里。他们组织族人拿起棍棒刀枪弓箭, 在角楼上、墙下, 日夜巡逻。
因为在他们筑起的高墙之外。有眼睛绿得像狼一样的“僵尸”们在游荡。
他们的皮松松垮垮的荡在骨头外, 面容深深凹陷。宛如骷髅。
他们的骨头, 因为过度的干旱饥渴,脆的就像树枝一样,不慎跌倒,就可能摔断自己的大腿骨。
但这些饿的宛如僵尸一样的百姓, 却从四面八方不断向堡垒逼近、逼近, 逐渐将其包围, 不断地尝试着翻越高墙,又不断地被堡垒内的家兵、地主族人的棍棒、刀枪所驱赶,杀死。
许多人从墙头跌落,摔断了手脚,或者干脆再无声息。
即使如此,尝试翻越坞堡,希望进入其中破门取食的流民,依然源源不绝。
大多数的堡垒,经过了几个月的时间之后,墙壁之下已经积累了厚厚一层尸骸。
都属于试图翻越高墙的平民。
还有一些幸运儿成功地翻过墙壁,进入了堡垒之内。
但,饿得皮包骨头的他们,根本不墙内人的对手,很快就被“处置”了。
于是,每隔一段时间。堡垒内会定时向外清出尸骸,打扫周边。
时局越来越恶劣。
路边反而隐隐会飘来肉香。
每当肉的香气飘过墙,飘到堡垒内小孩子的鼻子里。
不懂事的小孩子就满脸陶醉地叫起来:“妈,妈,我闻到肉的香味了。有人在吃肉,堡外有肉吃!”
每当这时,他们的父母就惊恐万分。一把捂住孩子的嘴,厉声:“不准胡说!”并将小孩子驱赶回房。
随着肉香飘散,堡垒的巡逻队,定时清理一些尸骸时,总是发现墙外,聚集着大片蓬头垢面的百姓。
他们远远的等着,望着,像一片秃鹫。
明明连土都挖出来吃了,这些流亡平民的脸上,这几日却罕见地有了几丝红润。
只是,他们的神态,却从麻木,渐渐至于诡异而癫狂。
那些尸体被抛出来时,只要骨头上还有没有烂完的肌肤筋肉的,就会被这些“秃鹫”哄抢一空。
墙外的肉越来越香。
小孩子们、老人们、妇女们,堡垒内那些弱者,那些被老爷、族长分配的粮食最少,饿着肚皮的弱者们,越来越忍不住了。
每当肉香飘过墙壁时,就情不自禁地站起来。遥遥地耸着鼻子。但喉咙里又忍不住泛起一阵阵的恶心。
随着大户的粮食越聚越少。能保持着基本体格的人,逐渐缩小。最后成了核心的几家。
其他人的脸色日益暗淡、身材也见天地瘦弱。能分到的米面从糠糟,到清汤寡水,再到根本数不出几粒。
于是,渐渐地,堡垒内也有人开始失踪,高墙之内,一场又一场反叛在涌动。
直到,从某一天开始。
堡垒之外,又闻不到肉香了。甚至根本听不到人类走动的声音了。也再没有人会去攀爬高墙了。
堡垒的大门可以随时打开。因为墙外已经没有能走动的人了。
抬眼看去,目之所及,道路荒野,全是精光的白骨。
堡垒之中,也安静异常。
残存的极少数人打开堡垒,愣愣地,被冰冷的雨丝,湿了凹陷的脸颊。
春天,到了。
春雨,重新落下。
大旱结束。
而最终,轻飘飘地落在史书上,不过占了边角的短短一行六个字:
“岁大饥,人相食。”
鸡,叫了。
东方已白。
万户同梦。
江左的百姓们在睡梦中醒来,却大都惶恐难言,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彼此对望,看到尚未化作白骨的伴侣,尚未在锅中沉浮的头颅,尚未化作羹汤的幼儿,抱头痛哭。
江左有数郡,都是鱼米之乡、富足安稳。
这一年,却在进入仲夏之前,数郡从王公贵族,到平头百姓,一起做了大旱来临、天下大饥、饿殍遍地,人相食的噩梦。
一人之梦,可笑。
一家之梦,可念。
一城之梦,可思。
一郡之梦,可怖!
朝廷对异梦争论不休。
有一部分梦中受灾最重的地方,有不少有余力的人,已经开始组织民众挖库储水,或者开始大肆存粮。还有的人家已经开始商讨搬迁。更有的地方,则大张旗鼓,开始求神拜佛,希望龙王怜悯、神灵庇佑。
但,还有更多人一时惊恐,却并不怎么相信。
因为在这一夜之前,江左一带,雨水异常充沛,连绵地下了好久的雨,甚至有洪涝之象。官府都已经提前开始组织人手,准备修补堤坝,挖排水渠了。
还有一部分地区,白天还在暴雨倾盆,人人都抱怨担心庄稼被泡坏。
怎么可能一夜之间转为大旱?
直到,江左各郡,都有地方,陆陆续续地传出了骇人听闻的传言。
江北郡,安广县,张家村。
天刚亮不久,张老汉扛着锄头,叫醒大儿,揣上糟饼,准备去往田地。
路上,却遇到大户家正在出殡。大户的老爹,在床上病着挺了近十年,也烂了近十年,终于死了。
孝子贤孙哭哭啼啼,披麻戴孝,洒着纷扬纸钱,扛着成色上好的棺材,带着铁锹,吹吹打打,送出村去,要迁入祖坟,与其老妻合葬。
张老汉家的地,离大户的祖坟所在,不算远。
吹吹打打声,唱念做打,男干嚎女假哭,没有一丝眼泪的戏,张老汉听得厌烦。
抠了抠耳屎,转个身,屁股对着那家,就着唢呐声,有节奏地哼唱起“小寡妇上坟”。
唢呐声戛然而止的时候,四野寂静。他荒腔走板的艳歌调,就格外醒神,连在那边坟头都隐约听得见几句。
换做以往,大户家非得揪着坟头唱艳歌的张老汉要“算账”,要“赔礼”。
但此刻,大户全家目瞪口呆,噤若寒蝉。
纸钱落在昨夜暴雨后的烂泥地里,哭丧棒上的白纸被风吹得刺啦啦响。鸦雀无声。
擦眼角的蒜跌到地上,抹眼皮的姜黄砸在衣领里。
被挖开的坟墓中,老太太的棺材四周,爬满了白色的、正在蠕动的毛发。
它们从棺材的缝隙中钻出,如人的发丝,扭动挥舞,一下就顶开了沉重的棺盖。
已经死了十几二十年的女尸暴露在空气中。
干瘪的身躯丝毫没有腐烂,一如当年下葬时的模样,连尸斑都没有长出。
但,女尸暴露在外的褶皱肌肤上,长出尺长的白色毛发,宛如发霉。
“奶奶、奶奶长毛了!”一个童声叫了起来。
尚且不知事的六岁稚童,捧着哭丧棒,指着女尸,甚觉有趣:“像坏豆腐!”
话音刚落,天空骤暗,地生阴风。
狂风平地而刮,刮得大户家人人伏地,老太爷的棺材板一寸一寸被吹开了。
棺材中,新死不久的老头,脸色僵白,嘴唇鲜红,布满藓斑的脸上,缓缓地,拉一个极大的笑容。并就此定格于尸身。
活人笑不成那样。
就算是亲爹亲娘,也没人受得了。大户嚎叫一声,抛下妻妾子女,手脚并用,往外边跑边叫:“救命,救命——!”
但他的妻妾竟然跑得比他还快。大户家人、来出殡的各种雇人,更一哄而散。
唯有那年纪最小的六岁小儿,还捧着哭丧棒,茫然地站在祖父的棺材前,对着长白毛的祖母,不知所措。
张老汉听到嚎叫,见那行唱念做打的大户家全跑散了,于是带着他的憨儿子,走过去,抱起那呆小孩,顺眼往大户家的祖坟里看。
张老汉的嘴,从来没把门。
第二天,全村,乃至县里,都传遍了。
大户家的祖坟里,他亲娘长了白毛,亲爹死后乐开怀。
人人悚然。争相传言。一边害怕,一边还有人看热闹。
大户也顾不得找张老汉的麻烦,带着惶恐的家人,满县的神佛一一拜了过去。
但,没过几天,全县各村,又陆陆续续有人家,说发现下葬的先人尸首经年不腐,竟长出白毛,或者死后大笑不止。
在这些人家拜到第十八尊神的时候,财神。
财神管平安吗?但只要能是个神,他们就拜,总得有份情面?
连送子娘娘,他们都拜了呢!
于是,当日,也就是怪事发生后的第七日。
安广县的众神,立在神龛中的泥胎彩塑,忽然齐齐活转。
首先开口的是财神与送子娘娘。
青烟袅袅,很虔诚又不怎么虔诚的信徒,在蒲团上三跪九叩,哆哆嗦嗦地将金银投入庙祝手中。
财神爷突然开了金口。开合着釉彩的唇:【旱魃。旱魃已至,作祟。尸生白毛,死而大笑。先人作态,警示天下。】
送子娘娘抱着怀里的瓷器娃娃,嘻嘻地掩着泥胎的脸颊笑,俯瞰孱弱的凡人:
【从此之后,不除旱魃,雨水将绝。当自警醒,焉能再做太平之梦?】
而其余众神,从城隍老爷,到野庙草头神,都意简言赅:【除旱魃,除旱魃!】
就在众神警示的第二日,缠绵许久的雨季,停了。
停得突兀。而烈阳高悬,暴雨后的烂泥地,一夜之间,干得裂开。
仿佛,盛夏忽至。
梦中的大旱,无限逼近了现实。
作者有话说:
白天上山去了,更的略晚,见谅。

??44 ? 四十四
◎……◎
仲夏已至。
烈阳横空, 万里无云,蓝得刺眼。
满山遍野,泼翠一样明亮的浓绿。蝉声聒噪。
池塘中的荷花开了, 岸边的美人蕉也垂水照影,黄狗趴在水边吐舌头。
大榕树的深荫下, 一群顽童正在拿着草根, 逗弄蛐蛐。
知了知了。
唧唧吱、唧唧吱。
虫儿的叫声此起彼伏。
孩童们光着膀子,拍着胳膊, 也助力得起劲。
刺啦——远处的唢呐声惊破夏日。
蛐蛐被高昂冲天的乐声所惊, 不再相斗,两厢蹿开。
孩子们站起来,一时都忘了蛐蛐, 踮脚张望:“今天迎的是什么神?”
远处,田野间,走过一行村男村女,前呼后拥,抬着车架, 架上抬着个装红挂绿的泥胎像, 喇叭唢呐在前开道, 惊飞雀儿, 吓跑黄狗。
那泥胎彩塑, 头生双角,凸长嘴巴,鲤鱼须须。孩子们拍手说:“原来是龙王爷爷!”
“但不够神气!前天,去迎送子娘娘的队伍, 那才叫人多呢!”
“要我说, 还是财神爷爷有面子!听说连县城里的人都跑出来迎接了。”
顽童们七嘴八舌, 讨论起这些日子被迎来送去的众神,谁更有面子,更加神气。
张老汉家的小儿,唤作菱角,是个孩子王,叉着腰说:“管谁神气!我不斗蛐蛐了,天天斗,好没意思。日头这么热,我要下水摘荷花、找莲蓬去!”
一个孩子怯怯道:“可是,妈说,这池子里有水鬼!年年都会溺死人咧!”
菱角说:“那都是哄你们的,我去年夏天,就瞒着老爹,常常来这里凫水,从没见过什么水鬼水妖怪的!”
以往村里的大人,如果看见,多少都会看着点他们,吓唬他们说,池塘、小河里,都有水鬼、水妖,不教他们随意下水。
虽然这几天,大人们个个焦头烂额,忙着迎神请仙,没人管他们了。
大夏天的时候,哪里有比凫水采莲更清爽有趣的?
孩子们当然动了心,但还是你推我,我推你,都有点犹豫。
菱角掐着腰说:“看看你们这些胆小鬼!这样罢,我去试试水,你们再下来!”
他起了个水生植物名,在这群孩子里的水性也最好,身段最灵活,以往在河里嬉戏时,能比黄狗游得快。
就挽起裤脚,噗通跳进池塘。
池塘并不小,快是个小湖泊了,天然而成,还隐隐连着村外的小河,水质很清,又凉意袭袭。
距离那场万户同梦的噩梦,不过三天不到。虽然从那以后,果然再也没下过一场雨。但归功于之前的缠绵雨季,池塘的水还是大半存留。
菱角一泡进去,只觉浑身舒坦,凉爽极了,暑气霎时全消。
他在水中仰游、狗刨,踢踩着水,故意朝同伴泼水,玩了好一会,才顶着伙伴们羡慕的目光,游向池中央的那片映日荷花。
微风拂过,红粉芙蕖摇曳,莲叶如佳人的碧裙。
菱角左顾右盼,挑花了眼,终于看中了一朵最大最红的荷花。它在群芳最中间,却颇傲岸,亭亭而立,高出四周一截。
他拨开团团叶,在众多莲叶、根系的纠缠中,奋力去攀折它。
熟料,这朵荷花却像人一样,左闪右避,扭动茎叶,摇曳花枝,像旋裙扭腰,巧妙地从他的手里溜走。
菱角纳闷,只当是自己凑得不够近。又往莲叶深处,挤开其他荷花,半昂着身子去够。
抬高,再抬高。尚未折到花,他的腿肚子忽然抽搐剧痛,一个失衡,俯面跌进水里,扑腾了一下,口鼻呛水,呼吸急促,一时说不出话,逐渐神智不清,竟挣扎不能。
塘岸上的孩子们也看见了他的情状。
但看菱角既没有手舞足蹈,也没有呼救,甚至睁着眼,在水中直立着,沉沉浮浮,头部大多时候露出水面。于是,都以为他是在玩耍。
“喂,菱角,快别玩了,摘花呀!”他们喊着。
菱角不能应。他的眼睛看似还睁着,实则意识已然模糊。
水面凉风吹过众荷花,呼喊声中,最大最红的那朵荷花,终于不再摇曳。
几瓣朝芯拢着,呈房状的花瓣,忽地舒缓而开,像人伸了个懒腰。
花房之中,嫩黄蕊上,坐着个巴掌大小,素衣雪面的少女。
她似乎刚刚睡醒,揉着眼睛,看见有人溺水,第一反应,是本能地顺手一推,池塘上骤起波浪,水流推着菱角,抛回了岸边。
哇地一声,菱角被抛得颠出了呛的水,人也转而复苏。同伴们这才察觉不对,纷纷围上来。
荷花中的小小少女终于清醒了,跳下花朵,稳稳踩在了水面上。
凌波踏浪,素纱衣曳水而荡,却不曾沾湿半点。
看见她,所有孩子都哇了一声,立刻围到了水边。
她乌发如檀木,雪白面颊,素衣,额间点着珍珠,柔和眉目像春来的粼粼碧波。但没有耳朵,脸侧只有透明的纱鳍,脸颊、额头,都散布着银鳞。
虽然古怪,却并不可怕,甚至显得十分神异。
菱角终于醒转,又后怕又惊讶,盯着不远处,水面上那巴掌大的少女:“荷花仙子?”
其他孩子七嘴八舌:“不对,不对,脸上长鳞,脸旁有鳍,像是鲤鱼鳞!”
“那叫什么?鱼妖?”
“哪有这样的鱼妖?我看是荷花鲤鱼仙!”
“荷花鲤鱼仙”的外号顿时得到了众玩伴的公认。
他们年幼无知,只看天上顶着大太阳,这异类小小的,生得好看,又不过巴掌大,还刚救下菱角。有什么可怕呢?一点都不像大人说的水鬼水妖。
便隔着水面,叫道:“您是荷花鲤鱼仙吗?”
荷花鲤鱼仙?
少女临水照影,看见了自己此时的模样,有些惊奇地摸了摸脸上的鳞片。
见围着的这圈小孩,她眼睛一转,说:“我是……恩,是荷花鲤鱼仙。你们叫我荷仙就行。我在每一朵荷花里挑着睡觉,梦里睡到了这一朵。这是哪里?”
“这里是张家村。”
“安广县!”
“江北郡!”
江北郡?少女从李小姐的记忆里,找到了这个地方。
是大夏真实存在的郡之一,位于富饶的江左一带。
她的目光扫过孩童们一张又一张稚气的脸颊,将他们五官看得分明,惊讶地发现,在这里,游戏公司的像素化竟然失效了。
虽然是在拟社稷图内,却嗅到水腥、花香,感知到夏日的热风、烈阳,一切都与真实无异。连这些孩子的模样、反应,也如同真人。
她从荷花中醒来。不知道张白、其他人,又在哪里?
张白把她抛入拟社稷图之前说,注意隐藏身份。但要尽量先确定其他练炁士在社稷图内的身份。见机行事。
菱角问:“荷仙,你也是来给我们解决旱魃的吗?”
“旱魃?”
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喏,前段时间我们做了噩梦,说是要有大旱。财神爷爷他们都降下灵验,说这场大旱,是旱魃作祟。”
“所以这几天,大人们都忙着请神迎神,说是要请指点咧!”
“刚刚龙王爷爷被请过去了,昨天是送子娘娘,前天是财神爷爷……”
“今天菱角又遇到了荷仙,神仙一齐显灵,定也是来教我们打旱魃的!”
话音间,炽热夏风送来远处的田野腥气、炮竹的烟味,还有直冲耳朵的喇叭吹,唢呐叫。
李秀丽抬头看去,人们拥着轿子,戴面具跳娱神的傩舞,而被抬坐在轿子上的龙王泥胎,其泥塑的彩绘面上,隐约浮现另一张脸。
皱着五官,热得满头大汗,眉目跟之前她看到的一张像素脸对得上。
龙王——赫然是之前大殿上那个送金银珠宝,表现得最正常的“阳春门”弟子。

??45 ? 四十五
◎……◎
大旱前夕, 万姓同梦,先人作态。
而江左数郡的寺、庙、观之中,泥胎顿作人语、彩塑霎时有灵, 众神倏尔活转,均称旱魃作祟, 天下将有大难。
更有第二天, 缠绵许久的雨季戛然而止。
烈阳高照,土地里的湿气蒸腾如雾, 消散不见。而江河湖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 在下降水位。
由不得人不信。
上至权贵,下至百姓,平时打僧骂道、一枚香油钱都要斤斤计较, 却一时之间,都宛如成了虔诚信徒。各地纷纷举行盛事,迎神娱神,以求灵验。
而神灵果然仁慈,不断降下教诲, 指示百姓如何去除旱魃。
安广县是最先响应的地方之一。
张老汉扛着锄头回家时, 正看到村里临时搭建的神案上, 立着一尊财神像, 供着三牲与瓜果。人声鼎沸, 附近同姓的几村的人,都聚集在此。
领头的是大户。
他家那天出殡,亲娘尸生白毛,亲爹死而大笑。他全家吓得屁滚尿流, 跑得飞快, 以为自家要遭遇不祥, 遂不惜出大钱,遍拜众神以求平安。
故而,在神祗们降下灵验之后,大户家也最为高兴,到处宣扬,自家是最早打动众神的虔诚信徒之一。
于是,在最近迎神祭神的各种盛会里,尤其是在张家村等附近几个村的祭神仪式上,他家摇身一变,成了主持祭祀仪式的财神庙祝,几乎是说一不二。
连他那个六岁的、流鼻涕的呆儿子,都当上了为神祗捧花的“仙童”。
大户带着他的“神婆”夫人和“仙童”儿子,得意洋洋地站在村众最前方,脸上涂着油彩,于神案前振臂疾呼:“财神爷,请您明示旱魃所在!教导我等铲除旱魃的办法!我一定身先士卒,以除乡党之害!”
众人俯拜,跟着一起喊道:“请您明示!”
呼声中,那泥胎,一双点漆木眼,忽然活了过来,化为人类的肉眼,在泥面上转动。
随后,眼珠定定地看住了大户,财神开了口:
【旱魃分化无数,并不仅有一只。它们往往借人家世代之炁,藏于坟茔之间。坟上若生白须丝萝,掘之,可见不朽之白毛尸。此即旱魃借尸藏身。】
【张家村,即有一只。另一只正在诞生。】
【速去挖坟掘尸,毁其心脏,即可除去旱魃。】
闻言,众人的许多只眼睛,却刷地一齐看向了大户。
大户略含飘然笑意的神色,僵住了。像被雷劈了。
张家村。
坟墓。
白毛尸。
说的不是大户家的老娘,又能是谁?
大户家的这点事,如今可是先被张老汉,再是被他们家,尤其是他们自己给自家脸上贴金的时候,宣扬的省府皆知!
现在,财神爷亲口说,大户家的那老母尸骸,长出白毛,就是被旱魃附了体!
这时候,他能说出拒绝的话吗?
那他家这些日子以来,自诩是神前第一家,到处说要带头剿灭旱魃的话,岂不是都自打脸?
众目睽睽之下,在乡民们怀疑的目光中,大户青着脸,耷拉着眉眼,连连向众人作揖,半晌,才说:“唉,家门不幸,家门不幸,老母死后,竟被旱魃附尸!百善孝为先,为人子、吾不忍损害遗骸,但亦不忍坐视生灵涂炭,请众乡亲自便!我家回避之!”
够狠!包括张老汉在内,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想,连自家老父母的尸首都能舍出去!
不愧是靠横财、放印子发家的大户!
大户说完,果然领着全家都避了。
村民们则壮着胆子,在村长的带领下,扛着锄头、拿着铲子,前去铲除旱魃。
他们摸到了大户家的祖宗坟头。
天上烈阳高照。四周林深草茂,藤萝都爬到了坟碑上,几日下来,土地都干裂了,水位飞快下降,这些植物却一点儿没蔫。
一个村民嘀咕:“这地方,三天前,野草有长这么旺?”
当时,大户家挖开坟墓,准备合葬时,却见异像,当场吓得全家撒腿就跑,把老父老母的尸首暴露荒野。
两日之后,看尸骸没有异动,才小心翼翼地跑回来,将两具棺材合上,连土都不敢多掘几铲,就匆匆入葬。
因埋得浅,很快,村民们就挖到了棺材。
一挖出来,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后退几步。
其中一具棺材上缠满了白毛,密密麻麻地,还蠕动着,宛如活物。而且另一具,刚葬入没几天的张大户老爹的棺材,也开始从缝隙里爬出白毛。
再晚来一天,张大户老爹估计也要变成“旱魃”了。
三个胆大的村民跳下坑去,抖着双腿,撬开棺材板,看到了棺材里躺着的尸首。
女尸肌肤发青,十几年未朽,宛如生时。周身的白毛,已由一寸长到了三寸。
男尸的躯体也冒了一层茸茸的透明发白的毛。
仔细观察,才会发现,两尸的心脏位置,白丝虬结,似缠了茧子。
一村民想起财神爷的嘱咐,狠狠心,抬起铁锹,对准茧子,举高、铲下!
“砰”一闷声,触及肌肤,却像是铲到了木头上,弹得铁锹脱手。
上边忙有人递过来斧子,不知劈了几下,才总算将心脏位置的茧子劈碎。
劈碎瞬间,异变陡升。
茧子中忽地猛蹿出一团火焰。
火焰沾到白毛,便迅速燃烧起来,怒涨一尺。
很快,两具尸骸都裹在了熊熊大火中,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化作焦炭、灰烬。其身上的白毛,在火中扭曲、颤抖、似活物一般无声哀鸣。
三村民避之不及,也被火焰沾裹。
他们惨叫一声,准备打滚灭火,才嚎了一声,却发现周身并无半点灼痛。
火焰明明烧着,但他们的肌肤、头发、衣服,都安然无恙。
等村民们回过神,只几个呼吸,那两具长出白毛的女尸、男尸,已经在火中荡然无存。并无焦骨存留,原地只剩下一些焦灰。
当两具白毛尸彻底化作火中焦灰时,阳光忽然黯淡,天空被乌云所遮蔽,空气迅速地湿润起来。牛毛般的雨丝飘落,打湿了人们的脸颊。
下雨了。
接触到雨水的一刹,以奇异的速度消灭了两具“旱魃”的火焰,顷刻熄灭。
“财神爷说的都是真的!”村民们兴奋不可遏,欢呼起来,面上闪出狂热。
张家村滚起乌云,飘起雨丝的时候,菱角正和小伙伴们告了别,他们也都很兴奋,又强压住,拿乔,小孩子们在心里一起憋了个秘密,不打算告诉任何大人。
拿着荷花,抱着莲蓬,菱角连蹦带跳地跑回家。
跑了没几步,牛毛雨丝润湿了红粉花瓣。
跑到家门时,雨已经停了,凝作荷上的露珠。
菱角一开门,一头撞在了他爹张老汉身上。
张老汉揪住他:“荷花?你又跑去池塘里凫水?”
菱角吐了个舌头。一点也不怕他。
他母亲生他时难产去世,张老汉将两个孩子拉扯长大,又当爹来又当妈。
偏偏,张老汉是个不着调的人。
所以,不同于别家的老爹,他在孩子们这里,并没有什么严父的威。
菱角说:“爹,刚刚下雨啦!不过,就下了一小会。刚好够我从池塘到家!”
张老汉说:“准确来说,是张家村连带附近的几个村,都下了不到一刻的雨。”
菱角说:“下雨啦,是不是大旱的预言不准了?神仙爷爷也会说错?”
张老汉摇了摇头,嘲笑似的挤弄一下眉眼:“不,是预言更准啦!神仙爷爷的话,要更顶用了!”
菱角没听懂。也不感兴趣。
他只顾着将摘下来的这支花房合拢,似乎没有来得及绽开的荷花,小心翼翼地栽到自家的水缸里。
这一天,村里的大多数小孩,都同他一样,做贼似的,兴奋地从池塘边带了一支荷花回家,几乎薅光了池塘。
不过,大人们谁也没有在意这些光屁股娃娃。
他们在意的是,毁去旱魃后,果然下雨了。
更在意的是,这雨只下了一刻不到,就停了。
而且,雨后的太阳,更烈了。土地干得愈发厉害。
人们再去求告财神、送子娘娘等神灵。
众神,都说,这是因为,旱魃并未除尽。
祂们称,“旱魃”是一种如蝗灾般的灾害,一旦来临,便是成群结队,大规模降临。
旱魃吸干了所有水汽。
每消灭一只旱魃,人间的水汽就会回还一些。但旱魃的蔓延、传染速度极快,如果不能持续地将它们消灭,剩下的旱魃就会将水汽重新吸走。
于是,次日,财神和送子娘娘,各自公布了一个新的“旱魃”。
财神指出的是另一村的某个家中宽裕的农民,称其祖坟里的祖宗,已经化作了旱魃。
送子娘娘则指了张家村的另外一户,说其先人已经被旱魃所附,必须挖坟毁尸。
已经毁过一次旱魃,得了一次降雨的人们,再也不做怀疑,当即气势汹汹,前往掘坟。
果然,当两处旱魃各自被毁去,结火自燃,天上果然各自立时降雨。隔壁村和张家村,都下了一阵子的雨。
只是这次的雨水,比之挖了大户家祖坟后的雨量,要小得多。第一次毁去旱魃,附近几个村都下了不到一刻的雨。
而这两次毁去旱魃,却都各自只下了一晌的雨。
一晌?连头发尖都还来不及沾湿呢!
村人都十分不足,复再请神。
而张家村,或者说,安广县除旱魃降雨的事迹却已经轰然传开。
一时之间,岂止是安广县,江北省、乃至江左数省,人们都开始不断礼拜财神、送子娘娘等,乞求指点旱魃所在。
全省都开始到处挖坟掘尸,“除旱魃”。
就在各地轰轰烈烈开始“除魃”,人们精神振奋,以为找到了对待即将到来的旱灾最好的办法时,最先除去旱魃的张家村,却毛骨悚然起来。
最初,不过是大户家起火了。
只是这场火,猛烈地超出所有人想象,也莫名其妙地不知从何而起。
一夜之间,大户家积攒了三代的粮仓、楼阁、家宅,在这场莫名的大火中,被烧得干干净净。家破。
大户本人、大户之妻、大户的长子等,全都于睡梦中,烧成了焦尸。
人亡。
幸存的,只有一个穷人家买来,时常虐待的小妾,和他那呆呆的、年仅六岁的小儿子。
刚开始,人们只是感慨意外。
然后,附近几个村,接二连三地起了祸灾。
最常见的,是着火。
轻的,火起到一半,被扑街。只有略微的损失。
重的,如大户家那样,家财付诸一炬。但幸而全家人得以免难。
还有的,大半夜,家中忽然涌进数不清的耗子,将他们的桌椅、家具、粮食啃咬殆尽。
有的,则是莫名其妙地生起中重病,或者倒霉地因意外欠了债,很快就拿家产抵了,瞬间家徒四壁。
一次是意外、两次、三次,还是意外。那四次、五次、六次呢?
更诡异的是,明明起了火,相邻的两家,是一家是茅屋草棚,一家是砖房木栏。
偏偏,大火将砖房木栏烧得一干二净。近在咫尺的茅屋,却连根稻草都没有点燃。
人们仔细一清点,骇然发现,出事的,全部都是家里出了旱魃,被挖坟掘尸的人家。
无一例外。
这一日,张家村新建的小财神庙,被村民里里外外包围了。
财神泥面上,定格着彩绘的笑,唯一一双有血肉的双眼,黑无眼珠,深渊一般,凝视着颤颤巍巍走进庙宇的凡人。
祂好声好气,仍如前些日子那样,似在满足自己虔诚的信徒:
【汝等今日,所来求甚?】
肉眼定定地,俯瞰着人们:【为何,不奉祭祀之物?】
作者有话说:
这次的卡文结束了,接下来真的会尽力日更,信我!鸽就长胖十斤!

??46 ? 四十六
◎……◎
最终, 只有白发苍苍的老村长,双腿战战,拜在神前, 对财神说:“上仙,张仁, 他全家蒙难大火中, 只有一个妾室、一个弱子幸存。三代家财付诸一炬。”
“还有张麻子家,也起了火。张木头家, 被老鼠啃光了房子……”
他一一数来:“出了旱魃的人家, 无一善终……或家破人亡,或一贫如洗,或丧财重病……”
庙宇十分阴冷, 与外头的艳阳高照截然相反。
案上,神像的面上仍是定格的慈悲之笑。泥身上唯一的血肉——那双幽黑眼睛,却无喜无怒,平静地凝视着凡夫。
犹豫片刻,村长咬咬牙, 终于问出了口:“您曾说过, 旱魃往往借人家世代之炁, 藏于坟茔之间。所以…..毁掉旱魃, 对这户人家, 会有什么影响?”
庙宇内外,一片寂静,人们屏气凝神。
财神却不以为意,声音温和, 有问必答:
【人之元炁, 命运潜藏。而祖宗之坟, 聚一家之炁。旱魃借炁附之,与其家便为一体,命运相连。
魃死、炁灭,便运消。人若无炁无运,灾劫自至。】
【除旱魃之后,降下的雨水,雨量自有多寡。这代表的即是这只旱魃吸取的炁的多寡。失炁多,命运弱,大灾与大难。失炁少,小灾与短劫。】
最坏的猜测被证实了。
神祗的回答,似晴天霹雳,震得所有人面色骤变、头皮发麻。
有直肠子村汉急了,在庙门口嚷道:“那您还让我们去除魃!这、这,魃是死了,那人家里也毁了,岂不是我们害了张仁、张麻子、张木头!”
村长也双掌合十,朝神像叩拜:“我等虽欲除魃,但都是乡里乡亲,怎么忍心害得人家破人亡、破财减运?财神老爷,可有不害人也能除魃降雨的办法?”
村民们你看我,我看你,都要显示自己的仁义。于是,在庙外,一起跪下:“请您垂怜!”
财神转了一转肉眼,俯瞰着这些前几日还十分虔诚恭敬,今天却面露畏惧、忌惮的凡人,幽幽而叹:
【魃蔓天下,大旱降临,万姓罹难,江左炼狱。活者万中无一,汝等皆作白骨。
今日,破几家之财,解将来万民之噩。已是上苍垂怜,允许我等下凡泄露一线生机。】
【只有除魃才可降雨,除此外,无他法。
不舍无用之仁,焉解天下之难?】
言语毕,将肉眼闭上。然后,那对眼睛逐渐变回了木头眼。庙宇中的阴冷也散去了,神像再无超人光彩。
灵验褪去。
村民都听傻了。
村长膝步而前,连声呼唤。
但泥胎不言,神像无应。
他拄着拐杖,失魂落魄地站起来,对村民说:“走吧,都走吧,回去好好想想……”
此后三天,张家村人拜遍众神。但从送子娘娘,到龙王,都与财神异口同声,说,只有除魃,才能降雨。这就是解开大旱的最后生机。
三天中,果然,众神似被他们惹恼,再没公布一个旱魃。
而没有除去旱魃,村里果然也就一滴水也没有,池泽干涸得越发厉害。
张家村人人辗转难眠。
第四天的深夜,摸着自家快到底的水缸,一个叫张石头的村民忍不住了。
他是附近有名的无赖汉,当着货郎,做点收进卖出的生意,自诩见多识广。
是夜,悄悄溜进财神庙。
他带来了自家的一只鸡,捆了嘴,扎了脚和翅膀,放在案上。垂眉顺眼,恭恭敬敬,在神前三叩首,压低声音:
“财神老爷,您别听那些傻庄稼汉的呆话!我知道,您是慈悲神仙。我可不想全家饿死在旱灾里,不过是牺牲那么几个人,能换这么多人活命,在生意人看来,多是一桩划算的买卖!只是,别点我家的‘旱魃’……这只鸡,就献给您了……”
“我要求也不高。如果非要点旱魃,您把我家的‘旱魃’排在最后点,成不?我日后定只供奉于您,时常献祭。”
他话音刚落,那只挣扎的母鸡就消失在了原地。
财神爷睁了一下眼,睨他一眼:【善。】
张石头前脚刚走没多久,后脚,又有人鬼鬼祟祟摸进了财神庙。
来人竟然是村长和他的几个成年儿子。
他们比张石头手笔更大,吭哧吭哧抬来了一头羊。
便拜在神前:“财神老爷,我们愿意继续除魃。只是,希望您别点我家的魃,这头羊,我们愿献给您……日后定只供奉于您,时常献祭……”
财神说:【善。】
于是,村长家也大喜而去。
一晚上,财神庙访客不断,村里人有能力的都来了一圈。拿不出东西的,赌咒发誓,要一辈子早晚叩首。
全村人第二天起来,都顶着黑眼圈。
他们你谦虚我谦虚,你哀叹我哀叹,都说:
“算了算了,为了大家伙将来不用被旱灾糟蹋,我们还是去请除旱魃吧!如果点到我家的旱魃,乡亲们不用顾忌我,尽管去!”
“放心,老哥,点不到你的。你一向运气好。肯定是点到我家!为了乡里,舍我一家,不亏!”
一夜之间,人人都成了话本子里才有的贤良仁善之辈,互相推让,张家村宛如桃源村。
最后,仍是公推村长去乞求神祗原谅,继续除魃。
红漆青瓦,神龛遮帷幔。
青烟袅袅,隐隐绰绰露泥胎。
泥塑的神,含笑看着愚钝的血肉凡俗。
昨日质神,今日拜神。
看贪嗔痴恨,祂皆不恼。
只是脸上本来定格的彩绘,应千年万载凝固的笑意,无声地扩大了一丝。
神祗慷慨大方、一如凡人们希冀的那样,原谅了他们昨日的无礼。
村男村女问:“新的旱魃是谁?”
他们屏住呼吸,放松期待,心底却也有一丝紧张,互相打量评估。
和善憨厚的面,杂错的心声。
是张石头?这无赖汉,早该倒霉。
是张疤脸?这家伙,前年偷过我家的米。
是隔壁家的张三嫂子?这婆娘,曾咀嚼我家的舌。
等待许久,财神终于开口。
【新的旱魃——在——】
……
张家村,在这一天,爆发了全村斗殴。
没人知道这是怎么开始的。
每个人都翻出新仇旧恨,互相去掘仇人的坟。并指责对方家中出了旱魃,红着眼,理智全失,扭打在了一起。
开始,只是你殴我一拳,我打你一掌。
然后,逐渐发展到了拿出锄头、镰刀、铁锹……
血流涂地,昔日的邻居,仿佛生死大仇,下了死手。
终于,一个人倒下了,气息全无。
财神说:【已除一旱魃。】
陆陆续续横地三人,财神微笑:【已除三旱魃。】
雨,开始下了。
雨水越下越大,冲刷着地上流遍的血肉,染红了张家村。
再无一人站立之际,财神大笑:【此村旱魃已除矣!】
【咦?】陶泥制作的神像上,隐隐浮出一花发女郎的虚幻身形,她本拍着手,嗅着血腥,哈哈大笑,此时却忽然皱眉:【怎么少了一部分人?】
她掐指一算:【原是个小门小派的野仙,藏在这里,撬走了一些小鬼。罢了,便宜了祂!等我把这里的第一批转化了,再去找祂算账。】
说着,张家村上空,浮现出了她放大无数倍的脸,连脸上的黑眼圈都清晰可见。
她轻吹一口气,张家村所在的空间闪烁片刻,似被薄纱所笼罩。
倒下的所有村民,身上开始长出皮毛,绘出王字纹样,
然后,化作了一头又一头的斑斓大虎。
老虎们人立而起,血盆大口,皮毛收敛,观之又是一个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只是他们神态相似、举止一致,连步伐都不差分毫,垂眉敛目,齐齐下拜,高呼:“参拜神主,谢神主脱我等于凡胎!”
花发女郎这才笑道:“汝等既然许下从此之后只供奉我的承诺。那么,今日起,汝等为我座下貙人,为我去铲除旱魃,争夺天下之师。”
这时,一头大老虎抽了抽鼻子,顿时馋得留下口水,瓮声瓮气:“神主,村里有生人气息,还有蛙肉的香气。”
女郎转了转眼睛,财神像也转过了头:“蛙?娃也。难道那个小仙还没走?这么胆大?还想再跟我争信徒?”
张家村外的水塘里,所有曾折了荷花的孩子,都变成了一只又一只的小青蛙,气也不敢喘,悲伤地躲在荷叶下,望着自己的父母先是倒下,复活过来变成了大老虎。
刚才,孩子们迷迷糊糊中,手里拿着荷花,被引到了池塘,跳入水中,被水波一拂,就变成了一只又一只蛙,避开了这血腥残杀的一劫。
荷花上,李秀丽看着花发女郎,长出一口气,心想:又找到了一个。财神,日曜城。
此时,她动了动耳朵,听到了花头发的话。顿时心道不妙。
在拟山河社稷图中成了荷仙之后,也不知道是什么境界,她的耳目之聪敏,原胜炼精化炁阶段。
这日曜城,手笔大,一出手就搞了一村人变成老虎当她的信徒。听说,财神的供奉,这段时间遍及江北省。
而现在愿意供奉李秀丽的,则只有小娃娃们。
她能感觉到,自己现在不是这个花头发的对手。
利落地对小孩们说:“跟我来,先顺着池塘的水,从河里离开这!”
但还是有孩子哭着说:“呱呱,爹和妈,我不走!”
“呱,我要娘!”
“爹,娘,呱!变老虎也不会吃我!呱!”
李秀丽被呱呱声吵得脑仁疼。
在现代的时候,李秀丽就最烦这些小孩了。
偏偏,现在愿意供奉她的信徒,只有这些几个故事,一点小把戏就能哄上手的小屁孩!
她没好气地说:“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就拍了拍荷叶,荷叶卷起小青蛙们,化作一根根绳子,捆起他们。
而此时,阖村的老虎都已经朝着池塘奔来。
老虎是会游泳的。
它们毫不犹豫,跳入池塘。也毫无人性地,对着本是他们孩子的青蛙们,张开腥臭的血盆大口,扑了过去!
最近的那只小青蛙,离老虎的大牙只有一指的距离。
刷,擦齿而过!
李秀丽跃入水中,化作一条小银鱼,头上顶着碗大一朵粉荷。一拍尾巴,池塘的水流顿时激烈起来。她咬着绳索,羡慕地望了一眼那些凶神恶煞的吃人虎,拖着自己被捆成一串的、只会呱呱叫拖累神主的信徒们,急流而走。
心里骂了山河社稷图一万遍!
是不是欺负她没编制,不是正神?
为什么荷仙的信徒形态,会是青蛙啊!
作者有话说:
更新晚了一点。
最近可能写的有点糙和无聊,见谅。

??47 ? 四十七
◎……◎
银色小鱼拖着一连串的青蛙, 一口气游了不知多少里,直到沿河出了安广县的范围,过了界碑, 缀在他们身后的老虎们才悻悻然地止步,离开。
李秀丽望着老虎们爬上岸, 抖干皮毛, 就重新化作人模样,混入安广县城。而来往行人, 亲眼目睹它们从虎化人, 却连个吃惊的人都没有。
而安广县城的上方,正浮着一个虚影的、巨大的财神像,俯瞰城池。
她就知道, 恐怕这座县城的其他所属村镇,都已经发生了与张家村一样的事情。起码这一县之地,一城之人,都已经归属那花头发了。
信徒还在呱呱呱地哭着,她正游过安广县的界碑, 被吵得脑袋涨, 要叫他们安静。
忽然, 一过界碑, 她心生感应, 抬头看向天空。
小青蛙们还在吵嚷,毫无所察。
李秀丽却清晰地看到,天空浮现出巨大的金色字体,簪花小楷, 如那个萧玉娘的手书:
【江左大旱:
主线:平息旱灾。
支线:除魃。】
下方是一行相对较小的字:
【天讯门
初始驻守区:安广县下属张家村
目前排名:一百零一名
降雨量:零
消灭旱魃数:零】
然后最下方有一个刺目的红色大叉:【初始驻守区已被夺占, 初始驻守区已被夺占!请该派道友在拟社稷图的一个月内, 入驻新的驻守区,否则,视同失败,将提前失去资格。】
好家伙!
这玩得怎么跟全息游戏似的?这个界面的设计、排布风格,还很像《道种》公司。
而且,她记得进入拟社稷图的门派,总共也才一百零二个!
感情她和张白成了倒数第二?
还有那个驻守区……张家村原来是她被分配到的固定地盘?现在被花头发抢走了?
李秀丽盯着那一百零一名。
她对论道没什么概念,但你如果把这东西量化成排名和指标,那她可就不困了!
她曾经在各大游戏里刷名次的好胜心一下子被激了起来。
现在她的实力远不如财神,不知道,去除旱魃,能不能在这里增进实力?
嗯,就先从拿到新的驻守区域开始!
至两岸野山无人处,李秀丽变回人形,松开绳索。于是,青蛙们哭得更厉害了。
她叉着腰,提高声音:“不许哭!你们难道没看见?你们的爹娘变成大虫后,已经没了人性。刚才当着面就要吃你们,如果不是我及时把你们拉走,都得变成人家的牙缝肉!”
孩子们被吓住了,想起老虎们的血盆大口,慢慢停止了哭泣。但人人都很难过,垂头丧气,哽咽声不绝。
菱角变成的小青蛙,体型最大,有成年人的小拇指高。他问:“荷仙,那我们还能回家吗?我们还能再见到爹娘吗?阿爹会变回人吗?”
小小的青蛙们,圆眼凝出泪珠珠,汪汪地围着她。
只待她说出,或露出半个不字,这里就要开场充满悲伤的“呱呱哇哇演唱会”。
李秀丽被盯得头皮发麻。
小孩子真难缠!没有啰嗦严厉的爸妈整天管东管西,难道不好?
但神主怎么能在信徒跟前露怯?
才不是可怜这些小鬼呢!
她睨着菱角,抱着胸,一副神气模样:“当然能!我可是荷仙!等我变厉害了,就带着你们回去,把花头发也变成青蛙!把你们的爹妈变回人!”
孩子们这才破涕为笑。
李秀丽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但她远没想到,接下来还有更令她烦扰的事。
此时,天色已黯,月亮渐上中天。
白衣的荷仙,领着一串串的小青蛙,排着队,在山里走。
明月光光照,群山间,松风吹,竹叶摇,树梢高低起伏,簌簌万里声。
青蛙叫:“呱呱呱,海涛一声声!妈妈常唱松香曲!荷仙荷仙,我们吃什么?”
泠泠山泉淌山石,叮叮又咚咚,凝就流光熠熠银。
青蛙叫:“呱呱呱,银河落九天!爹爹常奏流水歌!荷仙荷仙,我们喝什么?”
山顶有大池,夜空明朗,月色皎洁,池中大片芙蕖,摇曳风姿好。
青蛙叫:“呱呱呱,粉红房子碧绿地,可以住娃娃!荷仙荷仙,我们住哪里?”
别人的信徒:强大、威猛、供奉主人。
荷仙的信徒:弱小、无助、问神主要吃要喝要住。
李秀丽转身瞪着这些小青蛙。
它们歪着头,鼓着肚皮,同她大眼瞪小眼。
荷仙不解情,说:“没听到松涛吗?山中无有海。松子竹笋可裹腹。”
荷仙不懂诗,说:“没听到叮咚吗?地上无银河。泉水清凉能解渴。”
她指着大片的芙蕖,说:“接下来我们就住这里!”
一群体格还没人家指头大的小青蛙,住在荷花里,已经宽绰得很了!
其实,换了别家的信徒,让他们餐风饮露,已经可能想换神主了。
但小青蛙们却欢呼一声,觉得十分新奇,当真各自挑了一朵荷花,钻入花房。
“呀,我这朵好柔软。”
“我这朵地方大!”
小青蛙们挑好了各自的荷花,躺在花房里,又探出头来。
“还干什么?”
菱角怯怯地说:“荷仙,我爹睡前,都会给我讲故事。”
李秀丽:!她最讨厌小孩子了!
她绞尽脑汁,只想到了青蛙王子。干巴巴地把故事几句话复述了一遍。
没想到,几句话之间,摇曳的芙蕖里,都慢慢安静了下去。
饱受一天惊吓的小青蛙们,一只接一只,在松风、泉声、荷香里,慢慢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没干的泪痕。
只有菱角还强撑着没睡。
他抬起脸,看到荷仙坐在最大最高的一朵荷花上,托着脸,正低头看着他们。
檀发白衣的神主,坏脾气的她,眉目却生得柔和极了,月光下,周身都像拢了一层朦朦的光。
于是,菱角也睡着了。心里却又难过又高兴。他们这些小孩子选人的眼光,可比大人们好多了!
李秀丽托着脸,皱眉打量自己的没用信徒们。
每个人的信徒形态都不一样,她的青蛙们能干什么?嗯,还是能升级?最后变成青蛙侠?
她思索了好一阵,琢磨,安广县所在的风州,反正是待不得了。财神的那群大老虎,个个鼻子尖战斗力猛。
听说,隔壁云州,目前供奉的是送子娘娘。到目前为止,没什么凶残事迹。
不知道,能不能从云州撬到一块新的驻守区,再升升级,至少整点有用的信徒……起码,也得打探打探云州的情况。
她在沉思的时候,密密山林深处,有一男一女隐藏阴影里,沉默地观察着她。
他们头顶龙角,模样是龙王和龙夫人。
【师兄,你说就是这个小姑娘,被分配到了这种信徒形态?】
“龙王”点点头:【我一路看来,她的做派,不像是阴神门派中人。】
【那,我们与她合作?】“龙夫人”便要显身。
“龙王”拦住她:【慢来,知人知面不知心。如果是像云州那个,岂不是我们一下子就暴露了自己?且再看看。】
二人从阴影处逐渐消失。
第二天一早,青蛙们吃完神主找来的果子,喝完神主弄来的泉水,被自家的神主一把薅住:“你们除了吃喝睡,都会些什么?”
“呱,捅马蜂窝。”
“呱,爬树捣鸟蛋。”
“呱,洗衣服喂鸡。”
“呱,摸鱼。”
“呱,放牛。”
“撒尿,呱!”
神主听不下去了:“有没有会点不一样的啊?”
菱角想了想,举起蹼:“呱,我,我,变成青蛙的时候,我们好像都会了点幻化的本事……”
“幻化?”李秀丽说:“能幻到什么程度?”
*
大雨结束了。
浓翠群山云雾缭绕。
一队客商披着蓑衣,背着货物,牵着牲畜,在山道上跋涉。渐至山腰,遂入雾气朦朦之中。
路边半人高的野草上滚着水露。
雨后的山间,清新湿润还沾着土腥的空气,让行人倍感舒展:“凉快,好久没有下过这么爽快的雨了!”
“怎么会呢?你刚从安广县来,那里有财神爷庇佑,铲除旱魃,应该雨水更是充沛啊!何况财神爷所辖之地,对商贾最是客气。”
“或许吧。安广县治下,庄稼长势还行,地看着也没那么干,人嘛,倒也是客气的。但,我可不敢久待,只卖了一天半的货,我就走了,没来得及见着什么雨。”
说话的客商,是个方脸的青年,叹了口气:“安广县里,夜夜闻虎啸。有时候,我跟买家一碰到,他们刺啦啦的毛发——人怎么会长如此硬的毛发?就透着衣服,扎得我手臂生疼。我一抬头,就看到路人个个眼珠发绿,不知是盯着我,还是盯着我的驴,嘴里直流唾液,街上腥臭浓烈。处处不对劲,我哪里敢在那多待半天呢?”
其他人都被他的描述吓了一跳:“莫非传言是真的!”
方脸客商说:“你们指的什么传言?”
说是客商,这队人中,其实大多是结伴而行,不敢单独进山。
因此,除了贩货的客商,还有赶考的书生,有探亲的农夫,还有孔武的练家子。
其中的书生道:“近来,江北省各府都有传言,说财神爷座下的信徒多为貙人。貙人是上古巴国的后裔,秉性凶残,能化虎,食人,力大无穷,呼啸山林。你说安广县里,夜夜闻虎啸,恐怕,就是貙人作祟了。”
方脸客商说:“可他们变成人,又确实是人模样。怎么从人群里分辨貙人?”
书生神秘道:“你有见到安广县人的脚吗?据说,要分辨貙人,当他们是人形的时候,要看他们的脚。老虎无踵,所以貙人没有脚后跟。当遇到虎的时候,则要看其脚趾头,人有五指。如果该虎有五指,就是貙人所化。”
其他人听了,都夸他见多识广。都庆幸:“幸好,幸好,我们是去隔壁的云州府。云州府,这段时间主要供奉送子娘娘。娘娘温和慈悯,云州诸县,从没有这样的事。娘娘的信徒,一向勤勉良善,也从不会有这样变成野兽的传言。你瞧,这座山已进了云州地界,就下起雨了,定是娘娘又带着善信,捉到了外地来的旱魃。”
“是了。虽然对财神爷不大恭敬,但能在云州当人,又何必做吃人的大虫?”
正聊着,书生啪地往自己脸上一打,打死了一掌乌乌的蚊子。
他们撞上了虫云,虫豸嗡嗡地绕着他们和大畜生飞。
练家子也皱着眉,站起来从自己的脚上捉了一只趴着吸血的虫。
“夏天的山里,还下了雨,就是这点最讨厌。虫豸成群,又毒得很。”客商说着,低下头去,用干草将鞋子绕了几圈,扎紧。
“虫豸这么多,嗝,呱——呱呱叫!好得很!”
淡淡的雾气中,草丛深处,一个陌生的声音,却这样说。
“谁在那里?”
一顶荷叶先冒了出来,抖飞了水珠。
荷叶下是肥墩墩的的脸,溜溜圆的大眼睛,阔嘴巴,个子略矮,一身麻衣。
他惬意地望着成群的虫豸。此人长得颇丑,声音却嫩生生的,磕磕绊绊,像背诵似的,对几人说,:“我主人家有座山中别业,就在不远处,行三的女郎,常居其中。深山幽居,少有客来,难免寂寥冷落。女郎在楼上眺到你们,就遣我过来,邀请各位去别业一坐,略饮些茶水。”
行人们诧异不已。
山中别业?女郎?
客商压低声音,对同伴说:“我往来这条路不止一两次,从没有见到过什么山中别业。又是荒山野岭,男女有别,‘女郎’无端端请我们去做客?不妥、不妥。我们还是快点走罢!若要歇脚,下山的路上,山腰倒有座破庙。”
大约是见他们无人说话,都一脸怀疑,荷叶怪人指着山腰上,云雾中隐隐绰绰露出的楼阁:“别业一直在那里,只是被山林遮挡。这几天,女郎让我们伐去了一片林子,就能看到了。喏,那座就是别业了,离这不远。”
确实离得不远。那个方向,曾经,也确实长着一片颇高的树林。
举目望去,还能看到一茬茬的树桩子,果然有砍伐的痕迹。
见此,书生的心思活络起来。
他文人体弱,走了一整天的路,连口热乎汤都没吃到,早就腰酸腿疼、饥肠辘辘。
何况,过了山,就是送子娘娘庇佑的云州地界,怕什么?想来,不会有不长眼的妖魔鬼怪在这里动手。
于是,试探着同这圆脸阔嘴,头顶荷叶的怪人搭讪:“不知别业里还有何人?我们都是男子,到访山庄,或有不便……”
怪人鹦鹉学舌一般,说:“不必担心。女郎她是娇客,不见外人。只命我们在前厅设宴,由我等侍从摆桌倒茶,请诸位坐一坐,喝口茶水,吃几盘点心,歇歇脚,如此而已。你们的驴也累坏了,正好我们那里有草料豆子,可以让这大畜生也休息休息。”
书生喜上眉梢:“如此,叨扰了!”
回身看其他人:“各位难道口不干,肚不饿,脚不麻?”
那自称是走镖回来的练家子倒不怕,正好腹中也咕噜直叫,便与书生一起。
客商看了一眼镖师,又摸了摸蹄子打滑、不住喘气的老驴,叹了口气:“行。我们一起去。”
农夫见此,不敢一人独行。于是,一行人就牵着驴,跟着戴荷叶的怪人,往那座山间云雾中的楼阁而去。
走了一会,沿路松香竹影,溪水潺潺,山泉泠泠地溅在石头上,叮叮咚咚。
果然有一朱门铜环的院落,遥遥地,还可以看到院中一座阁楼。看着就是富庶人家。
荷叶怪人敲了敲门环,大门嘎吱一声开了。
开门的侍女也顶着荷叶,也长着圆脸阔嘴,样貌接近。这家主人是什么恶趣味,怎么喜欢叫仆从戴着荷叶?
唯有书生说:“倒也有点意思,像名士做派!”
看到牵着驴的一行人,侍女怯怯地笑:“女郎已经等久了。茶水点心都已经备好,快请进!”
书生等人进门前,抬头看了一眼宅子,宅子上方,赫然挂着一块牌匾,写着“何宅”。
就是字丑了点,像一个刚学会写字的小孩临摹的。趁着周围的松树怪石,也有点野趣。
他们无所察觉地走进了门去。
最后一个农夫刚走进门,殿后的荷叶怪人也想进门,被石头一绊,头上的荷叶一歪,哗,瞬间,朱门就扭曲了一下,隐约两颗大树。
它吓坏了,赶紧把荷叶正戴,看眼前的景象恢复如初,才做贼似的,悄悄溜进了“何宅”。

??48 ? 四十八
◎……◎
何宅的主人果然没有露面, 但除此之外,招待十分周到。
前厅宽绰,座椅上放了软垫, 茶水点心应有尽有,连客商的那头驴, 都被牵去吃草料豆子了。
“这茶, 清冽,凉了暑气。”书生品了茶, 赞不绝口。
众人里, 数他累得最快,吃喝得最多。谨慎的客商、寡言的镖师吃得最少。
“差不多了。已经快半个时辰了。”客商说:“我们得出发了,再耽误, 天色就暗了。夜里的山路不好走。”
正说着话,何府的侍女又端了面果子上来,炸得金黄酥脆,香气扑鼻。
书生是个老饕,馋了嘴, 忙摆摆手:“一会就走, 一会就走!”
侍女一蹦一跳地, 还没到近前, 差点把面果子全倒出去。走回去时, 也蹦蹦跳跳,颠得头顶荷叶一晃又一晃。
书生见了,摇摇头。何宅的主人,不但有恶趣味, 让家人个个戴着荷叶, 而且, 太宽纵了。这些仆人一个赛一个的不稳重,均走路蹦跳如蛙。
谁知,他们刚吃完面果子,头上叮叮,外面哗啦啦,又下起雨来。
而且是瓢泼大雨,甚急。
书生面露喜色:“这么大的雨,莫不是娘娘又除了一大魃?一日二雨,大德!”
其他人却有些发愁。
客商说:“山路本就泥泞。雨如倾,走不得了。如果下得久点,说不定还得在这过夜。”
一语成箴。
大雨淅淅沥沥下了一个时辰多,都没有停的意思。
眼看天黑如墨,山野乌压压地,雨幕茫茫,不辨人间。
众人都发了愁。
书生对何府的侍女说:“劳烦转告小姐,我等冒昧,能否在贵府借宿一晚?我们决不乱走乱看。等到天亮,不管雨停不停,即刻启程。”
过了一会,侍女告诉他们:“宅子小,因过去没有什么往来客人,所以没什么客房。女郎说对不住,如果各位不介意,可以在前厅对付一夜。我家还有些新的褥子被子,替各位铺好。”
果然,领了崭新的席子、被子等,分发给众人。
客商、书生等人忙相谢:“我们在山间走,有时候碰不到借宿的地方,枕天席地、与野兽为伍也是家常便饭。厅堂敞亮,卒可遮风避雨,挡去野兽虫豸,一夜安眠。小姐太客气,我等愧领了!”
雨果然没停,一直下到了入夜时分。山间安静,客商、书生、农夫、镖师几人实在无聊,听着雨声,就解了沾湿的鞋袜,在席子上盘腿闲聊。天南海北,轶事随口胡侃。
正说得起兴时,那厢忽然多站个戴荷叶的影子。
原是今天引他们上山的何府家丁。他站在前厅的门后,悄悄地听他们胡侃,听得津津有味。
书生看见,笑着向他招手:“来,来,请过来。你叫什么?”
那人走过来,嫩生生的嗓子说:“我叫菱角。”
“嚯,名儿与你的荷叶都属水生,甚配。你有什么事啊?”
“你们说的故事,都是真、真的吗?”
几人都笑了。菱角长得丑,但声音、举止都像个孩子。他们招呼他坐下:“你问的是哪个故事?”
“就是你们刚刚说的,貙人。”菱角的手掌绞在一起,觑他们,但因为长得太怪,看不出他的表情。
书生道:“我觉得是真的。凡是举城投了财神爷的,比如安广县,大虫出没的消息,就比以往多得多。整个风州府,这几日,都大兴起貙人的故事。忽然兴起这样大规模的传言,就必有个根由。总不能一州的人,都胡说八道罢?”
菱角听了,问:“那,你们还有其他故事吗?我家女郎一个人住在阁楼上,她也想听。但不能出来。你们说给我听,我回去告诉小红,小红再告诉女郎。”
书生说:“还有很多故事,也不止貙人,天南海北的都有。你,嗯,何三小姐想听什么故事?”
“我什么都好。”菱角说:“女郎更想听像貙人这样神怪故事,尤其是附近州府的,比如,云州的。你们都是云州人吧?”
客商说:“我是风州人,只是途经安广县,去云州贩货。”
农夫憨憨一笑:“我是玉州的,到云州探亲。”
镖师说:“押镖回程,路过云州。”
书生笑道:“小生倒是云州文县人。此去省府赶考,绕道山脉,下了山,就与这几位分道而行。”
菱角有些失望:“你们当中只有一个云州人啊。”
客商道:“我们虽不是云州人,但也都是临近几府的,常来常往云州,多说都听说过一些奇闻异事。不若,我们一人说一桩?”
书生笑道:“我是云州人,合该我起头。”
“先讲几个最时兴,最近的吧。”
“自从上天示警,万姓同梦,众神一同苏醒,为江左各省的黎民百姓,指点生路,消除旱魃。但人有高低,神有强弱,仙家也有偏私。这段时日来,渐渐地,各州府都有了自己的主供神祗。其中,法力最深广,仁德最泽被的,无非二尊神。一者,是财神。二者,送子娘娘。”
“就像,风州供奉了财神爷。云州选了送子娘娘,不,应该说,是娘娘选了云州。”
书生说:“神的秉性就如人的秉性,也各自不同。娘娘慈悯,与众神都不同。其他地方,你们都听说了罢?被拔除了旱魃的人家,自家的炁与运,也一道衰微。多有家破人亡的。可是,娘娘的云州呢?自从祂老人家庇佑了云州,旱魃被不断消灭,云州降雨量维持得最好。更令人钦佩的是,云州被拔除了旱魃的人家,无一伤亡。损失的财物,也都被娘娘补偿了回去。所以,云州人一点儿也不畏惧除魃,争着供奉娘娘。”
“听说财神座下,其虔诚供奉者,往往变作貙人,宛如大虫。”
“娘娘的善信,却从来没有这样过,手脚俱全。恶人信了娘娘,就性情温良。善人信了娘娘,更如圣贤。苦人信了娘娘,消灾解难。”
菱角想起张家村的惨剧,他年纪小,不由十分动容:“当真?”
书生说:“当真!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就有三桩异事。”
他十分笃定,款款道来。
“我县中,有一对塾师夫妇,家境清贫,年迈无子,时常为此哭泣。为了稍解寂寞,他们养了一条大黄狗,爱护非常,几乎是看作儿女……前些日子,送子娘娘庇佑云州,这对老夫妇也上了供,聊怀一线希望,对娘娘祈祷,说:希望能得一子或一女,聊慰晚年。”
“谁知,当夜,他们就得了娘娘灵应……”
深夜里,塾师夫妇正在休息,忽然听到家养的黄狗狂吠不止。
老夫妇推门举烛而出,查看是否有贼人。
谁知,竟然见到黄狗人立而起,对他们夫妇三拜,口吐人言:
蒙五年抚育恩德,我虽兽类,亦知感恩,苦无报答处。今受送子娘娘点拨,百里之外有神水,妖蛇守之。百年老妇服此神水,亦可诞育婴儿。小犬此去,必为恩主取得神水,解百年之虑!
天明即返。
黄狗遂去。
一夜之后,黎明才返。浑身浴血,倒在老夫妇门前,伤重难治,口中却衔一竹筒,筒中一泓清泉。
老妇饮之,顷刻,无痛无难,诞一婴儿。
黄狗死后,老夫妇痛哭,为其立碑,曰义犬墓。
“而那婴儿,为了纪念黄狗,也被命名为‘犬生’。”
菱角听得感动:“好义犬!”
客商说:“‘送子’,这也是送子娘娘的职能之内,倒不算稀奇。”
书生说:“那请听第二桩。这可大显娘娘恩德。”
“我们文县,还算富裕。但我们隔壁的燕城,则是出了名的穷僻地方,山高石多土少,不宜耕种。不要说大旱,平时燕城百姓就多有流离他乡,或者举家饿死者。”
“而就在前些日子,燕城,变了,全变了。
那一日,燕城的县太爷到各做庙宇请示神灵如何除魃。到了送子娘娘庙外时,县令看到了因饥饿而卖儿鬻女的百姓,于是,到庙宇内,不禁感慨:‘送子娘娘庙内送子,五脏庙外百姓卖子。您送来的孩子,又被他们卖出去了!倘使天下百姓不再因饥饿而出卖至亲,老来尚且能食肉,又何须娘娘送子?’”
“娘娘听其言,被燕城百姓的惨状打动,当即全城降灵应,托梦县令。”
第二日,燕城的土地里长得那点贫瘠庄稼,全枯死了。薄土开裂,风一吹,露出一块块颜色奇怪的大石头来。
有农夫掘出了那“石头”,一看之下,大惊失色。
这哪里是什么“石头”?分明是一块块粉白相间、触感柔软、干净异常、肥瘦合宜的肉!
一时轰动燕城,人们跑到地里拼命地挖,果然,挖出来一块又一块的肉。困扰了燕城人不知多少年的,贫瘠的薄土下,取代了原先石头的,是挖之不尽的“肉矿”!
有饿极了的贫民,也不管这是什么肉,当即将肉煮了下锅,甚至还有生啃的。
这肉美味极了,不似猪肉骚臭,没有羊肉腥儃,也不像牛肉梗牙,入口生香,滑嫩异常,还有淡淡清香与咸香。
不需要放盐,只要简单地用水一煮,就是贵人们也吃不到的上等佳肴。
县令出来公布:娘娘托梦,她被送子庙外的惨状触动,怜悯燕城百姓,所以请求了天上的星官,从银河畜牧的星星上割下了肉来,以飨人间。
星星浩如烟海,每颗星子都在不断赘生肉瘤,肉瘤太多,便自行脱落,分裂繁衍成新的星子。
每一颗星星,都在每天繁衍出无数新的星星。从银河蔓延到了无穷,成了漫天星斗。
数量之多,令星官都常常苦恼放牧不及。
其肉瘤割不绝,亦不知痛。
割一肉,投之土,即成肉矿。凡人食之,可强身健体,解饥饿。
人们不知道星子的肉应该怎么称呼。于是,也有的人,管这些星星的肉,叫做,太岁肉。
从此,燕城当真八十老人也得以食肉。再无因饥饿在送子庙外卖儿卖女的百姓。
“燕城得食太岁肉,对娘娘感激涕零,因此,全城的人,一起投信了娘娘。如今都是娘娘座下的善信。”
书生说罢,双手合十一礼,对送子娘娘的善行显然十分尊敬。
镖师说:“星星肉,太岁肉的这个传说,我也听过。听说,有很多人在向燕城人购食这种肉,想尝鲜。你们谁吃过了?”
书生笑道:“我吃过了。确实神异而美味。现在也不贵。你们有机会也可以尝一尝。”
“这就是前两桩异事了。第三桩,则是云州府一个出名的大劣绅,在娘娘的指引下,改邪归正之事。”书生正要继续说,忽然面色一变,捂住肚子,额头冒出冷汗:“哎哟,哎哟——”他一把抓住菱角:“贵府、贵府的茅厕在哪……我肚子疼得慌……”
菱角眨了眨眼,不知道这个书生是吃了他们用树叶幻化的点心吃坏了肚子,还是吃冰凉的山泉吃坏了肚子,好心地为他指了一个方向:“那边走。”
书生捂着肚子,双腿打颤,立刻跑出前厅,朝那个方向冲了出去。
菱角可惜道:“也不知道他几时能回来,我还想听剩下的第三个故事。”
客商扯了扯唇角:“其实,第三个故事我也知道。我可以替他讲。”
“真的?”菱角十分惊喜:“快讲吧!”
客商说:“在讲第三个故事前,我要告诉大家。其实,书生说的前两个故事,我也在其他地方听过。只不过,我听到的,跟他说的,有些不大一样。”
“哦?”大家都提起了兴致:“哪里不一样?”
“云州的那位送子娘娘,绝非什么温良慈悯的女神。”
客商说:“义犬的故事里,那个孩子,确实叫犬生。但这婴儿,之所以叫犬生,并非塾师夫妇为了纪念黄狗舍命夺来神水的义举。”
“神水确实有,却是送子娘娘亲手赐下。”
在客商口中,说出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塾师夫妇因为无子,而向送子娘娘祈祷。
送子娘娘向他们赐下了神水,却送给了他们家的那条黄狗喝。
“然后,当夜,黄狗的肚子就鼓起来了,如人怀胎十月。”
“挣扎半夜之后,黄狗的肚子裂开了,五脏流出,当即气绝。从黄狗的肚子里,爬出了一个人类婴儿。”
“禽兽生人子,塾师夫妇遂将此子命名为‘犬生’。”
众人听得悚然。
客商说:“而第二个故事里的‘星星肉’、‘太岁肉’,也确实存在。我曾亲眼看到过那种肉。我听到的故事的大体经过,和书生的没什么区别。”
“只是他没有讲一些细节。这肉的来历,实在可疑。
“当初县太爷的感慨是:‘您送来的孩子,又被他们卖出去了!倘使天下百姓不再因饥饿而出卖至亲,老来尚且能食肉,又何须娘娘送子?’”
“就在这种肉养活了现存的燕城人之后,”客商的眼睛似乎在厅堂内的烛火映射下,闪了一闪,他勾起一个似嘲讽的笑:“燕城,再也没有正常的新生儿出生。”
“肉矿从燕城地里长出的当天,所有燕城孕妇肚子里不足十个月的婴儿,都忽然一齐凭空消失了,肚子瘪了下去。”
“送子娘娘的信徒,称这种肉是星星们被割下的肉瘤。
可是,他们的故事里,星星们被割下的肉瘤,正是星子们繁衍的后代啊!”
读懂了客商意思的众人大骇。
农夫咽下一口唾沫:“没有正常的新生儿出生的意思,是再没有孩子了吗……”
“可我的姐姐和姐夫——噢,我的姐姐嫁到了云州的燕城。我姐姐前天刚来信,说她生了一对双胞胎,非常可爱……”
客商冷笑:“我说的是,再没有‘正常’的新生儿。云州境内,目前新增的‘婴儿’数量可比以前多多了。禽兽都能生人子了,云州还会少新生儿吗?送子娘娘的神水,可是也已经远近闻名!”
看众人都听得面色大变,客商满意地点点头,说:“那么,就由我来告诉诸位,关于云州的第三个故事吧——”
“这个故事,与我们这里的一位同伴,也大有干系。”
作者有话说:
更新晚了,还是算19日的更新吧(合十)

??49 ? 四十九
◎……◎
云州有一豪族, 杨姓。
杨家是云州最大的地主之一,其所有的农田、庄园、大泽、山林等,横跨数县, 连起来,能从云州最西边的县, 连到最南边的县。
杨家的家主杨员外, 在云州也一向是头面人物。在其本家所在的维仪县,更是堪称无法无天的土霸王, 连维仪县令都要看杨家的眼色行事。
维仪县也因此被戏称为“杨家县”。
杨家人在维仪县向来横行无忌, 欺男霸女、伤天害命,操弄官司,欺凌侮辱平头百姓, 视作寻常。
而这一代的家主杨员外,更是个浑人,手里不知道多少桩人命官司,家里还有水牢黑牢,挂着不听话者被活剥下的人皮。
百姓遇到杨家人, 像耗子见了猫, 躲之不及。佃农遇到他家, 更是活似伺候皇帝。
这样的土豪劣绅, 却在送子娘娘降临之后, 做出了极大的改变。
他们举家供奉了送子娘娘,成为其虔诚信徒。
随后,令维仪县,甚至令云州人都没想到的是, 一夕之间, 杨家弃恶从善。
“纵马出行时, 撞到街边的贫苦人家的老人、孩子,以前,杨家人会直接踏过去。
而供奉送子娘娘后,他们会自己下马,扶着老人过去,将孩子抱上马,载他们到目的地。”
“以前,他们名义收佃户七成的租子,实际上能到八成。
现在,只要有佃户求他们,他们就给对方的租子减到三成。”
“巡逻田庄,糟践妇女、马踏老弱的杨公子,现在对每一个女子都谦恭得像条狗。
时常折磨丫鬟小妾,也指挥负责杨家放高利贷,逼死过不知几家的杨夫人,现在慈眉善目,听到有人受伤就哆嗦流泪,活像尊菩萨。
至于那无法无天的杨员外,现在礼让老弱病残,照拂乡里,对谁都温善和气,怜贫惜弱,简直像个圣贤。
杨家现在还充起青天大老爷来了,谁要是欺凌弱者,被杨家的族人、手下听到,立刻就把欺凌者带去教训。一时乡里称快。”
“维仪县、整个云州府,都对此大为惊奇,说送子娘娘恩德深广,能移变人心,将这等奸恶之家变成善贤之族……”
“并且,在杨家带头下,整个维仪县的风气都大有改善……”
客商将第三个故事说到这里,众人听了都很惊奇。
“这样听来,确实是好事。”镖师说:“送子娘娘能移变这样的奸恶之人,改变这样的土豪之家,造福一方,不是天大的好事吗?怜贫惜弱,总没有错处。”
连菱角都羡慕地想,要是他以前常去放牛的大户家,能这么和善地对他,就好了。
客商笑了:“问题就是出在了这个‘怜贫惜弱’上。”
刚开始,杨家的改变,确实是维仪县万众称快。
但,杨家人过于“怜贫惜弱”了。
一开始,杨家人对世俗意义上的老弱病残孕,都非常照顾宽待。
甚至,老人、残疾人、女人,到杨家上门乞食或求助,杨家都满口答应,奉若上宾,颇多照应。
维仪县里先是不敢置信,但有人试探性地上门后,满载而归。
于是,立刻人心活跃,到杨家去“求助”的人络绎不绝。
一次,一个年轻女子因家贫而出嫁凑不够嫁妆,遂到杨家求助。
谁知,竟然跟一个手部略有残疾的女人撞到了一起。她也是来向杨家求资助的。
这俩女子是同乡,平素在乡里就不太和睦。那残疾女人实则性情刻薄,仗着自己家的兄弟多,时常欺辱年轻女人家。
二人意外撞见,残疾女人又口出侮辱。二人便起了口角,在杨家门前争吵。
杨家人见此大怒,称:不管谁对谁错,你是健康人,她是残疾人,都是你错!
不由辩白,不分青红皂白将那年轻女子痛殴一顿,赶了出去,在县里称她是无耻之辈,竟然欺凌残疾人。并说,以后再有这种人上门,一律打了出来。
却将那刻薄恶毒的残疾女人奉为上宾,犹在其他人之上。
年轻女子一路被县里人讥嘲,回到家中,羞愤难耐,投缳自尽。
从这之后,杨家就越发古怪。
他们插手乡里之事,见谁更“弱”,更为“稀少”,就偏颇于谁。
他们先是敬女子,无论谁对谁错,只要其中是一方女子,哪怕这是个杀人放火的雌盗,也偏判女子赢。将女子捧上了天。
若是两个女子起了争执,他们则判谁更“弱”,就偏帮于谁。
再是敬不男不女之人,认为这种人相对女子,更为弱势和稀少。即使此人身高八尺,肩能跑马,即使此人糟践妇女,只要哭哭啼啼说自己是个不被世俗所容的男身女心,便被杨家敬若贵宾。
但若是同样两个格子称自己是不男不女之人,则要看谁更“弱”。
就这样,杨家不断偏帮“怜弱”。甚至于,在杨家带领下,投了送子娘娘的维仪县,也开始流行起这样的风气。
狭路相逢,既不敬罗裳,也不敬仁义。只先看对方是个什么人。
是女子,人敬三分。
是个男子,却作女装行,人敬七分。
是个男子,作女装行,还是个肥头大耳,走一步喘一口气的,人简直长敬揖地。
倘若这个肥头大耳的女装壮男子,又动辄迎风流泪,称自己有甚么西子捧心的病症,是个看不出来的残疾,那简直乡邻都肃然起敬,要敬若天人了。
“这样一步一步发展到了最后。
杨家已经不满足于帮扶人类中的‘弱’了,他们声称:人类都是强势的,而飞禽走兽被人类奴役、剥吃,实在是顶顶悲惨可怜。
于是,他们卑躬屈膝,自己穿麻衣,着草鞋,奴婢膝行。却将家里的猪、狗、猫、甚至耗子,都绫罗装裹起来,奉在尊位主卧,各种鱼肉食物,都奉与这些畜生。”
“于是,在送子娘娘的‘照拂’下,在杨家的带头下,整个维仪县,如今已经是个人伦颠倒的地狱。
你们如果去维仪县,就能看到,人类匍匐膝行。畜生大摇大摆走在街头。人类脖子上系着绳子,被畜生领着走。
维仪县反而说:娘娘的神水能够让走兽生人子,可见兽类是人类之母,应当膝行敬之方位孝顺。这是送子娘娘教诲他们爱生的美德!”
听到这里,众皆悚然。
菱角年纪小,不知事,只觉冲击大,喃喃说:“这是太‘怜贫惜弱’到疯癫的结局?”
农夫摸着浑身起的鸡皮疙瘩,问:“那、那这与我们当中的某个人有什么干系?”
客商冷冷道:“错!你以为,维仪县人,都是痴呆疯癫,甘做畜生之奴?人倒笑你太疯癫!维仪县人在做出这等人伦颠倒之事后,全县上下,都成了送子娘娘的狂信。然后,他们开始异变。”
“异变?”
客商指了指自己的头脸:“维仪县,有的人头上长出了一个新的人头。有的人,脸上长出了无数只葡萄般叠挂的肉眼珠,有的人在脖子上长了一张嘴……”
“吓!”众人说:“那还是人吗?”
客商冷笑:“维仪县人也是这么想的。他们以杨家为首,长出三颗脑袋的杨员外,自称是‘新族’,称正常人为‘旧族’。并且坚定地认为,自己是因为信奉娘娘,践行送子娘娘怜弱之道,才得已摆脱‘旧族’孱弱的肉身,成为‘新族’。
所以,他们非常积极地向其他地区推行维仪县的规矩,认为,只要所有地方都如维仪县,就可以人人成为‘新族’了。而不肯践行娘娘之道的地方,则是‘可伐之地’。
他们在这种可伐之地,怎样杀人放火,都是‘清理旧族’的‘善行’。”
客商说:“而新族,绝对凌驾于旧族之上,新族对旧族无论犯下什么行径,都是可以的。因为‘旧族’有不肯践行娘娘之道的‘原罪’。”
他又笑了,眼里隐隐折着幽光:“你们觉得维仪县人,杨家,是疯癫吗?你们觉得他们是真‘怜弱’吗?不,他们敬女子,只是想借女子为刀。他们敬不男不女之人,反手又将此刃向女子。他们敬畜生,却是想把‘旧族’当做畜生。
说到底,不过是:挟‘怜弱’以威天下,敬走兽以奴凡人。”
“而送子娘娘则对维仪县大加表彰,令云州全境,学习维仪县的‘嘉行’。认为深得她心。”
“劝各位,能不去云州就不要去云州。送子娘娘胜虎狼!云州看似没有貙人,实则比财神治下更可怖,处处诡异。譬如,看似寻常的任何一个云州人,可能就是癫狂的‘新族’,随时可能对身边的‘旧族’举起屠刀……
至于与我们之中的某个人有什么关系……云州境内,送子娘娘的狂信,大都已经异变成了‘新族’,身上比正常人,多了一些器官……”
客商压低声音:“我刚刚坐得离书生最近,隐约看到,他的衣襟下,脖子处,有一只咕噜噜直转的肉眼……”
“住口!”忽然一声暴喝。
夜色里,书生捂着肚子,出现在门口。他怒目圆睁,瞪视着客商:“好哇!你趁着我不在,就如此污蔑娘娘,污蔑我!”
书生喝道:“各位,你们不要听信他的胡言乱语,立刻远离这个人!不,他不是人!这个东西,是混进我们之中的貙人,他随时准备化虎,把我们吃掉!”
“不信的话,你们看他的脚!”
众人情不自禁,都随着书生的话去看客商的脚。
“我们的鞋子都在雨后的山路里湿透了,都脱下在晾干。唯有他,始终不肯脱鞋,反而把鞋子捆扎得更严实。这是因为,他是貙人,根本没有脚后跟!”
客商果然没有脱鞋。反而用草叶,将自己有些破的草鞋扎得更密实。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云州的事情,大家还有点将信将疑,但大虫确实是最大的危险。
镖师瞬间反应了过来,一把摁住客商,猛地拽下他的鞋。
鞋下,露出了一对如老虎般,没有踵,只有指和肉垫的脚!
客商见事情败露,猛然一挣,身上的肌肉膨胀开来,衣衫碎裂,挂在了钢刺般的皮毛上,脸部变形。
他摇身一变,顿时厅堂腥风四起。
一只小山般的斑斓巨虎站在堂中,眼睛是铜绿色的,闪光,像幽幽鬼火。血盆大口,利齿间还残留着人类的手指、内脏等血丝残肉,脖子上挂着婴儿骷髅的项链,脚趾却如人般有五指。
貙虎长昂咆哮,如镇天的塔般,扑向了众人!

??50 ? 五十
◎……◎
客商化作貙虎之时, 其他人都没有反应过来,隐在“何宅”的幻化之下,静听他们交谈的李秀丽却提前察觉了不对。
她立即默联系鲤珠, 双目已经变成了竖瞳,面上的鳞片因感应到敌意而翘起。
拿回鲤珠和其中的诵世天书后, 虽然拟山河社稷图给她分配的身份是带有鱼类特征的“荷仙”。
但她已经可以在鱼形和龙形之间切换了。
只是, 拟山河社稷图一直被大夏朝廷监视着。她可还没忘记,自己还在被通缉当中。
贸用龙身很危险。她不知道大夏对鱼龙变的秘术了解多少, 有多少大夏朝廷中人知道她的龙身模样。
万一被人联系到“鱼龙变”上面去……
所以, 她本来是打定主意不用龙身形态的。
反正拟山河社稷图里,这些人物、凡人都跟全息游戏的NPC差不多。
菱角在哭,忍不住喊出了“神主”。面对血盆大口, 小青蛙的那点弹跳能力,根本就是送菜。
他今年才七岁。没有了像素遮挡后,眼泪鼻涕齐流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是虚幻的人物。
但作为神主,如果连自己的信徒都被吃掉了, 岂不是很丢脸?
双腿已经变成了龙尾, 李秀丽只待一头撞出, 撞碎自己信徒编织的幻境, 也将那大老虎撞翻!
貙虎变化完成, 朝众人起扑的一霎,李秀丽已经弹了起来。
“噗——”但比貙虎,比李秀丽都更快的,是贯穿了巨虎额头“王”字的一道彩光。
见此, 李秀丽弹到一半, 借助龙躯的灵活, 赶紧扭转回身,避开彩光,险些扭伤了自己的腰。
厅堂内,貙虎外表无伤,欲作的攻击却戛然而止。
然后,小山铁塔似的一巨虎,竟然钢毛乱颤,嗷呜直叫,开始撕咬起自己来,血淋漓的,连自己的肉都咬了下来,状如疯癫。
书生微微掩了衣襟,冷眼相看貙虎发疯。
农夫咽了口唾沫:“它、它这是在?”
书生说:“大家不必怕这空有蛮力的孽畜,我早就说过,此地是云州地界,自有娘娘庇佑。妖魔敢当着娘娘的面伤人,自有它的下场。”
说着,书生向外一指,语气轻飘飘的:“去罢,向南走,有一悬崖,适合做你们这些东西的葬身之地。去,跳下去。”
貙虎已经把自己咬得血肉模糊。闻言,停止了撕咬自己的举止,果然顺着书生指的方向,狂奔而出。
等貙虎隐没山林中,书生转过头,对众人露出一个安抚的笑脸:“大家伙别怕,那胡言乱语,诋毁娘娘的孽畜,再也不会回来了。”
谁知,其余三人却更加警惕。
镖师沉声道:“你脖子下,刚刚射出采光的,是什么东西?”
他们隐约看到了,那是一只肉眼珠。
他只不过眼角瞟到一眼,就觉得天地似颠倒,神智一片昏沉,脑袋里似乎有无数古怪的声音在呓语。
而正面击中貙虎的,正是这眼睛里射出的五彩光。
书生笑了:“难道你们真听信了那老虎的诋毁?”
他拉开衣襟,展开给同伴看:“那都是它编出来的。”
他脖子下的锁骨一带,只有白皙的肌肤,并没有异乎寻常的“肉眼”。
三人都松了口气。
农夫打了个哈哈:“估计是我们看花了眼。”
但众人之间到底心銥譁里存了芥蒂。
镖师、农夫都把铺盖挪远了,三人分散在厅堂的三个角落。
菱角更是跑得飞快,连故事也不听了。
书生也不说话,任由他们远离自己。
但后半夜,他安然而睡,任由同伴翻来覆去,盯着他的脊梁背警惕。
一夜沉眠,没有任何意外发生。
第二天,天还没亮全,早到鸟儿都还在睡,小青蛙们就忙不迭地把“下雨”的幻术撤了。
一夜未眠,眼睛里布满血丝的镖师、农夫叫醒了书生,牵着菱角送来的驴,告辞了何府。
镖师、农夫都把驴让给了书生,对他说:“我们俩都不打算去云州了,接下去,也不同路了。貙虎留下的驴,你牵着走罢。我们就此,分道而行。”
书生明白他们心里的忌惮,面上不露,含笑点了点头:“那么,告辞。有缘再会。”
镖师、农夫先行一步,不顾山路打滑,几乎是奔出去的。
书生倒是牵着驴,背着他的书箱,慢悠悠,最后一个出了何宅。
他走出何宅的大门时,回身一望,不知道对着谁,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小姐,你也看到了。财神麾下尽是一群残暴又没有脑子的虎狼。娘娘比它们温和友善得多。而且,娘娘最喜欢小孩子了,对儿童最是优待。您若有意,早来云州。”
“虽然,众神都要除魃,但,除了自己信徒的魃,弱了自己信徒的元炁与命运,于己有何益处?不若联合起来,先将他神麾下的魃应除尽除。
如今,许多神祗尚且做个犟种模样。但和财神、娘娘这几位一比,无非都是草头神。虽不知您是哪位草头神,但越早依附,才越能得到看重。”
语毕,大笑,飘然而去。
山风吹鼓了他的衣裳。
一只肉眼,舞动着肉芽,蠕动着从他的背脊,在肌肤间游BaN水一般,游回了脖子下。
并朝着“何宅”转动了一下眼珠,似某种可怖的生物,在透过这只肉眼,穿过了水波一样的幻术,直勾勾地看向某些存在,极为贪婪。
书生的背影消失之后,何宅慢慢露出了原本的模样。
两颗大松树充作大门。
怪石堆起作阁楼,空地聊作厅堂。树叶当做点心,山泉作茶饮。
戴着荷叶的“丑仆人”们变回了一只只小青蛙。
菱角拉着李秀丽的衣服瑟瑟发抖:“荷仙,他、他……”
小青蛙们都将书生脖子下那只长肉芽的眼珠子看得一清二楚,他们吓坏了。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个怪书生,恐怕一开始,就是冲着她和她的信徒来的。
可能,她一带着小青蛙们落在这山里,就被送子娘娘盯上了。所以才派了这么个人,故意来试探他们。
虽然“荷”字确实是草字头,但,呸,骂谁是草头神呢!
云州比想象得更危险。那只貙虎虽然也不怀好意,但说的,恐怕绝大部分都是实情。
这个“送子娘娘”在书生、貙虎口中的做派,让李秀丽初步确定了其身份。
当时,大殿上,有一个牵狗养猫的癫道人,取出所谓神药,给太监、犬类服下,当场令太监产子,禽兽生人子。
他自称是“地煞观”。
“送子娘娘”,应该就是癫道人所化,即“地煞观”的势力。
“荷仙……”“荷仙……”
小青蛙们眼巴巴地看着她:“我们还去云州吗?”
“不去。”李秀丽说:“收拾收拾,我们连这里也不待了。”
她年纪不大,但也不是真无脑的莽子,以她目前的实力,难道去云州给地煞观送菜?
何况这座山和他们已经被地煞观的“送子娘娘”盯上了,一想到刚刚那书生重音暗示的“娘娘最喜欢儿童了……”
癫道人的那副德行,李秀丽想想就一阵恶寒:谁知道是怎么个“喜欢”法?偏偏她的信徒都是童男童女。
“那我们去哪?”小青蛙们问。
李秀丽说:“等级太弱的话,去打哪个副本都是送菜。得先升级,噢,就是增强实力。”
她盘算自己目前的实力。
日曜城的那个花头发,还有地煞观的这个癫道人,虽然都是正神,一开局就势力颇大。但他们都只能虚幻地附身于泥胎,大部分时候要靠信徒行事。
李秀丽的“荷仙”虽然是个野生仙家,开局只有一个塘,还被人给抢了。却是有自己实打实的肉身的。
虽然她体内的炁不知道去哪里了,但炼精化炁之后改造的较常人更强大的肉身还在。
而且,她自己身携鲤珠,实在迫不得已,还能化龙、化鱼。
虽然能不用就不用最好,但真情非得已的时候,龙身的肉身强度远胜于寻常炼精化炁。
而鱼身,能操纵水流,急流飞湍,逃跑是一等一的好手。打不过,总跑得过吧?
李秀丽看了一眼排排坐,眼巴巴地看着她的小青蛙们,少有地叹了口气:
虽然她的信徒们个顶个的没用,好在,她还能自己撸袖子上。
“我们先去附近的几个州,或者是再远一点的邻省,摸一摸其他‘草头神’的实力。”
如果是些软柿子,她就在他们境内,强抢几个旱魃来除一除,提升提升排名。再看看除魃降雨,排名提升之后,她的实力和信徒的实力,会不会发生什么变化。
说不准,小青蛙能升级成青蛙侠呢?
而且,到现在,她都还没前眼见过,亲手摸过所谓的“旱魃”。
也不知道旱魃到底是什么。
是她以前在现代传说里听到过的“僵尸”,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李秀丽打定主意。那个农夫不是说自己是玉州人吗?玉州,这几天,确实没听说过有什么特别突出的供奉神祗。
为了防止走失,李秀丽又将自己的小青蛙们用荷叶化作的绳索牵了起来:“走,我们去玉州!”
这一趟,她非得先抢几个旱魃的人头,至少不能继续当倒数第二!
李秀丽摩拳擦掌,离开了风州与云州交界的这座山。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龙王”、“龙夫人”的虚影再度出现,他们都听到了李秀丽的话。
“龙夫人”说:【师兄,这孩子明知势弱,却不肯出卖信徒用以讨好、投奔‘送子娘娘’。而且,她连自己的信徒的真正的本事都不知道,只以为它们是没用的‘青蛙’,却还肯为自己的信徒犯险,实在是个好孩子…….如今,地煞观的疯子也盯上了她。难道,我们还不去接触她?我们也去玉州吧,我不太放心。】
“龙王”沉吟片刻:【她至今没有发现自己信徒的异常,是因为她还没有真正接触到过‘旱魃’。玉州没什么势力,她应该能顺利抢到‘旱魃’去除。也罢,我们暂随其后,一旦她的信徒真正显出异样来,我们也可以为她遮掩一二,到时候,再现身与她合作。】

??51 ? 五十一
◎……◎
又毒又辣的大太阳, 慌慌忙的世道,也减不了老百姓看热闹的兴致。
玉州府城的郊外,挨挨挤挤, 全是城乡看热闹的人。
乡老拄着拐杖,村童跑钱跑后。
店老板站在台子上, 小伙计毛巾挡太阳。
大人伸着脖子, 小孩从腿与腿之间探头。
大路上,各队伍狭路相逢, 喇叭对着唢呐吹, 红旗绞着白旗咬。
红叉银斧黄金瓜,锦袍罗裙碧玉花。
一队儿穿红衣,抬着金丝玉嵌的轿子, 上面一尊华衣神,高大白净儒雅。
他的庙祝与神侍,在喇叭声里,吆喝:“戴朝冠、穿蟒袍,蹬元宝, 拿如意!我家老爷到, 各路闲神避!”
还有人在唱古怪的曲儿:“天下财, 众生富, 交生金, 换生银——”
老爷爷说:“这是财神爷。”
一队儿穿彩衣,抬着檀木轿子,上面一尊锦衣神,丰满端正秀美。
也有人扯着嗓子, 伴着唢呐, 嚷道:“戴珠翠、锦绣裙、抱娃娃, 送子孙!我家娘娘到,草头神须礼拜!”
也在唱:“人似蜉蝣,人似青烟,百年一瞬间。人似天上日与月,人似地下铜和铁,子子孙孙万万年——”
老奶奶说:“这是送子娘娘。”
正路只有一条,两边都声势浩大,于是各不相让,你瞪我,我瞪你。
财神的信徒说:“咄,老爷他是神中官。从来女让男,民让官,你家娘娘应避让!”
送子娘娘的信徒不甘示弱:“呸,娘娘她是神之母。从来子让母,小让长,你家老爷应下轿!”
“你说谁是‘子’?”
“你们又说谁是‘民’?”
红衣人气得脸上隐隐现“王”纹。
彩衣人脸面上,似乎有肉眼珠即将浮出。
他们还在争执,那厢,后头又来了城隍、龙王、福禄寿三星等等的队伍,也各唱着词,敲着锣,打着鼓,巡游至此,都喊:“走不走啊!别把路堵了!”
大人们看得有趣。
小娃娃们却看得似懂非懂,又没吃的,又没喝的,唱的喊的他们也听不明白,一会就没耐性了。
忽然,有个小女娃跑过来,叫同龄人,说:“哎!那些小矮子又来啦!”
娃娃们也不管天下众神聚集在城门口闹哄哄,一下子就呼啦啦,都跟着女孩跑了。
府城的宽阔大道上,自有正神的威严煌煌,唱的都是宣扬自身的大道理。
那边,乡村与僻巷,也有野趣。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里个呛”
乡村野道上,绿色的荷叶田田帽,帽下是个个圆眼睛的小矮人,蹦蹦跳跳,甩着拨浪鼓,边走边唱:
“羊儿们又把狼戏耍!”
“葫芦娃娃打了蛇妖怪啦!”
“八戒哭着叫猴哥,说猴哥猴哥我认错,你快点去把师父救!”
小孩们靠过来,缠着他们,说:“唱上次、上的猴哥的故事!”
“不不不,我要听葫芦娃娃!”
有大人也凑过来,小矮人们就改唱:“王大娘五十岁上结了新婚——”
“赘婿张大哥,原来是贵人爷爷的亲儿子!”
倘若有人停下来听,小矮人们就停下敲鼓,说:“讲故事,饿肚肚!哎哎哎,请给半碗饭,哎哎哎,请给一碗水!”
给了水和饭,小矮人们就把故事讲一段。
给了干粮,就讲半段。
有时候,他们也左右看看,不要饭,不要干粮,做贼似的,伸出肥肥的五指,指头粗,除了没有蹼,像个青蛙爪。掌心是些漂亮的鹅卵石、香喷喷的花,对小孩说:“换糖,换糖!”
如果他们的某顶荷叶下,有咳咳咳的声音,似乎是谁在警告“蛀牙!”,他们才不情不愿地把手缩回来,还是要水和饭和干粮。
有孩子好奇,去掀他们的荷叶。小矮人就慌里慌张捂着荷叶跑开,泪汪汪的。然后,手贱的这个小孩就被一股水流一推,跌个屁股蹲,然后听到有人在“嘎嘎”直笑。
当然,小矮人们也不纯用讲故事换吃换喝。
有时候,大伯请小矮人们到田里帮忙拉牛,插秧,帮着耕作。请吃干干的饭。
有时候,大娘揉着老花眼,请他们帮忙补衣裳。请嚼咸香的酱菜。
有时候,大哥大姐请他们帮忙磊土房子。请窝窝头。
连村里修桥时,都会请他们帮忙搬木头搭桥!
小矮人们的荷叶下,似乎藏有无穷的神力。
牛如果不动,就会有凭空的力量,硬拉着它往前。
泥土缺水不黏了,就会有小股的水凭空落下来。
吓,还有这些矮墩墩的身躯,怎么能扛得起这么大的木头!
人们啧啧称奇的时候,为首的那个小矮人,他的荷叶下,就会传来一个轻轻的“哼”。
于是,人们都悄悄地说,小矮人戴着的荷叶下,说不准,藏着一个小神仙呢!
孩子们跟小矮人们最合得来,就问他们:“人家戴官帽,你们戴荷叶。人家壮又高,你们矮又瘦。人家坐庙宇,你们走街巷。人家喇叭叫唢呐吹,你们摇荡拨浪鼓。人家是大大大神仙,你们这是什么神仙?”
小矮人们被问住了,憋了半天,说:“荷荷荷仙!”
偏偏口音有点风州味,念出来,大人小孩都笑了,学他们:“原来是呵呵呵仙!”
这个“呵呵呵仙”实在是让老百姓一点儿也敬畏不起来。
倒是挺亲切的。
财神事关泼天的富贵,送子娘娘事关子孙后代,至于龙王、福禄寿等,哪一个都要拜来都要畏。拱卫在这些大神仙周边的,都是贵人、老爷、能耐人。
可是无论是呵呵呵仙,亦或是荷荷荷仙,又事关什么呢?
就在身边,就在手边,平头百姓都可以喊这位神仙递递东西,可以喊他们帮帮手,针头线脑街巷走。
所以,玉州的民间,渐渐也有人听说了荷仙。没什么人拜,也没什么人畏,但井水边,田垄边,大家见到戴荷叶的,都会打声招呼。
男女老少,都亲切地说:“好呀!荷仙今天吃了饭没有?”
李秀丽听此招呼,不太高兴:“问得我像饭桶!”她在荷叶下戳菱角的脑袋,说:“都怪你们。”
在拟山河社稷图里,李秀丽作为荷仙,并不需要吃喝。要吃要喝的是她的这些信徒们!
但吃喝都要换,总不能叫这些小青蛙去偷去抢?
到了玉州,李秀丽才发现,众神的势力在这里很“均衡”。因为均衡,互相牵制,大家都不深入。但这也就代表着,什么草头班子都有一席之地。
所以,玉州这里,一百零二个竞争者,起码有一百个都蹲在这里。
她就是想劫富济贫,如今城镇中,头面人家,都请了正神在家里供奉。一进去就被“逮捕”了。
没奈何,小青蛙们走街串巷,东帮耕田,西帮补衣。
大多时候,涉及力量的活,都要李秀丽悄悄使力。
天知道她如今手指大的身躯,扛着大木头,走起路来什么都看不见!
人家是信徒奉神,她是帮信徒打工!
大约是太亲切了,虽然敬畏财神之类,但人们总有自己的小心思,有时候,有些话不敢对正神说,就悄悄地找到小矮人们,窃以为这么亲切的小神仙,是可以做点不那么“正大光明”的交易。
小女孩妞妞就偷偷跑来,找小矮人里的“菱角”。
“菱角菱角,妈妈说,能不能请你的呵呵呵仙帮我们个忙?嘘,谁也不讲,悄悄的来。”
菱角说:“你先说,什么事。”
妞妞说:“你知道‘旱魃’吗?”
“当然知道,还有谁不知道吗?”
妞妞压低声音:“我外婆家,好像出了个‘旱魃’。”
“好像?”
“昨天,是我外公的忌辰。我外婆跟我妈,一起去扫外公的坟。结果,发现坟上爬了白色的毛……我妈和外婆都吓了一跳,谁也不敢告诉,把那白丝给铲了,悄悄地回到家。”妞妞说:“我妈说,不能告诉那些大神仙。万一是旱魃,他们把我外公给铲了出来,那外婆家就倒霉了!你能不能请你的小神仙去帮我们看一看,到底是不是我外公变成了旱魃。”
妞妞学着妈妈的语气:“给你们好吃好喝的!”
李秀丽一听,乐了。
平日里,因为大家都蹲在这,但凡有个旱魃,早就全嚷开了,各有各家信奉的神去铲除,哪里轮得到她。
现在,这不就是机会?
菱角立即说:“好,你带我去见你妈妈,我们避开人,悄悄地去坟上看看!”
妞妞的外婆家姓王。
妞妞妈领着菱角走了好一串路,走到郊外的一处僻地,指着堆坟墓:“那就是我爹的坟。荷仙,你一定得看仔细了。”
她东西张望,拉着妞妞,说:“我们走远一点,给你们望风,有准信,叫我们!”
坟头还有铲子,大约是前几天王家母女俩来坟上清理杂草时落下的。
以李秀丽现在的力气,不过是几铲子,坟土就被挖开了,露出棺材来。
菱角几个吓得躲在一边捂住眼睛,从眼睛缝里偷偷往下看。
虽然也知道旱魃的存在,但撬棺材,面对骸骨,对他们来说还是太刺激了。
李秀丽倒不在乎。现代的恐怖片,什么白骨烂尸没有?
在罗家村的时候,小妹还是个女鬼模样,招呼她往坟里跳,她都敢睁着眼睛跳。现在不过是挖具棺材。
棺材一露出来,就看到爬满木盖的白毛丝,蠕动着在往外钻。
菱角一眼瞥到,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李秀丽却跳到棺材板上,抓住一撮棺材上蠕动的白毛,捻了捻,忽然“咦”了一声。
她此前没有近距离接触过旱魃,只听说是长白毛,却不知“白毛”是什么。
如今,自己亲手一搓,叫出声来:“藤萝须!”
眉头一皱,李秀丽立刻推开棺材板。
“啊!”菱角彻底捂住眼睛,不想看可怕的尸骸。
却听李秀丽语气异样地说:“别捂,看!”
他这才颤颤巍巍往棺材里看。一看之下,菱角也楞了一下。
李秀丽语气古怪地问他:“你看到的是什么?”
菱角用那双变成青蛙后就溜圆地眼睛,盯着棺材里躺着的存在,张大了嘴巴:“妞妞不是说或,这是外公的坟吗?怎么,怎么,里面躺了根大藤萝?”
跟她看到的一模一样。
李秀丽低下头,俯瞰棺木中。
刚才,她的鲤珠微微发热,于是,她的眼睛也微微发热。
一低头,她就看到,棺材里并没有人们描述中的“不腐、肌肤如生,但是长满白毛”的尸体。
在她的眼中,棺材里只有一大坨,盘绕在一起,由某种“炁”所构成的藤萝。那些白毛,其实都是它的藤萝须。
“你去把妞妞她们叫过来。”李秀丽嘱咐菱角。
妞妞妈一过来,看到打开的棺材,吓得一屁股坐地上了,哭丧着脸:“完了,完了,我爹真长毛了,真变旱魃了!”
她看到的还是不腐的白毛尸。
可是李秀丽和菱角眼中,棺材中,那坨活着的藤萝,微微颤动了一下,白毛须甩动起来。
李秀丽笑了。
“真有趣。”
她抬起头,看到这坨藤萝,却不过是一个极小的分支。
它的大半藤都掩在地下,连着很远很深的地方。
她跳出来,对菱角说:“走,我们去看看,它连到哪里。”
妞妞母女目瞪口呆地看到菱角的荷叶里,跳出了一个她们只知存在,却从没有见过的“小神仙”。
菱角跟着自家神主,顺着他们眼中看到的“藤萝”,一路走,走了好一会。
却走到了城西。
此时,城西正闹哄哄地,在“除旱魃”。棺材敞开着,民众正要将铁钉钉入“魃尸”的心脏。
但在李秀丽和其信徒的视角里,这个棺材里,同样也只躺着一根藤萝。
而且,从王家坟墓延伸出的那根藤萝,正连着这根。
它们是同一根藤上分出的旁支。而且,它也延伸着,连向凡人看不到的南向。那边,今天似乎也有人在除魃。
李秀丽觉得更有趣了。她舔舔唇角,眼睛闪闪发亮,对信徒说:“把大家都叫回来。今天,我们要把所有府城正在除魃的地方,都走一遍。”
她倒要看看,进入拟山河社稷图以来,人人谈论的“旱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52 ? 五十二
◎……◎
青蛙小队全军出击!
“第一, 呱,城北。”
“第二,呱, 城西。”
“第三,呱, 城东。”
“第四, 呱,城南。”
青蛙小队分开了半日, 最终, 成功集合在河边。
菱角做汇报:“呱,班长,我们已经全都看过了!呱, 荷仙,什么是班长?”
“不许多话!报告结果!”
“好的,荷仙班长!结果是,城里所有的‘旱魃’都是连在一起的!”
“果然是这样!”李秀丽将拳头一捶掌心,兴奋极了。
养蛙多日, 用蛙一时。
没想到她成日里只会吃喝睡喊神主帮忙的弱小信徒们, 却有奇异的本事。
青蛙信徒们顺着王家坟墓里的“藤萝”, 顺藤摸藤, 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玉州府城之中所有的“旱魃”, 实际都是同一株“藤萝”衍生出来的分支。
这条粗壮的藤萝,仿佛长着无数条触手的章鱼,其分支在地下若隐若现地延伸向四方。凡人几乎不能得见。
但寻常人看不见的它们,在小青蛙们的眼中, 却无所遁形。
这是他们以荷仙信徒的形式, 第一次亲眼看到“旱魃”。
而且, 不止是“看到”。
菱角说,这些延伸向四方的藤,虽然藏在地下,但他们看来,好像是深埋土里,正在发着莹绿光的一条隐线,在地下不停蠕动。
它们在地下蔓延之处,伴而随之的,有一股极其浓烈的、同样是凡人闻不到的腐烂臭气。
小青蛙们纷纷抱怨,有一个小姑娘说:“简直像烂了好久的死老鼠!这几天在玉州我总是隐隐约约闻到这股味道,还以为是变成青蛙后鼻子坏掉了。”
信徒们能看到的、闻到了。李秀丽也看到了,但她看得没他们这么清楚,也闻不大到这股味。只是能看到藤萝的大致形态而已。
但透过鲤珠中的诵世天书,她有另一种独特的“视角”。
小青蛙们追着这些藤萝去确认时,李秀丽也没闲着。
她找了个坟,抓着一个还没被人发现的“旱魃”,研究了半天。
发现,这“藤萝”其实是浓郁的炁聚集而成,而且无时无刻不在诞生新的分支。
凡人毁去一座坟中的“旱魃”,不过是毁去了它一根微不足道的分支。
不仅如此,它们还在做一件事:
吸收水分。
李秀丽做了个实验。
她拿着一根活折下来的“旱魃”藤,放入河中。
在她和小青蛙们的注视下,藤枝一入水,就以恐怖的速度开始吸收水分。小河的河面,竟然被吸力搅合得出现了漩涡,甚至水线都微微地下降了一些。
而原本被李秀丽掰来折去,折磨得垂须发蔫的一节藤枝,迅速鲜润,几乎欲滴。
等它滋润到白须乱舞,李秀丽又恶劣地将它提出水面,摸了个尖锐的石子,狠狠地扎穿了藤枝中心。
似发出无声的惨叫,这节藤枝上凭空生火焰,它在火焰中顷刻化灰。
而刚才被它吸收的水分,骤然被释放出来。
小河之上瞬间形成了乌黑雨云,一会就下起了只有寸米之地的暴雨。
河面的水线又涨回去了。
李秀丽说:“果然如此。”
这些藤萝深埋地下,不停地在吸收着土地、空气中的水分,储备在藤身内,贪婪无度。
每一处人家的坟墓,就是一个它们交汇的节点。
而它们所过之处,连人类的皮肤都干燥了许多。
有的分支粗些,凝的“炁”浓一些。有的分支细一些,凝的“炁”浅一些。
长得粗壮的,吸收的水分也多,能吸干附近好几个村子,甚至是半个县。更粗壮的,目前还没见过,估计吸干一府之地不是问题。
长得细的,可怜巴巴,只能吸收一个村子,甚至是半个村子的水分。
当人们铲除“旱魃”时,它的一节分支被铲断,就会有火焰凭空而起,这节分支被烧干后,那些被它吸收的水分就会原样返还江河湖泊、空气土地。
这才是,为什么每次铲除了一处“旱魃”后,当地立即下雨的缘由。
将这些藤萝吸取的水分一次性返还,必然积重而雨。
菱角他们年纪虽小,面对此情此景,也不由看得眉头紧皱:“这是什么藤萝妖怪?是它们吸干了所有的水分?”
李秀丽:“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藤。但某种意义上,管这些东西叫‘旱魃’,也没什么错。”
如果江左各省的地底已经爬满了这种藤萝,难怪将来会天下大旱。
连降雨量最充沛,堪称水乡泽国的江左各省,都被吸干了水分,可见这东西的恐怖。
只是,除她以外的那一百零一个竞争者,知不知道这东西的原貌呢?
从祂们精准地指示“旱魃”所在来看,她倾向于众神是知道的。
如果祂们知道,又为什么每次只公布一部分旱魃,而不去除全部呢?
这东西枝连蔓结,又时刻在增生,只要有一处没被清理干净,就很快会长出大片的新藤萝。
以她在玉州的所见所闻,众神们各自有特别庇护的群体。这些竞争们,霸占了目前所有的“旱魃”资源,说一不二,又拉又打。
财神信众广泛,但祂的狂信大多是经营者、大商人、大财主等。财神公布的所有旱魃里,至今为止,几乎没有出自商人之家的。
就像送子娘娘公布的旱魃,几乎不出自“新族”之家。
对亲近之家出的旱魃,其神就闭口不言。对敌人和无关者,就指示信徒去消灭“旱魃”。
旱魃长于坟墓,聚其家之炁。魃灭,则炁消,炁消,则运减。谁会希望削弱自家信徒?
但对方也可能是别家神祗庇佑之人。
所以,江左一带处处弥漫着火药味。各家信徒之间,常常大打出手。
说不准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不愿意联合起来消灭旱魃。
“而且,”李秀丽说:“我还有一个怀疑。”
“我们今天跑遍了全城,最边缘的‘旱魃’,它地下最粗壮的那根系,却蔓延向更远的城市,那个方向是云州。”
“如果,我是说,如果,玉州的这些‘旱魃’,全部都是分支的分□□云州的‘旱魃’呢?风州的呢?江北省的,乃至江左各省的,甚至可能蔓延到了全大夏的‘旱魃’,是不是都出自同一根藤萝呢?”
小青蛙们呆呆地看着她。
他们都被她提出的这个假设给吓楞了。
“荷仙,你是说、说……”
“我是说,可能如今天下出现的所有旱魃,都是同一根藤萝的万千分支,而且,可能有一个主支里的主支。”
李秀丽又舔了舔唇角,明明在说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她的表情却极为兴奋:“这如果是真的,那整个大夏的地底,可能都已经被一个超级大BOSS,哦,就是超级大藤萝,大旱魃,给蛀空了。”
竞争者们宣扬各自的理念,庇佑特定的群体,把旱魃资源瓜分一空,彼此之间还经常大打出手。
作为外来野仙的李秀丽,几乎找不到插足的地方。
但如果,真存在一个最初的、最核心的“旱魃”,那么,她能不能另辟赛道,弯道超车,直接消灭了这个核心?
核心旱魃一灭,天下大旱就消弭于无形。
说不定她能够从一百零一名,直接空降第一。
李秀丽话音刚落,河面忽然哗地一声。她的感知里,立刻多了两团陌生的“炁”。并且对方情绪过于激动,炁的起伏较大。
“谁?!”
李秀丽猛然转身,却看到河面上凌波而立,站了一男一女。均头生鹿般犄角,男生龙须,女的额心一片鳞,身上穿着华美的金色长袍,上绣五爪龙。
看其打扮,是庙宇里的龙君、龙后。
而祂们的面庞上,正隐隐约约浮现出两张略眼熟的脸容。
正是阳春门的那对师兄妹。
檀发白衣的荷仙脸上的银鳞都炸了起来,神色警惕:“你们在跟踪我,还是监视我?”
“不,”龙后,阳春门的师妹,忙解释:“我们并不是监视,只是一路跟随在保护你。”
龙王,其中的师兄则是先抬手一挥,无形的薄纱就笼罩了河边的区域。随后才开口:“我们是来谈合作的。”
“合作彻底铲除旱魃。”
作者有话说:
八点半,也挺早的(合十,安详)

??53 ? 五十三
◎……◎
“合作。”李秀丽偏了偏脑袋:“天讯门排名第一百零一名。你们是排名靠前的正神之一吧。要跟我合作?”
“龙王”笑了:“我们在这里虽然是正神, 但排名为一百零二名。”
“噢!你们就是排在我后面的那个倒霉蛋。”
“这位道友,非不能,实不为。”龙夫人说:“我叫夏寿。这是我师兄春福。”
夏寿艳如烈火, 却神态柔和。
春福容貌温润,气质却冷峻。
李秀丽思考了一瞬间, 指着自己:“刘丑。”
刘丑也是她的“名字”, 这也算“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夏寿道:“刘道友, 一来, 虽然所有生出旱魃的人家,都是罪有应得。但这些惨嚎,大多是无用之功。二来, 阳春门只是被大夏邀请来观礼的,并非要参与这场大比,也并不想成为大比第一。所以这段时日,我们并不曾出手消灭旱魃。”
说着,她素手一挥, 露出了一行金色的字体。阳春门的天幕排名。果然是第一百零二名, 降雨量和消灭旱魃量, 都是零。
“你们既然不想看惨嚎, 也无所谓排名, 现在又为什么来找我‘合作’,说‘彻底消灭旱魃’?”李秀丽说:“你们也看到了,我的信徒们只是一些小青蛙,毫无战斗力。”
夏寿看了一眼躲在李秀丽身后的小青蛙们, 忽然极快地朝他们一点, 李秀丽都来不及反应, 小青蛙们就一个接一个打起了哈欠,趴在河岸边,呼噜震天地睡了起来。
夏寿这才说:“刘道友,其一,彻底消灭旱魃,反而可免天下无用的惨嚎。其二,你可知道山河社稷图的来历?师兄已经出手,暂时屏蔽了拟社稷图外的视线。为表诚意,我们交换一些情报。”
“山河社稷图,最初是通天教某种对应的大现象所化,叫做‘山海图’。后来,通天教分崩瓦解,相当一部分遗产被大夏所得。在幽世之中,山海图与大夏对应的现象勾连,演变为了如今的山河社稷图。
山河社稷图虽然为大夏所有,但是,它并不完全随大夏仙朝的指令而动,而是自有一套固定的核心运行规则。
因为其中有一部分核心规则,追根溯源,可以追究到‘山海图’时期,是通天教时代就已经定下的。
我们现在所处的‘拟山河社稷图’,也就是其分图的简化版,虽然是简陋中的简陋,但运行规则还是来自于真正的社稷图。
我们在拟山河社稷图中的身份、信徒形态,都是这套运行规则分配的。”
李秀丽抱着手,拧眉:“所以,你们的意思是:开局一个塘,出生在野外,信徒形态是小青蛙。这种糟心的分配,不是大夏偏心而主动更改的结果,而是拟山河社稷图给我自动分配的。”
夏寿说:“是的。山河社稷图中,有一条规则,叫做‘损不足以奉有余’,来自于大夏仙朝,为‘人道’。人道会自动检测你的修为、背景门派强弱等等,如果势弱,它会给你分配‘匹配身份’的开局。”
“但山河社稷图中,同样还有一条规则,直接来自于上古阳神门派的通天教时代。是山河社稷图的核心规则之一。大夏仙朝虽然不喜欢它,却无法更改它。
这条规则叫做‘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你也可以把这条规则,叫做‘天道’。”
这时,一直不说话的春福开口了:“天道会制衡人道。强大的正神身份、开局广袤的信徒分布,强有力的信徒。这是有余。有余至极,天道损之。贫乏至极的野仙,无人供奉的寥落,弱小至极的信徒,这是不足,天道奉之。”
他移目看向李秀丽身后的小青蛙:“或许,你的信徒孱弱、无助、渺小。但真正能够破解这场大旱,将旱魃真正铲除的希望,已被天道赋予了你的信徒。我们进入图中以来,就在悄然寻找这种最不具备攻击能力、竞争能力的信徒形态。”
他笃定地说:“你的信徒,能够勘破‘旱魃’的真正走向。”
小青蛙们,确实与其他信徒不同,它们能够用肉眼,精准地看到旱魃在地下隐秘的走向,闻到其味。这段时日以来,其他人的信徒,没有任何一个能做到这一点。
春福、夏寿提供的信息,李秀丽信了大半。
她没有直接肯定也没有否定,而是反问他们:“你们说你们只是来观礼的,排名结果对你们并不重要。那给我提供这些信息,要求‘合作铲除旱魃’,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
春福说:“本不应说。但素不相识,为求道友信任……铲除旱魃,会对现实造成一定的影响。我们所求的,正在图外。”
“啊?这里不是虚拟的幻境吗?”李秀丽说:“能对现实有什么影响?”
春福摇头:“道友谬矣!拟社稷图固然并非真实之存在,但它是采山河万民之炁,仿社稷图而成的一处临时洞天。拟社稷图中发生的大事,在这些炁散回大夏各地之后,必然会有一定的反馈。”
李秀丽明白了:“也就是说,如果我铲除了旱魃,会对大夏的现实造成一定的影响。而这个影响,就是你们的目的。”
师兄妹们齐齐点头:“正是如此。”
“什么影响?会有天灾还是人祸,还是死很多人?”
春福说:“都不会。只是一些幽微于人心的影响而已。具体的,不能告诉你。但与我们合作这件事,对你并没有任何坏处。我们帮助你拿到第一,也顺便达到我们自己所求。”
李秀丽仔细想了想,终于放下了几分戒心:“你们要怎么帮我,姑且说来听听。”
师兄妹二人对视一眼,春福说:“刘道友,你通过信徒,应该已经知道了关于旱魃的一些秘密。‘旱魃’早已遍布江左,蔓延天下。其实,天下的无穷数的‘旱魃’,在地下,本为一体,都是同一根藤上分出来的分支和分支的分支。主支不除,则‘旱魃’无穷尽也。”
“但是,‘旱魃’藤结根错,节点无数,核心的主支隐藏其中,不为人所知。”
李秀丽道:“我的信徒可以清晰看到它们的盘根错节、分辨不同的根系,我可以慢慢捋。总能捋到。”
“是啊,总能捋到。”春福说:“可是,刘道友。你才有多少信徒?大夏,有多大?你的初始驻守区,应该一开始就丢了吧?一个月的时间,你能发展多少信徒,又能够捋到什么程度呢?”
少女被问住了,眉一下子皱了起来。
春福说:“就算你能从哪个倒霉鬼手里抢到驻守区。但是,结束这场大旱,并不需要彻底消灭旱魃,只要消灭数和降雨量达到一个数量级,就可以关闭拟社稷图。据我所知,众神目前排名最靠前的,财神和送子等,手中的消灭数、降雨量,再有一旬左右,就能达到结束的标准。一旬的时间,对你来说,够了吗?”
“……”李秀丽:“如果我跟你们合作,你们能帮我在十天之内,彻底消灭旱魃?”
春福难得露出了一丝微笑:“刘道友,我们虽然不曾出手消灭过旱魃,但,我们的身份,毕竟还是几大正神之一。龙王之供奉,在水乡泽国的江左各省,遍布朝野。”
“如果你答应跟我们合作。我们能让你的信徒,在三日之内,就遍布江左。到那时候,你有这样庞大的信徒数量,可以极快地捋清‘旱魃’分布的规律,找到其主支核心。”
他说:“更重要的是,我们能帮你避开其他神祗的耳目,尤其是财神、送子、城隍的。城隍是大夏分宗的化身,代表大夏朝廷的耳目。”
“‘旱魃’本身,并没有什么攻击能力。但是,围绕旱魃,与旱魃同生的‘人’,才是最凶恶的存在。”
几息之后,李秀丽做出了决定。
她伸出手,分别握住春福、夏寿:“合作愉快!”
“不过,先帮我个小忙。”
*
玉州,龙王府城的一座大庙。
庙祝正在打盹,忽然听到了神主的传音。
【速去迎客。将有贵客至】
庙祝一下子清醒了,却又听到另一位神主,龙后的声音:
【嘱咐庙内,先备下吃食、客房。以待客至。】
“敢问要备几人的量?”庙祝连忙问。
【二……】
二人。庙祝记下。
【二十人。】
龙后似乎哭笑不得:【先备二十人份的。以后,我们江左各省的所有庙内,都常备单独一本帐,专供特定来客吃喝住宿。】
龙王、龙后有点发愁地想:十天,他们各大庙宇里的收支,应该,还能撑得住不知数量级的、从各地涌入的半大小子、胃口大开的小鬼……吧?

??54 ? 五十四
◎……◎
这一日, 天下所有龙王庙齐生异像。
一夜之间,庙侧多了一尊面目模糊的少女神像,一手持荷花, 一只手上蹲着戴荷叶的青蛙。
次日,人们进庙礼拜, 见到这尊神像, 十分惊异,问庙祝:“这是哪尊水族之神?”
庙祝说:“龙王、龙后托梦, 说这是他们的一位至交好友, 荷仙。将在庙宇同享香火。各位如果愿意,可以也朝她一拜。”
“这位神仙能为我们带来什么?”人们却说:“她带来财富?还是绵延子嗣?她能解惑,还是能消灾?”
庙祝支支吾吾, 说不出来。
这时,少女神像手掌上蹲着的青蛙陶像,却一张一合,开了口:
“快乐。我们会为大家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快乐。
我们每天都会在这里讲一场故事,大家喜欢的, 来听, 不收钱!”
玉州的龙王庙中, 荷仙的“庙祝”同样对着惊异的人们, 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春福、夏寿听了, 暗中摇摇头,对李秀丽道:“为什么不听我们的建议,用我们编出的那套理论呢?亦或是,用我们提供的备选方案, 自称是能绵延子嗣的神祗呢?蛙, 娃也, 人们会热衷于膜拜你的。”
“故事?靠讲故事,无法得到真正的信徒的。快乐有什么用?人们来,只当你这是免费的茶馆、勾栏。最多、最多,只是一些浅信。”
他们给了李秀丽支了许多短时间内吸引信徒的招。
至于长期怎么办?只要十天内能吸引到足够的信徒,找到核心旱魃,灭了。何必关心长期?
但李秀丽一招也没有采用。
她说:“因为我不需要狂信啊!”
夏寿说:“可是,信徒能够变化形态,一般都是绝对虔诚于你的狂信,才……”
她忽然怔了一下:“难道,你的信徒……?”
李秀丽说:“我当初只是给小孩子们讲了几个故事,问他们想不想听后续的故事,如果想,就拿一枝荷花回家。他们应了,就成了我的信徒。然后,就能变成小青蛙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村子被花头发覆灭后,他们就忽然变不回人类模样去了。”
春福、夏寿登时都说不出话来。
虽然他们知道,不足之至,天道补之。
却没想到,天道对她此等偏爱!
旁神都需要极其虔诚的狂信徒,才能变换形态,掌握特定的能力。
为此,如送子娘娘等,祂们不惜采用种种惨绝人寰的手段,或威逼利诱,或者蛊惑污染,让大批的人类扭曲心智,加深对自己所行之道的信仰。
而李秀丽的信徒,懵懵懂懂,稍微信她一点,连浅信徒都称不上,就能变化形态!
李秀丽开局就被赶出了驻守区,既没有深入接触、交流过其他正神,也没有师门长辈提供以往的大比信息。
她对自己的特殊与得到的偏爱全然不知,甚至还在可惜:“只要有爱听故事的人,常常多念我一点,我就可以发展信徒啦!玉州已经不少了。可惜,不是每个想听故事后续的人,都会成为我的信徒。也不知道拟山河社稷图中的判定‘信徒’标准是什么。”
阳春门的师兄妹已经震惊到无语了:这还不够?换到其他家,这种“信徒”连浅、浅、浅信徒都算不上。要是这么轻易就能发展具有形态变化的信徒,那些正神做梦都能笑醒!
他们甚至在怀疑自己:李秀丽真的需要他们画蛇添足的帮忙?
在接下去的几日中,各地的龙王庙日益热闹。
无论是烧香还愿的、祈福祈祷的、游玩的,都常常拥挤在荷仙像下,听小青蛙说故事,随故事发展,或大笑,或紧张,或欢呼。
尤其是附近的孩子们,他们现在一旦有了空,就成群结队地往最近的龙王庙跑。
好些故事荒诞离奇,充满人生的幻想,果然闻所未闻,比市面上的说书人讲的都好听。
有说书人为了抢生意,都亲自跑来听了。
有了龙王庙提供的平台后,李秀丽的“信徒”以惊人的速度在增长。
最开始,增长最多的是玉州府城。这里的人们对荷仙本就已经知悉一二,自问颇为熟悉。
但其他地方,增长得也不满。
李秀丽数着:“七岁、八岁、十岁……哦,今天增长的三千人里,还有五十三个十六、七岁的,九个二十多岁的。”
她的信徒,多般都是十岁以下的儿童,一部分青少年,以及个别青年,还有少之又少的成年人。
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来听她的故事,但被规则判定为她的信徒,却都是这些人呢?
李秀丽百思不得其解。
但他们寻找核心旱魃的计划,借着广布各地的荷仙信徒,却极为顺利。
第十日。
是夜。
人间良夜,万姓沉沉眠去,连牲畜们都睡了。
无数人家的孩子却朦朦胧胧,惺忪之间,却嗅到了莲香隐隐,倏尔如蒙召唤,“醒”了。
他们无声无息,熟练而轻盈异常地爬下床,跃过大人们,离开了家门。
夜空高远,无量星子闪闪其中。天河灿烂。
人类的儿童们,仰头看着它们,亮晶晶的眼睛,像是地上的星河。
星斗转,似乎飘渺的钟声、鼓声从天上遥遥而来,驱赶了郊野的兽类。
荷仙对祂的信徒们说:“你们有大人们、世故的人们,所不具有的伟力。保护他们吧!保护看不到也闻不到的大人们吧!寻找它!”
“听到了以星星作鼓的鼓声吗?鼓声息时,回到你们的家里。”
年长的大人只想龟缩于庸碌而可怖的现实,看腻了无可奈何,于是,在死之恶来临前,都想闭着自己的眼睛。
年幼的儿童们却幻想着长大与未来,乐意想象未来的美好,睁大了自己的眼睛,望向世间的一切,无论是丑是美。
儿童们所化的小青蛙,睁着星星般的眸子,寻着大地上,只有他们能看到的莹绿之线。
于是,从东南西北,大夏的各个方向,都传来了信徒们的反馈。
无数的信息汇总而来,李秀丽额头渐渐渗出汗来,借由他们的眼睛,仿佛看到了无数条蜿蜒盘踞在大夏地底的“线”。
她仿佛也长出了一双额外晶亮的眸子。
这些毛线一样错乱纠结的莹绿色的“线”,逐渐汇聚、汇聚。
最终,它们集中在某一处小山丘。
这座山的山底,盘根错节的粗壮藤萝层层虬绕,蜷缩起来,形状几乎像颗巨大的心脏,闪耀到无法掩盖的莹绿色,在大地之下跳动。
而连接着它的那些蔓延向四方的藤网,就像是为其输送血液的血管。
毫无疑问,蔓延大夏的“旱魃”,所吸收的水分、营养,都被输送到了这颗莹绿色的巨大“心脏”中。
在李秀丽与信徒们重合的视线中,土丘下,“心脏”的“炁”几乎是冲天而起,伴随着的,还有尸山血海般的恶臭。
在此处附近三百里的青蛙信徒,都隔着很远,就被这股极度恶臭的气息熏得哇一声吐了出来。
李秀丽睁开眼:“找到了。真正的、核心的‘旱魃’所在。”
正在敲着钟鼓——一件做成北斗星模样的阳春门法器的兄妹二人,手中的动作一停,难掩喜色。
李秀丽让信徒们原路返回,继续回去睡梦之中。第二天,江左各省的这些孩子们,只会如前几日一样,以为自己做了一场奇妙的冒险之梦。
夏寿追问:“地方在哪里?”
李秀丽对比了一下信徒们的位置,皱起眉:“咦?在京城之外的两百里处。京城在北方,而大旱起于江左,为什么核心却在这个位置?”
春福、夏寿却笑意盈盈,似乎并不奇怪:“虽然大旱是降临江左,但,那并不代表它造成的后果,不会蔓延天下。‘核心旱魃’长在此处,也属正常。”
“也是。”李秀丽也想懒得想那么多,她早已磨拳擦掌,准备前往那处,消灭这鬼东西,然后,一把结束大旱,夺得第一!
张白那个懒鬼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嘿!靠她一个人也能拿下这场论道的第一!
她霍然站起:“今天已经是第十日。排名最高的,估计已经要达到结束论道的标准了。我们马上就出发!”
捅穿那颗“心脏”!

??55 ? 五十五
◎……◎
京城约二百里外, 有连绵的山,不算高,且风景优美。因此王公贵族, 乃至皇族,都有别业建在山脉中。
每逢夏日最盛时, 达官贵人们就先后到山中别业避暑。
上行下效, 这一带的山脚下也十分繁华。文人墨客、贩夫走卒,有的游山玩水, 吟诗作对;有的乘着热闹来做生意;还有的渴望撞到贵人, 改变命运。
拐上三个弯,距离最繁华热闹的山段,有一小丘。也属山脉的边缘。只是上面光秃秃的, 没有长任何树,连野草都不长几根,就像大地秃了的头皮。没有任何看头,教人觉得丑陋。
因此,这一带与贵族别业集中的那部分山脉形成了鲜明对比, 冷清到连鸟都不去。
这一日, 却有三位来客, 登上了小山丘。
他们既不为游玩, 也不为生意, 更不是来偶遇贵人们的。
反之,夏寿眺望目之可及的繁华山头,以及葱郁绿色里雅致的贵人别业,笑道:“恐怕要把这些人吓坏了。”
李秀丽迫不及待:“快开始吧!恁东西在山丘底下, 怎么弄死它?钻山还是搬山?你们的修为比我高, 可以施展搬山术吧?”
春福却说:“我们二人在外界是炼炁化神初期, 已经可以使用五行法术,诸如移山术。但拟山河社稷图不过是一个映射幻化出来的虚假洞天。虽然可以动用法术,每个被分配的身份有一些专属的本事,还能携带与我们命运联系颇深的本命法宝,比如星锣与斗鼓。但总地来说,在这里使用法术的炁,是根据你消灭的旱魃数量来进行分配的。”
他跟李秀丽对视了一眼:“我们都没有消灭过旱魃,体内没有炁存留。无法编织大型法术。”
闻言,少女怔了一下,怪不得她发现体内辛苦修炼出的炁,一滴都没剩下。
敢情拟社稷图内,还真是按消灭旱魃数来分配法力的。
李秀丽想了一下,一拍手掌:“但在这里,阳世里有的东西,绝大部分也有。那这里也有火药!”她说:“炸了它!”
春福说:“可以做到。但这里是拟大夏的社稷图内,火药,尤其是大量火药,被朝廷严格监管。即使我们发动信徒,今天之内以最快的速度募集到一批,也会引起其他正神,尤其是城隍、土地等的警惕。”
“祂们为了自己的排名,一定会来与我们争抢,或者想方设法地阻止我们。”
李秀丽恼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干看着的?”
夏寿笑道:“莫急!师兄的意思是,我们无法搬山钻山,但可以‘引蛇出洞’,让它自己突破地表。此藤对水有着极度的贪婪。而我和师兄,却是掌水的正神。”
“我们真正发愁的,只有一样。”她说:“‘旱魃’乃是木属。以金贯穿其核心,方能毁之。都说百年树,千年藤,固如山。如此巨大的藤蔓,寻常金属,恐怕破不了它的油皮。去哪里寻找一柄倚天宝剑,竖斩魃怪?”
说着,她的目光却悄悄地溜到了李秀丽身上。
少女被她看的一愣:“你看我做什么?”
夏寿忽地弯下腰,伸出手,轻轻抚着李秀丽脸颊上的鳞片。嘶地一声,立即收回手,泥胎的陶瓷手指却已经被划出了一道裂缝:“道友身上鳞,锐胜青锋剑。”
“‘金’,其实并不是单指金属,也可以指坚硬、凝固、锐利的东西。可惜,你此中的肉身,却只不过一巴掌大小的鱼儿。若是什么巨兽,还有这样的麟角,那真是堪比中天悬宝剑,能斩天下鬼与怪。”
“更可惜,我们只是附在泥胎上,并非真正的‘龙’王与‘龙’后。”
她话音刚落,李秀丽霍然抬头,眉头紧皱,目光微凝,与其对视。
但这对阳春门的师兄妹,一者淡然,一者含笑,面上没有一丝异态,似乎刚刚那句话只是偶然的感慨。
李秀丽心中权衡利弊。
利者,如果是她动手斩的核心旱魃,人头肯定是毫无疑问地算给她。名列前茅的也必定是她。而且今天已经是第十日了,绝不能给其他竞争者拖到“结算”,要不然她就是妥妥的零蛋倒数第一。
只要拿到优胜,就可以进入真正的社稷图分图内,去救姜家人。
弊者,有暴露的风险。
但,鱼龙变虽然是通天教的秘术,后世大夏之中,也多有鲤鱼跳龙门的传说。鱼和龙,本来就是紧密联系的意象。
而且大夏虽然追捕她,大约也知道她化身的是白龙。但当时追捕她的那个银甲神将没有在拟社稷图内,也不曾亲眼看到过她的龙身。
弊,很大。
但是她必须赢得这场论道。
李秀丽最终开口:“我可以将肉身变大。身上的鳞片也能更加锐化。足矣做宝剑?”
春福、夏寿闻言,异口同声:“足矣,足矣!”
商议定,二人就一齐动手。
在更远一些的山峰上,有眼尖的凡人看到,临着山脉的一条大河,以及山中的瀑布、溪流、泉水、乃至更远处京都的护城河,方圆三百里内的一切水系,都忽然翻滚起来,竟腾空而起,化作一条又一条水龙,朝着附近的某座土丘上空集合。
最终,汇聚成一条庞大的水龙,在山丘上方悬饶咆哮。
正当人们瞠目结舌时,脚下的山林却又震动起来,摇晃不停,树倒土崩石滚。
许多人吓得一边往山下跑,一边大叫,喊“地龙翻身”的有,喊“山洪”的也有。
震动的源头是那座光秃秃的山,绝大部分由黄土构成。
以其为中心,大地都震颤起来。
先是一根巨大的藤蔓从地下钻出,嗖地扑向空中的水龙,意作捕食。
但水龙十分灵活,倏尔直飞冲天,倏尔扭成麻花以躲藤击,倏尔又绕着藤蔓挑逗。
一根、两根、三根……越来愈多的藤蔓从地下冲出,水龙却在其中轻松自在地戏耍,似作舞蹈。
终于,有东西再也无法忍受猎物的舞蹈,山丘震动得越发厉害,其上的黄土、碎石纷纷抖落,附近宛如下了一场土雨,尘茫茫的,看不清几里开外。
地崩山摧,这座不生任何植物的秃“山”,终于露出了其真容。
一座由四方分枝汇聚,层层盘旋,虬绕一起的巨大藤蔓,高比山丘,
它本就是寄生大地的贪婪霸道之物,更无法容忍其他同类,哪怕一颗杂草在自己身上汲取营养。
此时为猎物所引,它终于裂山而出,连带着织向广袤大地的藤网,都被扯动。
它要捕食天上那条巨大的水龙,那是它最渴求的东西。
密密麻麻的藤蔓同时冲向天空,宛如许多触手编织了一套捕天之网,遮天蔽日。
水龙果然被套住了。它兴奋地张开“触手”上的所有毛孔,准备将其彻底吸收。
正此时,茫茫尘莽中,忽有一条周身发光的白龙,腾飞云霄。
祂头琉璃般的龙角,颔下饰宝珠,眸子碧色清凝,雪鳞金缘,在尘埃遍布的天空,却洁净不染一粒沙。
然后,那雪一样的鳞,片片怒张。
白龙长吟,蓦然俯冲而下。
速度快到变作了留影。凡人们揉着泪眼,努力看去,茫茫尘雾里,一道贯彻天地的白虹,果似倚天宝剑,斩向旱魃。
琉璃龙角并不易碎,而是世间至硬之物。而那一身怒张龙鳞,竖起来时,更似锐利无匹的侧锋。
只一下。
漫天藤蔓齐断,虬结似心脏的中心主枝戛然而裂。
这颗“心脏”被划成两截之时,整个大夏,忽然从地底腾起火焰。
无边火焰将大夏江山社稷、万姓黎明,都裹在其中,熊熊而烧。天空彻底变成红色。
花发女郎坐在财神尊位上,正在清点手中除魃数,哼笑:“比癫子应该多一点。我的信徒也更多!哈哈,还是我日曜城第一!”
癫道人正从送子娘娘的泥胎里站起,嘿嘿哈哈呵呵的扭着脸笑:“再、再除五个……”
城隍正在召集土地:“今日是最后一天,虽然我们不用争前三。但我们得争取不掉下前五,否则给大夏分宗丢脸……可惜阳春门既不参与,也不帮我们,说什么‘起星锣,敲斗鼓,鸣天下’,白白带了他们的星锣斗鼓来。”
天下的众神各有算盘,但祂们的思绪都骤然被这场大火打断了。
举目望去,神应感之,所有有信徒分布的城池内,万丈红尘都被裹在了大火中。
但,无论是凡人还是牲畜,无论是高门宅邸,还是茅屋土坯,没有任何人或物被大火点燃。他们惊异地站在火中,只觉温凉舒适,沉重的身躯都轻快了起来。
凡人不知道这是什么火,只觉得有点像这段时日灭魃时,魃身上凭空而起的火焰。
花发却第一个变了脸色,癫道人的笑骤然扭了五官方向,城隍大惊,他们第一批明白过来,齐齐站起:“谁,是哪个疯子干的,居然敢,居然敢——”
然而,他们刚反应过来。
火焰不以人为柴,却烧尽了遍布大地的某些存在。
下一刻,乌云千万里,一场洒向山河的大雨,瓢泼人间,浇灭了红尘之火。
这场山河之雨,更胜红尘之火。
它不仅滋润被抽取水分、干涸良久的大地,更使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雨水洒过处,为蝇头小利而互相争斗的人类,忽失拼死之心;贫穷困苦的黎民,身上不蔽体的破布,变成了一身身崭新干净的衣裳;因疾病不起的人们,像是喝下了良药,脸色一点又一点地红润起来。
水汇成牛犊,走向田间自己拉犁,脊背深陷的农人,温顺地舔了舔他们的手心。
雨水过处,一座玉宇琼楼消失不见。千百无片瓦遮身的人,跟前忽然多了一座房子。
水卷走了大宅里堆积如山到发烂的粮食,却填满了一个又一个空空的、破烂的米缸。
甚至于,高大巍峨的皇宫都在瞬间消失了。
皇子王孙们在雨中茫然地被浇成了落汤鸡。
万里江山,今日同雨。
似人间众生流了千百年的泪,终于滴落。
天空的巨大金字忽然跳动了一下,然后,骤然凝固。
所有参与这场大比的修士,都清晰地看到,那行金色的簪花小楷,变成了:
【大旱止,旱魃灭。大比,结束。】
下附一连串的排名,然后,有一个名字,从最底下,一跃到了所有人头顶。
【第一:天讯门,刘丑(?)。】
金字变动之时,生动的人间瞬间凝固、褪色。
然后,他们重新置身一副水墨工笔般的大夏疆域图中。
清丽的宫装女子素手一伸,拔出了天子剑,收回了拟图。
疆域图褪去,他们仍站在皇宫的广场之上,人人脸色阴沉。
所有大派修士都暴跳如雷:
“谁!哪个王八叫‘刘丑’!站出来!这么玩不起?直接毁了总龙脉!”
“这定然是个阳神的疯子!”

??56 ? 五十六
◎……◎
花发女郎、癫道人等, 神色不善,上前告曰:“贵妃娘娘,萧道友, 有人出手直接毁了总龙脉,坏了大比的规矩, 提前结束了论道。你们曾说, ‘不能为大夏延续国祚道统者,弃绝’。此人的名次, 应即废止!”
更多的修士则嚷嚷着“哪个是刘丑!”、“天讯门的宵小, 站出来!”,闹哄哄的找起人来。
现场一片混乱。
人群边缘的偏僻角落,李秀丽的身体放大到正常人的大小, 檀发白衣,脸有银鳞。
听到附近的人都在说着“总龙脉”,她不禁皱眉:“旱魃”是龙脉?她破的是龙脉?怪不得,大旱降临江左各省,罪魁祸首的旱魃, 其核心主支却在京城附近。
但为什么造成大旱的元凶, 却会是龙脉?
还有春福和夏寿, 他们听到“核心旱魃”在京城时, 一点也不出意料的表情, 一定知道些什么,却没有告诉她!
正这时,人群中有一人轻松随意地穿过了混乱,走到她身旁, 压低声音, 笑道:“我一个没看见, 你就闯下大祸了?‘刘丑’是你罢。”
李秀丽一把回身,用力揪住他的胡子,声音也压低,却恶狠狠的:“那我也是拿了第一!我在拟社稷图中跟他们比拼,你呢?你连个人影也没有!跑哪里去了!是不是躲在哪个角落偷懒?”
来人正是张白。
他连忙挽救自己的胡子:“放手放手,我自有要事,一会你就知道了。倒是你,怎么在拟社稷图中将总龙脉一锅端了?”
李秀丽没好气:“我怎么知道那是龙脉?”提起这里,她也懒得再与张白计较,只想到春、夏二人瞒下关键信息,欺瞒她的行为,恨得牙痒痒:“我只知道那是‘旱魃’。都说旱魃造成了江左大旱,难道不是除去总旱魃,消去大旱,就行了?”
张白说:“因为这并不是真正的‘大旱’。‘旱魃’当然也不会是真正的旱魃。拟社稷图内,并非完全效仿阳世,而是对阳世的一种映射,自有其深意在。”
“拟社稷图中的‘大旱’,对应阳世,其实是大乱。”
李秀丽揪他胡子的手松了一点:“大乱?”
张白赶紧趁机把自己的胡子从小魔星的手中拯救出来:“水主财运,流水,即财富长河。拟社稷图中的水者,意指的是天下人创造的源源不断的财富。而水生木。
‘旱魃’之所以藤萝的形象出现,指的是,贪婪无度攫取财富者,使原本流入天下的财富,屯其体内,贫困世人。
如果我所猜不错,旱魃死时,定有大火熊熊而起。火克木,但此火非凡火,而是‘战火、怒火’。火灭,木消,水归天下,而土得滋润。”
张白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即财富,木为汲取者,火乃战火、怒火。土是重新分配的土地,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水的根源。土则能生金,金者,坚硬、坚固、锐者,可喻利器,也可称之为……政之所也。须锐金,方可执政天下。最终,金又生水,水再生木,如此,循环往复。”
他顿了顿:“此五行循环,也正是是‘治与乱’的循环。大夏要汝等消灭的,并非‘大旱’,而是‘大乱’。所以,这确乎是一场论道,论的是‘治乱循环’。大夏要选出的,是能帮其度过大乱,尽力拖延‘治乱循环’的道统。”
李秀丽想起,确实,第一个张家村的旱魃,却是放高利贷的大地主家。那些被抓出来的旱魃,或大或小,从没有真正的赤贫人家。
她傻了:“那,我……”嘴巴张了张:“我、我直接消灭了‘总旱魃’,拟社稷图也判我中止了大旱……”
张白说:“是,你的确做到了。但你说,大夏境内,汲取天下财富最重者,是什么存在呢?正是大夏王朝自己啊。”
“总旱魃,正是绵延天下的大夏王朝,此龙脉也。所以,如日曜城、地煞观等,他们难道是不知道‘总旱魃’所在吗?非不能,实不为。这场大比,大夏壮士断腕,纵容各派在图内宣扬自己的理念,选择群体,去消灭另一部分不会危及大夏根本,但是又能榨出财富土地,来缓解大乱的人群。”
“这才是天下师。以社稷为棋,以山河为子,以天下人论道。众神选择庇护哪个群体,消灭哪个群体,各有选择。唯有你,一举斩断龙脉,火烧大夏。”
二人说话间,已有人扫射边缘,看到了张白。
该人不认识李秀丽如今的外貌,却记得不修边幅、胡子拉碴的张白,正是此前自称天讯门的。
就一把抓住张白,高喊:“天讯门的在这里!”
刷刷刷。
广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这个角落。
李秀丽立刻往后退了一步,掩在了张白背后。
张白顶着四周的眼刀目剑,拱手道:“在下正是天讯门人。各位应当认赌服输。”
“呸!说什么认赌服输!”当即有人怒目而视:“我们都勤勤恳恳为大夏清除‘旱魃’
,消弭灾乱。你这宵小,竟然趁机跑去京城,斩断龙脉!破坏规矩,倒有脸充大。刘丑,你有何颜面窃据第一!”
显然,众修士都把张白当成了“刘丑”。
唯二知道“刘丑”真容的春福、夏寿,隐在人群最后,遥看这厢,一言不发,毫无揭穿的打算。
李秀丽朝他们飞了好几个眼刀,这师兄妹二人都讪笑着,当做没看见。
哄闹中,日曜城、地煞观来使,都加大了声音,重复了一遍:“贵妃娘娘,请处置!”
胡贵妃终于开了口。
她声音柔润甜蜜,虽是凡人,但不知用了甚么巧术,偌大一个广场,每个人都将她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诸位练炁士,请听大夏裁断。”
广场上安静下来,他们都等着代表大夏朝廷的胡贵妃如何决断。
胡贵妃说:“若以目标论,天讯门确为第一。”
这句话就像掉进水中的炸药,让修士们哄地一声炸开了。
日曜城的花头女郎沉着脸:“娘娘!慎言!刘丑所用手段甚为偏激,疑似是阳神门派的做法,更不符合大比开始之前的第三条!您应该立即驱逐此等人,废其名次!”
其他门派的人纷纷附言:“正是!怎能让疯子用这种手段占先?”
连萧玉娘闻言,也怔了一下,忙说:“娘娘,天讯门违反了第三条规矩,伤害了我大夏道统……”
胡贵妃没有立即说出自己的观点,而是看向张白:“天下修士皆云汝等之非。练炁士,你可有自辩之语?”
张白笑了:“我们怎么伤害了大夏道统?”
有人说:“呵,明摆着的,你们炸了龙脉!”
张白说:“炸了龙脉,就是伤了大夏道统吗?我们伤了哪个大夏的道统?”
那人说:“还能有哪个大夏!龙脉关乎王朝……”
他话未说完,被同门师兄弟扯了一下,忽然自己也琢磨出了不对来,立刻闭住了嘴。
张白说:“大夏仙朝是诸表人间,所有王朝的幽世映照。诸表人间,但凡还实行王朝制度的阳世,皆归大夏所有。但,虽然名义上都是王朝,不同的阳世之王朝,之间的差异,可能比人和狗还大。”
“有的王朝,离通天教时代颇近,代代赐爵天下百姓。百姓与贵族之间,有同族之论,地位差异较小。讲究君臣相择,也讲究‘百代之仇,犹可报也’,君臣百姓皆怀公天下之梦。甚至不惜以国祚践行理想。”
“有的王朝包容兼济,民风开放,教化文明甲于天下,阴神、阳神各派都在其中百家争鸣,虽有尊卑,却也有责任。君君,方能臣臣,父父,才能子子。”
“也有的……”张白环顾一圈这座堂皇宫殿:“上凌下,强凌弱,只讲君臣父子夫妇。却不说当君不君,父不父,夫不夫时,臣、子、妇应当如何。上级对下级有绝对的摆布和鱼肉,却没有多少上级对下级的责任。”
“而这种三类王朝,都是‘大夏’。这三类道统,甚至更多类王朝的道统,同时存在于大夏仙朝之内。”
“规矩确实写了不得冒犯大夏道统。却从未指定,我们不能冒犯的,是哪一种道统。”
“倘若是第一种大夏道统中人,看见第三种大夏道统以奴隶相待百姓,以至于大乱将起。他们可会同意毁其龙脉?我相信,作为大夏之人,贵妃娘娘、萧道友,应该比我们更清楚这个答案。”
广场之上,安静得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有的人很惊恐,却不敢说话。
有的人,如四大阴神门派的修士,则眯着眼,盯了张白很久,才转向贵妃,看她怎么回答。
萧玉娘在张白说到第一种道统时,已经心里不安。
等他说完,她有意训斥,但又说不出训斥的话。
因为张白所说,正是大夏仙朝内部的实际情况。
大夏仙朝与其他四大阴神门派最大的区别,就是其内部兼容了数种王朝的道统,互相斗争不休。
而且,如今的仙朝主宗的道统,并不是分宗所在此阳世的第三种。也因此,不同阳世的“大夏分宗”之间,甚至分宗与主宗之间,主宗内部之间,往往都有颇深的矛盾。
像当今陛下,虽然出生于第一种王朝的道统,却中意第三种王朝。因此自请到了此处分宗来。
萧玉娘看向贵妃。
但这位贵主说出了她并不想听到的话。
胡贵妃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天讯门……未曾违反第三条。其第一,实质名归。”
张白摇着自己的酒壶,喝了一大口,笑了。
李秀丽激动的蹦了一下。
人群中,阳春门的师兄妹二人嘴角勾起。
其他绝大部分修士都炸了,霎时群情激奋:“你一个凡人,怎可胡乱判言!放纵疑似阳神手段的宵小!”
“敬你一声贵妃,不要不知好歹!”
“白狐夫人,狐媚惑主,妖言!”
萧玉娘虽然不解这个判决,但也绝不容许人侮辱代表皇帝的贵妃,当即便脸色发青,就要拔下头上宫花。
她的手被胡贵妃按住了。
胡贵妃环视一圈,绝代之貌,却冷凝得像牡丹蒙霜:“本宫得陛下亲授,于此代行皇权。诸位这是想在大夏闹事?”
最后一个“事”字尚未坠地,天子剑嗡鸣自起。忽然从四面八方,无穷高处,压下了无形的巨力。
天空在怒目瞪视。大地在愤恨于冒犯。似乎这片阳世都因贵妃的不愉而活转过来。
众修士如坠泥浆之中,被压得肩头一矮,动弹不得。口鼻像被蒙住,无法呼吸。连最前面的花发、癫道人都额头冒汗。
胡贵妃一字一句:“这里是大夏境内,是山河社稷图所镇之地,是聚集人族之炁的皇宫。冒犯皇权威严者,不赦。”
“我的方才的判决,也是山河社稷图分图规则的自行判决。你们若有不服,可请前三名到山河社稷图内,陛下跟前,再请裁决。”
“其他人,滚出皇宫!”
大地蠕动起来,狂风怒卷,一霎时将除了日曜城、地煞观、阳春门、轮回殿、天人寺、天讯门六个门派之外的其他修士,全都卷出数百里,丢出了京师。
贵妃怒意稍歇,才看向剩下的人,温声道:“根据山河社稷图的分图裁决,天讯门第一、日曜城第二、地煞观第三。而轮回殿、天人寺并不参与这场大比,直接与天讯门并列第一。阳春门是来观礼的贵宾。六派门人请随我来。陛下正在山河社稷图内,等待诸位。”

??57 ? 五十七
◎……◎
在走向皇宫深处的路上, 萧玉娘频频看向贵妃,欲言又止,却最终忍耐下来。
她想问的是:您刚才的裁断, 当真,是山河社稷图的裁定结果吗?
但贵主代行皇权, 她作为大夏分宗的大师姐, 所行道统,所有身世, 又让她谨记君臣之份, 不可随意质疑主上。只能咽下一切疑惑,待到了山河社稷图中,陛下自有决断。
贵妃对她的想法十分清楚, 却神色淡然,毫无解释的意思。
大夏皇宫十分壮丽,但也幽深。
皇帝并不如之前对外宣称的那样在道观佛寺修炼。相反,他一直都在深宫静坐。
只不过,是在另一重世界的皇宫里, 坐镇山河社稷图内。
胡贵妃向众人解释:“陛下自从迈入炼炁化神以来, 惯常七日在人间处理王朝之事, 七日在幽世闭关。文武群臣并不知晓, 只以为陛下流连道观。”
花发女郎、春福等都笑道:“进入炼炁化神之后, 肉身由实渐虚,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进入幽世一趟,以免肉身被阳世的浊重压垮。这是修炼常识,凡人不懂, 我等自然理解。”
私底下, 众人心里都嘀咕:说什么闭关, 怎么偏是他们来的时候,这么巧?怕不是接了主宗的任务,亲自在社稷图内镇压姜家人。
李秀丽走在张白身侧,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
她说:【大比就这么结束了,我的信徒会怎么样?菱角他们能从小青蛙变回人吗?他们的父母从老虎变回人了吗?谁送他们回去?拟山河社稷图既然是映射阳世,里面的人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吗?】
张白已听她说了图内发生的种种,笑道:【不必担心。大比结束了,众神抽离。一切被异化的形态,都会变回原样。何况,拟山河社稷图只是聚集了一些天下之炁拟化的。菱角等人虽然确实可能有对应的现实存在。但对他们来说,拟图中的一切,只不过是他们打盹间的一念而已,或许会心有所感,像做了一个梦。但大部分人梦醒无痕。】
李秀丽心下悄然松了口气。
宫闱幽幽,过楼阁,走廊带,行复道。
越往里面的宫殿走,宫女、太监等愈少。
陈设也逐渐从富丽堂皇,到天然简约。偌大的宫殿,愈见空旷。
重重帘幔,层层纱幛之后,是一盏又一盏,发着冷白之光的珠灯,照得满宫幽森,色调极清寒。
只有胡贵妃手执一盏琉璃宫灯,在幽森殿宇中,走在最前面,款款引路。
这琉璃灯的灯芯不知道是什么,燃出的火焰,是金色的。幽暗中,照得贵妃浑身浅染一层金绒,兼有牡丹之色,望之宛若神女。
到了某处,只有一座小宫殿,似庙宇,有金身之神像。
金身之神,戴冕旒,穿龙袍,赫然帝王打扮,模样四十来岁,温雅俊美。
其侧位有一从神像,云鬓霓裳,容貌刻画得颇像胡贵妃。
这座庙宇内,无有华丽装饰,只在两侧的墙壁上,绘着大夏的山河形貌图。山川走向、
河流支系,清晰可见。其穹顶,则垂着大幅的日月星辰图。
在帝王神像前,置一香案,案上点着一盏长明灯。
灯影摇晃,投射两壁的山河图。竟似有动态的小人、走兽,在灯影中奔走,仿佛是活在图中山河的真正生灵。
而香案前,放置了一个非常朴素的蒲团。
贵妃到了神前,说:“复归天子剑。”
萧玉娘手捧的长剑,立即化作一道流光,悬回穹顶,吊在日月星辰图上,对着满屋壁的山河之图。
胡贵妃又打开琉璃灯盏,竟用留着丹蔻的玉手,穿过金焰,捏起灯芯。
她的手指一点儿也没有被灼伤。
那灯芯,竟是一颗星子。
而穹顶的日月星辰图中,北斗的方位,恰灰着一颗星星。
她松开手,星子就迫不及待地飘向了北斗的位置。又连成了北斗七星。
北斗七星亮起时,小小的殿宇内,宇宙洪荒浓缩在此,日月齐辉,星河倒影。
而两侧壁画都瞬息活转,山河形貌,则山有了青色,水有了流动之声。
贵妃直直地走向壁画,如融入水中,霎时,成了壁上一美人,巧笑倩兮,朝他们招手。
众人便知,这就是大夏最重要的一个固定洞天——山河社稷图的入口,便随之迈入壁画。
李秀丽只觉头晕一瞬,眼花一刻,就不见了人间的宫宇。
低头一看,脚下是大夏的万里江山。
而不远处,有一人俯瞰山河,正静待着他们。
那人戴冕旒,穿龙袍,与庙宇里的帝王金身长得一模一样。左肩升日轮,右肩悬月轮,脚下踏着无数星子,站在星河之中。
他光是站在那里,就给了所有修士以极大的心神压力,仿佛自己是魏巍巨灵脚下的蝼蚁。
日曜城的花发极为羡慕:“同是炼炁化神中阶,大夏皇帝在社稷图内的加成,竟然堪比返虚……不,尤胜返虚初阶……”
贵妃看见他,低头行礼:“陛下。臣妾已将客人们都带到了。”
大夏皇帝的声音,非常温润平和:“妃子辛苦了。朕知有人对你不敬。凡口出妄语者,从此后,其门派都不得再踏入本表人间。”
他的视线转向众修士。
各大门派的修士都不敢托大。虽然大家同为五大阴神门派,但这里是大夏的主场,尤其是山河社稷图内,这位皇帝相当于一位返虚大能。
连癫道人也老老实实行礼:“见过皇帝陛下。”
天人寺的僧侣,难得也脸色和缓,拱手:“道友。”
轮回殿的黑厮倒是一如既往,扭曲蠕动的黑影盯着大夏皇帝,发出“嘿嘿嘿”的笑声。
皇帝也不与黑厮计较,向行礼的众人点了点头,只多看了一眼阳春门:“贵派是稀客,务必多留几日。待朕出关之日,亲自招待。”
春福、夏寿忙称不敢,多谢废心云云,不卑不亢。
最后,皇帝才看向本次大比论道,实质上的第一名,此前籍籍无名的“天讯门”:“汝等即是本次大比的头筹?竟然能力压日曜城、地煞观,能拔得头筹,也算不错。”
他们在寒暄见礼说话时。李秀丽站在张白身后,眼睛却没一刻消停,打量着脚下河山,四周日月,寻找着熟悉的痕迹。
姜月、姜熊、姜虎就是被镇压在这里。
他们现在哪里?
那厢,日曜城和地煞观,却都觉颜面无光。
纵使他们这次来,别有目的。但输给这样的无名小派,却也几乎不可忍受。
花发女郎忽道:“陛下,有一事,我觉得您应该知道。您的贵妃,称山河社稷图自行决断,已判了这个什么天讯门为第一。但您可知道,这个天讯门的手段,是斩了龙脉,以毁坏大夏分宗道统的方式,疑似阳神门派的做法。贵妃娘娘却执意包庇——”
她话音未落,就被帝王投来的一眼钉住了。周身直冒冷汗。
大夏皇帝温和地说:“哦?日曜城道友的意思,是要质疑代行朕旨意的贵妃?向朕状告贵妃?”
空气忽地变粘稠了。
被某种四面八方的压力挤得粘稠了。
皇帝的声调还是平和:“朕为天下主,应受汝之告诉。只是,道友,这里是大夏。汝等是民,欲告官,须先受杖。欲告贵主,须先舍命。”
“命”字落地。
冷汗滑过眼睛,脚下寸步难动。一贯嚣张跋扈的花头发立刻闭嘴了。
癫道人也赶紧调整了一下自己扭曲的笑脸,把五官正了正方向,连他牵着的狗,本想吠叫,都立即压低了尾巴。
见他们识相,皇帝才略转了目光,对张白说:“汝等可以居我大夏,从此之后,汝之道统,许在本表人间,自大夏道统之下,占第一列的传播份额。并——”
皇帝脚下踩着山河社稷、踏着的星河之中,某一条大河底,忽然发出了一声极其惨烈的嚎叫。
那条大河之底,流水裹挟着万千冤魂,使水流锐似刀片,向某长条巨兽刮去。
它日夜受千刀万剐、剔骨割肉之刑,周身鳞片斑驳,血肉模糊,连犄角都脱落了。此时像个巨型泥鳅。一抬头,却在君王身侧看到了仇人。
泥鳅——玉江龙王浑身颤栗,怀着铭心仇恨,拼尽最后的力气,嚎啕大叫:“陛下!您被骗了!被骗了!天讯门的臭丫头,就是我朝的通缉要犯李秀丽!就是与姜家人一伙的妖女啊!”

??58 ? 五十八
◎……◎
玉江龙王!
它因私展洞天而被缉拿, 没想到就伏罪在山河社稷图内!
听到“李秀丽”二字时,皇帝就已经动了,手掌一翻。掌心闪出大夏王朝历代密密麻麻的律法。
森严律法凝作乌云, 带来粘稠而沉重的压力,像巨大的掌, 一掌拍落李秀丽、张白, 令他们身躯滞重,急速下坠, 坠向下方河山。
张白几乎同时抽出了锈剑, 当空一划,写了个“凤”字。
字衍句,句成诗。
一首关于凤凰的诗作即可成型。
诗文凝练为一只灿如火焰的凤, 其翅一张,就有数十米,它翱翔天空,尾羽曳出流金点点。
张白捞着李秀丽一翻身,稳稳地落在了凤凰背上。
同时, 使他们身躯沉重坠地的压力, 被凤凰周身的气场所消弭。
铺天盖地, 森严地维护皇权的律法, 像漫天乌云, 又像沼泽,在山河上方弥漫,令其中的所有人都不得动弹。
凤凰无法驱散乌云,却快活、孤独、潇洒, 灵如风, 轻胜云, 在其中穿梭自如。它无有真正的肉身,只是冲天而去的思想快意。
律条能杀滚滚人头,能坠血肉之躯,却无法捕捉这一抹快意。
一击不中,皇帝微微蹙眉,轻抬左手。
日轮嗖地升起。
山河图的上方,太阳,忽然朝大地降低了。
耀目不可直视的天日中,竟然站了无数煌煌人影。
有明君贤王,更有从古至今的大儒大贤,他们面目模糊,周身都由烈焰组成,衣袍是金色的,口中喃喃,念诵着古往今来,各色各样的霸道、王道的文章,诉说着仁义礼智信的理论。
出口的经文、大道之理,交织成万丈阳光,无边无际地垂下,竟将凤凰所有遁去的路都死死地锁住。
仔细一看,就可以看清,垂下岂止是阳光,每一束阳光,都是由经文、大道的金字聚集而成的锁链。
张白也被困住了。双手双脚都被锁链缠困。
其中三道粗锁,五道大链,更是直接穿过了他的胸膛,将他与凤凰一起吊在了半空。
李秀丽周身倒是并未被锁住,她跪坐凤凰背上,又惊又怒,伸手想去拔断锁链,双手却直接穿过了光链,仿佛那真是阳光。
张白说:“不要白费功夫。我曾是某个阳世大夏治下的读书人,也曾一生向往功名利禄。看似洒脱,始终尘网不得脱。所以,这招暂时对我也起作用。你不曾受过大夏的这些教诲,所以它们对你没用。”
他说:“拿我的剑!”
李秀丽定神取锈剑。
张白说:“写。写‘月’。脑子里一首你最熟悉的、关于月的诗词。”
李秀丽以剑为笔,提笔而书。
脑海中却闪过了从小到大,最熟悉的其中一首诗词。从她儿童蒙昧之时,就能背诵的一首诗词。
歪歪扭扭的“月”字成型。
随即演化为一首诗。
她才不想啰嗦的爸妈,也不想故乡。可是一落笔,仍然是它。
张白看到,笑了,说:“好诗。”既有月,又有故乡,好中之好。
诗落时,它一成型,就化作了一首歌谣。
每个人耳中,这首歌谣的曲调都不相同。
唯一相同的,是他们最幼小时候,躺在温暖的怀抱里,都曾听一个慈爱的声音哼唱过。或许歌词不同、曲调不同,有的可能连词都没有。
但那慈爱的目光,亲近的气息,却汇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同样的韵味。
那是,连所谓圣贤的教诲,都显得艰涩遥远懵懂,只有爱最近的时候。
山河社稷图内,轻轻回荡起这首无词无调的歌谣。
太阳的灼烈逐渐消去,一缕不知从何而来的月光,伴随着歌谣,极和缓地摇晃着这片山河。像发黄发旧的时光里,像一双温柔的手,摇荡着大夏这片襁褓。
山河社稷图内,圣贤们闭口不言文章大道。
连绵起伏的山,忽然起了雾,似泪朦朦。
波涛汹涌的河,霎时缓和流,似凝神静听。
山有言,树木簌簌摇曳,树海万里声。
河有语,浪打崖岸,绵绵不绝恨。
一霎时,仿佛人间回转古江山。
山河有灵,同唤“母亲”!
皇帝肩上的月轮开始剧烈震动起来。
蓦地,歌谣声像一柄无形的利剑,斩断了皇帝与月轮的联系。
似光鲜的银漆层层剥落。一片、一片,过于洁白新鲜宛如涂抹的脂粉,从月轮上碎裂而散。
月轮开裂,跳出了一轮发黄发旧,皱巴巴的胖月亮。
皇帝神色大变,立即将大袖一卷,卷着贵妃、其他修士,一瞬间往后飘去,做出了一个防御的姿态。
这轮发旧的月亮一从月轮里跳出,就发出了柔和微黄的光。
月光本应自阳光来,但此时,天上的太阳却仿佛被这柔和的光所刺中,骤然缩小、缩小,像被刺破的皮球,咻地一下,又逃回了遥远高天,不敢再下降。圣贤们的影子在其中隐去了,万丈阳光所化的锁链霎时消融。
皇帝肩上的日轮,光芒也骤然暗了许多。
旧月旋转一周,变作了一个颀长女子,月亮就悬在其脑后。
祂挥手一震,将残留在手脚上的锁链震开,环顾四周。
祂的面目,除皇帝外,无人敢于直视。
连轮回殿的黑厮本来无礼,但只瞥到了女子银白色的唇,就忽然全身噗地一声爆开,化成黑水,半晌才重新凝结起来,这一次也不敢再扭曲了,老老实实地避开了祂的面容。
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女子是真正的返虚大修士。
通天教时代月亮的象征,姜月。
张白拄着剑,捂着胸口,从凤凰背上站了起来。
他松开手,笑眯眯地对姜月拱手:“太乙宗,张太白,见过月神。”
李秀丽一眼就看到,张白被穿透的胸口,无血也无肉,竟然露出了被烧焦的木炭。
一路与她同行的张白,竟然根本不是活人,而是最低有炼炁化神修为的傀儡!
她瞠目结舌,却听姜月向张白还了一礼:“多谢圣宗搭救。请转告圣子,他日必报偿。”
大夏皇帝的目光移到了张白身上,听到“太乙宗”三个字,表情阴沉。
其他阴神门派的修士,则有惊讶愤怒,但又一种“我就知道”的咬牙切齿。
花头发嘀咕:“我说这个天讯门怎么行事作风不对劲。果然是太乙魔宗的人!”
姜月又向李秀丽点了点头,便将袖一挥。山河社稷图中,吹拂山林水泽的风,化作了姜虎;漫天而游的云,化作了姜熊。
姐弟二人一左一右站在其身侧,哽咽着拉住了姜月的衣袖:“姨母!”
姜月一人摸了一下脑袋,以示安抚。随后看向大夏皇帝,声音微冷:“我姜姓华族,与你大夏仙朝的祖先,夏族,世代为婚,两族互相流着对方的血,乃为一体。大夏的祖宗,曾对着诸表人间所有人族发下毒誓:‘我族作皇天,汝族为后土。夏与华,永相亲’。诸表人间所有人族,都同时流着我们两族的血。大夏最初的道统,更是直接演变自我通天教。”
“你们还讲‘孝道’,可笑!你们违背血誓,通缉我教教徒,出手囚禁我华族后人,何异于欺师灭祖?不肖子孙。”
大夏皇帝不能答,只说:“姜祖,我们绝无意伤害于您。我们也希望以礼相待。”
姜月一字一句:“以礼相待?你们叫了几个主宗的返虚后期的老怪,在一场寻常的斗争中,突然如身亲临此表,偷袭于我。锁链加身,用你们大夏后世的三纲锁我,五常困我,把我和熊、虎关押在我教曾经的至宝山海图中。这就是‘以礼相待’?”
祂身上的威压愈重。
“我们最初是想以礼相待。可您始终不肯说。”大夏皇帝额头冒汗,不敢轻举妄动。他一个被加成的炼炁化神中阶,固然在山河社稷图能比返虚修士,但山河社稷图本来改自通天教的山海图,它不仅对他有加成,对姜月也有加成啊!
姜月可是货真价实的返虚修士,再一加成,他根本不是对手。只能一面暗中掐决通告主宗,一面尽量拖延时间。
皇帝道:“小辈我只是分宗的镇守弟子,也是听令行事。您知道,仙朝只是希望你们说出那个秘密而已。只要你们说了,一切仍如过去。”
姜熊听不下去了,打断他:“姨母早就告诉过你们,祂并不知道你们口中的‘桐音宗’所在,更不认识桐音宗中人!是你们一味地不信!”
她大大咧咧地说出口。
皇帝瞥了一眼听到“桐音宗”三字而眼睛发亮的其他门派修士,叹了口气:“可是,仙朝检测了这么多年,最近一次,最新一次,检测到桐音宗的下落,确实就是在不久前,姜祖现身罗家村的时候。”
暗中,则催主宗那边来支援来催得愈急。
等到混战时,再想办法把这几个日曜城、地煞观的“无意中”料理了,一切都推到姜月身上,只说是被返虚大战波及。绝不能让消息流落出去。
大夏仙朝的最初道统都是演变自通天教,法术千变万化,也终究是那几个源流演变。
姜月作为老牌返虚修士,一眼就看出了皇帝的小动作。
祂说:“不必指望那几个老怪了。祂们本事再通天,也无法在合道大能的阻拦下行动。”
合道!
二字一出,皇帝瞳孔骤缩,所有修士都打了个冷颤。
一直表现镇定的皇帝身上微微发颤:“不可能,你们通天教还有合道修士……?”
但传音至今,主宗那厢毫无动静。他有些相信,又更多的是不敢置信。
“我教纵使没落,也是至今为止,诸表人间绝大多数人族的祖源。你们太小看我教了。”
皇帝说:“不,就算你们能找到合道来帮你们,我仙朝同样有,而且有更多合道老祖……”
姜月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是。但这段时间已经足够了。”
足够什么?
皇帝脑海里只来得及闪过一个念头,山河社稷图的分图,竟然不待作为此方皇权之主的他指令,就自行发出轰隆隆的响声,两截分开,露出了外界的一丝天光。
姜月轻笑一声,夸了一句:“好,山海图,真乖。”
一旦她脱困,大夏有优势的山河社稷图,便宛如又变回了“山海图”,像母亲裙畔的乖乖女,极为听话。
便倏尔站在了皇帝跟前,以他完全无法反抗、无法反应的速度,掐住了他的脖子。
一瞬间,皇帝的修为全被封闭,成了货真价实的凡人。
姜月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提鸡仔一样提起来,带着姜熊姜虎、李秀丽、张白等人,飞出了社稷图。
此时,外界正是早晨。
众文武刚刚上朝。
在众文武惊骇的目光中,一行人凭空出现在大殿上,姜月提着皇帝,将他抛在御座上:
“足够,审判汝等,摇汝等道统。”

??59 ? 五十九
◎……◎
这是很正常的一天。
今天, 皇帝总算离了庙宇,正经来上朝了。
冕旒龙服,玉阶森森, 高坐世人之上。
文武百官手持笏板,天下才人云集金殿, 俯身而拜, 山呼海啸圣明天子。
军国大事一一决断,朝会即将结束之际, 却一声接一声, 鼓声传入殿内。
一羽林郎奔入:“陛下,有人敲了登闻鼓,来告御状!”
来告御状的, 多数是民告官,越级上诉。
皇帝问:“可受了杖?受杖之后,带上殿来。”
羽林郎踌躇片刻:“不曾受杖。那告御状者,是……一七岁小儿。再轻的仗,也怕打死了他。”
朝堂上有了一丝骚动。
皇帝奇道:“七岁小儿能有什么天大冤仇?莫不是效仿缇萦救父事, 其父母祖父母有甚冤屈, 他代父、祖告状?”
羽林郎说:“小儿不肯开口, 跪死鼓前, 要先见到陛下。”
皇帝自认是贤能之君, 便道:“既然如此,先免了仗,把小儿带上殿来。”
很快,就有人引了一小儿入殿。
小儿瘦弱不堪, 着麻衣, 手捧一张状子, 垂着头,跟着羽林郎到了殿前。
偌大金殿,仿佛有森然冷气。
他颤抖身躯,跪在地上,笨嘴拙舌,学着戏文中的词:“草民罗蛮儿,叩见圣上。愿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没有与他计较礼节,声音温和的出人意料:“罗蛮儿,你有何冤屈?要状告何人?”
蛮儿举起状子,自有内侍取了,奉与皇帝。
状子上的字迹歪歪扭扭,仿佛是初学者写的,措词用句都错漏百出。
皇帝一眼看罢,脸色一点一点沉了下来。
蛮儿说:“我不打算状告谁。圣上,蛮儿此来,只是想求您还我一个清白。这对富有天下的您来说,是一件微末小事。对我来说,却是我来到这里的唯一缘由。”
小小的孩童,纵然身躯颤抖,叩首而言,口齿清晰:
“我不曾偷盗,镯子是我父亲自己拿去换了赌资。赌坊里应该有人可以证明,我父亲也亲口承认了。但无论是村长、还是城隍老爷,都不肯还我清白。
村长明明听到我父亲承认是冤枉我,却要逼我认下偷盗的罪名;城隍老爷是个伟丈夫,作为神鬼,法力广大,已经查证我所说都是实话,却仍然要抓捕我。
您是英明君主,十分仁慈,面对我这样的乡野小儿,也愿意给我面圣的机会。
您的金殿里,站着贤良闻名天下的文武百官,我听说,他们都是天下最有才华的人,通晓圣贤的至理。
村长或许糊涂,神鬼也可能不通人情。
但我想,我在这里,应该能得到公平的决断。”
状子纵然写得七歪八倒,语句不畅。但仍可以一眼就读懂前因后果。
是的。这是一件极简单的小事。小到在偌大的宝殿里,在军国大事的映衬下,显得滑稽可笑。
皇帝不仅是阳世的皇帝,也是这片土地幽界的君王。
他没有训斥这孩童,而是侧耳倾听。很快,从幽世的臣子那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他耐心地听完了,问台下的阁臣、六部主官,京兆尹等人:“爱卿们觉得罗蛮儿的请求,应该如何处理啊?”
众文臣交头接耳一会,说:“不受。子称其非告父,但实际行为是忤逆,等同告父。念其年小,不受其案,不予追究。打发回家。”
皇帝道:“罗蛮儿,你可听清了群臣的意见?倘若你就此罢止,朕就给你一些银两,送你还家。”
蛮儿的脸色白了,却坚持不走,要一个决断:“圣上,草民不要银两,只要一个公平。”
皇帝说:“既如此,那就朕亲自来判决。父在子上,君在父上。朕为君父,确有资格责备汝父。”
“你确实受到了冤枉。汝父亲口承认自己拿了银镯充作赌资。不日,朕会派人,到你所在的村落,去宣读这一事实,责备汝父荒唐。”
蛮儿抬起头,怔怔地看向皇帝,眼里闪闪有泪,枯瘦的儿童面容上,似叠着一张又一张不同的面孔,但乍一看,又似错觉。
他强忍哽咽,向皇帝叩首:“谢圣上,谢——”
此时金殿仿佛成了天宫,原来他觉得森冷的气质,也显得肃穆庄重。
话音未绝,蛮儿却听高处传来皇帝平淡平和的声音:“来人,将这小儿拖出去,即刻绞死。”
蛮儿的黑眸骤然抬起,他立直身体:“我非告父母——”
“身为人子,为一点小事的冤屈而不断向上告诉,顽抗不认。
如果父子尚且如此,君要臣死,臣难道能因为有冤屈,就不去死?
不能孝于父母,岂能忠于国朝?不能服从家庭,如何服从君王?”
“你父亲认定是你偷的,为全汝父的颜面,即便委屈,也应俯首待罪,待死。
朕为君父,应当为天下清除不忠不孝的种子,赐死于汝,以儆效尤。”
阶下大臣,顿时齐齐下跪,山呼“陛下圣断!”
在歌功颂德声中,蛮儿像一尊石刻,驻在了大夏最高的权利场所之中。
森森冷气,又霎时遍全身,寒到中心。
父亲犯错,却只得到一声责备。
他让其得到责备的代价,则是一条性命。
他缓缓仰面,喃喃自语:“那么,对错怎么办?公正怎么办?”
他朴素的,来自于人关于事实的“对错”,与朝廷的“对错”相撞,被撞得粉骨碎身。
这张儿童的面上,叠了一张又一张痛苦的脸,有面对士绅特权的贫弱,有面对丈夫暴行的女人,有无数张的“人之对错”被撞了粉碎的脸。
他们的嘴一张一合,与蛮儿一起无助地重复:“那么,对错怎么办?公正怎么办?”
一开始,他们的声音很微弱。
渐渐地,他们的声音开始响亮。
最终,他们的声音回荡在金銮殿上,像轰隆巨雷。
所有歌颂声都被回荡的“惊雷”被掩盖了。
这如雷的质问声还在一声一声往外荡。
从皇宫,到京城,到北方各省,最后到整个大夏。
天空上高悬的日,被隆隆声波震得摇晃不停。
噼啪、噼啪,太阳碎了。
大夏的天黯了下来,却不至于黑暗。柔和的月光遍洒人间。
月亮升起,它叹息:
“说什么伟丈夫,说什么贤良官,说什么圣明天子。
天日昭昭,却断不得一桩清浅如水的‘盗窃案’,硬生生,要屈死七岁一小儿。”
“父母子女之情,应当是互相的。却沦为一方生死掌握在另一方手中。
男女之爱,等价齐观,并肩而行。却变成一方终生被另一方揉搓。
君臣之信,本是结伴而行,臣择君,君择臣,却变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为什么,人族本能之中,为了维护族群而诞生的天然至性、天生情谊,却变成奴隶他人的利刃?”
大夏之中,无数人被问得怔住。
月亮慢慢低沉,低沉,落到了大殿前,化作一个颀长女子。
祂凝视着大夏皇帝,又像穿过他,注视着无形而遍布大夏的某种东西:
“你们可知罪?你们可知错?”
皇帝以为自己在审判蛮儿。
但他的审判,字字句句,在姜月这里,却是在审判他自己,在审判本表人间的大夏道统。
皇帝忽然清醒了:“朕罪于何人?朕错于何人?”
姜月道:“汝等罪于‘人’,汝等错于‘人’。”
皇帝哈哈大笑:“那你去问问,大夏百姓,大凡受教化的,谁敢说朕今天的审判是错的!”
姜月说:“那便让天下人来说罢!”
大殿上忽然多了一条条人影。
有的,是贵族公侯;有的,是士绅乡贤;有的,是百工平民。
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每个人的身形,都像是同类重叠。
他们以虚影的形式,垂首待问。
姜月问:“你认为,你的仆人,你的下人,你的佃户,与你们擦肩而行的平民,与你们是一样的人吗?”
贵族公侯、士绅乡贤,脑子尖叫着说:“不是,不是!”嘴巴张开说:“不是!”
他们睡过婢仆整理的床的肌肤,接触过温热的肌理的手,听到过一样呼吸的耳朵,沉闷地说:“是的。”
姜月问:“你认为,你们的妻,你们的母,你们的姐妹,与你们是一样的人吗?”
男子们的脑与嘴,大张开来:“天尊地卑,男尊女卑,不是,不是!”
他们咿呀学语时,倒映着母亲温柔之爱的心,他们青涩之时与姐妹们一起玩耍时的快乐,他们在家中看到过妻子与自己同样忧愁喜乐的情感,都叹息着说:“是的。”
姜月问皇帝:“你觉得,你的天下,是天子的天下吗?是大夏王朝的天下吗?”
皇帝说:“是,当然是。”
但他咬着牙,青筋鼓起,脸色涨红,用尽所有修为,让自己的全身都老实听话,不要说出其他语言来。
但他的极力抗拒,却已经是另一种回答。
姜月叹息,对以自己的心灵而听到了这场审判的大夏众生,说:“审判结束。”
她收回了覆盖大夏的临时洞天。
瞬息,月亮褪去,仍是白日。
虚影消失,大殿之上,皇帝冷汗涔涔,与脸色发青的百官面面相觑。
皇帝清晰地听到了四面八方的碎裂声。
本表人间的大夏道统,仍然通天达地,为世代的驯化而加固。却在此时,出现了一道又一道的裂缝。
御座上的皇帝猛然呕出一口血来,身上被禁锢的修为开始急速下降,最终,气息跌到炼精化炁初阶,宛如凡夫。
道统的细缝开裂声,延到了幽世。
从遥远的冥冥虚空之中,从另一重天地之中,传来了惊天动地的怒吼:
“通天教徒,尔敢!!!”
姜月莞尔:“终于到了。”
大夏的合道已经出手,她请来帮忙的人,说已经尽力。
而仙朝的老怪们,即将到来。
姜月拉过泪流满面,却神色不再凄苦的蛮儿,对姜熊、姜虎说:“走罢。”
姜熊不舍:“姨母,这里也是我们的家。我们还会有回来的那一天吗?”
姜月说:“大凡有人族血脉之地,都是我们的家。当年教内‘天道’与‘人道’共存。我族选了‘天道’为主,大夏却选了尊奉‘人道’。导致我们分道扬镳。而如今的‘人道’,却污染了人族。”
“等到有一日,人类之情,再不被‘人道’污染,就是我们回来的时候。”
姜月将袖一拂,一个银甲神将就吐着血,伏在地上。
一个偶人被推回到了李秀丽怀中。
李秀丽惊喜地抱住了自己的“刘丑”。
姜月温声道:“小友,多谢你,情谊好,千里来相救。从此之后,通天教,连山氏,姜姓华族,将永远是你的后盾与朋友。如果你愿意,日后我们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姜熊、姜虎一左一右抱住她的胳膊,都泪汪汪的:“别忘了,我们随时愿意当你的娘和舅舅!”
李秀丽:……这就不必了。
姜月说:“好了,孩子们。秀丽没有成为我们的族人,虽然遗憾,此时也是幸运。大夏将会派人不停追杀我们。我们与大夏同血同源,将会被他们以血缘法术无穷定位。此去,我们将在诸表人间和幽世流浪躲避很长一段时间。何必拖累小友?”
祂招手:“来,小友,近前来。”
李秀丽走上去,姜月握住她的手,传音道:【我们的祖先,是通天教主,连山氏的女娲、伏羲。两位教主双身一体,前身为女娲,后身为伏羲。幽世之中,游曳的那头一头双身之鱼龙,即是二位教主的象征之一。
你既然已经学会了鱼龙变的秘术,便能融其炁,游曳于大夏故土之中,阳世,有万千与教主象征炁运相连的大夏人族之炁,为你遮掩。到了大夏对应疆土的幽世,也有那头大现象为你遮掩。
却偏偏,没有我华族的血脉,无法被血缘法术定位。
只要你不轻易离开大夏,就像鱼入大海,龙归九天,纵使合道修士来了,也无法通过超凡力量把你找到。】
【所以,秀丽,我们要远走避祸。你要避祸,却不能离开大夏。】
感念李秀丽的友谊,祂不但没有为鱼龙变的秘术外泄而责怪李秀丽,反而将内情告诉她,让她避祸。
李秀丽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姜月叮嘱完最要紧的事,又“看”了她一会。虽然李秀丽不能抬头看祂的面容,却能感觉到其视线在自己脸上徘徊。
姜月沉吟片刻,说:【至于,桐音宗……】
话刚出口,祂又自止了,摸了摸她的脸颊,像长辈那样,嘱咐:【好好修炼,以后,我们必有重逢日。】
姜月看向张白:“张道友,我们要走了。请你把小友也带离京师,好生安置。”
张白说:“必定善始善终,放心。”
这时,蛮儿也走上来,拉了拉李秀丽的衣裳。
李秀丽低下头,却见蛮儿挂着泪花,冲她笑了:“姐姐,我不怒了。”
小小的蛮儿,一直心怀“愤怒”。但这怒,是对什么的,对谁的,他一直无法分辨。
直到此时,终于有所明白。他,不怒了。
无数青色光点般的炁,从蛮儿身上涌了出来,涌入鲤珠。
游戏页面,提示跳了出来:【诵世天书:蛮儿之怒。(收集进度:10/10)】
怒炁与此前以鱼身形态帮助他人所得的炁,一起冲入了李秀丽的身体。
初阶突破中阶所需要的炁,与入道和到初阶的炁,所需要的量,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但这大量的炁,一下子涌入。瞬间,怒炁冲刷肝脏,李秀丽的浑身冒出丝缕黑气。
黑气蒸腾而去,她神清气爽,知道肝脏祭练完毕,从此,百毒不侵。
而其他的炁,一下子凝聚在她的五脏之中,将她的修为从炼精化炁中阶冲到了接近高阶。
凡人看不到。但在修士眼中,大夏的天空上方,已经乌云突变,天空变成黑漆般的镜子,闪出三张隐约的怒脸来,好似亘古巨人。漫空横闪紫色雷霆。
“老怪将至,走!”
姜月带着三个孩子,遁入幽世,身形转眼消失。顷刻离开了此表人间。
张白一手拎还喜滋滋的李秀丽,一手提着刘丑,旋身消失。
大夏的雷霆震怒,已至。
但留给祂们的,只有萎靡的皇帝,出现裂缝的道统,一地狼藉。
为首的老怪伸手拘殿内尚未散去的信息。
于是,留给祂们的东西多了一样。
噢,却是少女李秀丽尚未散去的、嚣张的、“嘎嘎嘎”的笑声。
作者有话说:
更新晚了,因为字数多一点。姜家人出场,通天教的“副本”,以“蛮儿”始,以“蛮儿”终。
蛮,蛮荒。是大夏对通天教时代的蔑视看法。

??60 ? 六十
◎这章作话必看◎
一个阳世的部分道统被打出裂缝, 更走脱了掌握桐音宗信息的通天教徒。
仙朝颜面尽失,雷霆震怒,当即在诸表人间与幽世, 同时追缉逃脱的姜家人,并严加监视所有通天教遗脉。
除却姜家人外, 大夏的怒火也蔓延到了张白、李秀丽身上。
还虚大修士的旧月难以追捕, 难道一个小小的炼精化炁还抓不到?
尤其是本表的大夏分宗,更将李秀丽的通缉等级一再提升。声称无论死活, 只要抓到, 必有重赏。
但李秀丽一去,如鱼龙入海,当真渺无踪迹。
炼炁化神的幽官们得令出动, 连仙朝都派出了还虚大修,犁地一般,搜捕了三日三夜,俱无功而返。
李秀丽的阳世家族,更是早就声明与逆女一刀两断, 将其除族, 甚至反过来通缉她。朝廷连迁怒都做不到。
大夏朝廷上下都憋了一口气。
李秀丽却再一次看着某个土地巨人与自己擦肩而过, 直乐:“他们的眼睛都是瞎的吗?我这么个大活人就在这里。”
张白按了按斗笠, 笑道:“因为炼炁化神以上, 已经习惯以炁辨人了。有千万种变幻容貌身形的办法,属于本人的炁却无法轻易改变。修为越高,越以‘心眼’观世。但以炁观之,你的炁却因被‘鱼龙变’所掩盖, 与大夏千万子民类似, 难以分辨。这就是灯下黑啊。”
“不过, 大夏估计很快就要反应过来了。他们会让低阶修士与凡人朝廷一寸一寸,以大量人手,将阳世搜索过去。”
李秀丽皱眉:“那怎么办?”
“不必担忧。大夏之境也多是通天教故土。”张白说:“如今你身负通天教秘术,得到其教主正传的祝福与庇佑,在大夏境内定然逢凶化吉。看。”
此时,日色将暮,天昏暗,他们正行在荒野,暂时坐在河边的一颗大树下休息。
张白指着天上一颗亮起的星子,笑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星子吗?”
李秀丽的地理还不错,大夏虽是异世,天文地理却极像她的世界。
她认识这颗星子:“这是北极星。它的位置肉眼看去常年不变,在航海和野外,都可以靠它辨认方向。”
张白说:“北极,又称北辰,紫薇星。居其所,众星拱之。上古时,通天教最初崇拜的天神,就是北辰,也为北极天神。同时,也是他们祖先最早勾连变化的自然象征,是尚未陨灭的通天教大现象之一,在所有具备通天教血脉的人族世界,都能看到这颗星子。以后,你行走大夏疆土,若遇追兵,遭逢困厄,不知去路,就仰头看着北辰,它会引导你摆脱困厄,转凶为吉。”
这么神奇?李秀丽还在仰头看北极星,张白却站起来,整衣襟,朝她一揖。
李秀丽看他郑重其事:“你干嘛?”
张白道:“相逢一场,离别在即,敬同行者!”
她吃了一惊,跳起来:“你要走?”
张白指了指傀儡胸口的大洞:“这具傀儡自有遮蔽己身之炁的手段。但毕竟只是傀儡。它穿越了数个阳世,走过好几个幽世,才找到此表人间。之前又在社稷图大闹一场,与皇帝大动干戈。如今,这具傀儡上的炁将要耗尽。”
“炁一旦耗尽,它就会变回木头,遮掩的手段也就失效了。继续同行反而会牵连你。秀丽,我已经完成了圣子交给我的救援任务,要返回宗门了,只能送你到这里。”
李秀丽皱眉:“你要回,那个太一,噢,太乙宗?”
“哈哈,其实太一也是对的。”张白说:“我们宗门,既可以叫太一宗,也可以叫太乙宗,你如果愿意,还可以叫我们太极宗。只是回宗不能带你回去。”他轻描淡写:“太乙宗千年之前就已经被众阴神门派围攻而崩解,化整为零,散落诸天。至今仍被追杀。所以我们的临时驻地,对外都是保密的。”
少女沉默下来。
很快又昂起头:“以后你要是哪天被追杀了,逃到这里,我勉强可以救你!”
张白在她毛茸茸的头顶轻按一下:“秀丽,我们同行这些时日虽短,也有师生之谊。碍于门规和大夏的追索,我不能带你回宗门。今日,我送你两样礼物。”
他走到河边,掐下一根叶尖而长的水草,展示给少女看:“这是菖蒲。”
再走了几步,扒了扒草丛,拔出一株野草,叶子像扇:“这是艾草。来,拿着。”
李秀丽不明所以地接过了菖蒲和艾草:“你给我两颗野草干什么?”
张白笑道:“你再看一看,这只是野草吗?”
闻言,她低头一看,眼睛一花,竟然看到,左手拿的菖蒲,变成了一柄寒光冷彻的宝剑;右手拿的艾草,变成了一副飘扬的旗帜,上书一个“福”字。
张白说:“菖蒲和艾草,几乎长遍人族主导的世界。从人族缺医少药的童年时代开始,菖蒲和艾草,因其去湿解毒、止血化瘀、驱邪辟毒、治病除瘟、编织竹篮草垫等等非常实用的价值,保佑了无数人族的健康,同时为人族的生活添砖加瓦,而被人类看做是辟邪之物,正气凝结。因含万千人族的情感所凝的炁,所以,在另一重世界里,此二者都有扫除邪祟、昭示祸福的力量。”
“你身上的秘术,根源是那头连接着诸表人间人族之炁的大现象。蒲草和艾草,你拿在手里,会发挥出比其他修士更强的力量。”
“菖蒲为剑,艾草为旗。”张白示意她拿着菖蒲所化宝剑,朝附近一挥。
李秀丽依言照作。
剑锋扫去。恍惚间,有一道浅浅的黑气,忽然从她扫过的空气里散去。
她抽了抽鼻子,觉得空气清新了一些。
“这附近有些致病的无形之虫,已被你扫灭,你去了一小灾,免了一小病。”
这下,她不嫌弃了,兴致勃勃地拿着蒲剑挥来挥去,没挥出第二道黑气来。
又问:“那这个旗呢?”
张白说:“蒲剑斩邪,艾旗招福。来,你试着用这面旗招一招附近。”
“哎呦!”少女刚展“艾旗”,忽然从树上落下个圆滚滚的苹果,正滚到她怀里。
她惊喜:“哇。它怎么知道我饿了?”
“不是知道你饿了。而是艾旗招福。你招来了一小福气,正可解腹中之饥。”看着把玩宝剑、旗帜,爱不释手的李秀丽,张白却凝重地叮嘱:“记住。平时,蒲剑、艾旗不能离身。蒲剑伤不了普通凡人。但你误入临时洞天,附近有不怀好意的妖邪作祟时,蒲剑、艾旗,会向你示警。”
“如今诸表人间都邪祟横生,大夏世道不景气,妖邪更盛。但你修为浅薄,有些超凡邪祟,你可能都没有办法触碰到它。这时,蒲剑可以斩伤其于无形,艾旗可以昭示邪祟所在,并掩盖你的气息。”
李秀丽思索片刻:“如果我自己的鱼龙变、蒲剑都伤不了它呢?”
张白手指天空:“碰到大凶,莫忘天上北极星,它会引导你生路所在。”
她抬头望天。天越发黯了,天上的北极星,却愈加明亮。
少女凝视亘古悬在中天的紫微星许久,慢慢低下头,四方却已经没有了拿锈剑、提酒壶的男子。
原地只躺着一具破了一个大洞的焦木。这具傀儡的炁已经耗尽,变回了原貌。酒壶化作一块石头,锈剑原是一支断笔。
姜家姐弟,已经随其姨母前往遥远的其他世界。
张白也收回了自己的神念,回到了宗门之中。
蒲剑、艾旗不知何时又变回了原型。她将菖蒲、艾旗别在腰间,拍了拍,嘀咕:“真没意思。”
“算了。游戏还是要一个人玩才爽快呢。要什么队友!”
李秀丽打开久违了的论坛,打算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事。
刚打开,她的视线里就被鲜红鲜红的提示字样给占满了,好友信息栏挂了个“99+”。
她被惊得手一抖,发现“99+”的信息都来自“瑛”。
坏了!她都忘了,在跟着姜家姐弟离开罗家村之前,还跟“瑛”前辈约定了,要请对方给自己科普一些修行常识。然后就是接下来一系列的事情,一样赶着一样,更有大多数时候,游戏面板都打不开。她过得无比惊险刺激,早就把这回事忘在脑后了!
啊,“瑛”前辈估计已经担心极了……
李秀丽心虚地点开好友栏。
瑛:【秀丽?在吗?今天我有空,我给你科普一些修行常识。】
三小时之后。
瑛:【秀丽?】
一整天之后:【秀丽,你先忙。明天看到,回我。】
第二天:【在吗?】
第三天:【秀丽,你那边是有什么麻烦吗?告诉我,我说不定可以帮你。】
【千万别逞强!】
……
随着她不回信息的天数增加,瑛的消息越发越多,而且语气越来越焦急。
到第五天的时候,瑛的消息里已经打满了感慨号:【你的号还亮着,人应该没用生命危险!我想办法过来找你!等着!!!】
算一算时间,正是她跟着姜家姐弟,离开罗家村,去往县城的路上。那时候,姜月好像正在幽世的罗家村与大夏的某个修士斗法。
不过,隔着这么多重世界,瑛是怎么过来的……
李秀丽更觉心虚,往下翻阅,看后面的信息,又非常震惊:瑛好像真的来过了……
因为第六天,对方当日发的最后一条信息又平静了下来:【我在罗家村。有还虚斗法。我知道你在哪里了,知汝平安。你若看到,及时回信息。我先回去了。】
然后,“瑛”前辈每天都会发信息,留言都是让她尽早回复。
一直留言到昨天。
她咽下一口唾沫,又是感动于对方的关心,又是头皮发麻。小心翼翼地回道:【……瑛前辈?我没事……我还晋升到炼精化炁中阶了……】
瑛秒回:【知道回复了?有了新朋忘旧友。小秀丽,你真是心大。】
一向极温和的对方,难得带着情绪埋汰了她一句。
李秀丽赶紧赔罪。
瑛最后还是放过她了,只说:【修行宛如过险滩,处处风波处处浪,不要真当是游戏,行事需谨慎。】
李秀丽说;【嘿嘿,我知道我知道,以后一定小心。瑛前辈,你是怎么过来的?】
瑛:【我当然是从幽世过去的。幽世连通着所有阳世,只要能判断是哪个人间,就可以到达。所以,千万不要在论坛上轻易泄露自己所在阳世的信息。】
怕她作死去效仿,瑛立即说:【但你的修为如果不达标,绝不能擅入幽世。炼炁化神以下的修士,如果直接无防护地以肉身踏入幽世,勿须眨眼的功夫,幽世之中充塞天地的各种炁的冲击,就会把你污染成怪物。】
这么看来,瑛前辈的修为肯定在炼炁化神以上。
少女赶紧拍着胸脯向对方保证,自己绝对不会擅入幽世。
等挂断论坛,李秀丽满脑子嗡嗡。
瑛显然对她的脾性深有了解。
她保证之后,瑛还是耳提面命,向她灌输了起码五六种炼精化炁修士冒然踏入幽世的惨烈死法。
最后,瑛还是恭喜了她。
【恭喜你接近炼精化炁高阶。如果你能突破高阶,就是无限接近炼炁化神。踏入炼炁化神阶段,就能被称之为真正的‘练炁士’了。】
揉了揉额头,李秀丽感知着轻盈有力的躯体,那些惨烈死法又在她脑海里逐渐淡去。
她摸着腰间蒲剑,咧嘴一笑:“哈哈,也就是说,只要做好防护,还是能去幽世看看!”
当即决定在论坛搜索一下炼精化炁、幽世的关键词。
不过,当下有更重要的事。
她在原地转了一圈,脸上的银鳞隐去,身上的白衣消失。
李秀丽又变回了自己真正的人类模样。身上绿罗裙,鬓上芙蓉花。准确去找点吃的填填肚子。一个苹果哪里够吃?
刚变回来,她的表情忽然一凝。
她缓缓抬起袖子,闻了闻自己。
“哕!臭了!”
她的衣裳罗裙,从离开李家那日就穿在身上。被水泡,又沾泥土。后来化龙化鱼,都自有鱼鳞龙鳞。从鱼变化成人,也是鱼鳞鱼鳍变作衣裳,裹着罗衫。
鱼需要洗澡吗?谁会记得!
现在真正变回自己的形容,一变回来,她就闻到了这股臭味……
赶紧找个城镇洗澡,买衣服,吃东西……
等等,买衣服?
李秀丽的表情忽然僵住了。
她的金银都放在自己的船上。
那艘船现在哪里?
当日,玉江之上,龙王大浪,天兵雷网,小小的渔船,沉了底……
她的钱财,全部跟着一起沉到了玉江之下……
荒野之中,李秀丽发出了一声惨嚎:“我的钱!”
作者有话说:
大家看一下作话,我要说一些有关于本文的重要事情。
这三天,由于一些思路调整,我暂时没有更新。目前思路已经调整完毕。跟大家汇报一下。
第一,这篇文其实是有cp的,cp目前没出场。当然,感情戏比重估计不大。不想看感情戏的快跑。
第二,我接下来的这个剧情模式,可能要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我给大家讲一下接下去我会怎么转变剧情模式,不能接受的也快跑:
到目前为止,虽然有部分小单元故事(副本),但这个文其实是有主线剧情的,小故事也都为剧情服务,大部分都是戛然而止。整体看,是连贯的、随着女主视角发展的主线剧情模式。
但是写到目前为止,我写出来的这个各种的效果,我自己不是很满意,从文笔到故事,包括世界观,也没有展现好,没有达到我要的那种比较梦幻瑰丽玄奇的效果。
所以我接下来要做个实验,把连贯的、主线剧情模式,变成单元剧故事模式。虽然女主还是这个串珠子的线,但是单元和单元之间,关联会变弱一点,主线剧情的连贯性会更弱,更偏重单元一点。
除此之外,这篇文的风格会更闲散,节奏可能也会变松(故事的起承转合这种节奏还是尽量保留),因为想要写出更多的“仙气”。
如果这种转变还是达不到我要的效果,到时候几个故事之后,可能再跳回来。不喜欢接下来这种写法的读者朋友,快跑!

??61 ? 六十一
◎地羊鬼(一)◎
天空发青, 垂着铅灰的云。
点点小雪伴着寒风吹拂。
二僧一道,于荒原上偶然相逢。彼此一望,都面露警惕。
不远处, 有一野庙。
牌匾断裂,漆字剥落, 难辨庙名。木门破了洞。但墙壁屋顶看起来都完好, 足避风雪。
三人加快脚步,争抢般, 一前一后进了庙。
一进庙, 寒风被挡去大半。
两个和尚抖抖身上的雪花,都背着包袱。一个年长,四、五十岁, 须发已白,体格仍壮。一个年青,二十出头,颇敦实。
道士也呵出一口冷气,放下竹箱。约有三十多岁, 个子不高, 但戴道巾, 穿羽服, 留长须, 看着颇为仙风道骨。
庙内尘灰厚重,只有发烂歪斜的供桌,几个破蒲团。一尊陶泥的神像,不知历多少风吹雨打, 身上彩色褪尽, 斜结蛛网, 分辨不出神容,连神主牌都不知所踪。
老和尚慈眉善目,朝神像双手一合,做了一拜:“风雪旅程,借贵地避寒。勿怪,勿怪。”
小和尚面貌憨厚,对道士笑了一笑:“道长,这么冷的天,荒郊野岭,行色匆匆,看你往北走,那只有一条大道。莫非你也是去安城的?”
道士转了一转眼珠,往他们的包袱瞟了一眼,态度高傲地颔首:“贫道是牛家庄,云真观,云真子。听说安城的朱员外家广发‘英雄帖’,散了方圆几百里的僧道巫者方士。邀请前去捉妖斩鬼。贫道不才,略通法术,微有薄名,接了朱家的帖子。不忍见邪祟作怪人间,故而前往。二位法师看来是同道了。”
老和尚唱声“阿弥陀佛”:“贫僧慧觉,这是小徒智诚。我等修行在云州府,大金刚寺。云游到附近州城,听说安城之事,匆匆赶来。”
“噢!大金刚寺!佛门宝刹。二位法师必定是得道高僧。”
双方互相吹捧一番,各自占据了一个角落,预备休息。
云真子打开竹箱,清点了一番自己的道经、黄符、狗血、桃木剑等物品,看没有在颠簸上损坏,方松了口气。
小和尚智诚眼尖,一眼瞟到其中的度牒,明码盖着官府的章,果然是云真观。
老和尚也看到了,却态度平静。
庙中颇有些烂了的桌椅,都是现成的木料。
慧觉捡了些木头,生了堆火,又解开其中一个大包袱,从中摸出几个大白馒头、一包咸菜、两个石碗来。石碗较大,可堪作小锅。
他笑呵呵地招呼云真子:“道长,天寒地冻,我打算烧两锅热水,热热馒头,余下的再略擦一擦头脸,好暖肚肠、解风寒。萍水相逢是有缘,何况你我同路。你也一起吃一点罢?”
云真子看看自己竹箱里冷硬如铁的窝窝头,再看看慧觉已经生好的火,以及那小锅似的石碗,小雪天的热吃食,佛陀也心动。
高傲不起来了,捧着干粮走过去:“福生无量天尊,二位法师心地温善。贫道叨扰了。”
慧觉说:“道长,你且坐着,看着火。我看见附近有一条小溪,我师徒二人去溪边舀两锅水来。”
说着就要站起来,结果坐得久了,竟然头晕目眩,又跌坐下去。
智诚忙去扶他。慧觉摆摆手:“年纪大了,受了些冻,就脑袋发昏。不碍事,不碍事。”仍站起来。
云真子也不是不通人情世故的。见此,哪好意思叫主人家动作,忙说:“慧觉法师且坐!我与智诚小法师一起去。”
云真子与智诚这才一起出去了。
慧觉老神在在地往火里添着木料,口中轻轻数着。
二人刚走出一段路,寒风卷进庙,送来噗通、噗通的强烈钝响,以及铁锈般的一点腥气。
智诚推开木门,咧开嘴,仍然是憨厚的一张脸,脸颊却溅了血迹,身上的棉衣也染了一片红色,手中拎着石锅,锅底正在往下滴答滴答粘稠血液。
“师父,解决了。那道士白长这么大,一点儿也不中用。脑浆都被我砸出来了。嘿,连接着的蒙汗药也省了。”
慧觉精神抖擞地站起来,走到云真子的竹箱前,翻了翻,翻出了一袋铜钱,丢开。拿起度牒。
他眯着眼看:“纸质像是真的,这个印章的字样,应该也是真的。不错,一张度牒值不少银子。”
又翻出一张请帖来,果然写着朱府字样。
“你我师徒接下去,可以换个更真的身份了。我做云真子,你做道童。有度牒,有请帖。应该能更容易进朱家门。听说但凡拿了请帖的,上门成与不成,都能混二十两银。若能驱鬼成功,治好朱公子的病,更能得银一千两。我们不贪心,拿了二十两就走。事成之后,分与你五两……卖了度牒,又能得一些银子……”
话音未落,正在兴头上的慧觉,后脑轰地剧痛。
曾砸过云真子的石锅,血迹未干,再次砸在了他脑袋上。
慧觉头破血流,轰然倒地。
智诚犹然不足,手中不停,举着石锅,几息之间,使出吃奶的力气,砸得房梁地面都微微晃动。
直砸到他后脑模糊,口鼻皆溢血,气息全无,才罢手。
憨脸上全是凶狠:“老东西!从我十一岁被你收养开始,你就支使我东,支使我西。苦活累活脏活,大半是我干。你拿了银钱好处,只肯施舍我几顿饭,几枚铜子!如今你已年老我已壮,活计全是我干,你还只肯分我五两!去你的这狗娘养的!爷我全吞吃了不好吗?”
说着,就拿起度牒,又把包袱装进道士的竹箱,就要离开这死了人的破庙。
临走前,看到火堆前,已经被慧觉烤热的馒头,他腹中饥饿,随手捡起一个,一边大口啃咬着,一边走出庙去。
走了几十米,忽然腹中翻滚,脸色紫涨,馒头跌在泥土里,智诚拼命地用手指抠喉咙。
但已经迟了,他双眼瞪大,口鼻流出黑血,须臾之后,扑倒在地。
庙外,灰云阴天,寒风小雪。
庙内,安静异常。
庙内庙外,三具尸首。
察觉到已经安静,沉重的陶土神像被推开了一转,从神像后的一个墙洞,走出个瞠目结舌的少女来。
李秀丽肚子发饿,又苦于没钱,就随便找了间破庙,准备休息一会。听到有几道脚步声,她是被追缉的人,不敢大意,藏到神像后,静观其变。
藏着藏着,她因修炼到炼精化炁中阶,不怎么怕冷。走进来的三个人,又都是没有修炼过的凡人。她躲在墙洞里,竟有些打盹起来。
没成想,短短的功夫,骤变惊生,她听到庙里的巨响,被惊醒过来。庙里庙外,就已经躺倒了三个流着彩色液体,被马赛克打得一团模糊的像素人。
李秀丽向来大胆,走到庙外。那个青年“和尚”一手拿着度牒和请帖,另一只手,手边滚着的馒头,在游戏视野里发着绿光。显然,有毒。
她弯腰从他手里抽走了度牒、请帖。抬头一看,离智诚的尸首不远,庙外的某个拐角处,就躺着道士云真子。
李秀丽仔细看了看度牒,咿了一声,发现其上的印章不太对劲。
她的视力如今远胜凡人,昏暗室内,慧觉看不清楚,但她却看得一清二楚:这张度牒写着是五年前发的,上面的印泥颜色却崭新极了。
大概率是假的!
请帖却看起来像模像样,她一时分不出真假。
李秀丽一点也不同情这两个自相残杀而死的贼“和尚”,反而心忖:
这些身上一点修炼痕迹都没有的凡人,都敢冒充和尚道士去除妖鬼,可见不是什么可怕的大妖大魔。
他们使得,她也使得!她还是正经修行者!
二十两,勉强也可以用用!要是真除了,一千两更好!
她正缺钱,又不会古代的技艺,这个,来钱快又正当,可以一试。
她走到云真子身边,打量了一下,他身上的道冠和道袍,倒没有太脏。道袍虽有血迹,但洗洗还能穿。反正比那两个和尚的衣服干净。
这三个人里,好像就这个假道士无辜。
成,扒了你的衣服后,我挖个坑埋了你,再看看你有没有什么亲戚朋友相关的东西,到时候给你送回家去。算是用你衣服、请帖的报答。拿了钱,我再给你想办法报个案给此世官府……
刚这么想着,伸手一拉道袍,从云真子的衣袖里滚出个瓷瓶子来。
李秀丽捡起瓷瓶,定睛一看:断肠散。
断肠散,在游戏视野里,跟智诚手边的馒头一样,散发着幽幽绿光。这是有毒的标识。
而绿的程度和色泽大不相同,馒头是浅绿。断肠散呈墨绿。显然不是一种毒药。
而且,云真子手边掉地上的石锅,还发着墨绿色。
此情此景,哪里还不明白?
呸!报答个屁!贼僧妖道,没一个好东西!
她嫌弃地用手指勾起道袍,捻起道冠,跑到溪边,唤来水流,把这件衣服反复冲洗、旋转了二十几遍,都搓薄了,才勉强拿去火堆边烤。
云真子长得不高,也时下的男子里算中等身高。跟十五岁的李秀丽差不多。
烘干的道袍披在外衣上正好。就是少女脸嫩貌柔,胸口起伏有致,看起来像娇养的富家女孩儿,胜过像庙宇里的女冠。
不过,没有度牒不要紧,不像女冠也不要紧。
这安城的朱家,这么广发帖子,看起来是急疯了。
她拿着请帖上门去,稍微露一手,未必会被赶出来。
就是容貌上要稍微做掩饰。虽然大夏的修士一时半会找不到她,但她也不能太高调。
她如今的修为,有没有什么改变容貌的法术可使?
李秀丽立即在论坛搜了一遍,用“炼精化炁”,搜到了一个词。
“幻术。”
原来,炼精化炁中阶之后,心脏炼化完整,肺部也存了一些炁之后,这个阶段,已经能使一些极轻微的幻术。
轻微到,只能调整一下别人眼中,你五官的一些细节。
但是,足够了。
根据论坛的指导,她调动肺腑之炁,呼出,将这些炁平均匀在脸上。
五官稍微变一下角度、大小,比如把眼睛幻小,鼻子幻大一些,嘴巴幻阔一些,下巴幻方一些。
乍看,和李秀丽本人就只剩下了三分像,是个容貌平凡的年轻方脸女道。
她赶紧依样画葫芦,给刘丑也涂抹了一番。
随后,李秀丽戴好发冠,又指了指刘丑:“今起,我就是云真子,你就是我的道童!”
“走,我们去拿一千两银子!”
“二十两也行!”
“搞钱!”
作者有话说:
文中人名、寺名都是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62 ? 六十二
◎地羊鬼(二)◎
年关将至, 往年温暖的安城,下了大雪。
没有人敢说这是一场瑞雪。
安城首富,朱家, 既无喜事,也无白事, 却一字流水开, 摆了十几桌酒席。有全素的,有大鱼大肉的, 坐中宾客千奇百怪。
光头、道巾、油彩脸、阴阳袍……几乎将沾神论鬼, 有名有姓的释、道、巫、方士之流,尽数请到。
朱府门内热闹喧天。
安城的大街小巷却在纷扬雪花里寂静如死。
没有鞭炮,没有跑动的孩童, 也没有探亲访友的行人,连鲜亮的红色都看不到,倒有许多人家门前悬了白幡。
朱家的门房守在正门外,缩着脖子,双手不断搓着, 呵出冷气, 口中不停抱怨:“人齐了罢?人齐了罢?赶紧回耳房喝口酒暖身子……”
等了半日, 再没有来的僧道, 府内推杯换盏、叫声、吆喝声倒是一片。这些往日都不能从正门进朱府的神棍们, 吃酒正吃得上头。
想来,应是到齐了。
他把大门一关,正要合拢,街那头却遥遥响起个娇柔女声, 叫道:“慢着!我还没进去!”
门房伸头看。
有二人踏雪而来。
似缓实快, 方才还在远处, 几个呼吸间,鹞子般到了朱府阶下。
为首的是个方脸女道士,年纪极轻,约十六七岁,一身过于宽大以至空荡的道袍,腰间别着一把菖蒲,道巾旁簪艾草,抬头挺胸,趾高气昂。
跟在她后面的,是个清秀少年,背着竹箱,面无表情。
女冠说:“我也是你们老爷请来的客人,我有请帖!”
就递出一张帖子。
门房接过来一看,果然是朱家发出去的请帖。他今天已经接了好几十张这样的帖子。粗算,老爷已经散出去起码千两白银了。“帖子说,请的是云真观的云真子。”
女冠道:“我就是云真子。这是我的道童。”
门房怀疑地盯着她的嫩脸。
长的一般,但肌肤光洁,看起来是没吃过什么苦头的。年纪又这样轻。
今天他接待的都是各方神道里的高人、成名人物。神婆、尼姑、坤道也有不少,但大多德高望重,最年轻的也有近三十岁了。
那云真观虽然远在别县的牛家庄,偶尔也有来客提过,是个不小的观。
观主怎么是这么个黄毛丫头?
虽然刚刚她露了一脚好轻功,但府上来的这些人里,也不是没有练家子。
门房遂向其索要度牒:“口说无凭,道长的度牒何在?”
度牒当然有。虽然印章是假的,但足可以假乱真。普通人肉眼难辨。
唯一的问题是,度牒上写的出家年龄是二十七岁,性别是男子。如果给假和尚智诚用,他尚可以夸大年龄,强充云真子。
她的性别和年龄却没有一样对得上。
若真拿出来,那才是露陷。
李秀丽理直气壮:“路上遇到窃贼,看我度牒值点银子,偷了!”
“那我可不能放您进去。”门房说:“拿了帖子来,成与不成,结束后都能领二十两银子。万一这帖子是……”他想起女冠小露的身手,改口:“……是你捡的呢?”
李秀丽道:“我一路来,看见不少古古怪怪的人物都拿着请帖进了你家门。里面有头插羽毛,脸抹油彩,一脸褶子的巫婆巫师,还有一身乡下人打扮,自己长得像狐狸,头上顶着狐狸的。这些人我就不信他们有度牒。你家老爷为的是解决问题,只要有本事不就成了?又不是管发度牒的礼部大官。”
她左右看了一圈,想展示展示自己,瞄上了门口的石狮子。于是将手一托,竟单手横举起了重逾千斤的石狮子,还转绣球似的转了一圈,复再放下。对目瞪口呆的门房说:“这样可以了吗?”
实在是炼精化炁阶段,即使是中阶,心脏圆满之后,也不过是身体轻灵,力量极饱满,远胜普通大力士,并没有什么特别出格的法术。
她总不能大大咧咧给对方来一个变龙变鱼。
这样的力气,普通练家子望之不及。能不能降住妖鬼他不知道,但是一掌劈在他头上,他的脑袋十成十变成豆腐花。
门房咽下一口唾沫。怯怯地看了一眼女冠正拍着碎石尘土的纤细手掌,往后连退了两步,才陪着笑说:“高人,请进,请进!”
就连忙引着李秀丽二人进了府门,通传到了宴席上。
婢女便将女冠师徒二人引到了还有空缺的最后一桌,请她们坐下。
席上已经坐了六个人。僧人、道士、神婆、巫师、阴阳先生、还有带着黄鼠狼上桌的,各样的人都坐着。
菜盘已经吃了大半,人人都有醉意,连和尚都喝了几盏“素酒”。那只黄鼠狼还跳到席上,人一样盘腿坐着,正抓着烧鸡埋头苦吃。
见来了岁数极小的年轻坤道,怪人们都投以注目礼。
神婆的皱巴老脸,褶子乱晃,嘻嘻笑声尖利极了:“没断奶的小娃娃也来驱鬼除妖?”
李秀丽不睬,环顾一圈,暗道:很好,果然绝大多数都是骗子、神棍。
朱家的院子很大,摆了十几桌,坐了近百号沾神弄鬼的。她一眼扫去,包括自己坐的这桌,多数人身上的炁杂乱地向外飘着,与外界交互,没有一丝一毫的修炼迹象,可见都是普通凡人。
之所以说“绝大多数”都是骗子、神棍,是因为这近百号人里,确乎还有几个半修行者。
一个和尚,炼精化炁初阶。
一个道士,也是初阶。
还有半个……她看向盘踞在自己这桌上,大摇大摆的黄鼠狼。
这黄鼠狼身上的炁内敛于毛发周边,极像人类修行入道之后的模样。其体表炁的浓郁程度,它大约是炼精化炁中阶?或是高阶?
它修行的路数,似乎与人类同中有异。李秀丽只能大致判断。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不含敌意的情况下,真正意义上近距离接触“非人”、“妖类”。
之前,就是河神、龙王之流——龙王还算是普通妖类吗?
大约是她盯着看的视线过于明显,黄鼠狼撕咬烧鸡的动作都顿了一下。
坐在黄鼠狼对应位置的,是一个面色蜡黄、包着头巾的农妇,看见坤道赤裸裸的打量,她莫名地心悸,忍不住小声地叫道:“仙家……”
黄鼠狼微抬爪子,制止了农妇的发言。黑豆般的小眼睛,在李秀丽身上一转,若有所悟。
它在自己水滑的橙色肚皮毛毛上擦了擦爪,人立而起,像模像样地朝年轻女冠拱了拱爪,似是一个同辈礼。
李秀丽看着黄鼠狼毛茸茸又顺滑的毛发,手有点发痒,忍住,咳嗽一声,也朝它一揖手。
喝得醉醺醺的阴阳先生,留着小山羊胡,见此情形,喷笑:“你们瞧,这小丫头跟黄鼠狼对着作揖呢!”
说笑间,大院内响起震天的锣鼓声,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出来喊:“老爷到——老爷到——肃静——”
四方神棍对自己这趟的金主还是相对尊敬的。乱哄哄的场面渐渐安静下来,划酒拳的、劝菜的、吹牛皮的、互相打探的,都闭住了嘴,看向同一个方向。
走廊里呼奴唤婢,前呼后拥,出来个富贵打扮的中年男子,四十多岁,戴着镶金钳玉的员外帽,一身花纹素淡却灯下耀耀的绫罗衣裳,留着长须,相貌极为文雅,眉眼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忧郁,年轻时候大约是个美男子。
神棍们就乱七八糟的喊:“朱施主!”“善信。”“朱老爷好”“见过员外郎”。
朱员外抬起手,朝四方一转,一礼:“诸位大师远道而来,粗茶淡饭,不成敬意。来,这些小小礼物,送与各位大师慰问风尘”便一拍手,鱼贯而入一列美貌多娇女,莲步轻移,素手各捧一盘金元宝,粗略估计,一盘十个元宝,就值当百两银子。
“大师们”看得溜圆了眼,砸了手中鸡鸭,跌了筷上鱼肉,眼睛恨不得长在那灿灿金子上。
李秀丽早就饿得慌了,有免费的饭菜,她跟黄鼠狼打了招呼,就拿起碗筷,正在大口扒饭夹肉。
她的这具身份卡,是货真价值的大户小姐。但见到这手笔,也不免一愣,米饭黏在嘴角,心想:一出手就是千两起步,还直接拿来的金子。这可比李小姐的便宜爹豪气多了。
其他桌也有人这么想,艳羡已极地说:“不愧是安城首富……”
“岂止是安城首富?全府也没几个他这样富的。为了独子,真是舍得下血本……”
但也有人忧心忡忡:“一出手就这么大方,可见所求艰难。他的那孩子,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嗨,总不至于真是什么妖魔鬼怪。”其他人颇不以为然。越是干他们这行的,因为自己装神弄鬼多了,反而对神怪之说嗤之以鼻,已经盘算起拿什么符水充数。
朱员外已让家人挨个分发了金元宝。李秀丽手边也放了两个。按照换算比例,确乎是二十两银子。
那厢,在众“大师”啃金子的,露痴笑的,绷着脸皮藏元宝的众生相下,朱员外淡声道:“这只是见面礼。稍后,请各位大师编组,轮流到我儿房中,见一见我生病的孩儿。若是能为他缓解病情,更有重谢。如有能当场为他消灾解难的……”朱员外话未说满,只道:“千两白银,不过尔尔。”
话说得众人心热不已。
也有稳重老持,见过大风浪的,听此却愈发忧虑,连元宝都没有动。
因为朱公子生着怪病,身体极差,这么多人如果一一去看,只怕他休息被惊扰,更加难受。
众人就被按坐着的桌次分了组。
李秀丽跟带着黄鼠狼的农妇分到了一组。
他们穿过画栋雕梁,走过曲折纵深惊人的朱府,又走过一个清幽的大花园,到了一个堂皇大院子,起码能容纳上百号人站着。
正中的大房间外,守着起码十几人,人人面带焦虑,却没一个敢说话的,气氛死寂。
见到领头的朱员外,一个衣着打扮堪比小户主母的妇人,立刻迎了上来,打破了寂静。一边擦眼泪,一边说:“老爷,您总算领着大师们来了,妾实在劝不住夫人,她又进去了。守着少爷,哭个不止。”
闻言,朱员外立即上前叩门,轻声叫:“丹娘,丹娘,开门,我领着大师们来给绯儿看病了。”
门嘎吱而开,一个泪眼朦胧,憔悴十分,却仍端庄美丽的贵妇人一把扑在朱员外怀里,哽咽不止:“绯儿他,他的情况……更严重了……”
门一开,一股恶臭的腥气从房间内荡了出来。
如果要形容这股味道,简直就好像是脏器独有的腥味,在粪水里淹了十几天,堆在那腐烂的味。
乍闻到这股味道的僧、道、巫师们,一时掩鼻的掩鼻,生理上忍不住地哕了一片。
李秀丽身后,黄鼠狼蹲在农妇的肩膀上,它的嗅觉比人类更灵敏,闻到这股气味后,黑豆眼一翻,两腿一蹬。
幸好农妇眼疾手快,对着它狠掐了一把,它才缓了过来,然后就一直用尾巴挡在鼻子前。
待在房间内许久的贵妇,身上的这股味,简直腌到了肌肤上。
朱员外却好像鼻子坏了,拥着妻子,低声道:“别怕。绯儿会好起来的。我不会让他有事的。”
便让了一身,温和但不容拒绝地吩咐:“请大师们入内。”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纵使这房间里是龙潭虎穴,“大师们”也只得硬着头皮进去。
装饰大方华丽的屋内,层层帘幔后,拔步床上,躺了一个气息奄奄的年轻男子。他没有涂抹脂粉,但脸色白得惨烈,甚至还透着青色,宛如幽魂。浑身上下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躺在被褥里,都叫人怀疑被子会不会压死了他。
能熏晕黄鼠狼的臭气,就是从这年轻男子身上散发出来的。
第一组进去的“大师”里,有一个会医术的。这么多年行走江湖,其实小半当术士,大半当医生。他上前搭了朱公子的脉。
搭脉不久,他双手就开始哆嗦,一掰朱公子的舌头,再不断地按压其胸膛,这一按,竟然吓得直站了起来,嘴唇发抖:“没有……没有……”
同行的其他神棍盯着他。
却见这人飞速地站了起来,挎着医箱,就往外走,连剩下的那些泼天好处也不要了。
朱员外叫住他:“大师,大师,您怎么了?你看出绯儿身上的毛病了?”
这人回头说了一句:“朱员外,人肉胎生病还可医,人精神郁结还可治,一个五脏全失,只剩张皮子,却偏偏还能呼吸的空皮囊、活死人,怎么救治?华佗在世也没奈何!小人告辞!”
脚下生风,竟然溜得飞快,十几个家丁都没能拦住他。
剩下的众僧道面面相觑,都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
房间里,其余的神棍,有人大着胆子,也去按朱公子的胸膛。用力一按之下,却按到了硬邦邦的东西。
呀,虽然略硬了些,但刚刚那游医怎么能说没有五脏呢?怕不是他自己医术不好,眼睛略瞎。
唯一的问题是,胸膛冷冰冰的,竟没有摸到心跳声。
直到扒开朱公子的舌头,他吓得嗷一嗓子:“石、石头、头……”、
朱公子的舌头,并非肉舌。而是一块肉色的石头,却连在他的喉咙深处,与血肉相融,好像真是从身体内部长出来的。
但偏偏,年轻男子鼻翼微动,没有心跳却胸膛起伏,又分明还活着。
这已经超出了人类的事情的范围了啊!
院子外,大家都把前几批的动静看得、听得清清楚楚。
神棍们都面露畏色,朱员外却并不意外:“小儿的情况,确实特殊了一些。这说是一种病,但我家早在请各位之前,就已经遍请世上名医。医家无人能治,都说已经不是凡人之病。实在无法,才找了各位来。”
装神弄鬼他们擅长。真碰上这样诡异的,大部分僧道神巫阴阳都打了退堂鼓。朱家可不是那些小门小户,乡野村夫。可以拿符水、草木灰、无害的丹药糊弄一下,但如果糊弄了却没有当场的效果,只怕朱员外不会放过他们。
但这些人里,也有几个人见此情况,反而主动请缨。
有人说:“员外,请允许我进屋内一观贵公子的情况。”
说话的这个人,正是“几个半”修行者中的道士,那个炼精化炁初阶。
朱员外眼前一亮:“原来是白鹤道长。早闻您是有道真修,周游江南,潜伏山林整三月,终于斩杀了为祸越地山中,糟践当地妇女的山魈。”
“白鹤道长”是个羽士,道袍之外披鹤耄,道俗半参。头发半白又半黑,但脸色红润,五官端正,看着既像二十来岁,又摸不清具体年纪。背着一柄无鞘的桃木剑,剑上有雷劈的焦痕。
他说:“不敢称‘有道’。所谓山魈,不过是仗着人类恐惧之心,略有些气候的独脚猿猴。但贫道游历天下,确实知道世上有些超出凡人想象的凶恶之物。”
这时,白鹤道士身后,又有一个老僧,一个年轻女冠,还有一个带黄鼠狼的农妇,都称愿意一探朱公子的“病情”。
广撒网,果然撒到了几条有用的。
朱员外松了口气,热切地将这几人请进了屋子。
方脸女冠走在倒数第二个,就在她一只脚踏入屋内之时,忽然,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嗡嗡长鸣。
女冠别在腰间,乡野随处可见的菖蒲,竟忽然化作一把寒光宝剑,颤鸣示警。她簪在道巾旁的艾草,飘然自落,化作一面写着福字的旗帜。
福字旗无风自动,摇摇晃晃,女冠咦了一声,立即抽出蒲剑,望向朱公子的床头。
却见福字旗摇晃之后,空气的朦朦感忽然加重。
众人眼目如开,看到,拔步床上,赫然趴着一个獠牙黑面黄瞳的恶鬼,正俯着身,把朱公子的胸膛剖开,一手掏出肠子,一手塞入一截藤蔓,安在肠子的位置。

??63 ? 六十三
◎地羊鬼(三)◎
恶鬼显形, 藏在富贵窝里,正将年轻男子剖腹,尖利如刃的指甲还勾缠着血淋漓的肠子。
朱公子的母亲见这一幕, 发出惨烈尖叫,两眼一翻, 晕了。
屋里屋外的惊叫声里, 少年女冠第一个反应过来,暴喝:“孽畜!”拔地而起, 执宝剑, 刺向黄睛恶鬼。
白鹤道士离朱公子最近,女冠拔剑的同时,他也极快抽出桃木剑, 斩向恶鬼。
两柄迅疾的剑同时刺中了恶鬼。
鬼物顷刻作青烟一缕,朝外奔逃。
女冠、白鹤道士当即如鹞子般,提剑疾行,逐青烟而出。
连黄鼠狼都跳到地上,疾步追了出去。
只剩脸色惨白的朱公子躺在室内床上, 肚腹完好, 丝毫无有被剖的痕迹。
朱员外冷汗涔涔, 快步扑到床边, 去按儿子的肚子, 小肠对应的位置。喃喃:“还是软的,还是软的……”
“阿弥陀佛,”落后一步的老僧说:“施主,请让一步, 贫僧要探一下贵公子的脏腑情况。”
朱员外已经猜到, 这主动请缨的四个人, 应该都是真有法力的修行者,连忙让开。
老僧眉毛雪白,垂至腰间。貌极苍老,老到像一棵枯木,行动都颤颤巍巍。一身缝缝补补的僧袍,手上缠了长串佛珠,材质既像玉石又像檀木。
蹒跚到床畔,老僧取下一粒佛珠,将其放入朱公子口中,一按他的喉咙,使其吞下。
甫一吞入,佛珠绽毫光,他的肚腹霎时清透见底,像是琉璃水晶,皮肉之下的五脏六腑,清晰可见。
众目睽睽,皆见,朱公子的体内,其心脏被替换成了石头,其肺腑是一团黏土,其余脏器非木便石或者泥土,唯一保住的只有小肠。
怨不得会医的术士,直呼“空皮囊”、“活死人”。脏腑皆石头土木,哪里还像活人?
偏偏他的胸膛竟还在微微起伏,呼吸仍留一线,又好似生机未曾断绝。
朱夫人好不容易醒转,见到此情景,又双腿一软,萎顿在地,泪如雨下。
老僧召回佛珠,面露怜悯:“五脏皆已被替换……幸亏来得及时,却还存一线生机。”
“生机”二字激动了朱氏夫妇。
朱夫人膝行而前,拉着僧衣,求道:“法师,若能救转我儿,江氏愿供法师生祠,日夜为您祈福!终此一生,不绝佛前香火!”
朱员外也噗通跪下:“枯松法师,您若能救醒我儿,朱某愿舍一半家产于小金刚寺!”
法号枯松的老僧扶起二人,说:“令公子确实还有救。他的五脏六腑被掠去,却还存活性,被存于某处,尚未被吞嚼殆尽,其炁尚且与他的肉身相连。固而,他身体内俱是木石泥土,却还能有一丝活气。想来,令公子的脏腑,被鬼物藏在了某处。但凡人不能长久不吃不喝,须得尽快将其脏腑寻回。”
朱夫人江氏惊得牙齿战战:“可,恶鬼要是已经被斩杀……”
正这时,女冠、白鹤道长陆续提剑而回,黄鼠狼随在其后。
闻言,女冠说:“放心,我们没杀它。”
朱家夫妇大喜,像捉到了救命稻草。
江氏一把捉住女冠手臂,满眼期盼:“道长,恶鬼可是被你们收了?”
女冠摇摇头,眉头紧皱:“它逃了。”
白鹤道人说:“我与二位道友一路追出去,开始还有踪迹,但是……”
一个细细尖尖若童子的声音:“但是四面八方都一个味,炁迷成一片,它入此城,像一只鸡进了万鸡丛,哪里轻易去找!”
朱员外低头一看,说话的是那只黄鼠狼。
它以后脚人立,盘起尾巴,口吐人言:“进城的时候,就觉得到处有味。只不过你儿子房里格外重。”
朱员外小心翼翼:“黄……黄大仙,何出此言?”
黄鼠狼攀着衣服,跳到了农妇的肩头,盘腿坐下:“它这种鬼物独有的臭气弥漫全城,就说明这种鬼物在这里盘踞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你们这里已经要变成它的巢穴。而且,咔咔,咔咔咔……”
它又忽然不说人话了,松鼠一样叫起来。赶紧用爪子扒了扒农妇的头巾。
农妇会意,代它说话:“黄仙的喉骨炼化不久,还不能长久说人言。它老人家说,‘而且,你们城里绝对不止一头这样的恶鬼。同类鬼物的气息之间也是有区别的。就像肥鸡和肥鸡之间也有不同。我乍一嗅,就嗅到了好几道不同的臭气’。”
白鹤道士也向朱员外拱手:“员外,贫道来省府之前,曾听闻,这几年来,安城人陆续得了怪病。尤其是近几年,益发泛滥,府内其他县也有类似症状出现。得这种病的人,开始是食量骤减,再是绝了胃口,食水不进。到后面,昼夜不眠。最后突然死去。遗骸则沉重若灌沙石,口鼻溢土。天下有名有姓的医生曾咸集安城,都看不出所以然来。最后,来了一位有扁鹊、华佗再世之称的神医,他诊断之后,却说:‘空囊之症,此非医家之事,应召神鬼断之’。”
“贫道接了请帖来安城,并非贪图金银,正为了此桩奇闻。我看贵公子的症状,与传说中安城的怪病一模一样。”
朱员外深叹一气:“事到如今,也不瞒诸位。道长,你们入城时,可见了人家门前多悬丧事白幡?那都是因为怪病而死了人的人家。绯儿的病,确实不止他一人染上,也是我城中百姓的一桩心事。这怪病愈演愈烈,致使本乡人心惶惶。年关将至,却殊无喜气,家家户户忧心病魔。实话说,那位神医,正是我出资请的。也是自那之后,我陆续请了些神道之人,都是骗子。但想着广撒网,总能找到一二真法力。这才广发‘英雄帖。”
“只是,万万没想到,这困扰本乡数年的怪病,竟然当真是鬼神作祟!而且还不止一头!”朱员外忧郁之色更重:“想我安城也是一方大城,省府枢纽之地。竟成了鬼窟魔穴……”
他再次跪倒:“请各位大师为我安城除此大祸!救我儿,也救全城无辜性命!”
噗通、噗通,朱员外之后,跪倒一片,朱夫人、管家、仆妇、丫鬟齐声道:“请救全城无辜性命!”
四人一黄鼠狼,只得答应下来,暂住朱府,直到救了朱公子性命,捉拿了城中所有鬼物。
朱夫人哀求:“道长,法师,恶鬼欲害我儿不得,万一趁不备再来……它隐蔽身形,我们肉眼凡胎无法看见……”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李秀丽取下簪在道巾旁的艾草,晃一晃,化成一面舒卷的福字旗,递给她:“先借你们用。你把艾旗插在你儿子的房间外,它能昭示祸福,显形邪祟,遮掩气息。恶鬼如果再来,到门前就会露出形容,徘徊无计,找不到你儿子。”
朱家夫妇千恩万谢。
朱员外当即遣散了所有其他神道,将几人以贵宾相待,安排在最好的房间,令全府如侍奉主人。
又请他们齐聚客厅,商量捉鬼事宜。
枯松老僧在几人中最为年长,见多识广,转着佛珠:“此鬼物,让贫僧依稀想起了年轻时听过的一桩异闻。”
“传说,有一种鬼物,黑面黄睛,能行妖法,用木、石、沙土来易人心肝,使人暴毙。”
“此獠唤作地羊鬼。当年我是在西南一代听到的异闻。回忆其所描述,与今日作祟施主家的恶鬼极为相似。”
白鹤道士说:“地羊鬼……我想起来了,我也在南诏听到过类似的传说。据说有鬼害人之后,被害者死在道旁,剖腹,满肚泥沙,原来如此。当地人说,服青衣者,可以躲避此鬼。”
朱员外听了,立即叫人去准备大量青衣,全府一人一套,先给他朱夫人和“绯儿”换一套。
忙问:“怎么寻觅捉拿地羊鬼呢?”
枯松老僧、白鹤道士都沉吟不语。
黄鼠狼却睁着黑豆眼:“我可以一家一家嗅过去。凡是味道特别浓重的人家,一定藏了,或者至少是近距离接触过鬼物。”
僧、道都点头:“这也是一种办法。”
李秀丽也说:“我的蒲剑可以在临近心怀恶意的妖邪时,示警,震慑邪祟,斩伤无形之鬼。我们可以兵分两路,一边跟着黄道友挨家去嗅,一边跟着我逐户去找。”
朱员外大喜:“就按云真子道长说的办!”
当日黄昏,四人一黄鼠狼就分了两路,黄鼠狼与白鹤道士一起往东走,李秀丽跟枯松老僧往西走,最后汇合于朱家门前。若无所得,沿南北方向,再次分兵。
朱员外让自家的十几个家丁,也分了两路,拿着刀剑、锣鼓,分别跟着黄鼠狼、“云真子”。
黄鼠狼不屑一顾,细声细气:“不够给鬼物塞牙缝!”
朱员外笑道:“几位大师都是外地人,不熟悉我们本城的道路、人家,也听不大懂我们本地口音。他们既可以带路,帮你们沟通,带着锣鼓,一有情况,也可以鸣锣示警……”
却坚持要让家丁跟着。
但李秀丽一出来就吃了闭门羹。
她刚敲开一户门前悬白幡的人家,说:“施主,贫道云真子,是受人所托,前来查探安城的怪病。我们已查到,这是鬼物所为,它从朱员外家跑了出来。我们怕它为祸城池,因此冒昧打扰,想在你家找一找……”
开门的是个贫妇,看敲门的是个小道姑,开始还警惕而姑且算有耐心地听着比较陌生的外地口音,听到第二句话,忽然啪地一声把门关了。
李秀丽差点被夹到手指。
她身后的朱府家丁却见怪不怪,对她说:“云真子道长,我们城里人受怪病荼毒已久,大家都有点紧张,您不要见怪。”
说着,上前,用力拍门,拍得那扇木门哐当做响,摇摇欲坠,用带着本地口音的粗嗓子吼道:“开门!我们是朱家的,道长是来救你们命的!你丈夫都被怪病害死了,你女儿说不定也会被盯上,你就不想救她?”
敲了半天,门才重新打开,贫妇不情不愿,低着头,一声也不吭,闪开让他们进屋了。
李秀丽提着剑,从这件破败土屋的前屋走到厨房,又从厨房走到后门,家丁们没有跟着她,而是远远站在门边,与贫妇说着什么话。
宝剑毫无动静,没有任何异常。
她有些烦躁地用剑敲了敲墙。
这座城的空气,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好似罩在朦朦薄纱中。
这是临时溢出区的标志。
所以她一进安城,老早就断定这里必有鬼怪或者超凡现象。
一无所得,算了,下一家。
她提剑往回走,刚走到门边,就看到跟家丁说话的贫妇,面色骤变,声音也变大了,偶尔有几个字“饿死也不……”“不,不借……”
她手中宝剑,骤然,剧烈嗡鸣。

??64 ? 六十四
◎地羊鬼(四)◎
闪着寒光的剑, 擦着家丁的鼻子,贯入泥墙,入墙三寸, 剑柄微颤。
家丁闭住嘴,瞪着眼, 屏住呼吸。
浅淡的一缕腥臭青烟顺着剑身逸出, 泯灭。
他大着舌头:“云、云真子道长,您、您您这是做什么?”
肤色白皙的手握住剑柄, 拔豆腐似的, 将没入土墙的宝剑拔出。
少年女冠却对他的惊恐视若不见,环顾,皱眉:“又不见了?”
家丁瞬息明白过来, 更加恐惧:“刚刚刚才这里有恶鬼出没?”
“现在没有了。”女冠道:“让开。”
她越过他,走到贫妇身畔,在其身侧嗅了嗅。
皂角、柴烟、尘土的气味,属于挣扎求生的碌碌凡俗。
贫妇面貌憔悴操劳,周身之炁衰败, 大半朝着西面飘逝, 没有任何奇异之处。
女冠眉头皱得更深, 忽然反手, 又用剑锋拍了一下家丁的背。
家丁吓了一跳。
但蒲剑并无警示。
奇怪了。
李秀丽问站在门外, 一直口诵佛经的枯松老僧:“法师可曾有异样之感?”
枯松亦摇头。
“喂,你们刚刚在说什么?”李秀丽忽然问家丁、贫妇。
贫妇低头不言。
家丁讪笑:“她男人前不久因为怪病死了,只剩下她跟一个体弱多病的女儿。家境一落千丈。我看她可怜,过不下日子, 想借点钱给她做生意, 改善改善生活……”
贫妇骤然抬首:“我不借!”声音尖利:“我家已经没有铺面了, 乡下的田也卖光了,只想清贫度日!借了也还不起!”
门外的动静惊扰到了屋内。
一名十岁出头的小少女咳嗽着,扶着墙走出来:“娘,你在跟谁争吵?”
虽然病得发黄发瘦,但五官极为秀气,是个漂亮姑娘。
家丁瞟了一眼,嘿嘿地笑:“嫂子,你这就胡说了。谁说你家一无所有?想还,总是还得起的。”
贫妇立刻凶叫女儿:“回屋去!”便随手拎了院子里的擀面棍:“你们再不走,我跟你们拼了!”
眼看莫名其妙地发展成了争吵乃至动手,借钱不借钱全凭自愿,这有什么好吵?
李秀丽摸不着头脑:“吵什么?这家没藏鬼物。我们去下一家。”
枯松老僧却叹了口气,只他是出家人,又是朱家发请帖请的,不好直说,便道:“阿弥托佛,施主,捉鬼要紧,不要耽误朱员外的正事。”
顾忌“云真子”、枯松大师,朱家的家丁马上摆摆手:“不借就不借,我们也只是看你孤儿寡母生活辛苦,好意罢了。走走走,不识好歹的女人。”
接下来,在本地土著的家丁带领下,他们从西向东,一户一户走过去,那些门前挂白幡的,更是重点搜寻的人家。
中途,蒲剑示警数次,但每次都戛然而止。
更怪的是,大部分人家,一听他们是来捉鬼物的,一听到“朱家”两个字,要么色变关门,要么面露谄媚,或者战战兢兢,像接待贵客,又像小心侍奉瘟神。
次数多了,连幼稚又没有社会经验的李秀丽都看了出来。
症结好像恰是出在跟随他们的朱家人身上。
文雅忧郁又出手阔气的朱员外,在本地的人望,似乎相当不怎么样。
但要是悄悄地问当地百姓,他们就瞥一眼晃晃悠悠在不远处的家丁,满口说:“朱员外是好人,大好人,安城的鳏寡孤独都常受他照顾……常年施米施药……”
李秀丽心想:朱员外安排这么一队家丁跟着她和枯松,哪里像是要帮忙,又哪里帮得上忙?倒活似是监视他们!
最后都一无所获,李秀丽、枯松老僧只得回转,等待黄鼠狼那边的进展。
往回走时,天色已暮,忽传锣鼓声。
一道烟气从东飞来,携着熟悉的臭味,闪电般射向朱府方向。黄鼠狼、白鹤道士紧随其后。
李秀丽立即脚尖一点,追了上去。
枯松老僧不缓不急地跟上。但每一步等于常人的十步。
烟气没入朱府,毫不犹豫地朝朱公子居住的院子而去。
好大胆!明知围剿,竟然敢在他们眼皮底子下犯案!
李秀丽身体轻灵,几蹬上了屋顶,跳跃着,几乎如飞翔,疾追鬼物。
烟气很快就到了那扇门前,朝着门框撞去,欲入屋内。
少女见此,还有一段距离,就猛然掷出蒲剑。
它一定会被艾旗挡住,蒲剑正能将其钉住!
蒲剑斩空,嗡鸣而回。
本应悬着艾旗的房门上方,空空如也。
没有阻挡,烟气如入无物之境,穿过门扉,钻了进去。
李秀丽顾不得细想,一脚踹开大门,举剑直奔床畔,斩向恶鬼。
恶鬼被她一击刺穿背心,身体立即传出焦臭。
但它竟不反抗,也不逃走,疯魔一般,眼里只有床上的朱公子,拼着重伤,也要扑向他。
它一口咬中虚空,从床畔的空气里撕咬出了另一只更强壮的地羊鬼。
两只!屋内竟然不止一只鬼物!
两只鬼物俱是黑面黄睛,模样相似,显然是同类。此时却当着李秀丽的面厮打在一起。
其中,被李秀丽刺伤的那只明显势弱,却拼死挡在朱公子之前,浑身被撕咬得烟气缭散,也不肯退后半步。
奇了,地羊鬼内讧?
李秀丽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做出判断,当即对准更强势,不断尝试扑咬床上人的地羊鬼先行下手。
因为被另一只鬼物咬住手臂,此獠无法挣脱,频频失利,身上被蒲剑刺出多个焦痕大洞,气势渐弱。
而此时,白鹤、黄鼠狼、枯松僧皆至。
见情势不妙,更强壮的地羊鬼忍痛抛下被同类咬住的胳膊,不再留连猎物,舍臂而逃。
稍弱的那只地羊鬼见此,竟然如人般松了口气,也化作青烟,一溜烟地扎入夜空。
四人分头相追,但已如水滴溅进江河,再次被它们走脱。
含恨而返,黄鼠狼甩着尾巴,很不高兴:“一开始我们在城东撞到了它。我跟白鹤道友已经将其围住,如果不是朱家的那几个家丁受惊吓胡走乱闯,挡了我们的路,也不至于被它找到空隙飞走。”
白鹤道士也叹道:“竟有两头地羊鬼在此合谋。云真子道友一人还是吃力了些。若非我们慢了一步,我们四个合围,应该能将它们留下。”
李秀丽却收了剑:“那两头地羊鬼不是一路的。”
她说:“我追来的时候,并不知道还有另一头。我们追的那头,矮小瘦弱一些,姑且叫甲鬼。另一头强壮点的,暂且称呼它乙鬼。甲鬼钻入朱公子房间,宁可被我刺伤,也要先将正潜伏着祸害朱公子的乙鬼拖出。而且,在混乱的战局中,甲鬼全程以躯体死死地挡在朱公子床前,用身体挡下乙鬼的利爪獠牙。”
她若有所思:“说实话,甲鬼更像是知道朱公子有难,所以特意奔到这里来救他的。”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啊了一声,面露不快,走到门边:“我的艾旗呢?是谁拿走了艾旗?”
如果不是这间屋子失去艾旗庇佑,两头地羊鬼根本都没法进到房间。
朱绯是朱家的独子,他的病悬着上下的心。院子外一直有人守着。李秀丽踹门而入的动静太大,早就有男女仆从赶来,也有人跑去通报朱员外夫妇了。
但他们看到几个修行者跟恶鬼大打出手的场面,都不敢近前。直到此时,见屋子内恢复安静,才有人围上来。
听到李秀丽的问题,男仆女仆俱茫然,纷纷摇头,表示不知道。
这时,朱员外夫妇匆匆赶到。
他们立刻到屋子里查看儿子的情况,见其身体并无恶化,才出来向众人询问具体经过。
听到两头地羊鬼出现在儿子房里,其中一头还潜伏了好一会。二人吓得脸色惨白,拍着胸脯庆幸高人们赶到及时。
李秀丽道:“我的艾旗不见了。如果它还悬在门上,它们根本不会有潜伏的机会。”
朱夫人风韵犹存的端庄高贵之态当即维持不住,怒容满面:“是谁取走了云真子道长的宝物?自己交代,不要等我逐个搜查盘问!”
自然没有人承认。
朱员外雷霆震怒,当即令全家百号人都待在自己房间,不许轻易离开。他们要亲自带人逐个搜查。如果期间有轻易离开者,视同窃贼。
江氏更是银牙咬碎:“若被我抓到那个贼骨头,立即扭了送官!不,当庭打死!”
平常偷窃家中金银宝物也就罢了,她最多将其送官。
但擅动艾旗,导致鬼物进房,这是要谋夺绯儿的性命!
她这样杀气腾腾,出家人慈悲为怀,枯松、白鹤都听得暗自摇头。但也能体谅一位母亲面对孩子生死的忧心痛心。
但朱家夫妇带着亲信,搜遍家中所有房间,婢女男仆,逐个搜身,一无所得。
最后,艾旗是在一个无人居住的偏僻院落,一口荒井里找到的。
是黄鼠狼嗅了半天,说嗅到了同云真子身上一样的气息,带着他们找到荒井里。
江氏问:“黄大仙,您能嗅到这宝旗上除了云真子道长的气息,是否还沾了其他人的气味?想来那贼人要拿这宝物,一定过了手……”
黄鼠狼摇摇头:“对方很小心,应该处理过,没有让身上的气味沾到。只有……”它耸了耸鼻子:“只有佛前的檀香味。”
江氏信佛,朱府里设了好几处大佛堂,常年供奉不停,府里的婢仆轮流出照看打扫。朱家人身上不沾这檀香的才是少数。
线索到这里又断了。
鬼神还可以看作等同天灾,这确是赤果果的人祸。
家中竟有人起了歹心要谋害独子。
这厢,朱员外和江氏都十分不安,发誓就算把家里反复犁过来,也要找到那隐藏的贼人。一时,朱家上下风声鹤唳。
那厢,修士们目光一对,却不约而同避开朱家主人,聚集一起。
白鹤道士面有忧色,一语惊人:“我和黄道友一起在城东追寻鬼物,我们怀疑,安城闹的地羊鬼,与朱家关系密切。”

??65 ? 六十五
◎地羊鬼(五)◎
白鹤道士说:“贫道与黄道友在城东搜索地羊鬼的踪迹, 却屡遇怪事。怪事之一,是百姓见了我们,尤其是见了我们身后的朱家人, 就神色畏惧。据说乐善好施的朱家,缘何人望如此之差?怪事之二, 也是最关键的:黄道友几次嗅到了地羊鬼的臭味, 但要细究,臭味又消失了。”
“我们跟你们遇到的情况一模一样。”李秀丽听了, 把自己和枯松老僧在城西的经历也说了一遍。
白鹤道士长叹:“借债……这恐怕就是问题所在。贫道怀疑, 朱家应该是在安城大规模地放印子钱。”
“印子钱?”李秀丽问:“这是什么?”
这话说得众人侧目。
黄鼠狼细细地笑:“你一个能入道,就定做下过大事业的人类,竟比我还无知!说这等话, 好似从未出过门的大家闺秀!”
“印子钱,就是你们人类说的高利贷,九出十三归!”
白鹤说:“道友,你仔细想想,你的法器示警之时, 正是朱家人意图逼人举债之时。”
“我和黄道友发现那头地羊鬼时, 正有几个朱家家丁, 在某一家围堵某一家人。他们抱头痛哭, 奉上银两, 称家里值钱的东西已经交完、当完,这是最后的一点银子,早就还了三倍本金不止的利息,百般哀求朱家再宽限几日。
黄睛黑面的一头地羊鬼, 就趴在这家的墙头, 如痴似醉地汲取着利息银子上的炁, 贪婪地盯着他们的肚腹,作剖腹的姿势,手爪勾起,一颗透明的心脏虚影,从那家家主的胸膛被勾出。
我和黄道友见到它害人,立即上前打断了要债的场面。地羊鬼爪上的心脏即刻回归原位。
它见势不妙,当即逃走……我们在其后追索,它逃到一半,好像感知到了什么,忽然转了方向,飞往朱家……”
随后发生的事,李秀丽也知道了。
“阳世没有任何神怪,隔绝万法。必定是有什么东西刺激了人类的情感,导致幽世溢出,才在安城形成可以诞生妖鬼、异化人族的临时洞天,催化地羊鬼出现。”
“不过,这也只是贫道根据目前的线索以及所见所闻,推测的。”白鹤道士说:“若要证实地羊鬼的出现与朱家放印子钱有关,须得调查城内因怪病而死的人,是否生前都向朱家举过债。”
偏偏,他们的住所都有大量朱家婢仆,朱员外先前声称这是为了侍奉他们,让他们宾至如归,有需求时可以随时得到响应。
连出门搜索鬼物时,都有大量家丁跟着。现在看来,根本就是监视他们!
李秀丽想起之前那个贫妇和她女儿的脸,越想越烦:“如果能把姓朱的拎出来,关起来,暴揍一顿,不说就打……”
闻言,其他二人一黄鼠狼更加侧目:这位年纪轻轻就有炼精化炁中阶的同道,够狂啊!
法外狂徒的狂!
白鹤道士苦笑:“云真子道友,朱员外是安城首富,也是本府都有名的大士绅,捐有功名。他是受朝廷庇佑的。我们是修行者,但也是‘民’,也要生活在世间,遵守国法。如果非法囚禁、殴打有功名的士绅,只怕我们要被朝廷幽官盯上,城隍爷要调遣兵将,连夜缉拿我们的。”
噢!李秀丽挠了挠脸,之前殴打过四品水官的龙王,闹过皇宫,也算跟当朝皇帝兼大夏幽君斗过一场,她险些忘了,低阶修行者是要生活在阳世,遵守阳世法律的……
这番话还提醒了黄鼠狼,它一拍两爪,愤愤不平:“你们人类都说,无论哪门哪派的修行者,只要见到临时溢出区,都有义务将其抚平、消除,以稳定本表人间!何况,保城池国土平安,不正是幽官的责任吗?大夏朝廷就是本表人间最大的‘门派’!城隍呢?土地呢?以往对我们这些小妖野怪散修管得可严了,我不过是偷……咳,多吃了几只鸡,就被关了一个月整!安城闹了这么多年怪病,如果都是地羊鬼导致的,也没看幽官出来捉拿妖鬼,抚平溢出区啊?”
它大概是极气愤,顶着刚炼化的喉骨,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看得出来,平时被管得够呛。
枯松老僧所在的小金刚寺,是该府,乃至该省都有名的佛门宝刹,是一个小门派,与官府颇有联系。
不同于其他几个散修,他有内幕消息:“阿弥陀佛,老衲听方丈师兄说,朝廷派尽天下幽官,遣于四方,追捕一个犯下大罪的妖女。守城的城隍及下属的土地、幽兵幽将,应该都是出去搜捕妖女了。”
“妖女”若无其事,面不改色:“也不对。地羊鬼犯事,不止一次两次。安城的怪病传了好些年。往年可没‘搜捕妖女’,怎不见幽官捉拿地羊鬼?”
“这就是贫道怀疑朱家的另一个原因。”白鹤道士叹了口气:“如黄道友所说,确然,大夏幽官对无门无派、小门小派的修行者,乃至于散修、小妖小精,都态度极严厉。但幽官也是官,也要升迁,也要人情往来,也要与上级阳、幽两界的长官打好关系。朱家不但富裕,我听朱家的下人说,朱夫人江氏,出身公侯人家,娘家显赫。安城此前得怪病而死者,都是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如果地羊鬼当真与朱家有关,甚至就是朱家人被洞天裹挟所化,幽官睁只眼闭只眼,并不奇怪。”
“毕竟,消除溢出区,对导致幽世溢出的罪魁祸首,有不小影响。轻则损伤身体,重则其命运之炁与洞天同灭,家破人亡。甚至有当场暴毙的。有一些临时溢出区,存在数年甚至数十年,但因为造成溢出区的根源,非富即贵,而被朝廷包庇,不许修行者前去剿灭。”
李秀丽想起了作孽莱河三十年,却因为有个四品幽官的好爹,而被纵容的河神,心想,说的对。
她问道:“如果是地羊鬼的出现跟朱家密切相关。为什么朱家还要请我们来除掉恶鬼,抚平溢出区?地羊鬼又为什么要害朱绯呢?反噬,失控?我们平了溢出区,不会把朱家一起整倒了吧……”
白鹤道士面色肃然,缓缓道:“贫道不知。但,无论如何,恶鬼须除,临时溢出区须平,不能任由其留存人间,肆虐红尘。诸位道友,意下如何?”
枯松老僧念一声佛号,雪白长眉飘拂:“众生多苦。道长高义,老衲与汝同行。”
李秀丽说:“无所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反正是朱家自己请我来除妖鬼的!”
至于会不会最后把朱家一起除了,不关她的事。
还是得先看好,朱家的府库银库在哪。
他们要是被她一起除了,家族要倒,钱也要给她!
她不多拿,一千两,一分不必多,一分不能少!
黄鼠狼摇摇尾巴,眨眨黑豆眼睛:“好罢,你们都要平溢出区,我也平罢。要是幽官来了,你们可得给我证明,我不是进城捣乱的。我吃的鸡也是朱家自愿提供给我的。”
众修士说定罢,李秀丽忽然身体一晃,两眼失神,竟呆坐下去。
白鹤道士说:“天色已晚,未免朱家人怀疑,各位先回各自客房……”
说了几遍,李秀丽却仍坐着。
白鹤道士叫她几遍也没有反应,连枯松老僧、黄鼠狼在门外都听到了,回过来看“云真子”出了什么情况。
正此时,女冠的眸子忽然回泛神采,面庞再度生动起来,她一跃而起,咧开嘴:“大家跟我去朱绯房门外,刘丑……噢,就是我的道童,我让它埋伏在那,我赌之前取走我艾旗的人肯定还会再来!果然抓住了!”
“我倒要看看是谁!”
朱家公子,朱绯的院子里。
夜色已深,却闹出了好大一番动静。
黑暗中,一个清秀少年面无表情,正将一人死死摁在地上。
他身材较瘦弱,躲在阴影中时,存在感极为薄弱,力气却大得惊人,一只手掌摁住背心,就足以让对方拼命挣扎也无法起身。
此时,本应彻夜守着人的院子里,却婢仆无一个。
显然都被调走了。
修士们往这厢疾来,这番动静也惊动了院子附近其他厢房的人。
他们以为是如白天一般,鬼物再来,正在与大师们打斗。忙找人去通传朱员外,然后提着灯笼,壮着胆子来到院子。
此时,修行者们也同时赶到。
灯笼的光照亮了浓夜,所有人都惊呆了。
被云真子的道童单手摁在地上的人,髻发散乱,衣裳沾尘,不停挣扎,手中还拿着取下的艾旗。
可谓人赃并获。
然而,她仰起脸,那张脸,狼狈不堪,妆容已花,却是朱绯的亲生母亲,朱夫人,江氏!

??66 ? 六十六
◎地羊鬼(六)◎
白日里端庄美丽, 仪态高贵的江氏,此时狼狈地倒在地上,手中还紧攥着本应悬在门上的艾旗。
所有人目瞪口呆。
披着外衣匆匆赶到的朱员外, 看见妻子也大吃一惊,立即驱赶呆若木鸡的的下人们, 沉声:“都回房去, 没有允许,不准出来, 更不许随意嚼舌根。若被我听到什么流言蜚语, 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现场只留下了李秀丽等修行者,并朱夫人的几个贴身女仆、陪嫁丫鬟。
朱员外向李秀丽告饶:“道长,请您徒弟放开丹娘罢!”
清秀道童松了手, 面无表情地站到一侧。
谁知,道童一松手,江氏扑棱而起,以不符合她形象的极快速度,奔向院外。
朱员外吓了一跳, 连忙扑过去将她紧锢怀中, 他一个成年男子, 竟然好险压不住她。忙叫江氏的陪房:“干看着?过来帮忙!”
三、四个人一起上, 才将江氏勉强摁住。对比道童适才仅用一只手掌的随意, 众人才知道连云真子的道童都很不简单。
江氏被压住,口中呜咽嘶欧,不似人声。眼睛睁着,无神。
朱员外叫了她数声, 她毫无反应, 神智已迷。
“丹娘这是怎么了?”见爱妻变成这样, 朱员外焦急地询问女冠:“到底是什么情况?”
李秀丽说:“我怀疑拿走艾旗导致地羊鬼进屋的人,今晚还会再来。所以让我的道童埋伏在院子角落。谁知道,喏,抓到的是你夫人。”
“这……绯儿是我和丹娘的独生子,自小视若珍宝。他得病以来,她常日以泪洗面,忧心忡忡,不顾劳累,亲自守在床畔,一片慈母心肠……道长您竟怀疑丹娘不成?”
“也可能她被邪术、鬼物操纵。”李秀丽说:“你看她现在的样子,人都不清醒。这段时间,你们家是管的很严。但还是有在内宅来去自如的人——除了你,就是这位夫人。”
一旁的枯松老僧说:“当务之急是唤醒女施主。”
他转动佛珠,口中呢喃一段少见流传的偏僻经文,忽张大口,喉中隆隆如有雷声,似猛兽吼声,蹦出一个金色的篆书“醒”字,朝江氏面上砸去。
“醒”字落入额头,江氏倏尔睁开了眼,眨了几下,神色渐渐清明。她从丈夫怀中起身,揉着额头:“我这是在哪?”
环顾四周,又低头一看,吓了一大跳,惶恐:“绯儿房上悬的艾旗,怎在我手里?”
枯松老僧问:“施主,可曾记得失去知觉前发生的事?”
“……我记得,我今夜在房中抄经,为绯儿祈福。忽觉头疼欲裂。自从绯儿病后,我常觉头昏脑涨,也曾问过大夫,说是忧心过度落下的病根。只是这两次疼得特别厉害,头疾一作,人便失去知觉……等我醒来时,又如常在屋子里。我就没有当回事。”
说着说着,江氏的表情变了。她不是蠢人,看着神色不自然的丈夫、陪房、以及到齐的大师们,再看手中的艾旗,浑身发颤,脸上的血色慢慢褪去:“今天,是我害了绯儿?”
“是我,把那东西放了进去?”
告诉一位慈母,是她害了自己的孩子,这极残忍。
但她也是被操纵的。
修行者们亦有些不忍。白鹤道士和枯松老僧正欲开口安慰。
却见贵妇人渐渐癫狂,凄苦茫然,又有阴狠:“是它……是它……它在操纵我……早知今日,当初就该把它……”
“丹娘!”朱员外忽厉声喝止:“你病糊涂了!我们凡人哪能与鬼神对抗?你也只是受了操纵,不要胡思乱想。”
江氏被他抬高的声调吓得一哆嗦,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看向修行者们,立即收了声。
朱员外放缓声音:“深更半夜,你又是病又是惊又是悲怒,太伤身子。来人,将夫人送回房,好好休息,你们在外间守着。诸位大师,且容丹娘休息一阵子,再来调查今晚的意外。”
就叫人将江氏扶回她的院子。
管事婆、大丫鬟刚动,就被一柄桃木剑拦住了。
白鹤道士挡在她们之前,拦住了去路。
其余二人一黄鼠狼,面朝朱员外,隐隐成围式。
“慢着。朱员外,刚刚夫人所说,我们尚未听懂。还请贤夫妇先解了惑。”
白鹤道士说:“为什么朱夫人一口咬定是地羊鬼操纵她?这世上的邪术千千万,也有可能是贵府有什么仇人,或者是府内的‘内鬼’,趁地羊鬼来袭之际,操纵了夫人。”
“更有,‘早知如此’,‘当年’。莫非二位善信,早知贵公子以及城内的怪病,都与地羊鬼相关。当年就清楚它的存在?”
黄鼠狼更是低声嘀咕:“这女的,不会就是溢出区被幽世之炁所裹挟,然后变化的‘地羊鬼’吧……之前,甲鬼不是拼命护着朱公子吗……亲娘护孩子,也是正常……”
李秀丽否定了它的猜测:“不可能。她如果是地羊鬼,根本就没有办法触碰艾旗。一进入艾旗笼罩的范围,就会显出地羊鬼的真身。”
但深夜,气氛凝重,院子安静得一根针掉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他俩的“小声”嘀咕,所有人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江氏先是慌张,听到黄鼠狼的话,脸青了,看了朱员外一眼,仍闭口不言。
朱员外脸色阴沉:“诸位大师请勿妄加揣测。我朱家世代生长于厮,都是凡夫。从未有过那等驱使鬼神,招揽恶鬼的手段,更不曾与鬼物共谋去祸害乡里。有违此言,天打雷劈,不得善终!诸位都是真修行、真法力,应有办法鉴别我的言论是真是假。”
枯松老僧沉吟片刻,解下佛珠,递给朱员外:“此宝常年浸染佛寺香火,应我佛门戒律。其中有一条,不得诳语。请施主握珠发誓。”
朱员外也是狠人,根本不问握着佛珠的时候打了诳语有什么下场,直接握住珠子,一字不差重复一遍。
佛珠没有任何异像。
枯松老僧点点头:“朱施主并未诳语。朱家确实不曾招揽鬼物,以此谋害凡众。”
朱员外当即解下佛珠,抵还老僧:“抱歉,那么,容我先送丹娘回房,稍后再来与各位商议今晚之事。她脸色实在不佳。”
如今深冬冷夜,江氏本就病着,又受了惊吓,穿一身单薄衣裳,沾满尘土,已摇摇欲坠,脸白如纸。
又向众人一礼:“请各位先照看绯儿,我去去就来。”
朱员外毕竟是主人家,又是一地的豪族之主,大士绅,身有功名。他的名字,估计幽官都登
记在案。
他已经发了毒誓,,面对怀疑也以礼相待。众人虽然仍然心有疑虑,也不便再多言。
朱家夫妇离开,江氏贴身婢仆随之离去。
李秀丽把艾旗挂回原位,依然让刘丑守着。
乍一看,刘丑只是个面冷性僻寡言一点的正常人。
随着她修为提升,她已经能通过意识神念,向刘丑下达更多的命令。一些简单机械的命令,刘丑能自动完成。比如,捉住除她之外触碰艾旗的人。
黄鼠狼摇晃尾巴:“你们相信他刚刚说的话吗?”
枯松老僧道:“朱施主不曾撒谎。佛珠不曾示警。”
白鹤接道:“但那位善信说的,也不是全然的实话。他确实不曾与鬼神合谋戕害凡人,也不曾驱使地羊鬼。但他既没有明确地说出,他们是否早就知道地羊鬼的存在。也没有说地羊鬼的出现与朱家无关。他发誓的,仅仅是,不曾驱使地羊鬼去害人,罢了。”
“那还是按原计划!”李秀丽说:“等一下他来了,我们明面上装作答应他,去巡逻捉拿鬼物,但说不知道暗里还有没有潜伏的捣乱者,让他把大部分家丁调回来,守着朱绯要紧。出门后,我和黄道友就甩脱跟着的人,悄悄折返回来,我有一些幻术,可以混进女眷里。黄道友体型小,穿屋过道不易被发现,还有一些迷魂术,正好摸摸情况。道长和法师是出家人,又一向有名望,去向百姓打听调查。”
朱员外不多时就回来了,请他们去客厅说话。
他说的话,一点儿也没有超出修行者们的预期,反复只是恳请他们保护好朱绯,尽早铲除恶鬼,又说自家奉公守法,从未行过弄鬼装神的事。
李秀丽提出了他们商量好的方案。
事关儿子的安危,经历过这一遭,朱员外再不敢因为有了艾旗悬挂,就轻忽院子的守卫。果然答应撤回精壮家丁,看守院外。只点了几个老弱病残跟着李秀丽等人。
这几个走路哆嗦的家伙,甩起来方便极了。
朱员外又请求“云真子”:“道长,但他们也是凡夫俗子。可否再请您的徒儿一起看护绯儿?”
他对刘丑单手就制住四五个人都摁不住的江氏,印象深刻。
李秀丽答应了。
次日,李秀丽、黄鼠狼轻松摆脱了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的几个家丁,悄然从一角落翻墙,摸进了朱家后宅。
“我们先去他家的账房摸一圈,再去朱夫人那里装作丫鬟,套套话。”李秀丽说:“你的迷魂术真的靠谱吧?”
黄鼠狼用爪爪直拍肚肚:“那肯定靠谱!我靠这招摸鸡,很少被抓!”
“那就是被抓过喽。”
“偶尔,一次。一次,不算被抓……”
两个大摇大摆地走在后宅,迎面遇到一个婢女,问:“账房怎么走?”
婢女惊疑不定:“你是前院老爷请的女冠?怎么在……”
话音未落,鼻子里钻进一股极臭又有一丝异香的黄色气体,登时两眼一直,迷迷糊糊:“账房,左转,直走五十米,过垂花门,再右转……”
“谢了。把外套脱给我。你自己回屋去重新换套。”
婢女依言而行。
过了一会,冷风一吹,她已经站在了自己的屋前,醒过神来,摸了摸胳膊:“啊呀,我怎么没穿外衣就出来了?冷得慌。”进去翻箱倒柜,没翻到衣服,只好换了一套。
走出老远,李秀丽还想哕:“不就是放屁?还美曰其名‘迷魂术’……哕,好臭!去,不许蹲在我肩上,熏到我了!”
黄鼠狼愤愤地从她肩头跳下:“没见识的人类!这是我们种族肉身自带的腺体天赋,凡兽就可迷魂,入道之后还能小幅度修改人的记忆和印象,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
账房挂着锁,李秀丽不耐烦找钥匙开锁——想也知道,肯定在朱员外那。
她用两根手指,把铁锁捏瘪,揉开,打开门溜达进去。
账房里放着大量账本。
黄鼠狼用鼻子仔细嗅着每本账册。
如果他们所料是对的。做高利贷的账本上,或许会有地羊鬼的臭味。
但嗅遍了,也只有油墨的气息。
直到嗅到某处书架,它忽然说:“把这面墙摁一下。”
李秀丽摁上墙,墙壁上弹出一个暗格。里面单独放着厚厚的几大本。
一股腐败的臭味冲入黄鼠狼的鼻子,它说:“就是这些!”
李秀丽兴冲冲地翻开其中一本,一看,天书:“哇,好多人名。”她倒过来又看:“除了人名外,这些数怎么看?”
黄鼠狼闻言被噎住了,不敢置信:“你一个道士,整日读经,又入了道,这都看不懂?”
李秀丽现代的数学一般,但古代的账本自有格式和计算方式,她确实没怎么看懂,理直气壮:“难道你就会?”
“我只是一只黄鼠狼!!”
李秀丽端空了暗格:“算了,带回去给道长、老和尚看。”
两个端着几大本,复原了暗格,门是锁不回去了。李秀丽像模像样地按照原样,捏橡皮泥似的,还原了锁的大致外形。至于能不能开,那就不关她的事了哈。
溜到转弯处,他们听到了脚步声。
躲到柱子后,是江氏的贴身女仆,带着几个丫鬟,往女主人的卧室走,唉声叹气:“我们夫人出身显贵之家,下嫁到这里,本以为是享福的。哪里知道,人到中年,却差点面临丧子之痛?”
一个大丫鬟说:“唉,少爷是多好的一个人。虽然内向胆小了些,但从不随便打骂人,也不随意生气,温和有礼……怎么去了一趟京城,回来竟然遇到这样的倒霉事。”
另一个丫鬟说的隐蔽,却听得出不平:“谁说不是呢?那边的人,整日里只知道向夫人、老爷要钱。夫人带着少爷回了一趟娘家,回来之后似乎被气坏了,郁闷在心,身子就开始不好。我看京城的‘风水’不好。”
“唉。好了。那也是我们以前的主家。不要再议论了。”
黄鼠狼和李秀丽对视一眼,悄然尾随她们之后,跟进了江氏的院子。
作者有话说:
捋了一下思路,迟更了一天

??67 ? 六十七
◎地羊鬼(七)◎
佳节在即, 安城却万民齐喑。
冰雪之中,白鹤道士、枯松老僧走了一圈,心情愈加沉重。老僧往生经诵念不止。
小孩哭得泪人儿一样, 全家大人都得了病。爹娘均丧。老祖母仅剩了一颗心脏还未曾被替换,奄奄一息。昔日还算富足之家, 家徒四壁。
妇人呆坐门扉内, 门后是她年少恩爱过,却已经形如死者, 口鼻溢出泥沙的丈夫。她喃喃地请求他原谅, 她要改嫁了。
有人病如骷髅,只剩了半幅内脏,起不来身, 却拉着白鹤道士的衣裳,苦苦哀求:我一条烂命,没了就没了。道长,请您告诉朱家,千万不要卖我的儿女, 我开春就去做工, 就去给卖苦力……
僧道二人回到朱家, 抬头看见高门新鲜的红漆, 好似滴流的血。镇邪的石狮子, 像张牙的恶兽。
李秀丽、黄鼠狼已经在厢房等他们了:
“我们拿到账本了。”
“不过在内院没有探听到什么消息。朱夫人确实病了,一整天都在昏睡,其他丫鬟婆子都一问三不知,只说些家长里短。”
“你们这是怎么了?”
二人的脸色都很不好看。
白鹤道士的英眉没松开过, 枯松老僧不停地转动手中佛珠, 似在默念心经。
白鹤道:“我们逐一访查, 所有得过怪病之家,都曾向朱家借过印子钱。没有得过的人家,绝大多数都没有借过。”
“噢,你们看看账本!我和云真子进了他家的账房,从暗格里翻到。只这小丫头不顶事,连账本也看不懂。”黄鼠狼抖了抖身上的皮毛,神奇地从短短毛发间抖出了几大本的账册。
白鹤伸手拿过账本,翻了翻,很快从繁复的文字间理出头绪:“不怪云真子道友。贫道俗家时略通庶务,这几本帐,都是双层账,有明暗两层。做账人很内行。”
翻看间,他渐渐凝了眉宇:“明账部分,果然是高利贷。九出十三归,极狠的那一档。”
他手间,账本越翻越快,几乎是一页一眼:“……都对上了。这些名字,其中有一部分,已经被勾去。这几个,已经全家死绝。这一家,只有祖孙二人,再也还不起。小孩已经被卖走。还有一些,显示新记上去的,是我们走访时,刚刚借债不久,还有余力偿还的人家。”
李秀丽托着脸问:“那这就证实了吧,朱家大量发放印子钱,与地羊鬼的存在关系很深。说不定就是他们家激起了人们的情绪,导致幽世外溢,形成溢出区,诞生地羊鬼。”
白鹤没有立即回答她。
因为他越往下翻,越触目惊心。
他看懂了暗账部分,双手都微微发颤,猛地站了起来:“云真子道友,黄道友,你们拿账本之后,有没有对现场另作处置?”
黄鼠狼说:“我在暗格里放了一枚叶子,上面沾了我的……我是说迷魂术的气味,嗅到的人都会把树叶看成账本,几天之内绝对堪不破!我还给云真子捏过的锁也来了一记,保证熏染到位,只以为锁是自己坏的!”它自豪道:“我每次摸鸡之后,主人家出来看,都还以为鸡还在呢。”
李秀丽却看他神色不对:“怎么,账本有问题?”
白鹤说:“你们要尽快把账本送回去。朱家不简单。这本账,明账是高利贷。但暗账是大量流通不明的白银,其中有大笔购买硫磺、硝石、木炭等物的记录。”
黄鼠狼、枯松老僧都没反应过来,李秀丽立刻道:“火、药?”
白鹤微微颔首。他以为对方也是道士,未修炼之前,应该也尝试炼过丹。
对于具有丰富“炼丹”经验,甚至内部有传承的道教人士来说,看到这些原料,立即就能明白,不奇怪。
火、药就是诞生于道士之手。
李秀丽奇道:“他一个走商起家的士绅,买这些做什么?我记得,大夏对这些在民间的流通管控的很严吧。蓄养私兵是重罪。”
在社稷图里,她还提出过炸山的设想,被阳春门的人否定了,给她科普了一翻大夏对火、药管控之严厉。因此她印象深刻。
白鹤说:“朱夫人姓江。江家是京城望族,当今三皇子的侧妃,就是江姓女。说起来,应该与朱夫人是同辈姊妹。自从前些年胡贵妃掌权朝堂之后,皇室就颇风云诡异,几个成年皇子避居封地。三皇子安王的封地,就在此隔壁省。”
他叹了口气:“总之,这件事不能深究。我辈修者只管超凡之事,不应卷入世俗之争。”
怪不得连大夏的幽官都不管这里的事。如果消除溢出区会伤到朱家人,并牵连背后的皇家之争,县、府两级城隍,谁愿意当这个出头鸟,接这个烫手山芋?
所以朱家最后找上了他们这些不知真相的散修野道。
但,生民何辜!他们还是得硬着头皮继续平这个溢出区。
“行,我们把这账册放回去。”李秀丽一手揣起黄鼠狼:“就当不知道这什么暗账。”
一人一兽刚推开门,走了没几步,迎面就撞上了朱员外。
他揣着手,站在阴影中:“两位大师,这是去哪?我朱家的账本,可看舒服了?”
他没有中迷魂术。
李秀丽瞪了黄鼠狼一眼:就这成功率,你摸鸡被抓是有原因的!
她举起手刀就要将其打昏,让不靠谱的黄皮子再补一记迷魂术。
朱员外却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言语真挚:“道长,你们既已知道,我愿托出全部真相。我们开诚公布。”
李秀丽盯了他好一会,慢慢放下手。
朱员外走进厢房时,白鹤、枯松,早就听到了门外的动静。已经站了起来,神情严肃。
朱员外抢先向所有修士行了大礼,竟然跪倒在地,嗑三个响头。
砰砰砰,抬起头,额头青了。
刚刚见过百姓惨状的白鹤、枯松都没有扶他。
李秀丽、黄鼠狼袖手看着。
朱员外说:“我朱豪自问平生做过许多亏心事。但只有这一桩,确实非我所为。”
“我本是安城外小小一行脚商,慢慢经营发家,使了很多不光彩的手段。因略有容貌和家财,敢打敢拼,蒙岳父母看中,竟然下嫁丹娘。我承认,我家仗着岳家势力,广发放印子钱,操纵赌坊等,平生害命谋财,破家毁门众多。”
他将发放高利贷之事都承认了。
“地羊鬼之事。我确实早就知道。
数年前,安城出现了‘怪病’,天下医家束手无策。某日,我和丹娘夜梦城隍。城隍爷告诉我们,因我家敛财太过,民众情感悲愤,炁凝不散,导致幽世溢出,从‘高利贷’的概念中,诞生了一类鬼怪。此即地羊鬼。地羊鬼者,嗜利,有妖术,会逐渐掏空人之五脏。就像……就像欠下印子钱的人,被我们逐渐掏空家产的过程。”
“此类鬼怪,非我们驱使。却是从我们发放印子钱,导致痛苦者众多,才诞生。只要我们仍放贷一日,地羊鬼之祸,必绵延安城。”
说到这里,朱员外——朱豪垂下眼帘,苦笑:“当年,城隍爷也问过我们,愿不愿意除去此怪,解除什么‘溢出区’。只是对我们全家的炁运有较大损害,从此再不能行此行当,还会反过来影响身体健康。我们自然是不愿。”
白鹤厉声道:“荒唐!溢出区的存在会持续破坏人间与幽世的平衡,导致幽世溢出扩大,时日若久,常年浸染在溢出区多余的炁里,甚至人体也可能发生异变,再也无法生活在诸表人间。幽世里有多少怪物都是这样来的!难道城隍没有给你们讲过这样的常识?”
朱豪呼出一口气:“城隍爷给我们分析过其中利害。只是,很多时候,人活在世,银钱却比性命更重要。何况,我们家也经常身不由己……”
李秀丽冷笑:“你要真是这样想,为什么等朱绯也‘得病’了,就愿意消灭鬼怪、抚平溢出区了?无非是之前地羊鬼虽然祸害,但祸害的是欠你家钱的平民百姓。现在祸害到你儿子头上,你才知道后悔!”
“是,我是自私自利,该死。”朱豪眼圈红了:“可绯儿是我和丹娘的独生孩儿,是我们心头珍宝。他是个读书人,平时温和善良到近乎懦弱,从不曾害过谁,连欠我家钱的那些人,他也经常替他们恳求我免利钱……绯儿又有什么过错?倘若老天真有眼有灵,就让地羊鬼冲我来!为什么却偏偏是绯儿遭此劫难?您、您可怜可怜他……”
白鹤听得起了三尺怒,他是出家人,又是正人君子,不会说损话,只得长叹:“朱公子可怜,又谁来可怜那些父母双亡、冬夜薄衣的孩子?谁来可怜恩爱尽散、生离死别的夫妇?谁来可怜暮年丧子,冻饿交加的老人!”
朱豪膝行而前,拉住白鹤的衣裳,扯住枯松的佛珠:“大师,小人知错了,知错了!如今城隍爷等俱不在城内,绯儿的情况却刻不容缓,请你们务必斩除鬼物,夺回他的脏腑,救他一命!我和丹娘一定会全力配合,我们的家业、产业都可以败去,炁运损失亦无所谓,只求绯儿活命!”
他说:“就算不为绯儿,也为了安城百姓……”
室内一片寂然。
半晌,白鹤说:“朱豪,你不配提安城百姓。”
朱豪一怔,见他们不吃软,心念一转,正要以账本上的秘密,他权势滔天的好亲家来威胁。
下一刻,白鹤道:“我们早已猜到了这些。我和各位道友早已决定,无论真相如何,都会除掉此怪。”
“不是为了你跟你儿子。而是为了安城百姓,为了本表人间,尽修行者的本分。”
朱豪面上露出涕零感激,口中不断说“诸位高义,高义,朱某惭愧……请各位尽管施为,破家亦不敢有怨言……这是我们罪有应得……”
心里却松了口气:还是这些自诩正道,所谓的正人君子好拿捏。就算事后得罪了安王,也可以拿他们顶事,只说这些人强行破掉了溢出区,朱家炁运大损,无法再为安王敛财……
换做县、府城隍,肯定与那些官僚一个德行,满口打哈哈,对此事避之不及,不肯相救绯儿。
正这时,外面有小厮过来通传:“老爷,有京城贵客上门。”
一看见跪地的朱豪,吓得立刻噤声。
朱豪若无其事地站起,拍拍膝盖上的灰,对修行者们拱手:“我已全盘托出。此后,定会诚心合作,各位有任何要求都可以提,尽快消灭为祸安城的地羊鬼。我有贵客临门,先行一步,诸位请。”
便告辞离去。转身时,面上哪里还有刚才的哭哀痛悔唱念俱佳,竟然一派正经,还带了丝笑意。
见他离去,修行者们却面面相觑,心里很不舒服,也无可奈何。当下之事,首要的,的确是消灭地羊鬼,抚平溢出区。这就需要朱家这个始作俑者配合。
遥遥地,朱家大门那边,却响起了说笑声、招呼声,来人显然与朱家极熟。
这时,黄鼠狼却忽然动了动鼻子,说:“咦,地羊鬼的臭味!”
李秀丽指着账本说:“东西就在这呢,当然有味。”
黄鼠狼摇摇头,再次嗅了嗅账本,又朝空气嗅了嗅,说:“不对,不对,这账本上面的臭味,是甲鬼的。就是保护朱绯那只。但是……”
“但一开始我们看到挖朱绯肠子的,才跟第二次的乙鬼是同一只。”
黄鼠狼指了指那端:“外面的,是乙鬼味。”
那边朱家的贵客走过院子,穿过走廊,与朱员外的说笑声也清晰可闻。
“妹夫客气了,太客气了……”
“见过姑父……”

??68 ? 六十八
◎地羊鬼(八)◎
朱员外与京城来的贵客, 他的妻兄、妻侄,称有要事,在书房闭门商议。
“老朱, 咱们是内亲,不说暗话。你送去安王那的东西, 这个月缺了不少斤两, 送来侯府的银子也少了。安王殿下对你有些不满,让我们来敲打你。”
“这……绯儿病成这样。我和丹娘都想为他积攒一下德行, 更无心处理外事, 请殿下宽赦……等绯儿病好,我再……”
“每个月安王手下都要消耗一批火、药,亟待补充。这是大事, 不容你儿女情长。安王有令,再增三成银。老规矩,增加的三成中,再抽五成给我们。”
“可,侯爷……我家的现金, 实在已经不多……”
一个丫鬟奉令送茶点进书房, 眼角却瞥到墙角蹿过一团黄影, 她纳闷回头, 空无一物。也许是哪里来的金丝虎。
但上好的茶点刚送去不久, 客人就甩袖而出。
不知议了什么事,江家的贵客们来时春风满面,十分亲切。摔门而出时,却怒容满面, 一点也不见贵胄侯门的礼数。
朱豪只得吩咐下人:“侯爷、世子要在我家住上两日, 尽心招待。”
但二位贵客的冷脸坏脾气, 却吓得朱家婢仆皆不敢近,遥遥缀在其后,随他们乱晃。
江侯爷称要去看望妹妹与外甥。
见了庶妹,他却连装也不装,只口头胡乱关心几句,就迫不及待往朱绯的院子去,说是要去探外甥的病。
朱绯的院外,守了不少人。江侯爷都让他们退下,说自己来看望外甥,人这么多,他嫌烦心。
朱家虽然是安城大户,但毕竟地位与江家天差地别,又是少爷的母族亲人,以往也来过这里,也是这样嚣张跋扈,颐指气使。
男女仆人见了这位尊贵的舅爷,心里都露怯。很快就退走了不少人。
江世子环顾一遍这清幽不失雅致的院落:“这商户小子倒是好命,家里的奴仆穿得都不差我侯府的下人。”
但仍有一人垂头坐在阶前,仿佛没有听到他们的命令。
那人扎着道髻,面貌清秀,年十五六岁,是个半大少年模样。雪落了纷纷,白了他头肩,一身单衣,不知冷似的。
“喂,叫你们都退下,没听到?”
这少年不言不语。
江世子踢他一脚,他不动。
江侯爷斥他,他更不动。
“好了,茂儿,不要管他。我们去看看好外甥,你的好表弟。”
只剩这么个瘦弱的家伙,能拦得住什么?他们父子都是习武的。
江氏父子抬步上阶,却觉眼前一花,眼前的门忽近忽远,一片模糊,触手可及的门扉仿佛在数里之外,他们无论怎么走,也走不到门前。
江侯爷有见识,眯眼道:“迷幻之术?”他退后一步,环顾左右,终于在门上找到了可疑的东西。
一面写着“福”字的旗帜,被悬在房间上方。
他正要伸手去取悬在门上的艾旗,却忽觉眼前一花。砰,天旋地转,倒在地上。
他俩被人一手一个,头被摁在了地面。
“放肆!”江世子和江侯爷拼命挣扎。他们习武,又是成年的强壮男子,身上却像压着虎象,无法起身。
江世子喊:“我乃忠勇侯世子,是安王的内侄,朱家的贵客,小小婢仆岂敢冒犯!松开!”
压着他们的少年却不言不笑,表情冷漠,像是听不懂,手上千钧力未松分毫。
江家父子杀猪似的嚎叫引来了朱家人,见此情景,吓得赶紧去通报。
朱员外就带着一个年轻女冠匆匆而来。
方脸女冠随意一指:“放开他们吧。”
那少年才松了手,照旧坐到一旁的台阶上,面无表情。
但江家父子连滚带爬从他手下逃出,冠发皆散,心有余悸,怒道:“朱豪,这就是你家的待客之道!我来探望自己的亲外甥,竟遭此羞辱!”
回他的却是女冠:“鬼嚎什么!别碰我的艾旗,谁动你!”
江世子道:“原是你这妖道设的阵!什么艾旗,我们想进去看望表弟,门前却遇迷魂阵,父亲发现是那个旗子搞的鬼,才去摘它……”
他话音未完,便见朱员外乃至附近的朱家人全都变了脸色。
他一向看不起的朱家姨父盯着他,竟眉头紧皱,鼻翼微动,双唇紧抿,眸子黑沉得不同寻常。
方脸女冠冷笑:“确实是我设的艾旗。不过,对普通人而言,它只是一面悬在门上的旗子,没有任何其他作用。它真正拦住的,是心怀恶意的异类。如果误拦,那也是你们身上沾的异类气息太重。”
江家人大怒:“妖道,你说什么!你说我们对外甥心怀恶意!”
她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朱员外拦住。
他已收了恨意,使了个眼色:“云真子道长,定是误会。法宝应也有失灵之时。”
又对江家人说:“侯爷、世子,绯儿此病最怕见人,连丹娘都轻易不进房屋。谢你们一片诚心。等孩子病好,定叫他亲到京城,拜见外祖母、舅父,共叙天伦。”
最终,江氏父子还是被安抚下来,怒气冲冲,脸色铁青地回客房去了。
奇的是,他们自觉受辱丢份,却从始至终,没有提过离开朱家。
修行者们闻讯赶来,闻言,黄鼠狼道:“我就说!这两头地羊鬼,一个来源的,怎么可能有两种不同的气味!原来,一头是你朱家酿造,一头,是他人酝酿,跟上你家的。”
李秀丽对朱豪说:“干嘛放他们离开?他们是人,但他们身上几乎浸透了地羊鬼之炁,必定常伴地羊鬼左右。就是掏你孩子五脏的那头。”
而地羊鬼性嗜利,诞生于“高利贷”的概念,其掏空人五脏的妖术,是印子钱掏空家财的过程,在幽世的映照。
换句话来说,江氏父子打的就是掏空朱家的主意。
“这就说明,他们对你家,也不怀好意。”
少女抚着蒲剑,全然无视世俗身份,寒光照冷面:“捉住他们,顺藤摸瓜,先杀一头地羊鬼。”
朱员外先时恨怒交加,但随后已经明白过来。却颓然道:“再等等,再等等,容我再考虑考虑……让我再想想……”
女冠嗤笑他软弱。
白鹤却按住她的剑:“道友,世俗之内,并非那么简单粗暴。让他自己权衡罢。”
朱豪坐在孩子的门前台阶上,雪与发灰鬓发染在一起,冻得他从肉身到心中,都牙齿战战。
他已经想起,绯儿的“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了。
前段时间,丹娘带着他,一起上京拜访外祖忠勇侯江府。
回来之后,丹娘就常神思恍惚,朱绯表面无恙,则开始渐少食水。等他们夫妇发现不对时,绯儿已经“病”得起不来身,五脏空了大半。
他恨江家吗?
他恨,恨得滴血。
他恨江家背后的安王吗?
恨,恨得切齿。
他知道这笔权势“有毒”,但一旦沾染,想要反抗、解脱,往往就由不得自己了。
这,何尝不是一种“高利贷”?
他借江家起家,借安王做大,这是借来的本金,可滚滚利息,偿了这么多年,还没有偿尽。
他们甚至要他独生孩子的命,想要把朱家吞吃殆尽……
恍惚间,他想起了那些被朱家放了印子钱的百姓。
他们或家贫无计,或走到绝路,或被引诱,来借他家的印子钱。
他们也知道这笔钱“有毒”,但往往走投无路。随后,命运就不再由他们自己。
他也会把他们一点一点,从里到外,由浮财到家庭,到人生,吞吃殆尽。
平民百姓无法与他对抗。
他就能与安王对抗吗?
只有这一刻,朱豪回顾平生,感到了强烈的悔意。
大雪中,一个声音轻轻叫他:“老爷。”
一把伞撑在他头顶,江丹娘憔悴不堪,满面病容,脸上浸透了苦意。
她也知道了真正挖开绯儿内脏的地羊鬼来自哪里。
江家的人脉,是当年付给丈夫的本金。她的绯儿以及整个朱家,都是赔不完的利息。所以,地羊鬼从江家随之而来。
朱豪从悔恨痛苦中回过神,握住她的手,忽然说:“丹娘,伤害绯儿的既然是江家带来的地羊鬼,而不是我们家诞生的那头地羊鬼。我们可以仅除了害绯儿的那头,不管我们家的那头。这样,就算炁运反噬影响江家、乃至安王,降怒下来,我们夫妻一力承当。而我们的家业和绯儿都能保住,安王还要利用我们家铺开的人脉网,罪责我们承担,他们会放过绯儿的。到那时,我们家业还在,江家、安王就还需要我家,绯儿可以顶替我们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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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嘛告诉他们,害朱绯的跟祸害安城百姓的,是来源不同的地羊鬼?”李秀丽皱眉:“朱家为了自己家能继续敛财,放任地羊鬼为祸安城。得知除去祸害朱绯的那头,却可以不影响自家,他们怎么还会继续跟我们合作彻底抚平溢出区?”
之前黄鼠狼、李秀丽说的话,是白鹤示意说给朱员外听的。故意告诉他,两头地羊鬼不是同一来源。
白鹤却说:“不,如果他们真的想清楚了,朱家会主动继续跟我们合作的。因为朱家事实上已经无路可走。”
当夜,朱家夫妇打扮正式而整齐,到了客厅,礼见修行者们,齐行大礼。
“大师,请今夜助我们除去鬼物。”
白鹤问:“你们想清楚了?”
夫妻俩点了点头。
朱豪露出阴狠神态:“两头地羊鬼,我们都要除去!”
白鹤道:“你们作孽多年,与地羊鬼牵连太深。铲除鬼物,抚平溢出区后,你们炁运连命,极有可能暴毙。”
江丹娘说:“我和豪哥已经想清楚了。这些年来,我们为自己,为将江家,为安王,做了太多不该做的脏事,纵使我们夫妇舍命抵罪。但要留下这份家业一日,江家,乃至安王,就会源源不断地勒索、操纵绯儿甚至是他的后代,直到吞吃殆尽,永无宁日。”
“就像,我们在给安城百姓发放印子钱时,不到他家的最后一点价值被榨干,我们也不会勾去他的名字。”
朱豪说:“道长曾说,青衣可以躲避地羊鬼。青衣者,卑贱者也。真正毫无榨取价值时,地羊鬼才会将你如同敝履一样忽略。”
“我自知此生造下孽障无数,不敢求安城百姓原谅,更不敢说什么‘赎罪’。朱某一向自私自利,即使是今日考量,也只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而已。”
“今夜之后,我们所有家财,都将散回民间,所有债务利息,一笔勾销。请各位大师,一路暗中护送绯儿离开安城,我们已经为他安排好了剩下的一切,用的都是干净银子,不多,只足他温饱后半生。”
朱家夫妇再次叩首,便站起来。
一垒账本、高利贷的出借记录,债票等等,被人抬了上来,悉堆一起。
空气中,腐败的臭气逐渐浓郁,一个若隐若现的黑影在账册上扭曲着成型……
朱豪噙着冷笑,吩咐家丁:“去,请江侯爷、江世子。就说我答应了安王的要求,今年愿意再增三成银子。请速速来商议。”
江家人得知让步,惊喜万分,当即连夜快步而来。
他们入厅之时,江侯爷嘴里嚷:“三成不够了!你今天得拿出四成来……”
他们贪婪的嘴脸显露,黑夜中,隐隐有一个黄睛黑面的巨大影子,凡人不得见,却逐渐凝聚。
话音未落,四道身影齐喝:“孽障,哪里走!”
蒲剑、佛珠、桃木剑、黄影,四面锁住了地羊鬼的去路。
账册上成型的稍瘦黑影,一现身,也仿佛极度仇恨般,猛然朝更大的鬼物扑了过去!
在江侯父子惊恐的神色里,锋利的宝剑擦着他们的耳朵,穿透了鬼物的心脏,将无形的它变得有形,连剑一起钉在了地上。
佛珠串死死地绞住了它的喉咙,不断缩紧。
黄鼠狼咬住了它的脚。
桃木剑劈开了它的肚腹。
白鹤从巨大的地羊鬼腹中,剖出了一个蜷缩的小小虚影,面貌正是朱绯,其五脏六腑正在虚弱跳动。
剖出肚腹的一刹那,江侯父子还来不及惊恐现形的鬼物,便觉肚腹剧痛,仿佛被剖开的是自己,他们猛然呕了一大口黑血,耳鼻也都溢出鲜血,瞬间瘫软在地,昏迷过去。
在李秀丽的视角里,他们身上的炁在飞速流失,降至一个极低的状态。
而江侯身上还有一条线连向夜空无穷远处,不知通向何方,线那头,也隐隐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哀嚎,似是一个成年男子原本高傲的声音。
枯松接过那个蜷缩的虚影,用一颗佛珠吸收了它,再伸手一弹:“尘归尘,土归土,去!”
佛珠裹挟着虚影,急射进朱绯院中,落在了床上年轻人的肚腹中。
血肉的内脏顶替了虚假的木石。
本来除了呼吸外,几乎若死的他,忽然咳嗽起来,不断咳嗽,然后竟自己翻了身,睁开眼,扶着床沿,咳得天昏地暗。
他咳嗽、呕吐出了无数沙土。
苍白若纸的脸上,渐有血色。
外间听到动静的丫鬟,掀开帘子一看,欣喜若狂。
朱家就响起大喊大叫声:“少爷醒了,少爷醒了!”
朱家夫妇露出狂喜之态。
李秀丽却拔出了蒲剑,剑下,一头地羊鬼化作飞灰,彻底消失。
她毫不犹豫,一把扎进了正欲逃跑的另一头。
那头“甲鬼”本能地攻击完同类后,跟同类一样,被钉住了心脏。
同时,夫妇二人的笑容僵在了嘴角。他们的唇畔溢出血来。
白鹤叹道:“朱豪,江丹娘,坑害你们的地羊鬼已死。现在,轮到坑害安城百姓的地羊鬼了。就算你们后悔了,我们也不会纵容它继续存世。”
他虽然正直,却并不是拖泥带水、心慈手软之辈。
李秀丽更无同情,只一边扎着地羊鬼,一边催促他们:“喂,早说好的,你们要干什么就快点去。我扎着它久了,手累。”
“对了,别忘了把我的一千两拿出来。”
虽然这家的钱不干净,但也不能逃她的报酬!最多她事后拿去河里搓搓。
黄鼠狼想到自己的农妇,忙附和:“还有我的一千两!”
朱家夫妇知道这是修行者们最后的慈悲,忍着心口的剧痛,礼谢后,向朱绯的院落而去。
朱绯终于把泥沙吐干净了,茫然地坐起,按了按自己的心脏。他好像做了一场噩梦,梦中,他被一只恶鬼抓住,剖开了脏腑……
心脏、肺……按下去,还是柔软的,胸膛还是热的……
“绯儿……”他抬起头,房门打开,他的老父母跌跌撞撞闯了进来,短短的一段时日,父亲的头发白了小半,母亲脸上又多了好些皱纹。
朱绯本是个清俊的年轻人,此时大病初愈,脸瘦的凹陷像骷髅,苍白单薄得像一张纸。
父母反复端详他,又按了他心脏的位置,感知到了心跳声。
母亲忽然呜呜地哭了,一把揽住了他。母亲揽着他,父亲揽住了母亲。
“爹,娘,孩儿无恙……”朱绯正要安慰他们,却见父亲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忽道:“绯儿,跟我们来,离开安城,在省府养病一段时日。然后,就走……不要去你的舅家,不要去京城,绕着所有安王势力走,走得越远越好……”
“来!”父母扶着他,走到后门,那里已经有一个老仆,两辆马车。马车内铺了厚厚的被褥减震。
他的父母对他说:“绯儿,不要想念我们。你是个忠厚善良的孩子,以往,你劝我们的是对的。以后,你宁可清白做贫人,不可富贵成恶鬼。不要学你的父母。”
“做鬼吃人,可鬼亦食鬼。”
“害人者,终将自害。”
朱绯迷迷瞪瞪上了马车,忽觉不对劲,挣扎着想要下来,却被老仆摁住。他病后虚弱的力气还不如只猫。
“爹,娘,你们这是怎么了……”
马车辚辚而远,父母的身影,在寒冷的冬夜里渐渐模糊。
朱绯挣扎得累了,躺在马车的厚褥上,头一点一点垂,忽然,又被惊醒。
他听到马车外乱哄哄的,好像是无数百姓在喊“走水了!”、“走水了!”
他吃力地掀开窗,抬头一看,惊恐发现,那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的方向,正是朱家的方向。
大火烧红了半片天,富贵喧嚣几十年的朱家,被一片烈焰所吞噬。
当从朱家诞生的那头地羊鬼死去时,从它体内飞出了无数虚影——这些是尚未被吞噬殆尽的百姓内脏,它们飞向安城乃至更远的地方,无数挣扎在“怪病”中的人家,将惊喜地发现,“病”不药而愈。
多余的炁被抚平,溢出区,消失了。
与此同时,被火焰吞没的,还有那些滚不进的债。它们与地羊鬼一同消亡。无数人家将从阳世的层面,再次“病愈”。
朱家夫妇手拉手,在地羊鬼死去的那一瞬间,周身之炁散尽,无疾而终,暴毙当场。
江侯父子倒没有暴毙——地羊鬼的反噬不仅是反噬他们,有了安王等其他人的分担,他们只是重伤虚弱。
但他们倒在厅堂中,四面被火包围,无人相救,闯不出去,惊吓万分。
这场火烧得很大,却没有波及到除朱家之外的任何人家。
神奇地仿佛划了界限。
四个修行者守在朱家前。
等火烧灭的时候,守在四面八方,阻止火势蔓延到城中的佛珠,将回归枯松手中。
在溢出区消失的刹那,李秀丽和其他三个修行者接收了大量的炁。
李秀丽和黄鼠狼修为高,需要海量的炁才能再提升,只被人间的喜怒哀乐之炁,冲得打了一个饱嗝。
白鹤、枯松老僧当场就差点冲击炼精化炁中阶。
不过,修为是其次啦!李秀丽和黄鼠狼都拿着一千两银票,十分乐呵。黄鼠狼还跟它的农妇嘀嘀咕咕说悄悄话。
白鹤、枯松没有拿报酬。枯松老僧站在火海前,不停诵念消除罪业的经文。
白鹤也没有修为提升的高兴,只凝视火海,抚着身上鹤氅,不知在想什么。
只是,四个修行者没有一个想到去救被困在火海里的江侯父子。
正这时,一列人马急匆匆地跑来,叫道:“侯爷、世子!快,快冲进去救人!”
江侯作为武功出身的侯门,当然不可能孤身前来,只是到亲戚府上商量一些秘事,不好让手下人跟着来,就让他们驻扎城里。
手下人等了一夜,却看到朱家竟然起了大火,他们侯爷还没出来,连忙奔来救人。
江侯、江世子最终还是被他们拖出来了,幸好没有什么烧伤,只是无端地虚弱异常。
修行者们站在火光下的阴影里,侧视他们。
因为现场乱哄哄的,还有很多百姓怕火烧到自家,提着水桶等着,却不愿救朱家的火,只幸灾乐祸地围观。
那列人马没有注意人群中的修行者们。
黄鼠狼看着还活着的,还被运上马车送去救治的江侯父子,啧啧了一声:“可惜了。”
可惜还活着。
李秀丽数着自己的银票,忽然说:“不可惜。活不了多久了。”
她歪了歪头,指着江家远去的马车,上方天空:“你们看,还有一头。”
白鹤、枯松大师都愣了一下,他们修为不如李秀丽高,虽然经验比她丰富,却不一定有她敏锐。忙顺着她的指点看去,果然看到,江家马车上空,如影随形,若隐若现,一个庞大的黑影。比他们刚除的那两头更庞大。
夜空里,那对黄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马车,一路随飞而去。
它身体上的炁,连着的方向。白鹤喃喃:“那个方向是……安王的封地?不错,近日皇帝国库空虚,要各地皇子想办法筹银。安王又要筹银,又要填补军用,听说,他还向封地的各豪族和亲戚动了心思……没有了朱家这一笔,又谁来填呢……”
他渐渐明白过来,忽然,英眉弯起,哈哈大笑:“可惜,此鬼,贫道不欲再除!”也除之不尽。
火光摇摇,映红天空。
大火中,似有鬼物结伴而舞。
白鹤道士潇洒地一拱手,说:“‘云真子’道友,保重!贫道去也!”
一卷鹤氅,竟当真化作一只羽毛洁白的的鹤,凌云而飞。
鹤飞而歌。
于是,正陷入怪病痊愈,以火光为喜光的安城百姓,听到歌谣漫漫,盘旋安城。
“鬼食人。
鬼食鬼。
小鬼尽,
大鬼哭。
相食无穷尽,
世上已千年!”
安城小儿听了,追随鹤歌,也拍着手唱了起来。
从此后,安城人人能唱此歌。
据说,有朱衣人冒死归乡,闻此歌,黯然神伤。就此出家于安城郊外。
此时,李秀丽走过洋溢歌声的安城,也学着曲调,一边哼,一边捏着银票,舒展了腰背:“总算能舒舒服服过活一段时间了,先去洗澡买衣服,把道袍换了!”
作者有话说:
地羊鬼篇结束,我明天休息一天,再继续日更哈。

??69 ? 六十九
◎……◎
大夏的冬天, 尤其是北方的冬天,滴水成冰。
虽然步入炼精化炁中阶之后,对寒冷炎热的耐受力都提高了。
但低阶修士仍然肉身未曾脱凡, 冷照样还是会冷。
李秀丽把自己用棉衣裹成了球,厌恶寒冷, 也为了躲避恼羞成怒的江侯麾下追兵, 一路向南,一口气过山岭, 渡大江, 跑到了江南一带。
等她到江南时,最寒冷的冬天已经过去了,人间的元宵都过了。
早春仍有寒气, 二月末,三月近,江南的山寺,梅花仍盛。
田野间,绒绒的鸭已经抖着羽毛, 划步水中。游过垂枝下, 轻漾波澜, 它低头衔吃一朵落在水里的嫩黄迎春花。
李秀丽折了一支早樱, 满枝粉团团, 她用力一吹,簌簌如雨落。
绣花鞋儿,碾折了新冒的草尖尖。蝴蝶扇动翅膀,停在她髻尖尖。
她蹦蹦跳跳, 心情不错, 走过江南乡间的成荫高树, 走上石桥,忽然探出头去,临水照影。
春水如镜,映着浓泼浅涂,万种绿。也照着她蓬松头发黑,鹅蛋脸儿白,杏子红裙薄,颈前明珠晃。
一条大鱼,游过春波。
她探出半边身子,用手中的樱花枝去逗它。
连系在髻间的点缀珍珠的发带,都垂了下去,在水面上晃晃荡荡。
点点粉粉落在水里,果然引来了大鱼,绕着花枝转来转去。
少女全心逗鱼的时候,身后一个身影悄然接近她。
李秀丽头也不回,后脚一撩裙子,脚印正中对方胸口。
噗通一声,那人掉下了河去。
她这才回过头,随手丢掉钓鱼的花枝,一跃而下,从桥上直接跳到河边。
对真正被她“钓出来”,惊慌失措,满脸猥琐都冻住的男子说:“你跟了我一路,好容易等到这么个僻静野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如果不想在河里冻病,就交出你的钱袋来补偿我。否则,你上来我就踹你下去,让你在河里冻上半日。”
那男子尝试着爬上岸几次,果然都被她踢回河中。
少女甚至随手折了柳枝,对准他就是一阵抽打。
她朱衣红裙,发垂珍珠带,颈系明珠,裙压白玉佩,又生得眉目粼粼貌,看起来是个天真柔美,不知世事的小姐。
奈何极为凶残,柳枝如鞭,溅起带着寒意的河水,抽得他又痛又冷,晕眩渐上头,竟然避无所避。
男子终于知道自己踩上了硬茬子,忙不迭告饶:“饶命,饶命!这是小人身上所有钱财……”
取下钱袋抛给少女。
少女腰也不弯,用绣花鞋尖一踢,踢开袋子,滚出几枚碎银。
她不大高兴:“就这些?”手中柳枝高扬。
“还有,还有!”男子忙道,一边解开自己的外裳……偷眼觑少女,她睁着眼儿,牢牢盯住他,大大方方,一点儿也没羞容。
没奈何,找不到走脱的时机,只能老老实实脱了外裳,摘下鞋子,把衣角里缝的碎银子、鞋底的铜子都掏了干净……
少女数了数,加起来也不过只有三十多两。
顿时面露鄙夷:“呸,看你油头粉面,穿绸衣,踩新靴,言语调戏路边卖花女,还以为是头肥羊!”
男子被她逼着,脱到只剩件中衣,在水中冻得脸色发青、瑟瑟发抖,抱着自己,委屈极了。
那你看起来还垂眉柔目,比春波尚粼粼,一点儿也不像能踢得大男人翻跟斗的练家子呢!
“侠女,绕过小的吧!这真是我全幅家当了,一枚铜板也没了!”
李秀丽熟练地把银子装到自己的荷包里,最后,一脚踢晕了这个不怀好意尾随她的男人,任他半身泡在早春的冷水里,扬长而去。
随即就拎着新到手的银子,先跑到城里的酒楼,点了一大桌荤菜。
这是她最近十天,钓到的少数肥羊之一,得犒劳犒劳自己。
遂小心捋平红裙,才坐下,对自己花光银子前买的新衣服很满意,不打算弄脏。这身打扮很贵,但钓鱼执法,一钓一个准!
一边在周围人的视线里,旁若无人地大口吃肉舀饭。
古代的物价一点也不便宜!
一边扒饭,李秀丽一边想。
一路往南来,她不会,也懒得做饭,雇人也有一系列手续,麻烦,于是就天天吃酒楼。
偏偏她是个炼精化炁的修士,力气大,但是吃得也多。这七八个大肉菜,于她不过是一顿饭的事。
更有客栈,她要求不高。但为什么据说是一地府城最好的客栈的上房,还会有虱子啊!
最起码,得干净整洁宽敞向阳没有虱子吧。家具大体都得齐全吧。被褥什么的,也要崭新温暖的吧。
于是每到一地,总是花钱租院子住。但这样的,总不便宜。
至于衣服,她倒无所谓。只要跟以前一样,穿得舒服,看起来颜色款式都过得去,就行。
只是麻衣磨肌肤,丝绸和其他舒服点的布料,常常不禁穿。
有点颜色和印花的——现代想要什么印花的布料或者好看一点的衣服没有?这里有点颜色花纹的衣服价格却都拔拔蹿高。
有时候丢给专业的洗衣婆,有时候荒郊野岭,自己随便唤水流搓搓。这些天然染色的衣服,就洗得没色了。要不,就是她过山岭的时候勾破划破了。她嫌麻烦,就买新的。
从北到南,千里行路,从冬到早春,千两银子,流水一样漏过指缝,哗啦啦就没了。
所幸,她扒饭的时候,后背也如芒在刺。
因她的打扮、年纪,不怀好意的目光一路不绝。所以她靠正当反击,手里总能有点快速的花头。
吃完饭,李秀丽随手在某条巷子里打晕了尾随的二三无赖汉,拿走了他们身上的铜板,找到了某个中人。
她一路上住宿——被坑被下迷药;坐船,被坑被下药被彪形大汉包围;吃饭,被纨绔子弟无赖汉联通人贩子堵;连雇人都能遇到里应外合的拐子。
次数多了,炼化了肝脏,早已百毒不侵的李秀丽,不但能直接用嗅觉分辨出迷药的种类,还无师自通“车船店脚牙”的种种腌臜套路。
甚至能自行找到不用过官府明路的牙行中人。
中人目光在她身上打转,口中道:“小姐要租房?西州府各县,小姐看中哪一个?我这里都有可以介绍的房子。”
“繁华点的。”
“那就是西州的府城所在县,泉亭县,在江南都是数得上的繁华。小姐要泉亭县哪里的房子?偏僻郊外一些的,价格好商量。若要靠近明胜湖,虽然风物优美,生活便利,西州的富贵人家,也多在附近。只是,这价格就……”
“明圣湖边的。”
“房子也有等分。最上等的带花园,七进,各种家具齐全……多是官僚人家……略次一些的,也是上等,也带花园,家具也全,五进……”
李秀丽说:“只要是上等的,家具齐全干净就行。但我姑且先租到夏至。三十两。能不能租到?”
中人苦笑:“小姐,您开玩笑罢。三十两,那偏远地方的宅院,略差几等的,买都够了。但泉亭县,明圣湖畔的,三十两,租几个月,还要上等院落,这……”
“你就说罢,能不能租到。要是不能,我找其他人去。”
眼看到手的鸭子要飞,中人犹豫片刻,道:“能倒是能。有一栋极好的五进宅,房主是泉亭县有名的富商,现在已不住西州府了。租一个月也只要十两不到……同样大小、位置的院子,你一个月几百两人家也不一定愿意租给你。只不过,这家的情况,有点特殊……”他支支吾吾,压低声音,森森道:“这房子,不干净!”
他本以为会吓到这位娇滴滴,疑似逃家的贵小姐,没想到她一听,反而神态兴奋:“‘不干净’?是指有鬼?快说!”
“咳,”中人道:“其实,虽说是个‘秘密’,但泉亭县人大多知道。”
“这座宅子的真正主人,是我们西州府的一位大才子。才子不幸而亡。后来,这座宅子被其他人买去,然后,他的宅邸中,就有人半夜而哭。主人家无论夜访日访,甚至让家人埋伏一旁,都只闻其声,不闻其人。有时候,冬日的深夜时分,阴中之阴的时刻,隐约可见扭曲鬼影。时常日久,主人家畏惧万分,不得安眠,身体日衰,赶紧把这房子卖给了一位外地来的富商,自己举家搬走了。”
“富商,也就是现在名义上的主人,一般进来,也发现不对。他想卖出去,又找不到人接手。要租,本地人知根知底的,谁租呢?就是冤大…..咳,就是有不知情的人花几百两租了,很快就会发现不对。所以这几年来,房子一直空置,没有人气滋养,日益荒芜。房主只求尽快回点本,所以才定了这么个低价。”
李秀丽听得眼睛发亮,愈听愈满意。
有鬼——超凡。
很多人住过,但最多也不过是睡不着。超凡,但弱鸡。
经过朱家一事,这种弱弱的临时溢出区,在她眼里基本等于修为的十全大补丸。
“就它了!”李秀丽当机立断:“马上就租给我!”
她想了想,又当着中人的面,摘花般随手一扯,扯下了他家门上的铜环。然后徒手扭揉,捏面团一样,揉成一个铜球,啪地扔在他脚下,说:“我很想快点住进这房子。别去找人牙子,别去找鸨子,别去找无赖汉。我也不怕任何迷药。别浪费时间让我收拾你们。懂?”
中人被铜球砸到脚,差点跳起来,看到少女白皙的手掌,又浑身一个哆嗦,立刻捂死了手里的蒙汗药,猛然点头:“懂、懂……”
在铜球的震慑下,也可能是在不远处小巷子里某几个无赖汉鼻青脸肿的模样震慑下,总之,中人和他团伙的速度快得惊人。
这天下午,临时在客栈里厌恶地打虱子的李秀丽,很快就被告知,一切已经收拾妥当,连家具和房间的灰尘都清扫了一遍,她可以住进去了。
李秀丽挎着小包裹,推开挂着“文昌阁”牌匾的大门,毫不犹豫、兴致冲冲地跨进了这间“鬼宅”。

??70 ? 七十
◎湖畔(一)◎
在大夏跑了这么久, 手头发紧的时候,李秀丽也学会了勤俭持家。
指,吃酒楼不如雇人做饭。
指, 扔衣服不如雇人做衣服、洗衣服。
指,大房子打扫卫生很麻烦, 雇人打扫卫生打水劈柴等重活——这个不用雇, 刘丑作为接近炼炁化神阶段的傀儡,力大无穷, 自己就能干。
在这个时代, 人力十分便宜以至到了贱价。
但李秀丽很难雇人。
过官方明路的雇佣,那是不可能了。
无论是幽世阳世,她本体、傀儡乃都挂了号, 何况“李小姐”本来按古代的风俗,就是“离奔”而被除族,一无身份证明,二无家族家人,三无人脉。
不过, 可喜可贺, 在一路跟想要拐卖、坑骗她的“车船店脚牙”们的“帮助”下, 她可以少操大半的心。
“多给你十两。”李秀丽掰着手指头, 对介绍房子的“中人”数条件:“帮我介绍两个人来, 不用官府明契的那种。要女的,年纪大的,老实的,会烧饭、洗衣服、补衣服。跟她们说, 雇钱按你们行里的规矩的一倍给。”
她说:“当然, 你要介绍不老实的、你的某些行当的‘熟人’来, 也行,我会,”她揉了揉拳掌道:“会让俩变老实的。”
她一个修行者,为什么还要操心家务?她在现代都没怎么洗过衣服!操纵水流洗也是洗!
李秀丽委屈地想,今天他就是介绍头熊过来,也得给她干家务!
“中人”额头滴汗。
所以,他昨天帮她租好房子后,明明都已经销了旧身份,这位姑奶奶是怎么找到他真正的家来的啊!!还一副理直气壮他们都活该供她使唤的态度啊!!他们弟兄们好歹也是泉亭县街头一霸,怎么能给个黄毛丫头当牛做马……
见“中人”不答,李秀丽瞥了他一眼:“你不服?”
“不不不,小的马上就去帮小姐把这事办妥!”他立即保证。
少女这才一笑,颇嫣然:“那就看你的啦!噢,别想着跑。你躲哪我都能揪出来。”
背着手,步子跳脱,走到一半,忽然又停住。
这位姑奶奶又要作什么妖啊!
在“中人”恐惧的眼神里,李秀丽回过头,说:“你,记得帮我买十本话本子。再帮我搞个旗子,写着‘捉鬼捉妖打神打怪,一次出手二十两银’。帮我在县里悄悄地宣扬,记住,是悄悄的,不许搞到官面上去。就说,家里有什么奇奇怪怪不像人闹事的,就来明胜湖边的文昌阁找我。”
总是靠黑吃黑,不太靠谱。因为人是会学精的。
像这段时间,她走在泉亭县街上,哪怕是换上更贵的打扮,甚至用幻术稍微改换形貌,那些蠢蠢欲动的流氓地痞也少了许多。
甚至连一些纨绔子弟都只观望不下手了。
大约是城中流传起什么“侠女改装惩恶”的无聊传说导致。
李秀丽颇失望。但总不能坐吃山空,接下来还要雇人,还要吃饭,还要租房子。
生活不易,得找点活计干,还要兼顾修炼。
跟老和尚告别前,她向对方请教,这些生活在大夏的真正修行者,平时的修炼是怎么做的呢?
老和尚阿弥托佛之后,告诉她:行善积德,为人们排忧解难,慢慢积攒结缘之炁。
但那也太慢了!得攒到何年何月?看老和尚这雪一样的眉毛,这龙钟的老态!
她还等着得道成仙,暴打破游戏公司呢!
老和尚看她撅着嘴,不乐听这积攒的办法,就说,还有剑侠之仙的另一种办法,即抚平溢出区。
如朱家这样,牵连全城的溢出区,被消灭时,溢出来的人们与此相连的七情之炁,对低阶修行者来说,至少可抵数年之功。
这也是为什么修行者们听说有临时溢出区,往往都会去抚平的另一个原因——能够大量与凡人建立密切链接,接受大量的炁。
比起慢慢积攒,李秀丽当然选择快一点的办法。
回到文昌阁,守在府邸里的刘丑还是毫无警示,显然这段时间既没有人进到府中过,也没有“鬼”出现过。
李秀丽坐在书房的纱窗后,一边翻着话本,一边把玩诵世天书,聆听随时可能出现的异样“心声”。
耐心等了一夜。幸好迈入中阶之后,睡眠需求也低了不少,只头一点一点地,略微犯困。
但一坐到天明,不要说奇怪的哭声了,连个春夜虫鸣都听不到。
她气得一把丢下话本,就打算去找“中人”算账——好哇,鬼宅都还有弄虚作假的!
那厮的炁已经被她认住了,有诵世天书的聆听,他们就是躲到地下,也能被她翻出来!
不等她找出文昌阁里的“鬼”,也不等她上门找茬,“中人”自动送上门,领着两个局促的中年妇人来了,还顺带给她送了个好消息。
“这是何婶子,她是寡妇,娘家无人,自家又无子,被夫家的族人霸占了房子,赶了出来,自己又因为一场意外瘸了腿,平日里靠为人家浣衣为生。这是吴嫂子,她丈夫中风瘫了,婆婆老迈,孩子幼小……一家老小全指望她佣工的钱。”
李秀丽打量二人。
一个四五十岁,一个三十左右。她们身上的炁含着大量愁苦悲伤的白色。诵世天书里,隐隐有几道声音“这家小姐价钱厚道,想不到,赖三竟然也做了回人,真介绍了好人家……”“我要好好做工。小喜儿又生病了……”
她点点头:“行,就她们了。”
“中人”见她满意,松了口气,又压低声音:“小姐,您要的消息,有了!有位秀才公,据说外出踏青时遇到了女鬼。回家之后就精神恍惚,常趁家人不备,跑到郊外徘徊一夜,第二天精神不振地回来,人被吸干了似的。他家里人担心极了,找了好些道士和尚去捉鬼,都不中用。现在病急乱投医,满城找高人捉鬼呢!”
“真有女鬼?”李秀丽气道:“你也说这个宅子里有鬼。我等了整整一夜,连声虫叫都没听到!”
“中人”赌咒发誓:“真有!真有!而且就在明胜湖畔!说我们泉亭县有女鬼的,不止这书生一个!小人没见过,但文人墨客还专门写文章,说每逢风雨夜,湖畔徘徊艳鬼,只青睐才子。有读书人来到西州,专门冲着女鬼去的……因为都想证明自己有才……听说这个秀才也是跟同窗打赌,去寻那女鬼的。不料当真把自己魇进去了。”
少女这才起了兴致:“那家人的地址在哪?我上门去看看。要是有半句假话,你给我等着。”
“中人”提供的地址,离她住的明胜湖内一圈,不算太远。在泉亭县的碧波路。
深巷口,有一三进的宅子,看起来也是有门有户,门前还守着仆人。应当算是不错的人家。
只薄薄的漆门,掩不住宅子里一阵又一阵的哭声、叫声。
宅院临街,青烟似的杨柳,夹杂粉英桃树,一派春景,都盖不住这一家的愁云惨淡。
正这时,分花拂柳,走来个朱衣红裙,打扮华贵的美貌少女,到门前问:“老丈,这里是王秀才家?”
“正是。我家主人姓王,前年中了秀才。您是?”
“我听说王秀才被鬼魇住,我有些本事,能捉鬼降妖。赖三介绍我来的。”
“噢!赖三介绍的那位‘侠女高人’,原来是您!”老仆十分吃惊:“好年轻哇!”
但主人家实在是鸡飞狗跳,无可奈何到了极点,任何一根救命稻草都想捉住。
老仆赶紧将她迎进门去,通报女主人:“老夫人,赖三介绍的高人到了!”
于是,门内扶出个鬓发已参白,打扮得体,保养得宜,只是面带愁容,时不时拿手帕拭泪的女子。
她是王秀才的母亲,王老夫人苏氏。
苏氏刚刚被儿子闹了一通,现在儿媳还在陪着那孽障,她一边拭泪,一边去看被介绍来的“侠女”。
实话说,赖三是城里有名的无赖子,游侠儿。家族落魄后,颇是混迹三教九流,勾结一帮恶少年,干了鸡鸣狗盗的勾当。
虽然病急乱投医,独自支撑了门扉十几年的苏氏心里也不是很信他介绍来的能有什么好人。
她打量来人,却颇吃一惊。
这位“高人”年只十五六岁,竟跟她刚出阁的女儿相差仿佛,称得上是少女。
少女颈系明月珠,裙压白玉禁,闪耀夺人。容貌却柔和似春波,十分符合江南士族的偏爱。让出生书香世家的苏氏一看就起了好感。
但她举止,又与时下的江南仕女们极不同。竟是柳腰别宝剑,素手执福旗,步子稳,又轻盈欲飞。要踢到一盆花草时,悬步微挪,连裙边都没有擦到泥土。
并不轻浮,也并不粗鲁,但也并不如淑女们般的温婉。
苏氏看了她好一会,暗暗点头,现在倒有几分相信所谓的“侠女”一说了。
“我姓刘。你们叫我‘小刘’就行。”少女拱拱手,却不大通礼数,竟不问好也不寒暄,也毫无男女大防的顾忌,单刀直入:“王秀才被鬼魇了?人在哪?”
“那孽障又闹了一通,我让他媳妇陪着他。刘女侠随老身来。”
苏氏将她引到主卧,门刚推开,里面就扑出来一个影子,喊着“卿卿,卿卿,等我!”
竟是一个披头散发、眼睛深深凹陷下去一圈黑色,状如疯癫的青年男子。
他身后,鬓发散乱,容貌端庄温婉的一个女子跟了出来,泪流满面:“娘,夫君他,他真不认人了,药也不喝,符水也不用,还打了我。”脸上却有一红痕。
这状如疯癫的男子,就是王秀才。
他一脱离房间,就连跌带爬,往府门走,口中还念叨着:“我找她去,我找她去……”
苏氏又怕又怒又悲,气得直哆嗦,连声喝骂,她一个年迈老妇,去拉他也根本拉不动。王秀才置若罔闻,只一心往外走。
见此情形,李秀丽皱了皱眉,走上去,抬起手刀,啪,世界安静了。
王家人赶紧把晕过去的王秀才抬回了房间。
苏氏和她的儿媳杨氏,向李秀丽道谢:“如果没有刘姑娘,我们真不知如何是好。”
苏氏问:“刘女侠,您有看出这孽障身上的异样吗?”她环顾一圈,打了个寒噤:“或许,我家中,有什么异样……”
那女鬼,是不是跟到王家来了……
李秀丽皱眉,她手里的艾旗纹丝不动,腰间的蒲剑安安静静。这就代表附近没有任何心怀恶意的超凡存在。
她在王家的三进宅子里来回走了几趟,均无收获。又去看昏迷的王秀才。这一次,她沉吟片刻,收起艾旗,摩挲鲤珠,用自己修士的眼睛,诵世天书的“心声”,去辨别,去聆听。
果然,她在王秀才体表环绕与外界发散的炁中,辨别出了一丝与他的炁不相融的炁。
秀才的炁里全是他自己充满八股相关的“心音”。念念叨叨,什么“之乎者也”、什么“我要考中”、“这次的搭题我押中了”、“我比他们更有才”、“圣人云……”。
唯独那丝炁。
她单手挑起,从诵世天书里听到了这丝炁夹杂的“声音”,那是一个低柔婉转的女声,念尽人间诗,幽幽而叹:
“春日桃柳,夏日荷;秋来桂子,冬来雪,碧波未冷恩先断……”
而且,生人的炁,大多其质活泼,与四周的炁交融互换发散。
这抹炁,却像冰冻千年,凝而不散,不与四周交互。实在非常显眼。
难道果然是艳鬼,湖畔传说竟为真?
被她摘出这缕格格不入的炁后,王秀才的神情逐渐平静下来,不多时,竟然睁开了眼,揉着脖子:“好痛,好累……怎么好像几天没睡觉了……”
其母、其妻顿时惊喜万分:“孩儿!”、“夫君!”
王秀才发懵:“母亲,您怎么如此憔悴?宛儿,你的脸颊怎么了?”
苏氏先喜后怒,先前担心万分,此时啪地赏了他一个耳刮子,打得王秀才脑袋嗡嗡嗡:“孽障,你还有脸说!她脸上就是你打的!寻芳觅艳,竟然寻到女鬼头上,险些引来这破家祸!”
“等修养几日,你就给我跪祠堂反省去!”
杨氏也用帕子捂着脸一边哭,一边小捶秀才胸口,动作温柔,但力气估计用得不小,王秀才险些没被她捶晕过去。
王家乱哄哄的,李秀丽懒得看,饶有兴趣地观察着缠在她手指上的那缕丝一般的“炁”。
它被抽出来后,仍然自顾自轻歌曼吟,凝而不消。触之,竟有如触物质般的冰凉感。
苏氏缓过心情,爽快地把二十两给了李秀丽,甚至又做主多添了十两。
李秀丽不要:“二十两就二十两。我不要多的。倒有一件事,要向各位打听。”
赖三虽然是本地人,但他是个不学无术的无赖汉。对读书人之间流传的传说,不太清楚。
眼前正有一个当事人王秀才在这里,她正好问仔细,到时候去湖畔捉临时溢出区也有准备。
是,临时溢出区。从她捕获的这缕不散之炁来看,明胜湖畔,大概率真有东西。
也是从王家,她得知了明胜畔,那个“女鬼”的具体传说。
王秀才捂着被老娘打红的脸,喏喏说话,都不敢看李秀丽一眼:“女侠,是这样的。那个‘女鬼’,其实是我们泉亭县已经流传了近千年的传说。”
“从前朝的前朝的前朝的前朝,明胜湖畔,就有女鬼传说。传说,此女名唤卫小玉,活着的时候,是西州一位艳名与才名广播南北的歌妓……”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的写作风格可能都有点像这几章。
不喜欢这种风格的抓紧撤哈。

??71 ? 七十一
◎湖畔(二)◎
天云呈淡淡的灰, 水雾萦远山。
雨若有若无、细细斜斜,湖波如腾烟。
渺渺烟波中,驶入一艘画船。
船上挂着描金的灯笼, 灯影摇光,照亮船桨划破的水流。
弹玉落珠般的弦歌琵琶声, 荡出船舱, 散入烟波,惊了被酒香勾来的游鱼。
“嗝, 这酒, 就是得在湖上,酒尚热,船摇摇, 山隐隐、水迢迢,伴琵琶,才有趣味!小郑,不要枯坐,有景有乐, 何不痛饮此杯?”
船上坐二三青年书生, 正对饮小酌。旁边放着红泥炉, 炉上温了一壶酒。船舱最后, 坐一个年岁不大的琵琶女, 拨着弦奏乐。
其中二书生喝得脸上泛红,唯独年纪最轻,大约十七八岁的少年书生,被唤作“小郑”的, 却坐在一旁, 欣赏江南烟雨, 滴酒不沾。
闻言,小郑笑道:“彭兄、方兄,你们都是本地才子。独我一个外地人,难得到西州府,泉亭县是三吴之地,自古繁华,风物人文都堪称一绝。游湖饮酒固然味美,却不能清醒地赏玩山光水色,未免可惜。”
他反过来还劝他们:“二位仁兄也不可再饮了,我们可不只是来游湖的。今日观天,夜来必有凄然风雨。正是我们等了良久的好时机。如果喝醉了,眼困脚乏,错过良辰,便可惜了。”
彭、方二人一听,忙住了酒:“可恶,可恶,贪杯了,幸而小郑提醒。”
又让琵琶女不必再弹,叫船夫:“日色将暮,速速将船靠往西林。”
船调转方向,沿湖绕了一圈,往湖畔的一座山脚而去。山下有一古桥,桥畔竹林遍种,绿草如茵,有亭坐落其间。因在湖西,故而称“西林”。
停船之际,船夫欲言又止,看三位书生撩袍下船,背着铺盖,有说有笑的样子,他还是叫住了最客气的小郑:“三位,你们当真要在亭中过夜?”
小郑道:“没错。老丈你既与我们约定,明早来接我们就行。勿忘。”
“哎呀,后生,西林山上,不少墓葬。常有鬼魂出没。你们读书人‘远鬼神’,大多不信邪。但我亲眼看到过,半夜,鬼火……”
小郑笑道:“我们就是来寻鬼的。”
见他们执意如此,船夫摇摇头,不再多劝,载着琵琶女,划船离开。
三人漫步西林,毛毛雨渐停了,不曾湿襟袖。远眺湖光山色,近有古亭绿竹,老松茵草,大为可爱。
彭生与方生都感慨:“文章常伴湖光色。即使不入祖坟,葬在山光水色中,也足慰平生!来来来,取酒来,我们祭小玉!”
其实,他们并不信有鬼。
只是,作为文坛新秀,不来西林一趟,不说自己“偶逢卫女魂,邀为作新诗”,都不好拿出去吹嘘自己是才子。
虽然实际上绝大部分人也都不过是来亭中一坐,祭拜一下卫小玉墓。然,心知肚明归心知肚明,风雅样子总是要做的。反正睡过一夜,等回家去,描写怎么遇到卫女魂,那还不都是靠一支笔,一张嘴!
像那个姓王,装疯卖傻,搞得自己真遇到过女鬼似的,那才是下等玩法。
但他们来回找了一圈,走过竹林,寻过老松,甚至把整座小丘山都翻了一遍,却都没有找到卫小玉的坟墓。
其时天光已黯,黄昏日落,郁闷而返,坐在亭中,三人只得倒了酒,打算自己喝掉。
刚举杯,忽然,风雨作,松竹簌簌声。
风卷雨,扑入亭中。
山风凉,吹鼓袍袖。山雨冷,滴进碧酒,点出波纹荡。
“啊呀!”他们酒杯一歪,酒洒亭中,溅到了亭旁的一株兰草上。
方生可惜不已:“这酒是上好的女儿红,不想小玉尚未得饮,先送予山风野兰。”
“老彭,小郑,你们觉不觉得,越来越冷了。这风一刮,雨一吹,我穿了三层夹衣,尚觉寒意……”
彭生不以为意:“现在还不到三月。山脚下,又是湖边,又下雨吹风,就是冷一点。谁叫你衣服穿少了。”
但很快,天越来越黯,风雨愈作,松摇竹动。
小郑年少,耳目灵敏,他忽然听到伴随风雨而来,像是车马辚辚声。
附近少有人家,何况这只有车声,无有马鸣。
他神色微凝,对同伴“嘘”了一声:“你们听。”
轮滚滚,压绿茵。
随风伴雨,一个低柔婉转,吟哦般的女声,断断续续,又远而近,渐渐清晰:“春日桃柳,夏日荷;秋来桂子,冬来雪……”
风雨中,马车至。
这是一辆女眷喜欢的油壁车。整洁小巧,不失精致。
它缓缓驶来,却停在略远处的松柏下。
彭生性呆,见此,笑道:“莫非还有哪位女郎,与我们同祭小玉?”
那匹拉车的马儿抬首,嘶咴一声。
油壁车的车帘被慢慢卷起。
车中果然坐了一个身形曼妙的女子,车帘半卷,半边容貌露出。只远远看了一眼,彭生、方生都浑身酥了。
雪肌肤,云鬓发,水容姿,虽天色暗了,又离得稍远,看不清太具体的形貌,但衣裳华美,风姿绰约,风情万种。
油壁车中的女郎大约也看见了他们,并不言语,只含笑相招。
方生喃喃自语:“她对我招手,她让我过去……”
彭生说:“她是叫我过去。起开!”竟自站了起来,就往松柏下的马车走去。方生不甘示弱,连忙跟上。
小郑大骇:“二位,你们且住!你们没看见吗,马车旁是……”
他忽然又无声了。
彭、方二人没有察觉,只争先恐后,朝油壁车而去。
渐近,渐近。
近到,他们靠近了车壁。
然后,他们终于看清了马车的模样,也看清了美人的模样。
马车的油壁破着洞,油纸泛黄,攒了浓厚的灰尘。
女郎端坐车中,车帘残破,衣裳败损,是被风缝补在一起。
那极清妍的容色,对他们展颜一笑。
车旁紧随属于亡者的翠色火焰,在雨中亦不灭,发着冰冷的光。照亮了她的模样。
她露出的大片雪白肌肤均泛着青,落着泥土。唇色用虫豸的血涂红,牵开时,没有露全的另半边朱颜上,蛀着黑漆漆的大洞,露出其下的白骨。蛆虫在洞里爬来爬去。
半是骸骨,半是红颜。
她仍是笑,唇却不动。
同样烂出洞来的修长脖颈里,声带早腐。
一只慵懒地趴在她喉骨上的金龟子,发出低柔婉转的女声:
“多谢你们祭拜我。那杯酒我已经饮下。”
“松柏就是我的墓,亭下就是我的骨。”
“我乘油壁车,候君西林中。请君为我作新诗。”
便伸出爬满兰草的手骨,邀请他们上车同游。
车旁的马也嘶嘶而叫,亲昵地蹭着他们。
它竟不是活生生的马,而是无数松针、竹叶编织而成。
风雨夕,冷翠烛,油壁车,尚存皮相的腐烂美人。
彭生、方生本应害怕。
但此时,被这样诡谲的美所动,情不自禁踩上了车辙。
小郑坐在亭中,急得满头是汗。
他刚才想提示,喉咙却忽然哑住了,像是被无形扼住咽喉。张口无言,颤栗感从尾椎往上爬,身体动弹不得。
而随着脚踩上马车,彭、方二人的面色竟然迅速开始转青,神态茫然而狂热。
风雨渐渐扭曲,松树逐渐化作裂开的坟墓……马车辚辚而向墓中……
正此时,晦暗风雨中,银光一点穿空而至,将那松针竹叶织成的马劈散,直直扎入泥土中,剑柄还因力道而微微颤动。
马车因此而停。
小郑自惊惶骇然中,见黑天中,红衣少女漫步而出。
她拔出宝剑,颈上明珠照亮眉目,珍珠发带垂在肩头,薄薄裙摆像花瓣溅了湿泥。
嗤笑一声:“原来当真有鬼。”
挟剑在手,挽剑,直冲向马车。
少女柔面如观音,举止却暴烈似雷霆:“正好,我缺最后一点炁就能炼化新的脏腑!”
作者有话说:
本章部分意境化用了李贺《苏小小墓》里的意像。

??72 ? 七十二
◎湖畔(三)◎
风雨昏, 霜雪剑。
红裙拂过刃身,似猎猎缨。
踏如流星,直击艳鬼。
松树下停着的油壁车, 忽闪烁一刻,连带着车上美人, 都泡沫般透明。
剑刃虽穿透肌肤, 却扑入虚无,深深扎入松柏。
能轻易割开地羊鬼的宝剑, 无措地嗡鸣。
缠着兰草的洁白骨手, 反而张开冰冷虚无的怀抱,热切将扑到近前的少女揽住。
少女像被一簇泡沫与湿润的雨气拥抱,夹杂着腐败的泥土腥气、松香、竹香、兰香。因对方太过缥缈虚无, 甚至无发力处可去挣脱。
这个怀抱一触即逝。
金龟子替鬼魂喟叹:
“诗味。”
“浅薄。”
“消退。”
“你不是他。”
雨雾濛濛,天色黯淡。
松树森森似盖,兰草幽幽如啼,凄然之风,吹开坟土。
西林桥另一头的景物渐渐模糊, 正常的阳世消失了, 取代的是给人以恐惧感的大团黑暗, 恍若彼岸。其中又逐一亮起翠色冷光, 通向冥冥深处, 似不归之路。
在这一瞬间如雾如雨如泡沫的拥抱褪去后,妍丽却诡谲的亡者垂下头,油壁车连其身影渐渐虚化,一起往后直退。
似缓实快, 倏尔将过古桥, 驶向未知世界。
眼看女鬼要重新隐没。李秀丽急了, 从树上拔出宝剑,疾步而追,手中摇晃福字旗,喝道:“休走!”
随着福字旗摇晃,原本已经虚化到只剩一张薄薄剪影的油壁车,竟晃动一下,又逐渐凝实,咚地落在桥上。
有效!
少女毫不犹豫踩上桥,欲腾空而再刺油壁车。
“噗通”!
斜里冲出二人,以惊人的爆发力,一左一右,扑在地上,抱住了她的腿。
李秀丽被生生拽住,落回地上。
她勃然大怒,一脚一个,甩石子般飞开二人。
但鬼神变化万千,只这一霎,油壁鬼车便再度虚化,隐没桥那头。
然后,古桥那头彼岸般的模糊感消失了。
只有成片松柏静静伫立,如盖。风雨渐息。西林桥畔,山亭边,再度恢复了宁静。濛濛感褪去,溢出的另一重世界又缩回了阳世之下。
彭生、方生被甩飞在草地,正头花脑胀,浑身酸痛之际,忽然衣领被揪住,少女一手一个,将他们活活从地上拖了起来。柔面似结霜,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们,跟女鬼是一伙的?”
“故意放跑她?”
“什么……?”彭生说:“我要保护她。我要保护她……”
方生更迷糊:“美……不要……伤害这种美……”
“我?伤害它?”少女一下把他们俩都举了起来,眉尾低去似羞含情的细柳眉,竟也能显出雷霆暴怒:“我救了你们。你们却敢放跑我的猎物,飞我的怪!”
“想保护超凡鬼魂,那先看看能不能保护得了你自己!”
举拳便往他们身上招呼。
拳头落处,当即青紫。骨头嘎吱崩地一声。二人惨嚎起来。
小郑见此,颇不忍,连忙走上前去,向红衣少女作揖:“这位……女侠,彭兄、方兄并非有意阻拦您除鬼,而是受了惑术。你看,他们此时还没有眼白。尚未清醒。”
风雨渐息,他温声相劝,脸上犹沾水雾,愈显洁白色。何况眉如燕子飞,眸似点漆,唇若涂朱。
五官虽清俊端正,但容色太鲜明,竟显出对男子来说少见的极妍。
旁的女子若被这位白玉似的美少年如此一求,大约是心神俱荡。
李秀丽侧目看一眼这个像素人,只觉他脸上的色块颜色对比还挺鲜明哈。白的白黑的黑的红的红。
手下还是又给了他们几拳,才停手,仔细观察了一下被她摁着揍的两个男子。
虽然她看不清具体五官,但像素人的眼睛部位,代表眼白的白色块确实是没刷出来。
少女皱着眉,松开了二人。拿过艾旗,立在他们头旁,晃了晃,没好气道:“回魂了!”
福字旗拂过,带来艾草的辛辣气味,钻入二人鼻腔。
彭生、方生一个激灵,眼睛渐渐从全黑退回了正常的眼白眼珠,他们刚醒过来,就大声嚎叫起来:“好痛!”“我的骨头,我的骨头是不是断了!”“我们这是怎么了……”
小郑问:“二位仁兄,你们还记得刚刚发生了什么吗?”
“刚刚……”彭生愣了一下:“我们在亭里喝酒作祭,然后,风雨…..油壁车……”
方生大叫起来:“卫小玉!我们看到了卫小玉的鬼魂!真的是鬼,还邀请我们一起游玩明胜湖作诗!”
彭生:“我们吓得从车上滚了下来……然后呢?我眼前一黑,好像就摔晕了。”
李秀丽本就不甘心,闻言,眼睛一转,忽道:“你说你们是在喝酒作祭,祭祀卫小玉,才引来了她?”
“那你们现在马上立刻,再祭祀她一遍,把她引出来!”
在李秀丽的威逼下,三人不得不在亭中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之前祭祀时的举动。
但酒都洒光了,山风不怪,山雨未至。连那株亭边的野兰也恹恹的,叶子都不展。
少女气得用剑直劈松树:“女鬼,你不是说松柏就是你的坟墓吗?给我出来!出来!”
但蒲剑本质上只是菖蒲,借人族之炁显化剑形。
只有在溢出区,面对超凡力量才起到伤害作用,有真正的宝剑之威。平时甚至连鸡都杀不了。
她之前可以一剑扎穿松树。现在劈了半天,松树连树皮都没破,倒是李秀丽自己破防了:她快到手的“炁”,飞了!
柳眉凝怒,她转向战战兢兢的书生们:“你们真是按之前的流程祭祀的?为什么女鬼不出来了?”
小郑解释道:“卫小玉是传说中只青睐才子的鬼魂。她生前极爱山水与诗词,常资助才人,也与几位才俊有过恋慕之情。她死之后,据说,以才气为食,以文章为饮。只有才子在风雨之夜祭祀,才能唤得她显身,邀为同游。但一个人的才气往往有限,召过她一次之后,卫小玉就不再回应。”
“能引得卫女之魂多次现身的,百年来,只有一个人。”
“只不过,那位大才子,最后下场极惨,世人多讳提之。也有人说,他是因为迷恋鬼女,多次去主动被卫小玉吸食才气,损了命运,最后才落得九族被灭、身首异处的下场。”
他苦笑道:“当世之人,如我等三人,能引出卫女现身一次,已经是我等不算空有才名了。”
李秀丽总结:“所以,是你们太没用。被人家当成一次性消耗品了。”
“一次性……”小郑呢喃了一下她的用词,认了:“是,我等才疏学浅。”
彭生、方生也垂头丧气。
李秀丽道:“嗯…..那么,你们认不认识什么比较会读书的同窗,你们放跑了我的猎物,我还救了你们,我也不要银子,你们把这样的人介绍给我几个,就行了。”
其实,卫小玉在传说中,从没有杀人的记录……她就真的是,邀请同游而已……最后都能囫囵地平平安安被放回家的……
但书生们看看她的剑,都识趣地没有说出口。
小郑笑道:“小生认识的同窗,大多数恐怕尚不足以引卫女现身。”言语中,颇隐傲气,随即话音一转:“唯独有一人。但他前段时间北上归家,一去久久不还,老师写信问他,他说这个月底要回来。等他回来,我一定将他引荐给姑娘。只不知,姑娘家住哪里?”
“我就住在明胜湖畔,挂着‘文昌阁’牌匾的,就是了。”
眼见错失良机,李秀丽心情郁闷,也不愿再等待,随口抛下地址,转身就走。
脚尖一点,几个起落,俊极的身手,杏子红裙如花散开,像一只轻灵难捉的飞鸟,转眼隐没在山林道路之中。
她离开后,书生们沉默了好一阵子。
彭生唉声叹气:“今晚竟有此奇遇。我之前还嘲笑姓王的,说他装疯卖傻。没想到是我无知。”
方生则觉如梦似幻,感慨:“虽然肌肤已腐,半作残骸,却仍能美丽绝伦。世间活着的美人,又有几个比得上逝去的卫女?”
二人唏嘘万分,彭生也说:“唉,我今日才知,为什么那位才子竟然如此迷恋鬼女……可叹她不禁美貌,同样也是才华绝伦的女知音。就算今晚那位侠女不来,我被她拉着冻上一夜,为她作诗,即使大病一场,又有何惜呢?”
听二人之言,小郑却正色道:“二位同窗,言过矣!卫女魂冷,大病伤身。你们觉得是如梦似幻,却不想你们家中的亲人会怎样为你们伤心!岂不闻王生之母,满城求医,憔悴损?以亡者之森森贬低活色之生生,更是虚诞之语。”
彭生笑道:“好正直!却不知,胜过亡者森森的‘活色之生生’,在你心里是哪一个?”
方生大笑:“怕不是,我们小郑,不恋鬼女,爱侠女!从没有见过他索要女子的住址!”
一语得嗔。美少年恼他们一眼,低声道:“……那位小姐……一片热心肠,要除妖鬼。我只是应她的请求,以免到时候人来了,却不知去哪里寻她。”
彭生道:“这小朱也真是奇了。说是过江北上,回去探望父母亲戚,谁料一去不回,连音讯也无。只盼他早日回转江南,继续同窗共读。”
这厢,三人议论起自己一去不回的朱姓同窗。
那厢,李秀丽气鼓鼓地回到新租的宅院里,一路踢花碾草,心情很不畅快。
谁知刚进府中,何婶子和吴嫂子就慌慌张张地迎上来,脸色惨白,浑身哆嗦,东张西望,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小姐,我、我们在院子里,听、听到了有人在哭!”
“而且,我们去看的时候,明明没有人,哪里都没有人,偏偏在哭……就是有哭声……”

??73 ? 七十三
◎湖畔(四)◎
深夜, 百年老宅,内外皆暗淡,无一丝烛光灯影。宅子里仅有的三人都尽量掩住呼吸。
何婶子、吴嫂子抖得像在筛米, 双腿发软。躲在书房内,尽量远离门窗, 缩在角落里, 一动也不敢动,只竖起耳朵。
李秀丽却紧靠门扉, 只待一有动静, 即可冲出。她瞳孔放大,却是兴奋所致,一手按在剑柄上。
等了一个时辰多, 夜愈加深了,二人所说的“哭声”却始终没显化出来。
何、吴二人也从先前的惊恐辗转,竟然慢慢头靠着墙壁,都打起了呼噜。
李秀丽左脚换右脚,右脚转左脚, 只闻窗外夜风吹得芭蕉、毛竹的叶子簌簌作响, 唯独不闻鬼哭。
再等下去, 天都要亮了。
她等得焦躁, 心想:别人在, 这鬼就出来作祟,我在,它就躲着?
难道是因为艾旗和蒲剑震慑到了它?
可是之前在西林桥畔,女鬼卫小玉就一点儿也不曾忌惮过旗、剑。
是因为卫女乃近千年的老鬼, 而这宅子里的不那么强大?
论坛里都说, 炼精化炁阶段的修士, 总地来说,还是凡胎。
很多时候,比凡人强的,除了力气外,就是可以不靠特殊物件,直接用肉眼看到一些超凡怪物。而因为五脏六腑联通血液,都炼进大量的炁,所以还能靠拳头,直接打伤一些不成气候的小怪。
像安城,朱家的地羊鬼,汲取了一县许多凡人的炁,临时溢出区越发壮大,已经不是普通的炼精化炁能赤手空拳对付的。
无论是白鹤道长,还是枯松老和尚,修为比她还低,都是仗了法宝的利,再直接与临时溢出区的“源头”朱家达成协议,才能顺利地斩杀地羊鬼,抹平溢出区。
李秀丽正皱眉,想着要不要把蒲剑、艾旗变回原型,再用麻布之类缠裹起来,看看能不能欺骗鬼魂。
反正,除去蒲剑、艾旗,她还有鱼龙变之术。
当初既能变作龙形,打得玉江老龙抱头鼠窜,用尾巴敲灭几个鬼物,更是手到擒来。
只不过她自认为靠蒲剑、艾旗,就能斩杀女鬼,没必要浪费自己的炁。谁料紧要关头却被几个凡人绊出,功亏一篑,连鱼龙变都没来得及使出。
正思索时,忽然,门外的风更大了,吹落竹叶,吹弯芭蕉,狂风中,似有一声极轻的叹息。
有异样之炁随风而来。
这股“炁”的性质同卫小玉一样,冰冷凝结,并不与四周发散交互,迥异生人。
刹那,以书房为中心,温度骤降,仿佛回到秋冬。
然后,门外的风止住了。异样的寂静中,书房突然亮堂了许多。
少女回身一看,书案上的蜡烛,无点而燃,明了室内。
凄然幽咽的哭声凭空自起,近在咫尺。
她桌上的一本古书竟哗啦啦地自行翻页。
来了!
李秀丽当即抛出艾旗,自己扭身一扑,向着案前执剑而刺。
艾旗摇晃旗面,却像人有点迷惑那样,东悬西转,并无东西显示出来。
蒲剑也刺了个空,原地似乎没有任何东西。
那哭声是从哪里来的?
李秀丽定睛一看,终于找到了哭声的来源。
竟是书中的文字在哭。
翻开的这本书,是一本诗词选,它的书页上,每一页的每首诗都在哭泣。
这些诗以标题为头,以诗句为身,正一个个伏在纸业里,泣涕不已,好不伤心。眼泪如黑色的屑,点点洒污桌面。
有的风景诗,嚎一声叫一声,诗句里的湖光山色美景,都从春景变成了萧瑟秋景乃至寒冬之景。
有的赠别诗,友人间正执手相看,离别依依。现在变成双方都嚎啕大哭,相约要去跳湖……
有的爱情诗,好好的浓情蜜意,哭成了夫妻离散,生离死别。
于是,在这本诗词选的哭声中,书柜上的那些她连翻都没翻过、不明觉厉、一看就很有文化的古籍,一本接一本地嚎起来。
唯独她叫赖三从书坊新买的九流话本,有一搭没一搭地哭着,干嚎两声,翻翻页还带犹豫片刻,扭扭纸,好像做贼心虚地环顾四周,见其他书都在哭,它们也讪讪地继续哭。
因嚎得不专心、不专业、不真情实感,还被离得近,哭得最惨的诗词选,啪地用书皮猛扇。
李秀丽总感觉好像是自己被扇了。
她有点尴尬也有生气,一手摁住那正凶猛扇书的诗词选,心想:难道真的没鬼,哭的就是这些东西?这种临时溢出区怎么处置?把这些书都烧了?
因为哭声太凄惨,缩在书房一角,睡得正香的何、吴二人捂着耳朵,侧过身继续睡。
大概是她下手摁书页的时候,手上的力气重了点,也大概是听到了她的“心声”,诗词选抖了一下,忽然不哭了,拼命朝着门外抖动书页,似乎在求救。
少女眯起眼,顺着它求救的方向看去。
门不知何时开了,是夜,竟然有皎洁月亮升在半空,月光透过雕花窗,泄了一地,如霜。
无声无息,月光下,侧面对着她,立着一高大的青衣人。
他负手而立,月照玉面,眉飞入鬓,萧萧肃肃,清举巍峨若玉山。意态极傲岸。
只是身形在幽明之间,到腿部的位置,已经是透明的珍珠白。而脖子处,竟有一圈血痕。
周身都环绕着同样冰冷凝滞,不与活人同的炁。
鬼魂!
果然这宅子里还是有鬼,终于被她守到了!
李秀丽握紧蒲剑,迅如闪电,腾空而击。
脸上同时化出白鳞,只待一击不成,就变做龙首,将这男鬼一口咬散!
青衣男鬼转眸看她,似透过她看着什么人,极专心。一动不动,立在原地,任由她一剑刺穿,巍峨身躯顿了一刻,就作烟状而散。
烟气消失的瞬间,书房里哭号的书籍们,立即安静。
没有任何刺中的实感。但蒲剑上确实缠绕着一丝冰冷凝滞的炁。
她正疑惑时,渺渺之中,难辨方位,似有人在她耳边,冰凉彻骨的炁,说:【请敬惜字纸,莫要焚书。它们只是为我而哭,不曾伤害过任何人。】
他语未毕,李秀丽眼也不眨,回手剑扎向自己耳畔。
但空了。
清风微拂,那冰冷之炁随风而散。
而抚平溢出区后应即刻到来的炁之回馈,一点也没有涌入鲤珠之内。
这鬼没被她消灭,也被他跑了。
跑了……这是她雄心壮志,但今天跑的第二个鬼……
折腾一夜,天边泛起鱼肚白。
何婶和吴嫂一觉醒来,才发现自己竟然在主人家的书房睡着了,而天已大亮。心里揣揣,鼻中却嗅到了一股焦味,循着味道找出去,发现她们的主家,那位刘小姐,正神态狰狞地站在一个大火盆前,盆里堆满烧红的木炭,冒着黑烟,夹杂火苗。
她手中拎着一本书,不断晃着它,逼近火盆,口中念念有词:“说不说!说不说!我烧了你!”
而小姐的绣花鞋边,还擂着一叠高高的书。
啊呀,大好的书籍,上佳的字纸,穷一点的读书人爱惜都来不及,这怎么一大清早就焚书?
正在二人心里惋惜时,却见刘小姐手中拎着的书,竟然抖了一下,书页卷起,如人一般,拼命地卷一下再卷一下,像晃着腿,不断躲避着熏上来的黑烟。
她们一下就愣住了,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但接下去,地上擂着的那叠书却纷纷发出了“哇哇”的哭声。
与她们昨日听到的哭声一模一样。
何、吴二人被吓得倒退数步:难道这些书都是成精了?昨天就是它们在吓唬人?
正在刘小姐横眉怒目,吓唬“书精”时,一声又一声,文昌阁的大门被敲响了。
何婶子见不得这场面,赶忙去开门。
李秀丽正叉着腰威胁这些书,试图撬出那男鬼的来历和去向。却见何婶子小心翼翼地回来,说:“小姐,有两位公子上门拜访,一位姓郑,一位姓彭。说是您西林桥畔认识的故人。”
“可要设置屏风,我随着您一道去……”
可惜小姐独居在此,也没个长辈兄弟,青年男女在女方府中私下相见实在不妥。
李秀丽想起昨天让她留下看一点印象的像素人。那个脸上颜色很鲜明,白的白黑的黑红的红,姓郑的。
难道是他们请的“补偿”到了?
她立即抛下这些书,对何、吴二人说:“帮我看好它们。”
在两个年长女子欲言又止的神态下,她一点不对也没察觉,径自吩咐,便兴冲冲去往前厅。
来的果然是小郑、彭生。
二人看到李秀丽,见她不设屏风,也不带丫鬟婢仆,幽深黯淡的宅院里,她自天光中,就这样携剑踏来,珠光粲然,红裙翻飞,步如流星。
与环境格格不入。
与昨日草莽山水相遇的神异相比,这样世俗宅院的场景,要见一位年少女郎,彭生本有些拘泥,见此场景,忽地莫名放松下来,喃喃:“原来,昨天发生的都是真实的……”
小郑则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女,被日光下的红裙闪了眼,便低头微笑一下,拱手,温声道:“小生见过刘小姐。”
他们作揖行礼。
李秀丽心情正不好,胡乱地摆摆手:“行了行了,你们带的‘补偿’?那个必定能引卫小玉现身的人呢?”
郑、彭二人闻言,均露一点悲伤之色,似有惭愧。
彭生说:“就是今早,我们得了夫子的信。他说,昨日,小朱的信就已经到了。这位同窗,他家中遭逢剧变,父母均罹难。他要在北方处理丧事。”
“什么时候处理得完?”
小郑叹息:“回不来了。他心灰意冷,看透红尘,已经决意在父母丧期后,出家为僧。”
李秀丽心情更糟了,皱眉:“那谁来当我的‘诱饵’?西州府还有能招来卫小玉的吗?”
小郑摇了摇头:“江南文气重,才人云集。但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怕小姐久等,我们二人特意来此相告。虽然失约非本意,但仍然惭愧。”
见少女眉头皱得更深,小郑道:“小姐,请耐心相待。再过数日,将有一场文会盛宴。是封地在江南一带的五皇子越王所设。会上,将遍请江南名士,作诗著文,探讨文章。我和彭兄、方兄,亦在被邀之列。那时,我等定会请到一位真正的才人,邀他同游西林。”
李秀丽这才稍稍舒眉。
两个书生告知完最要紧的事,却迟迟不去。准确说,是彭生犹犹豫豫,还拉着小郑。
在年轻女子独居的府邸中,这样犹疑不去,在时下,是很失礼的。
最守礼节的小郑,不知为何,也仍由他拉扯着,一直站在府中。
看彭生一副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的德行,李秀丽先不耐烦了:“有话快说!”
彭生长揖到底,叹道:“有一事厚颜相求小姐。”
“昨日湖畔一别,已经见识小姐的剑仙般风采,不与凡俗同。小生家中亲戚,有一桩私事,实在为难。本不该烦扰小姐,但,凡人之力,实在难以为继……小生遍数相识,恐怕只有您能解得此事。”
小郑注意到,闻言,少女的不愉面色顿改,眼睛亮了,身子往前倾,似一个极感兴趣的姿态,催促:“说!”
“我那亲戚,其子纳了一房妾,本来,双方都本是自愿的,其子爱重该女,愿以妻礼迎之。谁料,双方都兴高采烈洞房当晚,那女子却突然反悔,竟穿着红嫁衣,跳井自尽。从那夜之后,他们家就频频死人,都说是那妾怨气不散,化作恶鬼来报复……我那亲戚到处求救……”
彭生说得艰难又为难,这厢,忽见吴嫂子进来,通报:“小姐,有…..有……他说,您要他找的,又有了。”她示意了一下,厅外,站着个赖三。
李秀丽示意彭、郑二人等待片刻。走出去:“有事?”
赖三搓着手,嘿嘿地笑:“不知小姐有客,贸然来此……有一桩生意。说是个某个村子里,闹妖怪……请小姐去降妖……”
“什么妖?”
“听说好像是蚕妖。”
蚕妖?听起来就没什么战斗力。村庄里,大约是什么小精怪。
李秀丽说:“我现有另一桩生意。蚕妖的事,你先推了。或者说,他们如果愿意等,就再等等。我过几天再接。”
她接二连三,被两只鬼给放了鸽子,从她这里逃走了。
此时正是对鬼类怒气最盛的时候.
迫不及待地要领彭生所说的恶鬼事,要泄一口恶气,证明自己也能除鬼。
赖三喏喏地走了。
李秀丽回转前厅,道:“继续说。所以,你的那个亲戚招遍和尚道士,结果,都是些神棍骗子,去五个疯三个,还有一个当场死了,剩一个连滚带爬逃出来,第二日就死了。所以全城都没人敢去?”
彭生叹道:“是。我那亲戚家都已经快成凶宅了。他还拜着城隍。往年逢凶化吉。今年,连城隍庙都没保住他们。”
李秀丽摸摸鼻子,心想:天下幽官都被遣出去抓她了,谁还理普通凡人?这可不能怪她哈。是皇帝老儿下的令!
“行,这事包在我身上了。不过,我的规矩是,一件事二十两银。一分不能少。”
彭生家境不错,亲戚家也是富裕人家,二十两银能除一桩大祸,实在划算!
他正替亲戚高兴,不断感谢李秀丽时,却听小郑道:“读书人虽不谈鬼神。但神鬼无门,祸福自招。我也听说过这桩事。小姐,那家的厉鬼极凶,您要慎重考虑。”
即使是同窗,但说出“祸福自招”这样的话,等于说他亲戚死的活该。还劝刘小姐别接这桩事!
这郑生,怎么见色忘义!
彭生有点不高兴,但让一个表面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来接手凶宅,他也心虚歉疚,就没吭声,眼巴巴地看着李秀丽。
实在是,他亲戚全家都已经快被凶宅折磨死了。
李秀丽摆摆手:“行啦,我说接了就是接了。放心,我不一定弄得掉鬼。但鬼一定弄不死我。”
作为四品幽官的玉江龙王尚且拿她没有办法,何况一个厉鬼。
怕她反悔,彭生道过谢,给了地址和定金,连忙拉扯着小郑走了。
走出很远,松了一口气的彭生,忽然一拍脑袋:“文昌阁……怪不得这个名字有点眼熟。刘小姐竟然住在这。”
小郑问:“文昌阁怎么了?”
彭生道:“你不是本地人,不知道。文昌阁的前前主人,就是那位百年前,曾被卫小玉数次青睐的大才子。不过,人死如灯灭,他都死了多少年了,也不重要了。”
“我得赶紧回去,告诉我那亲戚,他全家的命大概有救了。”
作者有话说:
这本书大概写扑街了吧。我真的有点丧气到卡文。这几天停更就是在考虑要不要切了。
想了想,算了,反正也写烂了,还是尽量写完吧。

??74 ? 七十四
◎湖畔(五)◎
彭生的这位亲戚, 是他表哥家。
他表哥比他大了二十多岁,姓唐。
表哥之子,即那位纳妾的当事人, 几乎同他一样年龄。
自从疯三死二,各方僧道、术士都不敢登门。唐家人尝试过搬家, 却仍然鸡犬不宁。
得知有一位货真价实的“高人”愿意帮他们家, 唐家喜极而泣。扶老携幼,举家出门相迎。
一直等到日上中天, 年纪小的都撑不住了。
唐老爷等得嘴唇冒泡, 不停地让家人出巷过街去看:“那位红衣女侠怎么还不来?”
唐夫人拭汗:“莫不是彭家表弟说错了约定的时间?”
他家的幼子,十二三岁的唐六少爷则等得无聊,心不在焉, 一会踢着柳树根,一会去揪柳叶,还被他姨娘打了一下肩膀,示意他庄重一些。
那位高人,听说能以蒲为剑, 折艾作旗, 飞剑飞天, 定是个英姿飒爽, 肃杀端正的女剑仙。这样的人, 就算不能相交,也万不能给她留下坏印象。
唐六无聊之余,却见巷子的另一边,烟柳杏树边, 一户人家的墙上, 竟翻上来个人。是个没比他大几岁的纤细少女, 站在墙头,斜倚烟柳,伸手去攀杏花。
她梳着鸦羽般漆黑的双寰鬓,穿一身竹绿半袖,雪白纱衣作内衬,藤黄的裙儿散开,嫩生生脸颊,像柔得欲滴的清新春天,竟比花色淡洁。
见少年人不眨眼地盯着她,她若有所感,看过来,瞪他一眼。杏眼儿却胜春波动。
墙下有犬吠声,还隐隐有人叫唤:“唉,小姑娘,你怎么爬我家的墙,攀我家的花?”
她就回过头去,捡一颗石子砸中吠叫的狗儿,对说话的人做个鬼脸。竟然踮着脚,提着裙子,踏着细细的墙头快步跑开。小鞋子踩出的步伐,比猫儿更灵敏平稳,不带半点摇晃。
这女孩儿跳下墙头,一手折着柳,一手撕着杏花瓣,斜脚还踢小石子,报复性地打在不远处的狗儿黑鼻子上,她就咯咯直笑。实在没一刻稳重端庄。但俏生生的,叫年长的夫人们看见,都觉得极爱这青春灼人,不忍苛责。
唐六这眼巴巴的、痴痴的神态,引得姨娘狠掐了他几把,也引起了唐府中人的注意,往那侧看去。
唐夫人道:“这是哪来的小姑娘?不是叫人嘱咐过,今日不准闲人进巷子里。”
这女娃娃嫩得像朵花,一看就是家里宠大的,要是出了什么事,也是可惜了。
就叫下人们去驱赶她,又有些怜爱,便嘱咐:“好声劝她走,不要粗声恶气的吓人。”
谁知,这少女不但不走,竟单手推开身强力壮的婆子,走到跟前,一把柔润的嗓子,问:“你们就是唐家?”
唐夫人看了看她手里的杏花,说:“姑娘,巷子里杏花开得好。你是来折花的吧?可是今日不巧,杏花是不能折了。我们早就通知邻里街坊,不能靠近我家,你快快走罢。”
少女疑惑道:“可是不靠近你家,怎么捉鬼?”
唐家人顿时都回头看她。
这柔嫩得比春波欲滴的女孩儿,吹掉手心最后被强行撕出来的半朵花,喃喃:“单数。我今天一定能捉到鬼。”
她仰起脸,一点儿也没有唐家人想象中肃杀英姿的红衣剑仙模样,不高兴的时候就微微嘟着唇,想了想,已经先收了人家的银子了,还是解释一下:
“吴嫂子非说我的红裙子脏了,一定要给我换身衣服。她好像以为我出去游春,挑挑拣拣半日。所以来迟了。”
唐家人盯着她,瞠目结舌。
表弟/表叔介绍来的“侠女”、“女剑仙”,竟是个参差二八之龄,还会被家里人以为要去游春的小姑娘!
他们心里的怀疑之色几乎表露在脸上。
唐老爷回过神,忙挤出笑脸,凑到近前:“刘女侠,快请进!表弟早就同我说过,您年少有为,法术高强,那个、额”他看着小姑娘的嫩脸,也卡了一下词,“那个……青春常驻!”谁知道这是真小姑娘,还是童颜不老的那种?
什么怪词?李秀丽迷惑地看他一眼,并不知道自己被彭生背地里吹嘘成了什么高大形象。她心里惦记着唐府的厉鬼,快步而进。
一过唐府门扉,此时本是青天白日,春风熏熏,忽然四周的光线就黯了许多,吹来的风也带着森冷的寒气,透过骨髓。
唐家的房子像是被永久地笼罩在了某种阴天乌云之中。李秀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冰冻凝滞的炁遍布在周遭的空气中。连院子里的树,叶子都是枯黄的。枝头光秃秃的,仿佛时光冻结在萧瑟之季。
而就一墙之隔,唐家所在的街巷上,柳树成烟,杏花尤带勃勃之炁,凝着春日性质活泼的雨露。
她取出腰后别着的菖蒲、艾草,一晃,草叶化作明耀宝剑,被她拿在手中,颤个不停。
果然有厉鬼存在其中。唐家的范围之内,已经变成了微型的临时溢出区。
举目再看缩着脖子的唐家人,他们无论男女老幼,个个眼睛下挂着黑眼圈,脸色憔悴蜡黄,时不时还打个哈欠,没精打采。
他们身上与外界正在发散交互的生人之炁里,“融”进了很多凝滞不散的冰冷鬼炁。
这些凝滞的鬼炁不断蚕食着他们的炁,将其转换为自己的力量。
人之元炁,与人命运相连,与身体五脏、健康密切相关。
一旦唐家人的炁被周身缠绕的鬼炁转换殆尽,他们将会暴毙当场。
而这些鬼炁既然已经融入,就算他们跑到天涯海角,也会跟这个溢出区连着,继续受鬼物折磨。
姓彭的说他们“折磨欲死”、“命在旦夕”,竟然不是夸大之言。
其中年龄最小的两个。
一个刚满几个月的小儿被抱在其母手中,本应丰润的脸颊,竟然凹陷下去,也有黄黑之色。把头靠在其母怀里,连哭声都没有,只昏昏沉沉,出气多吸气少。
另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也是病如骷髅,脚步沉沉,一点力气也没有,几乎站不住脚。
就算鬼物疑似是复仇,但这样的小儿,又有什么天大的过错?
李秀丽顿住步,忽然说:“喂,把你家十岁以下的小孩都抱过来。”
唐老爷夫妇闻言楞了一下。唐夫人赶紧嘱咐家族里的妇女,把十岁以下的孩子都抱了出来,连婴孩都摇摇晃晃地被放下。
李秀丽让孩子们站成一排,举起艾旗,摇旗招福。
下一刻,唐家人大大小小都惊呼出声。
孩子们更是吓得哇哇大哭。
他们身上的鬼炁,竟然具象化了。浮现出了一只又一只惨白的、缠满黑色“水藻”的鬼手,从冥冥中伸出,死死地拉住其手、脚、胸口,仿佛要将他们都拉入幽深的地底。
有妇人激起孤勇,想扯开锢着她孩子脖颈的鬼手。
但那只惨白发胀的手,不仅没被扯开,还缩紧了一圈,发青手指上的黑“水藻”不断往孩童的鼻孔、耳朵、嘴巴里钻。
不,那不是“水藻”,而是黏腻湿滑的头发。
孩童觉得耳朵剧痛,喉咙堵塞,脸色一下子胀紫了。
李秀丽见此,一把拽住那只鬼手。
她白皙纤细的手,用力,凝聚着元炁的血液上涌,让其微微泛粉。
嘎吱,竟生生扯断其惨白手臂,一根根折断发青手指,孩童的脖颈终于被松开了。
她又将坚韧异常的黏腻发藻从孩童的七窍里扯出,用蒲剑割断。
终于,孩童得以解脱,脸色逐渐恢复了正常,甚至这段时日沉重异常的身体,也好像忽然轻盈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躲到了母亲怀中。
见此,唐家人怀疑大褪,眸子亮了,满怀期冀。
李秀丽如法炮制,逐一扯开困锁在孩子们身上的鬼手,割断缠绕他们的黑藻,徒手捏爆凝滞的冰冷鬼炁。
这也使得她洁白额头,一点一点挂上了汗。
最后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脱困了。唐家人中有不少人当场落泪,几乎要对她下拜,感激涕零。
唐老爷希冀地看向她:“女侠,我家的其他人……”
李秀丽举袖要擦汗,忽然,一张手帕轻轻地为她拭去了汗。她抬头一看,是一个怯生生的唐家妇人,搂着自己六岁的女儿,对她讨好地笑着。
那张手帕上还绣着稚嫩还歪曲的小黄鸭,正是小女孩递给母亲的。
少女顿了顿,面对这笑脸,还是回答了唐老爷:“其他人,等我除了这鬼,再论鬼炁。”
她要留下大部分的炁,以有余力与厉鬼斗。
唐家人早在看到第一个孩子脱困时,就已经全然信任了这个看似青春不稳重的妙龄少女,忙不迭地道谢。
李秀丽问:“事主是哪个?就是纳了厉鬼生前为妾的。”
闻言,唐老爷沉默了片刻,面露凄苦之色:“女侠,前面就是我家的主院。我的长子、长媳就在其中……”
前面的院子?李秀丽抬起头,果然看到前方有一座大院子,院门大开,挂着白色出殡用的纸灯笼,垂着白幔。像是有丧事的样子。院子里摆了七八张圆桌、凳子,上面还有空荡荡的碟子、筷子,像是酒席用的。
正对着主屋和圆桌,有一个搭起来的台子。似乎是新婚时戏班子用的。此时,台上拄着一根又一根的哭丧棒。
院子的一角,有口井,井旁是颗大槐树。
此时,春来槐树未新绿,反而满地是枯黄叶。树身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铜钱夹纸钱。
树下的井口,则被一块大石头死死压实。上面密密麻麻地贴满黄符,黑色蝌蚪文写满一张又一张。
而且石头还在微微抖动着,连带黄符上的蝌蚪文都在流动扭转,似乎有人声嘶力竭地念着经文,镇住石下的东西。
“你儿子和儿媳在哪里?”李秀丽侧过身,要问唐老爷、唐夫人:“在屋子里……?”
没有人。
就在她观察院子的那几息功夫,唐老爷和唐夫人以及一干缩头缩脑恐惧万分的唐家族人,都消失不见了。
她独自一人站在这间主院前。
而就在她侧头又转回的那一瞬间,整个院子的装饰全变了。
原来的白布白灯笼等,全部换成了红色的。
院子里披红挂彩,贴满囍字的鲜血般的灯笼,轻轻在檐下摇晃。
大槐树上缠满喜布,井口也没有石头压着。
院子中的七八张圆桌畔,坐满了各色客人,都背对着她,专心致志地看向戏台上。
戏台上,正一个油彩涂面的戏班子,粉墨登场,咿呀咿呀唱着一出不知什么戏。
似乎是一出送嫁的戏,非常应景。其中一个青衣扮演新嫁娘。
在她踏上门槛的那一霎,所有客人将头扭了一百八十度,一双双没有瞳孔的黑睛,对准她的方向。
戏班子仍唱着他们的戏,只是,那个扮演新嫁娘的青衣,衣襟是左衽。
左衽,是寿衣的款式。
近在咫尺,一口阴冷的气吹在她脖子上,冷意激起鸡皮疙瘩。
一个细细尖尖的声音说:“客人,您来吃酒席,怎么不入座?”
她回过头,一张惨白的脸,两颊涂着胭脂。
一个纸人作管家打扮,僵硬地在趴她身上,双唇不动,声音笑嘻嘻:
“快入座吧,新娘子,已经等您很久啦。”

??75 ? 七十五
◎湖畔(六)◎
纸人惨白的脸、血红的胭脂, 阴冷的气息近在咫尺。
“啪”!
下一刻,它的纸脑袋被打偏了。
被少女不留情面地糊了一巴掌。
李秀丽嫌恶道:“靠这么近干嘛?你口臭!”
在一院子“客人”黑幽幽的眼眸注视中,她一把推开那个纸人, 昂着头,毫无心虚恐惧之色, 抬脚就跨进了院子。
她随便找了张还没满座的圆桌坐下, 真当自己是来坐客吃喜酒的,随手拿起筷子, 回怼那些盯着她的“客人”:“看什么看!”
她话音刚落, 客人们的脖子发出嘎吱嘎吱,仿若生锈的声音,慢慢转回正位, 专注地对着戏台,时不时鼓掌,却一言不发。
戏台上,青衣还在咿呀、咿呀地唱着新嫁的戏,明明是喜庆的唱词, 乐曲却如怨如诉。
李秀丽扫了一圈院子。
那些面目呆板的“客人”, 大部分都是没见过的人。
但其中有五个人, 两个和尚, 三个道士。面目却比其他人都灵动一些。其中有两个, 脸上是青色的,已经有些发烂,看着像是死尸,却还能动, 能鼓掌。
当时说, 唐家请过五个来捉鬼的。疯三死二, 莫非就是这五个人?
她的视野里,这个院子里到处雾蒙蒙的。
戏台、喜布囍灯、台上的人,台下的人,都隐隐绰绰雾中。
这是那些冰冷凝滞的鬼炁,聚成了吹不散的白雾。
她动了动手指,拳头有些发痒
她这个年纪,不喜欢琐琐碎碎的麻烦。
若能化作龙身,摇头摆尾,扫尽鬼炁,何等痛快!
不过,如果那样,唐家的男女老少,大部分人都死定了。
除去被她一开始就解除了联系的那些小儿,剩下的唐家人,他们的炁已经与这鬼炁千丝万缕地交织在一起。
强行破局,扫平多余之炁,将溢出的幽界压回阳世之下。他们的炁没有来得及剥离,也必定随溢出区而散。
本来一个个的就身体虚弱成了那样,再损失掉大半的元炁,五脏失能,顷刻人就没了。
到那时,她来救人,却反而害死了对方满门。这桩“生意”算是砸透了。
她一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听戏,一边点开游戏论坛。
好友页面,她说了唐家的情况,询问对方如何在不动用暴力的情况下抚平溢出区。
但“瑛”还是没有回她。
自从上次谈话之后,“瑛”表示自己跨过幽界,来此表人间找过她之后,对方就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忽然,论坛那面出现了小红点,显示有新回复。李秀丽又跳到论坛页面,刷新了一下修道区的初级版。忽然眼睛一亮。
因为瑛久久没有回复,她就在初级版发了个差不多问题的帖子,只是把涉及本表人间具体情况的信息都隐藏了。
帖子一发出去就石沉大海,她努力顶了几次贴,终于有了几条回复。
但都是垃圾信息。
包括并不限于“撒花”、“占楼”、“虽然但是,萌新发问:临时溢出区是什么?”“同问,除了诵世天书外,怎么修炼都不知道,临时溢出区是什么?暴力破解怎么破?”
初级版论坛里,许多人甚至不知道什么是临时溢出区。
不知不觉间,李秀丽的所知所闻,已经胜过了同批的许多玩家。
一直到刚刚,最新一条回复,终于是对她而言的有效信息。
回复人,竟然是她之前加的另一个好友,ID叫“一飞冲霄”的,发言很简洁:【想要不使这家人暴毙而破临时溢出区,需要研究其规则,具有一定的技巧性。】
【具体的,看私聊。】
她立刻切到好友页面,“一飞冲霄”果然发来了一条私信,先是礼貌地回答了她的问好:
【你好。我是一飞冲霄。关于你的问题,我认为,你应该先研究这个鬼怪临时溢出区的规则。
其中重点要分辨此溢出区,具有几重性,哪一重具有较为稳定的、真实的规则。这是我所知的,在大部分涉及鬼怪的溢出区,最优先要做的事情。只有确定了哪重的规则是真实稳定的,才能讨论下一步。当然,如果只有一重,那是最简单的,这就代表这个鬼怪临时溢出区的规则,全都是稳定真实的,就可以采取最直接的办法。】
涉及鬼怪的溢出区?几重性?稳定、真实的规则?
“最直接的办法”又是哪一种?
李秀丽皱眉不解,正要继续与他沟通,嘎吱,紧闭的院中主室门被推开了。
出来的却不是今日成婚的新人。
一男一女站在门前,面向满院来宾。
除去戏台上的青衣仍哀怨地唱着戏罢,客人们齐刷刷地转过头,看向这对男女。
看清他们容貌的那一刻,李秀丽也怔了一下。
这对男女,竟然是刚刚才见过的唐老爷、唐夫人。
他们衣着一改之前的素净,扫过她,目光也像看过全然不认识的人,丝毫没有停留。
唐老爷神色忧愁,对众宾客道:“谢过众位来捧场犬子的喜宴。但家门不幸,我儿纳了一位娇娥入门,熟料囍字囍气冲掩门神,有一邪物,趁此之机,伴随这女子进入我家。它一旦日暮,就要吞吃生人,作恶我家。”
唐老爷夫妇出场的时候,宾客神情生动了不少,倒像是一个个真人了。像是等待开演的偶人投入了剧目之中。
闻言,众宾客大哗。有人起身而走,走到府门处,却一头撞在了透明的无形墙壁上,只能悻悻而返。
唐夫人苦笑着摇头:“众位不要尝试了。邪物残酷,它不愿意放走进了唐府的任何一个人。我们家已经试过,无法走出府门了。”
那五个僧道里,有一人怒而站起:“你家请我们来做客,却要害我们死于非命!”
唐老爷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脾气人,胖乎乎圆滚滚的身躯转了过来,赔笑:“客人莫怒,莫怒!虽然如此,暂时我们也有办法保命。”
“我家与城隍爷手下的日游神交好,得了不少城隍庙的符咒。
我们已经分发给全部家人,每人持有一张,贴在房间中。只要各位在天日全黑之前,进入我家有人居住的房间,得我家人庇佑,夜晚不要外出,就能保全性命。”
唐夫人相貌平平,手脚格外修长,眉宇却有英气,她拍了拍手,随即有唐家婢仆拿了一个大盒子过来。
“请各位抓阄。这是男盒,这是女盒。男女客人分列而选。抓到哪一个房间,就进入哪一个。我们家里从我的儿女、媳妇等,再到家里管事、婆子等,俱守在房间里,只要各位入内,他们当即就会贴好房间的符咒,确保邪物无法入内。”
客人们无法,只得男女列队,各自抓阄。
李秀丽暗中观察,见这唐老爷、唐夫人身上的元炁,正是他们本人自己的,确定是活人,而非鬼怪。才上前抓阄。
她抓到的纸条上写着“甲——肆零壹”。
偏头一瞅,其他男女客人,有的抽到了乙字的,有的都抽到了丙字的,有的抽到了丁字的。
像她这样写着“甲字”的很少,最多的是写着乙、丙字的。
满场的客人都抽完了纸条,唐老爷夫妇就亲自带队,分别领着客人们前去对应的房间。
李秀丽注意到,只有戏台上的戏班子,一动未动,自顾自演着戏目,吹拉弹唱。那青衣,仍然甩着水袖,漫台打转。
她拉住领着女客的唐夫人,一指,说:“还有人没抓阄!”
她指的方向是戏台。
唐夫人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温和道:“他们不是客人。不需要房间。”
语毕,不论李秀丽再说什么,她都一言不发,只管领着女客们往前走。
乙字的被领去了表亲们住的院子。丙字的大多住在充府内事务的族人房间。丁字的进了婆子、家丁的房间。
一路人,唐夫人耐心地安抚她们,说因为房间不够的关系,委屈了部分贵客。但无论住在哪,符咒都是差不多的。只要不出屋门,晚上就都是安全的。
仍有客人嫌贫爱富,想闹,吵着自己要换别的更好的屋子,话音刚落,她手里的纸条凭空消失。
唐夫人冷冷道:“既已抓阄,不得反悔。你已失去入住资格。”
便带着其他人离开。渐渐地,人越来越少。
每送别一位客人,她都会嘱咐道:“切记,切记!晚间不可外出。倘若外出,决不可到主院来,不可靠近那方水井。如果见到井边有身穿嫁衣的女人,不听,不看,立即原路返回,或许还有一丝活路。”
到了最后,只剩李秀丽一个人跟在唐夫人身后。
最后一间屋子,所谓的“甲字肆零壹”,距离主院竟然不远。
唐夫人回过身,定定地看着她,口中说:“这间屋子住着我的小女儿,唐五娘。刘姑娘,你且安心住下。”
刘字重音。
李秀丽悄悄地挨进她身侧,张唇,无声地问:你还认得我吗?
唐夫人的眼睛警惕地向四周转了一转,无声无息,幅度微微地点了点,又借着宽袖的掩盖,拉起李秀丽的手,一边口中继续叮嘱说过不知多少遍的话,一边在她掌心写了几个字:记得。信我们。夜别出屋。
看来,唐家人果然一起进入了临时溢出区的这场变动之中。他们这熟练的样子,似乎是在这个环境里已成习惯。
写完字,客人也全部到房间了,李秀丽推门便可进入屋中,唐夫人抬头看了看天色,日色已晚,天边最后一丝金红的光线也将损耗殆尽。不敢再多留片刻,匆匆离开。
李秀丽将手按在门扉上,听见门后果然有个小女孩清脆的声音:“门外的那位姐姐,天马上要黑了,你快进来吧,我准备贴符咒了。”
她正要推门,余光忽闪一物飞弹而来,她手背立时剧痛,浅红了一小片,手离开了门柄。
李秀丽警惕,回身而望,四下里却悄无一人,枝木掩映,屋檐深深垂影,日色将沉,黯黯一片。
她回过头,正要继续推门,又有柔韧的某物席空卷来,卷住她的腰,硬生生地向后一拖。
李秀丽气恼,探手去抓此物,此物却缩入了某处黑暗中,倏尔不见。
就在这一拉一扯的来回间,天边的最后一丝日光也消失了。夜色猛然跃出,完全降临。
而李秀丽,尚未进入房间。
她站在唐家的长廊上,试图往前迈步进入房间。
谁知,步子刚一踏出,眼前倏尔一花。
她似乎跨过了好些空间,直接跨步到了主院。
眼前,囍字在夜中分外深沉,像发黑的血字。
主院里空无一人。戏班也消失不见。
一个黑发披下,长及脚踝的女子,一身红色的嫁衣,绿色披挂,正坐在井旁,背对着她,面朝黑黝黝的井口,一下又一下,梳着头发。
作者有话说:
我从各个渠道收到了很多有价值的意见。有些读者说的很有道理。这个问题我之前也已经意识到了:
那就是我的文名、简介跟我的文实际的内容不太匹配。吸引相当一部分读者入内的游戏元素,没有什么突出的体现,被边缘化了。后文更接近志怪,而且抽卡元素也基本没有再出现,变成了一个噱头。
更糟糕的是,志怪部分写的也平平无奇,并不出彩。
我自己有所察觉,但当时我发现的时候,我已经写了五十章差不多了,而且我的大纲和世界观早就定死了,要更突出游戏化的因素,更偏向抽卡,更爽文的话,基本前面全都要改。没有太大更改的希望,只能硬着头皮,按原本定的继续往下写。我知道这样下去会积重难返,继续扑街,继续不好看。
但一步错,步步错,除非我请假个半个月或者一个月,从头修改大纲和世界观。
对不起,给大家呈上了这样不洋不土,不前不后的作品。越写越发现,爽文也不是好写的啊。
至于志怪部分也写的平平无奇,我可能想象力确实匮乏了点,年纪大了,也没以前的脑子好用了。
之后我会多读书,多收集素材,努力写好。大家如果还愿意看的话,只要没有意外,我会硬着头皮写完的。

??76 ? 七十六
◎湖畔(七)◎
唐夫人说过, 在这里,一旦天黑之后没有进入房间,首先不能去往主院。到了主院, 绝对不能靠近水井。然后,如果在主院的井旁看到了有穿嫁衣的女人, 必须不看、不听, 扭头就原路返回。
李秀丽却没有半点抬脚就走的意思。
她的视野里,游戏论坛的好友页面, “一飞冲霄”的最新回复是:【鬼魂类临时溢出区的‘多重性’, 涉及幽世与阳世之间对照关系的定义,以及‘鬼’的本质。要解释比较复杂。你现在的处境,长篇大论毫无意义。先处理掉溢出区。】
【怎么判断该鬼怪临时溢出区是否具有几重性?一旦进入鬼怪临时溢出区, 溢出区的某些关键人物,你可以看作‘NPC’,会抛出一些规则。这些规则有可能是真实的、稳定的,也可能是虚假的、不稳定的。也就是说,不遵守规则, 可能会死。但遵守规则, 也同样可能会死。而且连NPC本身, 也不知道自己抛出的规则是否虚假。这需要你自己去判断。】
“我独秀, 我独美”:【有没判断标准?】
“一飞冲霄”:【有。虚假或不稳定的规则, 往往与它自己的细节是矛盾的,充满未知与变幻。】
而李秀丽身后,应当“原路返回”的走廊,此时正以肉眼难以分辨的快速, 扭曲地空间连接在一起。
每个房间的位置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修行者耳聪目明, 五官灵敏, 她瞟了一眼就看了出来,就在她看过去的几秒钟内,这些房间起码换了五波位置。像被分给她的“甲—肆零壹”,先是从左第三间跳到了左第四间,左第七间再跳到了右第二间,现在跳到了左第二间。
并且,看似正常,实则一步一扭曲的长廊,有不少扭曲的方向,其炁的流动方位,正是主院。
她如果真按唐夫人所说,原路返回。她每踏出一步,都会被传到不同房间之前。更有可能会转了几步之后,忽然回到主院的水井旁。
唐夫人确实说过,躲在被分到的房间里,贴好符咒,就能躲开危险的黑夜。
但她没有说过,房间和道路是会变换的,如果进入不是被分配的房间,会发生什么事。
也没有说过,不能原路返回,会发生什么事。
李秀丽打字的速度几乎起飞。
“我独秀,我独美”:【如果发现疑似虚假或者不稳定的规则,要怎么做?】
对面的“一飞冲霄”也是秒回:【对我们修士来说,如果该临时溢出区对你的威胁不是很大,最直接的做法是:违背它。看看会不会触发新的,与其全面矛盾的规则。一旦触发,该鬼怪临时溢出区,起码具有双重性。】
天真正黑下来之后,却有皎洁之月挂在夜幕,反而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黯。
水井畔梳头的黑发女人幽幽侧过脸时,李秀丽没有动,双手交叉在胸前,就着月光审视对方。
没有马赛克。
这么久下来,李秀丽早就摸清了。
道种公司的屏蔽系统不对血腥、恶心的画面打马赛克的情况,只有一种:对方不是真实存在的人类或生物,而是隶属于超凡存在。
女人黑发黏腻如藻,滴答流着水,一直垂到深井之中,数不清有多长。那张脸惨白、肿胀,像被泡发泡糊的馒头,果然是溺死之人的面容,五官隐约看得出生前的秀致。
她一边梳着湿漉漉的长发,一边喟叹,声音嗡嗡的,大约是口舌被泡涨后,音色失调:“真是稀奇。被那些怪物迷惑的人,居然见了我不跑。”
李秀丽道:“你就是孙翠兰?”
在来到唐府之前,她大致从彭生那里了解过一些情况。
那个据说入门之夜,却投井而死的新娘,是府城近郊的农人之女,名唤孙翠兰。
孙翠兰停止梳发,身子未动,头颅却转了过来,正对着她。
下一刻,那张膨胀腐烂的脸,忽地平移过来,近在咫尺,甚至能嗅到女尸身上的水腥气:“你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谁?”
那些水藻般的黏腻黑发猛然竖起,在女尸身后张出巨大的阴影网络:“你也是怪物们派来抓我的帮凶?”
李秀丽并不恐惧,只奇道:“我是误入唐府的人。怪物们是谁?”
孙翠兰的视线在她身上梭巡了很久,背后的黑发才慢慢落下:“怪物们是谁?它们以亲事骗来了我,虚伪地许诺,说虽是纳妾,将以妻礼待之。却在我成为新娘的当日,就将我逼入水井,害死了我。我死后化作鬼魂,它们仍不放过,以整座府邸设下天罗地网,将我困在唐府中,想要吞噬我剩余的魂魄。且它们贪婪成性,不断引来无知凡人,以我为恐吓的借口,将其引入陷阱之中,以餐食俗子……”
她忽然笑了:“我猜猜,它们是怎么对你们说的。‘邪物、厉鬼隐藏在黑暗之中,快快进入房屋之中,那里有符咒庇佑,可以保命’、‘天黑之后,不可外出,否则将会被邪物吞噬’,‘不可靠近主院的水井,见了穿嫁衣的女人,立刻离开’。”
唐老爷、唐夫人确实是这么说的。
李秀丽骤然反应过来,孙翠兰口中的“怪物”,竟然指的是唐老爷、唐夫人等!
红衣厉鬼见她终于明白,脸颊上的唇几乎裂到了眼角,一个狰狞的笑:“你们这些愚人,被怪物引进了陷阱,今夜都将变成血食,与我一样枉死。却不知不觉,反将豺狼作良善!”
“看在你没有见了我就逃走的份上,我告诉你,要在这座府邸当中活命的真正规则。”
“真正的规则是:天黑之后,绝对不能进入任何一间屋子。尤其是有唐家人守着的房间。”
“唐家所有人,从上到下,没有无辜者。它们都是食人无数的怪物!
白天,它们贿赂日游神。借来法力幻化人形。而这法力,一入夜就失效。夜游神不留情面,会追杀怪物。所以,它们诱骗你们在入夜之后进入房间。一旦你进入房间之中,它们就会设下符咒,将你困死屋中,让你无法动弹,再慢慢地将你啃食殆尽。”
孙翠兰黑藻般的发丝不尽地延展开来,小心地爬向不同的房间,撬开了一丝极小的缝隙:“你自己看罢!”
月光顺着缝隙,照了一缕进去。
门后的某片深沉幽暗,立刻刷刷刷、梭梭梭地退去。似乎被灼伤了。
门然高低起伏,响起音色怪异扭曲的嚎叫声,像石头摩擦金铁,也像被困的凶猛兽类。
人类叫唤不出这样的声音。
离得最近的那间,恰好是李秀丽原本要进入的“甲—肆零壹”。
她眼睛雪亮,清晰地看到,门后紧紧贴着一只薄薄的皮子。
那皮子大约是个人形,上绘着小女孩的五官,但既无血肉又无骨骼,飘飘地,像是从哪扒下的人皮。它的底下是空的,眼睛是黑咕隆咚的洞。
它舞动着,紧贴着门板,发出小女孩甜蜜天真的叫唤:“姐姐,姐姐,你快进来啊,外面很危险呐!”
声音同她刚刚呼唤李秀丽时,一模一样。
不远的两间房,分别是唐老爷、唐夫人所住。
左侧屋子,蹲着一只肥肉滥地,但体格庞大的斑斓虎。
它的王字额头上,戴着一张面具,面具被定格在了笑容,正是唐老爷的样貌。
面具在老虎头上,张口发出人言,对门外喊:“姑娘,你不想进我女儿的房,可以到我们这里来!”
而老虎的本体,则正用爪子摁住一个“客人”,埋头在其破开的肚腹中,吃得淋漓尽兴,心脏、肠子等残渣都挂在它皮毛上。
右侧屋子,雪一样结满一层又一层的网。
网中央,趴着一个奇异的生物,似乎是蜘蛛与人的结合体。手脚极长,却长着黑铁般的蛰毛,肚腹鼓起。口器突出,一对复眼,正喷出白色的丝线,将跟前的一个女客裹在茧子里,只露出一个头。
它一边在进食,用口器贯穿头盖骨,将消化液注入女客体内,将其五脏全部融化,再吸食殆尽,肚腹吃得一鼓一鼓,连肚子上映着的那张脸都有些变形。
它的腹部映着一张平凡而眉宇带英气的女人脸,赫然是“唐夫人”。
唐夫人则发出温和的声音,同唐老爷、唐五小姐争夺猎物:“姑娘,刘姑娘,莫怕,快到我这里来。”
其余的房间内,借助被发丝撬开的一缕缝,月光所照,李秀丽看了个大概。
确实,每一间屋内,都藏有形态各异的诡异怪物。
与它们相比,不过是溺死模样的红衣孙翠兰,已经显得那么可亲。至少,她没用头发绞着个人在大吃大嚼。
李秀丽惊得凝目观炁。
却发现,孙翠兰竟然没有说假话。
房间内这些唐家人变的怪物,它们身上的炁,依稀带着白日里的个人特色,但却颜色发黑,浓稠异常,像是污泥在流动。这绝不是正常人的炁。
如果她之前真的听从了唐夫人的话,一见到孙翠兰,就转身回奔,躲到某间屋子里,或许,她现在正在跟这些怪物斗法。
而如果是凡人进入这个临时溢出区,遵守唐夫人告知的规则,必死无疑。
只有不遵銥譁守唐夫人告知的规则,才会触发孙翠兰,告知“真正的规则”。
李秀丽皱眉:“那么,按你的说法,只要不进入房间,我在外游荡到天亮,就安全了?”
“错。”孙翠兰放下梳子,厌恶至极地看着这些妖魔鬼怪,冷笑:“你不但不能进入房间,还要跑得过它们,才能挨到天亮,保住今日之命。”
“它们既然不能离开屋子,惧怕夜游神,我只要待在这里,干嘛还……!”话音未落,李秀丽微微睁大了眼。
通向主院的诸多游廊,竟然莫名地缩短了一截。
而四面八方、藏着怪物的房间,竟朝主院逼近了一段!
那些怪物全都紧贴到了门后,眨也不眨地盯着站在主院里的少女。
它们的确不能离开屋子。
但这些屋子,居然是活的,会不断自己缩紧距离,朝你而来!就在几个呼吸的功夫,整座唐府所有建筑都隆隆作响。所有房屋都门朝主院,似人转过身,“转”了过来。
唐府建筑的格局,就变成了以主院为核心,各房呈圆形包围状,不断地缩短空间剧烈,一截一截往这里“跳”。
孙翠兰坐在井边,看着向主院“包抄”来的那些房屋,道:“自从唐家人设下大阵,唐府就‘活’了,这些怪物借符咒与建筑融为一体,可以错乱空间,虽夜不能出屋,却可以追杀入阵者。”
“有生人来时,它们吞吃生人。没有生人来时,它们就来包围追杀我的魂魄。”
她缓缓退入井口,折着身躯,贴在井缘。黑发钻入水下,像根系杂错,交织网罗的密密水藻,将井水都映成黑色。
惨白肿胀的面庞上,漆黑无瞳的眼,紧紧盯着少女,伸出手:
“我要告诉你的,最后一条规则:这座府邸中,真正安全的地方,只有我的井下。我可以凭借地下水系,逃过地上的怪物。而它们害死了我,不敢正面对抗我的怨气,不会入水。”
“来,到我这里来。跟我一起到井中躲避吧。”
眉目粼粼,像是娇养无知的少女,环顾四方逼近的怪物,无处可去,果然一步又一步,向她走来。
只要再一尺,就能将这鲜活的生命拉入井中,共沦寒彻的水波。
就在少女略带粉色的白皙手指,要碰到井边之时,天边忽飞白练,以闪电般的速度卷住纤细腰肢,凌空若舞,将她拉到了主院的房顶。
李秀丽在房顶站稳,松开了另一只悄然握住蒲剑,准备刺穿女鬼脑瓜子的手,偏过头,讶然:“是你?你怎么在这?”
这柔韧的触感……之前有人阻止她进屋子,本以为是谁藏在暗处,却没想到还是熟人。
白练重新垂下,变回拂尘,被握在骨节分明的掌中。
“福生无量天尊。”来人发色奇异,一半是青春之黑,一半是苍苍之白。英眉端容,俊得极为正气,像挺拔的松,浩然的山,有不移之色,堂堂之美。一身白衣黑底的鹤氅,内穿道袍。
虽然他的脸在李秀丽看来是一张像素脸,但像素五官也有端正和崎岖之分的嘛!何况这头极有特色的头发。
而对白鹤道士而言,“云真子”的相貌虽然变了,那熟悉的蒲剑、艾旗,也早就让他认出了这位故人。
便肃容颔首:“道友,北地一别,今日江南重逢。此地却不宜叙旧。”
失去了即将到手的猎物,红衣厉鬼在下方狂怒不止,凝聚着怨气的黑发钻出井底,狂乱地舞在半空,像铺开的巨网,也像张开的大口,阴影几乎遮蔽了夜空,连月光都在一瞬间变得惨然发灰。其口中却还不断地唤道:“你快下来,只有我这里是安全的……只有我这里是安全的……”
鬼物的诱哄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站在房顶上的两人,一动不动。
白鹤说:“道友,它在撒谎。唐家人说的规则是不稳定、不真实的。它说的,也不是真实、稳定的规则。”
李秀丽说:“我知道。”
心想:这鬼当我是傻子?
我不全信唐夫人,难道就要全信你这女鬼?
刚刚她看得一清二楚,井水下的黑发根根耸立,刺如尖峰,只待她一入水,顷刻就把她扎成筛子。
见诱哄不下人,孙翠兰更是气得发狂,几乎蔽日的黑发将房顶的四面都围了,舞动游走。又顾忌正不断逼近的各怪物,又不知顾忌什么,始终没有下手。
最后,鬼号一声,钻回井中。
而本来四面逼来的怪物,也一时僵住了。透过门缝,它们极其不甘地望着屋顶上的李秀丽、白鹤二人,却只能隆隆退去,建筑的空间位置都恢复了原状。
李秀丽放下蒲剑,奇道:“它们为什么不动手?”
白鹤道:“因为我们站在它们两重的虚假规则之外,第三重,真正的稳定规则里。”
他指了指千万年悬在天际的月亮,又指了指房顶上的屋脊神兽石雕,它被雕刻在屋顶,受尽风吹雨淋,自岿然不动。
“这个临时溢出区存在第三重规则,也是真实、稳定的规则,是:主院的神兽注视之下,月光之下,是绝对安全区。”
“唐家人说的虚假不稳定规则,包括‘进入屋内是安全的’、‘不要去主院’。而孙翠兰口中的虚假,则是‘井下是绝对安全的’、‘它们会追来主院,主院也不安全’。”
“真正的安全规则是:不能进入屋内,必须待在主院的屋脊神兽目光注视范围之内,必须待在月光之下。”
“所以,如果有凡人误入此临时溢出区,入夜之时,只要满足真实规则的三个条件,就能避开来自屋内怪物与厉鬼的伤害。”
李秀丽恍然大悟:“所以,孙翠兰要骗我下井。因为井底能隔绝月光,也遮挡了屋脊神兽的注视。”
白鹤颔首。
此时相对安全,二人也可以多说几句话了。
“你怎么知道这些?”李秀丽道:“你又怎么在这里?”
白鹤微露出一丝笑意:“巧合。贫道近日游历到江南,昨日,落脚之地找来一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书生,他说放心不下一位女郎,特请我来此协助除鬼。不料,先行一步进入此溢出区的,竟然是‘云真子’道友。”
“至于贫道为何能猜到真实的第三重规则,是因为我提前了解了孙翠兰之死。”
“孙翠兰之死?”李秀丽挠挠脸颊:“她不是投井自杀的吗?虽然唐家人说她忽然想不开,投井自尽。她自己的鬼魂说是唐家人逼她投井。但总地来说,都是自杀。”
白鹤却说:“不,孙翠兰,决不是自杀,更不是被唐家人逼着投井。否则,今晚就不会出现三重规则。”
“这与鬼怪临时溢出区的形成过程,密切相关。道友可知道溢出区是怎么形成的?”
李秀丽说:“这个我知道。就是人类个体或群体的七情六欲之炁极端波动,突破了某个临界值,导致幽世之炁满溢出来,覆盖阳世之上,形成了临时溢出区。”
白鹤叹道:“爱憎恶,恨别离。凡人个体最常见的,最容易情感极端波动,突破临界值,导致人体之炁震荡,幽界溢出的时刻,往往是其死亡之时。所以,这世上最常见的临时溢出区,正是‘鬼怪类临时溢出区’。”
“这也是为什么,民间传说,都说人如果横死、冤死,往往会化作厉鬼。因为愈是惨烈痛苦的死亡,愈是七情波动大,愈容易形成临时溢出区。”
李秀丽笑道:“这样的话,那照理来说,世上的鬼魂,我应该三步一见,五步一闻。偏偏,我来大夏这么久,都没撞见过几只鬼。地羊鬼不算。它算是怪,不是‘鬼’。”
白鹤说:“这是因为,大部分的‘鬼’,即‘鬼怪类临时溢出区’,不待你看见,就会自行消散。阳世与幽世之间,物质浊重的阳世才是根本。人死如灯灭。死亡那一刻,随着肉身消亡,此人引起的炁之极端波动,没有了依凭,无法长久,会随风散入天地。唤起临时溢出区的极端之炁散去,这种自然形成的‘鬼怪类临时溢出区’,最多维持几个呼吸,便会自行瓦解。这也是阳世隔绝诸法的一个表现。”
闻言,李秀丽道:“那少部分的鬼怪类临时溢出区,为什么能够长期存在?像唐家的这个鬼怪类临时溢出区,‘孙翠兰’。存在起码有半个月了,折磨得唐家人举族欲死。”
白鹤:“人类死亡之际天然形成的‘鬼怪类临时溢出区’,即所谓鬼魂,确实如露亦如薄雾,风吹即散。但如果是非天然形成的呢?”
“人死虽然如灯灭,但活着的人的痛苦之情,一时半会却没有办法挥去。生离死别,也是人间至痛之一。
亡者亲友的极端情绪存在,会让本应自然散去的鬼怪类临时溢出区维持得更长,厉鬼也就存在得更久。直到亲友的情绪情感逐渐平稳下来,才会逐渐消失。
诸表人间往往都有安抚死者的习俗,比如守灵、比如哭丧,比如所谓七日回魂夜,比如守丧数月数年。实际上,从我们修道者的角度看,这些习俗是极为高明的预防临时溢出区的手段,安抚的并非是死者,而是死者亲朋好友的情感,或发泄,或延缓,使其慢慢接受这个事实。”
“贫道行走天下,见过的绝大部分能长久存在的‘鬼怪类临时溢出区’,能长期存身的‘厉鬼’,均是凭借亡者亲友的活人之炁而供养出来的。”
“而且,这样的‘鬼魂’,与其说是她本人的延续。不如说,这个‘鬼魂孙翠兰’,是她亲友记忆中、印象中的她。所以鬼怪临时溢出区中的鬼魂,往往其性情、记忆,会产生变化,与生前颇有出入。因为,祂们是被亲友的记忆所塑造,被活人的炁所造出来的。”
他俯瞰井中的孙翠兰,有叹息之色:“陶潜说,‘亲戚或余悲’。她的存在,是她的亲友仍处于痛苦之中的证明。”
“包括‘孙翠兰’对于自己死亡的控诉,也并非她真正的死法,而是她亲友认知中,孙翠兰在唐家是这样死去的,是被唐家人逼死的。”
“这也是为什么,一部分‘鬼怪类临时溢出区’,有多重性。因为,鬼怪类临时溢出区的相当一部分,是由许多凡人的认知所塑造的。”
听了白鹤的科普,李秀丽立刻想起“一飞冲霄”说的:鬼怪临时溢出区的的“多重性”,涉及幽世与阳世之间对照关系的定义,以及“鬼”的本质。
她灵光一闪,今晚所见所闻开始融会贯通,一敲掌心:“我懂了!”
“孙翠兰的亲友,认为她是被唐家人不知怎么样逼迫而死,选择成亲之日投井。在他们眼中,唐家人是害死孙翠兰的罪魁祸首,所以,在这一重之中,也就是孙翠兰的亲友的认知之中。唐家人都是怪物。这在临时溢出区中就显化出来,变成了‘唐家人每到晚上,变成怪物吃人’。”
“而唐家人。他们告诉我,他们当初明明觉得孙翠兰是自愿进入唐家为妾,而且他们对孙翠兰也很不错,以妻礼迎之,对方也没有不高兴。结果成亲当晚,孙翠兰莫名其妙地投井而死。
在唐家人的认知中,孙翠兰这莫名其妙的投井而死背后,一定有什么针对唐家的阴谋。所以,这一重认知在临时溢出区的显化,是‘邪物趁囍气掩盖,跟随孙翠兰进入唐家,要谋害唐家人’。”
“所以,才会有两重针锋相对的虚假规则。这两重某种意义上都是对的。只不过,只代表孙翠兰亲友和唐家人各自认知当中的‘对’。无论听从了哪一重虚假的规则,都会被另一重给坑害。”
白鹤赞赏道:“道友敏捷。却不知,道友又怎么看待幽世和阳世之间的对应关系?”
李秀丽想起张白教她的,便说:“幽世是里,阳世是表。所以各个阳世才称诸表人间。”
白鹤正色道:“幽世与阳世,有多重关系。各门派都争论不休。但有几重对应是确定的。
阳世是表,但也是源头,是本体。幽世是里,也是象征,是阳世的投影。阳世留痕,幽世必有对应的存在。”
“是故,鬼怪类临时溢出区,虽然由凡人之炁供养,被凡人的认知左右其中数重规则,但其中有一部分,是阳世的留痕,投影于幽世,显化于溢出区。这部分,是不为任何人认知所动的实际发生过的事实。”
李秀丽明白了,用了现代政治课的概念,总结了一下:“也就是说,鬼怪类临时溢出区,由人类的认知和客观事实组成。人类的认知部分,就是经常欺骗我们的虚假、不稳定的规则。客观事实在溢出区的投影,则是稳定、真实的规则。”
白鹤毫无障碍地理解了“客观事实”一词:“道友理解无误。”
补充:“也有些情况,当提供炁者的认知,与客观事实重合的情况下,这个溢出区就只有一重,所有可知的规则都是真实稳定的,不需要我们去分辨。”
少女道:“所以,唐家、‘孙翠兰’的认知其实都是有问题的。他们的认知演化出的规则是虚假的。也就是说,孙翠兰并非自杀投井,也并非被唐家逼迫而投井。”
她看了看一旁不言不语的石雕神兽,以及天上默默无言的月亮:“那么,这些真实、稳定的规则,则是孙翠兰真正死亡原因,在溢出区的留痕?”
白鹤点点头:“判断真实、稳定的规则,要看变幻的鬼怪类溢出区中,有什么事物是稳定存在,不扭曲也不变动的。”
李秀丽掰着指头数:“孙翠兰死亡的时候,唐家人和孙翠兰的家人,都不曾亲眼见到。但那一日是月夜,井口是露天的,月亮能‘看到’孙翠兰之死。而高踞在屋顶的神兽石雕。应该也是能‘看到’的。主院的水井是她死亡的地点,槐树就在井旁。”
“整座唐府都在空间变幻。但无论房屋怎么移动逼近主院,唯有主院的屋脊神兽注视的范围之内的土地,包括以屋脊兽为原点,扇形面积下投的水井、槐树也不动。头顶的月光也不动。”
她数完了,皱眉:“知道了真实、稳定的规则,虽然可以帮助误入溢出区的人保住性命,却怎么在不动用暴力手段的情况下,抚平溢出区?”
白鹤道:“唐家人和孙翠兰的亲友,都被困在了各自的认知之中,以其炁供养着该溢出区。我们根据真实、稳定的这一重规则,找出孙翠兰真正的死因,可以引导双方走出自己的认知。大梦若醒,情结既解,溢出区自散。”
“这些都是死物。”李秀丽往主院里扫了一圈。眉宇却皱得更深:“槐树无灵,也不会开口说话。我们怎么会知道孙翠兰是怎么死的。”
正此时,她的眸光忽然停了一下:“咦?不对,我们还忽略了一个真实、稳定的存在。”
“从始至终没有变过。”
“不是客人,所以没有去房间。房屋变幻空间逼近时,因为正好在屋顶神兽注视的范围内,能照到月光,所以它可以岿然不动,在其中之人,也不会被女鬼拖走。”
李秀丽忽然一跃而下,精准地跳到了戏台上。说:“出来,别藏了。我知道你们还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设定真的比较多,这一章写的比较复杂无趣,见谅。

??77 ? 七十七
◎湖畔(八)◎
她话音落下, 空无一物的戏台上渐渐显出若干人形,却像是雕塑般定格在台上。
他们或抱琵琶,或拿鼓、唢呐、萧、笙等乐器。站在正中的, 扮演新娘角色的青衣,面部彩妆未卸, 定格为一个掩面而泣的动作。
他们也是孙翠兰之死的目击者。
当这处稳定、真实的存在现身时, 仿佛最后一块空缺被补全,天上的冷月, 屋脊的神兽、槐树、水井, 戏台,似被无形的绳索串在一起。
从天上飘然而落一束月光。
屋脊神兽张开石头口舌,将衔着的石珠吐出。
槐树摇曳光秃秃的枝头, 最后一片叶子落地。
水井中荡出一缕水雾。
戏台上,青衣深深一叹,将水袖一抖。
月光、石珠、叶子、水雾,各化作一屡炁。青衣的水袖里,也抖出了一缕炁。
五缕炁汇聚在一起, 竟拼成个透明的, 但边缘隐隐泛着光, 勾勒出大致形体的小人儿。
李秀丽惊讶万分地将它捧起, 这透明小人看不清五官, 但神韵绝类孙翠兰。
只是与水井里戾气的红衣厉鬼相比,它显得十分安静,坐在少女掌心,竟然还有极重的忧郁之态。
最奇异的是, 它透明的身体内, 有一团小小的光影。细辨, 是小女孩时期的孙翠兰的模样。
白鹤说:“凡人在阳世所行所经所思,必有痕迹留于幽世。这就是孙翠兰生前最后行经唐家时,折射在幽世的痕迹。”
话音刚落,透明小人版孙翠兰突然跳下李秀丽的手掌,站在了主院的侧门,走三步,退一步,口中不断唉声叹息。
少女见它磨磨蹭蹭,要走不走的样子,忍不住手痒,扒拉了一下它。
小人被她推出一步。下一刻,它忽然又站在了侧门,仍旧是走□□一,犹豫徘徊的模样,轨迹与方才一模一样。而且,它体内的光影开始变动,出现了一个小男孩和小女孩,相依偎坐在河边的情景。
白鹤眼前一亮,对李秀丽道:“道友,不要干扰它。它是在重复生前的行迹!这恐怕就是孙翠兰之死的真相。”
“我们应该立即将‘厉鬼孙翠兰’与‘唐家怪物’都唤出来,让他们也亲眼见证这一幕!”
李秀丽拍手道:“这简单,让我来!”
她憋了一晚上。依她的心意,如果不是怕暴力破掉溢出区会死人,早就挨个锤爆这些怪怪叨叨的家伙了!
她走到水井旁,一弹手指,忽然,井下的水波无风自动,竟然被操纵着,将红衣厉鬼裹在水球里,硬生生从井底抛了出来!
厉鬼“孙翠兰”正发懵时,它蠢蠢欲动的黑藻头发,被少女一脚踩住,竟挣脱不得。想变成尖刺扎穿少女,却猛然挨了一剑。
它没被扎穿。
但它的头皮被削秃了一截。
头发是厉鬼怨气的具象化。竟被削掉一截,鬼身立刻淡了几分。
李秀丽手上用力拽着鬼魂的黑发,拿着宝剑在它头皮边比划,威胁道:“不想被我剃成秃子,立刻就把你的冤家们,所有唐家人化身的怪物,都给我叫醒!让它们都到这边来!”
红衣厉鬼感受到蒲剑的威力,哆嗦了一下,立即依言驱使黑发。
黏腻的滴水黑发从井中爬出来,飞快地蔓延向整个唐家,钻入每个房间的门缝之中。
唐府的所有房间里顿时都响起了怒吼、尖叫、低嚎,屋子里的怪物们再一次被激怒,所有建筑飞快地变幻位置,跳跃空间,朝主院逼来。但在月光之下,屋脊神兽注目之下,它们只能在外侧徘徊,愤怒低吼。
透明小人版孙翠兰再次动了。她缓步走向井边。
怪物们愤怒的吼叫声慢慢低了下来,红衣厉鬼蠕动的黑发渐渐安静。双方都发现了这个孙翠兰。它们的目光凝在了小人身上。
穿上嫁衣,被送进唐家的这一夜,热热闹闹的喜宴中。
作为新娘的孙翠兰却悄然从新房里转了出来。
她喝了一盅又一盅的酒,提前喝完了本应与丈夫交欢共醉的琼浆,带着醉意,孤零零一个人走到井边。
月光光,照人间,也照着她无助的满怀心事。
她身上穿着嫁衣裳,披红挂绿,将予唐家大少爷为妾。
井中映着月亮,粼粼的水波,好像盛满皎洁的月光。
小时候,她与青梅竹马的邻家子一起捞月亮。
长大后,她与邻家子,也曾在这样的明月夜,坐在河边。
他说:我家贫,我们买不起酒,喝不了交杯酒。
她说:那就舀一碗映着月亮的水,照你也照我,爱意比酒浓。
一片叶子落入井中,扰了粼粼银光。
槐树无言,伫立井旁。
她家旁也有一颗槐树。
小时候,她与妹妹都调皮,曾一起爬上槐树,去摘槐花。
长大后,妹妹躺在床上,因饥饿而皮包骨头,再也爬不动树。
父亲与邻家子都无钱贿赂里正,也交不出租税,明明已经服过役,还是再被官差带走,顶替富家子。
他们走了一月又一月,越王总有数不尽的活要征发民夫。
父亲在越王的矿山里,活活累死。邻家子脱下身上最后一件麻衣,盖在父亲身上,让同乡带着尸首回来。
母亲看到父亲尸首时,一头栽倒田边。
她从稻田拔出沾着污泥的脚,奔向母亲。
江南无主的地,一天比一天稀少,连原本的荒山,都已经被大族圈走,不许私自埋葬先人。
她怕野狗啃白骨,更怕流亡到西州的外省流民,夜半挖开荒坟。
父亲、母亲都被她埋在了家后的槐树下。
孙翠兰靠在井边,抬起头,看着屋脊上威严的神兽。它镇宅驱邪,慈悯下视,总是正身而坐。
可是凡人,怎么能如它这样永恒?
她饿,她太饿了。
她望了又望,盼了又盼。良人久不归。
她拼了命接所有能做的工,瘦弱的背脊,顶不动沉重的犁。
妹妹只能喝稀粥,病势一日比一日重。
所幸,她还有一张可称秀气美丽,曾被村里人羡慕的脸。
院子里空荡荡的戏台,白日刚演过新编的喜庆戏,仿佛是她与唐大少爷的初遇。
一个乡下姑娘,低着头去送浆洗好的衣裳,接几枚可怜的工钱。
唐大少爷春风得意,刚刚巡逻了自家乡下的田庄回来,下了轿子,欲到侧门。
相撞。铜子跌进尘泥。她蹲下去,一枚又一枚地捡。
一只白净而保养得宜的手,摊开,放着一枚沾满泥土的铜板,递到她眼下。
她抬起头,唐少爷的目光便梭巡在她憔悴却仍然年轻美丽的面上,微微地笑了。
他脾气很好,为人也善良,从不曾强迫她。甚至连他的夫人,也是通情达理的。
虽然妾通买卖。甚至愿意给她一场看似体面的喜宴。
她是自愿答应的。大约,是自愿的吧。
没有人逼过她。世道逼她。
她没有读过书,心里虽有说不清的前前后后、幽幽淡淡的恨,却不会去算世道的帐。
孙翠兰就这样走入了唐家。她和妹妹终于能不饿死了。
她低下头,眼泪落在井水,与月光混同。
她扶着槐树,慢慢站直。醉醺醺,一步三摇。
但她心里有太多数不完的愁与闷,醉得实在厉害。
下一步,踏空了。跌入井中。
孙翠兰穿着嫁衣的尸首,当夜,被人发现了。
透明的小人版孙翠兰沉默地躺在井水中,双眼无神,连带着体内光影定格在了女子跌入水井的那一幕。
随后,身躯骤然而散。
“什么嘛!”李秀丽长出一口气:“真是一场乌龙。孙翠兰根本不是自杀的,也不是被谋杀的。她只是喝醉了酒,自家失足跌进井里淹死的!”
没想到真相这么简单,却致使唐家人和孙翠兰的亲友互相猜忌仇视了这么久,激出一个临时溢出区,还送了两个神棍的性命。
她转过头,对红衣厉鬼说:“喂,你也看到了,孙翠兰是意外死亡。并不是被唐家人害死的。”反而是临时溢出区,那是真害死了人命。
唐家人也怔怔地,忽然从朦朦中恢复了人类的思维,他们身上怪物的形容开始褪去而那些正在被他们吞吃的“客人”也变成了一团又一团的空气,满地血腥消失了。
——这是红衣厉鬼的认知正在被改变,所以其塑造的临时溢出区的那重规则在褪去。
但现场没有一个人说话。
红衣厉鬼的“孙翠兰”,呆呆地看着井口。
那张面容上渐渐褪去了鬼物的溺亡特征,也褪去了狰狞,却显露出虚幻而重叠的两张脸。
一张是孙翠兰记忆中,邻家子的脸。
一张,是孙翠兰妹妹的脸。
忽然,他们痛苦万分地齐齐咆哮起来。
覆盖了整个唐府以及唐家人的临时溢出区,轰然而散。日光照进了黯淡已久的府邸。
鬼炁正从唐家人身上剥离出来。
原本的井水忽然干涸,井底响起两个虚弱的声音。唐老爷夫妇冲过去一看,几乎喜极而泣。
是唐大少爷和其妻子,他们躺在长着枯草的干涸井底,奄奄一息,却尚未死亡!
但咆哮声仍在继续。
这些鬼炁,没有随真相的揭示,随临时溢出区而消散。它们在消失前,挣扎着,忽然组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字,指苍天,瞰大地。
李秀丽以为又发生什么变故,正不耐烦,打算拔剑劈散“问”字时,蒲剑却被一只手轻轻地按住了。
白鹤低低一叹:“他们只是有问而已。”
“问什么?”
“问苍天,问大地,问茫茫寰宇。为什么他们的爱人、亲人,会这样死去。”
李秀丽道:“这有什么好问?刚刚都看到了。意外。意外死亡到处都是。倒霉的家伙哪里都有。”
白鹤却道:“是啊。孙翠兰死于意外。‘意外’,‘命’!”他又一声叹息,低英眉,动俊容,磁性的声音略沉重:“不死而死。屈子有天问,凡夫亦有恨。斗升民,也有质问‘命运’的权利。道友,姑娘……算我个人请求,不要动手。”
好吧。李秀丽并不明白他的恻隐与动容,却还是收回了蒲剑。
于是,那问字又坚持了很久。
但天无言,地不语。人间无应。
那两张重叠的“脸”流下了血泪,终于,这个由活人之恨混杂着对孙翠兰生前记忆的鬼魂,在不甘与惘然中消失在阳光下。
指天问地的问字散去,唐家的临时溢出区,彻底消失。
徘徊府外许久,被鬼打墙迷惑,不得进入唐府的小郑、彭生,一下子带着人马冲了进来。
“表哥,你们没事吧?表侄和表侄媳呢?”彭生着急乱喊。
“刘姑娘,丁道长,你们还好吗?”小郑先找那柔面少女,见她安然无恙,略松一口气。
随即。小郑又说:“丁道长,你进入唐府之前,让我去找孙家人的藏身之地,我,已经找到了。但我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说:“孙黄英和吴二郎,他们如今明明有吃有喝,却脸颊凹陷若骷髅,全身皮包骨头,精气神败坏到了极点,神智不清,恨意深重。我找到他们的时候,还有最后一口气。但忽然,他们睁圆双眼,怒瞪着天空,一动不动,样子极狰狞,情绪很激动。我怕刺激到他们,因此不敢妄动。只叫手下人看住他们,我赶来这里报信。”
“谁料,就在方才,我的书童快马加鞭来告,说二人同时暴毙。”
被小郑唤作“丁道长”的白鹤说:“强行以极端强烈的情感,用自己的活人之炁供养酿造孙翠兰的‘鬼魂’,维持鬼怪临时溢出区,长达近二十日,孙家人早已油尽灯枯。”
刚刚,更是宁可不留喉中最后一口气,也要指天而问。
制造出鬼怪类临时溢出区的孙翠兰之妹、之情郎死去了。
给死去的二道士偿了命。
可是他们的命,孙翠兰的命,又要谁偿呢?
用上“意外”,“阴差阳错”、“造化使然”,大约是合适的。
唐家人也能接受。这世上的多数人,大部分时候都能接受。
白鹤默然良久。
李秀丽却没有想这么多,她从感恩戴德、不住道谢的唐家人那拿到了剩下的十两尾款,高兴于自己这趟破解鬼怪的成功。
但她才美滋滋了没多久,手里捏着银子,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如果鬼怪的临时溢出区,其实都是活人所供养酿造的。
那她宅子里的那个男鬼,以及湖畔的卫小玉,又是谁供养的?
尤其是卫小玉,死去千年,生前又未婚,亲友的后代的后代的后代估计都没了,就算还有人活着,估计对她也没什么感情了,那到底是谁在供养她,使其存在千载?

??78 ? 七十八
◎湖畔(九)◎
唐府事了, 彭生跟唐家人都极力挽留“刘女侠”、“白鹤道长”、小郑做客。
但于李秀丽心中,不过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没有半分继续接触的想法,便直接走了。
白鹤道士、小郑也没有留下。
三人一同辞别出门。
出了唐家门, 走了大约十几步, 少女忽然停住步伐,问小郑:“孙翠兰老家在哪里?”
她之前听到了小郑和白鹤的对话。知道小郑找到了孙翠兰的妹妹、情郎所在。应该也知道孙翠兰的老家具体地址、方位。
小郑怔了怔:“小姐问这个做什么?”
李秀丽不耐烦道:“你说就是了!现在立刻说!”
小郑便将地址告诉了李秀丽, 又将方向指给她。
少女脚尖一点, 藤黄裙摆飞扬,竟直接朝那个方向奔去。
小郑追在她身后,喊:“小姐, 你要做什么?我这有马!让人为你领路!”
“不用了,麻烦!”话音未落,几个轻灵的飞跃,过房屋,越梁脊, 少女的背影已消失不见。
又过了一日, 小郑、白鹤, 才知道“刘姑娘”都做了什么。
她直接杀到孙翠兰老家, 找人问了路, 确定了没找错人,就把强摊了孙家老爹和孙翠兰情郎差役的里正,将自家差役分给孙家的富家子,还有原籍本地的强行拉走他们的官差, 都暴揍了一顿, 直接打得起不来床, 受伤不轻,光是延医问药,估计要花去大半家财。
当地一整个村的人围她拦她,都没拦住,被她扬长而去。
唯一还算三思而后行的,是她把容貌调整幻化得很像孙翠兰。
因此,吓得挨了揍的几人直呼有鬼,连报官都不敢。
当地悄然传言,都说是孙家举家都死绝了,阎罗可怜孙翠兰,让她临时还魂,得到神力,前来报复。
一听这件事,小郑、白鹤都猜到了是李秀丽所为。
第三日,白鹤上门拜访时,提到此事,微笑道:“我以为道友并不在乎孙翠兰生前的遭遇。毕竟,她的死只是‘意外’。”
“从客观上讲,确实是意外。”李秀丽说:“但哭哭啼啼有什么用?喝得醉醺醺,愁苦自己,最后意外身亡,白白委屈一条命。我才不是同情她。但我连看剧都不喜欢苦情剧。看她一场生平,害我不爽一夜,总得有人付出代价。”
“我不懂孙家人问的是什么茫茫的看不见的东西。但是里正收了钱,那就揍里正。官差拉走她亲人,那就报复官差。越王那个狗东西,迟早也要他倒霉!我能看见的,一个也别想跑。”
她口口声声,说只是发泄自己的“不爽快”而已。
白鹤凝目看她,英眉舒展,星眸柔和。
李秀丽被他看得起了鸡皮疙瘩:“你来找我有事?谁告诉你我住在这里?姓郑的?”
白鹤道:“郑善信言,道友欲除卫小玉。”
“不止卫小玉。还有一个。”看他是熟人,而且几次下来,行为举止都让她不讨厌,李秀丽说:“我这宅子,还有一个男鬼。我上次想捉住他,被他跑了。”
她将当日情形,大略地与白鹤说了一遍。
“那男鬼,留下了,只有,只有这些整日哭丧的东西。”李秀丽拎起一本书晃了晃,那本诗词选大约是哭累了,把书页转了个面,连理都不愿理她。
白鹤到访时,她正跟这些书精们较劲,在纸銥譁上涂王八、画魔法少女小方,描羊与狼,试图“严刑拷打”。
但书精们意外地嘴严,就是死活不开口。一开口只是哭。
“或许,贫道知晓这个鬼魂是谁。”白鹤听了李秀丽形容的男鬼模样,却说:“他大约就是这座文昌阁的前前任主人,那位被冤为造反,九族被灭的大才子,游慎。”
“游慎出生在百年前,大夏本王朝新建立不久。他是大族游姓的嫡系后裔。祖父、父亲都是一代大儒,门下弟子无数。游慎出生在这样的书香世家,自小聪慧绝伦,过目不忘。两岁能诵文,三岁能诗,五岁时,就能做出让成年人都惊叹的文章。游慎年纪越长,博览百家,才学愈盛,极擅文学,能作好诗佳词。他年未弱冠,就已经名满天下。每写一首诗,必定传至大江南北,从王公贵族到市井平民,连放牛的小儿,都争相传诵。当时的皇帝赞叹他为‘大夏诗魂’。”
“只可惜,游慎虽名慎,性情与名字恰恰相反。他的祖父、父亲都是非常端重守礼,讲究中庸的恭谨之人。游慎却狂放肆意,薄汤武,非孔孟。他在江南买下了一座宅子,命名为文昌阁,常亲自驾着一辆牛车,衣衫不整,醉唱诗词,游玩山水。对功名一事,从不放在心上。家族要求他去参加科举,苦劝他不要沉迷诗词小道,而应圣人之言。
游慎答应了参考。他只试过一次,便一连从案首考到解元,本是人生得意之时,却失望地说‘一入考场,见本应照顾妻子之人,任妻儿苦苦供养,皓首穷经,白发赴考;见本应顶天立地之人,壮年如蝇营,不研壮阔民生却研细琐八股。这是钓在天下才人头上的一个胡萝卜,与我驾牛车等同。我不愿为牛,更不愿作牛首。’再不参加科举。”
“皇帝听闻他非议科举选才的狂悖之言,对他非常不满。所幸,爱惜游慎父、祖的为人,也喜欢他的才华,在当时的吴王力保之下,饶过了他。”
“游家也对游慎失望了,只希望他做个名士,娶妻生子,好好培养下一代。游慎却谢绝人间女色。他不爱活生生的美人,反而爱上了一个早就死去近千年的鬼魂。”
事关她的捉鬼大业,李秀丽听得认真,闻言,恍然,拊掌:“卫小玉!”
白鹤点点头:“游慎就是那个近千年里,唯一一个让卫小玉多次现身相见之人。”
诗情动天下的狂放才子,一次游玩西林时,松盖在细雨中簌簌,竹下风泠泠,卫女坐在油壁车中,升出地下,身形浅淡若泡沫,车马辚辚而至。其美在幽明之间、生死之外。
他并不畏惧卫女在地下冰冷千年的魂魄,二人一夜同游明胜湖,谈论今古文章,品味世代诗词。
卫小玉也并不在乎他刺伤人的狂傲。只用化作白骨的手,抚摸他的脸颊,说:“汝说真心话,做真心事,如今的庸俗之世,却以真心人为狂人。”
次日,游慎再至西林。
第三日,他仍至西林,卫小玉也依旧现身相见。
第四日,游慎一言不发地回到家中,失魂落魄,泪流满面,对着父母、祖先,磕头。游家人以为他知错悔改,要为他介绍淑女,好收心养性。
游慎却说:“父母望我继香火之望,孩儿此生已无法再报答。我已找到知己,但她冰冷太久,需要我用一生去化解,难顾红尘。自愿将我那份的家业,舍与二弟,祝他与佳人子孙万代。”
游家人后来才知道,游慎那时已下定决心,要与卫小玉相守。
白鹤略微出神,缓缓道:“相隔千年,隔着死亡,却遇到知己。这大约,是幸运,也是悲哀。”
“游慎爱上卫小玉,遂挥笔作诗,为她写下了无数广为传颂的名篇。在当年,卫小玉的传说其实,已经有些衰微了,收集的炁太少,她的身形都有些暗淡。但是游慎靠一人之力,使她的美名,再度传于天下,脍炙人口。”
在爱上卫小玉之后,他的诗作愈加多了。
游慎知道,卫小玉要以才气为食,所以,他不敢停半日的读书,歇一日的笔墨,维持才名,替卫小玉宣扬传说,因诗名滚滚而来的千金,又顷刻散去,只为与她日日相见。
“但,游慎的才名也为他招来了泼天大祸。”
“当时,太子忽然暴毙。皇帝制造了无数冤假错案,也没有查出太子是怎么死的。皇帝本就年迈时疑心病极重,却有人状告吴王私下积攒甲胄,欲反。”
“老皇帝不由分说,开拨大军,欲要缉拿吴王。最后将吴王下狱赐死。所有吴王的封地臣僚,交好之人,统统以谋反的罪名下狱。酿造了当时最血腥的牵连大案,全天下都战战兢兢,时不时就有名门贵族被合家拖出去砍头。”
“吴王好文,否则当年也不会力保游慎。他经常在吴越举办文会,聚集江南名士。文会的名头很大。游慎为了偿吴王的恩情,也为了维持文名,供给才气,更为了宣扬卫女的传说,以维持爱人的存在,时常出席文会。”
“有小人嫉妒游慎才华,诬陷游慎替吴王谋划造反,用他诗词里的字句构陷。更有游家的他的祖父、父亲为人正直,曾在太子死后,劝皇帝不要大肆牵连无辜。老皇帝本就不满游慎,也对游家心生厌恶,遂不加分辨,就将游慎打为吴王同党,游家九族入狱,一同处死。”
“老皇帝死后,继位的新皇与吴王的关系不差,虽不能明着平反吴王,却将当年被吴王案牵连的若干臣僚一一平反。游慎和游家也在平反之列。”
“据说,游慎死后,天下诗赋文章皆为他恸哭。而他魂魄不散,凝作诗魂,游荡在人间所有记载的诗词歌赋之中,如果有人能做出让他满意的新诗,就会现身相见。也有人说,他回到了明胜湖畔,想再与卫女重逢。”
“此后百年,诗人们常常引用游慎的典故,称他是‘诗魂’。”
李秀丽对于这些你侬我侬的爱情,只觉软软烂烂的,又肉麻又无聊。她以前就只喜欢看英雄片,可以看一整天皮套人暴打怪兽,翻到爱情片就转台。有什么意思!
听完游慎和卫小玉的故事,她沉思了好一会,忽然道:“如果文昌阁里的真是‘游慎’的鬼魂,那岂不是可以一箭双雕?用他们彼此吸引对方过来,我一把捉住两个!”
她乐道:“你今天是来教我怎么捉卫小玉的?”
白鹤苦笑着摇摇头:“不,贫道今日来此,告诉你这些,是想劝道友,不要再去动卫小玉,如今要加一条,也不要动诗魂。”
“什么?你是来劝我不要动他们的?”李秀丽道:“可他们已经变成了鬼魂啊。不是说,这世上,如今的所有鬼魂,本质上都不过是活人供养的鬼怪类的临时溢出区?修行者有责任抚平临时溢出区。我想抚平临时溢出区,有什么不对?难道因为他们可怜,就不抚平了?那也太不负责任。”
再可怜的怪兽。也是怪兽。皮套超人还是要清除的。
白鹤耐心地解释:“道友,鬼怪类临时溢出区,都是活人之炁供养的。卫小玉、诗魂,一个死去千年,一个死去百年。卫小玉无亲,游慎举族被诛,他们的‘鬼魂’之所以还能存在,是因为他们的生平传说已经变成了大夏文化的一环,是千百年间所有传诵他们的诗词、文章、故事的文人学士、平民百姓,共同滋润、供养着‘卫小玉’与‘诗魂’这两个临时溢出区。”
“感情虽然不如死亡给个体的刺激强烈,不如亡者亲友的供养占比多,但源源不绝。这两个临时溢出去的炁,积攒千百年。卫小玉能动用的炁,换算成修士的修为,绝对在炼炁化神以上。论修为,我们恐怕都不是卫小玉的对手。你之前去过西林,在她手上占到便宜了吗?”
“……”李秀丽回忆起了那糟糕的一晚,她自信地刺出蒲剑,卫小玉却视若无物,驾车而走。虽然是有两个累赘绊着她,但她对女鬼确实也无可奈何。
何况卫小玉并未有恶意,蒲剑艾旗起到的作用本就不大。
不过,她还可以化龙,白鹤不知道而已……
她才这样想着,英眉端容的道士却说:“纵是道友有别的雷霆手段。可是,其炁供养不绝,一时便是打散了卫小玉、诗魂,他们便能顷刻回复,源源不绝地再聚。而他们的炁的来源,是大夏千百年流传的故事、文字,无知无觉的‘供养者’,何止百万?以炼精化炁有限之法力,敌对源源不绝之供养,不是明智之举。”
这话真正说到李秀丽心头了。这就相当于我方的最高暴击输出,还赶不上对方的一次回血量……对方还能无限复活!这怎么玩?
她很不甘心:“那这种临时溢出区就平不了?”
白鹤叹道:“能对付这种临时溢出区的,并非是我们这等山野散修,而是大夏朝廷。都不必幽官出手,只要大夏朝廷下令,禁止刊印、谈论,流传卫小玉、诗魂相关的典故、传说、文章,没有了供养着,卫小玉、诗魂必然慢慢衰败下去,最后,自然而然地随着传说泯灭,而消亡。”
李秀丽虽然年纪小,但来的年代也算见多识广。她立即明白过来。
文化禁令!
也是,要对付这种“卫小玉”、“诗魂”这种依附文化而长存的东西,不讲武德地动用政权的力量,依靠缄默的时间将其消灭,才是最佳最省力的办法。
李秀丽拧眉:“可是,大夏为什么要纵容‘卫小玉’、‘诗魂’这种临时溢出区长期存在?我听人说过,临时溢出区长期存在,容易影响本表人间所在阳世的稳定。”
白鹤道:“这就是最关键的地方。要对付‘卫小玉’这种,对于个体或者小门小派来说,难于上青天。对于大夏,却轻而易举。朝廷之所以容忍国土之上,有‘卫小玉’这样的存在,自然是因为不得不容忍。”
“幽世是阳世的映照,是人类之炁的最终集合地。诸表人间的人类所有对应的情感、思想,都在幽世有对应的存在,称之为‘现象’。
一旦幽世溢出在阳世,这些现象,就会成为‘临时溢出区’。”
白鹤举例:“就像地羊鬼。在它溢出到人间之前,朱家的放贷行为,早就留痕投影在幽世,生成了‘地羊鬼’这一现象。但直到安城人的七情之炁波动太大,突破极限,让地羊鬼这一现象随幽世上浮,变成了溢出区。”
“现象是幽世最普遍的存在。强弱不一。就像世上最多的是平凡的普通人,幽世最多的也是千奇百怪却弱小的现象。
但也有些诸表人族共通的概念、情感,凝聚在幽世,形成了一些不属于任何门派势力,自成规则,占据幽世一定领域,极其强大的‘现象’。”
“这些‘现象’已经由无知无觉自行演化的某些区域规则,演变出了自己的意识。深厚若神灵,浩荡胜日月。要人类存在,它们就会永恒存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将其看作是神话般的存在。无数中小型的‘现象’都依附于它们。”
“位于幽世的各大门派总部,将这些现象列出十个,称为十大现象,是各大门派都奉若上宾的存在。其中一些因不同的门派偏好,或有争议,但有五个现象,却无论不同门派怎么排名,都公认必列十大现象之中。”
“无有先后,分别是广寒宫、月下殿、蓬莱、九重天庭、阴曹地府。”
“其中,‘广寒宫’是人类对于‘美’的所有概念、情感,在幽世凝聚而成的‘现象’。它盘踞一方,不但有自己的领域,自成规则,领着无数中小现象,堪比五大阴神门派。”
“‘卫小玉’能千年存在而不被仙朝剿灭,是因为她浮出阳世时,是临时溢出区,沉入幽世时,作为小现象,被广寒宫所庇佑。从来没有人会说卫小玉不美。既然隶属于广寒宫,她怎会不美?”
“而诗歌从来属文学。文学根源是文字。文字最初诞生于通天教时代乃至更早,是人类蛮荒时代用以祭神的。诗歌、舞蹈、绘画、音乐,最初的时代,大都用以祭祀,美而娱神。”
“极其出色的文学之士,乐师、画师,一旦其能被世人铭记,形成长期根植人类文化的临时溢出区,在幽世也能作为现象存在,就会被广寒宫所庇佑。像诗魂,也为广寒宫所钟爱。”
“虽然大夏能够泯灭‘卫小玉’、‘诗魂’,但仙朝觉得没必要为了无伤大雅,无害四周的两个临时溢出区,去得罪十大现象之一的广寒宫。”
大夏境内知道点常识的修士,也不会有人胆大包天,去贪图卫小玉、诗魂的炁。
白鹤从小郑口中得知此事时,才立刻找到李秀丽,进行劝阻。
李秀丽有点哽住了。她就是没常识又怎么了!论坛里大部分人比她还没常识呢!
可恶,她明明只差一些炁就升高阶了!
扫平唐家的溢出区后,那点炁,还不够填中阶升高阶的牙缝!
嘴上却不能认输,犟着脑袋道:“那他们也是临时溢出区,也是鬼。我如果非要从他们这俩临时溢出区上刮点炁下来呢!得罪了广寒宫,又能怎么样!”
白鹤听了,沉默片刻,微笑道:“那……不若道友换一种刮的方式?”
他早知这位曾化名云真子的刘道友,脾性有些倔强。
“什么方式?”
“临时溢出区充溢多余之炁,抚平临时溢出区后,便能强行将多余之炁吸收,许多时候,还能接受被救的无辜者的感激情感凝华化的炁。”白鹤道:“但卫小玉、诗魂这种,从不曾害人,又不好拔除,却偏偏积累了大量人间之炁。既然无法抚平。不若,让卫小玉、诗魂主动将炁给你。”
“满足其遗憾,换他们积累的人间之炁。”

??79 ? 七十九
◎湖畔(十)◎
“卫小玉和诗魂的遗憾?”李秀丽说:“首先我得能叫出他们来。这俩临时溢出区有自己的现身规则。我之前见到卫小玉, 都还是蹭了其他人的机会。至于诗魂,我威胁了一次要烧书,他出现过一次。之后我再威胁书精, 他也不出来了。唤他出来,需要会作诗, 反正我不会。你会吗?”
白鹤道:“会一些。但大约是达不到诗魂现身的标准。不过, 不需要这么麻烦。”
“鬼怪类临时溢出区,大部分本应在其人死亡的刹那出现, 倏尔即散, 像烈日下的一滴露珠,除非活人以剧烈的七情之炁供养、维持。
但活人塑造鬼魂的情况,也分两种。第一种, 是死者本人的炁已经全部散光了,亲友以忆中的亡者本人的形象、性格、举止来塑造的,完全无中生有,生造、酝酿出该‘鬼魂’。
第二种,亡者本人的记忆, 本人的炁, 尚未完全散去, 便被活人之炁所裹挟, 一同混合形成了‘鬼魂’。”
“卫小玉千年病逝前, 游慎百年被处斩前,就已经名闻天下,且死前均极不甘心。他们当是第二种,虽然已经变成了‘现象’, 变成了‘临时溢出区’, 再也不是人类, 却到底保留了一些本人之炁,残留了部分记忆、性格、情感。”
“第二类‘鬼魂’,可以用他们生前寄托了相当浓烈情感,所以残留了一些本人之炁的特殊物品来召唤,绕过临时溢出区的规则判定。”
李秀丽恍然大悟,环视文昌阁:“这里是游慎的故居。会不会有游慎活着时留下的一些东西?”
“不大可能。当年游家九族被诛,游慎生前所有财物都被抄没,文昌阁更是被官兵付诸一炬。这座宅邸是他平反后,后人仰慕他,在原址上翻建的。”
少女思索片刻:“他活着时才名盖世。会不会有书法作品之类的东西存世?”
现代还有很多大书法家的作品真迹,千年尚且流传。
白鹤道:“有自然是有。但他大部分的书画作品或焚于火中,或流入官中、民间。加上他当年又是以‘诗词藏反意’等谋反的罪名被杀,很少有人敢收藏这些。继任的皇帝为他平反后,游慎的作品市面上已经很少见了。到如今,堪称一字千金。真迹估计深藏在朱门贵府的府库里。”
“而且,召唤此类鬼魂,所需要的是有特殊感情寄托的物品。寻常作品,恐怕还不足够。”
李秀丽听到后一句,才勉强打消了听闻“府库”二字就开始有些无法无天的念头。皱着眉陷入了深思。
见她神色,白鹤笑道:“刘道友何必舍近求远?为何不去向郑善信一问呢?郑家手里大约是有一件游慎留下的,极其特殊的真迹。”
“姓郑的?”
白鹤点点头:“百年前,郑善信的祖先,是游慎父亲的大弟子,与游慎乃是至交好友。据说,游慎被处斩前,只有郑家的祖先冒着生命危险,去送了他最后一程。游慎死前,做了一首绝笔诗,将它送给了郑家人。此后近百年,无数爱诗心切的才子,上门恳求郑家人将这首游慎的绝笔真迹公诸于世。均遭郑家拒绝。”
“但如果事关游慎本人,想必郑家会通融一二。”
这日,因随师游学江南,而暂居在表亲方家的小郑,接到了门人的通传,说是有人找他,称是白鹤道士。
小郑匆忙而出,走入拐角的僻静小巷子,面上显一抹惊喜之色:“白鹤道长……刘小姐。”
他本以为是白鹤道长有事找他,却没成想,站在道士身旁的,竟是那位刘小姐。
李秀丽打量他,主动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几次匆匆相见中,她头一次正眼看他,还主动问他的名字,而不是“姓郑”的。
小郑敛衣正容,道:“在下单名为‘端’,字中直。”
少女咳嗽一声,略客气地拱拱手:“郑端,我要向你借一样宝物。你家是不是有游慎的绝笔诗?”
郑端道:“确有此物。但父祖有言在先,若非游家后人或者卫小玉显魂索要,不可外展。”
但众所周知,游家已经断了血脉。而卫小玉的传说,在数日前的那个晚上之前,郑端一直只当这是虚无缥缈的传说。
“如果是游慎本人需要呢?”
郑端微微一懵,随即反应过来,既然卫小玉的鬼魂当真存世,孙翠兰的厉鬼也确有其事,那诗魂的传说,怎么就不是真的?
他近前一步,急切道:“二位见到了游慎的鬼魂?”
李秀丽点点头:“我见到了。就在文昌阁里。”
“文昌阁……”
见他神色怔怔,李秀丽道:“我发誓,我真的见到了。但是想要他再度现身,需要借这首诗。如果你家愿意借,让你家人带过来,或者寄过来,需要多久?”
郑端说:“我已将它带到江南,就在这里。”
“啊??”李秀丽吃了一惊。
郑端让他们稍等,很快就回府取来了一个小小的香囊,道:“我相信白鹤道长与刘小姐说的话,故此直言相告:这首诗的形态很是特殊。世人都说我们郑家藏诗不言,将一首可以留名诗史的佳作掩藏了,是自私。但,其实,连我们家人都不曾知道诗的内容。”
他从香囊里又取出一个小盒子,盒子再打开,里面竟然是一颗细小的上好琉璃珠……
不,不对,那莹润的透明,是滚动的、液态的,简直好像是……
“这是一滴凝而不散的眼泪。”郑端说:“这就是百年前,游慎留下的‘绝笔诗’。”
“根据祖先的记载,当时,游慎蒙冤下狱,在狱中遭受了非人的虐待。他的双手双脚都被折断,手指更是因为严刑拷打的逼供,而被根根夹碎。大半牙齿都被人打落。临刑前,我家祖先前去看望他,他对祖先说,他此时唯一的心愿,是要再为小玉写一首诗……她很爱他的字,更爱他的文采。但他双手已废,便勉强以口衔笔,齿根紧咬,血沿着毛笔滴落,在撕碎的囚衣上写下一首诗。
我祖先为他的惨状伤怀不已,愤恨权贵如此对待他。游慎却大笑不止。”
“他说:不必悲伤,权贵视我如草芥,文学却知我不朽!我必为诗魂!小玉冰冷却多情,她的爱如此残酷。人都有年老体衰之时,有才思枯竭之际,江郎才尽之忧。纵使是我,一生又能见她几次?诗魂却可永葆青山潇洒,文章得意。你要祝贺我,她终于要永远爱我,我终于能长伴于她。”
“游慎托请我的祖先将这首诗带回明胜湖畔的西林桥,在簌簌的松雨,泠泠的竹风下,送给卫小玉。说她一旦见到这首诗,就会出来相见。”
“狱中昏暗,等我的祖先离开牢狱,打算读一读这首诗时,却发现,这首曾写在囚衣上的情诗,化作了一滴……不散的眼泪。”
郑端说到这里,长叹一声:“可是,我的曾曾祖一生去了湖畔的西林桥很多很多次,每次都带着这首凝作眼泪的诗,卫小玉却从不曾现身。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从此后,百年间,郑家人来了很多次西州。但我们没有一次能见到她。”
“我父亲那代几乎都要放弃了。但是近十年来,这滴不散之泪却有消融的痕迹。我看到祖先的笔迹,想着,是不是游慎也要放弃了?我想最后再试一次,或许能圆了这百年之诺。所以才到明胜湖畔寻卫女。”
他微微垂下头,苦笑:“那天,我几乎成功了……但卫女却迅速离开。刘小姐当时以为是彭兄、方兄,或者是你自己惊扰了她。我却觉得,她更有可能……是为了躲避我袖中的这滴泪。她可以见彭兄、方兄,也可以见王秀才,却唯独不愿意见游慎留下的遗物。”
郑端将泪珠捧起,道:“如果我们家完不成这个长达百年的承诺,那么,也许,将它物归原主,我们也能安心一些。”
“但,请允许我一同前往文昌阁。”
李秀丽很高兴,立刻答应下来。
三人进入文昌阁的宅邸之中。小郑上一次来时,毫无异样。这一次,捧着眼泪,才踏入一步,府内忽然冷意袭人,阴风大作,被吊起的书精们幽幽而叹。
白鹤见此,立即喝道:“诗魂,旧物在前,旧情怎忘?何不到此相见!”
这滴凝泪上凝固的炁,勾连了无形之物。
自院外,忽然狂风大作,天飞凤凰,地走龙蛇,无数诗歌的意象中,一抹青衣倏尔立在窗下。
眉飞入鬓,萧萧肃肃,清举巍峨若玉山。意态傲岸。
郑端微微睁大眼睛,喃喃:“与我家留传的携友喝酒图,画像中的游慎,一模一样……”
青衣人转过身来,看着郑端与祖先相似的面容,再看他手中的那滴不散之泪,想到一板一眼的友人,极轻地叹了口气,有怀念之色:“百年之诺,汝家守到今日。多谢郑家情谊好。”
郑端却很羞愧:“我家徒耗百年,却不曾完成承诺。今日,不得不物归原主……”
“不怪你们。是小玉不愿见我。”
现在他为诗魂,聚集天下才气,活着的人总有江郎才尽之时,游慎却永远不会有这个烦恼了。他守在明胜湖畔百年,可她宁可邀请一些碌碌文人,也决不见他。
游慎看向白鹤、刘小姐二人,说:“但小玉不得不见的人来了。”
准确说,是看向白鹤。
李秀丽也看向白鹤:“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白鹤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枚碧玉佩。
这枚玉佩通体是浓郁的碧色,带着森森之意,放在手掌中,都似乎有寒冷的白雾在丝丝涌动。
道士说:“这枚玉佩,是千年前,卫小玉病逝前,含着平生憾恨之意呕出的一口血。血渗透到地下,在泥土中凝结,慢慢血色褪去,化作了一块碧玉。被一个人捡了起来……”
游慎看着这块玉,忽然说:“是啊,她对我说过。她不会拒绝见这块玉的所有者。因为,当年是挖出这块玉的人,为她收敛了遗骨,将她葬在西林桥边。”
他深深地向白鹤弓腰行礼:“道长,千年前,持玉人渡她不得。如今,我有意渡她。请道长成全。”

??80 ? 八十
◎湖畔(十一)◎
日色将暮。
松风竹影, 碧波泠泠,掩映斑驳的古亭旧桥。
鹤氅道士面对秀美的湖景,幽静的亭、桥, 感慨万千:“原来,西林桥畔现在是这个样子的。松树已经长得这么高了, 竹林如海。”
李秀丽奇怪地看他一眼:“难道你见过它们没长高的样子?说得老气横秋。炼精化炁高阶, 寿也仅一百五十年。听当地人说,这里的松树、竹林, 起码都是几百年前种下的。最老的那几株, 千年前就已经长大。”
白鹤却十分坦然:“曾闻古书中,记载过当年明胜湖畔的样子。那时候,连这座桥都是新建的, 尚未有松林竹海。据说,西林桥最初,是卫小玉家尚未败落时,她祖父出资建造的。后来在前前前朝的时候,又因洪水而修缮过一次。”
小郑佩服白鹤见多识广:“小生也只是隐约听说过西林桥的故事, 只知道与卫小玉生前同一时代所建, 却不知是她祖父所造。”
李秀丽不疑有他。很快转移了注意力:“那个时代能修桥铺路, 应该也是富庶人家罢?卫小玉是怎么变成歌妓的?”
当时, 王秀才告诉她的, 关于卫小玉的故事,说她曾是西州本地人,少有才名,容貌美丽, 在明胜湖畔结楼而居, 是为歌妓, 艳名远播。常来往达官贵人、才子墨客。她多情,与几位年轻才子或曾有相思之约,但最终或因家族名誉,或因移情别恋,每一段故事中,她都被辜负。
最终,卫小玉心情抑郁,徘徊湖畔,年纪轻轻染上肺病,英年早逝。
但具体的细节则一概不知,书上记载的也更少。
西林幽静,吹过的风,伴随着竹叶摇动,也觉凄清。
独葬在此的坟墓,千万个日夜,静听此声。地下,可寂寞?
小楼里,她曾日日徘徊。坟墓千年,她可曾也时常叹息?
白鹤略仲怔,过了一会,又被李秀丽拉了拉衣袖,才回道:“……她本也出自士族。祖父是个正直刚烈的小官,因为牵连进一桩案子里,被贬,回乡之后,一心只教导孙辈。她的父母是商人,虽然恩爱,但都寿短。十五岁上,她的母亲早逝,父亲身体弱,没几年也死了,留下富足产业。她一个孤女,身边只有一个傅母相伴,守不住偌大家财。或是有血缘的豺狼,想要将她或卖与贵人为妾为婢,换来好处还吞吃了财产。或是外来的恶虎,百般谋划孤女,想要将她欺辱,以夫妻之名,敲骨吸髓。”
“卫小玉从小读过书,受祖父教诲,也不是那等无知女子。她知道自己禁不得孝道为名的折磨,嫁与不嫁,嫁与何人,或者为奴为婢,她根本无法自主,只能落得凄凉下场。但她的性情,也实在激烈,最后,她竟在一个雪天,自己抱着琵琶,走出深闺,走进了乐坊,做了女乐。”
“谁也不知道,她在乐坊是怎样熬了几年,怎样地与贵人结交,最终,她带着傅母,在明胜湖畔建造了一座小楼,常年飘丝竹之声,每日车马辚辚,来往贵客。因美丽的容貌与女子中少有的诗才,更弹得动天下的乐器,名扬一时。有贵人们庇佑,她的亲族最后也没有能够将她带回家里处置。”
“那时候,小楼就建造在明胜湖畔,离西林不远的地方。这里本来寂寞,因住了她,便常年灯火通明。门前停着她的独轮油壁车,她的小驴就系在松树上。车后却跟停了一连串的奢侈马车,高大骏马仰头嘶嘶。
楼中,她一会弹琵琶,一会调琴,时如霹雳,时如低语,声浪远远飘拂湖面,穿透湖上的雾气,像是从水中龙宫传来的丝竹之乐。
她的罗裙是红绡所制,艳如石榴,贵女们一边看不起她,一边竞相仿妆。
有时,她喝得醉醺醺,抱着琵琶,推开窗,倚靠墙壁,远眺湖景,世上难寻的琼浆泼洒在她的石榴裙上,洒在绣着精美纹饰的衣襟上。
她就解下被泼污的外裙,扔下,随风挂在树梢,随手拉过王孙公子身上的千金一尺的绫罗,系在腰间。
时人调笑她,说‘松柏常解石榴裙,艳帜高张西林桥’。”
李秀丽、郑端都渐渐沉浸在他描述的极生动的景象中,惊叹,亲眼目睹一般。
李秀丽道:“听起来很热闹。”
白鹤却略微出神:“热闹?当然热闹。盈门朱紫客,千金若等闲,光艳动一时。但她却并不高兴。她是个聪明人,闭门读书时,常常击节而叹。或者,每逢风雨日,少客前来,她兴致不错,就驾着自己的油壁车,不辨目的地,漫游明胜湖畔,游到无人处,放声痛哭。”
“厌恶她的人说,她出身不差,是自甘堕落。喜爱她的人说,她是风流天性,多情美人,这样自由烂漫过一生,有何不好?”
“可,她曾试图向所谓真心爱她的人求救。平民百姓,抵不住扑来的虎狼。门阀身份,却将她远远格挡在外,更嫌恶她自救的风流。她从来进退无选择。”
“退一步,是层层枷锁拷在脖颈,豺狼虎豹吞食。躲在小楼中,却是站在沼泽里,等待青春消逝,沼泽慢慢湮没口鼻。”
“几段失败的恋情后,她再不曾向谁求救,也不再闭门而叹。从此更加纵情声乐。似乎要将自己的一生都浓缩在短短的青春年华里,不谈永恒与终生,只要趁着眼前,花容尚在,月貌新描,游尽湖光山色,春柳夏荷。”
“或许是白日纵酒太过,也大约是常常秉烛夜游时受了风寒。她年纪轻轻,就病倒了,病势汹汹。临终前,她呕了一大口血,却笑着对傅母说:不必想几年后的凄凉,我尚未老,便能在正正好的时候死去,也是上苍对我的怜悯罢!您陪伴我这么多年,楼中所有的财产,我都送给您。只求我死后,您将我葬在西林桥畔,让我常对山水。不需要陪葬绫罗珍宝,只要我的琴,我的诗,我的笔,以及我的油壁车。”
郑端听了,叹息道:“可是,倘若无恨无憾,血又怎能化作碧?那想来,就是傅母埋葬了她之后,捡到了这块碧玉。”
白鹤摇了摇头:“傅母确实埋葬了她。但不过短短一年之后,那个本就不甚太平的朝代,就战乱四起,连明胜湖畔也逃不过。摸金者听说她生前的热闹,于是,竟将她的坟墓掘开。见墓中无金无银,便连她的尸骨都懒得收敛,抛洒在外,任由风吹日晒。”
“有人路过,怜悯她生前短暂,死后凄凉,就将她的尸骨重新收敛埋葬,在坟头立了松树为碑。重新埋葬卫小玉时,发现地下有一块寒气逼人的碧玉,最后一丝血迹正凝作浓绿。”
他摊开手掌,凝视着手中碧色森森的玉:“恨血凝作碧,千载仍悲哀。地下魂,为何不见持玉人?”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天色忽黯淡,雨丝斜斜起,湖上动风波,竹叶遥遥,松盖簌簌。
幽暗中,一辆略残损的油壁车,缓缓从地下升出,停在松树下,帘卷自开,露出骸骨美人。
卫小玉面含笑意,坐在车上,道:“持玉人在此,小女自来相见。”
但除此外,她态度平和,再无其他反应。
白鹤看着她,却道:“郑善信。”
郑端立即上前,捧出手中凝泪的珠儿。虽然李秀丽说可以代他转交卫小玉,他一个肉身凡胎,万一卫小玉出手,他就是最危险的。
但是郑端坚持要亲自前来。郑家百年之诺,今日终要在他手上完成:“卫氏女郎,诗魂托我转告,他一直想与你重逢,这滴泪中就是他全部的心意。”
据说一直回避这件游慎遗物的卫小玉,却端坐油壁车中,终是没有转身离开,定格着笑意,接了郑端手中的泪珠。
泪珠落入她的骨手中,转瞬即化。
清艳绝伦的佳人,霎时放声而笑:“好,好,好!”
随即她满面柔情,痴痴呢喃,爱意浓郁:“我终于等到他了。我终于等到他了!”
毫无此前的回避之意。
郑端松了口气,心里想,大约是诗魂会错了意,并非卫小玉近百年故意不见他,也许,只是一个不知什么缘由的误会……
他向对方一礼,缓缓转身退开。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浑身汗毛忽然耸立!极度危险的预感爬上背脊!
几乎与此同时,反应最快的李秀丽睁大眼,猛然抓住他的后衣领,急速后退!
白鹤飞拔桃木剑,向前一挡!
轰隆,一道惨白骨爪,落在方才郑端站的位置,却被桃木剑一引,劈歪了。
平整的土地上出现了五个深深凹陷的大坑。如果郑端结结实实挨了这一击,他的胸口也会出现五个同样的血洞。
李秀丽叫道:“你干什么!说话说得好好的,忽然动手!”
卫小玉在车中,脸上的表情莫测,用一只手,紧紧抓住挥出那一爪的另一只骨手。
下一刻,她却将笑容作切齿悲容,一言不发,驾着油壁车,欲要离去。
车子刚走了几步,她又倒回来,悲容又化作笑容,脸部微微地扭曲了一下,随即正常下来。
脸上仍然是笑,喉中的金龟子温柔地说:“方才我看了泪中诗,头有些疼,难以自抑。抱歉。你们想说的,我已经知道了。”
她愈加柔情如水:“我当然愿意见游郎。只是碍于临时溢出区自有规则,自有范围,无法相守,为了避免伤心,所以一直避而不见。”
李秀丽道:“那你不用伤心了。之前我们见过游慎,我们跟他商量过了,他提出了一个办法:明日就是越王召开的江南文会,据说场面盛大,一众名士将一边沿湖游玩,一边沿湖以景为标,作诗文。据说会上要来很多真材实料的人。你们可以他们本人和其诗作为标志,以才气为踏脚石,各自延展溢出区,跨过西州府,渡过明胜湖,直到两个溢出区相接,合并为一个,规则相合。”
她琢磨了一下,对于两个临时溢出区来说,合并为一个,规则相合,岂不就等同于永远在一起?
卫小玉欣喜不已,表示明日必定配合。
她含笑凝望李秀丽,道:“那日一见女郎,就嗅到了他身上的诗味。果然,汝作鹊桥。如果我与游郎能长久相守,我必定以平生积攒之炁相赠。”
顺利达成目的,郑端和李秀丽都觉得畅快。
郑端笑道:“痴情的诗魂与孤独的卫女,总算不用隔着迢迢湖水,杳杳西州,能长久相守了。明日之后,我要回去祭拜祖先,他应该也会为至交好友高兴。”
李秀丽掰着指头数:“一份,两份……够?不够?”
唯白鹤一言不发。
三人一起离开西林时,船只遥遥,他独独回首眺望古亭、松盖,面露一丝悲哀之色,很快又掩去。
次日,无风无雨,文会如期举行,各方名士,云集西州。
作者有话说:
明天开始,每天晚上九点更新。
这个故事是有点无聊,我尽快写完哈。

??81 ? 八十一
◎湖畔(十二)◎
三月风光正妙, 料峭清寒都被绵绵春雨,绒绒的新草芽,朦朦青烟似的柳所融化。
昨夜细雨斜风, 一夜之间,大街小巷落杏花。
文人墨客云集西州府城, 准备观赏这场露天的文学盛典, 踏花而行,谈笑风生。
滚滚的车轮交错而向, 织金的车帘被春风吹起。车中的贵人们掩唇含笑指指点点。
明胜湖畔, 风帘翠幕,楼阁沿山参差,管弦丝竹远飘湖上, 游人如织。
“咴——”
“咴——”
忽而青石板震动从街头传到街尾,马鸣声朝天响。
一队队骑士开道,提着金锣敲,打着鼓,连连吹画角, 激昂如雷, 极震悚威严。软绵绵的丝乐都被镇住, 一时不响。
接着, 红黄令旗飘扬, 有人拿着清道用的朱漆竹杖,四下驱赶百姓。
地面一顿一顿,走来了茫茫长队,两侧是穿盔甲的将士, 拿剑持戟, 铁光映日寒, 凉了春来水。
穿着官袍的官员们走在随后,后方跟随着容貌姣好的乐师、歌女,有击鼓的,有吹箫的,有吹笛子的。喇叭唢呐琵琶琴,共奏皇皇乐。
还有队伍中一顶又一顶大伞,方的圆的,紫的红的,还有销金的。
最显眼,最正中的,则是一顶极华美的八抬车轿,前引马,后顶马,轿上蟠龙绕。前后左右都有人扶轿。
一时间,整个热闹的街面都被这长队给占住了,所有平民或是下拜,或是缩到了两侧的各店铺、房屋之间。
书生们大多进了酒楼茶肆,品头论足。
“好大的威风,这是亲王仪仗罢!”
“是越王出行。听说他对这次的文会很重视。”
这次文会举办的方式略有些特殊,不在越王的王府中举行,而是选在了湖中一艘为王爵特供的大型画船上。画船还有配套的八艘中型画船。
而文会的最后集中评比诗文的聚集地点,则在湖中一座岛屿上。
船方便沿着湖畔而走,看各文士才子在特定地点的发挥,更方便往来岛屿。
到了湖畔,面皮白净,三十来岁,留着须,高高胖胖像个人形馒头的越王被家将扶着下了轿,将大部分仪仗都留在岸上,上了那艘三层的大型画舫。
画舫上容貌出众的舞女、歌女,乐师,早已奏起婉柔之乐。
一众文人墨客一边欣赏歌舞一边等待,见状,纷纷站起,向越王行礼。
越王摆摆手,笑道:“众位都是风流天下闻的名士,还有不辞辛苦从外省赶来的。多谢大家给本王一点面子。我们游览西州,纵情山水,我必将今日文会中的诗词,挑选出色的,刊印成册,就叫……就叫……”出门前还背着的名字,很快就忘了。还是他身边的王府书吏小声提醒。
越王才拍着手道:“噢,就叫<越人歌集>!”
不管真好假好,名士们连忙叫好。
越王捋了捋须,洋洋得意之情现于胖脸,毫无机心,招呼众人坐下,又叫王府官员去传上美酒佳肴。
一个才子坐下时跌了一跤,打倒酒水,洒到了越王外裳。
他霎时脸色发白,忙赔罪。
对这位尚且没有功名,只是有一定才名的年轻人,越王也笑呵呵地摆手:“不打紧,不打紧。来,去给本王换一件外裳来,给这位才俊也换一壶满酒。”
不少人松了一口气。
上一个这样大肆结交读书人,在江南大办文会的,还是百年前被冤杀的当时的吴王。
如今朝廷上不知怎地,圣人忽然生了病,闭门不见诸公。一时万般风云起。
他们接了越王的请柬,心中简直是转了一万个弯弯,但又不敢得罪皇室中人,只得惴惴赴会。
庆幸的是,越王果然如传闻中的那样,是如今圣上的几位皇子中,最没有野心,最蠢笨,也最为和气平易近人的一个。
皇帝疼爱他,虽然将诸皇子都打发出京,但给这位心宽体胖的皇子,封到了最富庶的江南。连如今干涉前朝,牝鸡司晨的胡贵妃都对此毫无疑义,显然也很放心越王的脑瓜子。
凭谁造反,总不会是这个越王吧?
越王对他们各异的神态视若不见,笑道:“今日文会的规矩,诸位都知道了罢?我们将一边沿湖游玩,一边以沿湖的各标志景点为诗文的吟咏目标。”
众人都说知道了。
越王又笑问:“听说,礼部郑侍郎的孙子随师游学江南,如今也在文会上,是哪一个啊?”
于是,从众名士的最后,绕出一个美少年:“小子郑端,字中直。拜见大王。”
越王眼前一亮,细细端详这少年郎,见他周身洁白色,却容色鲜明至妍。眉如燕子飞,眸似点漆,唇若涂朱。像一尊白玉上被天工妙笔画出眉目。
他一向喜爱美女,也怜惜美男,王府中收罗了诸多妖童媛女。见了郑端,心里又可惜起来。
这郑家的祖父在礼部做侍郎,郑端的父亲则是翰林学士,天子近臣。
好一个俊俏儿郎,却只能文会上亲近亲近,不能拖进府里。
便起身,竟亲自去扶:“中直礼仪太多!你祖曾是天下文宗,你父深得我父皇之心。论起来,我与兄弟们在殿中念书时,教授诗经的正是你父亲。要论辈分,我算是你师兄,不必这么生疏。”
说着,竟一把握住郑端的手,肥腻腻的大掌抓着他不放,目光在他面上流连不去。
郑端眉头微蹙,他不是纯然的文弱书生,暗暗使劲,抽回手来,立即后退几步:“大王,在下有一事要禀。”
“噢?中直有何事要说?尽管说来。”
“大王可曾听说过卫女、诗魂的传说?”
越王啊了一声,捋须道:“我在江南,当然听说过。还曾游过西林,可惜阳光普照日,卫女不肯与本王相见啊。”
“我有两位朋友,曾在西林桥畔、文昌阁里,分别见到了卫女、诗魂,据说也仰慕今日文会的热闹,仰慕您的德行。便托梦让我作说客,央求大王一件事。”
这下,不仅越王一脸惊奇,四周名士也看了过来:“你当真见到过卫女、诗魂?”
还有些西州本地文士听此,面露不屑。本地人对卫女、诗魂的传说更加熟悉。尤其是他们这些玩笔杆子的,谁不是弄名过来的?谁年轻时候没试着去西林桥畔夜宿,第二日谎称自己遇到过卫女,以证明才气?
谁料,郑端竟然不是空口而说,他自怀中取出一个香囊,解开,里面是一缕极长的、好似女子的青丝。向前献出:“耳听为虚,卫女予我此物为证,以取信于大王。”
越王取了这缕青丝,捻在手上,忽然鼻尖钻入一股带着松香的特殊香气,浑身一阵清凉通透。
他嗅了嗅,却见这缕长发忽然化作一股烟气,当着船上所有人的面,烟气幻化出了一个驾着油壁车的女子模样。
烟气勾勒的只是一个大致的形容。但风为裳,水为佩,只云烟朦胧的一笔,也可见摄人心魄的清艳绝色。
女子在车上向越王回身一笑,随即烟消。
越王下意识地伸手去抓,青烟在他五指间流去。急得他大叫:“美人休走!”
等回过神来,四周文士也是痴痴之态。
越王急切地一把抓住郑端的手臂:“刚刚那是谁?”
郑端道:“这就是西林桥畔长眠的卫女。”
这下,没有人再露不屑之色了,不少人失魂落魄,都像被那烟气勾勒的笑容勾走了心魂。
越王顿足长叹:“恨不能我生千年前,与佳人同游!”
他信了郑端所言,此时兴致高涨,问道:“卫女求你什么事?”
郑端笑道:“准确来说,是求大王的。卫女在湖西的西林桥畔,诗魂在湖东的文昌阁,隔着杳杳烟波。他们已非生人,不能擅自离开所属的地方。隔湖相望,却如天堑。因此,要请大王与各位才人,做一次鹊桥。”
“今日会上才人云集,江南文气,大半在此。据说,若能作出好诗,可以诗为桥,如作鹊桥,引卫女、诗魂跨过明胜湖,相逢。大王,此是极佳美事。何不在每个景点的吟咏诗中,再加一个带上卫女、诗魂任意典故的要求?”
他道:“若能以诗文作桥,助二人相会。卫女说,她必在西林畔,面见大王,亲自道谢。”
重重地在“面见”二字上咬了音。
越王好色,方才只见了卫小玉的一缕炁化的烟,就已经色授魂与,更想见到真容。
且更好面子。卫小玉与诗魂的传说流传多年,嫉妒死鬼也不好表现出来。
连忙道:“这有何难?对各位名士来说,随手加几个典故,做出能引动卫女、诗魂的诗作来说,不难罢?”
众文士都从刚才的恍惚里回过神来,读书人常常对这种风流佳话十分热衷。
何况,卫女、诗魂都是传说中才人水平的评判者之一。
如果说自己做不出能打动卫女、诗魂的作品,连为他们作鹊桥都不配,岂不是辱了自家偌大声名?
大凡要点脸,都得卯足劲,毫不藏私地贡献一身才华。
这场合可不能谦逊,更不能认输,一时都向越王拍胸脯保证:“那就从文昌阁作为景点的第一站,西林桥畔作为最后一站,我等不敢相辞!”
郑端见此,略松一口气。
场中其乐融融,众诗人当下捋袖子整衣裳,准备当个“诗文鹊桥”。
忽然,画舫上来几人,似乎是王府属官,一脸慌张,凑到越王身边耳语几句。
越王皱眉道:“知府、知县、以及当地的驻守百户找我?有什么要紧事,他们是朝廷命官,自可决断。本王是驻在越地的一个富贵闲人,哪里敢插手朝廷要务?”
“好了好了,不必多说。你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实在有什么需要我的,让他们等一等,今日文会结束,我就去见他们。”
属官还想再说,越王看那边一众文人都已经开始准备笔墨,他惦记着自己的文会,以及那美丽绝伦的卫女之魂,哪里还听他啰嗦。
何况,作为藩王,在如今的时局下,私自插手封地民生和朝廷事务,接触当地的文武官员,难道是嫌父皇太喜欢他,还是嫌胡贵妃找不到借口整他?
略严厉道:“几个芝麻小官,能有什么事非要劳动本王的?去,打发他们。再多嘴,我就调你去刷马桶。”
便拂袖而去。
其他王府属官赶紧把来汇报的人请下了船,免得扰了王爷的兴致。
文会正式开始了。
天下才人看江南。
江南文气看西州。
天下顶尖的名士墨客削尖了脑袋,在文昌阁前,落下了第一笔诗。
他们身上某种特殊的炁随着文字,冲天而起。
同时感应到临时溢出区浮现规则被满足的游慎、卫小玉,同时现身于阳世。
他们的溢出区随诗文而逐渐临时扩张。
游慎一步一步,走出了文昌阁的门。
卫小玉驾着油壁车,脸上似哭如笑,笑意最后挤下了哭容,松针编织的马,拉着车,辚辚而出西林桥。
二人隔着杳杳湖水,宛如穿透了时空,隔空对视。

??82 ? 八十二
◎湖畔(十三)◎
西州府城的百姓, 都在津津乐道方才越王出行的威仪,谈论队伍中的那些旗帜、锣鼓、士兵、官员、乐师。
也有市民们说起文会来。
扁食摊的摊主笑道:“哎呦,看那一个个所谓读书种子、童生秀才, 伸长了脖子,挤到一处看热闹的样子, 跟我们这些粗人也没什么区别。”
书商走出店门来, 朝那边望着,念叨:“不知道这次出什么诗集文集呢?我家的书肆要抢先印一本……”
坐着吃扁食的老者须眉皆白, 头也不抬:“他们的盛会, 干我们何事?店家,你的扁食贵了三文,料子又差了三分。”
摊主说:“得了, 徐翁。涨的着实不是我的扁食,而是如今城里所有粮食的价格。米面、肉、菜……什么不涨?我只涨三文,已是亏本赚吆喝了。”
街角边几个乞丐悄悄挪到酒肆门口,还有一个年纪更小的,在扁食摊前坐着。看起来也就六、七岁的模样, 皮包骨头, 脸颊凹陷, 几乎站不起来。哀求:“行行好, 行行好, 一口扁食……”
一边还捡地上的杏花,沾着泥就往嘴巴里塞。
好几个扁食摊的客人都被纠缠得皱眉头,付了钱就走了。
摊主的儿子放下烧火棍,怒气汹汹地驱赶这些乞丐。
酒肆的店主也和小二一起出来赶门口的流浪汉。
老者岿然不动, 喝完最后一口扁食汤, 才放下碗, 摇头道:“这些跑进西州的流民男女、乞丐的口音,以前都是中部、北方的口音,现在都是隔壁省的,或是其他府的,还有些西州乡下的口音,唉!”
他背着手,弓着腰,踱步而走:“连江南,也不太平喽。”
一个面黄肌瘦的女仆怯生生地扒着门,叫书商:“老爷,夫人说该吃饭了,叫您屋去。”她搓着手,口音俚俗,与西州府城大不相同。
书商挥挥手:“知道了,等会就回去。”却与酒肆的店主闲聊:“我倒觉得,也没什么不好。饿死了乡下人,也不差我们的饭。反正王爷老爷们都在城里。我们府城里日子总是能过的,无非是苦一些。但你看,我买这个女婢,过去要三两银。如今,二十多个铜子就能到手。劈柴烧灶,洗衣洒扫,省了多少事。我夫人很高兴。”
小二也是本地人,摸着后脑勺嘿嘿笑:“连花楼里新来的女郎、窑姐儿,都便宜了不少呢!”
酒肆老板骂他:“这些乡下和外地来的女人,一路逃荒过来,只要有口吃的就张腿,比原本团头拐的乞丐女人,恐怕烂的还快!你如果染上什么病,就别在我这干了!亲戚情分也不顶用!”
说着,叹了口气:“人是便宜了,我这招了几个城外流来的苦力,几乎不费钱,就给几口栗饭,任打任抽,比大畜生好使。但生意也是差了不少。毕竟米面粮油酱醋,哪样价格不翻?”
扁食摊主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叫儿子:“轻点轻点,别在我摊子上打死了人,晦气!赶走就行。”
眼角一瞥,他神色一沉,嘀嘀咕咕了几句,还是表面热情地招呼:“赖三郎,今日不来吃碗扁食?”
赖三原在街上闲逛,耷拉着鞋,梳着油头。听见招呼,丝毫不客气,勒勒裤腰带,往长板凳上一坐,嬉笑:“当然少不了一晚热腾腾、洒着葱油葱花、香喷喷的鲜味扁食!”
当然,没有付钱的动作。
笑着说:“老许,今早瞅见你又走了一大段路,往西家猪肉摊买肉了?”
摊主“老许”低下头:“那家的肉便宜。”
赖三说:“看在你每天请我吃扁食的份上,告诉你,还是回东家去买,别去那家了。他家的肉以前是便宜又新鲜,但现在……嘿嘿,据说西州下属的清泉县,那里的好几个村子,有传闻说闹病……谁知道是畜生的病,还是人染的瘟病?西家的猪肉摊,老从清泉县运猪买猪,他家的人忒容易染上。”
一言既出,四邻色变,摊主儿子、酒肆老板、书商、小二,都围了过来。
酒肆老板忍不住问:“赖三,你说的保真不?瘟病可不是玩笑话!”
赖三耸耸肩:“谁知道!但我邻居的三大爷的小儿子在衙门里当差,说是清泉县偏远的几个村子的路,被官府封了。整个村子都围在里面。这不是瘟病时常有的做法?但也还有另一种说法——说是那村里,闹了‘蚕妖’、‘蚕鬼’。”
这下,连书商的脸色都非常难看。瘟病可怕,蚕妖、蚕鬼也可怕!甚至,更可怕!
摊主儿子扭头说:“爹,我们以后还是别去买西家的猪肉了。万一西家的张屠夫家里被蚕妖、蚕鬼给盯上……咱去买肉又顺藤缠上……倒霉全家!”
摊主老许的脸色这下也难看极了,顿时垂下头去,深深地嘘出一口气。
小二听得摸着脑袋,心里正琢磨着酒肆里新来的苦力有没有清泉县人,忽见脚下的影子消失了,原是更大的阴影覆盖下来。
他抬头一看,一屁股蹲坐到了地上,嘴巴合不拢,眼睛直直地盯着天上,指着:“龙、龙、龙……凤凰!”
其他人也抬头一看。
啪嗒,摊主老许手里的碗,掉在地上砸碎了。一向小气的他却尤然不觉,还瞠目结舌地看着天空:“神仙游天街?”
春日,西州的天空中,神话里才有的各色生物争奇斗艳。
金龙翔天,角峥嵘,目如电,片片黄金鳞,在阳光下夺目灿烂,线条流畅似游云,蜿蜒苍穹。
凤凰翱翔,赤羽烈烈如火焰,将澄澈的春水都映如流霞。
容貌极艳的神女,云侵绿鬓,袖鼓天风,裙裾曳过蔓延青山,霞带飘飘,飞越人间。
手执通天达地之戟,银光寒湖波,一英武大将坐在长翅天马上,平踏水泽与山川,似追神女而去。
也有仙风道骨,手执玉版,头戴帝冕的传说帝君,侧骑麒麟,慈悯下视红尘。
亦有化作巨人,演化着生前行迹的英雄好汉。
……
这些奇迹一般的存在,在天上不断显现,遮云蔽日,投下的影子笼罩了整个西州。
酒肆老板激动得涨红脸:“那尊,是我们本地一座庙里的神仙……我前个还给他烧过香……”
书商目不转睛:“那位是不是我们本朝曾经带领千骑大破十万贼虏的神威将军?”
西州百姓或有闭目祈祷,或有下拜叩首,或有痴呆凝目,全都为这漫空的奇迹所惊。
写下诗句的文人墨客更是大部分惊得掉了笔。
他们设案作诗,其中夹杂诗魂、卫女的历代典故。
谁知,笔落忽然天起风云,地动湖山,他们的诗词里有某种无形的东西冲天而起,勾连出隐形之桥。
然后,整个西州上空都出现了神奇的景象。龙飞凤舞,神女天将……接连演化而出。
一个文士痴痴道:“难道这是我的诗里的意象化作真实?可是我好像没有写到这些意象……”
其他人都说:“我们好像也没写……”
郑端仰头望着那些神奇的存在:“这并不是我们诗词中的景象。可是,这些意象,都曾出现在游慎和卫小玉的名篇之中。譬如,游慎写过‘雨后江左见龙赋’。流传千年的‘大河神女祭诗’则据说是卫小玉之作……”
他们作品中的意象不断出现,仿佛两个人一步又一步走向对方。
忽然,府城的百姓纷纷叫了起来:“你们看,龙头上,还有神女的肩膀,有人站着!”
金龙的龙首上,神女的肩头,分别站着一男一女。
龙向西,神女往东。二人均衣袂飘摇。
游慎望着逐渐相接的无形之域,眉目平静。
卫女看着他俊美傲岸的面庞,更是笑意温柔。
一步接一步,慢慢接近。她愈情意浓重,浓重到甚至有些贪婪。
游慎周身环绕之炁,无形之中,通过作为现象的规则,连接着整个大夏所有笔墨记载的诗文。所有新生的才气,他都能有所察觉。Hela
多么……多么……美妙啊。
渐渐地,她已经可以伸出手去,抚摸到他的脸颊。临时溢出区的边缘,即将相接。
忽然,一只手紧紧握住了另一只手,卫女忽然止步。
她的笑意里多出了一丝苦涩,悲且怒:“姓游的,你这个自恋狂!”
游慎凝目看她,勾唇:“小玉为何骂我?”
卫小玉道:“游慎,你真的爱我吗?你喜爱的其实只是自己,是自己的孤独,是自己的才华,我只是你选定的镜子。”
她的双手微微颤抖:“说什么‘知己’,说什么‘爱’我。‘我’的存在,是天下文人墨客,千年来,渴望自己的才华能有异性知己爱慕欣赏,所凝聚的。”
“你挥洒千金,用自己的生命维持的才名,以频频见‘我’,只不过是对自己才华的迷恋。是临水照影的愚行。你是被自己的狂妄与睥睨所牵连至死。”
“你从不知道真正的卫小玉是什么人,她渴望什么才子青睐吗?她渴望什么隔着千年与生死的‘爱’吗?”
她近乎愤怒地瞪着他,转身便走。
走了不过三步,她的步伐又僵住了。脸上的苦涩又渐渐变回了柔婉的笑意。但她狠下了心,脸上的神色不断在变幻,如人在争夺。
就在此时,游慎忽然倾身而前,拥住了她。
倏尔之间,龙飞西林,天将驰马,诗魂的临时溢出区与卫小玉的重叠。他的炁源源不断地流向她。
游慎低眉:“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卫小玉再转过身,一抬头,就落入了一双眼睛。
他的眼睛比秋天的潭水更清,有一泓光微微晃着。眉宇间带着江南山水与盖世诗文共同铸就的疏狂之气。
见她脸上又是泪,又是凝固的笑,一副狰狞狼狈的样子,这个生前极自傲的士人,便轻轻举起衣袖,为她擦去虚幻的眼泪。
他说:“我一直都知道你想要什么。”
“世人塑造的‘卫小玉’,很美。可是我一直所钟情的,都是那日,忽然抚摸着我的脸,对我说‘世人将真心人做狂士’的那点残魂。”
“她不是被塑造出来的所谓虚假的红颜知己。而是痛苦与茫然愤恨,却被人当做风流笑谈,传说千年,在地下仍然不得解脱之人。因为痛苦,所以才能理解我。”
卫小玉经历千年,吸纳了无数人间之炁。时间太长,属于她自己生前记忆与性格的那部分,慢慢被稀释,少得只剩下一点飘渺的碎片残魂。
但她早已枯萎千年的心。一刹如雷鼓。咚咚咚。
万般痛苦,世上风霜,都被摒弃在外。
仰面,怔怔地看他。
两个临时溢出区的炁逐渐重叠。
他轻轻地,在她额角落下了一个虚幻的吻:
“愿以平生诗,换汝自由身。”
她能清晰地察觉到,两个溢出区合并完成之时,诗魂所有的规则都将成为“卫女”规则的一部分。
作为现象,再也不会为局限于西林桥畔,她可以遨游所有诗词所到之处,自主选择吸取何方的才气。诗魂的规则为她抵御着来自外界之炁。她的残魂,将得以长存溢出区中,自由选择消散的时间。
卫小玉道:“若我不要这些。宁可在接下来的百千年来,最后一点意识也消融在人间塑造的‘我’中呢?”
他平静地说:“随你。你若拒绝,我便强行剖开交界处。”
但诗魂的临时溢出区自主的部分已经所剩不多,强行剖开,大约,他会先消散。
她凝视了他半晌,忽然展颜一笑,心跳仍如鼓:“那这次的选择,我不想再继续随‘她’在世了。”
“但你这疯子。我也不想要你的东西。”她伸手一勾,勾起他的衣襟:“我将远行。走不走?”
游慎大笑起来,被她勾着衣领,说:“走!”
两个临时溢出区终于合并。
诗文作鹊桥,诗魂出现在了卫女身旁。一人傲岸背手,一人柔情浅笑。如神仙眷侣,一起走过接下去的漫漫岁月。一举一动,举止非常符合人们的想象。
西州府城之人,看到这一幕,无不热泪盈眶。越王甚至还一边擦眼泪,一边啪啪地鼓起了手。
郑端却揉了揉眼,他看到,在诗文鹊桥之下,却有虚幻透明的两个身影,一男一女,女子穿着朴素的家常裙衫,含嗔,勾着男子的衣领往前走。男子一身麻布粗服,含笑凝望着她。二人渐渐消逝在风中。
容貌,也是游慎与卫小玉。
怎么有两对?
他揉了揉眼,定睛再看,却见天空上的诗魂与卫女,有些僵硬而冰冷,一起坐上油壁车,呼啸着冲向冥冥之中。
而那虚幻生动的二人,则已经彻底消散不见。
西州府的某个角落,少女踮起脚,望了那结伴而游的俩鬼魂半天,笑道:“这下,他们的遗憾都满足了吧?应该很高兴吧?等一下该给我报酬了罢!”
鹤氅道士沉默了很久。叹息着:“会的,他们都会很高兴。”
诗魂与卫女,永结无情游。
游慎与小玉,从此无来生。
但卫小玉平生,只求能得一次真正的自主选择。
游慎,却希望穿过冰冷的假魂,真正的卫小玉,能爱上他,回应他的追求。
他们的遗憾,大约是都圆满了罢。
那厢,画舫上,郑端也收回视线,不知为何,他本应为诗魂与卫女高兴,此时却莫名怅然。
文会也大部分结束了。
越王看了好一场神奇景象,心醉神迷,那盛大的诗之意象暴动之景,真是壮阔,气吞西州,简直可以掩去人间万里风云……
正乐呵时,他的属官又来了,这一次,急的嘴角燎泡,不顾王爷的怒火,噗通一声跪下。
越王道:“好了好了,是那西州知府与清泉县令又叫你来了?怎地跟催命似的?”
属官却哭丧着脸道:“大王,清泉县、清泉县……刚刚清泉知县晕过去了。因为有人来报,说方才,被严密监控的清泉县,整个县下属九个村当中,有足足五个村,所有百姓凭空消失了……疑、疑似蚕妖作祟……”

??83 ? 八十三
◎……◎
天空上的诗之意象轮番出现的瑰丽景象, 渐渐开始消散。
明胜湖畔的西林桥,李秀丽、白鹤均听到了卫女、诗魂的声音:“多谢几位相助,我们愿以人间之炁相酬。”
少女表情控制不住地欢跃。
白鹤道:“贫道不需要此炁, 尽予刘道友、郑善信即可。”
李秀丽看他一眼:“不行,你有功为什么不受?”
白鹤摇头, 态度坚定。
想了想, 李秀丽对着西林桥的方向说:“我只要我的那份,多的不要。”
两鬼魂无有不应。
随即, 西林桥畔, 松林、竹林所在的范围,地下蒸腾出浓郁的炁,其色五彩, 如凤凰羽,分成二股,一股直奔画舫之中的郑端。另一股,大半回还地下,小股飞向李秀丽。
五彩之炁扑面而来, 喜怒哀乐等七情俱全, 带着千百年的沉淀, 扑面而来的厚重。
她眼睛都亮了, 只等着纳炁入体。
五彩之炁钻入鲤珠。提取。
提取。
提取……
少女喜滋滋的面庞霎时色变。
怎么回事?提取不出来!
她不敢置信, 尝试了一遍又一遍,但这股炁就是滞在了鲤珠中,不动如山。
不,也不能说“不动”……只是, 它可以被散入空气, 可以被提取, 唯独不能被她炼化吸收!
“喂,你们出来!”她连忙朝四周大喊。但卫女、诗魂在完成“交易”之后就隐没了。
白鹤道:“祂们现在是彻底的现象了。没有满足唤出条件时,不会再以临时溢出区的形式例外浮出。怎么了?”
“祂们给的炁有问题!”
李秀丽挑了一缕炁,展示给他看:“你能吸收吗?”
白鹤念过这缕炁,手指搓了搓,摇头:“我也无法吸收。”
他是土生土长的修行者,理论知识比半路出家的李秀丽扎实,转念一想,便猜测:“修士入道之后,便能控制自身之炁。一般,修士要转赠他人予炁,都是要经由自身炼化,再与对方产生联系,方能转赠。”
“所以,很多修士要转赠自身之炁时,多半会附加一些条件。譬如,要对方为自己做某件事,也曾有修士提出过为自己打酒十日、故意丢鞋命人去捡等等看似古怪刁难的要求。实际上,这是在与对方产生联系,以便输送炁。有些条件是修士故意加之,有些,则是那位修士本人比较特殊,或者其炁比较特殊,有一定的隐含规则。”
“卫女、诗魂并非活人,而是鬼怪类临时溢出区、现象。祂们有自己的特殊浮现规则。恐怕,祂们的炁是比较特殊的,含有一定的隐藏规则,需要你满足之后,才能吸收。”
沉吟片刻,白鹤问:“刘道友,你…..你会作诗吗?”
郑端促成了一桩祖先百年的心愿,心情舒朗开阔,又有点怅然。
越王有急事,匆匆解散了文会。他下了画舫,便到文昌阁,打算告诉刘小姐,幸不辱命。
一踏进府门,就听见刘小姐调高的嗓门,带着气急败坏:“这怎么不算诗?这凭什么不算诗!‘跶’和‘蟆’,明明同韵,连一缕都不给我吸收,太小气了吧!”
白鹤道长磁性而无奈的声音:“‘书精一戳一蹦跶,像狗又像癞蛤蟆’。除了都是七个字,判定怎么会通过?”
他走近了一看,少女洁白的脸蛋都气粉了,脚下扔了起码七八个纸团。手里还拿着一张纸,被她揉成一团,砰地砸在地上:“背诗都不行,偏要作诗,成心刁难人!”
郑端一头雾水:“刘小姐,白鹤道长,你们这是?”
白鹤道:“我在教刘道友作诗。”
李秀丽想到什么,忽然对郑端说:“你来作一首诗!”
她看到郑端身上也萦绕着一股不属于他自身的五彩之炁,显然也是二鬼魂的馈赠。
郑端眉宇微扬,环顾四周,见一盆堂外的含羞草,随口指而为诗。
虽然是即兴而作,既无深意,也不华美,但仍颇朗朗上口,押韵非常工整。
诗音才落,他身边环绕的五彩之炁,忽然有一小股涌入他体内。
郑端顿觉神清气爽,周身充盈有力,讶然地看了看自己。
李秀丽更生气了:“你!你也留下教我作诗,我就不信这邪了!”
何婶子、吴嫂子惊恐的眼神下,天都黑了,书房亮起了灯。
她们的雇主小姐,竟留下两个男子,一起待在书房里,捣鼓起纸墨。
可是,大约还是要信邪的。
一直到天黑透了,李秀丽仍然没有做出一首被五彩文炁认可的诗。
写到后面,她甚至都感觉自己词穷了,能写的题材、能想出的句子都被她压榨光了,文炁还是一点也不动弹。
第二十三首诗。
她提着毛笔,半天没动,眉头皱得打结。墨水下滴,晕染宣纸。
搞什么,夹杂现代她学过的诗词名句,它都不给判定的!
李秀丽转头问白鹤:“你确定,这炁的吸收判定规则,是我要做出满足它的诗?”
白鹤转头看向郑端。
经过半晚上的折腾,郑端光是为了给李秀丽讲解、分析,自己也作了七八首诗,他身上的五彩之炁都被他吸收了小半了,整个人看起来容光焕发。
从郑端身上看,这个规则还是准的。
少女咬着笔杆,眉头快拧成麻花。
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了。何婶子又探着头,问:“小姐,两位客人,你们这么晚都没吃东西。我煮了面……”
这是她今晚第四次以各种理由敲书房的门了。
李秀丽很是迟钝。但作为土著凡人的郑端吁了口气,歉意道:“小姐,天色已晚……”
白鹤也起身告辞。
少女想的心烦意乱,他们教了一晚上,她没有半寸进展,挥挥手:“行啦,都走吧!我自己想办法。多谢,不送!”
白鹤、郑端离开后,她又在书房坐了好一会,实在想不出半句诗了,啪地扔下笔,揉了揉额头。
以李秀丽的脾气,这一整天的折磨,比写命题作文还痛苦,已经是用了极大的耐心。
积了一肚子的郁闷,她点开游戏页面,抓住“瑛”就抱怨吐槽:【你不知道,我最近拿到了一股不少的炁。但是根本吸收不了!要吸收居然还要条件!我写了一整天的诗,头都大了,简直像个冤种……】
“瑛”只要不被封号,大部分时候都是在线的。
这次,对方又换了个新的账号和头像,回的很快:【这种炁的性质,你说的,莫非是隶属于‘广寒宫’的现象所赠之炁?】
没想到“瑛”可以根据短短的几句话迅速精准锁定她抱怨的对象。
李秀丽十分惊喜:【你有办法吗?】
早知道,她就直接打开论坛问,也免得一整天对着各种平平仄仄头疼了。她一向对“瑛”非常信任,当即隐去具体信息,说了一遍白鹤的猜测,以及郑端吸收五彩之炁的过程。
瑛说:【你的那位土著修行者朋友提出的猜想只对了一部分。特殊之炁的赠与,固然需要与赠主建立‘联系’,满足某种规则。但并不是死板的。因为目的是让对方接受,所以,经常会根据对方的特性而产生条件的细微变化。旁人可以以‘作诗’来满足规则,未必到你身上,也是这样。否则,受炁者根本无法做到,无法接收,又有什么意义?】
停顿了一会,瑛:【我曾听说过文才之炁的赠与。一般会根据受炁者最擅长方面的学识、才炁进行具体的领域调整。】
【秀丽,我知道你大约是来自科技侧的某个电气—信息革命时代,以你的年纪,参与游戏前,应该正是在读中等学校。对吗?】
这倒没什么好瞒的。她又不在现代了。李秀丽肯定了瑛的猜测。
瑛说:【稍等……我发一套东西给你……可能有一些论坛不怎么欢迎的操作。你及时接收。】
随即,也不知是早有准备、等待已久,还是资源丰富,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来了一个……一个压缩包?
什么?这个疑似存在于她们意识里的游戏论坛还能发压缩包?
李秀丽飞快地点击下载。
点击。立即完成下载。叮的一声,她的脑袋仿佛被人砸了一下。游戏面板震荡一下,虚幻的压缩包,似呼啸着穿过了另一个维度,竟从面板上掉了下来。
脱离的一瞬间,它本是繁杂的炁,然后一进入阳世,凝成了一大擂貌似真实存在的书籍,巍峨若小山。
然后刚刚发完压缩包的瑛的新号,以更加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系统给永封了,一下子就黑了:
【检测到违规行为,检测到违规行为!】
李秀丽捂着脑袋,迅捷地通过了几乎同时亮起来的一个三无新号的好友,顺手把ID标注改为“瑛”。
这才有功夫低下头看那擂书。
刚拿起一本,看到封面,她整个人都僵住了,连舌头都差点捋不直:“数学,八、八年级上……??!!”
像拿到烫手的铁块,迅速丢掉这本,她拿起另一本。语文。封面是漂亮的水墨画风格。写着八年级上册和大大的“人教版”。
更离谱的是还包括了好几本习题集。
她一把推倒这擂书,扫了一眼,惊呆了。这些书籍,竟然包含了所有主课,八年级上到高中三年的教科书、标准习题本……
连初一时候学过的复习知识点总结本都没落下。
瑛这时发来了最新的消息:【我想,虽然不同世界的版本不一样。但同样阶段的同侧世界,同阶段的知识点,应该大同小异。你打开这些书籍,看书自学一个知识点,解几道题试试。】
何止大同小异!除了个别知识点,简直一模一样!
李秀丽看到这些东西,已经双手发抖,脑袋发空,极不好的预感升起,她颤抖着,机器人一般打开了其中一本数学书。
随意地读了几行,又打开一本习题选,找到了一道自己会做的,初一下学期印象深刻的知识点相关题目,麻木地演算,填上了答案。
下一刻,那该死的、之前总是动也不动的、不知是怎么想的,五彩之炁,忽然绽出光芒,有一缕炁不紧不慢地飞起来,从鲤珠里被净化过一遍,没入她的体内。
修为,涨了那么一丝丝丝丝丝……呢。
呢。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淦啊!
你为什么要动啊,你为什么要让我吸收啊!
李秀丽啪地摔下习题本:“臭女鬼,臭男鬼,你们这对——我就该直接想办法打散了你们!”
明明我都已经到了别的世界了,我的暑假再也不会结束了!
为什么啊!我还是拿到了这些东西啊!
瑛适时地、不紧不慢地发来信息:【我想,你应有所得。这是一大股炁呢。你吸收完,估计能更进一步。而且非常稳定,完全由你自主。】
【秀丽,你不会连这股炁也不吸收吧?这些题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吧?别急,我这里还有些讲解的视频,虽然涉及修炼的不能发,后果比较大。但发这些,只是再封几个号……】
李秀丽双手颤抖,我不学还不行吗?这股炁我不要了!
她赌气打算将这股才炁从鲤珠中引出来,全部散入环境中。
刚刚动手,系统面板忽然跳出一行:
【《诵世天书》:卫小玉、游慎的赠与—谢谢你,小姑娘(1/1000)】
【检测到已提前收集完所有的炁,开启吸收任务。防止外泄,锁定部分空间。】
她试了三遍,都没有能够将那股五彩之炁从鲤珠里提取出来。
它稳稳地、死皮赖脸地占据了诵世天书的部分空间。似乎她不吸收完,它就会一直赖在那里,占据她的空间,让她正常吸收其他的炁也减少了量。
而且,她只要一接触鲤珠,耳边的诵世天书里,就有无数“心音”跟蚊子一样在围绕……
“全等三角形”、“轴对称”、“整式的乘法”……
第二天,白鹤、郑端又上门拜访,热心地打算继续教她如何作诗。
却看到少女脸上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连修士的体质都无法掩盖她的无精打采,整个人跟蔫掉的白菜一样,呆呆地瘫在椅子上。
见她这样,二人都很惊讶。
少女忽然说:“我不学写诗了。”
昨天还那么执着,今天忽然变了口风,难道是打击太大?
郑端柔声安慰:“刘小姐不必担忧。第一天学不会是正常的。作诗其实很简单……”
白鹤也劝慰:“道友放宽心……”
“不,我是真的不学了。”
“没必要,也没时间学了。”
少女跳下椅子,一步三晃,幽幽地说:
“因为我开学了。”

??84 ? 八十四
◎蚕官(一)◎
赖三再次找来时, 何婶子和吴嫂子给他开了门,说:“小姐就在大堂上坐着。”
一边说,一边何婶子絮絮叨叨:“唉, 女儿家不学女红,不学厨艺, 更不描容画眉, 年过及笈,整日读什么书, 难道能考科举?”
吴嫂子年轻, 开明一些:“小姐不是寻常人。怎能拿寻常女子的要求去约束她?”嘱咐赖三:“你到大堂时,别惊扰了她读书。”
赖三应声,走到大堂, 先探头一看。
一把摇椅微微晃动,少女躺在上面,脸上盖着一本书,似乎睡得熟了,但口中还呢喃着什么。
赖三走得近了, 书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她被惊醒, 竟一跃而起, 口中大叫:“三角形两边的和大于第三边, 三角形两边的差小于第三边!”
看见来人,她迷茫的眼神一收,咳嗽一声:“是你啊。”
迈入炼精化炁中阶,李秀丽的记忆力比从前好了不少, 这些本就不太难的数学知识点, 看一遍就能明白、记住。
但不知道为什么, 她可以津津有味看半天的话本小说,拿起课本,每多看五行字,就想打盹。多看了三页纸,春困就蹭蹭蹭地上来了。
说起来,白鹤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忙,自从卫女、诗魂的事情解决后不久,人就不知道去哪里了。大概又云游去了吧。只不告别,不讲义气!
郑端倒是经常上门拜访。哪怕是何婶子、吴嫂子经常神出鬼没、站在一旁不错眼地盯着他,他也只是好声好气地向她们拱拱手,照来不误。
是李秀丽不让他经常来的。
因为太伤自尊了。
一个古代侧世界的读书人,为什么比她数学还好得多?
前几日,他上门拜访,看见她正揪着教科书发懵,好奇地翻阅了一遍,竟然津津有味地快速全部翻完,然后说:“此等表述方式,着实新奇。不过,内容却稍显浅薄了。小姐喜欢数术?”
李秀丽不服气:浅薄?你吹牛皮,你都懂?
当即考了他几个知识点。
谁知道,郑端稍一思索,理解了不同文字表述体系下的意思后,不但快速答了出来,反手出了几道古代版的几何题给她,还很高兴地说:“君子六艺,从先贤开始,礼、乐、射、御、书、数,都是正经士人必学之艺。只是,时下的读书人,少有人喜爱数术。”
“小姐如果喜欢,小生师长那里,还有几本勾股相关的书籍。”
他出的那几道涉及的知识点,她都还没学到!
何况古代的表述方式与教科书大相迥异,直接给李秀丽听懵了。
他走了之后,她悄悄地翻了书,竟然在高中阶段的教科书上,翻到了类似的题目。
她不服气,当场拿了她学的还行的地理天文相关知识,考校郑端。至少,他们不知道这个星球是圆的吧……?
谁知道,这个像素人用更加黏糊糊、软乎乎的表情看着她,笑道:“小姐也爱天学?”
郑端十七八岁,放在现代,正是读高中的年纪,又是出名的少年才子,意气风发。在大夏,你越是展露自己的才华,女儿家越是崇拜你。
纵使性情受教诲而收敛锋芒,但难得遇上能谈论这些的异性,他本能地孔雀开屏。
竟然侃侃而谈盖天说、浑天说、宣夜说。还批评了一番盖天说:“天圆地方实可笑。种种证据,都说明宣夜说,才更接近天地真相。宇宙混沌虚空,亘古如夜。天体混圆如鸡子,日月众星,浮生虚空……”
“宣夜说,极早有之。庄周曾说‘天之苍苍……其远而无所至极’等语。史书上,三论一直争论不休,盖天说,为帝皇所钟。然,何以领稼轩?唯有宣夜说……”
却不曾想,李秀丽来自男女同台竞技的时代,她发育得不错,却尚且懵懂,没多少异性意识,看到他如此开屏,第一反应,不是崇拜,而是羡慕嫉妒与生气。
尤其是当她发现,这些还不是受大夏仙朝与其他阳世来往的影响,而是大夏土生土长发展的知识……而且她自己世界的古代,大概率也本来就有这些知识……
怪不得五彩文炁根本不挑他,只要作诗就行。
因为,人家其他方面也很牛逼……可能作诗相比其他的,更出众一些……
李秀丽受到了打击,高昂的自尊稍微一咪咪地挫败。
她立刻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很不待见郑端。
她的成绩在现代算一般,不算学渣,但跟学霸一比,就显得渣了……
为什么古代也有这种家伙!
简直跟当年班里说“噢,我自习了高中数学。其实很简单的”的凡尔赛学霸一样讨厌!
她当场就把郑端“请”了出去,受了刺激,谁也不见,闭门苦读三天的书。
当然,第三天,薅了好几股五彩之炁后,她的劲头来得快,去的也快,在诵世天书里开始飘荡的各种公式、背诵、语法里,仿佛被天魔催眠,一个接一个打起盹。
此时赖三一到,她简直像从睡梦天魔的爪下逃生,精神抖擞起来:“是不是又有什么妖鬼的消息?”
只要不翻教科书,不学习,不上课,别的都是有趣的!
“没有别的。就是上次我和您说的……蚕妖,您还记得吧?”赖三笑道:“您若是有空,可以去一趟清泉县附近,那里蚕妖作祟得正厉害。”
“蚕妖?噢,我想起来了。”李秀丽一拍掌:“行,我就去那里了。”
她打了个呵欠,将蒲剑系在腰间,艾旗别在另一侧,越过赖三,转身往外走。
这一刻,耳畔,却忽然从诵世天书那里,听到了一些附近的“声音”。
最近的那几道,充满了刺骨的恶意。“去死吧”、“哈哈,你一定会死”。“当我姑奶奶?占老子便宜?让你没命当!”“半个县都消失了,希望这妖女也一起消失”。
她顿住步伐,眯起眼,辨认出了这是谁的炁之心音。
赖三尚且来不及收敛面上的恶意,便被李秀丽一把拎起了衣襟,她冷冰冰道:“我这一趟去清泉县,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赖三连忙变作关切的表情:“小、小姐,虽然蚕妖、蚕鬼只是些小精怪,不过你到村里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再小的精怪,也不能轻忽自身安全呀。”
还特意强调了“小精怪”。
少女嗤笑一声,音极冷:“说的对。所以,为了我的安全,你跟我一起去吧。当我的沙包和盾牌。这样,我不就安全了?”
说着,不顾他变作惊恐的表情和挣扎逃走的动作,果然拎着他,拎一根鸡毛般轻松。
听到赖三大叫的声音,匆匆赶来的何婶子、吴嫂子惊讶地看着这一幕,却听李秀丽说:“你们俩弄捆绳子来,把他的手脚捆起来。免得他一路上手脚乱晃,踢脏我的裙子。”
然后,一路拎着捆好的“人粽子”,无视路人惊讶的眼神,快速往清泉县赶。
赖三嚎了一路,终于,在过了清泉县界碑的时候,不嚎“冤枉”、“放过”了,有气无力地说:“我说实话,我都说实话……”
李秀丽丢下他,毫不留情地踢他一脚,踢得他龇牙咧嘴:“说!”
“那蚕妖,一开始就并非什么小妖……而是这几年为祸四方的妖鬼大魔……”
“清泉县,已经因蚕妖之事,下属三个乡,九个大村镇,消失了其中五个村镇,一个半乡了。”
李秀丽道:“所以,你一开始就误导我那些是小妖小怪,想让我去送死?”
赖三缩了缩脖子,不敢回答,只求饶:“小人哪里敢,哪里敢,只是同情清泉县,觉得,以您老的本事,肯定能帮他们除了这妖魔。又怕您嫌麻烦不肯去,所以小小地隐了一些消息……”
呸!
他自白的话,少女一个字都不信。
这狗东西,一开始被她撞上,就是假充中人,实则想迷晕她,把她贩卖到不知哪里去。还叫了几个满脸横肉的“弟兄”堵在巷子里守着。
就那熟练的手法,不知道坑害过多少人。
尤其她在西州也住了一段时间。西州府城地界,对赖三的评价,百姓的心声,可绝对算不上好。
赖三这伙人可恶,但作为灰黑色的地头蛇,某些人脉和手段确实能让她如今作为通缉犯,在大夏的江南首府西州舒舒服服地待着。
李秀丽自恃有诵世天书在手,能掘地三尺,如有观世耳目。根本不把赖三这群流氓地痞看在眼里。
这段时日,但有所需,她驱使他们,如驱猪狗,毫不顾惜他们的资源。
而且她还约束赖三及其手下,不要干出让她恶心的事来。最多允许他们偶尔吃几碗霸王餐,摸几个富人家的小钱。
西州百姓惊叹赖三等人最近转性了,大坏事一桩没干。但赖三这群人的黑色财路这段时日则被她断了不少。估计,他们早就心里恨毒了她,百般琢磨除掉她,怕是早已琢磨不少时间了。
正好,李秀丽本来也就没打算一直收拢这伙人。
她玩游戏时,这种垃圾势力,一般都是利用完直接卖掉回血。
光是从西州老百姓那听来的赖三这些人的事迹,包括买卖人口、敲诈勒索、做局陷害良民、逼良为娼等等等……手里估计不止个位数的间接人命。
他们在琢磨怎么除掉她。她有时候也在想怎么处理他们。
本来打算在她离开江南前丢给郑端。他家里好像当着京城的大官,而这些人干的事,在古代好像也能抓起来判大罪,流放,杀头,还是绞刑?
现在,她兴高采烈地决定废物利用。
李秀丽不懂古代的规矩和法条,她只简单粗暴地按自己现代的法律观念,模糊地早就把这些人当成了死囚处理。
至于,什么犯人的人权,什么尽量不判死刑……她向来性情暴烈,既不懂,更无所谓。又不在现代啦,几个像素狗东西而已,她连他们血的真实颜色都看不见,为什么要在乎这些?
“说的不错。我信了。”少女又踹赖三心窝一脚:“鉴于你这么‘同情’清泉县。今天我去除掉那妖魔时,你来当前锋好了。我死,你也逃不了死。拯救清泉县而死,当个大英雄,洗刷你过去的臭名,帅呆了!”
赖三被踹得险些吐出来,闻言真的呕了一口血。
没想到他都说了实话,眼前这不怕死的狂妄丫头,竟然还要往清泉县去!还要带着他一起去送死!
“小姐…..小姐……我上有老,下有小,你放我一条活路……”
“切,被你卖掉和坑的家破人亡的,难道就没有老小?”
“小姐…..求你,发善心……求……你这个臭娘们!白痴妞!狂徒!你、你以为你是什么绝世高人,真以为自己能镇压蚕妖?你知不知道,最近江南有多少地方被蚕妖祸害得空无人烟,整个县整个县的消失……去多少所谓有道高人,都没一个回来的!你……”开始,赖三被她拎着前行,还假模假样地哭求。但见她岿然不动,按着提供的路线走向清泉县闹蚕妖的那部分乡,登时恐惧万分,熬不住撕开脸皮,破口大骂起来。
李秀丽随手折了树枝,撕下一大把叶子,往他嘴里一塞,了事。
事实上,他越渲染蚕妖的可怖,她越是感兴趣。这种超凡,纵使强大,总不会比卫女、诗魂更特殊。那俩个才是真打也打不动,回血比你攻击高,只能动用政权手段的特殊存在。
只要能破防破血,攻击打得过回血,就总有打赢副本的指望。
这些天从五彩文炁上憋的屈,她都要从蚕妖上找回来!
待到步入清泉县,一路感应四方异常的炁之波动。
李秀丽一路走深,拎着个人粽子穿街过巷,越走越荒芜和偏僻。
终于,前方出现了一道极长的新挖沟壑,泥土翻出来没多久的那种新。
沟壑旁竟然还掉着许多刀器、盔甲等物,似乎是人匆匆而逃时,为了速度而丢下的。
以沟壑为界。沟壑这边是正常的清泉县,上空人族的炁正常地交织交换,云蒸霞蔚,只是更接近蓝色的恐惧,似乎是集体恐惧所造成。大部分的行人、百姓都面带一些恐慌之色。细听,人人都在谈论“蚕妖”、“消失”。
而沟壑之后,可以远眺到城镇的影子,却散发着死寂异常的炁,一大片天空都拢着灰色的,颜色不正常的“炁”。
赖三已经没有任何力气骂了,吐出嘴里最后一口叶子,蔫蔫道:“看到没?这里本来是县、府的官兵把守,不让人过去的。因为那边的五个村镇,都在闹蚕妖。现在连官兵都吓跑光了……”
李秀丽刚刚走在清泉县的正常区域,走走停停,收集了相当多的“蚕妖”信息。
此时,对他的恐吓充耳未闻,轻轻一跃,跳过了沟壑,走向被灰云笼罩的城镇。

??85 ? 八十五
◎蚕官(二)◎
从清泉县残余乡镇的百姓, 以及赖三口中,李秀丽得知了蚕妖的具体情况。
大夏男耕女织,某些时代, 布匹甚至一度成为社会通用货币。古时有过蚕官的职位,后来, 又普遍供奉司蚕之神。
蚕官也渐为司蚕之神的指称。
而江南一带, 绸缎丝织贸易尤为发达,乡野之中, 一边是耕种, 一边家家种桑,户户养蚕,随处可见蔓延桑园。城镇之中, 大批的手工纺织作坊。
也因此,蚕官,即蚕神的香火,在江南极为旺盛。三里一祭,五里一庙。
没想到, 祸患从中起。
开始, 消失的人家大多是家境贫穷, 但心灵手巧, 蚕养得最好的那些。
某日, 一少女约着熟悉的同伴,一起去祭祀蚕官。
她越过桑园,推开竹篱笆,却看见同伴全家都倒在地上, 他们养的蚕从蚕箔上爬下来, 蠕动着迅速变大, 几乎眨眼的功夫,就大如马匹,发出“哕哕”的叫声。身子底下的钢毛如刷,刮过地面,激起一片灰尘。肥白的肉几乎要撑破表皮,变大之后的嘴脸狰狞万分。
而桑叶上的蝉蜕也随之变大,飘了起来,好像活了,底下闪着绿幽幽的光,像是鬼魂披着蚕皮而至。
同伴和她的家人,或被巨蚕张口一点一点吞下。或被蚕鬼从头到脚裹进蝉蜕里,慢慢融化了五官、手脚……
少女见到如此惊悚的一幕,惨叫着跑了出来。
便惊动了全村,村长、里正组织村民,小心地到其家查看,这家人果然消失无踪,连带着他们家的蚕也都消失了。
当时,村长还以为是少女惊慌过度,胡言乱语。
谁知道,次日,目睹了这一幕的少女,同样也全家失踪。同样是地上有蠕动的刷痕,蚕茧、蚕蜕、蚕,随其家一起消失。
渐渐,大半年来,江南各地,消失的人家越来越多。整户整户,到整村整村。
而且,那些最先失踪的,都是当地据说养蚕最有心得,供奉蚕官最用心的村镇。
惶惶的百姓暗里都说“这是蚕官入魔了”。
发现供给的丝绸原料少了大半之后,以及乡里不停地来报讯,终于惊动县、府一级的老爷。一看,发现治下的人口正在凭空蒸发,他们叫来了驻扎的武官官兵,一起搜罗。
李秀丽听到这里,忽问:“近半年前开始肆虐?那土地、城隍呢?辖区人口凭空消失,祂们作为幽官,难道毫无所觉?”
赖三怏怏地说:“土地爷、城隍爷的事,我等凡夫,哪里敢说?不过,也听说,那些整村消失的,村里的土地庙都被打得粉碎,土地爷不知去向……至于城隍爷,只管城里,蚕妖又不从进县城、府城……”
直接杀死了幽官!
大夏的土地好像不是真正靠自己修炼起来的炼炁化神,具体是怎么个存在形式,李秀丽还不太了解,但有一点:祂们并不弱。明面上都是有炼炁化神修为的。
李秀丽思索片刻,隐晦地往后看了一眼。刘丑的影子在某几棵树后若隐若现,因为是傀儡,气息几近于无。
她在出发时,就让刘丑跟来了。她在明,刘丑这个修为接近炼炁化神的傀儡在暗,以备不时之需。
但,刘丑身上的炁虽然比她现在的修为高,若论逃跑,在水网密集的江南,李秀丽的本体肯定是能逃得走的。刘丑却未必。
若是白白损失一个傀儡、副卡,那就心疼死了。
当即在脑海中对刘丑下令,让它再隐蔽一些。
李秀丽脚程很快,不久就接近了其中一个村庄。
路边的桑树在春日里碧绿浓荫,溪水潺潺,鸭子低着头,梳理羽毛。黄狗在长了杂草的规整田地里或伏着休息,或玩耍打闹,偶尔有猫叼着老鼠经过。
看起来是个寻常的江南村子。只是田间地头,本该劳作的时节,一个人都没有。
村庄中常见的土地庙,果然如赖三所说,一片齑粉。土地神像不知所踪。
更重要的是,即使以诵世天书聆听,也没有任何残留的“心音”。仿佛所有的炁都被抹去了。
只能动用物理手段,看看有无蛛丝马迹。
李秀丽放下赖三,踹他一脚:“我去村东,你去村西,发现异常回来告诉我。别想逃跑,你知道我能发现你在哪里。但凡尝试逃走一次,走着瞧!”
赖三早已发现这女魔星如有观世耳目,知道她的威胁都是实打实的,只能垂头丧气,鼻青脸肿地前去搜查。
这个村庄的布局,有些像拟山河社稷图中,荷仙出生的那个地方。
大约是地域接近,建筑风格相似。
李秀丽进入村民家中,挨户查看。
桌椅、褥子、稻草、柴、锅灶……绝大部分都在原位,没有人动过。
唯有米缸之类,打开,里面一粒米都没有。
她挨家挨户找过去,所有村民家中的粮食都荡然无存。连房子建筑看起来算是富庶一点的,同样如此。
这些村民这么穷?说起来,虽然江南是富庶繁华地,又家家养蚕,但走入乡野,这里的田地很规整,桑树种得也整齐得出奇,像是有规有划。但些平民百姓住的土坯草房,家里的条件,竟没有比北方好上一丝半点。
褥子都是破的,稻草混杂野兽的绒毛,鸡羽作被子。跳蚤乱爬,时不时就有老鼠出没。
李秀丽皱着眉,延户搜到村中央,可以看见一户颇气派的砖头房子,大概是村长或里正的住处罢,忽然目光微凝。
那房子外的围墙上,架着一排的竹竿子,竹竿子上,串着飘荡的一张又一张“衣服”还是皮子?蜕壳?
是那些变大的蚕妖留下的蚕蜕?
还是皮衣?
上方两根细长的支出,下方也有两根。皮子顶上几搓乱糟糟的黑线,似乎是没有鞣制干净的毛发。黑线下方的位置,又漏了两个小洞,黑咕隆咚的。
怎么有点不对劲……
李秀丽正打算走近了,拎起皮子看一眼,忽然赖三大叫:“我的妈呀,我的妈呀!”一副被吓得屁滚尿流的模样。
他跑到近前,还没踹口气出来,一眼看到那些被串在竹竿上,随风飘荡的皮子,嗷地一声嚎出天,把李秀丽都吓了一跳:“你鬼叫什么!”
赖三指着竹竿:“皮……皮……皮……”
“谁都看得出是鞣制过的皮衣。你知道这是什么皮?”
赖三一口气总算喘出来了,往后退了好几步:“祖宗,这些是人皮!活剥下来的人皮!我刚刚在村长家里也看到了几张……”
少女一傻,定睛细看,果然发现了端倪,那几根支出的,是人的手脚。几搓黑线,是人连着头皮的发,头发下方,是没了眼睛的眼洞位置……
她虽然胆大,但是游戏系统并不判定这些为屏蔽范围,呈现得极细腻真实。一时头皮也有些发麻。
“难道是蚕妖将失踪的人剥了皮?”
赖三摇摇头:“唉,这大约不是蚕妖所为。一看就有人为鞣制的痕迹。我是个恶棍,我一直都知道。但刘小姐,你可知这些豪绅地主有多穷凶极恶?我都自愧不如。”
“官老爷平时才不管乡下事。南方乡下聚族而居,很多地方的劣绅,既是族主,也是地主。这豪绅宗族之主,为了震慑不守规矩的本地人,包括交不出租子的、犯了族法族规的,什么残忍手段都有。活埋、浸猪笼……还有这样的,剥皮,然后串在杆子上,或者钉在门上的……”
“尤其是清泉县,本来就是西州的穷县,山多地少,又有开辟桑园,奴视百姓,欺夺土地以规模养蚕的。好几个地方的土豪,那就是当地的土皇帝。我早有耳闻,亲眼所见,也毛骨悚然啊……”
李秀丽顿时想起了“李小姐”的出身之地,石城。石城也算在中部地区罢。石城,她便宜爹那些人的做派,何尝不是这样?
不爽的回忆,让她拧起眉:“这些土豪绅士,都跟村民一起,被蚕妖弄消失了?”
他们最好是跟着一起消失了。
赖三道:“有些人是住在村里、乡里的自家庄园,估计是一起消失了。还有的老爷们,嫌弃乡下穷僻,只让狗腿子和下人去管村里事,比如这村的里正。他们自己是住在县城里的,应该没事。”
李秀丽觉得拳头忽然痒了起来。问:“这个村子叫什么?”
“噢,这里大概是叫桑云村。”
李秀丽道:“我记住了。”让她不爽的东西,能解决的,一个都跑不了。
至于她到底记住了什么,赖三也不敢问。
便听少女说:“去找火折子,把这些人皮都烧了。”
火光冲天而焚,将那些生前困苦,死后不得超脱的皮囊烧作轻盈飞灰。
李秀丽看到它们都被焚尽,在风中散去。
突然又踹了赖三一脚,把他踹得一趔趄,身上鼓囊囊藏着的金钗子、碎银子、铜钱,哗啦啦掉了一地。
少女冷笑:“让你找蚕妖的线索,这些是什么东西?”
赖三趁着检查人家之时,翻箱倒柜,趁机搜财。也不尴尬,大义凛然,张口就来:“这就是线索啊!我找了西边的村长、里正家。这几家,别的什么东西都在,除了没有粮食,连金银都在。谁家逃荒或者但凡能正常自己行动的,会不带走金银?小姐,这些金银珠宝,都他奶奶的是蚕妖掳人的证据啊!我分您一半‘线索’?不,九成?”
李秀丽说:“分你个头。一枚铜子都不许动,都弄回去。不对,给我按平均数,每户人家的屋里都放上一份。”
“小姐,这人都没了,咱就不必这假仁假义了吧?您也不是没黑吃黑过呐。咱不拿,以后也会有人冒死来扫村……”
“仁你个球!叫你放就放,分就分。想挨揍?”
钱是一家一家放回去了。
但赖三说的某些方面是有道理的。这村子果然是突遭超凡。否则,家里的钱财肯定有动的迹象,不会还原样地好好放着。
“走,再到下个村子看看。”
结果到了第二个村子一看,这个村子叫桑海村。
如果说,桑云村还有个囫囵样子,只是人都消失了。
桑海村简直是一片狼藉。
土坯草房塌了满地,稻草丝被踩进烂泥中,桑树倒伏、田地里的庄稼都被践踏。时不时还能看到地面的血迹。半个村都有火焚、拖曳、砍杀的痕迹。
李秀丽一进村,看到这幅景象:“这也是蚕妖所为?”
结果赖三一看,嘿嘿直笑:“小姐,这村子不用瞧了。”
“怎么?”
“这村的事,我知道。根本不是蚕妖干的。县衙里的表亲说,这庄的老爷,在县里得罪了县太爷、县丞几家一起庇佑的生意,得罪死了。然后,县太爷找了个借口,让下面的人,挖沟壑围堵蚕妖的时候,把这个村里的这老爷的全族人弄成‘勾结妖鬼’,砍的砍,毒的毒。放心,这村里人绝对不在蚕妖那,都搁乱葬岗、大山山崖下、水底下当鬼呢。县里的大人门清。”
李秀丽听得都哽住了。
剥皮土豪、灭村县令……
说幽世蚕妖摧魂荡魄,但大夏的阳世里,也不遑多让,尽是夺命恶煞。
她在自己的不爽对象的小黑本上又记了几个名字。
走了两个村子,连蚕妖的尾气都没看到。
李秀丽坚持继续走。
接下去又跑了两个村庄,都跟一开始的桑云村一模一样,什么东西都在,唯独人、蚕和粮食不见了。而且所有幽世残存之炁,都被抹得一干二净。
唯独有一点,老鼠越来越多。
到第四个村子时,满村都是成群结队、吱吱乱窜的老鼠。而且死老鼠随路都是。
赖三折了一大捆桑枝,不停驱赶老鼠,没叫它们咬到自己,脚上小心地避开腐烂的死老鼠,嘴里不停地骂着“晦气”,而且脸色也渐渐发白,竟小心地把领子扯起来,掩住了口鼻。
李秀丽瞥他一眼:“干什么?怪里怪气。”
赖三赔笑:“臭,腐臭,小人有点熏得受不了。”
李秀丽也觉得有点臭,怎么,蚕妖还能吓死老鼠?
她也嫌满地的老鼠脏,所以在村子里,直接沿着树、屋顶,跳来跳去,脚不沾地。
见第四个村子也一无所得,直接朝这次出事的最后一个村子,菜花村去了。
菜花村外,也有一大片桑林。
才靠近菜花村,李秀丽和赖三都“咦”了一声。
一路只有灭绝的人烟,空荡的村庄。都看得腻了。此时,这个村子外,竟然有人站着。
此时,天已黄昏,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站在村门口的一棵桑树下,仰头看着桑树。
她年纪小小,脸色红润微胖,梳着麻花辫,衣服虽旧,但干干净净,还绣着花,一看就被家里人照顾得很好,是个很讨喜的孩子。
大约注意到有人靠近,她侧过头,看着李秀丽、赖三,伸手招了招,满脸好奇。似乎是要他们上前去。
赖三忙要上前询问小姑娘这村里的情况,刚走了几步,他的步伐忽然僵住了。
麻花辫小姑娘的身后,桑树上的乌鸦骤然振翅而飞,似乎被惊动。有隐约的犬叫声,如泣。
黄昏的黯淡天色里,小女孩的身后,忽然亮起一盏绿火焰的灯。
灯晃晃荡荡在半空,照着一个脸呈青黑状,五官全然骷髅,遍脸流脓,嘴边淌血的鬼怪。
它就立在小女孩的身后。
赖三的尖叫已经升到了喉咙里,还没发出去,一柄寒光宝剑擦着他的脸猛然飞去。
宝剑直飞鬼怪的方向,一剑扎穿了……扎穿了小女孩?!
李秀丽对着那提着灯,与鬼怪毫无两样的人喊:“喂,让开,你身前的那个是鬼!”
剑穿过了小姑娘的胸口,她闪烁一下,竟凭空消失了,原地只有一座孤坟。反而是那个提着灯的“鬼”麻木而摇晃地看了他们一眼,转过身,朝村里走回去了。
李秀丽说:“这个村里还有活人!”就要跟上去。
就在这一刻,本来就黯的天色更加迷蒙,天空划过一个巨大的阴影。
她察觉不对,抬头望。
一张宛如遮天之云的庞然蚕蜕,透明而空荡,里面闪烁着青绿色的光,掩在了菜花村的上方,骤然扑下,将整个村落裹住一刻,再度升起,就将村庄里的七八个活人都一起裹住浮空。
然后,当着她的面,它打了个嗝,所有的活人,只这一眨眼,都融化成了乳白色液体,被裹在蝉蜕里,它虚无透明的外壳,晃荡着液体,又像一条活生生的蚕了。
它越升越高,身体逐渐隐没消失在半空……
尚未来得及走,射来一顶小旗子,钉住了它的尾部。
少女拔剑而起,借力飞向天空,劈向这蚕蜕妖怪。

??86 ? 八十六
◎蚕官(三)◎
巨大的蜕晃荡着体内活人所化的乳白色液体, 却没能挣脱开那面小旗,已经隐没的身形复又显现。
它复眼中,下空多了一点银芒, 三尺莹莹,如云间闪电。
一少女持剑冲天, 带着裂空之炁, 奔它而来。
蚕蜕妖怪看似臃肿笨拙,实则轻盈敏捷至极。
清光擦着它的边缘而过。
它透明皮壳翻折、侧折, 扭绕, 晃得乳白色液体震荡不休。
李秀丽落地、再起、落地,瞅准,再起。几次劈砍不成, 均被此怪狡猾避开。
更兼看似薄脆的透明外壳,每每发出金石般的摩擦声,锋利的剑缘擦身而过,却连一道剑痕都未留其上。
它皮厚坚固,蒲剑都不能真正破开它的防御。大约就算刺中, 也不会对它有实质性伤害。
她一边攻击, 一边寻找它可能的弱点。
天上的蚕蜕妖却不想再与她纠缠, 竟昂起头部, 皮壳下传出鸣钟般的震动, 洪亮而浑厚的叫声响彻四野,声浪远溢。
叫声摧处,满地乱窜的老鼠轰然炸裂,噗嗤噗嗤, 像一个又一个小型血肉爆竹, 菜花村的地上溅满血泥。
底下早就躲得远远的赖三, 屁股撅起,双手抱头,躲在树下,缩成了球。
鸣钟般的叫声拂开时,他虽不若鼠类脆弱,但仍好像被一柄重锤轰地砸在了脑壳上。意识里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了,喉咙里泛起腥甜。
李秀丽作为入了道的炼精化炁,也觉耳朵嗡鸣一霎,额头有些麻,身形略僵一瞬,晃了晃脑袋才缓了过来。
她有些恼了,火气上涌,脾性发作。
就你会音攻?看这妖怪身上凝的炁,也不过是炼炁化神不到。
她光洁面孔爬上雪鳞,蓬松乌发里伸出莹润琉璃角,张开口,舌尖绽雷,向天一吐。
“轰——”天上起惊雷,凭空生霹雳,打破云霞。
蚕蜕妖被这一声龙吼震得在空中翻滚了七八圈。
它似乎被打懵了,发现战局开始对自己有些不利的苗头,便猛然一摆蚕尾,挣脱了那小旗。
同时,它体内的青绿色光芒升出体表,化作一只鸟儿,双翅一振,虚空之中,便打开了一扇“门”。
一只黑森森的庞然肉眼透过“门”,注目此方。一口彻骨之炁,便从“门”后吹来。
这口炁穿过“门”,呼呼呼,化作天风浩荡,吹得人间山林波澜起伏如折腰;吹得稻草、土坯房倒塌,吹得草根、树叶、灰尘席卷成风柱。
赖三死命抱住一棵大树,整个人被吹得飘在半空。
连隐蔽处的刘丑都只能双脚从膝盖以下深深没入泥土,以顶住风力。
而这风的威力,对李秀丽的影响,比对凡人还大。
愈是高阶的修士,体内愈是充满元炁。炁盈五脏,人便轻若鸿毛。
炼精化炁中阶以上的修士,不但有虎、象之力,而且极其轻盈。又没有五行法术可以定身。
这一阵充斥着炁的狂风,让她像浮在水中,竟无处着力,跟风筝似的,被风一会吹向东,一会吹向西。
飘了好一阵子,李秀丽总算在被吹过一棵参天大树时,把住树身,拐杖一般定住自己。
等她站定,风却已经息了。四野狼藉,树倒石翻草伏,地面跟被犁过似的。
她抬头一看,蚕蜕妖却已经不知所踪。
赖三跌坐在地上,草叶满头,尘土满面,脸上都是碎石子刮出的血痕,耳朵、鼻子都还滴着血,喃喃:“我是在做梦?蚕官……妖……龙吟、大风……眼睛……”
李秀丽正懊恼。眼见得蚕蜕妖渐渐落于下风,被她反制。没想到,它忽然打开了一道“门”,唤来狂风,眨眼脱身。
自己这一道空耗了炁,算是白来了。
却听赖三声音里渐带了绝望:“眼睛……‘阿母’……鬼母,真有太岁鬼母……完了,都完了……”
“阿母,太岁鬼母?”李秀丽蹲下来,啪地扇了一下他的脸:“喂,什么是‘太岁鬼母’?”
赖三喃喃道:“这是江南一带的传说。大家都说,蚕官所以入魔,是因为祂本是太岁之子,根子里就带着凶煞。祂的母亲,就是太岁女体,人称‘阿母’,虽生下了作为蚕神的孩子,却是日要食用数百上千活人的万鬼之母、极凶之煞……”
“我小时候,也听我祖母、娘亲说过这个故事……”
他给李秀丽讲了大夏的江南一带,流传的蚕官出世的传说。
据说,天上太岁对应地中肉灵芝,是太岁活体。
太岁是众煞之主,它的活体,常常长在死人最多,深山乱葬坟地。
但偏偏,若食真正的太岁活体肉,可解百病。也有人叫它肉芝。
某一日,一个采药人,为了生计,进了据说经常有恶煞厉鬼出没的深山去采药,山雾蒙蒙,过去熟悉的道路都变了样。
他迷失山中,打转很久,终于摸到了一处平坦的区域。正坐下休息时,忽然雾气散去,悚然发现,四面全是高高低低的坟包。时而有残骨与野草纠缠着相生。荆棘里偶尔挂着尸骸,都像被啃食过一般干净。
这是一片人类深山抛尸之地,乱葬之所。
最正中的一个坟包,高数米,宽数米,如小土丘。
在这座坟前,立有大石碑。上无文字。
在石碑上,蠕动着一大块似肉非肉的东西,赤者如焰,白者如凝脂,黑者如漆,青者如翠玉,黄者如金。
竟是集齐了五色于一体,极为神异的太岁活体。
这样闻所未闻之药,售之,岂止千金?采药人心动不已,当即上前准备将其从石碑上割下。
刚割了一刀,那块太岁,就开始流出透明的液体,似乎是血液,发出人吃痛的声音。
采药人见此,开始不忍下手。但想起家里穷困的家、饥寒的妻儿,狠下心,对太岁说:“您是煞主,我本不该冒犯,但家里贫极,妻儿饥寒而泣,全家人只有一条外穿的裤子。去年冬岁,我妻终日纺织葛麻,我埋头耕作田地,却仍然饿死了小儿,冻死了大女。比起人间贫苦,我宁可受您的惩罚。”
他话音刚落,太岁身后的土丘忽然胀大、胀大,竟如一座小山,裂开。
土丘中,是一个大池子。池子里流淌寒极之水,水中是一个大冰块,躺着一个双眼紧闭,极美丽的女子。
黑漆发,肤如凝脂,唇红如焰,青裳金裙。手臂的一侧,正被割开一道,流着透明之血。
那道伤痕,就跟太岁活体身上的一模一样。
采药人恍然明白,祂就是那块太岁。
更可怖的是,池水上方,虚空里吊着无数半透明的茧子。每一个当中,都有一个人形,其手脚、身体俱在融化,化作液体
而每个茧子都伸出一条粗管,连接着女子周身,将液体供给予祂。
祂沉沉如睡,但凝脂般的肌肤上,正长出一根又一根的枝芽,每一根枝芽都似人形,但或青面獠牙,或狰狞险恶。
那些茧中血肉化作养分,枝芽成熟落下,池子里就爬出了一个又一个传说中的鬼怪恶煞。
此时,被采药人所扰,祂却霍然张开了双眼。
然后,从她的右眼里,慢慢长出了一个与其他枝芽都不同的花苞。
花苞爬满金纹,渐渐绽放,从中浮出一团灵动的光芒,众恶煞争相躲避。
光芒中,一个美好的人形舒展开来,对采药人说:“放过我的母亲,不要割祂的血肉。带着我回去吧。从此,世上丝织之事,由我掌管。举凡供奉我者,皆可织出灿灿如光华之布匹,你家再不必挨饿受冻。”
采药人霎时惊醒,他正倒在那个土丘的石碑前呼呼大睡,哪有什么裂开的土丘,沉睡着太岁女的池子、什么倒吊的茧子,满池的恶煞……
反而,是那块五彩太岁上,忽然从各个颜色的“肉芝”上,都裂了一条“肉”。
它们化作了五条颜色各异的“虫子”,却发出同一个人的声音:“我名‘蚕’也,是为蚕官。今辞阿母,去往人间。从此,天下多蚕矣!”
于是,蚕业从此盛矣。
李秀丽道:“这个故事,我还从没听说过。跟嫘祖养蚕的故事完全不一样。”
赖三苦笑着说:“嫘祖和蚕的故事,大家都知道。这个传说本来没什么人提。就是我们这一带隐约流传。谁知道,会出现蚕妖作祟的事呢?现在,大家都在说,是太岁鬼母吃不够人,所以叫蚕官为祸,掳掠生人,好让祂饱腹……”
说到这里,他又恐惧起来:“那眼睛……据说,有些被蚕妖祸害得十室九空,整县整县消失的地方,都曾有天空看下一只眼睛,然后,就再没有人能活着离开那里……都说,这就是太岁鬼母在窥伺人间……”
李秀丽正欲说话,忽然耳朵动了一下,遥遥听到了大地震动的声音。
无数哒哒哒、哕哕、盔甲、铁器撞击的声音。
这是马蹄声,马叫声,而且是全副武装的大部队。
在这个时代,中原内地,有此本事的,估计是朝廷的军队来了。
她还是个通缉犯,不想跟大夏朝廷正面对上,便抓起赖三,给刘丑也下了命令,当即飞速退走。
在李秀丽撤离后不久,大地起烟尘,千余轻甲骑兵驰马而至,人人掩着口鼻,连马的口鼻都垂了布。
为首的将领在马上,环顾了一圈四周狼狈至极的样子,眉头皱得打死,随即传令:“不得下马,继续前进!”
菜花村再过一些距离,就有连绵的山,骑兵们停在了山前,下马。
将领带了一队人,匆匆入山。
过了一会,一辆马车也以最快的速度到了山下,肥白的越王被颠簸得欲死,脸上系着纱布,被人颤颤巍巍地扶下来。
将领这时候也已经探查完毕,出来见到越王,噗通一声跪下:“殿下,山中……山中的矿场、以及更深处的匠作场,连看守的同僚在内,均已无一人!”
话音刚落,越王简直要昏过去了,他褪去了平时的愚钝温和的嘴脸,阴狠之色不加掩盖:“打出的那些武器呢?”
“都在洞中堆砌,已经清点过,除去供给匠人、民夫的粮食外,并无缺失。”
越王长出一口气,但又心痛地无以复加。包括这些民夫在内,都是偷偷地从公家服役的人里面以各种名义“弄”出来的,虽然早就没有打算放任何一个人活着回去。但一下就损失了这么多人力,还不知道要补足到何年何月。
开始,他还不在乎西州知府、清泉县令报上来的,说失踪的几个村子。不过都是寻常平民。与他一个闲王何干?
谁知,一同到来的,还有菜花村之后的,他自己的人一起失踪的噩耗!
越王的脸难看极了。便教部曲们都退去,绕路回到了西州府城。
是夜,西州知府、清泉县令正被他的属官拦着,在王府上坐立不安。
知府问:“大王说文会太疲惫,要休息半日。如今,可能见我们了?”
属官说:“再等等,再等等……”
这时,越王一脸倦容地被人扶出来了:“朱知府、张知县,请坐……”
朱知府尚可。
张知县一见他,噗通一声给越王跪下了,不顾官员士子的体面,膝行而前,涕泪交加:“大王,我们清泉县遭了大难啊,大难啊!我等凡夫俗子,有心杀贼,奈何肉身凡胎,无法替朝廷守土安民!请您速召西州诸神回返,对抗蚕妖啊!”
诚然一副恨不得替百姓去死的样子。
朱知府一边被直系下属的能演给惊了一下,一边也哀戚地恳求越王。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作为主政官员,不向朝廷求援,却来找越王的原因。
大夏的两重体系,朝廷官员上上下下,或多或少,都明白一些。
幽世与阳世的官僚,往往互不干涉,必要时,会互相协助。但一方,要上下级般调动另一方,无异于痴人说梦。
阳世之中,唯有一种人,有资格迈过体系,直接临时调动幽官系统。
即大夏皇帝及其皇储,以及部分被授权的皇室直系。
虽然,当今大夏尚无皇储,但被分到各地诸皇子,都代表皇权,手中有一部分命令驻守当地的幽官的权利。
越王虽然无权干涉江南民生与朝廷政务,但他可以在上报皇帝之后,临时干涉一省的幽官调动。也可以暂不上报,权先调动一府的幽官。
平时,这是没有任何用处的权力。因为幽官的特殊性,他们尊大夏,但更尊某个更上一级的“大夏”。你纵使是本表人间的分宗皇子,没有成为大夏皇帝前,于他们而言,并不特殊。
你有什么心思,诸如争权、造反之类,幽官根本不会被你打动,也不会站到你那边。
但,如今这种情况,天下幽官尽出,搜捕妖女,却空了城池。而蚕妖作祟之际,阳世官员们急需帮助,又来不及上报愈加深居简出的皇帝,便可以找到越王,至少让他将西州府的幽官都调转回来。
越王听完二人的哭诉,点点头:“这是本王的应有之义。来人,去将本王的王印拿来,我这就写调令,拿去府城隍庙烧了,令城隍通传西州所有幽官,即刻回返,不得延误。”
“不,再加一道,送去省城隍庙。本王虽不能直接调遣回全省幽官,但半个省的,还是能调回来的。”
两道加盖了王印的急令,很快就从王府送出,快马加鞭,分别送往两级幽官的庙宇。
这时,李秀丽也拎着赖三,暂时回到了西州府城。

??87 ? 八十七
◎蚕官(四)◎
赖三在这一场李秀丽与蚕蜕妖怪的大战中, 受了不轻的伤。
无论是蚕蜕妖、李秀丽的音攻,抑或是最后从“门”后吹出的席卷四野的狂风。前者让他受了内伤,晕眩浑噩胸口恶心, 后者让他断了好几根骨头。
李秀丽并不在乎他会不会下线,在她心里, 这就是一个早被判了死刑的罪犯。
但他现在还有点用, 骤然挂掉,他的那些兄弟们得有点骚乱, 让她在西州府不能待得舒舒服服。
因此放他一马, 让他回家治病养伤。
不过,哪怕是伤重呕血,也得先安排好手下人, 为她搜罗所有“蚕妖”、“太岁鬼母”相关的民间传说、信息。
同时,这一次,郑端如往日般叩门拜访时,李秀丽没有像最近几天那样,让何婶子拒绝他。
于是, 李秀丽听到了不同于赖三等人民间传说的另一个版本的蚕官、鬼母信息。
“小姐近日原来是在忧心此事。”郑端道:“小生虽不是本地人, 但是彭兄、方兄, 以及朱家, 都是江南士族, 世在西州。”
“蚕官、太岁鬼母的故事流传吴越,时而有古宫庙演此社戏。虽然不为官家正统,有淫祠之嫌。我与彭兄、方兄游历时,也曾探讨过这一乡野轶闻。”
“这些乡野轶闻或者在各府各县流传的细节有所不同, 但大体都是一致的。采药人误入深山, 见尸山骨林中, 立一无字天碑,碑上生五色太岁。采药人执斧,欲采太岁肉。恍惚中,见五色太岁化一美妇,自言为阿母,生百鬼,请脱身,拟以鬼子为赠。采药人应其请。忽魂悸,醒,失五色太岁,碑上却有五色之虫,自言太岁鬼子,唤蚕官,能富民,衣天下。从此天下多蚕,能产丝织绸。采药人之家因此得以养蚕之术,遂富。”
他文绉绉地说了一段,大义与李秀丽从赖三那听到的差不多。又说:“我们探讨的结果是,这个故事的具体内容,大约是民间编造的,但颇有来历,不是空穴之风,是在一定根据的基础上编的。太岁,一说是众神之主,同时更是众煞之主,穷凶极恶。它和蚕官之间,的确有上下属关系。起码自前前前朝起,水陆画卷上,蚕官就是太岁属下的凶煞。”
李秀丽听懵了:“等等,水陆画是什么?”
这是很没常识的问题。
但郑端面对她时,总有数不尽的耐心:“众佛道庙宇,会定时召开超度亡魂,度化受苦众生的法会。同时,家中有亲人丧生的富贵人家,也往往会请寺庙设水陆法会,为亲人死后积德。既施法,又施斋食。虽然最初是释教所行,但渐渐融进了儒、道,以及民间各路土神、民俗。每每召开,都极盛大,信众、僧众、道众齐聚一堂,渐为民间习俗,已经不仅局限于释教。”
李秀丽想起来,这几个月在大夏走过的路中,有时候会看到有些地方围起来,人头济济,百姓簇拥,和尚道士巫师都在其中,诵经声、赞声、磬声、铃铛声响成一片,琵琶铙铜钹,不知彩绘了什么的幡一顶接一顶的转。
时而还有传斋饭、食物的。她也蹭过几次吃的。
见她有些印象,郑端才继续说:“其中,水陆道场的内会,将悬挂数百大幅的神仙画像。包括释教的佛菩萨,道教的三清八仙等,以及各路民间众神,包括城隍。这些画中神仙都是要被召请的。其中,太岁便是一尊神主,祂下属各路恶煞神,都在召请范围内,所以也会出现在水陆画内。”
“等等,西州的轶闻里,不是说,太岁是鬼母,蚕官是鬼子?怎么又说是神?”李秀丽问。
“鬼、神,自古就是连在一起说的。”郑端所学博杂,信手拈来,笑道:“<礼记>云:‘乐者敦和,率神而从天;礼者别宜,居鬼而从地。上古时,人类是祭祀三者的,即天神、地袛、人鬼。人鬼其实就是人神,即祖先神。传到后世,许多从前‘鬼’已经变成了神。西州的百姓说是鬼母生神子。太岁鬼母为什么能生下作为蚕神的孩子?我猜测,是故事的这部分内容,源变自鬼神一体相生。所以蚕官,蚕神,其实,也可以叫做蚕鬼。故事里说是‘赠鬼子’,并没有说错。”
“而太岁鬼母,若要计较,亦是太岁神母。”
少女喃喃:“这么说,民间都传说,蚕官虽是神,但根子里就有凶恶之炁。也没说错喽?”
郑端道:“按占星之学,太岁是众煞之主,对应的太岁星当头,则凶。蚕官为其下属,其星命亦主凶。所以,民间常说一个人遭遇不幸,是‘命犯太岁’。从这个角度来看,没说错。”
李秀丽眉头渐展:“你说的很有意思,是我没想过,也不知的角度。那以你看来,这个故事里,还有哪些是有来历的源变衍生?”
郑端说:“故事里,蚕官现身之时,是‘五色之虫’,即五条颜色不一的蚕,它们五蚕为一一神。这里应该也是参照衍化了水陆画卷中,蚕官与五鬼。画中,蚕官总是率着五个狰狞鬼神,一组出现。所以,民间常将蚕官与五鬼相连。这个<蚕官现世>的传说,应该是直接将五鬼变成了蚕官的本体,即五色之蚕。”
李秀丽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不过,你讲的故事,和我知道的如今民间普遍流传的版本,还有一些细节出入。我听说,老百姓近年来口耳相传的故事里,经常提到,那太岁鬼母现身时,经常是身后悬着许多茧子,茧子里有活人正在融化,还有管子连着鬼母。鬼母就将活人吸收,以供养百鬼。”
郑端的眉轻轻地蹙了起来:“小姐,我四年前,曾与彭兄、方兄走遍乡野祭祀蚕官之地,当年的故事里并无此等‘细节’。你讲的这个‘细节’,我近来也有耳闻,也就是近半年,江南民间频频有村、镇,乃至县集体失踪的怪事发生之后,所传播开来,后加入‘蚕官出世’的故事。”
他是读书人,虽然理应敬鬼神而远之。
但近年来,江南时有百姓集体失踪之事,蚕妖蚕鬼作祟,蚕官入魔的民间议论,不可遏止。
他的祖、父都是京城高官,天子近臣,颇有些见识。加上郑家百年相传,十分神奇的“诗魂泪”。他本人,又曾结识过白鹤这样货真价实的修士。
因此,郑端不像一些同僚那样,对鬼母、蚕妖相关的传说嗤之以鼻,甚至,还专门研究了一番。
他肃了白玉容,慎重道:“小姐说的这个‘细节’,我怀疑,它……它可能不是最初故事的一部分。而是蚕妖巢穴的内部情形……有侥幸逃脱的人,将其传出,将亲眼目睹的场景,融入了原始的‘蚕官出世’之中。”
“噢!”李秀丽精神一振:“‘逃脱之人’!”她叩指敲着自己的手掌,心想:赖三当时说这是他听自祖母、娘亲的故事。
故事再怎么变,肯定有一个大致的传播路径、流程、时间。
如果赖三说的是真的,那他的祖母、母亲,岂非是很多年前就已经知道了这个如今才流传开的“细节”?
要么,是他胡诌扯谎,这故事实际上是他近年来,从别的地方听来的。
要么,是他家长辈接触过更早的从蚕妖蚕鬼手里逃脱的人,流传出的讯息。
如果是第二种就好了。
就算是第一种,也先确定一下,再发动人去找故事的来源。
赖三等人不够搜寻,彭家、方家、朱家都还欠着她人情呢!
听说,朱家有个远房堂亲,就是西州知府……
李秀丽对郑端说了一声“多谢”,抬脚就走——去找赖三!
郑端跟着她,问道:“小姐古道热肠,难道要调查最近的清泉县百姓失踪一案?小生愿与你一道……”
话没说话,何婶子和吴嫂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二人脸白如纸,像被吓破了胆。
连以前被她叫去书房“抓鬼”,都没有这么惊惶过。
吴嫂子结结巴巴说:“小姐,不好了,赖三、赖三和他的狐朋狗友、家人,全都失踪了!”
何婶子叫道:“是蚕!有邻居妇人去蹿门,亲眼看到,一条巨、巨蚕从半空钻出,一口把赖三全家吞掉了!”
吴嫂子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沿路上,跟赖三接触过的人,包括他的朋友、给他看病的大夫、甚至是与他擦肩而过的人,那么多人……那么多人都……”
“我、我去买菜,我看到,都没了,都没了……大白天,西州最繁华的街道……蚕鬼,驾着蚕蜕,一把裹住他们,全都带走了……小姐,您之前才跟赖三接触过啊!”
“这是头一次听说蚕妖和蚕鬼跑进城里来闹…..它们要来找您了,它们要来找您了……小姐,您快跑,快躲起来!”
蚕妖蚕鬼,进城了!

??88 ? 八十八
◎蚕官(五)◎
【《诵世天书》:蚕官之思(0/10)】
吴嫂子话音响时, 游戏系统机械的提示,同时出现在只她可见的面板上。
李秀丽神采飞扬,兴奋得小蹦了一下:“躲什么!我本来就要去找它, 它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连诵世天书都认可了蚕妖是她的猎物,只要她能成功将其除掉, 平了此溢出区, 何愁不能晋升炼精化炁高阶?
就算可恶的五彩文炁仍然堵在鲤珠里,需要慢慢吸收化解, 但已可消她连日来的闷闷不乐之情。
当即拔剑在手, 就要往蚕妖出没的方位而去。
吴嫂、何婶哪里拦得住这位任性小姐?焦急得跺脚也无可奈何。
见二人如此担忧,郑端本想同去,李秀丽急着出门, 反手将他一推,竟推得他八尺昂藏踉跄数步:“别跟来!你一个凡夫俗子,别跟上次一样当我的累赘!”
少女扭身就走,几步之间就影踪全无。郑端站在原地,微微垂下了睫, 抿了朱唇。
平日里车水马龙, 繁华至极的西州府城街上, 行人寥寥无几, 大多数店铺都关着门。
偶尔有几个不知道上午发生了什么事的人, 悠悠出门,却被这寥落情形吓了一跳。
一个闲散子弟,在家里白日呼呼大睡,过午了, 才觉腹中饥饿, 慢慢逛出家来, 却见他最喜欢的点心铺,往日要排长队的,今天早早打烊。
他听见门板后有人走动的声音,不明所以地拍门:“喂,店家,你们人在吧?怎么不开门?我要买点心。”
他拍了好一阵,门缝后,稍微拉开一线,店家露出半张脸,又慌张又恐惧:“开什么门,赚钱也得有命在!快回家去吧!今天还敢乱逛,不要命了?”
啪地一声,门又关上了。
发生什么事了?这子弟不明所以,慢吞吞地准备回家,忽然,四周黯了下去。似乎是天上飘来乌云,挡住了阳光。
他也不抬头,只晃晃荡荡地走。没走几步,路上更寂静了,连他的鞋子哒哒哒拍在石板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周围微微起风,却无春风夹来的清新,反有一点奇异的腥气。
他终于慢慢地察觉了不对,一厘一厘地抬起头。
天上,一张透明的、身体一节一节的、庞大的蝉蜕,浮现空中,舒展壳子,飞在天上,遮住了阳光,阴影遮蔽了街道。
惨烈的尖叫声,
他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跑。
与一个少女相向而过。
少女肤色洁白,发黑如漆,髻垂珍珠带,裙凝杏子红。反挽一柄寒光宝剑,贴着她单薄的背脊。
空荡荡的街道上,旁人避之不及,她却半步不偏,直直朝着天上的怪物而来。
蚕蜕怪物在天上浮现,似乎在感应搜寻什么,并没有在意地上奔走的人类,直到它的尾部忽然一阵使不上劲。
一面略有些熟悉的小旗正插住它的尾勾。
李秀丽暴喝:“进城找你姑奶奶?我就在这!”
城中可供她飞檐走壁的落脚点更多了。
她斜身侧点墙面,踩着粗糙的墙,蹿到了酒楼屋顶,脚尖一点,似跳似滑翔,直接打算跳到蚕蜕怪物脑袋上,让它跑也跑不掉。
熟知,蚕蜕妖鬼见到她,却很高兴。它转了转尾巴,顺着她身上的炁,那对本该是眼睛位置的空壳,一下子“看到”了某个位置。
它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了。
一瞬间,它体内撑起透明空壳的那点青绿色“火焰”,忽然大涨,似是扇动翅膀,大风再次卷起,托着蚕蜕妖瞬间加速,往某个方向飞去。
李秀丽从它脑袋的边缘擦过去,蹦了个空,在天上翻转了几圈,落地。
她以为这妖怪又要逃跑,当即紧追不休。
蚕蜕妖随风掠过翠绿山间,飞过高高低低的楼阁,越过大片的湖水,朝湖东而去。
李秀丽也跳下山崖,步蹑楼丛,点过水波,沾湿绣花鞋儿尖,红裙裙翻飞,勉强缀在其后。
她当成了追逐的猫鼠追猎游戏,心里很是兴奋。
但蚕蜕妖愈飞,她渐渐疑虑增重。
它往哪里去?这方向,怎么不对劲?
到了湖东,那蚕蜕妖竟然直奔她的文昌阁,一头栽入!
一息,裹着郑端、吴嫂子、何婶子三人,再次升空而起!
裹住他们之后,这孽畜,竟然毫不留恋,便升空愈走。
它竟然不是来抓她的,而是冲着他们来的!!!
以李秀丽的目力,可以清晰地看到,三人在其体内有些晃动挣扎,这是融化的前兆。
之前,她亲眼所睹,在清泉县,蚕蜕妖裹住了七八个人,也不过是一会,就将其全部融化成了乳白色的液体。
孽畜!!
李秀丽瞬息暴怒,如被抄了老巢的龙,失了游戏追猎的心态。
想也不想,摇身一变,脸覆雪鳞,头生琉璃角,珍珠带变成了角上闪闪的点缀,杏子红裙化作龙鬣边缘的浅红,似染上了火星。
她化作白龙,冲天而起。
一霎时,西州城上,云烟沸腾,晴天生紫电,霹雳横空。明胜湖波涛怒卷。竟有天拆地裂的动静,地上的房屋都摆簸起来。
雪鳞龙曳纱尾,碧眸怒张,口发荡天吟,擘青天而飞。
西州百姓被这惊天动地的动静所惊,揭门而看,望见天上骤起的云雷,以及游舞的龙影、巨大的蚕蜕怪物。或有惊喜万分:“龙神要从蚕妖手里救我们?”或有对着龙喃喃半天,瞠目结舌之下,说不清半句话的。
云从龙,纵使蚕蜕妖御风而行,也眨眼间就被白龙追上。
它根本来不及将三人融化为液体,只能仓促裹着凡人浊重的肉身,被迫与龙缠斗。
白龙的力量远胜凡人,何况又是在大夏的土地上,她用身体紧紧地将蚕蜕妖缠住,不让它有半分脱身的可能。
又直着脖颈,用锋利的龙牙去撕它的壳子。
本来坚韧无匹的蚕蜕,竟在远胜天下神兵的龙牙下,逐渐裂开了一道又一道细小的缝隙。
蚕蜕妖每每想先融化了自己裹住的三人,好方便变化,挣脱这条麻烦的龙。
但白龙似乎明白它的意图,每次当它体内的青绿色光芒亮起时,她就昂着头,用龙角猛然一撞那团光芒。
这条白龙不是简单的存在,身上的每一部分,都凝了极其特殊的炁。
青绿色光芒被琉璃龙角撞了几次,连光芒都黯淡了几分,被迫中断了融化郑端几人的举止。
见情势极其不妙,这条龙状如疯癫。
青绿色光芒在蚕蜕内闪动几下,云天上,骤然中天而裂,出现了一道半空的巨大黑色缝隙。
黑色缝隙之后,光明漏出,渐有云雾缭绕。
透过缝隙,可以窥见一个巨大的水池。
其水面磅礴比明胜湖更宽阔数十倍不止,简直如海。
之所以说是“水池”,全因端坐其中的一个巨大的女人,将它衬作了水池。
水面上缭绕着浅淡如梦的瑰丽紫色雾气,开满数不尽的奇花。
女人侧卧水中,半阖着眼,露着一对欺霜赛雪的膀子,绕缠着红霞凝就的披帛,池水仅仅漫过她的半个手肘,柔胰下按着一柄剑,似睡非睡。
望之,额头上如装饰的珠般,缀满闪烁星子。肌肤丰润而微微发光,脑后悬光轮,戴缨冠,结高髻,簪飞凤饰,宝衣翠裙,裙裾浸入水中,似散开的云。赤着足。
容貌艳绝人间,是一种厚重到几乎接近岁月的美丽。梦中不当有,画里描不出。号称倾国倾城的胡贵妃与之相比,如萤火之于日月。
所有打开房门偷看的人,见到天中缝隙后的女人,都不明缘由地想顶礼膜拜。
以至于不自觉地忽略了她身后水池上的背景。
水池上方,从虚空里伸出丝线,吊满了密密麻麻,一眼扫去,近乎无边无际的茧子,像是某种奇异的钟乳石,又像是某种结满的果实。
茧子都是半透明的,能看到其中一个又一个似人形的存在。
他们蜷缩在茧子里。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已经融化了手脚,还有一部分融化得只剩了个头颅,变成了积在茧中的乳白色液体。
而这些茧子底部,都有一根同样透明的管子。管子延入水池。那些已经融化的液体,似乎正经由管道,源源不断地流动,似乎是流入池中。
有一些茧子,则在晃动,摇摇欲坠,一息间,就有一个“砰”地坠下,落入水中。
侧卧女巨人肌肤上溢出的光芒,同时也点点落入水中,光做青绿色的光团,与茧子结合。
于是,下一个,一条人般高大的肥白蚕妖就从水池里爬了出来。
或者,是一个只有透明躯壳的蚕蜕鬼,就从乳白色的池水中升起,青绿色光芒在它胸口闪烁。
它们源源不断地从水池里,女人的身侧爬出。然后,透过无数道水池上空的缝隙,飞向大夏的四方。
李秀丽看见这景象,吃惊,连撕咬蚕蜕妖的举动,都缓了一步。
就在此时,被龙缠住的蚕蜕妖鬼,胸口那团算是它真正核心的青绿色光芒,朝着缝隙中发出一声鸣叫,似哀求。
然后,池水中的一切忽然都凝固了。
因为,那美丽绝伦的女人缓缓睁开了半阖的眸子。
那是怎样的一对眸子啊!
如果说,侧卧水中的女人美如神袛,那么,她黑森森的眼睛,就带着极令人恐惧的气息,只一眼,就仿佛被什么远古的神话恶兽所盯住。
她缓缓抬起手,只一抬起,便倏尔穿过了空间与时间,掐住了白龙的颈部。像掐着一条微不足道的小蛇。
锋锐无比的鳞片因抵抗而怒张,却划不破女人雪白的肌肤一点皮。
【龙,汝不应与我为敌。】她的声音直接震荡在李秀丽的脑海中,砸得她意识嗡嗡作响。
蚕蜕妖鬼百般挣脱不得,而女人伸出手,轻而易举地撕扯开了白龙。
蚕蜕妖后怕万分,赶紧顺着那条雪白的巨大臂膀,蠕动着往缝隙爬,带着肚子里的三个人。
李秀丽被女人从蚕蜕妖鬼身上撕扯下来,扔在地上,咳地呸出一口被掐出的血沫。
却一点不肯服输,仍想飞起,去撕扯欲走的蚕蜕妖。
女人见此,微微摇头:【力弱而不知度,龙,幼稚。】
她坐了起来,一手托着那条惊恐万分的蚕蜕妖,一边伸出蔻丹玉手,轻轻一拉缝隙,便像拉上香闺的帘子,将缝隙轻轻抹去。
天空恢复了正常。
李秀丽再也撑不住,被女人骤然从高空扔到地上,连炁所凝的龙身,也会觉得,浑身微微抽着疼。
但白龙瘫在湖边的地上,呼哧呼哧喘着气,既是疲累疼痛,也是极端的怒火堆积胸口。
咬着牙,一声也不吭,翻身,用爪子抵起来,准备再飞到天空去查看一翻,看看有没有什么遗留的炁的轨迹,可以沿着追寻。
正此时,漫空响起噼里啪啦,另一种霹雳雷声。
霎时,四面八方,万里乌云滚滚,顷刻而至。
乌云之后,一重又一重。无数神将站在云后,将西州府城各个方向围得铁桶一般,面无表情,俯视地上的龙。
大夏幽官得令而返,发现城中有白龙作乱。
赫然正是他们苦搜数月而不得的妖女李秀丽!

??89 ? 八十九
◎蚕官(六)◎
这一日, 江南的首府西州,忽然乌云密布,雷声阵阵, 但天上光有霹雳声,却无雨水落下。
街头巷尾, 不知从何处弥生了层淡淡的蒙蒙雾气, 将寻常见惯的府城,罩得神秘异常。
雾气中, 时而有更夫的锣鼓声, 但悠悠地,时断时续,像从极深远的地方传来, 伴随莎啦啦的拖地声:“咚咚咚,哞——凶恶天,凡人退避——不宜出行——”
更鼓一敲,所有凡人都下意识地躲在了房门里,比刚才面对蚕妖和龙在天上大战时更恐惧。
也有胆大包天的, 悄悄从门缝里窥伺, 却只看了一眼, 登时吓瘫了。
那雾中, 游走府城打更的, 警告百姓“勿出”的,竟然不是人。一身衙役服侍,却顶着牛头马面。
莎啦啦的声调,是因为它们似蹄似手的掌上, 缠着随时可以绞碎凡人的喉咙的粗锁链, 在地上拖过去。
若隐若现的雾中, 还有舌头吐出、脸白如纸,面黑如墨、戴“见吾即死”的无常二鬼,时而掠过。
正在警惕地巡视、封锁府城各区的,是传说中的勾魂使者。
一时间,偌大的府城,安静若死地。
没有凡人敢出声。
即使城中防御外敌鼓声响起,成批的马鸣嘶嘶声鸣响城中,却无马蹄声。官锣开道,喊着“回避,回避”。有不知事的小儿,笑着对母亲说:“娘,官爷开道啦!我要看敲大锣,看官轿子,看大马!”却被其母一把捂住了嘴,低声喝止。
谁知道,是活马还是死马在鸣叫?
谁知道,鸣锣的是阳世的知府知县,还是鬼神的城隍老爷?
西州城弥漫白雾,寂静无声。
明胜湖畔,却“人”影憧憧,甚至连云头都站满了“人”。
西州府的临时溢出区被展开了。
祂们附身下瞰,看着明胜湖畔的白龙,面露激动、兴奋、贪婪之色。
白龙的鳞片赛雪,眸如碧玉,颔下系明珠。角似琉璃,点缀闪闪“星子”。龙鬣的边缘染上红色,像正在燃烧的火。其尾如上好的透明纱裙,浸在湖波中。
可惜,如此美丽的龙,身上的鳞片却有些破损,几次欲撑龙爪站起,却又跌下。大约是之前的大战耗了太多法力。
这是陛下曾昭示过的,妖女李秀丽的龙身模样。
此妖女罪犯滔天,与通天教余孽、太乙魔宗勾结,冒犯皇权。圣上也说了,大凡能活捉此妖女的,主宗必有重赏。就算是死捉,分宗亦记大功,官位升迁有望。
方才,祂们接到调令,匆匆回赶,却正好撞见白龙坠地,缝隙关上的场景。幽官们自然知道,那道缝隙之后,就是江南一带头疼了很久的百姓集体失踪案的罪魁——蚕官及其鬼母的藏身老巢。
但,那妖孽捉的不过是一些凡人。来日再计较追踪也不迟。这捉拿主宗钦犯李秀丽的功劳,可是就在眼前!
孰轻孰重,孰近孰远,祂们能分清。
乌云中站着神将、幽官。
为首的是个个乌纱帽,一身官袍,宛如朝廷大员的城隍神。
最前面的是省城隍,坐在轿上,看着是省府大员,其后的越地的各府城隍。站得次近的,是西州府的府城隍。然后是县城隍。城隍们两侧站着判官,歪戴纱帽,红袍一角塞在腰带里,蹬粉靴,红脸红胡。一手拿簿子,一手拿判官笔。
除此外,还有若干都是官员打扮,难以具体分辨神职的。
他们是幽官系统里的文官。
城隍等人身后则站着数位一身银甲金盔,高大英武的天将,领着无数面貌是一团光的天兵。
而城隍等人手下的勾魂使者、大小鬼们,则被打发在地上围堵,封锁西州府。
而这当中,修为最低者,也有炼炁化神初阶。
雪鳞龙将吻靠在一块大石头边,咬着一截高高的水草,在碧波里摆着纱尾,仰头望着这些被奉在神庙里的幽官,觉得好笑,便大笑出声。
她一笑,漫天的“神”反而紧张了。
省城隍身边的判官,出前一步,喝道:“妖女,死到临头,笑什么?!快快认罪伏法,还可暂时饶得一条命!”
李秀丽呸掉水草:“你们当中,随便一个勾魂使,都有炼炁化神修为,却全体出动,乍一数,有数千人罢?堵我一个受伤的炼精化炁中阶。哈哈,你看,还有人害怕得打哆嗦呢!”她轻蔑道:“一群懦夫,还要我不笑?”
谁?谁打哆嗦?
就算这小妖女,曾经跟堪比返虚的大夏皇帝斗过一场,还全身还退,就算她曾经撕咬得身为四品,化神高阶的龙王节节败退……那也不能打哆嗦!
丢脸!
省城隍的脸顿时黑了,回首扫向下属们。
其他城隍、判官,乃至天将们也都面面相觑。
李秀丽这下真笑出声来了:“你们还真打哆嗦,真害怕我啊?”
“啊?”字音未落,她的五爪猛然一蹬,伏在湖边的龙,直冲乌云而起。
伏地的那一会,她的伤已经好了许多,不能么痛了。只是,他们召来乌云,没有阳光,愈合得较慢。
飞龙在天,那美丽柔软得像波光梦幻的纱尾,重重扫去,却如万钧雷霆,骤然扫飞了一群银甲天将。
她要速战速决,闯出重围!
李秀丽记得很清楚,那玉江老龙是怎样被弥天电网给罩得动弹不得的。
判官们拿起笔,慌慌张张,在簿上齐齐写下“李秀丽”三字。
无形的死之枷锁,化作黑烟腾腾的巨大锁链,缠向白龙。
锁链一沾鳞片,锋锐坚固的雪鳞竟然滋滋滋地开始冒烟,很快,就在龙身上灼出了几片无鳞防护、冒血的红肉。
有效!判官们喜不自禁,下一刻,却被琉璃角一顶,一个个被当胸串在了龙角上。很快,化作青烟四散开,聚集回人形时,倒在云上,受了重伤,连笔也抬不起来了。
白龙好像不知道落鳞烫肉之痛一般,毫无凄厉之色,只愈战愈勇。
天将们勉强爬起,举起手中的电枪雷刀,身形骤然变大,劈向龙首的逆鳞处。
白龙骤然翻身,扭转了一百八十度,避开了大部分的刀枪。
转头一侧,用龙角用扛住了另一些角度的攻击。
电枪雷刀是特殊之炁制成,但龙角也不是吃素的,竟直接崩掉了刀枪。
同时,极美丽的琉璃角也被砍去了半截。
这时,被护在最里面的城隍们,终于完成了自己的手段。为首的天将也冷冷抬起眼来。
城隍们齐声高呼:“凝——法——相,化——斩——龙——剑——”举起城隍官印。
一霎时,风止。云凝。
在西州府城的范围之内,从天空到大地,那些本来自云蒸霞蔚一般的人族之炁,竟被人为阻截了。然后,被无形的力量捏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城隍法相,手执一把散发着恶炁的大剑。
白龙与之相比,诚见渺小。
在这一刻,李秀丽许久没有发作过的颤栗感,从脊椎上窜到天灵盖。
不同于方才面对那池中女子。那女子虽然强悍无匹,仿佛山峰,但她并无一丝一毫对李秀丽的杀意。
而这法相举剑之时,白龙仿佛被某种气机锁定,四面八方的炁都成了封锁空间的助手。
之前,她还嘲笑祂们。但此时,她清晰地认识到,这里是城隍们的洞天之内,如果法相落下剑,她,必死。
雪上加霜,为首的天将神态极冷,也举手中电枪,号令:“落——电——网——”
霎时,天兵齐掷手中雷霆戟,落满江湖,顷刻间,密密电网,锁死水道,鱼龙失所依。
城隍们没有立刻下手。祂们还想要活捉之功。因此,只是让法相一寸寸地逼近,锁死白龙附近的空间。
今日当真已上天无路,入海无门。
为首的省城隍,面上已经露出得色,一手持印,一手捋着自己的长须。
艳艳的血滴子流过洁白无瑕的鳞片,被锁定而难以动弹,更受了重伤的白龙却昂起修长的脖颈,目不转睛地看着天空。
她说:“天黑了。我看得到星星了。”
嗯?这妖女在说什么?
天色已然黯淡。纵使乌云散去了一些,仍能见昏暗的空中,渐有星子。
其中,北极星始终千万年如一,悬在中天,指引路人。
白龙仰首对北辰,眨了三下眼。北极星,亦或叫紫微星,忽然也在中天闪烁了三下。仿佛,它也看到了她。
穿过旷古的时间长河,越过渺渺难以计算的宇宙,它朝着这个小姑娘投来了一道星光。
星光很轻盈,跳舞般落了下来。
城隍法相已经到了近前,正探手去捏拿白龙,要像捏一条泥鳅。
祂手掌的阴影已经盖住了白龙的头顶。
于是,星光就落在了祂的手背。
然后,几乎在一眨眼的功夫,城隍法相忽然土崩瓦解,还原作云蒸霞蔚的人族交织之炁,还复四野。
星光落在了李秀丽身上,她觉得身体轻盈极啦,忍不住笑了起来。
北极星便在天上,又闪烁了几下。这亘古的星辰,闪烁的频率,简直有几分俏皮。
不管因法相反噬,那些猛然呕出一大口元炁,身形骤然烟化的城隍。
李秀丽目光定定地追随着北辰,身体情不自禁地飞了起来。
她忘了身周虎视眈眈的追杀者,逐着似乎不曾动弹的星辰,往她也不知道的方向而去。
天将脸色一寒:“不好,她要跑!”当即变换令旗,又令电网飘起,去网重伤的龙。
熟知道,电网刚要离水面。他们展开的这层依托于山河社稷图的洞天,却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明胜湖像有灵有识,所有水波化作了一只调皮的大手,用手指勾住了电网,竟不让它们去追击白龙。
而没有法宝,天兵们根本拦不住龙,被她无意识地一头撞飞了。
跌在云上,身形半数烟化的省城隍咳出一大口元炁,阴沉着脸叫天将:“总兵,她马上出了西州府,我们更难以拦住了。你我文武二人,迅速联合奏一封禀告,上达天听,请陛下调遣南方所有省份的幽官,围追妖女!”
幽官体系真要迅速起来,奏本几个呼吸就能送到皇帝手里。远胜阳间局限于时空的漫长流程。
不消一刻,奏章就送到了京师,皇帝本人手中。
很快,铁笔银钩,杀气腾腾的回复就下来了:准奏。予汝五省调遣权。不必活捉,杀无赦!
李秀丽迅如流星,浑然忘我,仰头逐着那道星光,离开了城镇,到了郊野。
渐渐,她的神智逐渐回笼,愈飞愈慢。
咦?这不是清泉县吗?怎么飞到这里来了?
她回过神,不再望星辰时,周身难耐的剧痛一下子席卷上来。
淦!游戏系统的痛觉屏蔽时限到了!
道种公司对未成年玩家,是提供痛觉屏蔽的。只不过,吝啬得要命,每天只提供一个小时!
她刚刚在湖边开了屏蔽,跟那群家伙缠斗了近一个小时,又飞到这里,屏蔽时效过了,一下子那股烫鳞钻肉的跗骨疼劲就猛然蹿进了神经。
李秀丽本来想跟之前一样,充面子,咬牙不叫。可这次实在太疼了,她嗷地一声惨叫,额头大滴冷汗落下,体内的炁最后一滴都耗尽了,连龙形也维持不住,来不及飞落,闷头就从天上栽下。
风在耳边呼呼地吹,少女坠落时,还在想:没被打死,却摔死了,丢脸!
红裙如艳色流星,坠下,坠下,却摔进了一处柔软温暖的所在。
一只比成年男子更高大一倍的鹤,张开有力而宽阔的洁白翅膀,将她接在了背上。
鹤翔天空,长鸣一声。
天野四裂,一道缝隙打开了。
鹤一振翅,驮着少女,如风般飞进了裂隙。
随即,一段玉臂伸出,慵懒地伸手一抹,又轻轻一拉,拉链条般合上了裂缝。
追到清泉县上空的诸幽官,骤然失去了李秀丽残留之炁。

??90 ? 九十
◎蚕官(七)◎
鹤驮着少女飞入了芳香扑鼻的所在, 在萦绕的浅淡紫雾中盘旋数圈,飞过磅礴水面,最终, 落着一株池边桃树畔。伏地,敛翼, 旋身而站, 鹤羽为衣,化作一位英眉端容, 有堂堂之美的道人。
道人将少女扶起, 见她身上血淋漓的,额头更是撞了一个窟窿,珍珠带上的珠子都滚丢了不少, 身上的红裙被血色染深了。不禁叹道:“如何莽撞至此?”
李秀丽惊而笑:“白鹤!”
将她救下的这只大鹤,竟然是她以为云游去了的熟人。
她捂着额头,环顾四周。
笑意顿时凝固。她此时竟然在缝隙之中,那巨大的池子边。
一眼望去,如海的池面, 缭绕瑰丽紫雾, 开奇花异草。
坐卧水中的庞然“女神”, 正撑着欺霜赛雪的玉臂, 侧着黑森森的眼, 打量着她。
池子上方,悬吊数不清的半透明茧子。岸边则是一片又一片高大异常,璀璨盛开的桃花林,灼灼如无边霞韵。
她一眼就看到, 最近的三个茧子中, 裹着的人形, 分别是吴嫂子、何婶子、郑端。
其中、吴嫂、何婶的身体都已经融化得只剩一个头颅了。闭着眼睛的头,飘在茧中的液体上。
郑端闭着眼,尚且囫囵有个完整的躯体。
纵然身上有跗骨剧痛,纵使在蚕官老巢,她仍然拔出了蒲剑,一跃到了三个茧子前,将剑去劈!
白鹤立即纵身拦在茧子前,紧紧攥住了她的手,低喝:“不可!道友,此祸尚可回转,但若在重塑时被打断,则必定断绝三位善信的生机!”
李秀丽抽不回剑,猛踹了他一脚:“放手,让开!什么祸不祸、重塑的!你跟她是一伙的,我要救人!”
白鹤放开了手,但仍拦在茧前,剑停在了他的脖颈处,划出一道血痕。
他刚才才救了自己。
李秀丽从牙缝里挤出字:“你待如何!”
白鹤却正色:“你若一剑劈下,碎了茧子,这三位善信,才当真无有活路了。”
“你我结识了这么一段时日。若信我一分,便用自己的炁,去探中茧中,自己去‘看’,去‘聆听’。”
李秀丽凝目看他。
白鹤不退。与她对视。
她慢慢将剑收了一寸,挽起,错身上前。
她的炁毫无障碍地穿过了茧子,果然探入了液体中。
一“看”,李秀丽睁圆了眼睛:“这是?”
乳白色的液体的“质”与人体极像,炁入其中,便“看到”,这些液体中,竟然分布无数细微的神经、血管,与那颗浮在液体上的头颅连在一起。
神经在液体里蠕动,血管也在一颤一颤,连着液体上浮着的那颗吴嫂子的头颅。而此时,那颗头颅,竟然鼻翼微微动着,在有力地呼吸。
她,是活的。
而且,这些神经、血管,与乳白色的液体,竟然正在慢慢地重新凝为肉身。连本人的炁的性质,都没有变化。
大约是因她太过靠近茧子,吴嫂若有所感,睁开了双眸,竟然朝她笑了一下,又重新闭上了眼。
依次,李秀丽又查探了何婶子、郑端的茧子。
郑端也睁开眼,对她微笑。
他们竟然当真还活着。虽然,形式有点诡异。
蒲剑慢慢垂下,李秀丽的眉头快要打结了:“你跟这个鬼母,是一伙的?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说‘此祸’?为什么他们会变成这样?”
白鹤苦笑:“道友,你带着一个名唤赖三的人,进了清泉县消失的村庄。是不是?那些村庄里,空无一人,还有许多老鼠乱窜,死鼠遍地。”
李秀丽:“是。这又如何?我只是查看了那些村子,什么都没有动。被那蚕蜕妖怪逃走后,我就带着赖三回去了。”
白鹤摇头:“那些村庄里,正横行鼠疫。乱窜之鼠,遍地死鼠,正是鼠疫的征兆。你是修士,已过中阶,血液旺盛,可以排百毒,不会染上病。可赖三只是凡夫俗子,他走了一趟五村,已经沾染了极烈的
鼠疫之毒。你把他又带回西州府城,却不知道,他身上的鼠疫之毒,已经传在了他接触的人身上,尚未发作……”
李秀丽这下当真大吃一惊。细一回想,果然如此:“所以,那蚕蜕妖追进城里,把所有和赖三接触过的人都带走了?”
白鹤点点头:“阿母是为了救人,才冒险让蚕官进入城镇之中。”
李秀丽后退一步,环顾那些数不清的茧子,果然,又在较近的十几个里,找到了赖三等人。
她极目看去,发现这些茧子里,有人已经融化得只剩了半个身子,有人几乎只剩下了头颅。也有相当多的一部分人,并未融化,囫囵人形坐在茧子里。
她甚至还看到了之前在菜花村被掳走的那个鬼一样的“家伙”。只是,此时,他已经不复之前的憔悴凹陷,脸色红润了许多,也坐在茧子里。
她颇受到了一些冲击,伸手指着那些茧子:“那他们?”
白鹤道:“被融体重生者,部分是各地瘟毒已经入骨者,还有部分,因为过度饥饿而百病缠身,身体已经等同死去。为了救他们,只能融化其肉身,还复先天状态,过滤污垢瘟毒,再从婴儿之前的状态,重新孕养,输送能量,发育重塑其肉身。”
李秀丽结结巴巴:“这、这些管子不是在吸收他们?”
白鹤让开身,教她自己观察连接着池水的透明管道。
这些管道,输送液体的方向,竟然不是从茧子到池水,而是从池水到茧子!
换而言之,是池水在供养这些茧子!
白鹤笑道:“道友大约没见过蚕在茧中的状态。蚕在茧中,看似变成一团液体,实则身体内部器官俱以某种形式仍然存在,活着,只待肉身重塑完成,就破壳而出。”
他指了指那个菜花村的“鬼”:“他鼠疫的毒气入骨,如今正在重塑。”
说话间,这个茧子里,这个村夫的“液体”又慢慢凝固了一些,变成了一支颜色白嫩,简直新得不能再新的胳膊。
“那吴嫂她们?”
白鹤道:“两位女善信已经瘟毒入体。且她们日夜操劳几十年,均身有绝难医治的重病,此时未发。但如果不重塑肉身,寿不过四十岁。郑善信的毒倒不重,只在肌肤,蕴养一日,便可出茧。”
李秀丽脑海中的印象完全被颠覆了,一副被雷劈般的表情。
池中的巨大女子,见她这幅呆样,摇摇头:“想不到,教主后裔,竟然将教中秘术交给了这样鲁莽冲动的外族小辈。”
李秀丽豁然抬头:“教主后裔?秘术?你?”
白鹤笑道:“我来为道友介绍。大约,你已经在外界听说过一些‘传闻’。那些都是误传。这位尊主,并非是太岁。亦非故事里的‘鬼母’。”
“蚕官是世人的讹传。尊主座下的这些使者,应唤‘残官’。民间传说中,五色之蚕官,即化自水陆画之‘蚕官五鬼’,而蚕官五鬼,则是讹传自‘五残’,即五残星。”
说话间,池水边灼灼如霞的桃花林里,忽然飞出了许多青绿色的光芒。
这一次,李秀丽得已看清它们的模样。
这些“青绿色光芒”的本体,是一只又一只浑身翠羽,曳着长长青尾,泛着光华的绝丽鸟儿。
它们振翅而飞,飞到池中女子的肩膀上,一边梳理光华熠熠的青翠羽毛,一边人语而歌:“我徂黄竹,员閟寒,帝收九行……”歌喉婉转优美,曲调却哀恸异常:“居乐甚寡,不如迁上,
礼乐其民……”
女子轻轻抚摸着这些一人多高的的美丽鸟儿,梳过它们丝绸般的翠羽,殷殷嘱咐:“去罢,池水中的营养又不够了,再去带一些粮食来。可取满仓富贵粮。若见饥寒交迫者,或垂死者,取走滴粒米后,就将他们一并带回来。”
于是,青翠大鸟们便振翅而起,盘旋在茧子上方。
那些茧子中,有人蠢蠢欲动,竟然高喊:“使者,我愿与汝同行!”
大鸟便落在那个茧子上,与茧子一起坠入池水中。顷刻,化作李秀丽见过的“蚕蜕妖”。
旋即,一道缝隙裂开。缝隙背后,隐隐可见是黄土大地,一座座土窑洞。
蚕蜕妖里,那个凡人的声音非常清晰,很激动:“啊,是我的家乡。使者,我的父老被晋王征发,快饿死累死了。他们在那里!”
于是,化作光芒的鸟儿就叫了一声,透明的蚕蜕无风自浮,飞出了缝隙。
白鹤见此叹息:“都说五残星出,主亡,政在伯。却不知阿母慈悲,非是五残令政息,而是大战将起,天下毁败,五残现世,警醒人民。”
他郑重地对李秀丽说:“司天之厉者主五残。道友,世上并无太岁鬼母。‘阿母’之称,除了普遍称呼母亲,但自古以来,更有专称一人的指向。”
“此地为瑶池。瑶池‘阿母’,即司天之厉者,通天教上古时代,残存的大现象之一——西王母。”
池中巨大的女神似笑非笑,对李秀丽颔首。
西王母!
李秀丽顿觉头皮发麻,盯着白鹤:“那你,你又是谁?你是她的手下?”
“白鹤”道:“不,只是我俗世时的时代,从朝廷到民间,都曾尊奉过西王母为主神。所以此次与西王母接触,转移大夏百姓,由我出面而已。”
他敛衣而揖:“李姑娘,请原谅我有意隐瞒。‘白鹤’二字是我的道号。”
“我曾是辽东人,忝为汉时一官吏。因大灾之年,私自开仓放粮接济百姓而被处刑。临刑前,得上真点化,振衣弃世入仙道。千年化鹤而归。”
“如今,是太乙宗门下,修行在灵虚山。名唤丁令威。”

??91 ? 九十一
◎蚕官(八)◎
“要你们这等废物有何用!”
江南的山水之景, 大江涛涛之貌,微缩于一角。
越省的幽官,像一个个拇指大的人物棋子, 浮在江南地貌缩影的上方。从省城隍到天将,文武二列均冷汗涔涔, 拜倒在地, 头不敢抬。
皇帝的虚影飘荡在山河社稷图的分图之上,脸色掩不住的苍白。
此表人间的大夏被姜月动摇了道统, 作为此表的当今人皇, 他的修为碎裂至炼精化炁,便总是这样虚弱的模样,脾气却暴躁了许多。
之前只听幽官们禀告, 说李秀丽出现在江南,遂批准了他们的奏章。
此时他们走脱了妖女,不得不来请罪,将现场的全部情况一一述来,全部推脱到蚕官和鬼母头上, 说, 疑似是蚕官救走了妖女。
皇帝开始还能坐得住, 越听越觉眼前发黑, 怒火上涌, 双手发颤,连带着大江也随他的心情而浪涛高卷:“蠢货!蠢货!蠢货!谁教你们这样自作聪明,自作主张?!‘蚕官’四下掳掠大夏之民,你们竟当成小事, 无人禀告于朕!!明明可以捉住‘蚕官’, 你们却为了李秀丽, 而放弃了捉拿此獠!”
“无能贪婪且无知狂妄!连‘蚕官’是什么存在都不知道,就敢轻视!你们居然真信民间的那些讹传!”
皇帝额头开始抽痛,他本是大夏仙朝主宗的宗室子弟,见多识广:“蚕官者,为‘残官’之讹传。残官者,五残星也,隶属天之厉。司天之厉者,西王母也!”
“‘西王母’,是通天教残存的少数大现象之一,在主宗所辖的数个阳世里,都有广大信徒,至今仍与我朝共生。每逢各表人间战乱、大瘟疫、大灾难,就现身掳掠人口,藏之瑶池洞天。”
“据说,祂与太乙宗有密切合作,被祂藏入瑶池洞天的人口,大部分都会被运往至太乙宗治下。且祂狡猾异常,其在阳世对应的溢出区——即‘瑶池’洞天,能在诸表人间不断移动,主宗对祂都无可奈何,只得设下悬赏,一旦发现其踪迹,提供线索,或能逮捕其下属现象‘青鸟’,即残官,或有偌大嘉赏。”
“李秀丽不过是占着通天教便宜的可憎小人,虽罪该万死,但她的影响,远远不如‘蚕官’对大夏的祸害重。你们为利欲熏心,舍大取小,焉能不失败?瑶池阿母作为通天教大现象,怎会坐视你们逮捕此女?为一时熏心,反而大小皆失,不堪为牧民臣!”
“速速将半年来江南一带所有涉及‘蚕官’的异事,尽报于朕!若有一丝遗漏,你们就在社稷图里当场谢罪!”
皇帝说到这里,因愤怒而猛喘了几口气,觉得脑中刺痛异常——这是修为反噬的症状之一。
一对玉手悄然环上他的头,轻柔地为他按摩头部,胡贵妃温声道:“陛下龙体贵重,莫为这等蠢货气坏了身子。”
身后,牡丹国色的妃子笑语盈盈,周身环绕之炁,与皇帝身边的炁紧密地连接在一起。不同于寻常修士敛炁自体,他们的炁像是环绕不断的阴阳鱼。
只是,皇帝的炁占据绝对的主导。
皇帝深深吐出一息,除了肉身的舒缓,胡贵妃的炁一来一回之间,为他体内混乱的炁带来了一定的秩序,让他的精神也渐渐平静。
他拍了拍爱妃的手:“朕近来实在没有精力料理阳世政务。白薇你入了后妃之道,与朕的帝王之道一体存亡。阳世的政务,悉托予汝。大小事宜,你自可决断。”
胡贵妃应了声是,便不声不响,温柔如水,继续为皇帝舒缓痛苦。
江南微缩景观上方,越省幽官人人身子打颤。
在社稷图内“谢罪”,比直接废掉他们修为,杀死他们还痛苦。
不敢有半丝隐瞒,所有人,将半年来所有可能涉及“蚕官”的异事都一一细陈。
轮到西州府城隍禀告时,皇帝眉宇一皱:“清泉县五大村镇人口一起消失时,西州府城内,诗魂、卫女有合并溢出区的异动?越王、郑家的小子,也牵涉其中?”
西州府城隍叩首:“微臣拜访了越王,并细诘了西州阳世知府、知县,又梦中召来当日所有围看百姓,确认无误。”
“当日,越王举行文会,游览明胜湖。郑端也在被邀行列。他向越王提出,说自己的朋友收到诗魂、卫女求助。二鬼魂为美满情缘,恳求越王调动文会上的江南名士,以诗作桥,链接两个溢出区。
诗魂、卫女相会明胜湖畔时,满城诗歌意象,炁冲西洲。
我等幽官彼时正在外搜寻妖女李秀丽的踪迹,不曾回返西州,虽然被驻守区域的异常庞大的炁所惊动,回望探查,也见到诗歌巡天,便也以为是诗魂、卫女相关的动静,故而不曾留心。微臣是事后才知道,就在诗歌意象炁冲西州时,恰是清泉县大批百姓失踪之时。”
皇帝当然听得出西州府城隍的言外之意。他想的与府城隍差不多。
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你诗魂、卫女,相隔一方也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了,越王召开文会,江南才子齐聚的盛事虽然少有,但也不是三年五载等不到的。怎么就偏偏选在这一日,要合并洞天?
皇帝道:“‘瑶池’每转移到一个不同列的阳世,就需要大量之炁冲击出一方溢出区,以浮出阳世。这样的临时溢出区问世的动静,若无遮掩,只要不是睁眼的瞎子,都能察觉异动。”
皇帝敲了敲手指,问:“你们调查了郑端这小子吗?”
府城隍回禀:“郑端已被西王母掳去。但微臣召集了所有与郑端相关的人士。确认了两件事。第一,郑端被瑶池带走前,曾与化姓为刘的李秀丽相识,颇有追求之意。
第二,郑端曾亲自接触过卫女、诗魂。不过,是为着他家与游慎的百年之约。”
皇帝沉吟片刻:“郑端可知李秀丽的真实身份,为我大夏钦犯?”
府城隍老老实实道:“从郑端的好友、老师、以及李秀丽藏身的文昌阁周边百姓的供词来看,他可能并不知晓,出头相劝越王,主要是为了能解郑家与游慎的百年之约。”
“哼。”皇帝冷笑道:“不忙给这小子开脱。熟知他是真被残官掳去,还是畏罪潜逃?”
他随手捏了一道圣旨,化作一道炁,飞向山河社稷图中,京城的位置,让京城的幽官都重点观察郑家这段时间的动向。又嘱咐胡贵妃:“阳世里,让京兆尹等,也派人暗中关注郑家,若有异动,随时围住。”
府城隍听了皇帝的吩咐,心思活动,想着将功折罪,忙道:“陛下,微臣也派人去监视卫女、诗魂…….或您有令,我们必将二鬼魂包围……”
“休得自作主张!”熟知,皇帝愈发厌嫌其愚钝无知,斥责道:“卫女、诗魂只是略有嫌疑。但祂们归根结底,不是凡人,而是现象。鬼怪类溢出区,纵使有极少本人的炁,保留了部分生前性格与记忆,但归根结底,是依据本身规则与上层现象的指令而动。轻易表露对卫女、诗魂的怀疑,何异于当面指责‘广寒宫’与通天教、太乙宗勾结?你们倒有这狗胆去围人!”
十大现象中,广寒宫偏向阴神门派,一向是主宗的座上宾,连主宗圣上都要以礼相待。
不要说只是“怀疑”、“太巧合”,就算卫女、诗魂明晃晃帮西王母掳人,要不要处理祂们,也只能上报主宗,由主宗与广寒宫沟通、商议,再行处置。
这几个算什么东西,倒想指责、围了对方下属现象?
倒是郑家……
皇帝心念急转,神态略森然。
郑家也轻易动不得。但以至今未归的郑端为借口,撬开他们一个口子,倒可以试试。
郑家之姓,来自当年的郑国公子后裔。他们的祖先,是儒门大家,儒家祖师爷的七十二亲传弟子之一。
而儒门的这些贤圣,在仙朝主宗,亦为官做宰,地位显赫。
本表人间,世人都以为儒家臣服大夏,儒门依附仙朝。
皇帝作为主宗的宗室子弟,却知道,儒家的立场颇有些微妙。就像主宗当中,有些道统,对阳神的态度也很微妙。
儒家,自祖师爷开始,虽身在阴神五大派,却常谈“大同小康”、“天下为公”,甚至对阳神门派曾大加赞赏。
其子弟,更是历代颇多醉心人族存亡,甚至常常为了自己的理想,而僭越阴神大道。
太乙宗那些疯子里,就有不少叛逃的儒门子弟。
太乙宗那个名震诸表人间的莽贼,就曾是儒门大圣。
虽然,随着主宗各种道统的隔阂渐深,儒家子弟也日渐分裂变化,甚至出现了朱圣那般堂堂人物,但主宗的那些叛逆之儒,却仍堂皇占据了不少位置。
甚至,他们公然挑衅,时常叫嚣着朱圣之后,服膺于皇朝的第三种道统的儒家子弟,为“犬儒”、“贱儒”。
皇帝自是极不喜欢这些冒犯皇权的混账东西。在他看来,被主宗的那些人骂作“犬儒”,服膺皇权,发扬光大理学,深耕礼教的那一派,才是真正能顺化天下之民的有用之人。
但郑家祖先的弟子,在仙朝位高权重。
纵使郑家作为当代大儒,却颇有主宗的祖先之风,对当世儒风大不为然,他也只能容忍、捧着。
皇帝思索良久,又对胡贵妃道:“郑端三日内若不归家,就按兵不动,秘旨传召郑家人进宫。如果三日内郑端回来了,才可大发雷霆,当着百官之面,要郑家当朝自辩。”
“是,臣妾领旨。”
皇帝一一安排,最后才处理李秀丽。
对于这么个偶然搭上通天教、太乙宗大船的草根散修,他实则并不特别在意。
但李秀丽出身本表人间,是土著修行者。却背夫族、弃宗族、绝父祖、仇君主,把朱圣一脉关于夫、父、君的雷点踩了个遍。
作为帝王之道的践行者,此表人间皇权的化身,也是朱圣一脉的受教者,他绝不能姑息容忍此人。否则,何以在姜月动摇了本表道统之后,警示天下?
皇帝缓缓敲着手指,说:“她无法离开大夏之境。虽然通天教的秘术可以帮她掩盖本身之炁,却也让她必须待在‘大夏’之内。纵使西王母可以暂时将她藏入瑶池。但炼精化炁的修为,肉身还在凡胎之中,即使西王母庇佑,也无法长期待在那么接近幽世的瑶池,短则三五日,多则十数日,她迟早要出来的。”
“幽世不够。让阳世所有臣僚、百姓也去通缉追捕此人。重点要放在阳世。炼精化炁的修为,只能稍微变化极浅短的幻术,无法变动身形、大幅扭转五官。可以通过人力去搜寻。所有可疑之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皆逮捕辨认。”
“是!”幽官、贵妃皆领命。
胡贵妃略作踌躇:“陛下,可她若是逃往了其他的‘大夏’……”
皇帝笑了:“让她去。主宗几种道统之争愈演愈烈,不同道统之家,几乎划地而治。同道统的不同大夏分宗,才允许自由出入。而不同道统之阳世,对应的幽世出入口,都有大能注目,变相把守。她若是敢走幽世,跑到其他道统的大夏去,哼,恐怕比在本表人间,死的更快。”
“至于我这一脉的‘大夏’,随她去。等待她的追捕,不会有什么差别。甚至那些道统未受损的本脉大夏,只会追缴她更激烈。”
“剩下那几个正处在乱世之中的本脉大夏……”他玩味道:“哈哈哈,那些都是‘边境’。大夏已经称得上‘温情脉脉’了,对待阳神已经算是姑息。撞到其他几个阴神大派,就冲她曾与太乙宗勾连这一件事,只要被捉到,连死大约都是一种奢望。”
*
“李姑娘。”白鹤——丁令威神色严肃:“你需要尽快考虑,是留在这个阳世,还是去往其他大夏。你的肉身,无法承受长期待在瑶池之中。”
“这些茧子里修复肉身的百姓,一旦修复完毕,我也会带着他们转移到其他阳世。”
李秀丽正盘腿坐在瑶池盘,恢复伤势。
她表情几乎皱成了一团,麻木地奋力做题。每做对一道题,一股五彩文炁就会被她吸收。
她身体上的伤势就好转一分。
李秀丽没想到这讨厌的五彩文炁,反而变成了储存的备用炁包。就是,她看过的网文修仙小说里,别人是磕丹药恢复灵气。
为什么她是做题恢复灵炁……
她咬着笔,抬头看丁令威:“什么?去往其他阳世?”
瑶池中的西王母也开了口:“山海图刚刚联系我,传递了一道信息。本表的大夏将要大规模在阳世搜捕你。小辈,建议你离开此表人间。”
李秀丽倒是无所谓,反正在她看来都是古代侧的异世界。
丁令威建议:“我临行前,太白师弟曾与我说过,李姑娘不能离开大夏的范围。但是,仙朝的内部纷争剧烈,虽然大夏的其他道统,对你的追捕力度会更弱,但经行幽世,容易引来仙朝大能的注目。”
西王母道:“仙朝有几个老东西很麻烦。我也不想对上祂们。”
“与此表大夏同脉的阳世,估计已经得到了本表的通传,追捕你的力度不会弱。”丁令威道:“如若姑娘不弃,有一处与此表大夏同脉,但又在我宗看顾范围之内的‘人间’。虽然也是‘大夏’,但时局正乱,且处于仙朝与其他阴神门派相接之处。那个世界,来自大夏分宗的威胁,会弱很多。”
“只要你不轻易接触其他阴神门派与该阳世接壤的部分,便不会受到太多干扰。不知意下如何?”
李秀丽想了想,也行。
便点了点头。
丁令威松了一口气,道:“我先将已经修复完毕的郑公子送还阳世。稍后再来分说那方世界。”
郑端是绝对不可能离开此表人间的。他身份特殊,留在本表人间,有家族庇佑,才不会被大夏找麻烦。
郑端早已醒了。他在茧中,垂着眼帘,一语不发地听完了一切。包括李秀丽的身份和她目前的处境。
在破茧而出之时,他慢慢走到了李秀丽跟前。
少女从题海里抬头看他:“干嘛?”
白玉少年低眉看她,秋水似在眸中微微晃着:“原来,姑娘姓李,真名唤作秀丽。中直……会牢记在心。”
他又叹了口气:“秀丽,你就是秀丽。”转而笑了:“我曾听说过你。你原来是这样的模样。”
“我曾去往石城附近,欲试着为百姓除河神。却从附近城池当县令的表兄口中得知,已经有一个女孩儿,毁弃枷锁,拔剑杀了那怪物。我……佩服那样的万钧勇气。她经过我表兄任职的城池时,我劝表兄和他的衙役,偷偷放了那个女孩儿。那时可惜,来不及一见。”
李秀丽看不清他被像素化后的细微表情,听了这番话,微微一怔,挠了挠脸,想了起来:“我说那个城池怎么放我放的这么轻易。原来是你。”
郑端说完这番话,却退后一步,深深朝她一揖:“愿姑娘,无论身在何方,仙路畅通,大道早成。”
李秀丽难得面对异性不知说什么,想了想,说:“噢噢,那也祝你…….嗯……考上状元?”
见她如此坦然,郑端直起身,无奈地微微苦涩而笑,便走到丁令威身旁,洒然道:“那么,就此告别,刘小姐,李姑娘……秀丽。”
丁令威带着郑端,一跃离开了缝隙瑶池。
李秀丽抬起头,看他的身影渐渐不见。低下头,忽然也叹了口气。
西王母仔细地看了看她,想说,那小子不简单,或许,你们仙路之上,能有重见日。
却听这小辈叹着气:“我都忘了,那家伙是个学霸,早知道让他教我这道题的解法再走!”
作者有话说:
因为理剧情,所以停了两天更新,见谅。接下来继续尽量日更。

??92 ? 九十二
◎……◎
紫雾缭绕, 桃林如霞,落英纷纷。
时而有翠色流光的青鸟停在桃花间,互相梳理羽毛, 高高低低,唱哀婉的《黄竹》。
少女坐在一个树墩子上, 却对此等美景视若无睹, 黄竹歌左耳进,右耳出, 只对着语法练习题两眼放空。
这是她在瑶池做题的第三天。
她本以为这些题绝大部分都落在文昌阁里了, 没想到,次日凌晨,这些小山般的教科书、
习题集, 又凭空出现在她脚边,出现在瑶池里。
她当时万分震惊地询问“瑛”。
瑛在论坛里,十分贴心地说:【放心,这些东西我是以炁的形式传输给你,你也已接收, 并已经做了几道题了。那就代表这些具象化的炁已经满足了赠与条件, 便与你自己的丹田绑定了, 算你自己元炁的一部分了。一旦你离开它们太远, 旧的书籍会自然消散, 新的书籍在无指定的情况下,会于十二时辰后,生成在你身侧。它们会伴随着你跨越幽世阳世,绝对丢不了的。”
《绝 对丢不了》。
李秀丽当时的表情, 大概很像, 暑假结束前一天, 暑假作业快乐地不慎丢失了,却被热心的警察同志连夜一本不差地送回来的小学生。
此时,瑶池上方不断出现裂缝的天空,又打开了一道巨大的黑洞之门。
李秀丽抬头看了看。
门背后,是大片大片无甚么绿色的黄土,却被染成了红色。
已经如此贫瘠的地,仍然在滚滚的烟尘,车轮相错,旗帜倒悬,血肉喷涌,人类互相厮杀着。
更有无数饿得走不动路的人,渐渐汇聚,也加入了这场厮杀。
并不稀奇。这三天,她已经看了许多裂缝之后,是同样的场景。
到处是彩色的血,以及被马赛克的尸首。
丁令威对她说过如今大夏的形式。
据说,北方,早已经兴起农民军。而南方,成片的瘟疫正在传开。
这也没止住各地藩王勃发的野心,打着“清君侧、除妖妃”的旗号,已经有人公然起事。
曾与地羊鬼牵扯不清的安王,也是起事的其中一个。
饥饿、疾病、战争,滚轮一般,接二连三地碾过大夏。
大裂隙处,大鹤领着数十条“蚕蜕妖”飞了进来。
鹤落地化作丁令威。
青鸟们也脱离蚕壳。
壳中一下子脱出黑压压的的凡人来。
他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大都如骷髅般摇摇欲坠,更有人直接躺在地上,或肚腹肿胀,或浑身脓水,起不来身。
其中,一个看起来勉强称得上还有件完整衣裳,在这些人里尚算健康的壮年男子,扶着一颗桃树,吃惊地环顾四周:“原来世上真有瑶池……”
青鸟们飞到池面上,抖了抖羽毛,便有无数粮食落进瑶池,瞬息化作乳白氤氲,供入蚕茧。
西王母俯瞰这些凡人。
祂明明生了一对凶极了的黑森森眼睛,但微微笑时,万物光明。
祂轻轻朝他们吹了一口气。
忽然,许多在他们尚未诞生之时,就铭刻在人族记忆里的信息,从骨髓里涌出。
“王母”,在大夏人族之中,是很多民间百姓对祖母的称呼。
继承自遥远的通天教时代,是人族尚且蒙昧的摇篮岁月,从血缘到文明,始终在民间的口耳相传。
日益赘生的成王败寇之史,折射出三六九等之文,奉西王母为高高在上的天尊。
但以大夏百姓最亲切的情感来说,若要土语直译,西王母,就是“住在西边的老祖母”。
他们齐齐朝池水中的庞然女神拜下,连病倒的人都勉力以头抵地。
不是朝天子之礼,也不是三跪九叩拜神之节,只像拜在亲人长辈跟前,竟情不自禁滚下泪来,诉道:“王母!我等,我等好苦哇!”
他们没有读过书,并不识字。绝大部分,面朝黄土背朝天,走不出乡里的一亩三分地。
他们怪身边多占了几袋米的富裕族人,怪贪婪无度的地主,怪凶恶的衙役,怪刮地三尺的官吏,甚至有骂几句狗皇帝的。
可是,终究说不清自己的苦。
便只能哭。
苦哇!哭哇!
仿佛要将人族走入三六九等之日起,大部分人攒了不知多少世的饥寒困苦的委屈,都骤然涌在泪中。
一个妇人,周身饿得只剩了一层皮,她披头散发,将怀里,那瘦小蜷缩失水得几乎变作干尸的婴儿,高高举起。
年不过四十,却满头白发的“老人”,将自己已经病得浑身流脓的妻子,扶起在怀里,抬头望去。
伏地难起的病人们,耗尽最后的力气,向西王母伸出手。
西王母垂眸望着他们,她不言不语,却仿佛已经知道了什么。
祂眨一眨眼,身上的皮肤就剥漆般片片落下,几乎成了个筋肉尽露的血巨人。
那些莹润的肌肤一片接一片,骤然裹住这些欲死之民,他们很快就被裹成了一个又一个茧子。
而上一批的青鸟带回来的粮食、肉类,入了池中,瑶池按“西王母”现象的规则,自动调整输送量,按男女老少不同的每日需求量,分予百姓维持生命,修复肌体。
新生的茧子们得到了瑶池之“水”的供给,渐渐融化在茧子里,却露出痛苦逐渐止住的舒缓。
而那些已经死去的人,包括那个已然变作干尸的婴儿,则在瑶池之炁的作用下,变成了一只又一只的青鸟。
它们飞到女神肩膀上,哀哀又讽刺地唱着黄竹歌,以王者的口气,悲叹着饥寒的人民。
池中的西王母很快又弥生了丰润的肌肤,仍然美丽。祂温柔地抚摸着新生的青鸟,嘱咐它们:“去吧,去救更多的人回来……”
虽然已经见了无数次这样的场景,仍然于心不忍。
丁令威长叹一气:“娘娘,不能再带人回来了。此表人间的皇帝已经调了所有幽官,以及通传了他们这一脉的大能,准备围剿瑶池了。这一批要转移的人数,到此就是最后一批了。”
“西王母”现象诞生自人族相对野兽、天灾显得十分虚弱的蒙昧时代,祂的根本规则之一,叫做“长生”。
人间因此讹传,说“西王母”有长生药。
却不知,此长生,非个体之长生。
而是保佑流有华族和夏族血脉的人族,族群不灭,人族“长生”。
人类个体的生死,祂或许无动于衷。但会牵涉一定规模人族的灾难若有迹象,就会引来祂穿越幽世的注目。
祂会派出下属现象——青鸟,试图将大部分受灾者带回瑶池。
有时候会成功,有时候被当地的阳世所属的超凡势力阻隔,未能成功。
且人类根本无法在瑶池生存太久。修复完毕,若不转移回阳世,人类会被瑶池之炁同化为幽世的现象——青鸟。
后来,太乙宗利用祂作为现象的根本规则,与其达成了交易。
太乙宗会定时派出门人,会主动帮青鸟转移受灾的凡人到瑶池,待到百姓的肌体修复完毕,再转移瑶池中的凡人,到太乙宗庇佑之地生活。
西王母作为大现象,有类人的意识和部分性格。祂与通天教合作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闻得丁令威之言,祂强行缓转部分运行的规则,慢慢合上眼,侧卧瑶池,又是一副似睡非睡的模样。
一时间,连青鸟们都安静了下来,停在桃树上,不再歌唱。
李秀丽终于做完了那本语文习题,立即抬起脸来:“可以走了?”如蒙大赦。
瑶池这里除了这些大鸟们号丧一样的歌,安静异常。
西王母大部分时候不和她说话,只遥遥地似乎望向哪里。
她无聊得简直要憋出病来了!
而且,这几天,不知道为什么,脑袋里开始嗡嗡,总有无数的人语在对着她的耳朵说话,她都快怀疑自己耳鸣了。
她把这件事告诉丁令威,他神态一变,略焦急地告诉她:不能再待在瑶池了,你修为太低微,又本来就链接有通天教的鱼龙变秘术,这里的炁开始突破你周身的自身之炁,开始影响你了,我先送你去新的阳世。
至于这种影响会造成什么后果,他没说。
只是,根据以前她初初学会鱼龙变时的情形,这个后果大概率很糟糕的。
“那个世界并非我负责的区域。”丁令威说:“李姑娘,具体情况我在这里讲明白。”
“如果说,此方大夏是在王朝年过半百,已经是千疮百孔,但将来会慢慢平复,尚未气绝。我送你去的那方阳世,那里的‘大夏’,则已经白发苍苍,末路穷途,仙朝统治在此之际,最为衰微。太乙宗得以在此之际,伸手进入此阳世。而同时,那阳世还与‘狄洲’接壤。”
“狄洲归属于阴神五大派之一的地煞观,为其所辖阳世的统一称呼。”
他十分严肃:“两个阳世接壤交叉之地,会有非常奇异的景象。因为这代表着,它们对应的幽世部分也十分混乱,各种不同阳世的现象,胡乱杂糅着浮出……何况又逢王朝末年,临时洞天与正常人间大约万花筒般犬牙交错。”
“因为是如此多方角力之地,所以才有你藏匿之机。”
丁令威说了很多。
李秀丽总结:
那里的特点,一个字:乱。
非常乱。尤其是对普通人而言,非常危险。比当今的大夏还坏得多。
但也因此,阳世王朝的控制力极度衰落,对于需要藏匿的李秀丽来说,只要她老实地藏匿在人间的中原之内,遇见洞天就避开,那反而比在郑端所在的大夏,安全得多。
丁令威又道:“姑娘不需要担心。你在人间藏匿一阵子。我宗就会有人找到你。你待在太乙宗的势力之内,必定安全无虞……”
李秀丽听到“临时洞天多到与正常人间犬牙交错”半句话,眼睛咕噜噜直转,赶紧压下自己高兴的表情,忙道:“没关系没关系,我不担心!”
丁令威对西王母一揖:“贫道如今真身无法赶到。化身修为有限,无法穿越幽世。请瑶池阿母引路。”
同脉的“大夏”之间,幽世把守没有这么严明,穿过幽世即可到达。
西王母颔首,停在她肩膀上的一只体型最大的青鸟,振翅而起,化作一柄竹叶伞,飞到了李秀丽、丁令威二人的上空,浮着:“执此伞,可御幽世无穷之炁,也可在幽世,掩盖几分她身上与鱼龙变勾连之炁。”
李秀丽好奇地看着那柄伞,又觉兴奋,严格意义上,她还没去过幽世呢!
丁令威却伸手,将一根鹤羽佩在她发间,便有无形之炁,连着二人。语气很温和:“李姑娘,得罪了。幽世变化万千,危险异常。怕你误入歧途,所以此为。”
李秀丽试着往外走了一步,竟被无形的绳索拉回丁令威身侧。头上的羽毛好像变成了她的一根头发,竟然拔不出来。
这是当她是郊游时会乱跑的小学生,还是会撒腿蹦跶的哈士奇?有一种被堪破心思的心虚。
丁令威只作不知她的反应,微笑道:“待到了阳世,此炁自然消融。瑶池连着幽世,我们跳入池中,即可进入幽世。”
李秀丽走到瑶池边,透过桃林上方的缝隙,最后回看了一眼,这个她进游戏以来,初次落地的世界。
脚步一顿,她忽然开口:“它变成了这样,是不是姜月捅破道统的原因也在里面?”
西王母、丁令威都向她微微侧目。
回答她的,是池水中的西王母:
“月,摇动此表道统,只是在人心上开了一条缝,让将来形成的人族王朝,有几分希望,与‘大夏’偏离。至于如今景象,纵使她不动手,也是本应就至此。乃气数衰也。”
李秀丽暗吐一口气,她虽然知道这是真实世界,但一直觉得自己在玩游戏,也一向不想这么多。
只是,这段时日所见所闻,认识的种种人物,包括郑端、吴嫂子、何婶子、小莲等人……她虽年少,性情粗烈,但心非木石。
李秀丽得到了答案,便潇洒地摆摆手,跳入了瑶池之中。丁令威紧随其后。
明明西王母侧卧时,池水显得这么浅。她一跃入,就像跌入虚无之中,无穷下落。
倏尔间,仿佛人间之炁四面八方而来,像泠泠的天风。
她的诵世天书似乎捕捉到了几缕略有些熟悉的声音。
却愈来愈远,仿佛,当真化作了过耳清风。
便大笑起来:喂,NPC们,再见,我切地图啦!
离却人间界。

?? 卷二 ??

??93 ? 九十三
◎别有天地(一)◎
不知在虚空里落了多久, 仿佛数日,又似乎一霎,李秀丽像个大铁球, “咚”地一声,砸豆腐似的, 砸穿了地面, 泥土四溅,砸出了数米的深坑。
她落在坑底, 人是安然无恙, 但身体重如金铁之像,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这种熟悉的感觉,曾经在进入小妹之宅的时候体会过一次。现在已经比当时要好一些了。只是仍觉难受。
幽世太过轻盈, 人类肉身的浊重,在这里举步维艰。
正当此时,丁令威撑着竹骨伞,从大坑外飘然落下,将她罩到伞下。
霎时, 压力大减, 浑身一轻。她觉得自己从铁球变回了血肉之躯。
二人跃出深坑。
终于回到了光线明亮的地表, 李秀丽回身一看, 乐了:“你这什么怪样子!”
丁令威仍然外罩鹤氅, 道袍羽冠,眉目英俊堂堂。但从两侧的眼角到下颔,都长出了根根羽毛。双手变成了大翅膀,一只拖在地上, 一只正吃力地以黑色翅尖举着伞。
更滑稽的是, 他凭空高了一截——原本的两条大长腿, 变成了细细的鹤足,踏在成年男子的大大靴子里,像是撑船的浆。
他也不恼:“这是贫道的鹤傀化身。本来是一只仙鹤。幽世显万法,绝虚假,虽然有西王母赠的青伞,但仍免不了显一些真容。”
李秀丽丝毫不见外,扯扯他的大翅膀,还凑近了拔一根他脸上的细羽,惊叹:“还有羽管,真货!”
在她拔自己脸上细羽时,道人微微地偏开了脸,用翅尖轻柔地遮一下面,阻了她一下:“李姑娘,请看四周。”
李秀丽霎时转移了注意力,左右环顾。
此时,他们站在一处开阔的空地,位于山脚。
四周都是森林,眼前有一条雪水融化,涛涛而去的大河,远处是连绵山影。
向上望去,则是一座云雾环绕,积满皑皑白雪的巍峨雪山,几乎如利刃,耸入高天。
但云雾之上的山尖尖,又闪着一点金光,似乎有一座壮丽的金色宫殿。
“这就是西王母在幽世的居住地,昆仑山脉。无论瑶池浮现在哪片阳世,从瑶池进入幽世,都必从昆仑山下来。”丁令威向她介绍。
她抬头看看澄蓝的天,耸立的雪山,低头看看涛涛而去的大河,疑惑:“这里真是什么幽世?我曾经疑似去过幽世,是姜家人领着我去的,在地下,坟包里,黑漆漆的一片。但这里天是天,地是地,除了重量,好像一切都与人间无异。”
“幽世映照诸表人间,人间有什么,它当然也有什么。大可以将它看作另一重世界。只是它广阔无边,汇聚四方之炁,映人之精神,而玄妙无穷。”丁令威说:“月神带你去的所在幽世,是通天教残存的幽世区域,在那里,盛行的是通天教时代的法则。他们相信人类灵魂不灭,随日月复活。太阳西沉之地,即通天教的幽冥世界。死去的灵魂,将在黄昏时随太阳沉入地下世界,不为孤魂野鬼。所以,月神不但普照夜空,也是通天教幽冥世界的主宰之一。她居住之地,号称‘永夜宫’。”
“哦,所以离开永夜宫的范围,就不会那么黑了。”李秀丽问:“那我通过幽世,也可以到达永夜宫?”
丁令威道:“月神率族人离开了,仙朝早已命人围死了宫殿。”
闻言,李秀丽也不失望,只站在河岸边,左右环顾,兴致勃勃,觉得新鲜极了:“那我们接着往哪边走?”
两岸雪山连绵,山脚古树参天、密布苍翠森林,有若干峡谷。融化的雪水,汇作大河,碧水奔流而去,卷雪般的浪涛拍壁,水流湍急。
站在岸边,冰冷的水汽扑面而来,打湿了她的面颊、手臂。呼啸的水风吹起她的裙摆,飘飘荡荡。
少女踮起脚,目送波涛远去。觉得它像一条盘壮阔至极的巨龙,蜿蜒至无穷远方。
道人说:“我们需要快速离开昆仑山,涉水而下。昆仑山位于大河的起源地附近,而你要去往的那个同脉‘大夏’,目前具体的朝代名,唤作大周。大周对应的幽世,在河的上游一段,据此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少女分辨了一下河水的流向,抬脚就走:“那还等什么?”
却被丁令威拉住:“李姑娘莫急,你如果靠两条腿在河的沿岸走,就是走上十年二十年,也到不了‘大周’。我们需要乘舟而下,顺着水流,才能找到大周。”
“还要坐船?麻烦。要是我可以变龙就好了,飞过去。或者变鱼游过去。可惜。”李秀丽摇摇头。可惜,这里是幽世,在这里变化,一下就被仙朝的人发现了。
“纵使可以变化,鱼龙之相,也渡不过此河。”一个豪爽而略粗哑的嗓音,笑着说:“你这女娃娃,好没常识!”
不知何时,河畔停了一艘小小的渔船。船上站着个披蓑衣的高大船夫,长了一脸络腮胡,说话的正是他。
这么湍急的水流,渔船却一动不动,无绳无揽,更无锚重,停得稳稳当当。
丁令威向船夫拱手:“摆渡人,多年不见了。”
船夫笑道:“是多年不见了,后生。这女娃看起来不寻常,是你们太乙宗新收来的小圣女?带来幽世长见识?”
丁令威道:“说笑。这是我的小友,此来,是特意送她渡河,前去上游的某表人间。劳烦摆渡人了。”
船夫捋了捋胡子:“成,上船。渡资老规矩。”
丁令威举伞罩着少女,拉她上了渔船。
船夫将浆一撑,吟抑扬顿挫之号:“起——舟——”
风急。
浪高。
潮飞如雪。
小小渔船儿,如一叶渺小,却激射而出,凌风踏浪,分开雪浪条条,弄着潮头。
随时似要被淹没,被打翻,却又轻灵自若,似与浪潮一体,竟像被奔涌的江流送着、举起。
雪浪溅上蓑衣,船夫哈哈大笑,一边摇浆,一边高声而唱:
“舟兮舟兮,送我大江;舟兮舟兮,渡我大河——”
“纯厚作八卦,礼乐藏坟典;春歌今未休,秋唱千年曲——”
李秀丽在船仓里被颠簸得头晕无聊,钻了出来,见此情景,颇起玩心,伏在船舷边,翘着脚,散着裙儿,探手去撩滚滚河水。
手掌划过激烈的水流,冰冷的浪花扑湿了她乌生生的蓬松发丝,黑发黏在雪白的脸上。
少女正玩水,却见急涌的浪中,忽跃出一条大鱼,它长着一张满是惊恐之色的男子面孔,噗地吐出一块玉圭,嚎叫一声古怪的腔调,又沉入水中。
玉圭砸中李秀丽,她取下一看,嘿,上面全是看不懂的文字,好像甲骨文,又有点区别。
她举起来给丁令威看:“看,鱼给我吐东西了!上面还有字!他刚刚还跟我说话,听不懂!”
丁令威道:“李姑娘,慎取河中物。”
船夫在一旁听见,回头,笑道:“怕什么!后生忒谨慎!不过是浮光碎影,一点小东西,娃娃想要,就留着嘛!这是金文,你刚刚捞到的鱼,在对你说,国人暴动,他是王上,匆匆出逃,请你救他,愿招你为王后。这个送给你,当作凭证。”
李秀丽不知道什么是“国人暴动”,但“招为王后”是听明白了,当即呸了一声,将玉圭扔回河里:“长得丑,想得美!”
玉圭似乎砸到了什么,有人身的影子在河里如碎光般一闪而过,捂着头大叫。
她又用手感受着水流的冲击,撩着水玩了一会,手指哎呦一疼,举起来,发现是一只大螃蟹,一支螯夹着她的手指,另一支挥舞着,也发出喑哑难懂的语调。
她连忙将螃蟹甩下,它的螯却断了一支,还夹在她手指上。取下,蟹螯铛地掉下,化作一柄长剑,造型优美而古朴,剑格镶嵌绿松石,剑身金灿灿的,但极度锋利。剑身上有花纹,上还刻着字,她努力辨认了一会:“‘戉王戉王,者旨於赐’……这是什么东西?”
船夫说:“那个字不念‘shu’,念‘越’。这是王者的配剑。刚刚,剑的主人说‘寡人去国卧薪,连你这小女子都来欺辱我,看招’。”
李秀丽舞了舞这把剑:“不太适合我的身形。”于是又把剑丢回河里。
她已经察觉这条河有些异常,于是,图好玩,又捞了一回水流。
这回,却捞出了一顶高高的帽子。她在大夏见过类似的,这是古代男子戴的冠。帽子下垂着长长的带子。
她拨了拨冠下的带子,却见河流中竟然伸出一只手臂,朝天张着,似乎质问,又似乎在摸索着什么。
船夫说:“这是一位大夫的峨冠,他质问上天,已经问累了。想蹲下来洗洗自己的冠缨,好干干净净地去休息。娃娃,这个,就还给他罢。”
别人戴过的帽子,谁要?李秀丽扔了回去。那支手臂握住高冠,摆了摆,似乎在与她告别,感谢她,便又缓缓没入了水流之中。
玩了一会水,接下来又陆续捞了点奇奇怪怪的小东西。
最离谱的一次,甚至捞到了一条咸鱼,有人在水中愤怒地喊话。
船夫说,他在喊,丞相,有人偷了陛下遮臭的鲍鱼。
你才偷咸鱼呢!
气得李秀丽抡圆了手臂,用力将咸鱼一把砸了回去,把水流里喊话的影子砸了个头破血流。
她玩得高兴的时候,船速渐缓。
渔舟驶过几条河流的分支,停在了岸畔:“你们的目的地到了,下船喽。”
丁令威站起身,手指点在自己额头的位置,慢慢拉出一点闪着碎光的炁,捧与船夫:“多谢太史公载我们渡河。这是某一处阳世的,我记下的历史。”
船夫痛快地收下,目送他们上了岸,把桨一撑,小舟隐没在涛涛长河的水浪里。
李秀丽回首时,已经看不到他的影子。
她意犹未尽,问:“这是什么河?”
丁令威道:“它没有名字。人类见水流不息,时间易逝。常赋予江河以‘时间流逝’的感慨。”
“于是,在幽世,得成此贯穿蔓延至无穷的长河。”
他侧过身,指道:“摆渡人载着我们驶入河的支流,前方就是支流上的大周。”

??94 ? 九十四
◎别有天地(二)◎
大周的幽世领土, 也照样有村庄、城镇,山川河流,树林田地。
走在郊野, 举目可以眺望到那些村庄、城镇的一点起伏的影子,几乎有在阳世的错觉。
“不过, 这也太黯了。”李秀丽抬头看了看天, 此时的幽世是白日。但一踏入大周,便乌云滚滚, 四下光线昏暗。
丁令威说:“有树挡住了日光。”
“树?”李秀丽盯着天空, 仔细一瞅,惊讶地发现,那些漫空的阴影, 竟不是乌云,而是一根又一根树枝,延伸无穷枝桠,遮天蔽日,叶子密密, 横斜竖挡。阳光几乎只能从叶子的缝隙里, 碎碎地落下零星。
她顺着枝桠往下看, 发现, 在大周的山河正中, 有一棵堪称通天的巨树,根系扎入山脉,直接从江河里汲水,其树身比山峰更粗壮, 一层又一层, 树冠竟有八重, 展叶如云。
半个大周都在它的树荫下。难怪光线昏暗。
因不见天日,树下的山川河流,山是苍绿墨黑色,水面恍若凝滞的灰,有森森阴气。
“这么昏暗阴沉的天,讨人厌。”李秀丽嘟起嘴,抓住道人的翅膀,摇来晃去,撒娇:“我的鳞片都要晒得没有光了,我不想待在这啦!”
自从习得鱼龙变之后,龙身能在日光下治愈伤口,她就本能不喜欢这样阴沉沉的天:“我们要怎么从大周的幽世去往对应的大周阳世?”
丁令威道:“我们需要找到一个即将浮出阳世的‘现象’,就像搭车,与其一起浮到阳世。这样,也不会引起大周朝廷的注意。根据我同门的情报,两日后,大周有一件大事,民众的情绪必然激化,会刺激溢出区的出现。”
“我们需要在幽世耐心等待两日。”
“啊,还要两日!人家的绣花鞋都走脏了,也没有换洗的好看干净的衣服。”李秀丽的嘴巴撅得更高。旋身拎起裙摆,小心地跨过地上的泥坑。又揪住鹤的翅膀尖尖摇了摇,声音柔得滴水:“令威哥哥,我好累,想休息了,也不想再沾脏鞋子、裙子。你背我好不好?”
话音刚落,她自己“哕”了一声,面上立刻又变了一种神态,赶紧撒手,在衣裳上擦了擦手,豪迈地一脚踩进泥坑,红裙边上都溅了泥点:“不就是泥点?撩起来塞裤腰带里不就行?”
说着,就粗鲁地去大手大脚撩裙子。
丁令威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她的胳膊,阻止了撩起裙子到腰际的壮举,将她的裙摆小心地整理好,无奈道:“是该休息了。李姑娘,你拿着青伞,在此稍候。贫道往前方打探,有无可以借宿的客店。”
恰好,此时,荒郊野外,路边分别走过几个人来。各在左右。
一个人头戴斗笠,一手拿铃,一手提灯,一边走,一边摇铃,口中呢喃有词。身后跟着二三人,全都穿麻衣,也戴斗笠,斗笠垂下黑纱,看不清面容,双手笔直地朝前挺着,随着铃声,一跳一跳地前进。
另一个人则独身走着,但道士打扮,穿黄色的、形制略特殊的道袍,右手拿铜钱剑,背系桃木剑,腰间插拂尘,左手拿着一沓的符箓。
丁令威向斗笠人点点头,向黄袍道士行了一礼,问:“道友,请问前方可有借宿之地?”
斗笠人瞥了一眼丁令威身后不远处,正吃吃笑着,神色妩媚地对这边抛媚眼的少女,嘿了一声,说:“品相不错。到……时候……卖给我,给你个高价。”
便带着身后的其他一跳一跳的同伴走远了。
被问话的黄袍道士则止住步,略有善意:“这女善信的情况不太好。前方偏西走二里荒地,正有一间供行人休息的客店。只是价格不太公道。”
丁令威谢过黄袍道士,暴露在伞外的这顷刻间,他俊脸上的羽毛长得更多了。立刻折返回身,牵过李秀丽,偏西而走。
待走了二里地,总算在荒无人烟的四下,看到了一座孤零零坐落野道旁的客店,挂着歪斜斜,裂开的木招牌。
店门外还摆了茶水摊,坐了几个路人,正在喝茶。
热情地走来走去,端茶倒水招待客人的老板娘,一眼看见牵着少女而来的青年道人,连忙迎了出去。
扭扭腰身,用黑色的前爪理了理耳朵上别的山茶花,招呼:“两位,进来坐坐?”
一边说,一边甩着红色大尾巴,熟练地以尾巴托起托盘:“要茶水吗?”
老板娘是一只人立而起,脸庞窄小,举止风情万种,戴花穿裙儿的毛绒绒红狐狸。
青年道人说:“不,茶水不必了,我们要住宿。”
老板娘娇笑一声,以爪掩口:“哎呦,今天的生意真不错,来了好几个要住宿的。”
说着,它探出头去,看了看被他牵着的少女,浑身一抖:“哎呦,龙女!”扭头就喊:“当家的,有贵客来啦!”
青年道人有鹤形,神清骨秀。看着不同凡俗。
这少女,更是脸爬雪鳞,头生琉璃角,碧绿竖瞳。
龙为百族之长,俗世皇帝常以五爪真龙纹饰帝阙。大凡在幽世显龙相的,都不可能是斗升小民。
更奇异,少女周身肌肤呈现淡淡的通透澄澈明净质感,也仿佛极透彻的水晶,见之即知内藏宝光。
丁令威上前一步,微微挡住她。
李秀丽只顾着看他的鹤傀变化,却看不到自己在幽世,因肉身与映射相合,而显出的变化。
比起他,她更加引人注目百倍。
茶摊里坐着的那几个“人”,人立而坐的牛、黄狗,也都在偷偷看她。
老板娘这一喊,又喊出了大大小小的红毛土狐狸三只。
一只更高大,但是肚子肥得快要拖地的公狐狸,以及两只半成年的狐狸。
公狐狸即是店主,手里正拿着个算盘,见了二人,连忙道:“二位要住宿?这,普通的鸡毛屋、下等屋子,可不敢给龙女住。何况也只剩一间上上房了。”
老板娘娇笑一声:“鸡毛屋虽不嫌人多……这位……道长……啊不,公子,您既然得与龙女同行,怎能叫她住鸡毛屋呢?”她眼波在道人和少女之间乱飞,暗示。
其实这客店里,还多的是空屋子。
丁令威没有揭穿狐狸一家,只道:“可以。就你们说的上上房吧。”便背手凭空一捏,摊开掌,已经躺着一锭实沉的金元宝。
店主的眼睛放出绿光,赶紧伸出黑色的细爪。一拿,没拿动。
丁令威:“屋里需要多挂几道帘子。”
“好好好,我们有多少帘子挂多少!”狐狸店主忙应承,才拿住了金子,喜滋滋地嘱咐两个半大孩儿:“快去,把我们所有的干净帘子,都给天字甲等的上上房挂了!”
一直到进了店中,道人竟也举着伞,并不收起,就这样扶着少女上了楼,进了屋子。
屋里打伞,举止实在古怪,但有金子可拿,谁计较呢?
这家客店的所谓天字甲等的上房,也不过勉强称得上干净。被褥至少都是新换的。
此时,两只小狐狸已经挂满了一重又一重的帘子,显得房内黑漆漆的,只点着一些蜡烛。
李秀丽被丁令威扶着,坐在床上。
从进了这家店开始,她不断变换的神色渐渐缓了下来,及至此时,丁令威舌尖一吐,运用道家的运炁法门,喉中绽出惊雷般的一声。
少女似被当头一劈,霎时清明过来。
她此时将自己方才在郊野里的种种举止言行都记了起来,从床上跳了起来,霎时脸色就青了:“‘哕’,好恶心,好傻!我中邪了?”
丁令威略松了口气,道:“你的修为太低,即使有青伞抵挡,仍不知不觉,被幽世四面的炁给侵蚀了。”
“这就是为什么炼炁化神以下的低阶修士和凡人,不能踏入幽世的缘故。”
“幽世是诸表人间之炁的集中地,人类精神之映射,这里的一草一木,全是高浓度的炁的凝聚,行走、诞生着数不清的‘现象’。亿万念头,七情盘踞,皆属‘炁’。炼炁化神以下,包括炼精化炁阶段的修士和未曾修炼的凡人,无法运用自己的元炁,形成足够坚实之‘墙’,保护肉身,抵挡幽世从四面八方渗透来的高浓度的杂乱之炁。”
丁令威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方才,被幽世的炁,即不知从哪个人间飘来的某段七情、念头,给侵蚀了自我。所以,不由自主地性情大变,举止迥异平常。”
“幸好,你毕竟是炼精化炁中阶以上了,又有青伞庇佑,侵蚀程度不深。你现在,身处幽世的某个客观‘现象’内部,可以再为你抵去一部分的侵蚀。”
李秀丽环顾左右,刚才她的脑袋好像是懵的,转着别人的思想,但所见所闻还是在她的记忆里:“这是一家客店。这算什么‘现象’?现象不应该是更高浓度的炁之聚集吗?怎么还能帮我抵御侵蚀了?”
“你应当还记得朱家的鬼怪临时溢出区‘孙翠兰’。”丁令威道:“幽世的现象也分好几种。譬如,纯粹因人类之精神的映射而形成的现象,它们完全是依附于人心而诞生,阳世里并无对应的客观存在,随时可能因阳世人类之情感思想的变化而变化,无常态,非常混乱;一种,是阳世之中客观存在,于幽世的映射显化的现象。它们较为恒定,只要阳世的本体存在,它们在幽世便也能以某种相对固定的形态,一直存在。”
他说:“这家店,和这家人,在阳世都有对应的存在。他们应当在阳世,也是开客店的。只是这家客店开的较为黑心,买卖并不公平。所以,行路人看他们是奸诈、奸商。而狐狸,人类自古以来,也多赋予‘奸诈’,‘狡猾’、‘迷惑欺骗’的印象和故事。”
“于是,这家人在幽世投影的客观现象,便是‘狐狸客店’。”
“而客观现象因其较为恒定的规则,现象内部的炁,也相对稳定,且会自发抵御外部混乱之炁。你住进客店,等于进了现象内部,得其规则相对庇佑,能够进一步减弱幽世之炁对你自我的侵蚀。”
丁令威为李秀丽解释了幽世的危险之一——高浓度的杂乱之炁侵蚀自我意识。
李秀丽听得一头冷汗,想起了以前自己想去幽世玩耍的作死想法:“如果误入幽世的凡人、低阶修士,被完全侵蚀,会怎么样?”
丁令威道:“会变成幽世之中最常见,也是非常危险的怪物——‘荒怪’。”
李秀丽还想问荒怪是什么,却听门被笃笃敲响,屋内黑,门外亮,一只人立而行的狐狸的影子,照在窗纸上。
狐狸道:“贵客风尘仆仆,远道而来,一定饿了吧?我们家每天都提供午食,包含在住店费用里的,所有客人都会在大堂用餐。请客人尽快下楼,莫要错过午食。”
李秀丽现在正是受惊吓之时,本想说不吃,打发它走。丁令威却摆摆手,阻止了她,微微提高声音:“多谢店家提醒。我们稍后就下楼用午食。”
等狐狸走了,丁令威解释:“我们现在现象内部,就像在一些洞天之中,你要遵守现象的规则和思路,起码不能违背,才能得其庇佑。这是一家客店,它刚刚特意说,我们是‘风尘仆仆’之客,你行路这么久,难道不饿?不饿反而是违背常理的。又说,所有客人都会在大堂用餐。言下之意,就是拒绝午食,是违背‘狐狸客店’这个现象的规则的。”
“违背了会怎么样?”李秀丽问。
“你若是实力足够强大,‘狐狸客店’这种现象的规则,完全可以不必理会。”丁令威道:“但会引来其他更多的现象。比如‘老虎衙役’,或者大周朝廷的幽官。幽世可是幽官直接管辖治理的范围。我们只需悄然进入大周,不必在幽世就引起对方的注意。”
狐狸又上来催了一回。
二人不再交谈,推门而出,下楼准备吃“午食”。
下楼时,李秀丽果然闻到食物的香气,压低声音:“可是,幽世的食物,能吃吗?”
丁令威道:“放心。等一下看我怎么‘吃’,你照做即可。”
一楼的大堂,果然此时很热闹。
坐满了各色各样的“人”。
有系着鼻环,愁眉苦脸的老牛,腰上系着块布,拉着个光光的,瘦得只有一层皮的小牛犊,在门口讨吃的。却被狐狸店主驱赶。
有头上癞皮,浑身褶子,但穿着得体的老狗,坐在大堂里,正细嚼慢咽骨头。
除了动物模样,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譬如一根担子,长出眼睛和嘴巴,埋头碗里在扒饭。
再比如,有个人模样的,但脑袋前和脑袋后,居然各长了一张脸,一张傲慢,一张谦恭。傲慢的脸正对着狐狸老板娘大叫:“快给爷上好饭菜来!”
诸如此类,千奇百怪,牛鬼蛇神,眼睛都差点看不过来。
李秀丽、丁令威下楼时,这些古古怪怪的幽世居民——或者说“微小型现象”,无论是一双眼,两双眼,还是三只眼,全都“看”了过来。
大部分一看到李秀丽脸上的龙鳞,便露出敬畏之色,连忙撇开了脸,专心吃自己的。那个双面人干脆直接转到了谦卑的那张脸,对着少女连连媚笑。
李秀丽眼睛扫过,在这群千奇百怪的存在里,只看到了两个相对正常的人。
一个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脸茫然,是个行脚商打扮。居然是个肉身凡胎的凡人。热闹的大堂里,他的位置周边压根没有其他“人”敢靠近,愣生生空出了一大圈。
一个是个炼精化炁初阶的修士,坐在靠门的东边,正在一壶接一壶的喝酒,一会傻笑,一会怒容,一会哀容。
他周边同样无“人”敢靠近。
李秀丽二人随便挑了一桌空着的坐下,狐狸一家殷勤地凑上来,问他们要吃什么。
李秀丽随便点了鸡肉、炒菜、豆腐几样。
这时,门口又有动静,走进来一个完全人模样的童子。
狐狸正想招呼他,童子却摆摆手,示意自己不用餐,也不住店。只环顾一圈,忽然看见李秀丽,眼睛一亮,急忙上前,一拜:“恩人!可还记得我?”
李秀丽一看,在记忆里搜了一番,“啊”了一声:“是你!鹊仙镇的那个!”
童子十岁左右,扎双髻,褐发,穿赤衣,履乌鞋,赫然是当时鹊仙镇上,引着李秀丽去救人的狐狸所化模样。

??95 ? 九十五
◎别有天地(三)◎
鹊仙镇上, 正是这童子引她破了迷踪阵,使那个人贩子窝点白于人间。
童子双目含泪,拜曰:“自从人间一别, 我便记住了您的炁。后来得知您被大夏通缉,我心急如焚, 欲搭救恩人, 但发动族众四下寻找,却遍寻不得, 日夜焚香为您祷告。今日, 我在青丘之中打坐,忽然隐约闻到了您的炁,只是炁感浅淡, 还有鸟味搅乱。我不敢大意,连忙赶来,果然见到了您。”
在大夏之中,她借鱼龙变的秘术,将炁完美融于大夏人族。此时, 离开那方人间, 暴露于幽世, 虽然有青伞的阻隔, 仍然被这童子所感应。
张白、姜月让她无故千万不能离开阳世的大夏, 果然是对的。
李秀丽不由庆幸,幸好找上门来的不是仇人,是故人。
丁令威打量童子一番:“我是张白的师兄。你就是师弟曾经提过的、被人贩子抓住的青丘狐罢?”
童子点点头,惊喜:“您是张白先生的师兄?太好了, 正不知去哪里寻找那位恩人。”
李秀丽听得略懵:“等等。什么?你不是临时洞天里, 被七情异化裹挟, 异化为狐狸的普通人族小孩吗?最多有些修为和法术罢了。什么青丘,什么青丘狐?”
丁令威笑道:“李姑娘,你定睛,仔细看他的模样。”
李秀丽凝炁于目,定睛一看。
这童子精致的容貌,似罩了一层烟气。在起伏飘散的炁里,人面时不时扭曲一霎。
他站在原地,李秀丽却好像透过他幽世的人身,看到了现实之中,一只蹲在草地上的赤狐。
面目玲珑可爱,眸子像琥珀,耳毛略褐,赤色毛皮,四足尖尖而黑。
嘿,可不正是“褐发、赤衣、乌鞋”吗?
她讶然道:“原来你真是一只狐狸。”
童子道:“是,我是一只赤狐,长在青丘。一次,外出诸表人间玩耍,一时留恋,不慎被猎人捉住。是猎人的孩子见我在笼中垂泪,十分不忍,将笼子打开,放了我。我感谢他,便时常与他嬉戏,成了朋友。后来,有一日,那孩子忽然不见了,他的父亲为了找他,跌下了山崖,他的母亲为他哭瞎了双眼。我循着气味,一路找到了鹊仙镇。”
“没想到,鹊仙镇中不但成了临时洞天,时时有姑获鸟巡逻,还设了迷踪阵法。我进入其中,发现那孩子已经被人贩子捉住,异化为了‘狐狸’,关在笼中。我无法带着他逃离,便幻化作人类童子模样,倒在人贩子的家前,被他们抓住。趁机潜伏在鹊仙镇,等待时机,解救笼中人。”
他拱拱手:“等到了二位恩人。我终于破开阵法,消灭了鹊仙镇的‘姑获鸟’,救出了那孩子,送他回到了其母亲的身边。”
李秀丽托着脸:“真是颠颠倒。人类残酷,将同族当做狐狸卖。狐狸倒是有情义,化人报恩情。”
赤狐童子又一揖:“恩人啊。青丘桃源乡的本土,就在大周幽世之中。您既然到了大周境内,若不弃,请到青丘居住,我让族众已经备好了您的住所。”
李秀丽对传说中的青丘很好奇,但道:“我才炼精化炁,没法长期待在幽世。”
赤狐童子道:“我们在大周的阳世之中,亦有开辟隐秘的稳定洞天。若恩人愿意,也可以在大周的阳世居住。”
李秀丽有一霎的心动,但想想自己身上背的仙朝通缉,在幽世、洞天居住,与凡人隔离开,就没法长期隐藏自己的炁了,到时候被仙朝找上门,还要连累这群狐狸。
就摇摇头:“算了。多谢好意,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会去做客的。”
赤狐童子依依不舍,再三邀请,都被李秀丽拒绝了。他便化出一缕炁,告诉她,这是大周阳世之中,青丘洞天的入口密令。她若要拜访,只需要对着任何一个地上的洞,将这缕炁吹进去,就能打开青丘的通道。
李秀丽将这缕炁装进了鲤珠。
赤狐童子作为本地土著,本想再陪她一程,陪到他们顺利进入大周阳世为止。耳朵却竖了起来,满脸失落,说长辈召唤,不得不辞去。
又说,如果李秀丽想见他,可以口呼“狐来,狐来”,只要在大周境内,无论幽世阳世,他一定前来相见。
遂辞去。
等他走了,丁令威淡淡道:“这小狐狸是一片赤诚,可惜,他的祖辈却有顾虑。青丘狐历史久远,祖先也非等闲之辈,与仙朝也有一些渊源,青丘才能长期依附仙朝分宗的幽世而存在。你被仙朝通缉,青丘不可能不在意。因你的恩情,它们不会上报仙朝,但大概会约束小辈与你来往。”
“那挺可惜的。”李秀丽有一丝惋惜。那只一闪而过的赤狐真容,毛发长得又顺又多,看着就好摸。
丁令威见她略有失望,安慰道:“大周是青丘的本营,天下狐众的圣地。姑娘以后还会有机会遇见它们的。”
二人低声交谈间,店主夫妇已经殷勤地端上菜来。红烧鸡丁、油煎豆腐、炒青菜,还有两碗米饭,看着是正常的食物,色香味俱全。
李秀丽看得十指大动,当即就想夹一筷子。
另一双筷子轻轻地压了一压她的筷子。青年道人朝她微微摇头。
随即,自己夹了一块豆腐,启唇一吸。豆腐散作一股烟气,被他吸入口中。
李秀丽有样学样,也夹起一块红烧鸡丁,张口一吸,鸡丁烟然,飞入她口中。
顿时,满口鲜香。但味道又纯粹得近乎怪异,半点铁锅、柴火的烟火气都没有。
一旁暗中窥视二人的其他“人”见他们的用餐方式好像是走惯了幽世的寻常修士,又收回视线。
李秀丽连续夹了豆腐、青菜,边吸烟气,嘴巴里是豆腐的嫩滑、青菜的清香,但又琢磨着:“这口味怪怪的。”
丁令威道:“幽世的食物,本质上是这道菜的味道的‘概念’所化,并非真正的食物。譬如,你吃到口中的,是红烧鸡丁的‘鲜香’所化的概念。所以,缺少了人间烟火的复杂气味。”
李秀丽嘟囔:“这样吃东西可真没意思。”
人吃饭,就是吃的那一口热腾腾,夹杂着烟火气息与食材本身口味与调料的中和,落入口中、肚中,那才有实感。
她只动了几筷子,很快就没兴趣了,忽然想到:“哎?那幽世的‘现象’,能吃阳世的食物吗?”
丁令威道:“某种意义上,能。幽世生物,如果食用阳世的食物,也能食用其‘概念’。譬如香甜、鲜香、咸美等味道的概念。但是,一旦这些概念被食用殆尽,阳世的菜肴看似完好,实则,对凡人而言,会成为毫无口感、味道可言,宛如泥土、干木屑一般的东西,没有办法再入口了。”
李秀丽一合掌:“噢,我知道了,这就是民间传说里,说被‘妖鬼’或者‘神’食用过的食物,会味同嚼蜡的缘故!”
丁令威肯定了她的猜测:“人族之中,长期流传一些民俗传说,其实是来自幽世的一些超凡知识。譬如,如果贡与鬼神的食物,味道极快变化,就是神鬼显灵,正是来自于此。再譬如,凡人常说,人鬼殊途,接近鬼物,会被阴气侵蚀,被鬼吸取阳气,很快就会憔悴衰败,稍长时间就一病不起。其实,这就是一种对凡人以炁供养鬼怪临时溢出区的描述,本身之炁衰竭,炁衰,脏腑亦败,人自然一病不起。”
李秀丽如今也有了一部分修士的常识,听起这些,更加津津有味,催促着要丁令威多举些例子。
忽然,大堂之上“咚”的两声震响。
是那个坐在窗边,行脚商打扮的凡人,他忽然一头栽倒在地上,脸朝下,一动不动。
而那个坐在东边的修士,则忽然趴在了桌子上,手里的酒壶砸在了地上,碎裂开来。而常理来说,入道之后,修士就是喝上一大盆的酒,也不会醉半滴。
他们一倒,所有“人”都跳了起来,大多“现象”扔下几个铜子,就夺路而逃。剩下的不是跑回屋子里躲着,就是走不了的。狐狸店主一家,紧紧贴着门墙,缩在角落里,浑身颤抖。
他们入店之时,就已经被侵蚀透彻,不过是依照残余的肉身惯性在行动。早已救无可救。
但狐狸一家只是凡人精神对照而成的现象,没法拒绝按规则付了钱,入店的这二人。
此时发生异变,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而就在现象们熟练至极逃走的这一霎那功夫,倒下的凡人、趴下的修士,忽然又腾地跃起,直挺挺地向前伸出手臂,
其身上的元炁在以飞快的速度散入四周,生气湮没,气息全无。他们成了它们。
但与此同时,四面八方的所有高浓度的炁,都在朝它们涌来。
只呼吸的一瞬,它们的头发开始疯长,手指甲暴涨一寸,口中飞快地钻出尺长獠牙,身上长出白毛,肌肤从红润转成青,甚至有了金铁之色。周身的骨骼噼里啪啦,像是在打铁。
它们转换得太快,丁令威抽出桃木剑来:“这就是荒怪!”双唇微动,快速地对李秀丽说:“这些‘现象’在幽世看着千奇百怪,实则在阳世,都是普通凡人。如果我们走了,荒怪无差别地攻击附近所有‘现象’,人类对应的‘现象’在幽世陨灭,会对其人的精神造成极大的影响。何况,荒怪是介于幽阳之间的存在,既能下潜幽世,又能浮出阳世,去攻击活人。”
“姑娘可以执伞先避开。但我身为太乙修士,不能纵容荒怪为乱凡人。”
闻言,少女也立即抽出她的蒲剑——在幽世里,它的剑身都还透着叶子的纹路,绿乎乎的,看起来像蒲叶胜过像一把剑,啐他一口:“看不起谁呢?我要是走了,岂不是跟那些凡人一样?那我还修行个屁!”也一手拿伞,一手挽剑,站到他身侧,挡住了狐狸一家和其他小现象。
不过。
李秀丽盯着那眨眼间,就从原来的身形暴涨两倍的高大怪物:“什么‘荒怪’,这明明就是僵尸!”

??96 ? 九十六
◎别有天地(四)◎
一头体生白毛, 一头长出绿毛。均肌肤铁青,望之有金铜之泽。骨骼铮铮作响,像钢铁嗡鸣。獠牙、利爪皆尺长, 尖锐无匹,闪烁幽绿毒光。更兼体格高大, 是壮年男子的两倍之高, 站着就快顶到客店二楼。
这两头怪物,在李秀丽的故乡, 也被人叫做“僵尸”!
丁令威面色微凝:“是。荒怪亦可称作僵尸…小心!”
其中凡人化的那头, 白毛为主,猛然弹跳而起,头颅撞破了楼梯, 獠牙突出,径直咬向李秀丽,速度极快。
一股大力携气流撞来,若被撞实,少不得骨裂腰折。
李秀丽立即飞起一脚, 踹在它当胸。
绣花鞋儿不大, 却携虎象之力, 与僵尸相撞。
轰——如两头蛮牛砰地撞在一起。
皮囊坚若金铁的白毛僵, 被蹬得连退三步, 胸口硬生生凹陷下一个小巧脚印。
少女则凌空飞转三圈,裙儿飞散,青伞后倾,连退数步, 卸力落地。
而那厢, 丁令威也无暇别顾。
低阶修士所化的绿毛僵尸, 闪电般扑向了他!
他举剑抵挡,它竟一口咬穿了半焦的桃木剑!
所幸,丁令威的化身是鹤傀,本是一只仙鹤,极轻盈敏捷,当即振翅而起,避开了它的第一波扑杀。
但他身后就是瑟瑟发抖的小现象们。
他不能久避,当即拍翅,时而俯冲,时而升空,盘旋引诱绿毛僵远离狐狸店主一家。
只是,毛僵不但铜皮铁骨,且水火不侵,不畏阳光,行动如飞。它竟凭地飞弹而起,险些咬中他的翅膀。
而李秀丽那边,客店内部的空间,较怪物的体型,显得太狭小。
而且毛僵金铁肉身,力大无穷,又势均力敌炼精化炁阶段修士的虎象之力,相持不下。
李秀丽更是被它压缩了相当的腾挪空间,还要顾及身后的小现象们,也非常被动。
对战的空隙,丁令威道:“你待在店中,我把它们都引出去!”
储在傀身上的所有炁被迅速调动,他口中发出一声长长的鹤鸣,迅速仙鹤化,双翅一振,羽翼间闪烁蓝色电流,当头劈在两具毛僵头顶。
一霎时,噼里啪啦,电流乱窜,两具不畏水火的毛僵,被劈得皮肉焦烂大块。
仙鹤振翅向外飞去,两具被激怒的毛僵也随之扑出客店。
但这具鹤傀,修为只有炼精化炁初阶,储存的灵炁极有限。
使出本该炼炁化神才能用的雷电法术后,仙鹤的动作明显不再灵敏,竟然飞得忽高忽低,被毛僵时不时地飞扑下大片洁白羽毛。
李秀丽见此,立即要往外闯。
她与丁令威化名的白鹤,几次三番共同面对大敌,她心里早就当他是朋友。
哪里能认怂,看他独自对战两个僵尸?
丁令威回头见她欲离店,立即阻止:“待在店内!”
他这具不过是鹤傀化身,最多不过是失去一具傀儡,本体也遭反噬受一些伤。
但李秀丽的侵蚀程度刚刚降下,如果暴露在野外,虽然有青伞的庇佑,仍然会加重侵蚀。
但少女已经冲出了客店,叫道:“别废话!”拔剑冲着其中一具毛僵的脑袋,横劈而下。
幸而,青伞有灵,在他们顾不过来时,就自行悬浮在李秀丽头顶,总是大差不离地罩住她。
李秀丽重新加入战局,丁令威的压力一瞬间减少了许多。
但仍僵持不下。
而且越僵持,局面对二人越不利。
丁令威稍一思索:“把它们往东方引!”
赌一个可能。
二人且战且退,渐渐将二毛僵引到了他们来时的那一条路上。
随着时间流逝,李秀丽脑袋里忽然晃出一个声音,又怯又丧“啊,我好害怕。不过认识也只有几个月,把他撇了,我自己回客店吧……”
她勃然大怒,把脑袋晃成虚影,尖尖两髻乱摇,从头发里抖出一团炁,甩掉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呸,哪来的孤魂野鬼,胆小如鼠,也敢占你姑奶奶的意识!”
正此时,丁令威忽道:“秀丽,后退,援兵来了!”
下一刻,叮铃、叮铃,清脆到接近尖利,且频繁的摇铃声,响彻旷野。
伴随铃声,笃、笃、笃。
那是沉重的人体快速跃起又落下的声音。
头戴斗笠,着麻衣。笠下的阴影笼着半张脸,看不清五官。一手摇铃,一手提灯。步伐似缓实快,由远及近,第一声铃时,他还在一里开外,第三声铃时,已经到了近前。
他身后,远远地还跟着三人。
这三人也全都穿麻衣,戴斗笠,且笠边垂下黑纱,遮挡面容,双手笔直地朝前挺着,随着铃声,一跳一跳地前进。
摇铃人见到两具毛僵,嘶哑地笑了起来:“不错,不错,今日还有额外收获!”
他换了一种频率,晃起手中铃铛,喉中发出野兽般的一声低吼。
旋即,他身后跟着的三人忽然加快了跳跃的速度,高弹而起,笔直挺着的手臂,手指上,蹭地暴涨一寸尖利指甲,错过李、丁二人,直扑两具毛僵。
在错身而过的一霎,气流微微掀起黑纱,李秀丽瞅见这三人的真容——肤色发青,有金铁之泽,双目无神,生气全无,獠牙外露。
除了没有长毛外,这三人赫然也是僵尸!
五具荒怪——或者说僵尸,厮打在了一起。
但两具毛僵似乎更胜一筹。
摇铃者见此,对两具毛僵更是垂涎欲滴。瞥了站到一旁的李秀丽、丁令威一眼:“生人站远一些!退到一里之外!”
丁令威神色略凝,拉着李秀丽往外退去,一里之后才停下,低声:“不太好。先到的是赶尸人。”
赶尸人口中念念有词,忽然将另一只手提的灯抛在空中。
灯悬停半空,他绕着灯,开始念咒摇铃。
“停下……”一个老翁的声音。
“静止……”一个壮年男子粗豪的声音。
“不得前进!”一个女童尖利的叫。
“立!”一个青年女人紧张的叫喊。
……
无数声音,男女老幼,嘶哑、清亮、高亢、低沉……全都混杂在一起,以各种各样的语音,不同的词汇、语言,重复同样的意思:“静止”。
李秀丽晃晃头:“咦?我的侵蚀又加重了吗?这是什么声音?”
丁令威道:“不,不是你的侵蚀加重了。是赶尸人召来四面的幽世之炁,筛选世音的方向,在试图操纵荒怪。”
这些声音化作浪潮,朝僵尸们涌去。
开始,那两具毛僵很烦躁,连打都不打了,在原地一会弹跳,一会打滚,一会嚎叫,一会试图离去。
赶尸人立刻加大了摇铃的力度,灯的光芒更甚,于是,涌来的声潮更高。
一时间,几乎是那块方寸之地,每一毫的空间,每一缕炁,都在怒吼着“静”!
渐渐地,白毛僵站定原地,不再动作,头垂了下去。
绿毛僵也不再大范围地动作,弹跳的幅度越来越小,却还勉强挣扎。
赶尸人见此,即使是面容拢在阴影下,仍能见他咧嘴,满面笑容。
他当即从头上摘下一顶斗笠——他自己头上,摘掉一顶,还有一顶。
走到白毛僵身旁,将这顶斗笠戴在其头顶。
斗笠一戴上,便弥生黑雾,织就为黑纱,挡住了白毛僵的面容。
赶尸人摇一摇铃铛,它就动一动。显然,已被驯服。
他转过头,看向另一头还在奋力挣扎的绿毛僵,举起铃铛,准备加大摇晃的角度。
铃铛刚刚举高,一张符箓从天飘来,不歪不斜,贴在了绿毛僵的额头。
绿毛僵的挣扎彻底被镇压,当即束手而立。
铜钱剑格开铃铛,黄袍道士不知何时站在一侧,冲赶尸人甩了一下拂尘,手指夹着符箓,笑道:“这头毛僵我就收下了。”
斗笠的阴影下,赶尸人的怒容遮掩不住,气冲冲:“牛鼻子,你不要欺人太甚!有本事就……”
黄袍道士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前辈,要不然,照老规矩,我们斗法一场,赢的人可以牵走两头荒怪。我初入化神,一定不是您的对手。只是,我斗法前,须得向门中、阳世单位,俱报备一番。”
他这样说了,赶尸人却反而闭了口。沉着脸思索一阵,竟然又硬挤出一个笑来:“罢,一直到这时候都还没收服这两头畜生,是我的技艺生疏了。道长耍得一手好符箓,愿赌服输。告辞!”
便摇起铃铛,带着新收服的白毛僵,与三头僵尸,打算一起离开。
一边走,赶尸人一边调弄着铃铛,召来一道又一道的炁,围绕着白毛僵,似乎正在调试机器一般,尝试熟悉怎么操纵它。
看着他们一行的背影,黄袍道士叹了口气,回过头,对那头额头贴了符箓的绿毛僵招了招手:“过来。”
绿毛僵一跳一跳地直着身子跳了过来。
黄袍道士平静地对它说:“不可以无端伤人。来,对这二位道歉。”
李秀丽吃惊:僵尸还会道歉?
谁知,那绿毛僵竟然依言张开口,早已死去僵冷的舌头,捋直了,晃着不再震动的声带,当真发出了含糊的声响。
完全听不清在说什么,根本不像人言。
黄袍道士却极有耐心:“看我的口型,这个字,要这样震动。‘对——不——起’。”
“吞……”
“‘对’。”
“吞……”
“‘对’。再来。”
“兑……”
他一个字又一个字地教僵尸对口型,调整人工晃声带的方式,这头绿毛僵,最后居然真发出了类似“对不起”的声音。
李秀丽生平头一次被僵尸道歉,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
黄袍道士又说:“以后,除非别人对你动手,你可以自保,也可以来找我们,但绝不能轻易伤人。被打,痛,你离开。别人还追,还手。不能杀人。要记住。”
他殷殷教诲,简直像个幼儿园老师或者小学老师,在教极不懂事的小孩子。
绿毛僵懵懵地听着。
等教育了一顿这绿毛僵,黄袍道士才歉意地对二人道:“我初入化神,感应不及时,赶来慢了。连累二位道友辛苦抵抗。这本应是我辈的职责。”
丁令威:“这位茅山的道友,应该是我们谢你。”
茅山道士摆摆手:“唉,若不是二位拼死抵抗,将它们引到野外制住。这附近还不知有多少凡人受难。只要能降服毛僵,刚刚那位兄台,可不会管附近的现象死伤多少。”
说着,他看一眼李秀丽,热心道:“这位善信面色不佳,大约是受侵蚀过重吧?”
他忙举起铜钱剑,在李秀丽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李秀丽顿觉头脑里又开始晃荡的千奇百怪的想法散去了大半,头部一阵轻松。
茅山道士说:“小道道号‘冬全’。二位道友,应是前方的客店来,女善信,你快去客店休息一阵子吧,小道与你们同行,正好替这家伙向店主赔礼道歉。”
李秀丽一听这名字:“真怪。冬全……这是什么意思?”
冬全嘿嘿地笑了两声:“与小道一同进门的师兄弟,师姐妹,是同批起道号的。我们这一批,四个人,刚好轮到‘春夏秋冬、福寿双全’八个字。我同门不同脉的两位师兄、师姐,一位同门同脉的师兄,一个分取两个字为道号。他们用完了六个字,我就叫冬全啦!”
得,根据这起名方式,李秀丽扬起眉:“你的那两位同门不同脉的师兄、师姐,是不是分别叫春福、夏寿?”
冬全很惊讶:“女善信,不不不,这位师妹,敢问师承何脉,莫非也是我阳春门中人?小道冬全,阳春门,茅山一脉,见过师妹。”
呵呵,果然。
想起那两个在拟社稷图里说着合作,结果隐瞒了关键信息,变相坑了自己一把的家伙,李秀丽没好气地翻个白眼:“我才不是你师妹呢!只是刚好认识春福、夏寿那两个家伙。”
冬全摸了摸脑袋,讪笑一声:“原来姑娘是师兄师姐的旧相识。”
看在冬全也算救了他们的份上,李秀丽也懒得再翻旧账,只当新认识的,没有再说什么。
到了狐狸客店,果然人仰马翻,店里被打得四下狼藉,客人跑光了,狐狸一家正在抱头痛哭。
见冬全领着绿毛僵“回来”了,它们吓得缩成一团毛绒,尖叫起来。
冬全立刻拍了一下绿毛僵:“道歉!”
绿毛僵重复了一遍冬全教它的“对不起”。冬全又带着它,亲自去扶桌正椅,收拾地上的垃圾,还去搀扶狐狸一家。
开始,狐狸们吓得够呛,渐渐,见那绿毛僵竟然也被黄袍道士塞了一把扫帚,笨拙僵硬地洒扫起来,才明白,它已经被收服了。
冬全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香囊,倒了半天,倒出几锭银元宝,很不好意思地放在狐狸店主的掌心:“我只有这么点了。你别介意。能修补多少是多少。”
狐狸店主眼睛咕噜一转,本想来个狮子大开口,让他写下一沓的欠条,这时,绿毛僵又被冬全招手叫了过来。
它吓得毛一炸,也不敢开口了。
冬全按着绿毛僵的手臂,真心实意:“它也是受害者,也不是自觉自主想要变成这幅模样。请你不要记恨它。我会带它回山,慢慢地,重新教化它,有朝一日,它还能变回人身。”
等一切重新收拾好,丁令威为表感谢,请冬全坐下吃点茶饭喝点酒。
这个茅山道士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道号里有个“冬”字,实则长着一张浓眉大眼,但有点憨的脸,见他们邀请,摸摸脑袋,也坐下了。
李秀丽好奇地看了一眼他身边站着的绿毛僵:“这家伙真的还能变回人?”她是亲眼看着那个低阶修士倒下,失去生气,化作这样的怪物。
冬全说:“荒怪,本身的意识直接被幽世侵蚀殆尽,徒留肉身,游荡幽世与阳世之界。同时,它们既能在幽世劈砍普通现象,又时不时会跑到阳世,祸患人间。同时,更可怕的是,它们会在遇到什么群体时,就本能地‘变色’,伪装成此类群体,混在其中吃人。”
“但,按我们茅山的理论,人人其实都有荒怪的一面。任何人,无论是凡人还是修士,倘若不清明神理,不坚持修行,都有概率在某些大事件发生,溢出区上浮时,被溢出区的大量炁冲击,化身荒怪。”
“而只要神智条理俱在,能坚持思辨,不轻易为外人外物所动,即使是凡人进入幽世,亦可保持较长时间的清明。”
冬全笑道:“所以,我们一直坚持,人是需要不断学习的,尤其是修士,更要终生勤学不辍,以保心头灵智不迷。”
他抬头看了一眼绿毛僵:“而已经迷失者,首先,要约束他们不因自己的混沌而造下大祸。然后,一点一点,重新教育他们,十年,百年……总能让他们变回人模样。如果,能让天下人都能清明,人人都能抑制自己荒怪的一面,更是我茅山一脉的道之所往。那时候,则天下不再有僵尸之乱,人人皆可为人也。”
“我会从头教它,一定把它变回人。”
丁令威很欣赏他这一脉的理论,笑道:“诚然如此。所有修行道路都是需要学习的,学无止境,光靠出世,不过是山中野人。”
他话峰一转:“不过,可惜,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觉得荒怪还能教化。他们也不觉得人族有荒怪的一面,是需要克化的。相反,有些人觉得,天下尽荒怪,才方便他们大展手脚。”
冬全叹了口气:“是啊。如果真能坚持祖师爷的理念,我们茅山,也不会分成两脉。”
原来,茅山本是阳春门的附属门派。
很久之前,阳春门还是纯粹的阳神门派。那时候,茅山一系如日中天,他们与阳春门同祖。
但是,随着阳春门的变化,茅山也渐渐发生了分化。
茅山门人中,有人觉得,何不利用荒怪的特性,干出一番大事业来,整日琢磨着如何利用荒怪,如何制造更多的荒怪僵尸,诱发、扩大,人族本性中的荒怪一面。
而另一派,则坚持祖师爷的理念,要研究法门,以帮天下人克制变成荒怪的本能,并且坚持将荒怪慢慢地变回人。
被对面的那一派,斥责为“吃力不讨好”、“空茫理想”。
遂分道扬镳。
这两派同时存在于阳春门中,分别支持阳春门里新出来的阴神之道,与阳春门原来的阳神之道。
更有不少前者的门人,直接投了轮回殿下属门派,与那个赶尸的门派融为一体。
“赶尸人?”李秀丽问:“是不是就是刚刚那个戴斗笠的?”
冬全点点头:“他大概就是隶属轮回殿的赶尸人。”
他又叹了一口气:“我们想要约束荒怪,慢慢教育荒怪,使其稳定,最终慢慢变回人;他们则是操纵荒怪为自己所用。至于,要荒怪、僵尸作什么用,就只能看这个赶尸人有没有良心。希望,那个人不要拿那头白僵去作恶罢。”
在狐狸客店喝了一会酒,见绿毛僵又开始躁动,冬全告辞了:“我要带着它回山,慢慢约束教诲。”
他带着这头僵尸,缓慢地走在郊野中。
李秀丽站在门口,看到冬全一边走,一边不厌其烦地指着路边的野花,说:“这是红色……不对不对,血的红色,不好看。这是花儿的红色。对,这是花,它是香的、可爱的、美的、脆弱的。不要伤害它,来,低头。”
绿毛僵直挺挺地立着,獠牙边,凑上来一朵花,它慢慢地嗅着,懵懂,生前熟悉的气味,却要重新一点一点认识。
他们慢慢走远了。
李秀丽忽然眼花一瞬,只觉得四周的炁扭曲一霎,她似乎透过那身黄袍道服,看到了一个戴眼镜,穿白衬衫,但风尘仆仆的年轻男子。他面容腼腆单纯,却早就因辛劳而长了细纹,夹着公文包,一边匆匆地赶去往村里的最早一趟公交,一边夹着电话,口型在说:那户老大爷闹起来了?你别急,别急,千万不要跟群众动手,耐心一些,将心比心。我马上就到村里。
她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却听丁令威道:“修士在阳世,大抵都有身份,以便对应修行,践道。尤其是返虚以下修士。这是冬全在他那方人间的身份。”
这时,前方又经过了之前的那个赶尸人,他似乎终于熟练操纵了白毛僵,不知因为什么,又折返回来,向另一个方向去了。
李秀丽心生好奇,凝眸看去,果然,也透过扭曲的幽世之炁,看到了赶尸人的阳世。
一个豪华且科技风的办公室。
赶尸人大腹便便,坐在沙发上,穿着时髦,打扮富庶,随便一个手表就值上万。
他对着电脑,也在接打电话:行行行,既然他们给钱了,那这个单子咱们就接了。找你手下的那些水军,就把那个不识相的给冲了,骂难听点,节奏多带几波。客户说,如果对方被骂得受不了,有自杀倾向了最好。多给我们一笔钱。多弄点境外ip的号,最近查什么狗屁‘网暴’查得严。
办公室的墙面上,赫然挂着“xx新媒体公司”几个烫金大字。
李秀丽目瞪口呆。
她正要叫丁令威也来看,却听咚地一声,回过头。
青年道人伏在地上,已经完全支撑不住,口鼻溢血,人身褪去,全然化作了仙鹤的模样。

??97 ? 九十七
◎别有天地(五)◎
李秀丽立刻将他的头颈扶起, 鹤首靠在她的臂膀上:“你怎么了?受伤了?”
仙鹤声音渐渐微弱:“李姑娘……秀丽,听我说。我的同门得到我的传音,去接引瑶池中的凡人了, 无暇再来这里。而这具鹤傀的炁将要用尽,我无法再与你同行。你待在这家店里, 耐心再住一日。明天, 大周的幽世,将有黄祖缚日、天狗食日的异动, 这一大片幽世都将因此大事而浮出人间。你……趁机攀上黄祖最顶端, 趁着天狗食日之时,跃出阳世……”
“黄祖是什么?”
“黄祖……就是那棵树……”仙鹤说:“大周之中,遮蔽了半个天的树。这个……”他勉力张开鹤喙, 吐出一个小小的黄色包裹,用翅膀托起:“这个,是我宗的信物,也是我这趟,本来送你前去大周时, 要交给我同门的东西……”
“不要让其他人看到它。你把它……咳咳咳……交、交……他……我会再……翱——”
傀儡上储存的炁彻底耗尽, 仙鹤不再人言, 发出一声响亮的鸣叫, 从她怀里站了起来, 拍拍翅膀,钻出了鹤氅等衣物,振翅抖落身上尘埃。
它歪了歪脑袋,眼神彻底清澈了下来, 只残留了一些本能, 用喙叼着那个黄皮包裹, 往她跟前递了递。
李秀丽接过了包裹。
鹤便又一声长鸣,声音洪亮,传于四野。
它振翅而起,飞出客店,羽如白衣,尾似墨裙,乘风而上,飞到高空时,如泡沫般被抹去,化作一片洁白羽毛,飘然落下。
落下。
羽毛飘进客店,落到李秀丽手中,她身上与丁令威的鹤傀相连的炁,倏尔散去。
本来,她嫌弃丁令威约束小学生似的,此时,有一丝丝怅然,却对着这片羽毛说:“成,你放心,我讲义气。一定给你送到。”
她当然知道,丁令威要她送这信物,除了完成宗门任务,还有就是,信物也可以作为凭证,让她在太乙宗门人的庇护下生活。
但是她可以悄悄送去。之后,留不留下,去哪里玩,就没人管她,可以随便啦,哈哈!
她解开黄皮包裹看了一眼:包袱里放着一整块的玉,方圆得体,雕琢为一尊大印。色绿如蓝,剔透温润,边上缺了一角,以黄金补全。
她举起这块印翻了一翻,咦?印面有刻字?
这是什么字?“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她辨认了好一会,一个字也没认出来,跟鬼画符似的,倒是看出了许多鸟,像画多过像字。
她把包裹皮又重新系上,不在意,随手扔在桌子上。送到就行。管它是什么呢。
一夜无梦。次日清晨,李秀丽揉着眼睛,推开罩在她头顶的青伞,爬起来。她这一觉睡得还可以,幸好这里是幽世,没有跳蚤、臭虫那种东西。
她是被楼下狐狸一家、其他小现象们的大呼小叫给吵醒的。
两只半大狐狸堵在门口,少年时期的嗓音极响亮,指着天上大呼小叫:“你们看,黄祖,黄祖!”
她推开窗,往外看。
一看,一怔,又揉了揉眼。
伫立在大周山河之间,树冠像八重天的云,遮蔽了大半天空的巨树,今日里骤然又拔高了许多,其枝桠舒展开来,竟然够到了悬在天上的太阳,无数碎叶挡住了它散发的光芒,然后,树枝迅速地将其勾缠住,束缚不得脱。
黄祖缚日!
于是,一时之间,整个大周黯淡极了,地上一片灰暗,山河像烧尽的碳,在树根下作肥料。
太阳,则像被挂在树梢上的一盏纸糊灯笼,薄薄的、还在摇动,却随时可能熄灭。
狐狸一家又叫了起来,声音极惊恐:“天狗、天狗,它顺着黄祖,爬上去了!”
一只狩猎用的细犬,个头庞大无比,它四爪生云,竟以树干为跑道,竖着奔向停在八重树冠上的太阳,时而发出狂笑般的犬吠,声震如雷,远远地传之大周四方。
太阳察觉到危险,又开始摇动,想要挣脱虬绕的树枝。
名唤“黄祖”的树,却弯下无数枝丫,更紧地箍住太阳。
见此情形,狐狸一家,从老到小,都急出了眼泪。店主大叫:“不要,不要,太阳,快跑!”
老板娘带着两个孩子,跪倒在地,仰着头,双手合十,流泪,喃喃请求:“黄祖,求您,求您,放过我们的太阳吧,放过它罢!”
孩子们生出勇气,从地上捡起石头,徒劳无功地朝天上扔去:“天狗,不要吃我们的太阳!”
不仅仅是狐狸一家,它们身旁有无数微小型现象,也这样喊着。
大周幽世之中,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无数声浪汇在一起,他们都在喊“放开太阳!”、“黄祖,放开太阳!”“走开,天狗!”“求求您!”
或愤怒,或沉重,或哽咽,或绝望。
许多大周的中型现象,甚至大型现象,千奇百怪的鬼神、异兽模样的,都纷纷奔向树干,试图解救太阳,阻止天狗。
但它们的力量尚未靠近,遮云蔽日的黄祖被它们惊动,蠕动树枝,抖虱子般,将这些现象都扫到了一边。
大周幽土,情绪愈发激动的狐狸一家见此情景,因绝望而嚎啕痛哭,不仅仅是它们,耳中随风而来,远近皆哭嚎。仿佛四海同悲声,五岳齐泣涕。
忽然,客店摇了一下。
不,不只是客店在摇,李秀丽举目看去,只见,地面开始震动,山峦摇,大河晃。
大周境内,多半的幽土,竟都随着其上生灵的悲歌,而开始剧烈地震动。树、石头、房屋、甚至山、河流,都开始往空中飘。
这场幽世现象的浮出,规模大得不可思议。大周阳世发生什么事了?
李秀丽想起昨日丁令威的嘱咐,心知,离开幽世,潜入大周的时机,就在此中。当即,将黄皮包袱往背上打了个死结,执伞,从二楼一跃而下,朝着最近的黄祖树根,飞奔而去。
青伞毕竟是青鸟所化,知道她心中急迫,伞旁长出两对大翅膀,拍打起来,狂风瞬息从两侧流过,推着她如飞而前。
更有白鹤落下的那根羽毛,也化作无形的风,推着她,奔向大树“黄祖”。
接近了,接近了。
她一跃跳上树干,踩着树皮凸出,以及横生的枝丫,追着那逐日的天狗,一同奔向树顶被缚住的太阳。
她并不是现象,没有赤果果外散的炁,何况又有青伞遮挡气息。
一直到她奔至树身中部,黄祖终于察觉不对。当即垂下无数枝条,像数不清的大蛇,试图阻拦她。
大周幽土震动得越来越厉害,上浮的现象越来越多,她都看到空中飘起的狐狸一家和它们的客店了。
并且,连黄祖的根部都抓不住幽土,也开始上浮了。
随着浮力飞速攀升,李秀丽能清楚地感觉到,她越靠近树顶,原本浊重的肉身,即使不靠青伞的庇佑,也开始恢复轻盈……这代表,她将要跃出幽世,进入阳世了!
见到那些缠绕虬结,巨蛇般狂舞的树枝,她不耐烦纠缠,一心只想突破重围,踩到树顶,蹬着那太阳,跃到阳世。
也不顾及其他了,长啸出口,随即双手化作五爪,双脚摆作龙尾,半是人半是龙,锋锐的龙角与鳞片,直接撞了上去。
黄祖坚韧的树枝碰到龙角、龙鳞,被豆腐一样被划分。
李秀丽横冲直撞,仗着一身锐角锋鳞,冲破重重阻拦,追上了那头天狗。
因用力太猛,一头撞上了天狗的细腰。
彼时,天狗已经冲到八重树冠最顶上,被束缚的太阳旁边。
它猛地张开血盆大口,头瞬间比身子大了几倍,嗷呜一声,就要一口吞下太阳。
熟知,獠牙尚且来不及咬中太阳,它的狗腰就被一对犄角咚地顶住。
嘎嘣。
碎的不是太阳的表皮,而是它的狗腰骨头。
在大周四海之人的注目下,雪鳞龙女一头撞了出来,将天狗拦腰撞折,它折成两半,呼啦啦,从树顶被撞飞了出去,摔下了八重天,一命呜呼。
龙女口中大声喊着:“走开,别妨碍我离开这鬼地方!”
旋即,又一脚踩着最上层的树冠,爬上了太阳。
身上的鳞片,将束缚太阳的树枝一下子割开。
太阳猛烈摇动,挣脱了黄祖的束缚,急速向天上飘去。
龙女则蹬了一脚,借着上逃的太阳,朝高空一跃而起,消失在了万丈阳光之中。
*
像一头撞进了重重水波,顶着千钧水压,李秀丽奋力上游,终于,突破了隔膜,一跃而出,肉身恢复了在人间时的轻盈。
青伞功成身退,鸣叫一声,化作翠羽鸟儿,盘旋一圈,振翅,不知何方而去了。
她一站定,正叉着腰,深呼吸一口阳世的新鲜空气,却险些被呛到。
空气里全是浓郁到爆的铁味,血腥到近乎恶臭。
还非常吵闹,似乎有什么人在大叫“金骨那,我的小天狗,你怎么了!”,也有人在喊“来人,找大夫来,王子遇刺,王子吐血了!”
蹭蹭蹭,李秀丽刚站稳,眼睛适应了骤然明亮的阳光,就看到,四面八方,无数蹭亮的箭矢,齐齐对准了她。
上方,有人大喝:“来者何人,竟敢劫我大周法场!”

??98 ? 九十八
◎……◎
这一天, 太阳很好,烈日灼灼。
大周上下都知道,华将军一家, 这一天,要被处死。
从牢狱通往刑场的街道, 几乎插不下多的一只脚。
人, 都是人,一眼看去, 像是整座京城的人, 都拥挤在这条不到一里的短街两侧。乌压压的头颅。
但,没有一个人说话。每一张脸,年轻的、年老的、柔和的、粗豪的、光洁的、粗糙的, 每一张脸都凝固着。
大周的新的京城,市民云集。最喜欢看热闹。什么样的恶毒热闹都看。
但往日里,最喜欢看砍头、拿囚犯丑态说笑话的缺德鬼,也没有一点笑容。
卖浆水的破衣老头,和捏着绣帕的小姐, 蠕动着缺牙的口, 咬着洁白的齿, 同时望着一个方向。
维持秩序的衙役低垂着头, 索瑟着肩膀。惯常贼眉鼠眼的偷儿, 握紧拳头,额头青筋蹦跳。
街上那么多人,却安静到没有一丝声响。连顶小顶小的孩子,都在母亲怀中, 本能地一声不吭。
轰隆——
沉重的牢门打开的声音。
轱辘。
轱辘。
轱辘。
车轮滚动, 碾压过青石板的声音。
一辆又一辆囚车, 装着犯人,从牢狱中驶出。
车轮碾轧声从这头渐渐传往了那头。
人们的视线缓缓随之而动。
在缄默的人群中,忽然跌跌撞撞,撞出了一个半大的孩子,年不过十三、四岁,头发脏成条缕,身上的衣衫像碎布,脸上身上都是血迹,手里捧着两团深褐色的泥,摔在了街道正中。
在前面为囚车清路的解差,立即要去驱赶他。
那孩子却高举起手中泥,嘶哑地喊道:“我回到汉地了,我回到汉地了!”
口音是江北,旧京的口音。
人群中,有许多当年从旧京逃来的百姓。包括那解差,都愣住了。
囚车辘辘停下。笼中的囚犯看向那孩子,沉默。
倒是解差中,有一人道:“这不是好玩的场合。孩子,回去找你的爹娘吧。”
熟知,这孩子脸上似笑还哭,涕泪齐下,扭曲无比,他高举手中泥:“这就是我的爹娘呀!”
“我们的城,被狄国胡虏屠了大半。我们向南走。娘生了病,走不快。我们没来及渡河。爹娘就在河边,跟许多来不及渡河的百姓一起,被数不清的马的蹄子、刀锤,践踏成了泥。我被老乡推下河,得了一条命。”
“等他们走了之后,我悄悄地去找爹娘。已经分不清了。血肉与泥土和在一起,分不出了。”
路上,人们看向这个孩子。他们当中,也有许多人在前几年,失去了家业,失去了亲人,狼狈不堪,一路逃离故乡。残破的城池,哭散的乡族,倒在马蹄与刀锋下的陌生或熟悉的脸庞。
感同身受。而这些,仍在江北发生着。
街上愈加安静。
孩子慢慢地站起来,走到囚车前,仰望着笼中高大而沉默的囚犯,举起这捧血泥:
“我趴在地上,咬了一团泥,含着它,分不清是含着爹妈的肉还是故乡的土,拼命地游,游到了这里。”
“将军,我一路走,一路爬,也要爬到这来。我是来参加您的华家军的!我十三岁了,再长一两岁,就可以杀敌了。”
囚犯仍然沉默。
一直骑着马,跟在最后的那个押送的文官打扮的官员,终于不耐烦了,骑在马上,训斥:“你来迟了,这里已经只有囚犯,没有将军!你要参军,不应在这里,应去军营。走开,再不走,就将你也当做同党抓起来!”
“左右,愣着干什么?把他赶走!”
街上的衙役只得站出来,半抱半拖,将这小少年拉进了人群。
他却还在声嘶力竭地挣扎:“华将军,华将军……!”不知道是血,是汗,还是泪,伴随着那渐渐远去的故地遗民的口音,砸落在尘埃里。
囚车继续辘辘而前。
隆隆。隆隆。
青石板的地面震动起来。
哕哕。哕哕。马鸣。
锣鼓声伴随着城门打开的声音。
人群的目光投向那侧,瞬间,都像被灼烧了。一瞬间,面上浮出极度的恐惧,你推我,我推你,纷纷后退。
一队骑兵,异族打扮,公然驰马,从城门口大摇大摆而入。
他们拱卫着中间的车架。那本是大周官家才能用的规格,却坐着一个打扮十分光鲜亮丽的异族青年男子,戴着狗皮装饰的帽子,神色高傲,轻蔑又贪婪地扫视着周边的建筑、人群。
汉家臣子,代天牧民者,却像哈巴狗似的,骑着驴,陪着笑,跟在异族的车架旁,像伺候的太监:“金骨那王子,陛下特意推延了一天华家的行刑日期,只为您一路游玩得尽兴。”
“金骨那”用生疏的汉语道:“不错,江南,很美。你们皇帝,很用心。比我五岁的儿子,更,孝顺。”
骑兵拱卫的车架一路大摇大摆,却正好撞上囚车。
披头散发的囚犯,霍然抬头。露出一张正在壮年,虽然此时憔悴,却仍然坚毅英武的脸,平静但灼灼的目光。
本来左顾右盼,耀武扬威的异族骑兵,见此,骤然勒马。这张只出现在噩梦里的脸,激起了他们的本能反应,竟驾马转身而逃。
他们以强大的骑兵,更多的兵卒,自以为能横扫大周,却每每在战场上,只要看见这张脸和他的旗帜,他们的同袍兄弟就像大周的稻子一样,一茬接一茬地倒下,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次数太多,以至于已经成了应激反应,一边逃,一边用本族语言高呼:“殿下,快逃,快逃!”
“金骨那”王子在看见那张英武坚毅的面孔时,也不免心脏猛烈地跳起来,血流上涌,像看到大型猛兽的落单野狗,几乎想翻下车架,夹着尾巴,夺马而逃。
在战场上,别说是他,连他强大的父兄、叔父,都只是此人的手下败将,屡屡奔逃。
他慌手慌脚地爬了一段路,忽然反应过来,镇定下来,挥舞鞭子,大喝:“跑什么!这里不是战场!姓华的没法打我们了,他现在被关在笼子里!”
“金骨那”连吼数声,慌乱溃散的骑兵队伍,还是跑出了好一阵距离,甚至有一口气跑出城去的,总算反应了过来,重新聚拢。
有不敢置信的,死死地盯了囚车里的人好一阵子,才喃喃自语:“他被关起来了,他被关起来了……他要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姓华的要死了!”
竟狂吼着,发泄着,挥舞着手中刀枪,想要上前砍死囚徒,以发泄恐惧。
随车的汉臣大惊失色,连忙道:“王子,请您约束手下!”
谁知,到了囚车前,那人却抬起脸,只扫了那几个上前的骑兵一眼,他们又浑身发起抖来,连刀也拿不住,又转身想逃。
唯独“金骨那”,眼也不眨地盯着囚笼中人,恐惧慢慢褪去,随之浮出的,是极度的兴奋、些许失落,强烈的蔑视。
他一点一点地勾起笑容,然后脸上定格在了一个嘴角咧到最大的笑,对下属斥道:“都回来,没出息!别忘了今天我们是来干什么的!现在杀了,有什么痛快?”
骑兵们终于回过神来,想起,他们今天就是来观刑的。
观什么刑?哈哈,就是眼前这个囚徒的死刑!一家的死刑,连他那个同样让人恐惧的儿子,也一起被他们维护的大周砍掉头颅的死刑!
前段时日,这个让狄国恐惧了许久的人,被大周皇帝,一连九道圣旨,硬生生从前线召回,啷当下狱。
他手上让狄国一败再败,甚至想退回关外的华家军,也被大周朝廷自己给三下五除二地拆了。
最妙的是,大周的皇帝、宰相等,亲自邀请他们来观刑,以示和谈诚意。
毕竟,狄国,金骨那王帐,提出的和谈条件,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杀死大周将军,华武兴。
华武兴马上就要死了!要罪犯一般,跪在他们面前,被自己戎马半生、拼死保护的大周人,亲手砍下头颅!
还有什么比这更痛快?战场上都没这么痛快!
狄国人总算平静下来了,随车的汉臣大大松了一口气,赔笑道:“午时将时。王子,请您摆驾法场,上高台观刑。监斩的正是黄宰相。”
狄国人离去了。
囚车继续辘辘而行,慢慢地驶向终点。
人群中,终有人忍不住了。
一个石匠,操着浓厚的故都口音,对同伴说:“走,我们去宫门口,献万民书!”
大周宫城外,很快,密密地聚了上千百姓。
守城的卫兵吓得暴喝:“你们干什么!想造反吗?!”
领头的十几个人,看衣着都是普通百姓,有工匠,有商贩。他们捧上了一张长长的素匹,上面,竟然画着许多的手指印、手掌印,还有一些字迹并不好看,歪歪扭扭的名字。
为首的几个青壮匠人,说:“这是我们收集的万民书,按下手印,写下名字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各行各业,城里城外,有南人,也有南渡而来的故地遗民。我们愿以此书献给官家,恳求官家,不要杀华将军。我们许多人是跟着华将军的队伍,一路从北方逃来的。他有没有叛国,难道长了眼睛的人,会看不见吗?”
上千的百姓围在宫城前,声浪飘进了高高的宫墙:“万民请愿,请释华将军!将军无罪!”
“请释华将军!将军无罪!”
宫墙之后,皇宫之中。
皇帝处理公室的殿外。噗通、噗通,跪倒了一片又一片的官袍。
他们的品级或许不算高,人数也不算多,毕竟,敢于直言者,满朝并不算多。但分布之广,竟有文有武,各部的中级、低级的官吏,都有。
为首的官员,三十来岁,文名满天下,他与华家的任何一人,都素不相识。此时,他高举厚厚的一叠奏章,对缓缓打开的殿门,道:“陛下,臣,无能。没有查出华将军的任何罪状。”
其他各部官吏,皆道:“臣,某某部,没有查到华将军的罪状。”
满朝文武,从上到下,卯足气力,查了华家里里外外二十多遍。没有一个部门,没有一个人,查到华家任何不法的证据。
在这个过程中,如他们一样,本来只想自保的官员,渐渐受到了震撼。
皇帝、宰相,都暗示他们,让他们各部联手,查出罪状来,好名正言顺处置华家。
可是,没有。没有。
华武兴不爱财,不爱色,不弄权,不争权夺利,一门忠烈,家无余银,一心只扑在战事中,连衣裳都没几件新的。
他们也曾读着济世安民的书,怀着安邦理想。无罪之人,忠烈之臣,如果硬要有罪,那么,是他们的良心有罪!
跪倒的这部分官员,一个接一个摘下了自己的官帽,放在地上,不断叩首,声音汇聚起来,与隐隐飘入的百姓的喊声,遥相呼应:
“陛下,华将军,无罪啊!”
殿内。皇帝的小书房。
瘫坐在椅上,萎靡苍白的大周皇帝。阴沉着脸,听着殿外呼声的黄宰相。
大周皇帝喃喃:“黄卿,你听到了吗?他们都在喊,在喊……”
“陛下!圣人!”黄宰相阴鸷的目光,鹰隼般盯住了他:“如此,华武兴才非死不可!”
他一步步,逼近书案,双手撑住:“您听听,听听!如果华武兴不死,以他之威望,甚至有人视他如悬天之日……”
“华卿,不会反……”
“但以后如果他继续坚持要战呢?他身负皇恩,却不体谅陛下您的为难。就已经该死。”
黄宰相说:“何况,您别忘记,当年您被狄国追得几乎要跳下海,但有万一,难道您还想继续体会这种痛苦吗?您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如今,狄国要和谈,已经答应不过江了!唯一决不肯变更的条件,就是杀了华武兴。毕竟,他不死,朝廷那群人北上之心,就始终蠢蠢欲动!”
萎靡苍白的皇帝,瘫如一条无骨的虫,稀疏的胡须垂在皱巴巴的胸前龙爪上。
他喃喃:“‘万一’……‘安顿’……对,朕,朕想安安稳稳地在江南……”
黄宰相某种角度,竟似俯瞰着这么个极度自私懦弱卑劣的东西,像照一面变形镜,咧开嘴笑了,似恭敬:“狄国指名,要臣作为宰相,去监斩。陛下,时辰将至。”
他在“指名”、“宰相”两个字上加重了音。
说罢,不待皇帝同意,便整了整衣衫,礼仪周到地往外退去。旋即,退到门外,扫了那些跪倒的官员一眼,一一记下他们的脸,冷笑着,拂袖而走。
皇帝爬了起来,歪歪扭扭地站直,此时,站在殿门的阴影处,目视着黄宰相远去的背影。
“陛下!”一位胡子花白的老臣,在黄宰相之后,走到门边,竟与那些摘帽的官员一样,跪倒在地。
皇帝去扶他:“老师!您这是做什么?”
老臣激动道:“陛下,天日昭昭,您难道要被乌云蒙蔽了心头吗?”他扯着皇帝的袍角,将其踉跄扯到了阳光下,指着太阳:“您要在这样的天日下,杀死无罪的忠烈吗!”
皇帝被太阳刺了眼,抬袖挡住阳光,喃喃:“天日?如今,在百姓心里,支撑着大周的天日,或许,是华卿。”
但,真正的“天日”,是朕啊。
为了朕,也没办法。真的没有办法。只能,请华卿去死啊。
他要求的也不多,只想不再那么流离,能舒舒服服地,安安稳稳地坐皇位。
想起曾经追他跑过山河,穷凶极恶的敌人,他不禁发起抖来。
为了朕,没有办法。你要体谅我。体谅我,好好去死,卿家。
老臣愈加激动:“陛下,您若不应,臣,跪死殿前!”
皇帝流着泪,心里又懒又冷又厌,一点波动也没有了,动情地说:“老师,不要这样。朕,朕也没办法啊!司天监说,今日,注定天狗食日。您看。”
他指着天空。
老臣愣住了,臣工们抬起头,顺着皇帝的手,看向天,却看见,光线骤然黯了下来。
有一头巨大的细腰犬状阴影,伏在太阳上,正缓缓地张开大嘴,黑色逐渐蔓延、吞噬了天空上的太阳。
大周皇帝缓缓说:“狄国,金骨那王帐,以天狗为图腾。百姓如今视华卿为恢复故土的天日。但天狗食日,凡人无法阻挡。可见是命中注定,天定华卿有罪,他天命有此一劫。朕,亦无可奈何。”
他环顾着那些跪倒的人,听着遥遥传进宫的呼声,假惺惺道:“如果日轮不能为天狗所吞,天相逆转,那朕就秉承天意,重议华卿之案。”
“若天日昭昭,便将军无罪。”
言罢,被宫人搀扶着,回去休息了。
皇帝许下的“诺言”,在此特殊的时机,迅速地由宫内传向全城,甚至被飞驰的马匹
,飞散的鸽子,传向各地。
刑场上。
黄宰相已经坐在了监斩的位置。
狄国的金骨那王子,则坐在他身侧的高台上,比他还高了半身。
金骨那身边,他的老傅母正在为他打扇,他取过一皮袋人乳酒,靠在傅母身前,正饶有兴致地,一边观看下方华家人被押上断头台的场景,一边慢慢饮着。
正当华武兴最后被押上台时,底下从内到外,围满的人群,忽然惊呼起来。
光线黯了。
金骨那抬头一看,神色一凛,立即坐直,摆出了一个族中祈祷祭祀的姿势,心中暗笑,面上越发兴奋:
天狗食日!
天狗是他们一族的神圣象征,莫非,是上苍也暗示国运在狄,汉人天日将黯,合该举族为奴?
他当即举起手来,用本族语言,咆哮道:“儿郎们,天狗至!汉道衰,狄运昌!”
骑兵们坐在马上,也兴奋地捶着胸口,大叫:“天狗至!汉道衰,狄运昌!”甚至呜呜地朝天吹向号角,似乎在为天狗助力。
天狗扑住了太阳。
华武兴的头被按下。
天狗张开了獠牙。
刽子手高举刀锋。
台下,一位老太太扑到场边,对着刽子手喊:“孩儿,你今日若杀华将军,此生莫作我汉家儿!”
刽子手的双手开始颤抖,刀锋慢慢放下。
黄宰相当即使了个眼色。
另一个刽子手上来,一把推开这个犹豫的。
犹豫的刽子手却松了口气,径直走下了台。
新的刽子手,欲要举刀,又有一家人扑出来,操着故京口音,喊:“儿,你今日若杀华将军,你老父老娘我们,今夜泉台赔罪华家人!”“夫,你今日若把屠刀举,当夜夫妻生死别!”
这个刽子手也抖了手,咣地砸了刀,想捡,双手抖得捡不起来。
一连换了三个刽子手,三个都不敢举刀。
黄宰相见此,发了狠,沉声道:“下一个,再不敢举刀,就把他全家绑了,看他是要全家的命,还是下刀!”
“杀!”令牌落地。
终于,第四个刽子手哭丧着脸,看着独生孩儿被狄国骑兵提前拎在手上哭喊,他狠下心,闭上眼,举刀——落——
金骨那立刻坐直了身子,目不转睛,甚至身体发颤,眼里因兴奋而冒出血丝:“杀——”
杀字未落。
“噗”——金骨那吐出一大口血,胸口到腰腹的骨头一瞬间全部裂开,骤然凹陷,从高台之上,猛然跌了下去。
刀落。
咚——刀砍进了……砍……卡在了一对琉璃般的角上。
红裙少女呼了一口气,凭空显现在法场上。位置就在华武兴身侧。她一转头,本该落在华武兴脖子上的大刀,劈在了她的角上。
她伸了个懒腰,深呼吸一口气,高兴地喊:“我终于爬出来啦!”甚至还揉了揉眼睛,全然不觉,她龙角疙瘩缝里顶了一把大刀。甚至,顶着角上的刀,左顾右盼。
与此同时,天空中,攀在太阳上,正要一口咬下的天狗,猛然消失。
原本黯淡的阳光,一霎间,全然恢复了明亮。
昭昭之日,重新高悬天空。
大周百姓,都怔怔地看向天空。
人群中,那个捧着父母血泥的半大少年,忽然大叫起来:“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将军无罪!”
人们被他惊醒了。
一个、两个、三个……京城内外,无论何地,无论何人,一声,两声,三声……
渐渐,那些喊声,惊雷般震荡寰宇。
所有大周人,都声嘶力竭地在欢呼: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将军无罪!”

??99 ? 九十九
◎……◎
“天日昭昭, 天日昭昭!将军无罪!”
震耳欲聋的山呼海啸声里,李秀丽的双眼很快适应了突然明亮的阳光。
但张开眼睛,她对大周的第一印象, 就是四面八方,对准她的箭头、刀枪。
而她身旁, 还有一列披头散发、身穿囚衣的钦犯。
高台上, 一个留长胡子,穿紫袍的大官——在大夏待得久了, 连李秀丽都知道, 这穿紫袍的,怎么着也得是三品往上了。
紫袍大官在台上拍着桌案,发出怒吼:“何人竟敢劫我大周法场!拿下她!”
转过头, 又扶着幞头,慌慌张张,撩衣小跑下台,嚎亲爹似的:“王子,王子, 您怎么了啊!捉刺客, 捉刺客!不对, 来人, 快去宫门请御医!”
观礼的台上, 则倒着一个打扮与大周截然不同的异族青年,但胸腹凹陷,嘴里一股一股地往外呕血。
一个肥硕的、打扮风格类似的老女人把他抱在怀里,哭天抢地。一些容貌深邃, 身穿铠甲的骑兵也吓得滚下马, 扑在这青年身边, 嘴里叽里呱啦乱叫一通,一个字也听不懂。
而法场的栅栏外,则或伏地,或跪倒,或高举手臂站着,人山人海的平民百姓,脸上都极兴奋,个个睁大眼瞪着她,不少人口中嚷着“龙女娘娘来救将军了!”、“龙女娘娘赶跑了天狗!”
李秀丽挠了挠头:?她这是撞进了什么事里?
一挠,“噌”,她好像弹到了什么,用力一拔,竟从龙角上拔下了一柄豁口的大刀。
她取下刀,随手扔掉。
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盯着她。
刀“咚”地砸在地上,远处,几个异族模样的骑兵本来就勒着马,将她当做刺客——前脚王子呕血,后脚这红衣女子出现,不怀疑她怀疑谁?
他们本是部族中的勇士,但出身不差,多作护卫,少当战阵。
今日经历了惊吓、极度的兴奋,极度的惊吓,精神已经绷紧到了极点。
只一个拔刀丢掉的举止,就刺激到了这些狄国骑兵,当下,他们眼睛里布满血丝,哇哇叫着,挥舞手中砍刀,就直接策马冲向场中的少女,丝毫不顾忌她身旁的囚犯,举刀就劈下。
奔马的速度极快,附近的大周士卒、百姓,根本没人反应得过来。
倒是李秀丽身边的那个中年囚犯,即使戴着枷锁,也猛然跃起,一把撞开这少女,自己就地一滚。
但毕竟他披枷戴铐,又是数骑并至。
眼看马蹄和大刀就要落在这中年囚犯的身上,场外,无论士卒、百姓,都惊呼出声:“华将军!”
“咚——”尘埃飞起。
杏子红裙翻起复落,裙上璎珞划过流光,颈上明珠晃了一晃。
草原马倒在地上,惊起尘埃,竟哀鸣数声,不能复起。骑兵则飞出去更远,抽搐了几下,就重伤昏迷。
少女又向后一撩脚,空翻,向右一又踢一脚。
裙儿散如花,又飞了两匹马,倒了两个骑兵,俱不能起。
这容貌极柔和,打扮华贵,像个深闺千金女的小娘子,踢飞三匹马三个骑兵壮汉,却拍了拍裙上的马蹄印儿,很是生气:“我这裙子再洗一次就褪色了!”
大周人都看呆了。
其他狄国人却不敢硬碰硬了,看看她头上的角,一脚竟能踹飞马匹的巨力,便用生疏的汉语,指着大周士卒叫起来:“你们,协助我们,射,妖女!杀!”
黄宰相回头一看,也忙道:“快,协助友盟捉拿刺客!”
大周士卒虽然举着弓,但听到此令,却反而慢慢将弓垂下,面面相觑。
大周崇龙,这少女头上有龙角,脸上浮雪鳞,刚刚出现的那一霎,隐约还有龙尾一闪而过。
这是龙女娘娘啊,乃是神鬼之属!
龙女娘娘还救下了华将军。
他们也是大周人。怎么能对她举弓箭?
何况,华将军一家就在她身旁。刀箭无眼,如果伤了华将军,如何是好?
围着法场的百姓也听到了,人群里此起彼伏地喊叫起来:
“狗蛋,别举弓!不要伤害华将军、龙女娘娘!”
“大柱,天日都明朗了,将军已经无罪了,你千万住手!”
“狗养的狄国人,明明是那个狗王子自己倒下了,龙女娘娘在台下,隔着老远,砰都没碰他,怎么能算刺客!”
百姓觉得连老天爷都站在华将军这一边,太阳都亮了,只觉公义昭彰了,顿时群情激奋,高喊着让大周士卒住手。
这场面,纵使黄宰相在上方扯着嗓子喊,大周兵卒都不敢动了。
剩下的二三骑兵面对哀鸣的同袍、马匹,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场面一时僵持起来。黄宰相立刻叫来一人,低语几声,让他单独离开法场,快速策马去宫城内请旨,口中说,让请禁军,带上盾牌、弓箭过来。
熟知修士耳力过人,李秀丽耳朵动了动,听全了。禁军,这是在大周的首府?
好家伙,首府杀人,又这场面。再想想幽世那惊天动地的现象暴动,她这是误入了什么要上历史书的名场面?
赶紧溜了溜了,一到其他阳世就惹出这动静,她不禁有些心虚。
正拔腿想走,熟知,下一刻,从四面八方涌来了庞大的炁,波涛浪涌地奔入鲤珠,再转换进她的肺、肝、肾……瞬间,她体内中阶的桎梏开始遥遥欲坠……
见红裙龙角的奇异少女立在华家的囚犯之前,一直不动,似乎要与大周官方、狄国人对峙到底。
之前推开李秀丽的中年囚犯走到她身边,他容貌英武坚毅,三四十岁的模样,拖着沉重的铁链,对红裙少女道:“虽不知您是何方来历,但多谢龙女娘子搭救的心意,华某铭记于心。只是,此地险恶。劫囚亦是大罪。华某一生忠于大周,受官家圣恩,不愿以囚身而私逃苟活。请您速速离此是非地。”
但少女无动于衷,一言不发,始终倔强地立在华家人之前,似乎是要保护他们到底。
见此,华家人都十分感动,不知这头生犄角的娘子是何方神圣,但这法场挺身相救的恩情,他们记下了!
华家的长子,华云飞道:“父亲,宫中有言,说只要天日昭昭,天相逆转,就重审我们的案子。如今,正是上苍怜悯华家,一定有人去禀告官家了。我们何不与这位龙女娘子,一起在法场,等着陛下的圣旨。”
*
明亮的阳光重新亮了大周之土,也穿越了窗棂,照进了宫闱深深。
大周皇帝躲在昏暗的纱帐后,本来身子瘫软,双眼发直,神色木楞,含糊呓语。
宫人皆低头屏气,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她们听到,皇帝口齿不清,在喃喃“华卿……朕也不想……不要怪我……都逼我…逼我!杀!”
音调时而软弱,时而愤恨阴冷。
忽地,有一个太监,身上还带着阳光炙烤过的暖气,连滚带爬,摔在门槛,就爬了进来,趴着叫道:“陛下,金骨那王子遇刺!太阳亮了,法场被百姓围住,大家都在喊,将军无罪!”
皇帝的呢喃顿止。呼吸骤然转重,苍白的脸青了,又红了。他拉住帷帐,踉跄站起。
宫人立刻去搀扶他。
到了门前,皇帝的眼睛被阳光刺得发疼,忽然狂笑起来,笑得几乎直不起腰。
这时,却听一声极不恭敬的大喝:“陛下,狄国王子遇刺,逆民们为贼人而围了法场,友盟将要责怪!宰相遣我来请旨,以安友盟!”
皇帝的笑声戛然而止,一时间,甚至连连呛得咳嗽。
那厢,大步走来一红袍文官,他在朝廷南渡之前,就是江南本地名流,如今,也是黄宰相最看中的心腹至交,在朝中也位高权重。姓顾。
顾官人本是个文质彬彬的雅士,虽然对皇帝不假辞色,以清流谏名闻于朝纲。但还是极讲礼节的。
此时,却脸色黑得能拧出水,大踏步而来,也无丝毫风度礼数,呼吸急乱,粗着嗓子,红着脸:“陛下,请旨,以安友盟!”
皇帝咳了半天,总算在宫人的拍抚下,缓过神来,扶着门,问:“不知宰相要何旨意?法场具体情形如何?”
顾官人心急如焚,却只能压着急火:“金骨那王子为我朝所邀,特来观刑。临刑之际,王子忽然在高台上胸腹肋骨碎裂,呕出鲜血,扑倒当场,随即,场上冒出一红衣女,天日便亮。百姓情绪激动,口呼‘天日昭昭,将军无罪’,要求释放华武兴。那女子更是挡在华家人身前,意欲劫囚。她颇有妖术、武功,狄国骑兵不能降。大周兵卒也因华武兴就在女子身旁,不敢轻举妄动,怕激起民愤。御医正在现场抢救王子,狄国的护卫骑兵怀疑是大周居心不良,骗王子到法场,图谋不轨。要求我国必须对此事给出一个说法,并擒拿红衣女,继续杀死华武兴,完成大周与狄的约定。”
“原来如此。那么,宰相希望朕下什么旨意?”
“官家,请您手谕,调禁兵前去。不必顾忌华武兴生死,即使偶伤百姓,也是无可奈何,放开手脚,捉拿红衣女。关键,今日必杀华武兴!”顾官人道:“今天是我们与狄国和谈的最后一日,和谈的条件里,说,必须在今日之前杀了华武兴,否则,视作我们毁约!”
咬牙强调“今日”“必须”“杀华武兴”几个词,与黄宰相一般,有种咄咄逼人的失态。
毕竟,狄国可是说过,和谈的条件也有,不得撤换黄宰相等人……
现在,这些混账,可是仰仗着狄国,哪里真正把他放在眼里?
皇帝咳嗽了好几声,慢慢道:“这,禁军怎能轻易调遣呢?”
“顾卿,你和黄相都失态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来人,把御医全调过去,任何金贵的药物,只管使用,不必顾惜。救治金骨那王子要紧。这样吧,至于红衣女,她既然是来救华家的,朕这就着人去颁旨,华武兴一家的刑期退后,案子打回去,再议,先关回天牢……”
“这样,没了华武兴一家的牵扯,抓红衣女,就方便了吧……”
他的语气音调,一如当日让他同意杀华武兴时,一样的有气无力、软弱,贫乏、糊涂、阴阳……
顾官人的一口气差点哽在喉咙里:那红衣女是重点吗?!重点是今天必须杀了华武兴!!金骨那就是死了,也不能耽误华家人今天的死刑!
顿时苦口婆心:“官家,和谈在即,日久生变啊!况且,华武兴等武夫,纵使赢了几场,难道就真能一直赢下去,打回故京?还是狄国的大军更可怕,更现实啊!您看看天日,现在是白日,不应做梦啊!”
他越强硬,越咄咄逼人。
“天日……噢,天日,”皇帝那软弱自私的心,越渐渐凝住。华武兴是他亲手提拔起来的,众臣里,一向最听他的话,可谓是他的嫡系人马。
之前,保不住。有分歧,华等人坚持要战。而狄国,文臣们,又如此坚持逼迫……当然是以他的皇位安稳为上佳,只能请华卿家去死,以保他自己。
可是,群臣看到,他连自己的直系人马都保不住,如黄、顾等狄国的变种探子,就更加嚣张。日后,他们是不是还要通狄国,换他这个皇帝?
他也不甘心……
便以一种梦游般的腔调,甚至带着哭腔说:“可是,君无戏言啊。朕说,天相逆转,就重审此案。如今,连老天爷都偏帮华卿。朕,作为天子,也不能违逆天意啊。”
“这样吧,你们去跟狄国说,再让朕想想,让朕想想……来人,拟旨,将华武兴一家先押回大牢……”
糊涂拳一套下来。顾官人盯了官家很久,生硬地行礼告退。
于是,快马加鞭。
法场上,没来禁军,但来了皇帝的旨意:“传旨——停刑,押还华家于天牢,此案再议——”
现场顿时欢声雷动。刽子手也满脸激动,既高兴又惭愧地去解华家人的绳索。
唯独李秀丽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从刚才开始,就没动弹过。心神全部沉浸在自己身体内的天翻地覆里。
炁盈五脏,连最后一个脏器都浸在了炁里。
隆——中阶,破。
入高阶!
这一霎,她的身体开始急剧变化!

??100 ? 一百
◎逍遥游(一)◎
在石城, 她除河神,感一城之炁而入道,初步盈炁于五脏。
后来, 她因为小妹的馈赠,得以首先炼化肺腑。随后, 在玉江上降服孽龙, 从而凝练心脏。
后来,吸收了蛮儿之怒, 肝脏亦得炼成, 得以迈入炼精化炁中阶。
此时,李秀丽尚未凝满炁的重要脏腑,就只剩下了脾、肾。
脾须思忧之炁, 肾需惊、恐之情。
但中阶到高阶所需要的炁,却是一个庞大的数字。
纵使她百般努力地抹平溢出区,但无论是消灭安城地羊鬼,还是解开“孙翠兰”,亦或者是帮助卫女、诗魂达成心愿而得其馈赠, 积累的炁却始终距离高阶的那道关卡差了一线。
而此时, 她误入大周之际, 却因在众目睽睽之下, 误打误撞, 救了一列囚犯。
这些囚犯,似乎身份不同寻常。
因他们,李秀丽瞬间与这个陌生的阳世,大周, 无数百姓, 包括台上的那些异族人之间, 建立了“联系”。
滂沱之炁从人族城池上方的“云霞”之中,分出一股,也从四面八方的凡人身上升起一缕,携七情,浪潮般当头淹没了她。
喜、悲、怒自不消说。其中,喜最为庞大,充斥着感激、庆幸、欣喜的情绪,对应人族之心脏。
虽然她现在心脏已经初步祭练完毕,但“喜”之炁仍源源不断冲入心脏之中,浓度过高,甚至开始一层叠一层,压缩。
喜之炁,属心脏,乃火行,为红色。
须臾间,她内视之,见心脏竟从一块红肉,渐渐融化,变成了一团赤色霞光,炁凝而不散,似烟霞涌动,又如玉液,有流淌感。
这团赤色霞光取代了原本的凡人脏器,悬在她胸膛,如暖源,源源不断地散发着幸福、欢快、欣喜等种种属于“喜”的情绪,并不激烈,但持久而稳定。
悲,来自大周京城百姓尚未散去的情绪,因太过浓重,即使大部分骤然而退,亦仅次于喜。
怒,与悲几乎同等。
二者几乎同时,也分别在她体内凝结,取代了原本切切实实的脏器,分别化作不同颜色的烟霞——白玉般的“肺”,翡翠色的“肝”,向外散发着丝丝缕缕的“悲”、“怒”。
余下的“思”与“惊、恐”,占比不多。
思,浸没了脾脏。
无数的心声在喃喃而问:天日,官家!为什么?为什么!将军百战,为什么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恐的主要来源,除了百姓残余情绪,则还有一部分非常新鲜。这些心声几乎在尖叫:【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杀不了华武兴主战派一定会报复我们狄国一定会问责我们——】【王子!王子!该死的妖女!该死的华武兴!】
但其量,已经足够她的脾脏、肾脏,倏尔炼化完毕,炁盈其中。
她隐约感知到,脾脏圆满、肾脏圆满,对身体的影响:精健有力——再也吃不胖了,且她几乎不会再疲倦了。以前还有一丝染上凡病的可能,但如今,真是人间百病不沾身。红尘毒物于她若等闲。
更重要的是,她觉得自己,很轻。好轻啊。
以前,初阶,中阶的时候,她只觉得是身体轻盈,比飞鸟更灵活。
现在,她觉得,自己像与风同调,与气同休,整个人好像要融化,不,像是不系住的话,就要飘飘然随风升空至无穷。
她站在一根立起的毫毛上,估计,那根毫毛不会有半点颤动。
但四面八方,又似乎在挤压着她,她甚至觉得,空气都非常沉重,每呼吸一口气,气体进入身体内部已经烟霞化的脏腑时,都会搅乱一丝烟气。
李秀丽睁开眼,仍在顾视着体内的变化,半天回不过神,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
她的肌肤泛起了微微莹光,更白皙了,有一瞬间,近乎透明。
炼精化炁,高阶,近圆满。
华家众人接过圣旨,被解开绳子,带回天牢去了。
华武兴见那红衣龙角的少女,还出神地站在原地,便唤了一声:“这位娘子……”
话音未落,众目睽睽之下,四野微风吹拂,便见那少女,竟浑身泛着神人般的微光,轻若无物,被风一吹,便飘拂而飞,升空而去。
这下,无论是大周百姓,亦或是高台上的文臣,也或是狄国人,都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大周百姓中,很多小孩子跟着她跑,渐渐地,也有成年人,也跟着跑了起来,那半大少年也在其中。
半个城都跟着龙女跑了起来。
他们以为龙女功成身退,要回到神仙洞府,便一边追,一边喊:“龙女娘娘,龙女娘娘,请问尊号!请问尊号!”
“龙女,请问您的名字!”
还有一个有名的庙宇画匠,更是气喘吁吁地跑在最前面,他倒不喊,但一眼又一眼地试图记下少女的容貌。
龙女云鬟绿鬓,琉璃龙角在阳光下熠熠折光。衣袂飘摇,红裙曳空而过,像飞舞的霞。
她生得极柔和,像春来的辚辚波光。本来应该是显慈悲的相貌。
却一眼也不回顾人间,任凡人在下方气喘吁吁,高呼挽留,她只飞天而去,目光只投向极遥远处。
狄国骑兵也在策马狂奔,他们却是抢过大周士卒的弓箭,举弓便射。
但只短短的功夫,她已愈飞愈高。
弓矢所不能及,只沾边而过,断了裙上飞扬而起的一串璎珞,坠了一颗珍珠子,遗于人间尘埃,被追在最前方的一个画匠拾起。
华武兴一家,也看见了功成身退,飘飞而去的龙女。
华家人戴着沉重的枷锁,被人押着走向天牢,无法道别,只能数次回头,目送她远去。
华云飞更是心神激荡,他虽战功赫赫,但到底少年从军,年轻,情绪起伏也大,当即不顾差人的相请,定定地站在原地,看龙女消失不见,才转过头,随着父亲、家人,一起缓缓步向宫城。
此后若得活命,虽龙女不言,遍访天下庙宇,亦必报此大恩!
*
等李秀丽终于理顺躯体的变化,回过神来,却是被一只猴子被蹬醒的。
那猴抓乱了她的头发,试图抽走她的珍珠发带。
她鼓起嘴巴,呼出一口气,哗——猴子被大风吹走了,吱哇乱叫。
她四下一看,怪不得会有猴子,她现在挂在树叉子上!
稍一回忆,才想起,她顺着风,已经飞了很久,像个氢气球似的,不知道飞到了哪里,被树梢所阻隔。
这棵树很高,她试着操纵躯体,向下跃去。
刚跳下树,又一阵微风飘来,现在身体轻得过了头,地上的树叶一片没被吹起,但她直接整个人又上了天!
好险,她及时伸手抱住一根树枝,才没被吹走。
她干脆就站在树顶,一手扶着树干,四下张望。
远眺,见苍山绵绵。
竟然从一朝首府,直接跑到了难见人烟的山林之中。
李秀丽看着身体内烟霞状的脏器们,点开论坛,搜索了一下,但没有类似的帖子,大家都是正常地炼到五脏圆满,炁盈肺腑,即入炼精化炁高阶。
没有人说进入高阶,脏器还会烟霞化啊?
她询问“瑛”,这是自己修行出了什么差错吗?她现在有一部分常识了。
“瑛”既然能够跨过数个阳世,穿越幽世来找她,其人修行必定在炼炁化神以上。
等待对方回复的时候,她小心地攀着树皮,一步、一步往下爬,稍有风吹,轻欲飞举,就赶紧抓住树枝。
好不容易落到了地上,论坛滴滴地响了一声。
瑛回复了:【恭喜你,秀丽!你已经越过炼精化炁高阶,直接迈入本阶段圆满状态。只要你再将剩下的肾脏、脾脏,也凝出境状,你就得成炼炁化神了。】
原来,她脏腑的这个状态,就是即将升入炼炁化神的标志。
炼精化炁阶段,吸收外界之炁,将其盈于脏腑,一步一步将凡胎的血肉,化作七情之炁。
从而绝人间之疾,得壮士之力,似轻盈之燕,得见洞天之异,目视寻常妖魔鬼怪。
炁充五脏,则标志炼精化炁步入圆满。
炼精化炁作为修行的起步阶段,只要不断建立“联系”,吸纳四方七情之炁,圆满即可。拼的是数量。
而要迈入炼炁化神,则要将这些七情之炁,不断压缩、压缩,且要收集同一种七情之炁的同类不同种的所有炁。
李秀丽:【什么叫同类不同种?】
瑛道:【就像‘喜’,它的根底是欣喜,同时它还可以因为程度的深浅、与其他情绪的交融,发展为惊喜、狂喜、幸福、感动、快乐……但这些小种,都属于喜。将它们百种归一类,最后升华,组建一个‘喜’的集合。】
李秀丽:【集合?】
瑛:【噢,抱歉,忘了这是高一数学的名词。你还没有学到集合与元素。总之,这是,集万种‘喜’,归一类。从而升华脏腑,彻底突破凡人的肉身的限制,将血肉之心脏转换为纯炁的凝聚态,成为概念上的‘心脏’。叫做‘入境’。你已经凝成‘喜境’、‘悲境’、‘怒境’。】
【以喜境举例,从此之后,即使你的‘心脏’被捣烂,只要周边仍存一缕喜炁,你仍能维持‘心脏’的功能,然后再度吸收喜之炁,重凝‘心脏’。】
【若五境俱成,则标志着你真正迈入炼炁化神。从此,只要身体内的炁尚有一丝残存,四肢可断而复生,头断了,也可以重新接上。五脏摘除,仍能行走人间。而一境成,可得百年寿。五境成,增寿五百载。从此,长生久视,凡间的手段基本无法再杀死你,至此,才可谓真正迈入道途,人谓‘真修’。】
【这就是‘炼精化炁’的真意。炼化你肉身之精华,化作纯粹之炁。】
李秀丽听得愣住了,半晌,呢喃:“听起来很酷。就是,不太像人了。”
旋即,她又反应过来,拜托,她就是要得道成仙,越是修行,与凡人越是迥异,才是正常的。
断头不死,无心可活,五百寿数,酷毙了!
她正兴奋时,一阵风吹来,她又险些被吹飞,好不容易抱着树定住,连忙问瑛,为什么她变得这么轻,怎么解决。
瑛道:【这也是将要迈入炼炁化神的特质。幽世乃诸表人间之炁汇聚地,它虚幻而轻盈无匹,在任何阳世的物质之上,包括空气,且有天然的上浮倾向。而你的体内,已经盈满元炁,脏腑都大半是纯炁所凝。在人间,你自然显得无比轻盈,可舞于毫毛之上,随风而游。】
【这也是炼炁化神修士,人人都会的‘法术’之一,浮空术。在阳世,可以借助风力,御风而游。阳世不显万法,但‘浮空术’本质上不是种法术,而是炼炁化神修士身躯的特质。你现在大约是因误入某个大事件,得万民炁,所以一下子冲成三境,身体接近了化神阶段,骤然轻盈,却不知道怎么御风。】
李秀丽眼睛一亮:浮空术!
飞行是多少人类毕生的梦想!
【前辈,教我御风!我要学浮空术!】
瑛说:【你现在还不算完全的化神修士,还有二境未凝,但脾肾也已经充满灵炁。确实勉强可以练‘浮空术’了,也得练习如何御风,让自己能够如常行走。你先择一高处。离地须得十丈以上。】
李秀丽左右一看,不远处有一山崖,她赶紧先抱了一块大石头在怀里,然后脚尖一点,随便在山壁上凸出的岩石点了几下,就几乎飘然而上这近乎垂直的悬崖。
简直比那些她看过的武侠小说里的绝世轻功还要厉害!
站在高崖上,风猎猎,吹得她衣袂皆飘,若不是赶紧又抱了一块石头,几乎要飘举而飞。
瑛说:【人间界,与幽世是重叠的。风是气流,它与遍布人间的炁是互相缠绕的。感知风中的每一缕炁。】
她闭上眼,果然,从呼啸而过的风中,感知到了那些飘荡天地的炁。
【它们比气流更轻盈,天然欲浮。你想要顺哪一道风转向,就勒住那道风中夹缠的炁,御马般转变方向。嗯,也像转方向盘。】
李秀丽伸出手,抓住立刻一道“风”。不,是抓住了与那道风纠缠在一起的炁,将它转了一个方向,果然,那道“风”竟也转了个吹的方向。
她没有骑过马,也不会开车,但太好玩了!
李秀丽像得到了最新鲜的玩具,顿时爱不释手,扔掉怀里的石头,张着亮晶晶的眸子,从高崖上一跃而下。
反正她现在也摔不死!
没有落地,她浮在风中,先时如乳燕,忽停忽止。渐如飞鸿,盘桓直上。
慢慢熟练了,就越飞越高。
从空中看下,苍绿山林,树冠似海,风过,千里翠波涌动。
少女驾着风,飞上,追逐鸿雁,搅扰云气;俯冲,惊了树海里露头的猿猴。
吹散了高耸山巅的冰凉雾霭,又拂乱了壑底湖泊的水面,惊了深渊的游鱼。
因忘情,她竟然飞出了山林,看到了城镇,点点灯火,万家升炊烟。
此时,天慢慢地暗了下来,皎月悬空。
一霎时,她驾驭天风,仿佛飞过千万里,冲向桂花香气的月亮,看见了人间烟火的银河。
盘旋,盘旋。无形的羽翼沾染了玉门关的霜雪,打乱了江南的水波。近了,人间爱憎嗔痴气熏熏;远了,倏尔又离万丈红尘。
少女终于玩耍得够了,她吹掉肩上染了炊烟五谷杂味的炁,落在最高的一座山,山巅上最高的一棵树,树顶。
一只绒绒的松鼠正在树顶磕着果儿,见她落下,却一点也不害怕这大生灵,只将她当作风当作树当做石头,就蹲坐在她身旁,视若无睹。
坐在这里,夜空仿佛低了,城镇的灯火,遥遥如微渺之星。
她袖鼓天风,裙裾飞扬,俯瞰人间,轻轻踢着脚,意气顿发,说不出的畅快和美。
这是一种什么感受呢?
她年少,说不清楚,只觉得,很快乐!快乐!快乐!
凡胎已松,桎梏将散。
那么,将来,这万丈红尘,能否任我自由来去?
她摘下一片树叶,呼了一炁,化作一股风,送着它吹向城镇方向,笑了起来。

??101 ? 一百零一
◎逍遥游(二):猫与鼠◎
大周也正在早春时节。
新年过去不久, 春雨如酥,绵绵不绝,唤发绒绒草, 大地像披了绿毯。
江南的一座繁华大城,唤作临江府。出了城郭, 再去百里余, 下辖有一杏花村。
村里也翠丝新长,柳叶新发, 像青青野烟。团团粉白花, 从村头开到村尾。
村头有一株最高大的杏花树,年岁古久,据说已长了数百年, 年年满树满枝,花开灿烂,似凝雪、如云霞。
村落亦因此树而得名,村里的其他杏花树,都是它的子孙。
老杏花树旁, 正是一条往临江府去的必经小路。若不走官道, 也不坐大马车, 就必得行经此地。
路旁, 树下, 就坐了一间小小的茶摊,招待来往行人,供避雨、解渴。
茶摊来往五湖四海客。有文人雅士,惊叹春色盈野, 莺鸟掩映花枝间, 就坐下, 点一杯茶,在杏花下慢慢缀饮;也有扛着锄头的,或寻常百姓,走累了,要一盏茶,牛饮而尽,不知觉背篓、头发或粗麻衣襟间,落了花瓣。
“店家,要两碗散茶!”有两个簪花书生,从杏花村里转出,赏了一路的野趣村景,踏青尽兴,口渴难耐,便也坐下茶摊,捶捶腿,要了两碗茶。
“来喽来喽!”店家忙送上茶饮。
其中,黑脸硬须、膀大腰圆的书生,扶了扶鬓上的花,深深一嗅:“不错,花香浓而不腻。这个村子的杏花,我就说这里的不错吧,虽然开在村郊野地,比起王公大臣们园林里娇惯的花卉,更别有一番天然风致,山野灵秀之气。一路上,还遇见好些个同样来此赏花的临江同窗呢。”
另一个白面的瘦长书生,则叹道:“唉,这几日,玉京之中,朝野诸公之间,情势何等紧张;大周与狄国之间,又何等紧张。狄国骑兵,借着四王子遇刺的名义,逼我朝交出凶手,简直就要逼近江畔了。临江府靠近江岸,若金骨那王帐率狄兵渡江,首当其冲的,就是临江府。如今漫步杏花村的闲情,又能维持多久呢?”
黑脸书生道:“你我功名未就,又手无缚鸡之力,再怎么样,也轮不到我们上阵杀贼。再说了,有华将军在,狄人岂敢渡江?”
白面书生又叹了口气:“可是,虽先有官家指天称愿,龙女法场逐天狗,后来,张指挥使、林宰相等又据理力争,豁出性命,当庭对峙黄宰相。最终,保了华将军一命。但在黄宰相等人的坚持下,将军却被夺了官位,贬为庶人,扶老携幼,举家为耕作。原本的华家军,也多有离散、拆分。敌军若至,连军旗都不全,何处遣将军?”
咕噜噜大口灌下茶饮,黑脸书生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甚粗豪:“怕甚!只要华将军还活着,当初,华家军不也是他从无到有,一步步拉出来的?廉颇八十能杀敌,何况华将军还不到四十岁,头发尚青,膝下更有个十二从军,战必胜的麒麟儿,今年才二十一岁,堪称后继有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店家来问要不要续茶,正好听到他们在谈论华将军。
要说别的什么之乎者也,店家也不懂。说华将军,则大周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店家为他们续上茶,插嘴:“哎呦,这位郎君说得是。只要华将军还在,我们啊,心里就安定。这贬官有什么要紧?贬了,还能再当嘛!我可见过很多当官的,被贬,失魂落魄地经过这,喝我一碗茶。过一二年,又风风光光地回城里,又喝我一碗茶。”
白面书生饮下茶水,恨道:“唉,连卖茶的,也知道,将军在,心安定。满朝诸公,却大半是软骨头。当日朝堂上争得个乌烟瘴气,那情形,都传遍了玉京。”
“我当时在玉京,听说,大官人们,有说北伐劳民伤财,何不安稳守住江南的。有说,牺牲一个华武兴,就能安抚狄人,甚至能换回皇室宗亲,何不作此决意呢?甚至,有劝官家向狄人称臣的。笑话,前二帝被掳走,已经何等耻辱!大周的汉家天子,若再奴颜屈膝,向狄人称臣,何异于当年牵羊之耻!”
“黄宰相意欲冤杀华将军,大半文臣,我看却都是默认的!当日里,韩指挥使、林宰相等,势单力孤,若非‘太乙观’的道人,当众摆卦,言说杀将军不详,说服了信道的官家、部分大臣,今日还不知如何呢!诸公满腹经纶,却昏昏然,尚不如羽士们清明!”
茶水激动了头脑,他愈说愈怒,竟慷慨站起,横眉怒目。
黑面书生连忙拉扯同伴,忙嘘了一声:“冷静,冷静!须知祸从口出!”他附耳,压低声音:“陆兄,因此事,韩指挥被逼得脱袍交兵,紧闭在家中;林宰相摘了紫袍,被贬琼州岛。有多少当日跪求官家的各部青年官吏,更被黄党诬陷下狱啊!如今,玉京之中,正大肆搜捕当日万姓血书的带头人、为华家请免的读书人。你我避祸临江府,更应该谨言慎行!”
见茶摊的其他人也频频看他们,二书生付了茶钱,便赶忙离开了。
二人走后,茶摊里一时默默。
一商人说了句:“书生激昂。”但又何尝有错呢?
店家也叹了口气,只转了一圈,拱拱手:“今日都是熟客,书生们也为的是不平,大家伙都管住嘴巴!”
人们忙说:“使得,使得!”
一个石匠擦了擦嘴角,拿起工具,便要走。
店家收了他递过来的茶钱,笑道:“今日又有什么活?平时你都要坐半个时辰的。”
石匠笑了笑,神秘道:“是咧,接了个大活!”
过了一会,又来两个官差,颐指气使地白要了两碗茶水。
店家忍气吞声,赔笑:“差爷是路过这里?”
官差一屁股坐下,倒尽茶水:“不,我们就是到这来贴榜的。说是玉京发来的海捕文书,要捉拿一女子。你这人来人往的,也贴一张!”
便直接在杏花树上糊了一张画,画了个淡淡眉毛、细长眼睛,圆圆的樱桃嘴儿,耳垂下坠,面庞大得占了半幅画,白胖得像个饼子,头上还顶了两个树枝似的角。
但这通缉令的画像旁,既无姓名,也无具体的年龄、籍贯,只写个性别,简单地说了此女的外貌,大约是长角、肤白、高挑,红裙。称这是刺杀狄国王子的妖女,若能缉拿,赏金二十万。若能提供线索,亦有白银二十两。
官差向四面的茶客喝道:“除此外,还有口谕,民间不得私自建造庙宇,供奉甚么‘龙女娘娘’!若有发现,一律捣毁,建造者皆狱!”
例行公事完毕,他们也不太在意,又卷着画像,往杏花村里张贴宣告去了。当然,茶钱是不曾付一枚的。
等官差走了,茶客们也都知道,这通缉的,必然是法场上驱逐天狗,救下将军的红衣龙女——这七八日,连杂剧都演起来了!
便议论,都说:“好荒唐。自古来有通缉人犯的,哪有通缉鬼神的?”
看见官差,行人也都不进来喝茶了。余下的茶客们喝得差不多了,谈论一阵,也纷纷散去。
店主见生意被搅,很是不乐,见到那张画像就来气,想撕了了事,又不敢。
正站在树前看着画像,忽然杏花簌簌而落,盖了他一脸。
花枝摇动,簇簇的浓淡云霞被拨开,高大的树上,显出一张雪般的脸庞儿。
一个年仅十五六岁的小娘子坐在树枝上,扶着树干,蓬松的漆黑发,挽作小小的双寰髻,只缠饰以珍珠发带。穿天青色的袄子,臂上缠着白纱帛,手里捏着一本书,荡着鹅黄的裙儿,一下一下晃着绣鞋。
那张比杏花淡洁的鹅蛋脸,原本线条柔和极了,庄严时当如少女观音,嗔笑时应如春波粼粼。
但此时,她居高临下,龇牙咧嘴,一脸怪相,便显得眉尾低去的细柳眉,都不那么客气。
她还折树枝去砸店主:“喂,别发呆,叫你呢!”
一副年少菩萨像,声气却似个恶童。
店主一下子回过神来了,捂着额头,退了一步,道:“小娘子,你怎么坐在树上?快下了,别坐折了杏花枝,我还要拿杏花做香饮呢!”
少女道:“你回答我的话,我就下来。你们刚刚说的‘太乙观’是什么东西?”
这倒没什么稀奇,大周人都知道。
原来,大周崇道,从皇帝到百官,都喜欢与道观、羽士往来。甚至,上一任皇帝自己都兼出家,给自己取了道号,养了颇一批道士,甚至还封官。
原本得意的叫什么“觅真观”,盛宠无二,堪称国师。
后来,不知怎地,就悄悄地被另一处道观顶了,那道观结交文武,连原本不满皇帝偏爱羽士的大臣们,也颇多赞誉。
此观如今成了大周一等一的大观,王子皇孙,妃嫔夫人、公卿贵妇,无不争相拜访,就叫做“太乙观”。
李秀丽听得很惊奇。
她前几天学会御风术之后,整整玩了快两天,才想起丁令威的托付,就打算去找太乙宗的门人。可是,忽然发现,事出突然,他只告诉她,要把这信物交托他的同门,却完全没告诉她地址和找谁啊!
偌大的人间,叫她哪找去?更懊恼的是,因此,她才一拍脑袋,想起,她也把傀儡刘丑忘在大夏了!
这七八日,她出了山林,一边在周围游荡,一边试探这个阳世的深浅。顺便,摘了颗发带上的珠子,换了身衣裳,让当地妇女给她重扎头发。
却发现,这个阳世好像并不如丁令威嘴里说的,好像即刻要崩溃,虽然一路被打得丢盔弃甲,缩在江南,但还有点样子。
但有一件:她在这里,几乎看不到,也感知不到大夏那样的幽官们。
这里的城隍、土地,真好似纯然的泥胎石像,无神也无灵。皇帝百官,也没有一个修行者。
否则,早在她大闹法场的时候——她现在知道自己当时撞上什么场面了,就该被幽官们满城地追着了。
今日里,因春风正好,她随便选了一颗树枝最遒劲,躺得最舒服的杏花树,翘着脚,随便摸了一本教科书,拿着它,做几道题,果然就睡意上涌,在树上眠去。
但以她如今的修为,即使是睡梦中,这些人的谈论,也声声入耳,一字不漏。
“太乙观”三个字更是瞬间让她清醒过来。
太乙观。
太乙宗。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说不准,正是仙鹤的同门。
她正思量之际,从村子里,气喘吁吁跑出个村童,叫道:“三叔,三叔,大事不好啦!石匠跟赵家大哥他们,跟官差打起来啦!官差他们上、山查看,说石匠和赵家大哥他们,私下修龙女庙!”
“什么!”店主一怔,登时心急火燎,连摊子也顾不得,便匆匆往杏花村赶,半点停顿也无。显然,根本没把细长眼、白胖脸的画像和树上少女联系起来。
闻此言,李秀丽却升起了好奇:龙女庙?按他们刚刚说的,这不就是给她修的庙吗?
她脚尖一点,踩着春风,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明晚九点更。
虽然卷二是比较沉重复杂的背景,但逍遥游篇,可能都是一些比较轻松的志怪小故事。想看大剧情的读者朋友如果不喜欢,可以跳过不看哈。

??102 ? 一百零二
◎逍遥游(三):猫与鼠◎
杏花村后有一小丘山, 不算高,林密草深,但物产贫瘠, 连梯田都垦不出几亩,果树种在这, 也往往果小酸涩。
有富户买了半座山, 便嫌累赘,搁置不管, 勉强用围栏略作标记。
但剩下的山, 却足以供附近的村民砍柴、采药、偶尔挖些野菜,又有杏子结出,可以尝鲜、买卖。
也因此, 杏花村在临江府,算是比较过得去的村落。
这些年来,北方剧变,继燕云十六州之后,大周仅剩的拒外族的国之藩屏——北地三镇, 又被狄人拿下。以至于中原门户大开, 国都城破, 前二任皇帝, 皆坦身牵羊, 膝行献国,与王子皇孙、妃嫔公主、文武公卿,俱被狄国俘虏。
唯逃得一个如今的大周王爷,一路抱头鼠窜, 逃至江南, 依仗江河天险, 继位大宝,改原南安城为“玉京”,再起国祚。
皇帝都已南逃,中原故地,百姓命运更是流离惨烈。
狄国铁蹄,踏破汉人都城,肆意屠杀汉民。中原义士、义军络绎不绝,狄人镇压就更凶恶。
因此,大批的北地的汉人百姓,都纷纷逃向南方。
许多人千辛万苦,过河渡江,总算在江南安顿下来。
但更多的百姓,却埋骨路旁,更是被狄兵堵在河畔,杀得血染河水,尸首堵得大江几乎断流。
临江府作为江畔的繁华大城,自然也逃来了许多渡江的北地百姓。
华武兴在江北抗击时,救下了众多民众,即使他被九道金牌勒令南归时,依旧用大军,为许多逃难的中原百姓开了一条路,自己率兵为百姓断后。
于是,中原百姓,数十万人扶老携幼,衣衫褴褛,随华家军南渡。
江南的土地本来就瓜分殆尽了,甚少闲田旷土。
逃来的百姓让田地更加紧张,何况华家军每次北上,都随军而来大批民众。
但这些都是故国之民,是原北地汉民,随军南下,都“心向王化”,大周不能不安置。
附近州府,但有稍微余地,皆分派南渡之民。
临江府处在江畔,不但有朝廷分派、华家军当时请求安置的百姓,还有不少自己逃难来的民众。
杏花村,就安置了几十号的南渡百姓。
这几十号人,都是当时随华家军渡江来的。
当时,华家军刀枪犹豁口,甲胄尚滴血,连骑兵的马都有缺耳朵少尾巴的,显然血战之后,连休整的时间都没多少。
回京复命之前,华武兴之子,华云飞身披盔甲,脸颊上还有伤痕,就亲自登门拜访临江知府,请在临江府留下一批百姓。言说,这些人中,有中原自发抗击狄兵的猛士与其亲眷,路上也曾襄助华家军砍杀狄兵,有功。请好生安置。
朝廷听说了这件事,甚至还特意批准开拓山林,挤半干衣服似的,从当地豪族那化来了近百亩地,用以安民。
这其中多出的五十亩地,就是分给了杏花村,还许以山林的更多使用权。
因为那几十号人中,有十七人,选择在杏花村里安身。
这些都姓赵,乃是一族子弟。其中为首的,唤作赵子英,就是那位华云飞曾说过的抗狄义士。
杏花村是个大村,村民近四百人,大都同姓。赵家人来了之后,与村民相处得却很不差。
第一,这十七人基本上都是健康强壮的青年,连其中的五六个女眷,都习武练刀,且因为他们的到来,杏花村多了五十亩地;第二,概因赵家人很有教养,不但人人识字,又都会些铁匠木匠养蚕织布刺绣乃至给人和畜生看病接生的硬手艺,还被领头的赵子英管束极严,几乎令行即止,简直当做兵卒管束,进城务工、四野卖手艺,田不够,也可以活得相当滋润;第三,赵家人渡江之前,就与杏花村这边,有较远的亲戚关系。
所以,即使能去更好的地方安置,赵家人依然婉拒了知府的好意,落户杏花村。
赵家人非常感激华将军父子,只是因某些原因,不曾加入华家军。华将军父子被含冤下狱,污蔑为造反的消息传到临江府,他们极气愤。
赵子英带着族人,亲自写了一份血书,走遍临江府,邀请所有愿意的北来百姓,签下万人手印,带着血书,准备去玉京之中,向官家递上血书。
因收集血书,他们晚了一两日,民间就已经传开。
说华武兴父子已经被推上法场,却被龙女救下了,驱赶天狗,映证了官家口中的“天日昭昭,则将军无罪”的誓词,从而暂时免除了性命之忧。
赵子英一家听到华将军被贬为庶人,举家田野耕作,终于逃脱牢狱,这才松了一口气。心中感念救下华家人的龙女。
这几日,听说各府都有人打算建龙女庙。
赵家人也忙凑了银钱,邀请石匠,也要在杏花村的丘山上,无主的空地,为龙女立一庙宇。
既然不占杏花村的地,村民们也不觉有异。
何况大周民间本来就祠庙甚多,什么山神石头仙的,都能有庙有观。多一座新鲜的龙女庙,也不稀罕。
哪知道,官差前来巡村贴通缉令,宣告村民。
石匠和他两个儿子,正抬着粗粗雕出个人形模样的石头神像上山,还有赵家人抬着几块大木头,提着漆桶,捧了砖瓦,拿着斧头、锯子、凿子,一大伙人结伴往山里走。被官差撞了正着。
见此情形,不由官差不起疑,暗中跟了上去,果然发现他们在山腰的林中空地,依凭原来的的一座废弃荒庙,重新扎下梁柱,砸实土地,修补砖瓦,打扫庙宇,更换牌匾,雕琢新神像,替掉旧的不知名残破神像。
干得热火朝天,几日功夫,就像模像样起来。连神主牌都准备好了,就放在大松树下。
官差定睛一看:那神主牌,赫然写着“赤霞龙女”四字。
龙女无名,不曾留下尊号于世。但因她当时着红衣,飘拂飞升时,宛如赤霞。
所以,民间悄悄地流传开来,都称其为“赤霞龙女”。
这还了得?他们就是来张贴海捕文书,通缉这妖女,顺带警告百姓,不准修其庙宇的。
结果这群人就在他们眼皮底子下修起龙女庙,一点面子也不给!
双方当场就起了口角,官差欲砸神主牌,登时惹恼了赵家人。
赵家的汉子们挽着赤胳膊,个个精壮的背上还在淌汗,虎视眈眈,围了二官差,双方对骂起来。眼看脸红脖子粗,就要动手。
上山看建庙热闹的村童,见势不妙,赶紧撒丫子下山,跑到村口叫卖茶的店主。
只因店主就是村里与赵家有血缘关系的老人。又因他经营着得体的茶摊,消息灵通,收入不错,在村里颇有威望,经常弥合外来的赵家与村民的小矛盾,赵家人也敬重他,能说得上话。
店主跑得快吐舌头,汗流浃背,总算赶到了山腰的林中空地。
好险,双方还在对峙,并没有演化到大打出手的场面。
赵子英年约三十,个子很高,比二官差高了一个头出去,八尺不止。阔脸方面,浓眉星眸高鼻,皮肤类铜色,挽着裤腿,光着膀子,一身腱子肉,捏着碗大的拳头,往那一站,像座铁山盖下,看着就是个能徒手打虎的赳赳武夫。
他身后七八号的赵家子弟,也没一个好相与的,都是二十左右,皆膀大腰圆,怒睁双目,个体都不矮,气势凶猛。不像南人,更似齐鲁、幽燕一带的子弟。
在他们的包围下,二官差简直像两只小鸡仔,被围在中央,冷汗直淌,口中还要强撑面子:“你们想干嘛,我、我告诉你们,你们这是不遵官府号令、袭击官差……”
赵家人都没说话。虽一脸怒容,却只围着二人,却一动不动,好似无意,却将二人的突围之路都堵得严严实实。都等着赵子英发话。
赵子英操着一口中原官话,道:“两位差爷,勿冤枉好人。我们自在这里修庙,是你们上来就要砸我们的庙。这一砖一瓦,一木一石,都是我们自家凑的钱。我们只是保护自家财产,阻拦二位打砸罢了。”
官差冷笑:“你们修这妖女的庙,岂不知她闯法场、犯罪责,是刺杀四王子的钦犯!”
赵子英惊奇道:“噢?龙女刺杀了我朝的四王爷吗?”
官差道:“你耳朵聋了,我说,她是刺杀狄国四王子的钦犯!”
赵子英这才正色道:“狄国四王子,曾在战场与他的父兄,纵马中原,杀害了不知道多少汉人百姓,还要威逼我朝杀害忠臣良将,乃是大周之仇敌。若有人宰杀了此子,便是我大周之英豪,汉家之巾帼!神鬼之英杰!身为大周人,反而为了仇敌而通缉追杀此等巾帼英豪,甚至连人家的一座庙都容不下。差爷,你也是大周人,不觉得羞耻吗?”
他字字铿锵,音色浑厚。
其中一个脸上有一小块青斑的官差听了,怔怔的,竟然羞愧似的,略低了头。
另一个咽了一口唾沫,沉默了一会,磕磕绊绊道:“休得狡辩!上意自有决断!我们也是奉上官之命!你们今日分明就是在修龙女庙……”
赵子英也不分辨,只道:“如今江南各府,临江府四下也有。都有修龙女庙的。大周淫祠横行,按律,擅自修建非官府祭祀的神鬼庙宇,皆应捣毁。却仍然遍地多是如此,上官们难以管束。难道差这一座藏在山林里,几乎不见天日的龙女庙吗?又非真神,只是泥胎木塑而已。二位,容情。”
便伸出手,递了一个荷包,打开,里面装着十两白银。
他伸着手,一动不动,铁塔似的挡在二人身前。其余赵家子弟,异口同声,洪亮之声震飞了山林之鸟:“容情!”
官差一是寡不敌众!二是也被说动了少许,社稷动荡,二帝被抓,皇室南逃,又有华武兴之案,天下人皆冤之,连街边无赖儿都叹息几声时局,谁人心里不有点嘀咕?三是,确实,庙宇其实并不重要,人都没抓到,管什么庙?这么多地方现在都公然在建龙女庙,差这一座建在山上的庙吗?大人物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不耐烦管,他们这些底层的差人,也只是例行公事。
何况,谁与钱过不去?
便哆哆嗦嗦伸手拿了钱,扭头就走。
赵家人也很守规矩,见他们拿了钱,赵子英过来一个眼神,就让开了,还有人亲自陪他们下山。
“三叔”在一旁看了半天,看得额头涔涔冒汗,等官差走了,才上来说:“子英啊……”
“你们与官差这样,也太……”
赵子英摆摆手:“表叔公,您放心。不会牵连村里的。如今时局,临江人心不安,官府就那么硬气?那两个当差的,不过是例行公事,他们的上司,也只是应付上官。不会再来问此事的。若有,我们赵家一力承担。”
很多村镇一姓一心,甚至还有举村结社,坑害外人,杀人祭鬼的。以前。在故京时,社会较为安定。官府严查杀人祭鬼之事,一旦查到,就是全部砍头。
就这样的严厉,还力有不及,不敢轻易深入一些村子。
何况,值此动荡之际,应付狄国,安稳国祚在江南,更来不及,哪有力气管?
无非是狄国逼几个朝廷的朱紫软骨头,软骨头再逼下面的小软骨头,小软骨头再逼惫懒小官,小官再遣各地,各地嘴里明面上应付。然后以玉京为中心,逐级递减搜查力度。
何况是临江府,此等安置了不少南渡之民的新“边疆”,如今更是不好管束。
到杏花村,不过是随便贴几张图便罢。
黄宰相的淫威,固然可以贬将军、谪朱紫,真到了这等僻野之上,还不如十几二十号的拳头和几许银钱管用。
打发了“三叔”,赵家人又找回躲起来的石匠,继续修缮龙女庙。
龙女庙已经有个大致的样子了。
他们挂上牌匾,上书“龙女庙”。
又把那尊初有人形的石像先树好,日后再慢慢打磨。
天色已晚,神主牌放在石像前,赵子英又在牌前竖了个铜香炉,供了瓜果,点上三支线香,领着子弟们,拜了一拜,曰:“明日再来继续修庙。”
他们一走,鹅黄的裙裾从山林里一荡,李秀丽迫不及待进了庙。
她仰头看看那石像,石像还没琢出容貌,只有个大致的人形。隐约可见,广袖流云,璎珞垂裙,帛带飘飘,头顶龙角。
神案前摆的木牌,上面写着“赤霞龙女”,四个金漆的大字。
李秀丽举起指尖:“‘赤霞龙女’?普通!改改!”
改……改什么呢?宇宙第一至高仙?还是叫乾坤无敌傲天神?她想了半天的称呼,称呼越想越长,都不是很满意,木牌这点地方都不够刻了。
最后,想了想,放下手,算了,暂时还是赤霞龙女吧。
她随手又抓了一个供奉的大枣子,咬了一口。还可以,甜。
她在庙里上蹿下跳,一会扯扯帘幔,一会围着庙前后打转,一会嫌弃石像粗糙,一会觉得香炉太小巧,不像其他庙里的那么大一个。
她来到异界半年多,还是第一次,有一个别人单单为她建造,专属于她的地方。
虽然他们不知道,地方也小,但是给她建的,那就是她的啦!她收下了!
李秀丽向来颇有点霸道,立即不客气地把这庙宇划归自己所有。
挑三拣四,最后盘腿坐在石像头顶,咔擦咔擦吃果子,居高临下,像环视领地,打量这座小庙。
心里盘算着,她现在刚来到新的阳世,买完新衣服,口袋一文多的钱没有,也不想委屈自己住山林。
正好,去看看龙女庙附近有多少座,瓜果供奉,都归她啦。
此时,夜色已降,庙外山林漆黑一片。
漆黑中,却传来一个吭哧吭哧的粗哑声音,恼羞成怒,由远及近:“是哪个混蛋,推了我的庙,占了我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谢罪:字数较多,晚了两小时,原谅手残党呜呜

??103 ? 一百零三
◎逍遥游(四):猫与鼠◎
夜色深沉, 山林的阴影显得更浓,如墨汁浸染。
唯一的点点亮光,是新修的龙女庙中, 神像前点的一根香烛。
山风忽然大作,吹得半阖的门扉嘎吱作响, 吹得烛焰摇曳, 庙内明暗动荡。
但无论山风如何鼓劲,烛焰或缩至米粒大小, 或者东倒西歪, 却始终不灭。
随风而至的咆哮愈来愈近。
粗哑、像磨过沙子。洪亮,像破锣鼓。风也渐渐夹杂了泥兴起。
“混账草头神,尔敢霸占本座之庙, 推倒我的神像!我要撕碎你!”
“哗”
风变大了,终于向内吹开了庙门。
淡淡的薄雾笼罩了半个丘山,烛光大致照出了来“人”的模样。
一只人立而起的巨型老鼠,体格比成年男子还要高出半个身,接近两米。
四肢较短, 但粗壮。
两只黑豆眼, 门齿突出, 像两个大铲子。全身覆盖褐黄色的皮毛, 此时一边嗅着铜炉里的青烟, 一边馋得滴口水,一边张牙舞爪地恐吓,毛发冲天而起,竟像钢针铁甲。
准确来说, 这是一只硕大的田鼠。
见了它的模样, 帘幔后, 石刻的神像竟然发出一声清脆的嗤笑声。
帘幔被一只素白的纤手撩开,指甲修剪整齐,是淡淡的粉。
帛带如云,垂下臂弯。鹅黄裙儿上的璎珞倒映烛光,微露嵌玉的绣花鞋尖。
少女挽剑,从帘幔后,漫步而出。
她容色柔美,衣饰考究,环佩叮当,竟像个大家千金女,缓步离香闺。却不知缘何,出现在这荒山野庙之中。
上下打量大田鼠,少女轻蔑道:“我说是什么‘神灵’,口气这么大,张口就说别人是‘草头神’。原来是一只粘泥鼠类。”
“之前就闻到这里附近的炁有点不对。果然藏了个浅浅的洞天。”
“你的脏臭老鼠洞是自己塌的。久无人烟,都墙倒柱歪了。自己不要,任由荒芜,怪谁?还‘撕碎’我?呸!这是凡人给我新修的庙,归我了。快滚,别逼我揍你。”
这本来就是荒地破庙,地本无属,庙更风吹雨打,都塌成什么样了。连洞天气息都快散去了。可见神主久不在其中维护,供奉者也都遗忘了这里。
之前这耗子怎么不来?
是供奉她的赵家人,自己出钱出力,砍去四周荆棘,辛苦重整庙宇,再燃香烛烟火。
现在庙修好了,这老鼠就嗅到味道跑回来了,还张口就是骂她混账,要“撕碎”她。
看在它是原主的份上,她还与这东西勉强讲了几句道理。
以李秀丽的脾气,觉得已经是非常客气,非常有耐性,非常给它面子了。
熟知,她三次启唇,“粘泥鼠类”、“脏臭老鼠洞”、“快滚”。
句句戳得大田鼠怒冲头脑,连衡量双方实力都忘了,竟咆哮一声,粗短四肢上的利爪,獠牙,都瞬间暴涨,直朝少女扑去。
这是它的洞天,由人类供奉之时的情绪波动之炁,或者叫做“香火”凝成。
如今虽然浅淡,仍算是个洞天,在这里,它的力量得到大幅的增添,能跨到中阶。
这个可恶的占庙者,今日就要血洒当场,成为它重返道场的第一个祭品!
见它如此不识相,李秀丽也很不高兴。
她难得耐心跟“人”讲道理。它区区炼精化炁初阶修为,却妄言称神、蛮横逞凶,找打!
只是着实嫌弃接触臭老鼠,便反手一转,流云般飘逸地飞至梁上,扑下,用蒲剑对着它的脑壳猛然敲了下去!
咚——
金铁相触之声,田鼠的脑门子上立刻凹陷了一小块。
双方都有些意外。
李秀丽意外这老鼠的皮糙肉厚程度。
田鼠则头晕目眩,骇然止步,发现这柄剑里泄出的灵炁,呈烟状,环绕剑柄,时而有丝缕震荡,但凝烟不散。
这是使用法器者修为接近或者干脆步入炼炁化神的象征!
它就算有洞天的加成,也打不过她!
本来,它见这小丫头十五六岁,就是放在一些中、大型的门派里,以为也最多不过炼精化炁中阶的修为。
被怒火冲昏的鼠脑像被冰水浇透。
田鼠本扑向石像的动作,扭了九十度,转身就往庙外逃去。
这回轮到李秀丽不放过它了。
田鼠的速度极快,但她的速度更快。
她脚托清风,飞空而追,马上就要追上它。
田鼠回头一看,见青锋剑近在咫尺,剑尖的炁几乎都要削秃它尾巴皮,肝胆俱裂,也顾不得藏一手,忽然间,一头扎向地面!
硬地泛起波纹,竟似沼泽,田鼠一头扎进了泥土中,如鱼入水。
砰——
蒲剑深深扎进泥土,力度使剑柄嗡鸣摇晃不休。
李秀丽拔出剑,皱眉,用诵世天书,去感知四面八方的炁。
吃了一惊。与那田鼠相同的炁,竟然遍布方圆数十上百里。这些炁很单纯,都只散发着几个反复的意思“吃的……”“饿……”“吃的……”“繁殖……”“受伤……”“吃的……”
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些山下的凡人送来的心声。
根本没法从那么相似的炁中,分辨出大田鼠的去向。
李秀丽随便找了一个最近的炁。
一剑扎下,提出。
剑柄上穿着一只眨巴豆子眼的普通田鼠。再找,依然如此。
蒲剑根本无法伤害对她没有恶意的俗世生灵。
李秀丽皱了皱眉,将剑上的两只鼠串抖了下来。
两只田鼠被蒲剑“穿胸而过”,但被抖下来之后,胸口的皮毛都没缺半点,只是有些菖蒲中毒,晕晕乎乎地走了几步,慢慢缓过来,又就活蹦乱跳地钻回洞穴去了。
李秀丽对战动物修行者,即妖类的经验不多。
那头大耗子,竟然入土遁去,又借无数其他动物的炁遮掩去向。
她虽然如今修为接近化神,但到底还没真正迈过那个坎,又尚未习得化神的种种五行法术,没法土遁跟上,真被它逃走了。
她跺一下脚,这只耗子,最好别被她逮到第二次!
不过,谅它也不敢再来招惹她。
小小地出了一口气,李秀丽回到龙女庙中,扶起被山风吹倒的神主牌,心想,但这样看来,倒真是有意思。
一只炼精化炁初阶的耗子,是怎么做到塑造出专属自己的洞天?难道跟凡人的建庙祭祀供奉有关?
须知,当初的河神,其实她现在想来,修为也不高,不过是炼精化炁中阶。
但它身为龙王偏爱的私生子,占据一方,要一城供奉,集石城举城三十年之沸动七情,除了自己修炼之外,竟然也在莱河之下形成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洞天水府。
所以,“黑猫”虽然徘徊莱河畔,想要报复,却迟迟不能深入河底的水府。概因那洞天之中,对河神力量的加成太大了。
而仙朝的幽官们,修为最低也有炼炁化神,各个都坐庙宇,受供奉,它们也往往能在山河社稷图的基础上,掌以自己庙宇为中心的一方洞天。
正好,这座龙女庙也将要建成。附近的龙女庙,听说也在建造。
她现在也有指向自己的庙宇了,李秀丽心中很感兴趣,便想,再过三四日,等这座龙女庙初步建成。赵家正式开始祭拜、供奉时,她倒要看看,会有什么神奇的变化。
至于去太乙观送信物,迟几天大约也没事。这些天听来的消息,那太乙观在大周呼风唤雨,神气得很。
哼,那丁令威,不讲义气,说什么送信物,她看是,有大半的原因是想押着她受管顾,找人来唠叨她!
从张白到丁令威,他们太乙宗的这俩,都爱管人,又啰嗦,最多是管的方式不一样。总让她想起自己的班主任和老师们。
因此,一想到要去见太乙宗的人,她就觉得仿佛要被送到老师跟前那样,头皮发麻,犯了拖延症。
便又盘膝坐下,拿了个果儿啃着,随手翻开一本语文书,撑住眼皮,开始背诵课文,炼化鲤珠中的文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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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幽世重叠的泥土中,“田鼠”一口气盾了数里,炁都耗尽了,发现身后的追兵没有追来,才从地底爬出,大喘了一口气。
它又气又悲,恨意翻涌:“杏花村的这群凡人,无情无义!我当了这么多年的‘田神’,庇护他们这么久,居然任由我的庙荒芜!这臭丫头,一定是他们新找来的守护神!专为对付我!”
它本是杏花村供奉的“田神”,管束“田鼠”不去捣乱耕田。每年杏花村都虔诚供奉它,香烛、线香一年不断,祭拜四时不绝,米面菜油更是大把献上。
但这百年来,各地乱象频频,战火不绝。
胡人一茬接一茬地冒出,一茬更比一茬狠,一族强过一族,汉室愈衰。
到狄国时,狄兵一举破灭故京,凡人的大周皇室多被俘虏。
狄兵甚至追过了江河,一路打过临江府,沿江沿河一带,烽火四起。
狄国的凶煞之炁,渐渐覆盖了大周的故土。
大周的幽官本来就在胡人的冲击下,一个接一个消失。
据说,部分提前得到消息,撤回仙朝去了,有些是来不及逃,干脆城破之后,举城被屠,祂们也直接被胡人的凶煞之炁给冲击得体内五境失稳、崩溃,当场肉身气绝。
还有的,当真有骨气,竟与凡人一起守城,最后也没逃得五境崩溃的下场,战死沙场。
到狄国逼得大周只剩下半数土地时,大周的幽官体系早就崩溃殆尽。幽官们要么是逃回仙朝,要么是彻底身死道消。
它是三四十年前入的道,立的庙。那时候,临江府就根本没有幽官了。
没了土地管束,它可在杏花村过了不少好日子。
本以为南方安枕无忧。谁知道,大周这么不争气,短短的年月,连村里的猫狗都尚未全部老死,狄人就打过了江。
它怕得要命,也顾不得洞天与庙宇,撒腿就跑,跑到更南方的苗蛮之地,躲了足足十年,才敢回来。
却发现,杏花村安然无恙。原来,它逃走后不久,大周的几个将领,其中犹以华武兴为首,竟一步一血印,驱狄兵于江南,把他们赶回了江河以北,甚至率兵北伐,收复故地。
江南又安稳下来,新帝以南安为新玉京,重立国祚。
因为大量人口,从上到下,都逃向本就繁华的江南,一时间,南方更加昌盛。连带临江府和杏花村都益发富庶。
而杏花村人,早就把它的庙忘到了脑后,居然在它的庙基上供起了什么“龙女”!
它脾气暴躁,报复心极强,十分不甘心几十年的基业就这样拱手送人。
就算打不过那贼娘们,难道还整治不了杏花村的凡人?
何况,那“龙女”没有追过来,就说明她化神未成,至多是个高阶或者圆满。尚未习得五行之术。
人族有百般好,唯独在天赋神通上,差了它们一些。这也是,天道。
而突破化神,可没有这么容易。
一小阶之间,都差了海量的炁。
何况是炼精化炁圆满到炼炁化神。
“田鼠”的黑豆眼里闪起凶光,又横下胆,悄悄地往杏花村的方向潜了回去。
它要报复他们!

??104 ? 一百零四
◎逍遥游(五):猫与鼠◎
次日清晨, 天尚未亮。
赵子英早起,冷水抹了一把脸,在小小的院子打了一套长拳, 热了热筋骨,便准备去召集十六个赵家子弟, 无论男女, 一起晨读,再操练戎事。
这是赵家的规矩。读书、操练完毕, 他们才会开始一日的生活, 开始耕作、纺织。
刚推开院门,就见十四堂弟跑过来,满头是汗:“族长, 不好了,村里出事了!”
“村里的田地,包括我们的地,插好的秧苗全被拔出,田里一片狼藉!”
赵家人因为是外来落户的, 田地在杏花村最外缘, 等赵家人聚齐时, 村里人也都齐了。
康乡、赋役、村正、田堂, 四乡官齐至, 朝廷新设的保甲也到了。更有不少代大户管理田地的管事,都到了场。村民们站在一旁,七嘴八舌地同他们说话。
在村中央最核心的田地区域,有人满脸愤怒, 叫嚷不休, 也有人敬畏万分, 非常恐惧。
放眼望去,被水渠、道路、树木切割的村中田地,没有一块是完好的。
近四百人,八十多户,十多顷田地,此时泥烂地翻,每家每户昨日新插下的秧苗,都各自被撅了数行,根系被啃断,歪倒一旁。
春插秧苗,春雨贵如油。春播的时间一点都耽搁不得,更有秧苗被啃,如此场景,怎不由杏花村人不惊怒交加?
赵子英走近一看,微眯双眼。这些被撅出来的秧苗,倒下的位置,竟然不是无序的。
如果把这些秧苗倒下的位置连起来,分明是一行写在杏花村田地中的文字……
村正也发现了,他捋着胡子,绕着田地走了一圈,也念道:“‘田神归,天惩降;废龙女庙,重设我祭。’”
有老农查看田地,发现了泥土中的无数细小脚印,细看秧苗根系上的牙印,听到村正念出来的,他喃喃:“‘田神’……是田鼠……这些是田鼠的脚印、牙印…….很多只……地,是、是田鼠们掘开的……”
“田神?”闻言,年长一些的村民们陆续想起了十年前的事情。
老农更记得清清楚楚。他五十岁。
四十一年前,他九岁,杏花村里,田地抓不断的鼠类,一夜之间消失不见。
村人忽然全体做起怪梦。
梦中,杏花村的地下,忽然钻出一个大汉。这厮人形极高大,黑面、肥头大耳、毛胳膊毛腿,口生獠牙,向村民托梦,索求供奉。
它自称能够约束祸害作物的田鼠,保杏花村的庄稼。只是,要村民们祭祀、供奉,一年四季香烛线烟不能断,米面粮油更不能少。
它索要的数额不菲,却卡在让杏花村富不起来,但是不会承担不起的一个额度。
它治理田鼠,也确实有奇效。
但更重要的是,倘若不从它,它就把约束起来的田鼠全部放出,而且比之前更加众多,成百上千,一夜之间,都从地下钻出,将庄稼全部啃毁,且均狡猾灵活异常,牙尖爪利,乡人抓之不及。
连土地庙的泥像都被田鼠们啃去了半身。
据说,有人在山上看到过,那田神的本来模样,就是一头人立而起,高逾九尺的大田鼠。
大周本淫祀横行,如今正神土地亦不显灵。“田神”见村民们仍不愿供奉,便又拍着胸口许诺,如今世道已乱,战火危危,土地弃庙,否则神像也不会被鼠类啃噬。它愿取代土地,庇佑一方。
村民们听此,无可奈何,也心存希冀,遂为“田神”立庙供奉,就在原土地庙的山上。
一直供奉了三十一年,直到十年前,狄国大举南犯,破灭故京,一直打过了江河,连江畔的各府都一度要沦为战场,时不时就传来江畔其他小城被屠的消息。
临江府虽有大军驻扎,但狄兵仍然徘徊临江府,时而小规模掳掠。
杏花村人心惶惶,有人提出要弃故地逃向更南方,却舍不得家业。也有人试着向田神乞求庇佑。熟知,昔日每逢祭祀,便被收用的祭品,一点儿也没被拿走。
庙里的神像彩漆晦暗,线香插进香炉,就会自己折断。
据说,这是神灵不佑,鬼神不在其位的象征。
村民们到庙中一看,连庙中的肥神祝,都不知何然,悄然卷了他们供奉的财物逃走了。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
那硕鼠,收用他们的粮食、财富三十多年,一遇到真正的困难,就立刻抛庙而逃,连一点指示警告都没留给他们!
人们愤而砸了田神庙,胡劈乱砍一翻,拿走了所有可以收回的东西。
幸而,华家军屡屡大败狄兵,将他们赶回了江北。临江府又重新安稳下来。
而那田神却再不曾回来,人们也不理它,只任由田神庙荒芜。
如今已有十年。
谁能料到,那贪生怕死、弃庙而逃的“田神”,如今,居然又光明正大地回来了!
有记得它过去所作所为的村人愤怒异常:“它有何颜面,再来要我们重设祭祀!”
也有人恐惧:“可是,这一夜之间,就有这么多的秧苗被毁,它要再招来更多的硕鼠……纵使是……我们也难以与神灵抗衡……”
“它算什么神?呸,一介鼠妖!”有脾气火爆的,当场唾了一口。
村正捋了捋胡子,倒没发火,招手问道:“有谁知道‘田神’说的‘龙女庙’是什么?”
村民面面相觑,隐约想起,这段时间,村里新来的赵家人,似乎张罗着修什么龙女庙。
赵子英走出来,拱手道:“长者,是近日救下华将军的赤霞龙女。您知道我们的来历,我们感念她法场冒险救忠良的恩德,便在村后的小丘山上,原本的‘田神’庙旧址,重新修缮,为龙女立庙。”
听到这话,有个大娘说:“噢,我跟儿子、媳妇去赶集,看到有演杂剧的,原来你们修的龙女庙,就是那个救下华将军的好仙子。这庙得修,这庙得修。”她连连说。
村民们不懂什么通缉不通缉,官差来宣告的时候,很多人都没在村里。但他们认定,这龙女既然能救下华将军,就必定是个善神。
赵家人在村后丘山修庙时,杏花村没什么反对,这也是原因之一。
反正是废弃的田神庙旧址,又是一位善神,多拜一座庙,多一座善神,有什么紧要?龙女又没逼他们供奉。
也有人愁眉苦脸:“可是现在田神回来了,指名道姓要我们拆了龙女庙……”
村正看向赵家人:“赵烈,你怎么看呢?这庙是你们赵家出钱出力出人修的。”所以,无论杏花村想拆还是要留,都得赵家点头。
大部分村民其实并不想重新为田神修庙。人类可比老鼠更记仇。
一个享三十一年供奉,却弃庙而走,神似大周皇室的鼠妖。一个是最近救下忠臣良将的善神。他们自然更偏心龙女一些。
但,田神毁坏庄稼,又是关乎一年生计的大事,若春天种不好秧苗,那口粮就青黄不接!
赵子英,名烈,字子英。
他看了一圈村民们、乡官们、大户的管事们的表情,心中有数。
开口:“乡亲们,既然长者要听我家的意见,那子英有一言。”
“这田神,我也有所听闻。”赵家到了杏花村,当然不可能一抹黑地在这里生活,他们迅速地摸清了当地所有的情形,包括所谓田神的传说。
摸清环境,有事情,才能从容进退。
“‘田神’索要供奉,困顿杏花村足有三十一年,每年索要的米面粮油,香烛供奉是个巨大数额。后来又不顾供奉,不负责任,大难临头,私自弃庙而走。此獠不义在先。如何能怪我们荒废祭祀?”
这话说得村民们都频频点头。
赵子英接着说:“其实,说到底,它又算什么神?不过只是一鼠妖。四十一年前,它所使的威逼手段,概而言之,不过就是驱使一些老鼠罢了。数量稍多一些,也是老鼠。我们一个成年人,女子力气略弱,也可一日徒手杀死鼠类若干。”
这话说得村里大部分青壮又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赵子英道:“何况老鼠本性,畏猫。我们大周狸奴颇盛,纵使成百上千之鼠,若有成百上千之狸,何俱之!”
这听起来非常实际可行。有村民便想,对啊,成百上千之鼠,何不以成百上千之猫对之呢?
他们兴奋地议论起来。
见此,赵子英笑了笑,又道:“我们皆受过华将军之恩,供奉他的恩人,也算略报绵薄。龙女庙是我家力主修建,事有不谐,我家力所不辞。但请乡亲们莫要拆掉龙女庙,我家愿与乡亲们一起,十七子弟,皆打头阵,收罗狸猫,布置陷阱,行捕鼠事。”
闻言,赵家的男女们,都手操铁锤、叉子、锄头等,分散人群中,一齐喊道:“我等愿寻狸猫,行捕鼠事!”
一番话,从杏花村与田神的恩怨根由,先点出供奉田神带来的曾经的巨额损失,定下田神有负杏花村的名正,再到鼓舞村民士气,接着立刻给出可行的方案,然后以道德恩情再使人心有愧,最后表示自家愿承担责任,以群声附之,带领村民对付田神。
杏花村人,闻此,多半都道:“赵大哥说得是!不过一硕鼠,怕它个球!我们作为临江府人,也受过华将军的恩德,怎么能拆龙女的庙?”
村正见村民群情激奋,都表示愿意捕鼠,不愿屈服“田神”,捋了捋下巴的胡须,心道,后生可畏。
便笑呵呵地顺水推舟:“如此,子英,你便当个捕鼠官,率乡亲们收罗狸猫,以捕鼠罢!这几日,要辛苦你们了。”
大户们的管事刚刚都不说话,此时,也都笑呵呵道:“我们回报主家,也派人来助你们捕鼠。”
这些田地的产出,大半是要给主人家的,如果又拿出一部分给田神,这部分的消耗,谁出?
主家出钱?不可能。让佃户从自己的所得,先扣了一部分给田神做供奉?
那剩下的粮食,又要逼得民怨沸腾,或者弃地进城,又要重新找生佃户,费时费力。
能铲除田神,当然最好。铲除不了,那再把供奉摊给佃户。
当日,杏花村就在赵家人的带领下,开始四野,甚至到城里,找那些擅捕鼠的狸。寻猫、借猫,聘猫。
还有村民,觉得猫不够找,有把主意打到狗身上,很是找了几条灵性老实又勇猛的黄犬备用。
大周确实狸奴颇盛,找了一整日,村民们四散而回,许多人都带了猫回来。
有的人更是头顶一只猫,背篓两只狸,怀里一摊橘,肩上趴个三花娘子,手里还有欠着黄犬的。
陆陆续续,果然凑了百来只猫,一时间,杏花树下,“喵喵”的叫声此起彼伏。
村民们把猫们各自关在屋里、笼里,只稍微喂些食水。
田鼠一般是夜里出行。他们准备趁夜放出饥饿的猫兵们。
那一个带回五只猫的,手忙脚乱地关猫,叫起来:“啊呀,三花娘子,你莫跑!金丝虎,回来!”
最后还是给那只橘黄皮毛的金丝虎跑了。
村民来不及追,忙着应付其他四只猫,心里想,少一只也没什么。这是他从其他村聘来的一只成刚年的猫。
便没有去追。
**
是日,李秀丽正侧卧神案上,把自己的神主牌都挤到了一旁,卷着帘幔,吹着春风,打盹。
身周的炁炼身贴肤,看似几道浅浅的烟气环身。实则山野中的虫豸,每每朝她飞去,都砰地一头撞死在她的护身灵炁上,仿佛撞在了透明的罩子上。
神案下撞死了一地的虫豸,李秀丽却睡得更舒服。
虽然差一点就要化神,可以绝少饮食,绝少睡眠,但好吃的多香,睡觉多舒服,为什么不能顺着这点本能来?
春日太舒服,就是要打盹。
连手里握着的外语书都啪嗒掉在了地上。单词表,催眠利器。
春野林风,又无虫豸打扰,她一眠无梦,沉沉到夜晚,太阳西沉。
忽然,风里送来了此起彼伏的或娇或尖或憨的“喵”声。
“喵~~”
一声嗲得嗦毛的猫叫,在她耳畔响起。
一只毛茸茸、热乎乎的身子,往她脸上一倒,尾巴啪啪啪地打她的脸。
李秀丽瞬间被毛屁股臭醒了,一下子坐起来,把那只毛色偏黄的橘猫,拧着脖子肉拎起来,看到它竟然口里还咬着供给自己的大梨。
“哪来的橘猫?”
她跟它大眼瞪小眼,却更加清晰地听到,杏花村里被风送来此起彼伏的猫叫声。
狐疑:“山下这村子一天就变成猫窝了?怎么那么多猫?”
她恶狠狠地按住橘猫,把它从头到尾巴,逆着毛撸了一遍,让橘猫欲梳毛而不得:“这就是你胆敢往我脸上坐的代价!等着,这就找这里的屠夫嘎了你的铃铛!”
等橘猫浑身毛发刺啦,惨叫着往庙外逃,她才拍拍手上的猫毛,升起好奇,跟着橘猫往山下蹑去。
橘猫本以为自己甩脱了这个觅食时遇到的怪人,努力梳顺毛发,才往山下,找它心爱的三花娘子去。
却不知,树梢上,随着摇曳的树枝,轻飘飘地,那怪人一步都没落下,跟着它下了山,还觊觎着它同伴们的皮毛。
**
“田神”左等右等,始终没有等到新的朝它而来的“香火”。
那个可恶的贼婆娘,根据小耗子们说,一直在龙女庙里呼呼大睡,根本没人拆她的庙。
这些混账凡人,居然无视了它的警告,不顾它的最后一丝情分,铁了心要供奉“龙女”!
“田神”气得浑身肌肉都在发颤,獠牙顿长,钢毛欲竖。大鼻子里喷出一道又一道的气。
敬酒不吃吃罚酒!
它下定决心,这回,定给个更大的教训,不留一寸田上的庄稼!
他们再种,它就再毁。它仁慈,不杀人,也不吃人。
但是,呵呵,定要这些凡人一整年颗粒无数,饿死若干,才能长长记性!
“田神”遁地而走,从地下潜入了杏花村,在一个田埂里探出了头,吭哧吭哧爬了出来。
一爬出来,它就觉得不对,脖颈的汗毛耸立。
回头一看,漆黑的夜里,杏花村的田地旁,草丛里,树后、房屋后,却亮起了数不清的“萤火”。
杏花村的田野里,不知何时,卧了百数的猫!
正溜圆发光的眼,因饥饿而一眨不眨。

??105 ? 一百零五
◎逍遥游(六):猫与鼠◎
当田神发现不对时, 来不及了。
田野中、草丛里、树后、房屋墙角,钻出来一只又一只的猫。
数百只,密密麻麻, 发亮的猫瞳,像散布夜色中的萤火, 全部盯着它。
田神浑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下一刻, “咚”。
有人猛然敲响了锣鼓,高亢的声音远传四野。
“喵”、“喵!”
上百只猫受到刺激, 本来就饥饿不堪, 又都是村民们精心挑来的捕鼠能手。当即从四面八方,朝着田神的方向冲去。
好肥的一只硕鼠!
狸奴凶残,一马当先, 十几只骤然跳到它身上,对准它的大耳朵、鼻尖、就死死咬住,撕扯起来。
几只三花娘子更悍,亮出尖爪,就去挠“田神”的一对招子。
别号金丝虎的黄狸们也不甘示弱, 趴在它脖颈处, 紧咬不放。
一霎时, “田神”浑身上下都挂满了猫。
它身上发痛, 顿时拼命地去抓挠, 想要撕碎这些畜生,又抖动肥身子,欲甩开它们。
但狸猫们灵巧异常,简直将它当作了个爬架, 在它身上窜来窜去地躲避。被甩出去, 就安然落地, 又冲了回来。
因粗短笨拙的四肢,“田神”不但没能伤害它们,甚至几次戳到了自己的肉,鲜血直流。
于是,田神惨嚎一声,那副九尺大鼠的模样,竟然在月光下透明起来,身体作烟然溃散了。
一只三花娘子狠咬下一口鼠肉,却忽然嘴里一空,不慎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四脚也一空,落到了地上。
其他猫亦纷纷落地,疑惑的“喵”声此起彼伏。每只猫都口中冒烟,只觉到口的鼠肉化作烟气,从它们湿润的鼻子、牙缝里逃逸。
“不好,它要跑!”见此,埋伏在猫兵之后的人们,再也忍不住。
在赵子英的带领下,村民们或手持铁叉,或拿着环刀、锄头,还有拿簸箕的,从房门后、树上、野地里跳了出来,试图去捞那些烟气。
甚至有个赵家人,随手捞了个竹筐,就朝一股要逸散的烟气罩去,整个身子都扑了上去,大喊:“困住它!”
但他们虽然英勇,却没有对应的超凡手段,铁叉、环刀穿过了那些烟气,竹筐也没能罩住丝缕。
很快,烟气在较远的另一块田地里汇聚。
虚无的烟气中,从地底钻出一物,充实了它。
九尺硕鼠再次成型,方才的伤痕却一点儿也不见。
它豆眼泛起红光,怨毒地盯着暴露的村民:“果然是你们!竟敢设下这等毒计,利用这些畜生来伤害本座!”
它蔑视地扫了一眼猫们,冷笑道:“你们倒是‘有心’。可惜,这些畜生根本无法真正伤害本座!”
便咆哮如雷:“忘恩负义的凡人,受死!!”
它跳起来,化作一道黑旋风,钻入地下,掀起风暴般的灰尘,地面隆隆。
地震了。
整个杏花村的范围,土地皆剧烈震动。
村中的土屋、砖房、木房,开始摇晃、倒塌,还留在村里的老弱发出惊叫。
赵家人、村民,更是站都没法站稳。
田地开始裂开,真正意义上的裂开,一道一道缝隙打开,好几个人惨叫着跌入缝隙中,皆拔不出脚。
而“田神”已经粗哑地吼叫着,铁车般朝他们冲撞了过来,身上钢毛竖起。
若是被撞实,不是被碾断全身骨头,就是被钢毛扎穿。
见此,赵子英的反应最快,当即扑了过来,挡在陷入缝隙的村民跟前。
他暴喝一声,全身骨头噼里啪啦地响,气沉丹田,青筋迸显,双腿深深扎入泥土,肌肤铜铁色泽。
砰——
他的双手被钢毛扎穿,血淋漓地,连退五六步,地上留了长长一痕。口鼻溢血,却当真勉强抵住了“田神”力比虎象,能拦腰撞断大树的冲击。
双方角力,田神高看他一眼:“好汉子!凡人里也有这种英雄人物!”
“可惜,你是算计我的罪魁祸首!”
它浑身气势又暴涨一截,怪笑:“昔日未入道,人屠我耶!今日,我屠人耶!”
后脚一蹬,力气再度爆发,猛然埋头一顶,赵子英这样一个铁塔似的壮汉,竟被它撞断数根骨头,甩飞,撞到树上,再不能起。
赵子英喉咙里全是血沫,却拼尽最后的气力喊:“结阵——结阵!”
赵家子弟立即从人群中跑出,组成了一个隐约的阵型,将一鼠一人都围在其中,将手中利器对准了田神。
“田神”毫不在意。它的皮囊,连那个贼婆娘龙女的法器都无法破去,何况凡人的刀枪?
这也是它的天赋异禀之一。
它转过头,狰狞地对赵子英咧了咧嘴。
它凶性大发,根本不管朝他背部看来砍来的刀枪,只要先解决了这个敢修龙女庙,挑唆村民的家伙,再把现场敢出来围猎它的人、猫,都屠杀干净!就像凡人当年屠它的族群那样!
剩下的老弱,就做它的田奴,被它慢慢攥养吧。这就是对他们恩将仇报的“回报”!
田神的獠牙暴涨,朝着倒在树下的赵子英就扑过去!
近在咫尺。
砰——獠牙没有穿透凡人的血肉,却深深没入了一根树枝。
那棵杏花树垂下数根树枝,宛如遁甲,无意中,竟生生挡住了它的这一击。
田神自不甘心,嘶吼一声,再度要撞去。
它撞了过去,这一次,它黑大如车轮的脑袋,挟着千钧之力,却被一只镶嵌白玉的小巧绣花鞋抵住了,寸进不得。
那绣花鞋抵住它的脑袋,仿佛是抵着自家玩闹的小狗。
少女站在树下,双手交叉,那张让它做了好几天噩梦的脸,微扬下巴,似笑非笑:
“耗子,你胆子很肥啊。让你滚,还敢回来?还敢动我的,嗯,修庙人。”
没了这些人,谁给她修庙供果子?
她身边一只橘猫耸着毛,对田神警惕地叫个不休,
小腿微一用力,绣花鞋一踢,鹅黄裙角飞起。
少女像在闺中踢藤球般轻巧,但“田神”便止不住,被踢得咕噜噜滚了一大圈,天旋地转地趴在了地上。
李秀丽现在的心情很不美妙。
她第一讨厌因自己而牵连旁人,人情债总让她浑身不自在。
第二讨厌属于自己的东西被旁人毁坏。
看杏花村里屋倒树踏田裂,受伤的人倒地哎哟,连猫都被飞石砸伤了不少只。
给她修庙的赵子英更是浑身淌血。
这死耗子把她的雷点简直踩爆了。
顿时连御风都轻快不起来,戾气横生。
反手化出蒲剑,不想办法了结这死老鼠,她誓不罢休!
在“田神”眼中,便见对面的少女,下一瞬,从原地消失不见,然后风暴从四面八方围来,气流将它的去路堵住。
一点寒光从上方刺来,挟浓重杀机。
田神几乎吓破了胆子,立即施展土遁,故技重施。
这一次,李秀丽捉它之心愈重,毫不犹豫御风追去。
她知道这厮会利用田鼠们遮掩自己的炁之声,便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干脆不用诵世天书,只用她如今极灵敏的耳目,隐约听着地下的动静,追着地下的土翻泥开声,竟然当真断续追上。
一路追到了小丘山上,“田神”的声音从地下传出,显然已经得意忘形:“哈哈,半步化神,不过如此!强龙又怎样?这里是我的洞天范围!不耍你这个乳臭未干的丫头了,爷去也,明天、后天,我都还会来的,杏花村别想安生!”
随即,它便向更下方钻去,借更厚的土层,甩脱李秀丽的耳目,果然又逃得无影无踪。
李秀丽气极反笑时,裙角却被抓了抓,是那只橘猫,它仰起毛脑袋,冲着她喵喵喵喵,似有灵性般,欲言什么。
她不会猫语,但有另一种办法。便用诵世天书去听。
果然,捉到了身旁橘猫的炁。
动物那残缺不全,极简单的炁,正在重复向她诉说。
【喵】【不是鼠】【不是鼠】【它不是】
最开始,猫兵们咬碎了“田神”的烟气,它重聚那一霎,因夜色深沉,人类都没有看清。
但猫们却看到,嗅到,那一霎,脱离了那些“烟气”后,从地下钻出来的东西,并非鼠类。
它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绝不是田鼠。
**
“族长!”赵家人焦急非常,扶住赵子英。
村人们惊魂未定,有的回去抢修房屋,查看亲人的伤势,也有的搀扶着来看赵子英。
“三叔”担忧地说:“子英啊,现在可怎么好。没抓到田神,村里的房子还塌了不少,不少人受了伤。田神也一定记恨死了我们。尤其是你,得罪这种存在,哪有好下场啊。”
经过刚刚那一场,确实有人露怯了,也嗫嚅着说:“要不,要不…….我们还是把……龙女庙……”
话音未落,一个村童凑了过来,问道:“赵大哥,刚刚那位大姐是谁啊?气势真吓人!力气大得吓人,哎呦,一下子把那田神踢得翻了个几个跟头,跑得比兔子还快!”
其他人也都看了过来,对方才那少女非常感兴趣。
赵子英扶着两个堂弟的肩膀,咽下堂妹递来的一粒药丸,勉强站起来,嘴角还留着血迹。他想了想,道:“她,她可能就是赤霞龙女显灵。”
刚刚,他清楚地听到,少女挡在他面前时候,说“我的修庙人”。
近来,他只修了这么一座龙女庙。
何况,赵家手里还有一副从玉京搞到的,法场那日后,私下流传开的龙女画像。
眉宇与刚刚那位娘子,神似。
闻言,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才想附和“要不还是拆了龙女庙”的人,立刻把嘴闭紧了。
田神不好得罪,可是方才,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它面对那位小娘子,是如何的畏惧,几乎是一照面,就闻风而逃。
倘若田神不好得罪,它畏惧不已的龙女,便可以得罪吗?
村民都沉默下来时,一缕清风环绕而过,每个人都听到了一个柔和清脆的女声:
【杏花村人,都到山上的龙女庙来。我就是那个……那个‘赤霞龙女’。我可以帮你们除掉‘田神’。】
**
不是田鼠?可是,她亲眼所见,它人立而起,那嘴脸,那四肢,那毛发,不是田鼠是什么?
等等。
李秀丽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这里的洞天可还没散尽。
杏花村供奉“田神”三十一年,七情凝聚,奉出了一个以小丘山为中心,笼罩山下杏花村的洞天来。
而洞天,本质是幽世现象上浮,是幽世溢出,掩过了阳世,而形成的特殊领域。
幽世既是唯一的里,也是阳世的映照。它映出本质,也作象征。
所以,幽世显万法,绝虚假。
譬如,傀儡以人之模样行阳世,一入幽世,便显化出傀儡真身。
譬如,狐狸一家,在阳世时,他们是决不肯承认自己是奸商的,必然百般矫饰美化狡辩自己。
但在阳世,他们一家的现象,却是人族常用以象征狡猾的狐狸精怪,是概念上的“狐狸精”。
尤其是狐狸客店一家……
他们在幽世的现象,也是他们的象征,是狐狸精怪。
可在阳世,在人间,他们的真身,却是货真价实的凡人啊!
洞天作为幽世溢出区,也具有相当的、幽世的特征。
所以才能施展法术,行走虚幻的神怪,扭曲凡人模样。
那只大耗子,它在洞天之中显为“田鼠”。它的阳世真身,就真的是鼠类吗?
它是肉身意义上的“田鼠”,还是象征意义上的“田鼠”?
那层烟气,恐怕是它被猫兵们咬散了洞天扭曲出的象征外壳,炁散去一瞬,所以露了一瞬的真身。
想到这里,李秀丽敲了一下脑袋。
这一刻,洞天、阳世、幽世之间的相关知识,才算在她的脑海里真正串联了起来。
她觉得,杏花村找猫对付“田鼠”的思路没有错。
以前她跟姜家姐弟探讨过,跟黄皮子交流过,他们都说,动物类修行者,即使有了一定的修为,仍然可能会被凡俗的天敌所伤害。
此乃天性。
所以动物类修行者,除非能完全化作人形,摆脱天性,否则,始终低了人修一等。
河神那么大条鱼,都到炼精化炁中阶,仍然会畏惧猫!所以复仇者才会变成黑猫的模样。
只是,杏花村人,包括赵子英,他们作为凡人,到底不了解超凡知识,漏算了一件事:那就是田神的真身,未必是“鼠”!
至于,田神的真身到底是什么,幽世作为阳世之映照,一方幽世有一方之特别的映照。
比如同一种行为的映照,有的幽世之中,它可能作为现象,化出某种精怪。另一块幽世之中畩澕獨傢,它可能又化作另一种精怪。
概因不同阳世文化文明不一,对此行为的认知也不一。
田神是什么,为什么对照到洞天之中的真身会是“田鼠”,恐怕线索还要此方凡人自己提供。
想到这里,她用手指抵着脑海,取出一缕炁,与风绑在一起,让它将她要传递的信息,传到杏花村所有凡人耳中。
**
杏花村人怀着复杂的希冀、畏惧、忐忑,扶老携幼,大凡还能走的,都上了小丘山,站在了龙女庙前。
村官们、赵子英,都站在人群最前方。
村正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到龙女庙门前,尚未进庙,就要对着那尊石像拜下。
一缕风托起了他。
帘幔后传来一道不大耐烦的年轻女声:“别拜了,胡子头发都白了!”
春风动帘帐,微露罗裙,隐约可见帘后,绰绰,似是石像,又似有一个真正的少女。
赵子英上前一步,咳嗽着向龙女揖拜。
也被一缕风阻止了。
赤霞龙女对他倒是更有耐心一点,但也不客气,说:“咳成这样,拜什么!”
香烛明灭一下,帘帐一角被吹起,环佩作响,雨过天青色的衣袖扬起,又落下。
那缕风便直接钻进他的喉咙,顺喉而下,便化作暖流散去,他的内伤竟然瞬间好了五成。
她说:“好了,帮你治伤,日后多给我供两盘水果。每天!”
赠炁是需要满足赠与条件的,没法无偿。
赵子英直了背,向龙女道谢。
龙女却单刀直入:“我叫你们,确实有办法捉到那个‘田神’,但需要你们帮我确认一些事情。”
“你们确定,‘田神’的真身,是田鼠吗?”
所有人都被她问得一怔。
赵子英道:“您为何有此一问?我们都亲眼所见。”
帘幔后,龙女却意味深长:“不,亲眼所见,未必为‘真’。”
“田鼠未必是真‘鼠’。我只问你们,若有一物,繁殖能力极强,一年四季,都经常成群结队,趁夜,趁人类不备,破坏吞吃庄稼,能挖洞,会刨土。它,在大周,应该是什么?”
村童闻言,挠了挠头:“龙女娘娘,这不就是田鼠吗?”
其他村人也有点懵。
龙女道:“是啊,对人类而言,它此举与‘田鼠’无异,对人类来说,也可看作田鼠。可是,它却偏偏不是田鼠呢?那它是什么?”
这一番话,让村人都陷入了深思。
赵子英却琢磨出了点味道:“此物,是‘田鼠’,是实之‘田鼠’,却并非名之田鼠……”
这时,反而是耕作一生的白头老农,忽然开口道:“有一种东西,确实很能生仔,一年到头,都经常一伙一伙,每次都趁晚上,或者没人的时候,跑到地里来吃庄稼,破坏田地。它既会能挖洞,也会刨土。”
他说:“你们都忘了吗?这是黑面郎啊!”
李秀丽一怔,黑面郎是什么?
杏花村的村民却都如拨迷雾,连村童都拍手道:“噢,对对对,怎么忘了它!”
老农说:“其实,我们还没祭祀田神前,我九岁以前,野彘经常为祸田野,它们皮糙肉厚,一群地跑下山,趁没人或者晚上,就跑来拱吃庄稼,还用蹄子和鼻子吭哧吭哧连根系都挖出来吃干净。有时候,野彘多了,连人都不怕,就当面吃你的庄稼。那时候,我们一年来,除了会祭猫,以盼望狸猫能除田鼠。还会专有一天,祭祀山君,希望虎能除掉野彘。”
“这东西,可不就是跟田鼠一样,但又不是‘田鼠’吗!”
村民都七嘴八舌地说起来:“我说呢,那田神当年托梦的人形,一张黑面,肥头大耳,鼻子老长,毛胳膊毛腿,毛如钢鬣,哪里像老鼠,又总觉得眼熟,这可不就是野彘似的!”
李秀丽这才恍然大悟。
黑面郎,猪也。
野彘,即野猪。
大周民间常苦野猪、田鼠,祸害田地。
所以,他们养猫,祭祀猫,以求除鼠害。
同时,祭祀虎,称其为山君,希望除彘害。
由此意义看,野猪,大鼠也!
它的幽世现象因大周之人潜意识的对照,所以化为大鼠,披此皮,才能号令群鼠。
她也明白过来,怪不得那厮这么皮糙肉厚,又力大无比,远胜普通的炼精化炁修士,更不像灵巧的老鼠精,反而横冲直撞。
原来是野猪成妖。
赵子英道:“多谢龙女点醒我等凡人。怪不得,我们招来群猫,却无可奈何。”
猫是能对付鼠,也确实撕碎了那厮的鼠皮。只是,它真身是“大鼠”野猪,远非凡猫所能应对。
村民们也纷纷感谢龙女点破天机。
李秀丽有些不自在,在帘幔后微微偏过头去。
其实应该是这些村民们点醒了她。
毕竟,她并不熟悉农村生活,更不熟悉大周的农耕情况。
她清了清嗓子:“所以,你们的思路其实是对的。只是,对付‘大鼠’,得用‘大猫’。”
大猫,即虎。
村正听了,为难道:“龙女娘娘,您说得是。但我们劈山伐木,临江一带,山林里,早已少见大虫了。何况,捉来老虎,它凶猛无比,兽性难训,一时半会,也不会听我们的呀。若捉虎崽子……等它长成,却来不及应对田神。况恐母虎报复。”
龙女道:“我知道。不用普通的老虎。凡俗之虎,很难对付那皮糙肉厚,还能土遁的野猪精。”
“我要你们来,就是要为你们制作一头‘老虎’。它性子驯服,善捕‘鼠’,且兼有神通。正好对付‘大鼠’。材料,需要你们提供。”
众人闻言一怔,“制作老虎”?
赵子英率先问:“不知龙女需要什么?”
帘幔后的龙女道:“我要三样东西。”
“第一件,我要一沓白纸。”
“第二件,要一把使用十年以上的剪刀。”
“第三件……”
一只偏黄的金丝虎忽然跳上神案,趴在案上,咬了一颗梨子,大摇大摆地啃着,和众人无辜对视。
龙女的视线慢慢下移,说:“准备,开坛,祭虎。”
一只绣花鞋悄悄地伸出帐子,轻踢了那只贪吃她贡品的黄狸子的屁股一脚,它惨叫一声,呈抛物线,又在半空即刻调整姿势,稳稳当当落到了赵子英的头顶。
“喏,它到时候就是你们要祭祀的‘虎’,给它摆在神位上,叩拜它。”
“三事成,则山君至,灭彘。”

??106 ? 一百零六
◎逍遥游(七):猫与鼠◎
在杏花村人的的努力下, 材料很快就齐了。
龙女庙的神案上,放着一沓崭新的白纸,一把带有锈迹的剪刀。
准备完毕, 赵子英就抱着那只偏黄的橘猫,带着其他人退出了庙宇。
龙女说, 此仙家密法, 不宜凡人见之。让他们先去准备祭坛,以及要供给“虎”的生肉、鱼等食物。
庙门在人们身后合上。
村童们好奇地想回头, 却被大人们揪住耳朵:“看什么呢!龙女娘娘说了, 不能看!”
大人们怀着一种畏惧之情,说不准,这种法术, 就是只要被看到就不灵了。
还有几个村里的闲汉,正偷偷往一边的小路溜去。
赵子英叫住他们,带着赵家人,有意无意地将他们围住:“癞皮子、狗二、青头,你们上哪去?”
闲汉们你看我, 我看你, 支支吾吾:“回村去啊, 啊, 去找鱼, 我知道那边中段的鱼好钓,给黄狸爷爷钓一条……”
赵子英道:“可你们去的这个方向,不是回村的路,去溪流中段也要绕远路。倒是可以直接出村。”
村民们也回过味来了:“你们难道要去告龙女娘娘的秘, 换赏钱?”
村正虽然是村官, 但也是村里的老人, 闻言,沉下脸,怒斥:“你们糊涂啊!”
见被揭破,闲汉们本想反驳,见遥远处就是龙女庙,也不敢大声,但嘀咕:“那可是十万钱。”
村民们都骂他们,一位大婶叉腰指着他们的鼻子:“狗东西!龙女娘娘正在想办法为我们解决田神,她自己可不怕那黑面郎,是为了村里免遭报复!你们就要去出卖?”
见三人还是不服的样子,赵子英说:“先不说,龙女娘娘是鬼神。鬼神显灵,就算不是这座庙宇,也可以是其他庙宇。惹恼鬼神,她便换座庙显灵。你们最多只能拿到二十两的线索奖赏,还要三个人分,也就是每人六、七两银子。而为这六七两银子,得罪一位神通广大,更胜野猪精的存在,你们觉得划算吗?”
“就是!”其他村民都说:“那啥劳子通缉令,你们也敢去应?那都是傻当官的想出来的,通缉鬼神!你们也不怕庄稼无收、走路摔死、喝水呛死,倒一辈子血霉!”
村正也摇摇头,他比这些无知的村里闲汉,更清楚如今朝廷基层官吏是个什么德行:
“你们三个,真觉得这钱到得了自己手里?就算是这二十两,这钱若下来,首先县里的老爷们要过一过,然后班头手里要过一过,衙役们手里要过一过,最后——”
赵子英接口道:“最后,能剩几枚铜板给你们,已经是差爷们仁德体恤。大可打你们一顿,称你们谎报线索,冒领赏钱,再赶了你们出去。这样,下次再有人来报消息领赏,又可故技重施,再弄一笔。”
村正捋捋胡子:“我可以请子英放行,放你们下山去报赏,但若你们挨了打,别想村里来人抬你们回来。而且,你们大可以看看,会不会真有官差来‘搜捕’龙女。”
三闲汉都沉默了。
村民们则都点点头。
他们知道,村正和赵子英,说得半句错都没有。
这也是除却感恩外,杏花村人根本没想过去理睬这什么通缉令的另外原因。
就算是土里刨食的平头百姓,也知道如今这世道,这朝廷官吏的德行。
真以为自己能拿到什么赏钱,才是痴心妄想。
为了甚至不一定会到手的几枚铜板去得罪鬼神,莫不是什么脑子有问题的痴儿?
再糊涂虫,也掂量得轻重。
见此,村正挥挥手:“把他们三个绑来,关回村里去。等我们事毕,他们也清醒了,再说。”
村民们捆了垂头丧气的三闲汉,押回村里去了。绑好后,就自去准备祭坛事宜。
李秀丽闭门在龙女庙里,但把外头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她并不在意那三个要去领赏的。
大周朝廷的人来了又怎么样?至今为止,也没见到一个幽官,来凡人却抓不住她,哈哈!
至于,为什么不让村民们看她“施法”……
其实,也没什么被看到就失灵的说法,只是她的剪纸手法不熟练,才不要被人看到。
李秀丽盘膝坐下,拿起一张白纸,举起剪刀,咔嚓咔嚓,耳朵、脸蛋、胡须、身子、四脚、尾巴,剪出来一个歪歪扭扭,大致看得出来像只猫的样子。
她鼓起腮帮子,体内三境震动,三色之炁源源不绝,吐在白纸上。
口呼:“虎耶!虎耶!”
三色之炁凝入剪下的猫形纸片,那纸片瞬息“活”来过来,竟歪歪扭扭,试图站起。
李秀丽面露喜色。我果然是天才,第一次制作傀儡就成功啦!
下一刻,啪嗒,剪纸“老虎”四只长短不一的脚,一脚踩歪,它闷头倒下,便一动不动。
她再呼之以“虎”,它仍毫无动静。
李秀丽立即打开论坛,敲“瑛”:【前辈,我剪出来的傀儡怎么叫也不动!!】
她之前向瑛请教,瑛便教她一个办法,以克住野猪精。但需要她制作一个虎形傀儡。
修行者到了炼炁化神,已经可以制作傀儡了。
傀儡术,与浮空“术”一起,并列化神阶段修士掌握的,最基础的两个“法术”。
驱使纸人、撒豆成兵、筷子化仙,都是一种傀儡术。
原理很简单粗暴,且因其原理,在阳世也可施行:
练炁化神阶段的修士,体内凝练五境。只要五境不崩溃,就可以源源不绝地涌出七情之炁。
化神修士,便在现实中寻一五行之中的物件,或拟动物,或拟凡人,只要能制造出类似该生命的大致外形,再将七情之炁大量灌输。
脏腑可以诞七情之元炁。
而七情之元炁也可以取代脏腑的运行。
便在该物体的内部,形成模拟的五脏六腑。该无生命的物件,就能暂时生灵化,“活过来”。
所以,甚至还有人称傀儡术为“点化”。
实际上,它们行动,全赖制作者、操纵者的七情之炁所“活”,一旦炁耗尽,就变回纸人、豆子之类。
且因人间绝万法。傀儡在阳世之中,就会完全与它外形模拟的生灵,一模一样。
像刘丑,在阳世,看起来就是活生生的人。只有到了法术能够存在的幽世、洞天,才会显出木头傀儡的本质。
丁令威的鹤傀是鹤的羽毛编织所化,在人间,就是普通人模样,能暂时化鹤。到幽世,就渐露原型。
李秀丽虽然还没有真正迈入练炁化神,体内却三境已成,只差二境,她已经可以尝试着制作傀儡。
她制作的傀儡,因为缺了两境,虽然会有某些缺陷。但也可以通过别的手段来规避缺陷。
【制作傀儡的第一要意,是要‘形似’。越栩栩如生,点化越顺手,能承载的灵炁越多。最好使用常年沾染人炁的裁剪之物,效果更佳。
但若制作出来的东西,精度有差,有个大致外形,能看出来是某物,也不是不能用。
如果外形差得实在太远……】
瑛没直接回答她为什么傀儡不能动。
李秀丽缓缓拎起那张剪纸。
耳朵,嗯,坑坑洼洼,像被老鼠啃过。
胡须,每一根都长短不一。
头大,身子小。
尾巴,短短的。
四脚,柴火棍高低参差。
勉强看得出,是个猫形的动物。
但要说这是老虎……李秀丽就算颇有自信,一时半会也没法说服自己的眼睛。
没事,所以她才要来一沓的白纸!
她撕掉这张剪纸,操起剪刀,开始祸害第二张。
一直剪了二十多张纸,满地都是废弃的各种歪歪斜斜的“猫”,李秀丽受不了了!
她掐了一缕风,让村民去找附近最会剪纸的人来!
杏花村找来一个白头老妪,走路都颤了,布满皱纹的手,却操纵着剪刀,三下五除二,变魔术一样,剪出一个栩栩如生、威风凛凛的大老虎,神气极了,作傲啸山林状。
李秀丽让他们把纸老虎放在案上。
等门一关,她就一把揉皱手中的鞋拔子脸纸“猫”,丢掉,毫不客气地收下了这只纸老虎。
不是自己剪出来的,操纵起来不怎么顺服听话,那又怎么样!
能用就好啦!
这一次,她再鼓起三境,吹入三色之炁,呼“虎耶!”
那只神气的大老虎,纸睛便转,虎尾一摆,腾跃而起,迈起威风步伐,走了几步,嗷呜而啸。
活转过来。
第一步,成了!
此时,天色已深。
赵子英叩庙:“祭坛已设好,供奉俱全。”
庙宇中,传来龙女的声音:“寅时将至,可以开始祭祀。请村中老人,一步不差,重复你们过去祭虎的仪式。记住,台上的,就是‘山君’。你们把它看作虎,它就是虎。否则,祭祀就会失败。”
寅时,虎时也。
杏花村里,开始了一场祭虎的仪式。
田地中设下祭坛。
高踞神坛之上的,是一只别号“金丝虎”的黄狸子,它的皮毛纹样最类虎纹。
此时,它乖顺异常,仿佛被什么人恐吓过似的,咬着鱼干,喵喵地叫着,在祭坛上啃食,偶尔打滚,好奇地时而看一眼台下的人们,却始终没有跳下祭坛。
坛上铺了一张猛虎啸月图。
坛前置好鱼肉,立一铜炉,焚三柱敬神长香。
村中七岁以下的童子,无论男童女童,皆头戴仿制的虎皮帽,额头画王字,脖子上挂着形状像老虎的面食,腰佩布老虎,穿着虎头鞋,在祭坛前,分别一手叉腰,一手与同伴拉在一起,互相对着旋转,跳起活泼踢踏的舞。
边跳边唱:
“呼呼呼,虎虎虎!莫食人间谷,春日彘肥美!”
“呼呼呼,虎虎虎!莫食山下粟,林中设佳宴!”
“请山君——”
杏花村全村百姓皆拜,声震四野:“请山君——除彘害!”
吓了坛上的橘猫一跳,喵喵直叫。
但众人皆目不斜视,好似没有听到那娇滴滴的喵叫声,极力将坛上的黄狸子看作大虎。
隔着升起的青烟,人们恍惚看到,那只黄狸子的身形逐渐发生了变化。
它皮毛的颜色加深,花纹更似虎纹,额头慢慢浮出王字,身形亦膨胀起来。
它还在叫:“喵——喵——嗷,喵嗷——嗷呜——”
猫叫声渐如虎啸。
杏花村上空清风略过,李秀丽站在一颗大树顶端,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
在她眼中,杏花村民身上的炁,分出一部分,汇向黄狸子。
而杏花村的地下,腾起薄薄的烟雾,雾中闪过一幕又一幕浮光掠影,皆是过去成百上千年间,大周百姓祭虎的场景。
一个脆弱而淡薄的现象,正在浮出,它如烟般环绕黄狸子,以它为中心,渐渐化作一头斑斓大虎的虚影。
瑛说过,那野猪精有控土、土遁、厚甲等天赋神通。若寻凡虎,一来制不住它,二来难以操纵。不若制作“虎傀”,凝聚人族对“虎”的认知,塑造“现象”,临时“点化”出炼精化炁修为的“虎”,它便自带克制野猪精的神通。
不过,此时黄狸子身周的虎象,还是太虚幻了。毕竟只是一村之人的临时唤醒。
让我来助你们一臂之力!
她自袖中取出益发活灵活现的纸老虎,朝它吹了一口气:“去!”
纸老虎随风而来,迎风就长,在人们的惊呼声中,奔向黄狸子,朝它一扑。
虚幻的虎象,与纸老虎合二为一。
即虎之“神”,与虎之“形”,二者重叠,便如盔甲般,罩住了黄狸子。
神形合一,祭坛便被压塌。一眨眼,原地出现了一头货真价实的斑斓巨虎。
耀耀的金眼,如有电光霹雳。
白额,王纹闪闪,两鬓如火,在风中扬起;皮毛似锦绣,月下流光,灿烂夺目。
锯齿钢牙,森森冷气,勾爪凝霜。
蹲在那,高比小山,约二十来尺。
野猪精与它相比,当真就是一只大了点的老鼠。
寻常老虎与它相比,只堪如初生崽儿。
锦绣斑斓虎,对月仰天作长啸。
这幅场景,比画家们绘出的“山君”,更加威风凛然,神异莫测,有堂堂感。
如此之虎,才堪作山林之君。
巨虎对月啸罢,便环顾四方,嗅着什么。
同为此地洞天所赋予了力量,且人们召唤它时,呢喃恳求的,就是除彘。
它对野猪精留下的气息十分敏感。
纵使深埋地下,依然精准地嗅闻而出。
嗅了一阵,巨虎便一声大吼,四蹄生风,循着气息,竟腾空而奔,头也不回地朝着一个方向奔去。
李秀丽眼前一亮,心知,那野猪精必定藏在这个方向。当即御风而随。
奔了百里,到一密林泥潭处。
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有一只庞然黑物从泥潭里滚出。脱离了杏花村范围,“田神”果然显出真身,是一头鬣如钢针,肥头大耳、铁山横倒般的黑野猪。
它身上尤带淤泥,便猛然朝地下扎去。
熟料,这百试百灵的一招,却栽了跟头。
巨虎电目一凝,极速扑去,利爪一勾,地面就仿佛变成了水,仿佛猫爪勾鱼、勾老鼠那般,爪尖环风,深入地下,穿透野猪精背脊上的骨头,硬生生将它从地底“勾”了出来!
野猪剧痛,拼命挣扎,猪嚎一声。
忽然,大片的泥土开始翻涌、震动,波浪般,试图颠倒巨虎。
虎踏风,腾空而起。
泥土又骤然化作一个巨大的泥浆般湿哒哒的猪头,奋力去咬虎爪。
巨虎龇牙,松开了爪。
野猪精大喜过望,以为逃得生天,当即又要遁地而走。
熟料,巨虎嗷呜长啸,附近的山林便簌簌而动。一霎时,那些树木仿佛得到号令一般,全都活转过来。
野猪精刚沉入地下,便被四面八方,上下左右,不断延展的树根,缠得密密麻麻,捆成了茧子。
巨虎又嗷一声,林木摇动,根系破土而出。无数树木,仿佛向君王奉献宝物般,用根系共同举起了那头被捆结实了的野猪精。
巨虎这才满意地用爪子拨拨野猪,鼻子里喷气,发出一声嘲笑似的“嗷”。
意思仿佛是:让你跑,在山林里,你能土遁,我就拿你没办法?
原来那松开的一爪子,竟是欲擒故纵,玩弄野猪。
见野猪丧气若死,一动不动。它才张开大口,对准其脖颈,准备了结这只眼中的“大老鼠”。
正要下口时,一个轻盈的身影落在它背上,揪住了它的毛,阻止了它的动作。
略熟悉的声音说:“先不要吃它,它还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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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们先是见狸猫化虎,目眩神迷。随即,便见山君乘风而奔,不知去向哪里。
只过了一个时辰,雄鸡唱晓,天边微亮时,王字金光映空,斑斓皮毛映日而光,巨虎乘风而返,口中叼着九尺多高的野猪,叼耗子般。
巨虎落地,将野猪精吐在地上,一掌踏在它身上,环顾四方,傲然示意村民。
这野猪精被虎爪推着,在地上滚了几滚,奄奄一息,昏迷不醒,周身全是血洞。
偶尔扭曲一刻幻像,闪过一丝田神的“九尺硕鼠”模样。
有恨毒了它的村民,有举斧的,有拿叉的,就要了结此怪的性命。
“慢。”巨虎上方传来一个女声。
众人仰头一望,才见虎背宽阔处,侧坐一少女。
她揪着巨虎的脖颈毛,像拉着缰绳。
巨虎威风凛凛,雄壮神异,电目钢爪,如山中之君。
她苗条曼妙,容貌柔美,裙裾微荡,绣花鞋轻踢虎背。竟以山中之君为坐骑。
赵子英是少数将她容貌认清的人之一,当即拱手拜曰:“龙女娘娘。”
村民们恍然大悟,纷纷拜下,这次,他们是真心服口服了,真心当她是村里供奉的守护神了:“龙女娘娘!”
村童们更是偷眼觑个不停。
村正道:“您化猫为虎,为我等除去彘害,我等感激涕零!”
李秀丽揪了揪虎毛,示意这狸子不要玩死了野猪精,才说:“不必拜我。有一半是你们自己的力量。”
村民们不解。赵子英却目光一闪,想到了她曾嘱咐村民,说“你们觉得它是虎,它就是虎”。
村正问:“您不让我们杀它。是要亲自处置这头野猪精吗?”
“不是我要处置。”外貌甚年少的龙女一手托着脸颊,漫不经心,另一手指了指狼藉的村落:“你们村里变成这样,杀了它,也太亏。”
“此妖有天赋神通,能遁地通土,是梳理地气、翻整土地的一把好手。”
她话音未落,听到“梳理地气、翻整土地”八字,世代为耕的人们,眼睛蹭地亮了。
他们看像野猪精的目光,连昏迷里的它,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蝉。

??107 ? 一百零七
◎祭(一)◎
春日田野, 万灵发生机。
杏花村一团糟乱的田野间,伏着一头比寻常牛类还要大上一倍不止、鬣如钢针的黑野猪。
村民小心翼翼地围着它,往它身上套犁。
刚开始被套上犁, 野猪精非常不习惯,很不耐, 鼻孔里喷气, 焦躁地要一把震开这木头架子。
见它发作起来,地面顿起扬尘, 村民皆大惊失色, 慌忙退开。
眼见,这特意为它加大加宽加大的犁要被震散,便“嗷呜”一声传来。
一头二十来尺, 高大如小山的斑斓虎,四蹄乘风,从山上一跃而下,被野草树木送着,眨眼就到田野边。
但凡人们, 不仅不怕它, 还带着又喜又敬的神色, 让开了位置。
大虎将毛屁股朝地上一跌, 蹲坐田边, 一下又一下甩着鞭子似的尾巴,破空声。虎视眈眈,盯着野猪的一举一动。
它旁边,与它体格相差极远, 但神色相似的, 是一只只毛色各异的猫, 或卧或坐,也在田垅懒洋洋地休息。
此情此景,野猪精浑身一抖,再不敢挣扎,任由凡人为自己套上了梨,目中滚下泪来,一边哼哧哼哧地站起,拉着犁往前走。
春风吹,碧丝动。草野里,叶子后,探出了一只一只又一只的田鼠脑袋。
草叶清新微苦,大田鼠们咬着草叶。
鼠耶鼠耶,春日草叶嫩!
野猪埋头耕过十亩地,行行土整好撒种,猪耶猪耶,它神伤:“我老猪,好苦也!”
田野边,狸奴排排坐,舔一下猫,叫一声喵,眼睛瞪得像铜铃。
猫耶猫耶,撒粮种,雨过抽苗节节高!
老田鼠沉下脑袋,害怕地钻回洞中。
又冒出一排新生胆大的小田鼠,摇头摆尾,惊奇地观人间之春。
鼠耶鼠耶,几时秋来稻海香?
野猪刨着蹄子,烟雾在蹄下蒸腾,理顺土地,它哽咽:“修行几十春,复为老牛事!”
小猫咬着另一只小猫的尾巴,小猫咬着大猫的尾巴,团团转,如习捕鼠。
猫耶猫耶,勤耕作,风吹粮食满地金!
喵呜!
唧唧唧!
村猫四散,扑田鼠。
野猪精哼哼唧唧,哭哭啼啼,但气力果然到位,犁拉的又稳又快,顷刻间,三亩地,竟就被犁完了。
而且它所过之处,蹄下腾起淡淡烟雾,原本的黄土,竟慢慢地颜色往深了去,固住的肥力正被均匀梳理。
只它这哀叹着再不能吃香喝辣的哼哭样子,凡人们反而去了大半畏惧,哄堂大笑。
一个赵家的儿郎,把鞭子一挥,笑骂:“你这黑面郎,恁地懒又馋!我们可没虐待你,说了,只要你耕了田地、梳了地气、造了房屋,便按长工的钱,供你吃喝!”
“想跟过去那样,只出十分之一的力,却要占我们十成的供奉,这样百倍的美事,不可得罢了!”
野猪精一听,更加悲戚,却嗫嚅道:“那么,有美女吗?”忙说:“我晓得,我晓得,如今,俺老猪落魄了,找个普通丫头模样的侍奉我就可以了。”
“喏,那边那个就行。”
众人回头一看,见村边有一老一少相扶将,老的是个老妪,白发苍苍。小的年十四五岁,花朵似的模样,正举着袖子,遮着半张脸,朝村里张望。二人俱面生。
野猪精眼巴巴地朝那小的看。
“呸!”一个村里的小伙子道:“放心,我们包给你配媳妇!我家的几头母猪正成年!瞧你身强体壮好配种!”
应景地,村头那,一个老人赶出了几头肥白母猪,到山上吃一点草料野果补补。它们果然有致一同地朝野猪精投来了目光,转头,哼哧哼哧,风情万种地朝它奔来,春日发幽情,便要一番当众野趣。
见那几头大白母猪朝自己奔来,野猪精吓得登时连犁都不想拉了,信以为真,连大虎在旁都顾不得了,挣开犁耙,撒蹄就跑。
那发疯劲,连大虎的勾爪都一时没勾住。
它刚跑了若干步,清风一吹,往远数十步,落下两只绣花鞋儿。
野猪精戛然而止。后蹄紧急止步,飞溅大把泥土,却楞是没溅到那裙上半点。
少女斜它一眼:“猪九戒,你又发什么疯!”
自降服了这头野猪精后,李秀丽和杏花村众人,才知道这个“田神”的来历。
原来,它本是五十多年前,北地某农户的一头家猪。
天生神力,能以猪身而为牛耕,人皆异之。主人便不杀它吃肉,也不卖出,一直供养它。
后来,胡人侵犯中原,这个村子也遭遇了胡兵。
少数几个胡人的骑兵踏进村子,烧杀抢掠。猪九戒的主人也被胡人提起,眼见就要一刀杀了。猪九戒情急之下,猛然冲出猪圈,竟将胡马撞倒。
马匹受惊,乱蹄之中,踏死了胡兵。
余下的胡骑,也皆被它猪突猛进,冲撞下马,村人一拥而上,砍死了胡兵。
从此之后,猪九戒愈被村人神之,奉为神猪。为谢它救命之恩,不用它劳作,许它游荡村中,随意吃食。
在他们的供奉中,年深日久,它渐渐生了灵智。
但它还没入道时,更凶猛的胡兵就到了。这一次,村里无人幸免。
它左冲右撞,拼尽全力,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主人、主人一家、村民,都命丧胡人铁骑之下。
它也被胡人砍得满身伤疤,血流不止,吓破了胆。所幸,它皮糙肉厚,撑着一口气,跑进山野之中,躲进洞穴,找了草药咀嚼,活了下来。
从此,春秋眨眼过,它游荡山野,慢慢,身上皮肤渐黑,长出钢鬣,化为野猪。
偶尔,见到山下的胡人,它就怀着仇恨偷袭一番,偶尔,也能救下几个行人。
或者,有人进山砍柴之类,就以驱赶其他野猪虎豹为代价,拦路索要吃食。
不知过了草木枯荣几度,猪的天然寿命到来时,它不但没死,反而忽然神智清明,迈过了那个极限,从此入道。
入道之后,它回到主人故地。想去祭拜一番。
但那村落早已野草有半人高,白骨散落,豺狼鬣狗来往,无半点人烟了。
它拱着土,把村落余下的残碎白骨,葬作一土包。
埋实之后,便独自离开,一路游荡,避开北方互相残杀得起劲的胡人,便渐渐地南下,到了杏花村,见此地与故地颇有相似,便动了心思,留下来,索要供奉。
这头野猪精染了无数恶习。
愚钝、憨笨、贪婪、凶恶、暴躁。
所幸不曾真犯下过杀孽、色孽,只是糟践粮食,冲撞房屋、恐吓一方。
李秀丽因此才饶它一命。要它赎罪,也还她欠下的人情债。
那时,龙女用绣鞋踩了几下它的猪脑袋:“以后,你就叫,猪九戒!收起你那些可憎习气,好好地与这个被你祸害了三十一年的地方耕田犁地修屋,赎罪!”
野猪精莫敢不从,唯有一事不解:“龙女娘娘,老猪也知晓一些佛门的规矩。八戒,乃是戒杀生、戒偷盗、戒淫、戒妄语、戒饮酒、戒香华、戒高床大卧,戒非时食。这第九戒,却是甚么?”
龙女说:“第九戒——戒我!你须畏我,如畏戒律。若有犯之,无赦。”
治得野猪精服服帖帖,从此更名猪九戒。
此时,见得龙女,猪九戒举起蹄子抹眼泪,道:“娘娘,他们要逼我犯色戒!”
村民都道:“龙女娘娘,莫听他胡说。是他一头猪妖,却狂言要寻个女娘匹配。我们见他淫心浮动,便与其玩笑,要将村中的老母猪、小母猪,与他配偶。”
猪九戒登时气得哼唧:“好没道理!你们先说要把我当长工待,那长工,还想老婆孩子热炕头呢!我年纪到了,想个媳妇,口中说几句,咋啦?人不能与猿猴为配,我岂可与猪为偶!尔等杀我!”
熟料,李秀丽听了,打量它片刻:“猪九戒,你说‘美女’,怎么,你过去还糟蹋过女娘?”
猪九戒被她扫过几眼,满身的钢鬣都吓瘫了,摇头如鼓:“不曾、不曾……我只是,曾、曾招过几个美貌庙祝……那时候,我刚入道。动物入道,年岁就从头起算。人类炼精化炁,寿数一百五十年。精怪之属,不及人族,但也有一百二十年。我那时候返老还童,更像尚未成年的童子猪,未曾起过这心思……”
幸而,有老农见它耕田好使,才为它说话:“这倒确实不曾。过去三四十年,老儿不曾见村里的女娃被它糟践过。反而有几个丫头,因为逃婚或者不被家里所容,逃进田神庙,为它刷毛煮食,侍奉得当,得过它几夕庇护。”
听到此言,踢了一脚这猪头,李秀丽才放过它:“别忘了你的名字。老老实实干活。再犯戒,就找村里的煽猪匠对付你。”
猪九戒瞥见不远处朝它吭哧吭哧的几头母猪,吓得点头如蒜,连叫村民:“快、快,把它们牵走!”
自从入道,开了喉舌,能人言,有人之思,能人立而走。动物修行者,虽然还会被本能支配,但勉强能算到“异种畸形之人”的范畴。
于它而言,尚未开会的同类,便像人看猿猴。虽然有时候物伤其类,但要它与这些牲口匹配,简直比杀了它还可怕。
等几头老母猪被拉走,猪九戒安静下来,重新回到田地里。
龙女也消失不见,随之而走的是那会剪纸的老婆婆。
这段时日,龙女每天都会亲自下山来接这位老人家,据说,是请她教授剪纸的技艺。
神请人授艺,这是何等的荣耀与认可。
丧夫丧子的这孤寡老人,一时被村民极尊重起来,时常有人去探望她,为她干活,送米面,希望也能学得被龙女看中的一二手艺,好不风光。
村民们照例羡慕了一阵,才想起:“唉?刚刚村口那一老一少,怎么从没见过?”
便有人上去问了:“老妈妈,小娘子,你们到杏花村来,有甚么事?还是来赏花的?不巧,我们的杏花,前些日子都落尽了。”都是被猪九戒那地动山摇的动静给祸害的。
熟知,那女娘,见了小山般高的大虎、开口吐人言的野猪,早吓坏了,躲在老妪身后,不肯出来。
老妪也发抖,却坚强地停在她身前,双开双臂,朝村人道:“我姓高,这是我家小姐。你、你们这,可有一位‘赵义士’,名烈,字子英,曾在北边抗狄的?”
“赵?我就姓赵。你说的是我们族长。稍等哈。”
于是,很快,就有人找到了赵子英,他赶到:“何人找我?”
那女娘强忍害怕,觑他几眼,见与画像上一般无二,便移步向他拜下:“赵世叔,侄女许红英,家父名讳许岩,原籍定州府,绿树庄人士。”
赵子英恍然,连忙去扶她:“原来是世侄女。你怎么只一个老仆陪伴,独身到此?”
“世叔!”听此言,许红英泪如雨下,拜地不起:“我父母俱被抓走了!我家北逃而来,丢了官职,不得如今的官家任用,更举目无亲。更不敢报与官府。红英只知父亲常常提起,世叔是少有的英豪,一身正气,妖邪难侵。所以忍羞离闺阁,与老仆相携风尘走,一路打探赵家如今的安居之地。只为厚颜相求,求世叔搭救我家!”
“世侄女请起。你可知是什么人抓走了许大哥?”
许红英泣涕道:“我、我那天在闺中刺绣,隐约听得前院乱哄哄的。说是、说是什么什么观的来人,说是奉官家的旨,因我父母以人命祭祀什么扑睖神,因此把我爹娘都抓走了。我与老仆藏进暗室的地牢中,幸而得免。所以不敢告官。”
“冤枉,冤枉!世叔,您与我家相交深厚,应知我爹娘的为人,俱仁心正义。我爹爹在故京为官时,极憎杀人祭鬼的民间风俗,剿灭了数个祭鬼的大巫。又怎么会,自己犯下此事呢?”
“噢,对了,我想起来了,捉走我爹娘的人,自称、自称……太乙观!”

??108 ? 一百零八
◎祭(二)◎
小丘山。龙女庙四周, 云雾隐隐。
神案前,两个蒲团,坐一老一少。
“这一笔, 画得歪了……”老妪将少女拿炭的手导正,“照这条线画下去, 剪的时候, 人的脑袋,就歪了。”
李秀丽赶紧将线条导了回来, 全神贯注地在对折红纸的背面画着草图。拿起剪刀时, 鼻尖都冒了些微的汗珠。
陈阿婆看到她拿起剪刀,连忙又说:“姿势不对,娘子, 您要是这样握剪刀,也会剪歪的。”
便伸出手,自己做了个示范。
见她握的还是不对,又去掰正李秀丽的姿势。
刚伸出去,就微微一怔, 有些索瑟, 将手缩了回来。
少女的手, 肌肤光洁白皙, 指甲浅粉, 看着干干净净,从来不沾阳春水,连茧子都只薄薄的一点。
陈阿婆的手,粗糙而褶皱, 指缝间都是抠不出的老泥。
李秀丽却不觉, 亦不顾, 拉住陈阿婆的手,急问:“怎么握?怎么握?从哪个部位开始剪?”还凑到了身侧。
那略焦急的神态,对着长辈一般,急着要她教会的要强性子,都像极了记忆中已经形貌模糊、早逝的孩儿,夭折的孙女。
陈阿婆不知不觉,又忘了这是“龙女娘娘”,道:“急什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剪纸要有耐心,找准了,才一气呵成。”
被说了几句,少女略微嘟起嘴,摇了摇她的胳膊,道:“知道啦知道啦,快教我嘛!”
一滴眼泪却打到了李秀丽手背,她讶然抬头,迟疑了片刻:“你……阿、阿婆,你哭什么?”难道她手真这么笨,笨到人家都受不了了?
她烦爸爸妈妈的唠叨,常常砰地关门声以对。
但对祖父母的碎碎念,只能瘪着嘴忍着。
对这个请来教她剪纸的陈阿婆,据说这是人家赖以生存的技艺。虽然确实也有些啰嗦,李秀丽只像对祖父母那样,听得烦了,最多瘪着嘴,从不说一句反驳的话。
李秀丽道:“我让人送的米,他们都送到了,虽然洒了一些,但应该还是足的。这是我自己的银子。不是他们的贡品。还有一些布匹衣服,一年四季的应该都全了。银子,少了点。我现在不够。会再弄点来。你还少什么?”
陈阿婆摇摇头,拭去眼泪,对这位年少的“龙女娘娘”说:“不不不,您给的够多了,区区小技……是老太婆胡思乱想,人老了,脑袋不中用。”
“唉,如果我的儿女还活着,我的外孙、孙女也该有您这么大了。”
陈阿婆父母兄弟远在他乡,皆已逝去。接连丧夫丧子,连儿媳妇肚子里的孙,亦未留存,孤苦伶仃独自生活。
已经死了这么多年的,也无法起死回生。
孤寡老人,纵有财物,亦容易被人谋害,或者自己出什么事而无人知道。
见陈阿婆还是神色略黯淡,李秀丽不知道怎么安慰,想了想,便道:“谁欺负你,在家里给我上驻香,心里念几句。我就知道了。我保管教训他们!”
龙女庙建好后,尤其是前段时间她降服了野猪妖,为村人重新梳理耕作了土地。杏花村从老到少,皆诚心信服。每日都有人到庙中来上香祭拜,好几户还捏了个泥塑的龙女像,供在自家。
原本,杏花村人之炁,极少部分维持田神的洞天。绝大部分互相交汇,汇入天空的大周人族云蒸霞蔚的炁海。
现在,杏花村人每日喜怒哀乐之元炁,均分出不少的一股,直直汇入龙女庙中,凝在赤霞龙女的石像、神牌上。
尤其是村民每次上香时,那股分出的炁,便系在雕像上,愈发明显。
而这些汇聚的炁,以龙女像为中心,分出无数丝络,以杏花村民为标记点,竟然慢慢演化出一个洞天的雏形,整个杏花村都在其范围内。
那尊石刻的赤霞龙女像,竟隐隐周身莹光。
李秀丽发现,在杏花村的范围内,她体内的炁愈加活跃,仿佛被吹胀了似的,如果她愿意,随时可以将神像汇聚的炁,也当做是自己的去驱使,或者自己吸收。
同时,在洞天的范围内,她的躯体不再那么飘飞若举,更加接近从前的行走自若。
“不好”的地方,则是,她即使不使秘术,只要走在杏花村的范围内,阳世的躯体,也隐隐有龙像。
李秀丽偶尔临水而照,一个错眼,竟见自己头顶隐隐有琉璃龙角的虚影,眸子流转有碧玉色。
同时,人族传说中,龙的威能与神异,也渐渐在她身上展现。
比如,她不用化龙化鱼,甚至可以不用炁,就能随心随意地操纵杏花村内的水流。
譬如,她在杏花村长久停留之处,就弥生不散云雾。
譬如,杏花村内,她就算穿了荆钗布裙,偶尔行走间,如果不刻意以幻术扭曲外貌,身上的打扮,总会慢慢变作璀璨若霞色的华贵红裙,披云帛,珠饰璎珞,云鬟雾鬓的仙家形象。
可以想见,如果此洞天彻底生成,她不需要化龙秘术,在杏花村出现时的外貌,大约也与龙女庙里的那尊神像,“赤霞龙女”,一般无二。
就像猪九戒行走杏花村时,罩着“田鼠皮子”那样。
凡人的“香火”,果然催生了一个以被供奉者为核心而生的洞天。其中神奇美妙,一时难以尽述。
现在,李秀丽如果愿意,可以不用鲤珠,凭龙女像,就可以聆听到杏花村范围之内,大部分村民的炁之声。
如果村民焚香向她祷告,则音、貌,周围的动态,更加详细地,4D似的被她“看到”。
其中,供奉最虔诚,上香祭祀最用心者,李秀丽甚至可以直接与其隔空“沟通”,将自己的炁分润一些过去。
难怪之前,猪九戒对自己的庙宇香火衰落被占,耿耿于怀,明知实力不敌,还决意报复。
不过,虽然附近好些村落,听说都立了龙女庙,但大多香火不丰。
目前为止,只有杏花村的这间龙女庙,诞生了“洞天”的雏形。
李秀丽又兴奋,又觉得好玩,拿“神像”当做玩具,“测试”了好几天,经常动不动就用心声吓赵子英一跳——其他凡人大都不经吓,没有他皮实。也没有他供奉心诚。
就是赵子英实在不是个会陪人玩的。
一两次之后,再忽然被她“叫”一声,说出他当时在干什么,心里想什么。他也只会平静地承认,并问她有什么要事……
还劝她,不要随意对村民滥用,要用在关键时刻,用多了,失权威……
啰嗦!
若是陈阿婆主动上香请她,她正好理直气壮,再出去戳那些乡民们的“心声”玩”。
但听到李秀丽这么说,陈阿婆更加感动,却不敢滥用神恩:“您不必为我担心。近来村里人抢着要恭敬我,说是朝廷本就要敬老人。更有几个无赖子,抢上门,亲亲热热说要拜我当义母。我虽然老了,还没糊涂。年轻受的欺负多了,全家被欺负得只剩我一个,死皮赖脸地苟活着。到这个年纪,谁是真心,谁是想欺人,有什么看不透?”
竟收起感伤,耐心地指点少女,细心地调整她握剪刀的姿势、剪下的位置。比过去教自己的孩子,都要细致。
李秀丽照猫画虎,总算剪出了一个大致的人形。
却忽然“听”到了一场对话,她剪刀一抖,这张剪纸就算毁了。
李秀丽放下剪刀:“阿婆,我让小虎送你回去。今天的剪纸先到这里。”
让大老虎送陈阿婆下山。
山下荡来的外来之炁,臭气熏天,正在不断地向山上飘,而且愈来愈近。
她皱起眉,庙门却被叩响。
赵子英站在庙门外:“龙女娘娘,打扰了您剪纸的雅兴。赵烈将离村远行,数日将不能为您扫庙供奉,由族人代之。特意前来拜别。”
他身后,还站着他的那个“世侄女”许红英。
臭气从她身上,直冲庙门。
作者有话说:
24日啦,久等,我回来继续日更了!

??109 ? 一百零九
◎祭(三)◎
小丘山不算高, 但山林幽深静谧,缭绕濛濛白雾。
许红英和老仆互相扶着,在云雾中, 小心地踩过湿滑的青苔山道,跟随赵子英上了山。
“世叔, 您这是要去拜见哪一位神仙?”许红英问。
这位赵世叔, 父亲与他志同道合,以前都不近鬼神, 对民间的淫祠更嗤之以鼻。
现在, 却连自己要离村,都要与神祇辞别。
人的变化,竟这样大吗?她有些惴惴不安。
赵子英往前一指:“前方就到了。”
山腰, 云雾最浓厚处,立着一座不大的庙宇。山中蒸腾的湿润云气,以它为中心,格外浓厚。
连庙宇的牌匾都藏入雾气,若隐若现。
许红英仰起头, 辨认了片刻:“龙女庙。”
她从半开的门缝里, 窥见了帘帐后的绰约神像。神主牌前, 似乎有“赤霞”二字。
她虽是闺阁女儿, 这一路离家走来, 也对玉京流传出来的故事,有所耳闻。惊讶道:“莫不是供的那位法场逐天狗的‘赤霞龙女’?”
赵子英颔首:“我家出资兴建的龙女庙。我也算是龙女庙的庙祝,负责庙宇的洒扫、祭拜事宜。当来神前辞行。”
他也不进庙内,隔着门, 礼节周全, 作揖而辞:
“龙女娘娘, 打扰了您剪纸的雅兴。赵烈将离村远行,数日将不能为您扫庙供奉,由族人代之,前来拜别。”
许家主仆二人,本以为这只是固定的、上香般的拜神礼节。
没想到,庙内真传出一个清润悦耳的女声。闻声,年纪似与许红英相差仿佛,也就十四五六岁上下。
“记得交待好你家的人,供果子,别少了狸子的那份。它要抢我的吃,烦。”
赵子英道:“请您放心。此次远行,我还将带走一部分族人。但庙中事务,俱已交待余下的族中男女。他们年轻冒失,您有不满,尽可吩咐。”
“不过,他们不禁逗。混熟了,又没有分寸。还望您莫与他们玩笑……人心,不可玩……”
“知道了知道了。”龙女的声音低了片刻,心虚一般,甚至还有点嘀咕:“是她们自己老是跟我祷告,说什么爱慕谁的,天天焚香絮絮!”
看电视剧就最烦这种水剧情拖拖拉拉的。才大发慈悲,特意也去听了那男子的心声,好心告诉赵家十三妹,说那男子已经知道她心意了。我帮你转达了。顺便告诉她,那男子说不喜欢她,喜欢村口的雅娘。
谁知道,赵家的十三妹,明明平时耍得一手好枪法,是个爽快女儿,却因此哭了三天三夜。像素脸都哭肿了一圈。
赵子英这个族长兼长兄,就借上香祷告,在心里跟她说人世的种种人情往来,絮叨不止。
她想不听,那炁之声都往她这飘。
一个铁塔似的武夫,大约是拉扯着一家弟妹侄儿惯了,真念叨起来,竟比陈阿婆都烦。
偏他是龙女庙最诚心的供奉者和庙祝。还要靠他照顾狸子——李秀丽喜欢摸猫,却不喜欢照顾。
才不是觉得对不起他妹妹!
明明是她们自己向她求告的!
那次她被赵子英念得头皮发麻,此后,也不敢再轻易戳其他村民的心声了。
李秀丽怕他又啰嗦,立刻说:“不跟他们戳心声玩!行吧!你还走不走!”
她在庙内一跺脚,袖子一振,四周的风呼呼大作,吹开云雾,就推着他往山下走。
赵子英叮嘱的话都没说完,哭笑不得,也只能顺着风被推走,带着许红英二人辞庙下山。
赵氏族人因他的召集,有一部分正牵驴带马,聚集村口。
赵子英道:“世侄,太乙观是官家倚重的新国师。素日在民间风评也好,都说常普济民众,助人度厄,协助朝廷管理儒释道,系有道真修。前些日子更是帮助华将军脱身,不惜得罪黄相。你父母被太乙观带走,其中或有隐情。”
“因此上,我让族人兵分两路。一路沿着你家往玉京的方向去,探听太乙观近日的动向。一路,我带十三妹等,与你主仆同行,先回你家宅之中,查探一番当时情形留下的痕迹。”
许红英感激涕零,忙向赵家人谢过。
赵子英道:“世侄不必客气。当年我族中蒙难,长辈都战死沙场。我年不过十四岁,带着同辈弟妹,历经艰险,从幽燕逃到了故京城。那时候,族里年纪最小的,被我抱在怀里,还只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若非许大哥常常接济我们,嫂子时不时接过我弟妹照顾,岁月实在难熬。”
赵十三妹也爽快道:“红英侄女,你娘曾经亲口给我喂过食,换过衣,把我跟你一起照顾。我那时候还曾亲耳听到你哭呢!如今,许大哥跟嫂子有难,我们怎能坐视不理!”
一行人便出了村。一队赵家人往南走,玉京在临江府更往南。有一条大官路。太乙观若擒了人,往南回京,必经此路。
赵十三妹牵着两匹马,赵十五弟则弄来了一辆马车,自己充作车夫,请许红英二人上车,准备往西边,去许家南渡来的落脚地,临江府隔壁的望江府吉兴县。
十三妹扶许红英上了车,等高妈妈也坐好,她自己则翻身上马,骑马伴行。
赵子英则打马当先,在前引路。
这时,许红英才悄悄掀开窗帘,问伴在车旁的十三妹:“赵十三姑,山上的庙中,真住着‘赤霞龙女’吗?方才,庙里忽然有少女言语之声,言语间,赵世叔称对方是‘龙女’,吓了我一跳呵。难道有真神在此?”
赵子英待她诚如自家侄女,十分温和。但到底是初次见面的外男,龙女又是传说中的鬼神,刚刚在山上,许红英不敢、也不好意思细问。
便说了方才山上所见所闻。
赵十三妹,年过十八,跟着大哥赵子英读书习武,舞得一手好枪法。她裹头发、窄袖腰裙,长裤,打扮举止极利落。闻言,道:“当然是真神。我们山上的庙里,确实住着位龙女娘娘。”
她撇撇嘴:“虽然本领非凡,却嘴巴比鸭子还硬,又不通人情、招猫斗狗,顽皮可恼。”
开始,他们还是很崇敬这位赤霞龙女的。但是,慢慢相处下来,便发现,大哥当了这位龙女的庙祝,与其说是奉神,不如说,简直是又多了位令人操心的小妹妹。
听此言,许红英讶了一声:“啊,如果有真神在庙。那适才,我礼拜不诚,怕是得罪了龙女娘娘!”
赵十三妹却摆摆手:“莫怕,莫怕。虽顽皮可恼,赤霞小……咳,龙女不是个小气神,心肠其实……其实也挺好的。不会同你计较的。”
前几日,她哭了三天后,忽然门外来了她爱慕的男子,竟鼻青脸肿,来“向她道歉”。二人无言以对。
龙女的大老虎,则在远处鬼鬼祟祟地时而往这里看几眼,似乎在“监督”男子有无照样行事。
道什么歉!道他不喜欢自己的歉吗?难道还要强迫人家爱她不成?生怕旁人不知,她恋慕不得!
十三妹那时又是咬牙又是羞,又是生气又是笑,恨不得也爱不得。
若这赤霞小丫头真是她妹,怕不得当场挨她一顿揍!
但气,倒是消了。
就是,隔日轮到她供果子时,十三妹特意全选了发青、最酸的上去。赤霞小丫头,竟然一声不吭地吃了,酸倒牙也捂着腮帮子,硬挺着没说话,也没向大哥告状。
这就不必说了。
马车行了一段路,出了杏花村不远,忽然,赵子英却勒住马,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前方,有一黑物等在道旁,肥头大耳,钢鬣长鼻,赫然是猪九戒。
他勒了马,后面的马车也停了。
许红英掀起帘,就小小惊呼一声。竟是她之前看到的,那头口吐人言的的大野猪。
十三妹安慰:“别怕,这憨货是个精怪,但早被龙女娘娘收服座下,如今是村里的长工。”
果然,大野猪见赵子英发问,便道:“娘娘叫我护送你们……说我皮糙肉厚,粗有修行,既可以抵住凡间刀枪,也能对付一些精怪妖鬼。老赵,路上你可得管饭……”还不住地去偷瞄许红英坐的马车,黑色的猪脸上竟然也能显出“羞涩”来。
赵子英便捻了一炷香,火折子点了,默念神名。
龙女的声音果然在他心里响起:【确实是我支使这头猪去的。随便使唤它,它重伤过你,本来就欠你。不必怕它路上使坏,我自有办法约束、对付它。】
确认过后,赵子英对猪九戒道:“虽然如此,带着你赶路,略微太显眼了。谁家带着野猪同行?不知可有遮掩的办法?”
闻言,猪九戒道:“我修为有限,人身只修了手脚,也没法使幻术。”
说着,便人立而起,一阵烟雾后,前脚,变成了两条毛胳膊。后脚,变成了一双大毛腿。却还顶着一颗猪头,猪尾巴,看着更吓人了。
赵十三妹转过了头去,许红英立即放下帘子。
赵子英赶紧把自己的衣服从包裹里翻了一身给它,又找了个巾子裹住它的嘴脸,道:“你不是可以遁地吗?”
猪九戒羞涩道:“可以,就是,不能长久待在地下。会闷死……”
它瞄向马车:“而且,老是遁地,这,说话也不方便……”
“哎呦!”话音未落,山林里飞出了一物,正正砸中它后脑。
是一枚青枣壳。力度极重。破空声嗖然。
猪九戒头也不敢回,很是丧气,老老实实回话:“遁、遁一个时辰左右是没问题……”
“那人多时,你就遁地,避开耳目。人少时,便用衣裳裹住头脸,勉强也可蒙混。”赵子英朝山林里微微瞄了一眼,便安排了下去,又让猪九戒走最前面。
它人立而行,速度竟比骑马的赵子英只快不慢。
等一行人重新上路,山林里,少女侧坐在缩小了许多的老虎之上,缓缓步出。
她拍拍虎傀的脑袋,嘀咕:“他们应该没发现我吧?”
许红英身上沾染了一股炁,不是她本人的炁,也不与其他凡人的炁交互,自成一体,盘绕她周身不去,但也没有完全系入她自己的炁。
这种不与其他凡人交互的炁,一般都来自超凡存在。说明,许红英必定近距离接触过超凡存在。
但这股炁,却没有彻底系入许红英本身元炁,则说明她只是在那个超凡存在的环境里长期沾染,而非与它们形成了某种关系。
就像,参拜赤霞龙女庙的村民们,诚心者,身上会有一缕她的炁环绕,系入其心炁。
而许红英,本身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常年闭门家中。
这就代表,许家的事,可能与临时溢出区,即洞天,密切相关。
来到大周这么多天,丁令威曾说过,这里因为失去了仙朝的统治力,所以洞天频发。
果然没有骗她。
先是在杏花村,随便地就遇到了野猪精。又是随便上门一个人,背后就联系着可能的洞天。
李秀丽有种狩猎的兴奋。
何况,事关太乙观,她还要去送信物呢,万一送错了怎么办?更应一探。
当即坐不住了,借口野猪精去护送,让它用自己的动静,路上给她打掩护。
便骑着虎傀,离了庙宇,悄悄跟着赵子英一行,也去往望江府。
至于,问她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跟赵家人一起走的猪九戒,挨了她一顿胖揍。啰、啰嗦!是它活该!
李秀丽往前看,见那个烦人的赵子英,和凶巴巴又小心眼的赵十三妹,都没有回头。
肯定是没有发现她。
遂略微松了一口气,勒了勒虎毛,紧了紧背上的包袱,让它脚步轻点,从林中绕路跟上。

??110 ? 一百一十
◎祭(四)◎
望江府在临江府的西边, 同属三吴路。
阳春时节,三吴路到处草长莺飞,烟柳粉桃遍郊原, 江水绿若蓝。
农夫在水田里插秧。水牛摆尾,牧童吹笛, 黄犬树下卧, 风吹柳叶簌簌声,青山郭影人家外。
马车行经路畔, 还有一男一女二骑士伴随左右。
此处已是望江府吉兴县辖下, 灵山乡。
女骑士左顾右盼,只见一派和乐融融的田园风光,像孟浩然笔下的诗篇, 黄发垂髫,怡然自乐。
马车帘子被掀起一角,一道细细的女声:“世叔、十三姑、十五叔,过了小河,再过了那棵大樟树, 就是我家南渡的居所, 灵山乡, 樟村。我家的宅邸, 就在村东。”
许家南渡之后, 丢了官职,也不得当今官家的重用。许氏夫妇便带着独生女,在望江府郊野,买了一些田, 雇人耕作、纺织, 并建了宅邸, 隐居在此。时而探访南来的其他幸存友人,游山玩水、煮酒烹鸡,对着青山郭影,论文谈诗,过起悠然的田舍生活。
不料,这样的生活还没过多久,就骤然生了剧变。
赵烈听此,为防前面还有人在守着许家,守株待兔,就叫车马先停在这里附近的山脚小树林里,骑来的马匹也系在这里。并嘱咐十三妹带着许红英,先在这里等着,保护好她主仆。
他与十五弟则下马步行,装作外来的游人,先到樟村打探。猪九戒则潜入地下,随他们入村。
过小河,转樟树,樟树树身有两三个成年人合包的粗细,是樟村的名字来由。
鸡犬相闻,阡陌交通,溪流潺潺从村中过,村人在田地里耕作,乍见两个面容陌生、膀大腰圆到分外显眼的青壮男子,纷纷抬头打量。
有村中老者,拄着拐杖上前,说官话,但带着浓郁的吴语口音:“二位,附近村子从未见过你们,从哪里来?到本村有何贵干?”
赵烈早有一套说词:“长者,我们是隔壁临江府人,略读些诗书。听说灵山乡住了一位才人,号‘云山’。常与几位诗人唱和,诗作、词作流传至外,诗风淳朴又不失豪气,人称‘望江三才子’。我仰慕这位诗人,一路打听来,说是住在你们樟村,姓许。”
这套说词是有根有据的。许红英的父亲,名唤许岩。
自从居住在灵山乡,过田园生活后,许岩就自号云山先生,常与文人墨客青衫来往,与两位好友也诗文唱和出了一些名头,确实传开了“望江三才子”的故事。
老者听了这话,捋了捋须,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大周文风颇盛,尤其是繁华的江南。市井乡野,也多传唱诗词。牧童都能拍着掌,哼几曲简白之词。
村民们确实也都亲眼所见,常有这些书生、读书人,来村东问路,拜访“云山先生”。几年下来,已经渐渐习以为常。甚至还颇以为豪。
想到这,他眯着老眼,狐疑地上下看二人。
这两个大汉,昂藏八尺,一身腱子肉,斗大拳头,看着就是武夫之流。说是仰慕云山先生诗词,不免令人怀疑。
但也没有说,武夫就不能仰慕诗词啊?
老者想了想,还是叹了口气,说:“云山先生确实居住在本村,喏,村东竹林后,有一个三进的庄院,就是他的住所。只是不巧,二位来迟了。云山先生全家都被朝廷派人带走了。”
“啊?”两个外乡人面面相觑,茫然:“这、云山先生隐居田园,不问外事,怎么会这样?”
连忙恳求老者解惑。
老者唏嘘不已:“谁知道呢,许家向来与邻为善,常接济邻里。对租种他们田地的佃客也温言善语,从不闻骂声,租子收得也少。都说他们夫妇都是良善人。几天前,却忽然打马来了一队朝廷官差,打头的是两个道士。”
“道士?”外乡人讶异。
“就是道士。”老者说:“那俩道士看着仙风道骨,一开口,凶恶极了,指使着官差,把许家门给砸开了,硬是把他夫妇俩拖上了马,镣铐加身;把他家的财物都抄走,连门都封了。”
他压低声音:“听说,是许家私下祭祀什么神祗,是触犯了国法,要杀头……”
说着,他又顿一下拐杖,拍了下嘴巴:“老儿多嘴,老儿多嘴!”又善意提醒:“两位,你们要是来找许家,还是走罢。万一官差派人盯着他家的庄院,看见你们上门,准得把你们一起抓了。”
两个外乡人闻言面露惧色,忙不迭道:“多谢老丈,多谢老丈!”便谢过,果然是往村外走了。
等他们走了,樟村的村民们纷纷从田里上来,问老者:“保长,你们刚刚指着村东说话,这俩,也是来打听许家的?”
“仰慕云山先生的外地人。”老者摇摇头:“倒还知些死活。一听许家是被朝廷抓走了,要杀头,就吓跑了。你们看着点,他们应该是出村了。如果折返回来,往村东走,就拦着。别叫他们冲撞了许家门。那宅子,现在太不吉利。”
有个村民,听了,叹口气:“许官人一家,看着都是好人、明理的人,怎么背地里就干出这样的糊涂事。”
大家想起许家的好处,都叹了几声。
果然有两个村中的青年男子,暗暗地跟了俩外乡人一路,见他们都老老实实过了樟树,往别的村去了,才转回来,说:“确实走了。”
保长又点了几人:“你们今晚别睡了,盯着许宅。到时候给你们铜钱作补贴。”
如此,村民们才散去。
发现背后的视线终于消失了,赵烈、赵十五郎对视一眼,进了一处树林,赵烈跺了一下脚,口中轻呼:“猪九戒!”
地面略动了片刻,长鼻大耳的猪九戒从地里钻了出来。将村民们在他们走后的话,复述了一遍,又道:“他们还把竹林后的许家宅子给监视起来了……”话说到一半,它骤然一蹦而起,口中叼下一只不停挣扎的白鸽。
赵烈赶紧猪口救鸽,取下鸽子脚上的信筒:“这是我家的信鸽。”取开信纸:“果然,是四郎他们的音讯。”
另一队去大路蹲太乙观的赵家人来信,说沿路确实有官方消息,说太乙观的人前段时间出了玉京,带着官兵,直奔望江府灵山乡,捉拿一家贼人。
还有人说,看见太乙观的人,押着一对夫妇,披枷带锁地回玉京去了,官差叫他们“许贼汉、白贼婆”。还又在当地搜了一日,说要搜逃走的许家女儿。
许岩的夫人,许红英的母亲,正是姓白。
赵烈当即以炭笔在纸上粗略回信,叫他们跟着太乙观入京,到玉京去小心打探一番。
放飞了信鸽,他道:“许家被带走这件事,恐怕不像红英侄女说的那么简单。她毕竟是深闺小女,父母有什么事情,隐瞒于她,也有可能。”
十五郎挠了挠头:“大兄,你难道真怀疑许兄和嫂子杀人祭鬼吗?”
“不。我深信许兄夫妇的为人。”赵烈道:“正因此,其中应该更有内情。听樟村之人的说法,他们又这样举动。许宅里,应该藏了些什么痕迹。九戒,你的遁地能不能带我们一道?”
猪九戒摇摇头:“我还没到那境界,只能老猪自个来去。”
“既然这样,入夜之后,你先随便制造点动静,把村人引走。我们趁机翻入许宅。你再遁地回来。”
猪九戒应下。
当夜,夜色深沉时,果然有四五个村民,守在村东的竹林里,一边打呵欠,一边监视着林后的许家院子。其家的大门上还贴着官府的封条,院墙略有破损,似乎是被什么重物撞破。
忽然,村落里响起“哼唧哼唧”的响亮叫声,猪叫声一片。
咚咚咚,有人敲锣大喊:“闹野猪了,闹野猪了!在吃禾苗!”
樟村里顿时光了一片火把,家家都有人出来。果然见到田地里,一群野猪正吭哧吭哧地乱跑,叫声惊恐。有人已经在挥舞火把,敲着锣鼓,驱赶野猪了。
这时节,最怕闹彘。
春苗被彘啃踏了可不是小事,樟村人手忙脚乱,一边叫着“我的地!”“我的苗啊!”一边倾村而出。
守在村东竹林里的四五个人也听见了动静,瞌睡虫全跑了,坐立不安:“什么?闹彘了?怎么办,我家里现在就我婆娘跟我老娘在……”“我家的田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要不回去看看?”“可是保长说……”
“啊呀,都守了半夜,哪来的人?那俩外乡人说不准早出了望江府了。”
眼瞅着村里闹哄哄的,不知是哪个村里人,又凑到竹林边,黑灯瞎火地,冲他们嚎了一嗓子:“你家里人叫你们回去看田!你家的苗被彘拱了!”
也不知道喊的是谁。但所有人都站不住了,争先恐后往外跑,哪里还管得了许宅。
黑夜里,两个黑影悄悄地越过竹林,翻进了许宅。
一进许家,这是个三进的宅院,最前边的院子里一片混乱,晒起的草药、果脯,晾起的衣服,石桌石凳,倒了一片。地上还有残留不去的拖痕,混乱的脚印。可以想见当时兵荒马乱的场景。
赵烈蹲在地上,摸到了马蹄,摸了一把那残留的蹄印、浅坑,又在最近的脚印上比了比,登时皱眉:“好大的阵仗。当时拖走许兄,竟然来的是骑着大马,披甲执锐的武士。这个重量,还穿的是重甲。拿一个文弱书生,需要当战场上的敌酋对付吗?”
二人又摸到了许家的客厅里去,先后查探了书房、夫妇的主卧,甚至冒着失礼,进了许红英的闺房。俱无任何异样。
正略失望时,猪九戒却从许家的院子里钻了出来,它摸了把汗:“嘿嘿,老猪赶了附近山上的几头野猪来,够他们忙一阵的了。”
熟知,它刚一站定,鼻子一吸,这么高大的一头猪,却“哕”地一声,转过头,险些吐了。
赵烈出来,就见到猪九戒用手掩着长鼻,惊恐地连退几步:“你们俩在这大开杀戒了?”
赵十五郎翻了个白眼:“你浑说什么!”
猪九戒真地要吐了,赶紧揪起衣服,掩住灵敏的长鼻:“你们俩鼻子是坏了吗?没闻到吗?这宅院里夹杂着腐烂的血腥味,重得每一寸空中都是……好像堆满了死人似的……”
连曾经走过胡兵砍杀出来的战场,又闻惯地下腥气、打滚沼泽的它,都几乎无法忍受。
说着,又后退一步,干哕不止。
它身材高大逾九尺,体重更重量级,后退时,猛地踢得石桌转了一圈。
忽然,院子的地面上隆隆做声。
泥土飞扬,露出石板,地面竟然裂开,露出了一个容两个人成年人并肩而入的通道,黑洞洞地,往地下不知通向何处。
通道打开的一霎,被猪九戒描述的那股浓烈到极点的腐烂血腥味,猛地冲了出来,贯入鼻腔。曾经亲自杀出过狄兵重围的赵氏兄弟,一下子反胃到了极点,同时干呕了起来。
好不容易止住呕吐的欲望,二人的神色都凝重了起来。撕下衣服,掩住口鼻。
赵烈先擦亮火折子,往洞中一探。
火折子没有熄灭。
赵烈找了根树枝,用火折子点亮,带走往下走。
十五郎忍住恶心,也跟在他身后。
二人回头看了猪九戒一眼。
猪九戒本不想下去。太臭了,猪圈都没这么臭过!
十五郎瞪它:“娘娘叫你保护我们,你倒推三阻四!”
猪九戒没有办法,只得跟了下去。
走了几十级的台阶,一个宽敞的地下室,长约七八米,宽约五六米,高二米多,呈现眼前。
火光勉强照亮了地下室。
二人一猪的表情变了。
呈入眼帘的,是数不清的断手断脚,残肢被肆意抛洒,各种腐烂的内脏堆积似小山。
他们的靴子踩上去室内的地面,竟然陷进了软濡的一层——全是血泥、肉泥,夹杂着泡白的头皮,黏腻着一撮撮黑发。
而地下室正中,则有一座异常华美的祭坛。坛上供了一尊看不出性别的神像。
它端坐坛上,没有五官,但脸上贴满了生蛆的眼珠。身上挂满了被剖出来的胃、肾脏,作饰品。腰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肠子,手里还捻着,仿佛佛珠串。
他们走进来时,它贴满了眼珠的脸,正对着台阶的方向。
仿佛,无数只生蛆的眼珠,定定地凝视着他们。

??111 ? 一百一十一
◎祭(五)◎
江水滔滔, 奔流东去。云气连水色,潮涌一线似白虹,拍岸如惊鼓。
风高浪急的大江中, 还有渔舟若干,迎潮顺涛, 撒网罩浪捕鱼。
待得风浪稍平, 渔舟渐缓,渔民收网, 看到满网乱蹦肥鱼, 笑逐颜开:“爹,你看,鱼越来越多了。虽然浪潮天好捕鱼, 没想到,这几日有这么多!”
一旁的老渔翁,白发苍苍,见此,却深皱霜眉。捞起网中的一条大肥鱼, 只看了一眼, 就变了颜色:“这鱼捕不得!快放回江里去!”
渔民愣了一下:“您老在说什么?这、这多好的鱼, 放了, 我们拿什么去卖, 家里吃什么?”
渔翁掰开鱼口,示与他看:“这样的鱼,你敢吃吗?拿去卖,恐损阴德!”
大肥鱼的嘴巴被他掰开, 口中竟还咀嚼着一根泡得发白的手指。最诡异的是, 鱼嘴中, 竟然齐齐整整,上下八颗,还长着人类的牙齿。
渔民立刻扒出网里的其他鱼类,一看,遍体生寒。
这些大鱼,皆口中咬着手掌、指头,甚至含着眼珠、舌头等物。
有的鱼,五官看起来甚至像个小孩儿,仰着脸,甚至发出啼声。
他拿刀剖开其中一条,这条鱼腹中,居然长出了人类的脏器,如肠子。
啪嗒,刀落地。渔民白着脸,跌坐在船头,欲哭无泪。
老渔翁颤颤巍巍:“我听我祖父说过,他祖父年轻时候,也逢着大乱世。那时,中原流的血,让江河都发红。死了太多人,大江最窄处,甚至被堆积的尸体堵得断流。数不尽枉死的尸首,都沉在江河里。鱼虾鳖类,就不再吃别的了,尽以人尸为食。时日一长,人们从水中捞出来的鱼虾,被冤魂的怨气浸染,都变了样……”
“这样的水族,如果人吃了,容易染上怪病,亦或是引来怪异的祸事……”
爷儿俩皆望向江对岸,都打了个哆嗦。
大江贯穿大周,为天堑。但大江上方,还有一条划分南北的分南河。
大周从故京屁滚尿流地南逃过来,就是以分南河为最前线,以大江为根本天堑,对抗狄兵。
但是,当时,狄兵穷凶极恶,一路追过了分南河,眼看就要渡江。
逃亡的民众,被狄人逼在江畔,杀害了不知多少人。尸首沉江不知数。
好不容易,华元帅才把狄人一路北赶过江,又拒其于分南河对岸。保下三吴之地。
但自从贬谪了华元帅,拆了华家军后。
前些日子,狄兵又已经过了分南河。朝廷驻了这么多兵,却静悄悄地,就让他们过了河。
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河,破城也没有动静,莫名其妙,河畔的几座大城,就归狄人了。
现在,狄人驻扎江畔,已经指着渡江了。他们在江上望去,甚至能望到对岸乌压压的营帐。
虽然大江为天堑,远胜分南河,狄兵一时难度,却让大周上下都提心吊胆。
老渔翁说:“本来前几年,官家南逃来时,狄兵一路追杀来,江边就死了不少人,水里怨气沸腾。我听鱼生说,他三日前,冒险过江心,靠近对岸的位置打鱼。看到狄国的畜生们,从破的城池里,押出一群又一群的汉人,按在江边,一些涂油彩的怪人,叽里呱啦跳一顿舞。狄兵就按着这些汉人,挨个杀死,投入江中……”
他摇头,再次劝说儿子:“今天的鱼获,算了吧。我们接下去,也不要在江上打鱼了。家里还略有些米面,我们卖了家里的小船,沿江而下,跟你舅舅家那些村里人,一起拼船,去海上试试……”
渔民这时候缓过来了,低头看了看满网乱蹦的肥美大鱼,心中十分不舍。
见有其他小舟从身侧而过,认识的人冲他招手,乐呵呵的,也是满载而归。
便咬咬牙,驳道:“爹,鱼从小长在江河里,那江里,河里,哪年不死人?吃过人肉的鱼,多着呢!往年眼睛一闭,不是照样吃?只要我们洗一洗,挑正常的去卖,谁知道?如今江里鱼多得出奇,难道其他打鱼的合不拢嘴,一网网地发财,偏我们家还要砸锅卖铁不成?”
横下心,不顾老父亲的劝说,当即装了鱼,又撒了一网下去。
日暮时分,映得半江红。果然满船鱼鳞晃目,收获极多。
渔民拉了最后一网,忍住心中的不适,将一尾大鱼口中咬着的断掌取出,丢下。擦了擦汗,决定回家。渔舟晃晃悠悠向江岸。
却遥遥望见,江的南岸,他们要归家的方向,吉兴县,灵山乡的方向,有一片树林,林中步出一只大老虎,老虎背上,侧坐一翠裙少女,正向江上看来。
他愣了一愣,赶紧晃了晃头,定睛再看,哪有什么骑虎少女?
倒是在江上,大老远地,就能看到,一大群村民气势汹汹,手拿各种利器,其中不但有他们村的,还有其他村的,都向树林围去。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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樟村。村东竹林,许宅。
人立而起,肥头大耳的猪九戒紧紧贴着院子墙,衣服被它用来掩口鼻,惊恐地盯着地面上那黑洞洞的地下室入口:“老赵,你好了没!”
没回音。
半晌,赵十五郎沿着台阶,从地下室爬了出来,一爬出来就伏在一旁,干呕不止,直呕出酸水来。身上、胳膊上沾的全是污血。
又过了一会,地下室探出赵烈,他身上更脏,全是碎肉腐絮,全是血,黑黑红红,恶臭熏天。
“哕——大兄,别过来……”连赵十五郎看了他一眼,想到他刚刚在地下室的所作所为,胃中翻滚,泛起酸水。
猪九戒更是干脆又退了几步。
赵烈已经被熏得头发晕,都已经有点麻木了,面不改色:“拼好了,都来看看。”
十五郎、猪九戒只得随着他再次进入了地下室。
地下,充满血腥的室内,已经比之前干净了许多。
那祭坛上的神像,身上贴的器官也已经都被取下。
赵烈竟然将室内散了一地的器官,大致拼出了一副副人形。
他从幽燕故地一路拼杀过来,极精杀人技艺,十分熟悉人体,又记忆过人。
方才,被这祭祀的血腥场景震了一次。但随即,他忍住恶心,大致地清点了一遍,很快就发现,这里的脏器,大致都能对上数目。
于是他将这些残肢、脏器,快速而粗略地置在一起,果然拼出了十三具大致的人体。
“你们都发现了吗?”
“发、发现什么…..”猪九戒都不忍直视地上那些脏器、残肢组成的勉强的人形。心道,老赵,狠人啊,以后不能惹他。
赵烈道:“这些人,全都缺了一样器官。”
“十三具尸首,虽然惨遭肢解,但他们的器官,都堆在地下室中,没有取用。唯独缺了心脏。”
“我在北地时,当过许兄手下的小官,助他剿灭过一些大巫。也很见过一些杀人祭鬼的残忍。譬如以小儿妇女,生剔眼目,截取耳鼻,埋之陷阱等等……取用的器官,大都被煮沸奉神,或者分食。以邪术求财。尸首剩下的不用的躯体,则会被抛掷。”
“这里的场景,看似肢解得极为残忍,实际上,连眼珠都是全的。也没有挣扎的痕迹。应该是人死了之后,被庖解在此,是处理剩下的尸首,视作‘垃圾’。”
“也就是说,他们真正取用的祭品,是这些尸首的心脏。”
“我也见过不少流传颇广的淫祠,许多教派在民间秘传邪术,各有各的祭祀要求。却从未听闻过仅仅祭以人之心脏的。不知是哪个路子的鬼神。”
猪九戒掩鼻道:“这是重点吗?重点是,这祭祀的地方,就在许家的院子下面!可见太乙观没有抓错人!”
十五郎也动摇了,喃喃:“人也是会变的……就像,谁知道当年力主北伐,一副英气模样的官家,如今是这么个东西?大兄,或许,真是许…….”
赵烈却道:“人或会变。但人与人并不相同。有一些人,有所坚持,其心固坚,胜过青山。许兄夫妇就是这样的人。我仍然不信他们会杀人祭鬼。眼见不一定为实。这尊神像的模样,我都记下了。出去再说吧。我们先与十三妹汇合……”
三人沿着阶梯,出了地下室。
刚一出来,就见许家的大门敞开着,院子外围了乌泱泱的人头,院子里也围了十几人,均手持铜环大刀、执棍棒、枪等武器,人人用布扎着脸,围住口鼻,极警惕地对着他们。
站在人群后的,赫然是他们白日见过的老者。
老者领着全部村民,数百人,将许宅围得严严实实。
老者也蒙着布,遮着口鼻,冷声:“白日就警告过你们,偏要跑来这里找死!你们定是许家的同伙!”
赵烈环顾一圈,见所有村人,皆对他们身上的血污,以及地下室内飘出的臭气,毫无惊色。
樟村人,早就知道许宅地下有异。
还有村民愤愤不平:“我们白天好心放他们走,他们居然还引野猪过来,捣乱我们的庄稼,趁乱溜进这里,早该拿下他们!”
也有村民叹了口气:“我们原来看‘云山先生’常常照顾邻里。谁知,这贼夫贼妇,表面温良,实则暗中杀人祭祀,侍奉野神。经常有读书人来许家后不久,就无故失踪。我们还曾闻到过许家的臭味。早就觉得不对劲了。”
其他人附和:“幸好太乙观的国师们到来,告诉我们真相,捉拿了这对巫师巫婆。”
老者喝道:“把这三个许家同党拿下,等国师们押完巫师,再来清理这宅子,就交给国师们处置!”
原来,太乙观不是没有处理这座宅子地下的血腥,而是暂时封起来。要等专人过来处置。
赵烈冲猪九戒、赵十五郎使了个眼色。
他们倒不怕这些村民和粗糙的武器。
赵烈自己就是个能徒手打虎,战场上以一敌十的猛人,炼得铜皮,箭头软一点,都刺不进他肌肉。
赵十五郎也有不俗武力,徒手放倒四五个大汉,也不成问题。何况是这些矮小瘦弱的村民。
更不消说,猪九戒是头成了精的野猪,钢筋铁骨,蒙头冲撞过去,这些人都能被撞飞。
他使眼色,是让他们不要轻易闹出人命。毕竟,现在真相未明。
三人略舒肌肉,猪九戒更是直起腰身来,长逾九尺,竟不惧那些刀枪,逼前,哼哧:“你们要抓俺老猪?哈哈,让你们见识见识俺的筋骨……”
铁山般的压迫力,果然迫得近前的村民好像被阴影罩住,骇得纷纷后退。
它话音未落,耳中传来两道女声。
十三妹焦急的喊声:“大兄,咳咳咳,你们不要硬抗,快、快走,这些人有古怪!”
许红英带着哭腔:“世叔,救我,救我!”
三人都愣了。
院外的村民缓缓退开,竹林中,许红英主仆、十三妹,都被绳索五花大绑。有人拿刀架在她们脖子上。
其中,十三妹浑身浴血,身上血淋漓的,可见是一番血战,但脸色尚且不算苍白。为了防她挣脱,她手上、脚上都捆了铁链。
闻言,拿刀的村民愤怒地赏了她一脚,这虎婆娘,就为了拿她一个人,伤了他们十几个人!
许红英、十三妹藏在树林中,还特意绕过了附近的灵山乡其他村民。她们是怎么被发现的?
赵烈神色略阴沉,看了猪九戒一眼,点了点头。
猪九戒当即仰天咆哮一声,伴随他的咆哮,地上烟尘四起,当先冲去。实则借烟尘掩护,暗中遁地。
赵烈也暴吼一声,浑身筋肉噼里啪啦地响,冲向了最近的村民。赵十五郎紧随其后。
顷刻间,就有五六个村民被他夺了刀滚,撞飞了。
拿着许红英、十三妹的村民,站在外围,畏惧地不住往外退……
烟尘迷蒙中,他们身后,地面却悄然隆起,一个裹着巾布的猪头冒了出来。
猪九戒蹿出,一掌拍在脖子上,拍晕了村民。
先一把撕开许红英和高妈妈身上的绳索,又徒手扯住捆十三妹的铁链。啪,一根铁链被它扯断了。
眼见几人要脱困,老者变色大喊:“拦住那猪头模样的怪人!许家的丫头要跑!”
当即,又有一些村民,持刀围上了猪九戒。
猪九戒从鼻孔里哼出一股气,这些矮小的凡人,倒是悍不畏死得奇怪。便喉中一声咆,它的身形顿涨,身上钢鬣瞬间刺穿了衣服。
它打算现出原形,横冲直撞,操纵地气,一波解决这些烦人精。
忽然,猪九戒觉得鼻孔又泛起了方才的地下奇臭,一阵恶心顿从胸膛中升起。
那种恶心感十分剧烈,仿佛脏器都在晃动。它忍不住干呕起来。
原本暴涨的气势和身形也萎顿下来。
情不自禁地开始“哕”、“哕”不停。
它哕的越来越厉害,先是呕了几口酸水,随即,它的胸膛鼓胀又瘪下,便发出轰然的一声呕。
猪九戒亲眼看到,一颗红彤彤的血肉,从它的口中,被呕了出去。
它落在地上,还在一蹦一蹦地收缩,散发着热气,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身体。
那是,它的心脏。
与它同时,赵烈、赵十五郎,一起僵在了原地,亦开始剧烈呕吐,竟从胸中,吐出了心脏。
心脏被吐出的那一刻,村民们仿佛被按下静止,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脸上带着怪异的笑容,看着那三颗被呕出的心脏。
在十三妹、许红英惊恐的目光中,赵烈、猪九戒、十五郎,轰然倒地。

??112 ? 一百一十二
◎祭(六)◎
夜晚, 樟村。笃笃笃。门被敲响。
老者提着灯,从门缝里望去:“谁啊?”
门外站着一男一女,怀中抱着个婴孩。
这对男女身着布衣, 背着包袱,肌肤略粗糙不平, 泛黄, 像是生着什么病。容貌倒还秀气。怀中的婴孩也同他们一样,肌肤发黄。
“老丈, 我们姓程, 前去探亲。途经此地,夜色已深,荒郊野岭不好赶路, 孩子也受不得风吹虫咬。您看,能不能让我们借宿一晚?”
原来是行经此地的路人,拖家带口,来此投宿。
隔壁县,确实有很多姓程的。
老者略放了一点心, 遂打开门。他生得慈眉善目, 闻言, 上下打量夫妻二人, 目光在他们怀中的婴孩上停滞片刻:“你们孩子是生病了吗?”
这对夫妇以为他是怕自家携了什么病而传染于人, 忙道:“不是,不是,我们家天生就肤色黄。我孩儿无病无灾,很是健康。您掂掂。”
老者接过婴孩, 果然掂了掂。胖乎乎的, 见到陌生人也不怕, 张着清亮的眼睛,咧嘴直笑。
虽然皮肤黄了点,但如果有病,长不到这个体重。很肥美。
他把婴孩还给夫妇二人,豪爽地应下:“如今春日虫豸多,夜风又冷。小孩的确不能露宿野外。我家孙子和他差不多大。来,别冻着孩子,进来吧。”
老者的老妻、儿子、儿媳,也穿衣提灯,出来查看。其儿媳怀中,果然也抱着一婴孩。
老者吩咐妻儿:“这是来投宿的客人,你们收拾收拾客房,给客人拿一床干净的褥子。”
又对程氏二人道:“你们一家风尘仆仆,我叫老婆子给你烧锅热水,你们擦擦脸,再就着饼子,暖暖肚肠。”
路过的夫妇俩十分感激,连声道谢。
老者摆摆手:“我们樟村,一向热情好客。你敲了其他家的门,也保管招待你们。”
是夜,程家夫妻宿在客房。
忽然,窗外有喇叭唢呐声,兼有鼎沸人声。
天都黑了,莫非是这村里有人出殡送葬?
程妻好奇,推开窗,往外窥了一眼,却吓了一跳,忙推程夫。
不远处,樟村的道上,竟有一列披红挂绿的喜轿,前后八人抬着,还有乐师吹着喇叭唢呐。男男女女一大群人,随在轿后。
乍一看是送亲的队伍。
但最前头却有一老婆子洒着白花花的纸钱。吹出来的曲调亦是凄凉的送葬曲。
那新娘子坐在露天的轿上,一身绿裙,手捧红布,没有盖头遮挡面部,浓妆,极喜悦,脸上定格为大笑的样子,嘴角咧起,露出酒窝。
但送亲的队伍越走越近,擦过老者的房子。
程氏夫妻看得清清楚楚,新娘子脸上的笑容,竟然是用两颗钉子,勾住唇角,钉入脸颊!所谓的“酒窝”,竟然是两枚钉子!
新娘转了转木木的眼珠,朝窥视的二人转来了视线——
啪。一只手搭在了他们的肩膀上。
程夫程妻立刻转过身去,便见老者的儿媳端着洗脸盆,站在他们身后,问:“你们看什么呢?”
她好奇地也往外看了一眼,说:“噢,原来是张老三家的女儿出嫁。”
程妻见她认识,便比了比:“这新娘子,怎么往脸上钉钉子……”
老者儿媳却欣然道:“不然呢?虽然出嫁当哭嫁。但一点喜庆都没有,也不像话。偏偏,我们都不会笑了,只能用钉子呀。”
“我改明回娘家,也得在脸上钉两颗呢。得叫娘看见我笑。我浑家出去做客,也得带两颗钉子,否则不笑对主人失礼。”
说着,她竟掏了掏,从腰带的兜里拿出两颗钉子,黑漆漆的眼珠,眨也不眨地看着二人:“你们要吗?我这还有多的两颗。”
语气欢快,但脸上果然平静得像瓷人,一点笑影和表情都没有。
程夫程妻和她大眼瞪小眼。
片刻后,程妻接过钉子,同情地说:“原来如此。你们这的人居然得了不会笑的怪病了。”
程夫问:“那为什么出嫁的时候要洒纸钱呢?”
老者儿媳道:“风俗。”只两个字。
程夫点点头,恍然的样子。接受了这个解释。
又过了一阵子,夜略有些深了。
程氏夫妻也犯了困,便拉上被子,睡下了。
睡了不久,靠着墙睡的程妻,听到了“咔擦咔擦”、“滋滋滋”的响动,似乎从墙那边传来。
她被吵醒了,连怀里的婴儿也睁开了眼。便爬起来,推醒丈夫:“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程夫睡眼朦胧,凑到墙边一听:“这是磨刀声。”
“我记得,隔壁是主人家老夫妇的卧室吧?”程妻怪道:“他们家怎么半夜磨刀?就算不怕不废油,也容易坏了眼睛呀。”
程夫打了个呵欠,穿好鞋子,走出屋门,见隔壁亮着油灯。油纸窗上,火光映出一对男女的影子,果然是老者夫妇,正坐在屋内,二人对坐磨刀。
他敲了敲门,窗上的两道黑影,就停下了磨刀的动作。
程夫说:“老丈,很不好意思。但您晚上磨刀,略吵了些。我妻儿睡不着。可以白天再磨吗?”
老者在屋子里说话,声音略有些含混,嗡嗡的,有点迟缓:“噢,我们家被村人邀请,明天一大早要去宰杀牲畜。家里的刀,钝了。不磨利点,恐怕误了事。”
又说:“吵到你们了?我这就叫儿子和儿媳,与你们换个房间。”
很快,老者的儿子儿媳就赶了出来,果然抱着被子,与程家夫妇换了个屋子住。
程家夫妻顿时感慨:“这樟村,民风淳朴。这位老丈真是忠厚啊,为了不耽误答应的事,半夜还要辛苦地起来磨刀。这家人,真善良啊,为了不吵到我们休息,竟然把房间让出来给我们。”
程夫是被妻强行推醒,此时困得不行,便抱着孩子,先去休息了。
程妻则因被吵醒了一次,有些睡不着,加之人有三急。她脸皮薄,不好意思再去打扰老者的儿子儿媳,老者与老媪也还在磨刀,更不愿打扰。
摸黑出门,左顾右盼,见村子附近有些林子,草丛茂密,想着匆匆了事,就摸了过去。
摸到草丛里,刚蹲下,就觉右边的屁股瓣被刺刺的东西扎了一下。
她提起裤子,转身一看,草丛里滚着一团圆乎乎、大概巴掌大小的东西,摸起来,像是由粗糙的荆棘、野草扎成的草球,上面滚满黏腻的液体,嗅之,似乎是血迹。
黑灯瞎火的,四周林子里,春夜,却无一点儿虫鸣的声息。
她模糊地看到,不远处,夜色里,有一团看不清面貌的黑影,正跪在地上摸索,口中呢喃着什么。
程妻走过去,听见那黑影说的是“我的,我的……滚哪去了?”
黑影忽然抬起脸,那是一张寻常男子的脸,大约三四十岁,胸口扎透了一把刀,从前胸进,后背出,刀尖滴答着液体。
程妻将那圆球状的物什递出:“你是在找这个吗?”
黑影叫道:“啊,是我的!我的!”一把夺过,站起来,摇摇晃晃,向樟村的方向走回去了。
程妻这下有些不好意思,怕在野外又遇到陌生男子,连忙向老者家返回,忍羞敲了老者儿媳的房门,儿媳得知,领了她去茅房。
回房中,程妻向丈夫说起刚才遇到的怪人,摇摇头:“这樟村的人,真是的。胸中扎了刀,居然不去找大夫,还强撑着走路,摸黑找东西。怪倔强的。”
二人遂搂着孩子,一夜无梦,沉沉到黎明。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大亮,他们就被老者一家叫醒了。
老者如沐春风,虽没有笑,也看得出来心情十分不错:“二位客人昨晚休息得如何?可有怪事发生?”
程家夫妇想了想,均摇头,谢曰:“贵村十分安详静谧。一夜好眠。多谢老丈招待!”
老者捋了捋须,对他们说:“那就好。二位不忙着赶路。今早我们村里有一桩盛事。要宰杀牲畜,祭祀上神。村中要设宴,人人都能有酒喝有肉吃。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请二位也一同来参加吧。”
一家人都热情地劝程家夫妇。
盛情难却,程家夫妇便答应下来。老者儿媳将程家婴儿塞到程妻怀中,说:“别忘了带着你的孩子,一起去。”
老者一家遂左右前后,簇拥着程家夫妇,一起往村中的空地而去。
路上,他们经过了一座土地庙,里面有一尊泥塑的像。
程夫问:“咦,这土地公怎么胸口空了一块,没有心啊?”
老者说:“土地爷偏心。没有心,就不会偏私,这才公正。”
又走了一会,他们经过了一棵大樟树,樟树的树中间,也空着一个洞,没有树芯。
程妻问:“咦,这棵树为什么空了一个洞,没有心啊?”
老者说:“树有了心,却容易成精害人。既然无心可活,又何须要心呢?”
他们走到了村中的空地。
空地上,已经垒砌一座高台。
台上摆了神坛。
神坛很宽阔,摆了一尊没有面目的神像。
神像前,还绑着五头羊,一头猪。
其中两头是公羊,已经一动不动,似死又如活,眼眸还能转。
猪是公猪,钢鬣黑面,像是野猪,也趴着不动,发白,像是死了,但耳朵还能扑扇。
这三头公畜生旁,还摆着三个盘子,里面放着两颗羊心,一颗猪心。
三头是母羊,一头老了,奄奄地。一头健壮些,一头瘦弱些,倒很活泼,虽然看起来都虚弱,咩咩的叫声都不响亮了,却还不停挣扎。
神坛下,则摆了一桌桌酒席,酒菜、大肉都有,村民都坐在其中,正热热闹闹地互相说话、吃酒、夹菜。不少人脸上还订着钉子,拉起一张笑脸。
程家夫妻隐约听见,他们在聊“哎呦,昨天张三女儿出嫁的那个热闹啊……”“村西的黄大娘,昨夜跟丈夫闹别扭,一把刀扎了人家胸口……竟把…都……掉了……虽说不打紧,也太凶了……”
这时,老者一家簇拥着程家夫妇走近,村民们就都不聊天了,一下子安静下来,转头看向他们。
有人问:“保长,这是?”
老者说:“这是昨晚露宿我家的外地客人。一家三口。”
村民们打量程家人,阳光下,程家三人的皮肤显得更黄了些。
有人说:“你们看,这肤色,莫不是生病了?”
老者道:“他们是天生肤黄,没病。”
村民当中响起不少松了口气的声音。
虽然大部分人都没有笑,但人人的声音都很高兴,七嘴八舌。“那就好!”“看这小孩多肥,多健壮!”“这孩子看着就爱!”“快,快请坐。”
还有人过来请他们上坐,让他们坐到了离神坛最近的一个位置。
多和善的一个村啊!
程家夫妇非常感动。抱着孩子,乐呵呵地坐到了那桌。
就是这一桌,离神坛太近了些。
近到,都快看到其中一头母羊眼睛里打转的泪珠了。
近到,恍惚中,有种,他们也属于被摆在神坛上的错觉。
酒席很快开始了。老者——村里的保长,站在台上,说,大家先来喝酒,一会再为这六头牲畜举行仪式。
村民们拍着手响应,纷纷上来敬程家夫妇的酒。
程家夫妇喝得晕乎乎的,最后,保长也上来敬酒:“来者不要当是客,很快咱们都是一家人。”
程家二人以为他说的是“咱们就像一家人”。这村里人,太好客了!一饮而尽,干了这杯酒。
阳光有些奇怪的蒙蒙感,保长的老脸,眼睛怎么好像长到了鼻子下边,嘴巴好像长在了额头,脸上的皱纹,一条条都在抖动,跳舞。
四周村民的脸,包括那些订上钉子的“笑脸”,像一张又一张上下左右飘浮的面具。
天旋地转,程家夫妇觉得,自己是大约醉了,砰地一声,世界全都变黑了。
等他们再次醒来,程妻发现,自己躺在母羊身边,甚至能挨到她温热的肌肤——肌肤?
她努力地偏过头,竟见,身边的那头母羊,模样渐渐变幻,变成了一个十四五岁,花朵似的小娘子,满脸憔悴,嘴唇都是血,眼神绝望,直流眼泪。
另一边,则是一个被铁链捆着手脚,容貌英气美丽,年十七八岁的娘子,只是脸上都是青紫的伤痕,显然是遭了殴打。
而更她的丈夫,就跟两个大汉、一个猪头模样的壮男子,一起躺在那,闭着眼,生死不知。其中,那两大汉、猪头男子,胸口都破了一个大洞,本该是心脏的位置,却空荡荡的。
而原本放置猪心、羊心的托盘上,却是三颗还在跳动的人类的心脏。
神坛下,以保长为首的村民静静地立着,保长老当益壮,手中轻松地举着一把大刀,磨得十分锋利。
程妻如遭雷击,霎时明白了自家的处境。她愤怒至极,却又忽然想起,他们夫妇都在这里,那,她的孩子呢?便连叫都来不及叫,便努力转头,四下搜寻起她幼小的孩儿。
她的目光转到神坛下,保长身后,怔怔地不动了。
原本的酒桌,被撤去了菜肴,化作了砧板。
她可怜的孩儿正坦身躺在那砧板上,胸膛已经被破开。
保长的儿子,正摘果子一样,将染血的手,伸入婴孩的胸膛,猛然一扯,再用刀一割。
她孩儿噗通噗通的心脏,就被摘了出来,细细小小,在成人的手掌上跳动。
程妻尖叫了起来,悲痛欲绝:“你们——你们——”
村民们崇敬地看着那颗稚嫩的心脏。
保长静静地看着程妻,说了一句话,让她的尖叫戛然而止。
保长说:“别担心,轮到你们了。加上你们,就凑够九数了。”
程妻、程夫不是最重量级的,只是这个婴儿的搭头,也不必新鲜——毕竟只是两个路人。于是,他们优先被抬了下来,放在砧板上。
本来满头霜发的保长,此时却猛士般举起了他磨了一夜的刀。
另一边,他的儿子,则对着程夫,同时举起了刀。
程妻的衣裳被解开,村民看着她,却像看着不穿衣服的羊,无论男女,均无其他神色。
她躺在砧板上,仰面对着天空,看到那把刀,冰冷的刀锋在阳光下一闪。肚腹一凉,旋即,剧痛,一只手伸入了她被剖开的胸腹。
她的胸膛,仿佛空了。一只老手从她的胸腔里,割出了一颗心脏……
心脏,跳啊,跳啊,跳啊……
保长看着睁着双眼,还有呼吸,胸口喷涌血液,却已经一动不动的程妻。他儿子喜欢男子、小孩的心。他却喜欢女子的心。
于是,他将鼻子凑到了这颗新鲜心脏旁,享受般地嗅着脏器独有的腥气……
腥……腥…..呕……哕……啊、啊、啊阿嚏!
保长的鼻腔里,不但没有钻入腥气,反而,一股极其浓烈酸甜刺激的气息,刺激得他鼻子发痒,猛然打了一个喷嚏!
旁边,他的儿子也打起了喷嚏。
村民们惊恐地齐齐退了一步。
保长低头一看,砧板上,那个愚蠢的外来女人,与她的丈夫一起,血液逐渐变色。
由红色,慢慢化作了黄色,这种黄很清新,是橙子的黄色。
两具人体骤然缩水,他们破开的胸口,变成了橙子上破开的一个口子。里面的脏器与血肉,变成了黄澄澄的橙肉。
他们粗糙发皱分外发黄的肌肤,变成了橙子略皱略槽的黄色外皮。
那个婴孩,也同样变成了一个体型较小的橙子。
而原本被他握在手心的那颗心脏,变成了一粒小小的种子。男子、婴孩的心脏,也变成了种子。
他们剖开的,根本不是人,而是三颗,橙、橙子!
“哈。这个阶段的傀儡术,果然还有缺陷。”
一个声音在所有人后方响起,清润的少女嗓音,似乎叹了口气:“这三个橙子,被我点化之后,却因为没有肾的恐境、脾的思境,变成了不知道害怕又大大咧咧没头脑的傻大胆。”
村民们,包括保长,怒目而向那方,却见,村东的竹林里,一头斑斓猛虎,踱步而出。
阳光下,它的斑斓皮毛熠熠生辉,王字金光映空,电目钢爪,雄壮神威。
却有一纤细少女,以其为坐骑,侧坐虎背,裙摆微荡,绣花鞋儿踩着它引以为豪的皮毛,正随手抛着一个橙子玩。
她柳叶眉长,眼儿微泓春波。柔貌似庙中观音女,声气却极恶劣:“可惜,你们这些虫豸,比这三个傻大胆还要傻。”

??113 ? 一百一十三
◎祭(七)◎
少女骑虎出山林, 神异非常。
又有活人变橙子的一幕,显见是她的手笔。
村民们当然不会将对方当成普通凡人。
保长“见多识广”,警惕地瞪着那少女:“不知您是哪来的修士, 为何戏弄我们?您应当能感受到吧,这里是阙婆神庇佑之地, 自成‘洞天’。我们都是阙婆神的信徒, 自在村中祭祀,与您河水不犯井水……”
根据保长的见闻, 他知道, 天下的修士,多是修自身者,即, 修的是“阴神”。
虽然修士们大都热衷“斩妖除魔”,据说,这是为了消除什么“洞天”,以便修炼。
但,那都是自然形成的“洞天”。
在洞天有主, 能隐能浮的情况下看, 普通修士都不会去多管闲事。
尤其是洞天之主特别强大的时候, 多数修士们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避免损及自身。
他活了这么大把岁数, 以前,幽官还在时,虽然多少管点事,可是碰到特别强大的“野神”占庙设洞天, 祂们大多也会退让几分, 只要野神去拜个山头, 分点香火,便罢。
更不消说,樟村的土地早就无灵无应许多年了。
保长这么说,含着警告,有意劝退这骑虎少女。
少女嗤笑一声,抛了抛手中的橙子:“我的信徒,三个被你们拿了心脏,还有三个捆在祭坛上。你们先冒犯于我,却要我‘井水不犯河水’?”
声色转厉:“找死!”
她动怒时,眸子凝碧绿,晴空起乌云,雷霆响天鼓,雾气生四野。
云雾环绕她的裙裾,裙裾一寸寸染上霞色,柔美的面容浮现片片雪鳞,云鬓间隐现峥嵘琉璃角。
少女自腰上抽出一叶菖蒲,微微一晃,随处可见的野草,就化作了寒光熠熠的宝剑,无风自鸣。每鸣一声,天上的雷霆就作一声。
面对这异样的气势,变化的天幕,仿佛天地生杀机。樟村所有人顿改颜色。
保长慌了:“原来您也是洞天之主,是我们失礼了,失礼了!”
忙叫村民:“快把神坛上的那几位客人解下来!”
李秀丽冷笑:“只是解了?我的庙祝、我座下的护法,已被你们剜了心。命债,当以命偿。”
保长赔笑:“您误会了,这只是一种障眼法,小术尔。您看,他们的心脏虽然离体,但还在跳动,还有热气,只要放回腹中,包管原样长好,又是一个好人,同从前别无二样。”
其实李秀丽早就看出来了。虽然赵烈、赵十五郎、猪九戒的心脏离了体,实际上,在她眼中,还有一道炁隐隐连于胸膛。
这在修行者眼中,不算大伤,只要这道炁没断,心脏就可以原样安回去。
但同时,她也看到了樟村诸人在一旁准备的剖刀,以及放置在托盘上的九颗草扎的、心脏大小的草球。
这样连着的炁,是很虚弱的。一旦心脏位置被其他东西填入,没有血肉精华与炁重新链接,它就断掉了。
而彼时,他们正准备对赵烈三人动手,将草球放入他们的心脏位置。
那时候,人就真正意义上的死了。
她看穿了,却没有立即揭破。冷眼,看樟村众人慌手慌脚地,将赵烈三人的心脏安回胸膛。
果如保长所言,心脏落回胸膛的刹那,就仿佛从没有离体过,脏器又与人体完美地链接在了一起,胸口的大洞也快速愈合。
赵烈、猪九戒均吟哦一声,缓缓苏醒。
保长又亲手解开十三妹、许红英、高妈妈三人身上的绳索、铁链,村民们将她们扶起。
十三妹挣开村民的手,一脚深一脚浅,一手扶着许红英,一手搀起高妈妈,又去唤大哥和十五弟,还轻轻地,堪称温柔地踢了一脚猪九戒:“喂,猪头,快起来。”
一行人都醒转过来,互相搀扶着。
猪九戒一醒来就摸了摸心脏,抬头看见前几日还惧怕不已的赤霞龙女,此时,却看到亲人一般,简直要冒眼泪了。
它是头虽然暴躁,但也心思敏感多情的猪,当即抽了一下长鼻,刚要哽咽地叫一声“龙女娘娘”。
第一个“龙”的哭音尚未落地,他们身后,忽然,保长暴起!他举起刀,朝着……许红英刺了过去!
这档口,所有人都很虚弱,猪九戒作为入道的野猪精,尚有一丝余力,想也不想,当即扑向许红英,为她挡了一刀!
刀没落在猪九戒的胸口。
李秀丽飞身而前,挡在猪九戒跟前,蒲剑挡住了这一刀。猪九戒则扑掩着发懵的许红英。
李秀丽低骂一句:“没用的家伙。叫你护法,你连自己都搭了进去。带着人躲远点!”
一句话的功夫,她又连连抵住了保长麾下的十几刀,只觉得双手被震得略麻。
这个满头白发的凡人糟老头,此时竟如神力护体,身法快速,且仿佛人间的刀术高手,角度极刁钻准确,刀刀都试图绕过她,攻向许红英。
李秀丽出身凡俗,从前最多学过广播体操,从没有系统性地学过武术。张白倒是教了她几手剑术,却相处时间太短。
连半步化神的她,拦这几刀,都是靠着本身的虎象之力与身体的极度轻盈、修士反应的天然迅捷。
等一行人都走到了大虎身侧,被大老虎挡在了身后。
李秀丽裙摆一荡,如鹅毛般随风转去,轻松自若地避开了保长的攻击。
但她们却被数百村民围住了。
此时,从保长到村民,人人面无表情,胸口透出一抹衣服都挡不住的红光。
村中空地的神坛上,那座无面的神像倏尔灵动起来,无数流光飞舞,像一条条光索,连接着村民们。
樟村范围内,一个洞天隐约浮出。
村民们身上的炁发生了改变,连外形都略有变化。
所有村人的双目,从肉眼,瞬间变作了黑曜石般无机质的反光石眼,其内无数细小的流光闪过。
他们的肌肤,则从人类的温热,隐约闪着金属的光泽。
动作有如复制,所有村民一瞬间,齐齐地将头扭了九十度,众口同声:“滋……入侵者……入侵者,剿灭……”
同一瞬,樟村之民的身形速度,都提升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依稀皆可匹敌炼精化炁中阶以上的修士。
行动间,敏捷刁钻,个个不输之前的保长,且行动数百人如一人,有条不紊。
李秀丽御风而避,他们就从地上弹射而起,在空中,以各式各样的武器攻向她。
那些武器上都附了一层红光,发散着一股恶臭,与凡俗武器迥异。
若是沾身,她有一种预感,极可能会伤到她。
见此,赵烈、猪九戒挣扎着要起身去帮助她。
李秀丽叫道:“小虎,把他们都叼起来,这些人有古怪,不要让他们靠近!你也不要过来!到最近的一座山顶上去!”
大虎咆哮一声为应,身形瞬间变大,尾巴一扫,将六人都甩到了背上,四蹄生风,浮空而起,果然朝着最近的一座山巅而去。
但村民们本来的目的,就是众人中的“许红英”。见此,当即分出一股人,朝着大老虎掠去。
此地不是杏花村内的洞天,山君的本领削弱了不少,不是他们的对手。
当即,就有一个速度最快的村民,一跃而起,顺着虎尾爬了上去。
虎拼命地甩动尾巴,转头又试图去撕咬他。
谁知,虎牙竟嘎嘣一声,咬在那肌肤上,像是咬中铁石。
这人纹丝不动,已经要爬上虎背。
赵烈和猪九戒扑了过来,一左一右,使劲剩余的气力,狠狠朝这个村民一蹬,将他踢了下去。
但此人却仿佛不知道痛,又再次试图弹跳到虎身上。
一个就已经这么麻烦,还有十几个被那什么阙婆神强化过的村民往这边赶来。
隆!
天上的一道雷猛然劈了下来。
村中央的石头神像,无脸的面部微微朝天一抬,串联的流光也停顿片刻,似乎愕然一般。
天上的风云愈加重了,电闪雷鸣,乌云滚滚不知多少里。
那个不知死活的杂修野神的小丫头,竟化作一抹白光,冲入漫天乌云之中。
一霎时,巨声骤发,天摇地动。
乌云沸腾如海,电光穿梭如浪,翻滚一条雪白巨龙。
角似琉璃,碧目闪烁紫电。雪鳞火鬣,雷霆绕身。
方圆数里的所有凡人都愕然地看到了这一幕。无数人震颤不已,俯身膜拜。
巨龙却携着暴怒,在天上张口一吸,大江上方,便有一条水龙旋空而上。呼——再一吐,碧波万顷,瞬间倒向小小的樟村。
大浪摧枯拉朽,将樟村的所有建筑顷刻摧毁,淹没,连同那座祭坛,都淹没在了水波之下。
龙生怒,人间化泽国。
偏偏,仿佛有一道空气墙,樟村之内,怒涛惊浪,碧波泽国。
樟村之外,哪怕是离村界一尺之地,都没有一滴水溅出去。
樟村之内,唯一幸免的,是已经站在了附近一座山顶的虎傀,以及它背上的赵家等人。
白龙却犹然觉得不够,从天上俯冲而下,竟携来万钧雷霆,搅弄水波。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水波之中,又蹿起股股电流。
本来,樟村村民虽然浸入水波,却尚且还能行动,虽然一卡一卡,但仍能朝大虎的方向游去。
此时,被水流里的闪电一电,周身关节竟都冒了黑烟,口中发出“滋—滋—任务——失败——”的声音。
被洞天同化后,他们不像凡人那样,肉身可以浮在水面上,反而直直地,如金铁,沉到了碧波之下。
那座石头神像也被浸在了水底。周身亦有黑烟冒出。
石头的外像慢慢融化,涨大作一座肉山。
肉山上挂着一颗又一颗人的心脏。但那些心脏,却化作了方方正正的薄片模样,只是薄片的基底,是血肉。薄片上弯弯绕绕的所有奇异纹路,都是心脏的血管。
更奇异的是,肉山顶端,原本神像没有五官的面庞,忽然变成了方方正正,黑漆漆的……平面。
水底,神像的漆黑平面,透过碧波,映照着天空的龙影。
忽然,飞速地闪过一行莹绿文字:【检测:龙——鱼龙变——通天教】
【总部请接收:上报BUG,上报BUG!】
很快,这行文字又消失了。
白龙降下,只见到石像化作的肉山似乎还在蠕动。
这东西,似乎就是樟村洞天,亦是村民们祭祀的“阙婆神”。
便龙眸微眯,纱尾猛然一拍水面。
水中顿起剧烈漩涡。
漩涡将那挂满血肉薄片的肉山撕扯开来,被扯开的一瞬间,肉山骤然化作泡沫点点,在水中消逝了。
肉山消逝的那一瞬,笼罩樟村的洞天,遭受重创,残损大半。
原本金石般沉在水底的村民,又变回了血肉之躯,他们痛苦地在水中挣扎起来,咕噜噜,咕噜噜,拼命向上浮。
白龙见此,龙鼻里喷了一声,颔下明珠放光。霎时,淹没了樟村的大水,化作一条条水龙,又飞回江中。
大水褪去。
顷刻泽国,转眼人间。
龙一念之中。
李秀丽虽然耗尽了目前体内的大部分炁来化龙御水,连五境都变成了薄薄一层烟霞,心中却总算痛快了。
她落回地面,化回人身,双手抱胸,冷眼看着趴在地上,咳嗽吐水不停的樟村数百人。
目睹了她大发神威的樟村人,匍匐在地,瑟瑟发抖,毫无反抗之念,只拼命地说“龙女娘娘饶命,龙女娘娘饶命……”
虎傀托着赵家人、许红英六人,从山顶奔了下来,到了她身侧。
许红英本来双眸发亮,极崇拜地看着这与她外貌差不多年龄的“龙女”。
目光扫到附近,却吓得惊呼出声,浑身发抖,一把扑入高妈妈怀中,不忍去看。
樟村之中,树倒屋塌田淹,自然不提。但方才那一场惊涛骇浪,将村中的土地都浸没,浸软,翻滚,掀起。
于是,这小小的一片村子下,竟然、竟然露出了一眼数不出来的白骨。
赵烈打眼一看,怒火中烧。
乍一看,起码有数百具,男女老少尽有。其胸前的肋骨,都空了一块。显然,是有人拆骨剖心。
樟村的村民,此时就伏在这些白骨上。骨片似残雪。
赵十五郎年轻,见识得少,更是切齿,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怒斥这些人:“残害同类,竟至于此!畜生不如!你们、你们还是人吗!”
熟知,回答他的,竟然是赤霞龙女。
她凝眸看着这些人:“他们不是人。”
“凡人,无心并不能活。”
说着,她用蒲剑挑破了一个村民胸口破烂的衣衫:“喏。”
赵家兄妹、许红英、高妈妈都愣住了。
这个村民的胸膛中,破了一个大洞,心脏的位置,却没有血肉,而是一团草球。
赤霞龙女问:“他们最先祭祀的时候,应该是先把自己的心脏给祭了。取以这个东西填充。”
她的眼中,这些草球上凝着喜炁,这些喜炁则连着这个洞天。
就是这些喜炁,勉强让这些草球代替了心脏的作用,让这些人在洞天之内,还能像活人一样,生活,走动。
只是,这些喜炁有限,发挥了心脏的基本功能后,就不能再供给他们“笑”的情绪。所以,他们再也不会笑了。
闻言,保长带着村民,哭着向李秀丽求情,膝行而前,哀求:“龙、龙女,您可怜我们……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好田地都被大户占了,苛捐杂税又重,我们被迫一路搬到了最偏僻的这里……这里的土地贫瘠,又逢上战乱……我们全村都险些饿死,险些死于狄兵手下……阙婆神说,我们只要供奉他,献上一颗颗好‘心’,就能让我们丰足,再也不会饿死,并且取得自保的力量……我们最先供上的,就是自己的心……只是,阙婆神索要无度,我们也没有办法……”
“您千万不能彻底破了洞天……我们都是靠洞天活着的,您破了洞天,我们都会死……您看,我们这里还有孩子,还有弱女子……”
李秀丽道:“噢?那你们说说,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抓许红英。”
“因、因为这是阙婆神的指示,祂,不,祂说,别人都可以不要,绝不能放过许家人……具体的,我们也不知道……”
“噢,那下一个问题。你们挖心之后,那些被挖心的人呢?”
保长低下头,苦涩地说:“您见到了……都在这里了。还有十几个,被我们扔到许家的地窖里,陷害许官人……”
“嗤。”李秀丽弹了弹蒲剑,眸子中的碧绿愈深,天上电光游动,照亮了剑身,折射出她半张面庞,似菩萨面上凝霜雪:
“真是忠心。到现在还敢撒谎。刚才那个阙婆神的神像上,起码凝聚了数千人的炁。这里的尸首,满打满算,加上你们自己,不过百来具。多出去的几千人,去哪里了?”
她话音刚落,方才还一副诚惶诚恐状的村民,骤然僵住了。
然后,他们齐刷刷地抬起头。无论男女老幼,眼珠上翻而消失,面无表情,麻木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李秀丽身后的许红英等人,被盯得汗毛竖起。
猪九戒却叹了口气。它也算是修行了不短的年月,至此,哪里还看不出来:“娘娘,您把洞天破了,给他们一个痛快吧。他们在自挖心脏的时候,早就等于是那个阙婆神的人形傀儡了,完全仰仗洞天而‘活’。您破开洞天后,他们会迅速变回无心的尸首。”
闻言,许红英却犹豫了一下,想起家里曾经与村民中的一些大叔大婶往来,虽然他们陷害了她的父母,可是,他们也是被操纵的。可是,她记忆中的这些人,都还能动、能说话,能思考,就算是“傀儡”,真的跟“活着”一样。
而且,如果不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他们当初,也不会首先剜了自己的心求活……
如、如果赤霞娘娘破开洞天,他们就会彻底变成尸首,岂不是等于杀人吗?
但,这满地的尸骸,又不无辜吗?
其他人不知道许红英的纠结想法。
赵烈见李秀丽迟迟不破洞天,以为她心软了,劝道:“娘娘,虽然他们很悲惨,但杀人祭鬼,残害数十倍无辜的性命时,便自己身坠恶鬼了。杀人者死,才能维护人族长久。”
赵十三妹喃喃:“杀人者死,那,‘杀’了樟村数百人,逼得他们自剜心脏求‘活’的,又谁去惩戒呢?”
赵烈拍了拍妹妹的肩,字句带有深意,却坚若磐石:“逼得他们自剜心脏的这个世道和‘人’,也是杀了他们的人。自有人的办法去惩戒。一样,必须要‘杀人者死’。”
赵家三兄妹对视一眼,十五郎、十三妹都抿住唇,也很快坚定地点了点头。
赵家人自有一番想法。
李秀丽回过神来,撇了撇嘴:“我什么时候说要放过他们?”
她刚刚只是在想那个“阙婆神”的来历。这个神名,总让她觉得十分耳熟。在哪里听过呢?
在她作为修士的眼里,这群人本来就是死人——
连系统都直接给这些人打彩色马赛克了。这是给死人才打的。
何况,这些死傀儡,胆大包天,敢掳被她庇佑的人,被她警告了之后,还敢动手强抢。
李秀丽向来霸道,这种恶意染指她庇护之人的行为,踩爆她的雷区,还想她放一马?
就算是那只猪头,她可以教训。它犯了错,被苦主打一顿,也行。
但别人怀着恶意,无故动它一根猪毛,都是不给她面子!
李秀丽扫过那一大片铺满樟村,残雪似的骸骨。因为都是骨架了,系统倒没有打什么马赛克。
她挠了挠脸,有些不耐烦,猪头、老赵这群人在啰嗦什么啊?
杀人者死。这种道理还用讨论吗?
她毫不在意地举起蒲剑,挥,破去了此地残存的洞天。
下一刻,数百樟村村民身形一顿,轰然倒地。
几个呼吸间,他们的血肉迅速发青发黑、腐烂、褪去,眨眼就变成了白骨,重新恢复了他们早该死去之时的时间。与那些死于他们之手的残骸,混作一片,杂在洪水退后的烂泥里,不分你我。充当“心脏”的草球,则滚了一地。
其他人颇唏嘘,唯独李秀丽、赵烈并没有回头看一眼。
赵烈是别有心事。
李秀丽则是在检索着自己的记忆。
刚才,在水下她匆匆一瞥。那个阙婆神像的模样,很怪诞,又有一些眼熟…….
赵烈追上李秀丽,说:“龙女娘娘,您刚刚说,这里的尸首数,跟阙婆神像上凝聚的那个‘炁’对不上。”
他神色凝重:“多出来的那数千尸骸,若没有在此地。那他们,是否可能并非以尸骸的形态而存在。而是跟樟村人一样,以‘活人’的模样,混入了其他地方?”
李秀丽却忽然脱口而出:“找到了!”“芯片!”
阙婆神,中文是没有对应。
但音译过来,阙婆,正是英文里,芯片的发音啊!
而之前她在水下看到的,阙婆神的真身,身上挂着的那些薄片,不正是以人心制作成的“芯片”,那些怪异的血管,却是芯片上的纹路。
以此观之,神像面部的漆黑一片,不正是“屏幕”吗!

??114 ? 一百一十四
◎……◎
“芯片?”赵烈。
“混入其他地方?”李秀丽。
二人的声音同时响起。
赵烈讶然:“‘心片’?是指阙婆神的本体特意索要人心为供奉吗?”
李秀丽挠挠脸:“不是啊, 是草字头的心,灯芯的芯。哎,你不懂的。”
赵烈道:“您是指村民们胸中替代心脏的草球吗?”
李秀丽一愣。对啊, 草球为心,不正是一个“芯”字吗?
在樟村村民被阙婆神操纵之后, 他们胸中的草球之心, 发出红光,就仿佛变作一台人形机械, 围攻她时, 每个人的每一刀,角度都分毫不错。
洞天之中,显露真容的阙婆神, 仿佛是一台血肉演化的精密器械。
现实中,仿佛望文生义一般,最浅显表层含义的人之草心。与真正意义上,机械运转核心的电脑之“芯”。
二者居然形成了奇妙的遥相呼应。
村民们看似望文生义、愚昧曲解的“草心”,却唤出了真正的“芯片之神”, 得以肉身机械化。
有点意思。
李秀丽琢磨了片刻, 越想越觉得其中颇有一番微妙。
脑海中有一些幽世、阳世的知识正在涌动, 却没有完全想透, 零零散散, 无法形成完整的思路。
简直就像看到一道难题时,浮光掠影般的碎片灵感,尚未凝成逻辑那样。
这都是知识不够扎实的表现。
不过,没关系。
她很少因此为难自己。就算钻牛角尖, 实在一时卡住想不通, 就先搁置, 等老师或学神为她解惑。
或者是等过一段时间,灵感慢慢清晰,再捋一捋。
瑛自从那次跨越幽世去大夏找过她后,每次回复就断断续续,不怎么及时。
虽然幽官基本撤光了,但大周此处人间,还是有修行者的。比如,太乙观的人。
这本来也就是他们的事。
既然证明了许家夫妇是被冤枉陷害的,太乙观的人误会了,那就去找他们,把问题抛给他们,就行了。
她回过神,看向赵烈:“你刚刚问我那些消失的‘尸体’?”
赵烈点点头:“娘娘,您说,阙婆神身上凝的什么法力,挂的‘心’,起码有数千颗。可是这里,据我探知,樟村也是从分南河侧搬迁,逃到这里的,以樟村为名,才搬来数年。从村民到地下的尸骸,加起来也不过六七百。一人只能有一颗心脏,也就是说,被献祭者,或者主动献祭者,还有上千。”
“这些人,如果是被献祭的,都是尸骸,也就罢了。如果,是像樟村村民这样,被挖了心,却以草球填充,以活人的面貌在世间活动者,却很不妙。”
“而且,之前樟村保长试图献祭我、十五弟、猪九戒,他们并不是想杀死我们,而是试图在我们的胸膛中也填入草心,把我们变成跟他们一样的存在。由此想见,同樟村村民这种貌似活人的存在,在被献祭者中,只会多,不会少。这种东西如果散入大周境内,他们只要不主动祭祀暴露,极难被抓出来。”
李秀丽肯定了他的猜测:“阙婆神身上的‘线’连着更远的地方,它肯定不止这里一处洞天。供奉这东西的人,不会少。你担心的也没错。这些人等同于它以人类肉躯做材料,制作的傀儡,混入凡人中,即使是暴露于洞天,只要小心掩盖,不使用来自主人的超凡能力,就连修士也很难发觉异样。”
炼炁化神修士的傀儡术,能拿来作材料的,可不止豆子、剪纸之流。只要是五行之物,皆可。
生灵,即使是天生残缺,只有简单情绪、意识的动物,也比木头、豆子、剪纸、橙子之类的无灵之物强多了。
就像李秀丽制作虎傀。
她五境中缺了两境未成。没有盘旋肾部的恐惊之境注入足够的惊恐之炁,没有脾脏的思境注入足够的忧思之炁,但凡经她之手点化的傀儡,都会显得格外缺心眼、傻大胆,比如那三个橙子。
所以她在制作虎傀时,还要再加个核心,就是那只黄狸子。
凡人以黄狸子为原型,祭祀山君。唤起幽世之中,人们历年历代对虎的认知而形成的“虎”之现象。
此虎之精神也,被赋予了黄狸子。
然后,以虎傀为外壳,此虎之形也,加诸其身。
同时,黄狸子作为生灵,本身就具有简单的惊恐、忧思之炁,可以弥补一些虎傀的不足,让它显得不那么傻缺。
这就是当时瑛教她的,弥补她现在傀儡术缺陷的办法。
所以,现在,虎傀是二者组成的,一者是她点化的虎之剪纸,二者,是黄狸子。
她也可以从虎傀里剥离黄狸子,让它继续以猫身生活,但同时,威风凛凛的虎傀就会修为削弱一些,同时,因为缺了惊恐、忧思二炁,变成傻乎乎、胆子贼肥的蠢大猫。
虽然现在也很有些傻,还非常馋嘴能吃……她也问过那只黄狸子,它强烈地要求继续当“山君”,因为老虎体型大,可以一次吃更多的肉……而且杏花村给它食物更大方……
但,动物类的生灵,毕竟缺陷太大。
做傀儡的最好的材料,理论上,应该是,人。
人类的躯壳,内具五行,灵韵天生。
如果以人类作为傀儡,不但隐蔽性高,即使是洞天之中也难以暴露,而且傀儡本身非常灵动,身上因为有修士分出、储存的炁,又具备一部分思维能力。
即使是炼精化炁阶段的修士,一个简单念头,也能驱使这种人傀做出较为复杂的事情。堪比身外化身。
就像樟村之民,既是阙婆神的信徒,身上连着它的标记,便容易被它影响、蛊惑。又被它取走心脏,做成了傀儡,如臂使指,为阙婆神不知犯下多少血案。
但那阙婆神本身的修为,并不算高,也就参差在炼炁化神初阶左右。
最麻烦的是,如果是人傀活着时,就将他们制成傀儡,只是在原肉身上稍加改动,然后再以炁维持其五脏活动,只要傀儡的主人不死,或者其残留的炁不散尽,他们看起来就与凡人无异。
这种人傀,混入凡间,确实难以分辨。
就连寻常修士,也根本没法分清同样周身之炁环绕,都神态言语举止如常的两个人,哪个是人,哪个是傀。
而且,这种人傀,他们自己也都觉得自己还是活着的。连其炁之声,都可以被傀主操纵。诵世天书乍一听去,只听得到正常的心炁之声。
李秀丽是因为尾随而来,发现这里有洞天,又刚好撞上猪九戒、赵烈三人被挖心倒下却没死的那一幕,才察觉这里有古怪。就随手摘了三个橙子,点化作傀儡,让他们入村试探。
李秀丽一直暗地借几个橙子的目光,在观察着这个村庄。
这几个橙子很傻,因祸得福,让村民们放松了戒心。
她亲眼见到一个村民胸膛中滚出草球,在草丛里摸索。才知道其中奥妙。
如若不然,让她自己单独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就到樟村的话,李秀丽也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跟猪九戒一样无知无觉地中招。
“不过,”李秀丽笑了:“你也不必担心。那啥阙婆神,刚刚确实是我被灭杀了,它的洞天也被我劈完了,半缕炁都没给它留下。人傀这种东西再怎么邪门,只要是傀儡,其主人一死,无人操纵,无后续的炁的供养,时日稍长,等体内的炁耗尽,如果是活着的,就从操纵中醒转,复归凡俗。如果是死的,则必然跟樟村这些人一样,瞬间暴毙。”
“那阙婆神忒狠,索要心脏供奉。阳世的道理,就是人无心不能活。它的信徒,它的人傀,一旦失去它的操纵,炁耗竭,必死。”
“所以,你真担心这件事,过段时间,可以在附近打听一下,看看附近有没有频发的、无缘由的暴毙之事。”
赵烈沉吟片刻:“不知会不会有人傀混入我们杏花村。”
李秀丽勾起一个冷笑:“杏花村内,现结了我的洞天,你们所有人身上都有我的标记。旁的地方,我不知道。但哪个人傀敢混进杏花村,找死。”
其实,如果昔日的大周的仙朝幽官们,仍然在驻守此表人间。上有拟山河社稷图,有皇帝上视大周全境,下有各级社稷神、水神,巡逻各自管辖范围的次级洞天,人傀这种玩意同样是无法大规模发展的。
但如今汉室正衰,百数年来,强悍的胡人一族接一族的出现,席卷中原,破城屠民。到狄人时,悍得出奇,把其他胡人都收拾干净,直接占走了大周半壁江山不止。
江山社稷图,原身是山海图。虽然名唤“山海”“江山社稷”,实则是人类精神之山海,文明之江山。
社稷图是依人间万民,凡俗社稷而存的。
拟社稷图的次级洞天也是依当地人民而存的。人民皆亡,则该洞天亦破。
而仙朝的制度,各级幽官是与各级洞天绑定的。如果幽官不肯舍下所在洞天,卸去修为,回归幽世,那自然是洞天亡,他亦亡。
同样,反过来说,如果当地的洞天没有了幽官驻守,洞天便摇摇欲坠。
洞天削弱,则当地民众虽然大体无恙,但一时精神不振,少了反抗的欲望。
所以,大周幽官,有骨气,正直善良的,多是坚持驻守洞天,随凡人战至最后一刻。
最后,因所在城池被屠灭或破城,洞天破灭,他们随之五境崩溃而死。
要么,是弃城弃民,逃回幽世,找仙朝庇佑去了。
北方的幽官战死了一部分,也有一部分是来不及逃,城池与洞天就一起破灭了。
南方的幽官则大多是见北方的如此惨状,吓破了胆,逃了。
大周作为仙朝分宗的一面,其幽世体系,从百多年前,就一直在不断崩溃。
至于如今,大周幽官几乎绝迹,连此表人间的拟江山社稷图,都大大破损。
于是,各种邪门玩意都堂而皇之地在大周发展起来了。
难怪丁令威反复叮嘱她,说大周的此方人间,如今非常混乱。
李秀丽扫了一圈樟村这幅树倒屋塌、遍地白骨的末日之景,皱皱鼻子,嫌弃地想:她耗去了大半灵炁,三境都薄了一圈,但因一个活人都没有,就没有半点抚平临时洞天之后的炁回馈于她。
许红英主仆、赵家三兄妹的那点炁塞牙缝都不够。何况赵家兄妹本来就供奉她。这叫羊毛出在羊身上。
亏了。
她用蒲剑敲了敲地面:“反正真相大白,是太乙观被误导,抓错了人。你们不是要救人吗?还磨蹭什么,走了,去玉京。”
被她一叫,赵十三妹回过神来,微一回顾,怪道:“啊,赤霞娘娘,大兄他们仨中招昏迷,我也记得,自己被打昏前,没有向你祈祷过。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到了这里,出了什么事的?应该不会有神,嘴上不说,悄悄用真身跟踪自己的信徒吧。”
李秀丽迈出的左脚一僵,险些同手同脚。赶紧跳到虎背上,扭过脸去,一副不知道赵十三妹在说什么的表情。
赵烈看了十三妹一眼,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妹妹给救命恩神一点面子,不要再逗人家了。
十三妹吐吐舌头,便拍了一下虎脚,笑嘻嘻地说:“娘娘,我给您梳头发吧。您的发髻散了。”
李秀丽这段时间,袋中无银,吃龙女庙,喝龙女庙,住龙女庙,头发也是赵家女眷梳的。
手最巧的还是十三妹。
但自从李秀丽擅自听心声,坏其姻缘,惹恼了她,“龙女娘娘”的头发这段时间就再没扎得那么齐整标志过。
闻言,李秀丽最后的那点心虚也褪了,自然而然,语气也开始重新颐指气使:“你上来坐,我要扎那次的双寰髻,寰不要太高太空。不能太紧,也不能松。”
要求一大堆,比那闺阁小姐还要讲究。
“是是是,好好好。”十三妹无有不从。
十五弟也狗腿地说:“您也渴了吧,我给您找些果子来,路上可以吃。”
李秀丽略满意地点点头,自觉尊神的威信全找回来了,微微昂起头,目不斜视,享受起信徒的服务。
**
李秀丽等人走后,过了一段时间,有大队的骑士勒马过了樟树。为首的道士打扮。
一路上,所有人都听到灵山乡乃至望江府的人都在议论,说刚刚忽然要下雷雨的样子,滚了乌云,他们隐约在乌云翻滚里,看到疑似白龙微露身形,还听到了龙吟。
这样的议论,越近樟村,越明显。
所有人心里都有一点不好的预感。
等进了樟村,骑士们果然都惊住了。
何等阴曹炼狱般的场景!
一眼看去,樟村被夷为平地,只剩废墟。地上污泥水痕,砖头、稻草都陷在其中,仿佛沼泽。
湿泥也全都被翻卷过,密密麻麻,残雪一般的骸骨,堆满村落。
白骨如山。
几个骑士下马,一探,愤怒又不忍地回报:“报!前面数百具骨骸都是新成的。而且胸口俱有被挖去了心脏的痕迹。观其骨骼,总体符合樟村人的男女老少构成,其中几具特色的尸骸,有六指的,符合一个樟村男子的特征。”
他话未说完,哗然一片,为首的道士深蹙眉,将拂尘一扫,遍地尸骸里,残余的一点炁就上浮出来,显出画面。
一个少女,垂眉柔目,貌如观音,但却举剑一挥,瞬间,樟村所有百姓都齐齐倒下,化作白骨。
骑士们都倒抽一口冷气。
伴在道士身侧,身上的披甲明显更高级一点的骑士,恨道:“道长,我们回来迟了!之前就没能抓住许家背后指示他们杀人挖心的罪魁祸首,我一直担忧樟村会被报复。这个凶手果然趁机报复樟村百姓,将他们全村的心都挖了,又杀死在此!这是故意挑衅我们!”
其他骑士也都说:“挥剑灭杀数百人。这妖女生得这般模样,堪去扮庙会的菩萨,举止却如此凶残!面善心毒,不过如此。”
其中有人说:“咦,这妖女有点眼熟。噢!我想起来了!是她,是她!那天,法场上,我去护卫法场,亲眼见到她,是赤霞龙女!”
“原来如此啊,怪不得一路上人人都说看到了龙……怎么会这样,当时,我还很感激过她……”
道士也凝重了起来:“此女的修为,仅透过这缕残余的炁,亦能看出极其接近炼炁化神,不好对付。我要传信给观里,请小师叔、观主、师父他们出手擒拿。”
当即取出一只周身莹光熠熠的纸鹤,吹了一缕炁。
纸鹤当即活转,振翅,化作流光,飞向京城。
“道长,那我们怎么办?”
道士说:“虽然我修为比她差了一个小境界,但不能坐视此人残害生灵。地上的脚印不止一人,她还有同伙。我们先追上去,途中等待京城支援。”
一行人留下了部分,料理樟村村民的后事。其他大部分人,都在道士带领下,追着残余的踪迹而去。
**
大江,北岸,某座原大周城池的废墟上,狄国大营的核心。
大营中,某个祭坛下,列满了方方正正的盒子,一排接一排,如沉默的坟山。
倏尔,其中一个盒子忽然炸开了。
祭坛上方传来纷扰的声音:“其余各部暂时无事。‘芯部’炸了一个。”
“快看看其他的‘芯’有无损伤!”
声音落下时,其他的方正盒子一瞬间齐齐打开,露出了里面躺着的东西。
那是一个又一个,一模一样的,无面的阙婆神像。
此时,所有神像均微微抬脸。
每一张黑漆漆的屏幕,都亮了起来,上面划过同一行文字:
【01号组件已损坏!破坏者,大周代号:赤霞龙女。】

??115 ? 一百一十五
◎……◎
离开灵山乡后, 南下玉京的另一队赵家族人,也传来了最新的音讯。
太乙观捉了许家夫妇后,将二人关入大周特意为超凡人士打造的地牢之中。
杀人祭鬼是大罪, 按周律,参与者, 涉及者, 若不告发,乡保连坐, 皆当死。
但许岩是进士出身, 标准的士人,曾有官声、负文名,不是籍籍无闻辈。其夫人白若真, 亦是书香门第,为官宦之后。
大周开国皇帝曾立碑指誓,不杀士人。故此,大周历任官家,皆尽可能不杀、少杀士人。
因许家夫妇的身份, 纵使证据确凿, 在断案中、结案前, 太乙观都不能乾纲独断。
人是大理寺与他们共同看管的。就算最后结果是判死刑, 过程中, 大理寺也不会让他们虐待一位士人,更是慎重地审查,以防对方有被冤枉的可能。
故此,赵家人打点了一番, 得知, 许家夫妇在狱中虽然愁苦了一些, 但身体尚可,也无伤痕,因为要等待太乙观拿到更铁的证据,所以也没有怎么提审,更未受刑,吃喝如常。
许红英看完信纸,浑身一软,被高妈妈扶住,流下眼泪,又赶紧拭了,心口吊着的气,总算松了一半:“幸好、幸好……”
“世侄不必担忧,京城那边,自有我家的人盯着、打点。”赵烈牵过马,系在树上:“听十三妹说,你已经一日不曾吃喝了。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休息一下,饮食些许吧。”
高妈妈也忙劝道:“娘子,你此前忧心老爷夫人,粒米不曾下肚,如今大人们俱都安好,只待我们上京,向上官们禀明实情。您可需要宽心,养得气力,才好为您的大人伸冤啊!”
许红英勉力地点点头,被高妈妈扶着,走到了一旁的石头边坐着。
此时天色已昏,众人行至郊野。再赶路,天就要黑了。何况,在灵山乡一场恶斗,人困马乏。
赵家三兄妹便找了一处宽敞的位置,马车暂停一旁,解下马匹,三匹马放一旁吃草。
赵烈搬来了几块干净的大石头,捡来了若干柴禾、枝叶,在地上挖洞,用小石子围起,打火折子,升了一堆火。又转身,从马上驮的包袱里取出毡帐、长短杆、蔑片、钉子、长短绳若干,就着几棵树之间,搭起帐子来。
赵十五郎则从马车的格子里翻出一口铁锅,架在火上,倒了水,洒了盐,撕碎干粮、肉干,洒了进去。笑道:“凉风嗖嗖,吃点咸口的热汤粥,最慰身子。”
赵十三妹则往小树林里走一趟,不多时,左右手各拎着一只昏兔子回来,对众人说:“光喝汤也不够,我去河边剥皮、清洗。”
赵家兄妹三人都十分熟练,半点没让许红英、高妈妈沾手,忙里忙外,很快就清理了这一片的草野,营出了个休息场地的样子来。
高妈妈在许家是做老了的,自然认得赵家人,他们都是主家的亲友之辈,如今,也算得上救命恩人。哪有让恩人伺候自己的道理?见此,坐卧不安,忙站起来,跟着十三妹:“我帮您的手,一起处理这兔子。”
许红英本想帮忙,但她是闺阁弱女,父母疼爱,教养极严,又身娇体弱,平日绣鞋几乎不踏门外地,除了刺绣女红,胭脂水粉,略读几本诗书外,这些粗活一点也不会,勉强捡了几根柴,还砸了自己的脚。
怕捣了乱,就独自坐在火堆旁,抱着胳膊,烤着火,怔怔地看着升腾的火焰。
身侧投下一抹阴影。
她侧脸一看,吓得身子往后一靠,头一仰,从石头上率了下去,跌在地上。
一个硕大的毛茸茸虎头,探了过来,睁着铜球大小的虎目,好奇地看着她。
赤霞龙女施施然坐在她旁边的石头上,裙裾曳在地上,瞪了那威猛高大的虎一眼:“这是老赵的世侄女,吓坏了她,小心赵十三分你的肉少一半。”
大老虎赶紧缩了缩脖子,把脑袋蹭在龙女的膝头,喉中咕噜噜,发出了……“喵喵喵”?
大虫是这样叫的吗?
虎却全然不觉失却威严。它经历那一场恶斗,也很耗了一些炁,有些乏了,把脑袋搁在主人膝头,就不动,还蹭一蹭她的大腿,发出讨好的信号。
龙女拍了一下它的脑袋:“叫老赵给你顺毛去!你的毛又粗糙,一点也不好摸!”
口中如此,手却还是轻轻拂过它额头金漆般的“王”字。
此时,那“王”字已经有些暗淡了。
龙女的素手轻拂,指点闪起点点莹光,于是,“王”字的斑纹便重新闪耀起来,金色似在流动。
大虎舒服地又开始咕噜噜,等额上金光熠熠,它睁开虎目,目中似凝电光,便挣开主人,抖了抖毛发,精神焕发。
甩了甩尾巴,果然找世叔去了。
龙女虚踢它一家,没好气:“这黄狸子,果然只有体内的炁短缺了,才来讨好我!”
许红英听得不禁问出了口:“黄、黄狸子?这是它的名字吗?”
话刚出口,脸颊飞红,小心地看了龙女一眼。
这是赵家人都亲口承认的尊神,她又亲眼见到这位赤霞龙女化龙的神威,她一辈子都忘不了那雪白的鳞片环绕电光,穿梭云间,呼风唤雨,搅弄雷霆与碧波的模样。
威严、神异,又……美若幻梦。
她那时站在山上,亲眼目睹,白龙盘旋片刻,从乌云俯冲而下。有那么一刻,离得极近。
琉璃般澄澈的龙角,碧玉凝作双眸,雪似的洁净鳞片,边缘染金。
如月光织就的纱尾,略泛透明,柔滑至极,流水般,有一角几乎从她脸上拂过,像云染面颊。
那时,许红英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直到纱尾滑去许久,她脸憋得通红,才被十三妹提醒要呼吸。
这就是龙。
是大周神话传说中才有的生灵,是书中遥不可及的存在。
她到现在都有种坠入梦中的不真实感。
原先看着像与她差不多大的少女,此时在她心里无限拔高。
龙女几个呼吸没说话,她都心里一突,又忙忙道:“是、是小女不该擅自打听您坐骑神虎的名讳……”
话没说完,龙女却伸了个懒腰,拍去膝上的一缕虎毛,竟回答了她:“它没什么高大上的名字,就叫‘小虎’。也不是什么神虎,本体是一只黄狸子,又馋又笨。”
“黄、黄狸子?”许红英绞尽脑汁,思考有什么书中的异兽,是别名‘黄狸子’的,想不出来,沮丧道:“小女才疏学浅,认不出这等神兽……”
“啊?神兽?”龙女挠挠脸颊:“你在说什么。就是一只黄狸花,傻猫呗。”
原来真是猫的那个“黄狸子”。许红英一时呆住了。
看她呆呆地看着自己,龙女随手捡起地上的一块椭圆的石头,抛了抛,吹了口气,轻斥:“化!”
那块形状有点像龟背的石头,便在其掌心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慢腾腾地挣出“手脚”来,头上多了顶乌纱帽,化作了一只小小的乌龟。
乌龟便在掌心,人立而起,理了理乌纱帽,却发出瓮声瓮气,像个老翁:“咳咳,老朽,见过殿下。”又左右环顾:“哎呦,这里不是水晶宫。虾将军与蟹统领呢?殿下您怎么独自出宫来啦?”
龙女笑嘻嘻地用手指头一弹,食指高的“乌龟”就哎呦地肚腹朝天倒下,爬不起来,还愤愤地在喊:“老朽好歹也是个丞相,德高望重,是宫里的老人了,您不能这么对我!”
“好玩罢。”龙女用两根指头拎起小小的“龟丞相”,不顾它奋力反抗,忽然丢给了许红英。
许红英手忙脚乱地接住,正虔诚地捧着,小心翼翼地要将“龟丞相”放下。
谁知,噗嗤一声,“龟丞相”却忽然冒出青烟,在她掌心里,变回了那颗椭圆的、类似龟背的石头。
龙女笑道:“喏,我就是这样类似点化的黄狸子。”
火光在她白皙的脸颊上跃动。
春水般的眸子深处,似有一点儿隐约的碧色。
今日,龙女穿了一身白衣素纱裙,除了颈间明珠,并无半点璎珞。
檀木似的乌发,蓬松,上无半点饰物,只被十三妹折了一支路边的山茶花,点缀髻间,趁得愈发脸颊淡白,唇儿淡粉。
素衣,纱裙流曳,竟有几分神似龙形时的纱尾。
望之,夜色中,周身似有莹光,分外神采。
多好呀。不使脂粉污颜色,亦有天然神光生。
想龙女,必定生来自由无匹,纵横白云与碧波间,凌云而飞,豪气可与雷霆舞,春来可在花下眠。
许红英小心地合起双手,咬着下唇,低声道:“您、您可以把这块石头送给我吗?”
龙女道:“我给它注入的炁不多,已经差不多耗尽了,没什么用了。只是个小玩意,你想要的话,我再点化一块也可以。”
“不,谢谢您。我只要这块就可以了。”
“好吧。”龙女歪了歪头,似乎不明白她的想法,爽快道:“你拿去吧。”
就如十三姑说的那样,这位少女模样的尊神,其实很好说话。
许红英珍惜地将椭圆石头放入随身的香袋之中。
正要抬头再感谢龙女,却见她忽然站了起来,眉头一皱,回头看她一眼:“你在这里坐着。我马上就回来。”
此时,营地中,赵十三妹、高妈妈始终没有回来。
赵烈、赵十五郎,不知何时,也都走远了,不知哪里去了。
连方才跑去找赵烈的虎傀,都不知去向。
只剩她们二人。
说着,龙女环顾一圈,眸子中的碧色,隐约扩展了几分。忽然将一把小旗子丢给她。声音略冷:“许红英,这里还算安全。拿着福旗。等一下,如果有人来叫你,无论怎么样,都不要答话,也不要出声,更不能回头。”
侧耳,似乎聆听,便脚尖一点,转瞬间,向河流的方向荡去,转眼消失在火光的范围外。
就在龙女消失后,下一刻,正在熊熊燃烧的篝火,瞬间熄灭。
原本还算温暖的附近,一阵又一阵极冰冷的风,丝丝缕缕吹来,连正在煮沸的肉粥,都顷刻变冷。
许红英吓了一跳,抱紧福旗,听到身后有一个女声,熟悉极了,在不远处,轻轻唤她:“红英,红英……”
是她母亲白若真的声音。

??116 ? 一百一十六
◎……◎
暮春之夜, 旷野寂寂,仰头无星,望天无月。
赵十三妹拎着兔子, 带着高妈妈,顺着潺潺声, 摸黑穿过一片林子, 果然找到了一条河。
水面像深深的墨,平静无波, 寒意从水中散发, 阴渗渗的。河底的水流却甚急,冲刷河心的大石头,哗哗, 拍声不绝。
赵十三妹解下腰间的两把小刀,说:“老妈妈,分你一把刀。剥皮放血,手头力气还够?”
高妈妈坚持要帮忙。她近些年使唤年轻婢子,养尊处优多了, 但也不示弱, 撸起袖子, 笑呵呵:“我年轻时候在赵家里干活, 宰鸡杀鸭, 利落着呢!”
二人便各按着一只兔子处置。
赵十三妹手法利索,她跟着兄弟姊妹们,练的是杀人技。虽是女儿家,平日里杀猪屠狗, 无所不为, 庖丁手艺高超。摸着黑, 凭手感,三两下就处置了兔子。
兔血淅淅沥沥,流淌进河。
夜色深沉,又是无月的夜,水面几乎不折什么光。
高妈妈年纪大了,视力有些差,刚剖开兔皮,就满头大汗,忽地“哎呦”一声痛叫,捧着手,摔了兔子。
赵十三妹听她痛叫,立刻问:“怎么了?”
高妈妈觉得丢老脸,强撑道:“没事没事。”手心划了一大道,不住地往河里滴血,她准备用手帕包上一包。
忽然,脚下又被什么东西一绊,整个人往后一跌,摔在地上,崴了老腿脚。
这下,十三妹彻底被惊动了。赶紧将兔子放到一旁河岸边,在腰侧摸索出一块火石、火镰,捡了几根树枝,点起一小堆火来,近前查看。
一看,高妈妈痛得脸色发白。她蹲下,一摸对方脚踝,再看看高妈妈手心的血痕,便皱起眉头,歉道:“是我想的不周到,忘了你的眼睛不便。”
撕下衣摆内侧干净的布料,赶紧给高妈妈紧急止血。
道:“你这脚肿得,得赶紧撒些药。否则,明个就走不了路了。我药没带在身上。扶你回车上去吧?”
但刚搀扶了几步,高妈妈又哎呦着,疼得冒冷汗。背着吧,她摔伤的腿有些僵直,拖在地上,也不便背着。
赵十三妹只能嘱咐高妈妈:“你在这里坐着。夜里血腥味本来就容易引来野兽。你靠近些火堆,火光能驱赶一些野兽。我这就回去,拿摔伤扭打的药来。”
赵十三妹摸黑离开,快速地返回营地,去取药。
她离开不久,高妈妈捶着老腿,埋怨自己老来无用、技艺生疏,白白给人家赵娘子添了麻烦。
河面的风缓缓吹着,送来一阵又一阵渗寒的杂水汽的河风,忽卷一阵大风,水汽愈浓,火堆噗地被扇灭了。
赵十三妹穿过林子,却觉四周渐有夜雾弥生,雾气爬上脊背,她打了喷嚏,再一睁眼,转了几圈,竟然又回到了河岸边。
河岸边,不知何时,她生起的火已经熄了。
高妈妈独自坐在河边,几乎双脚半浸入河水,像一个黑色的剪影。
见她又转回来,高妈妈问:“拿到药了吗?”声音有些沉闷,嗡嗡地,似含着一口痰。
不待十三妹说话,高妈妈道:“我觉得,我们还是先回马车边。后生,你背着我罢。”
十三妹道:“您的脚被我碰到,不疼吗?”
高妈妈说:“唉,我坐在河边,被这河风吹得发冷。疼,可以忍忍。”
十三妹听此,初时,不疑有他,点点头:“好罢,您上来。我背您回去。”
高妈妈趴到她背上,十三妹站起来时,打了寒颤。
概因,高妈妈浑身上下居然湿透了,衣裳淋淋滴水,湿漉漉的头发披散下来,糊在她脖子边,水藻般黏腻。
十三妹问:“老妈妈,你身上为什么都是水?”
高妈妈含糊地说:“你不在的时候,我不小心摔下了河,落水后才攀爬上来。”
走了一段路,十三妹觉得背上的高妈妈愈来愈轻。
她纳闷道:“老妈妈,你为什么这么轻?”
高妈妈说:“我老了,后生。老了之后,骨头就轻了。”
天上无月,光线黯淡,四下黑漆漆的,林中的夜雾弥漫得更重了。
高妈妈的手搭在十三妹的脖子边。
十三妹一瞥,看见这两只手,十分肿大,又且皱巴巴的,惨白,像泡发了似的。
她问道:“老妈妈,你的皮肤怎么变得又肿又白?”
高妈妈凑在她耳边,口中呼出的气,全吹在十三妹耳朵里,寒意彻骨。
“好后生,那是因为我落水时,泡的有点久。”
此时,十三妹已经背着高妈妈出了这片林子。
天上不知何时,终于又隐现一点弦月,被钉在如墨的夜幕上,抛下几缕惨淡灰白的月光。
十三妹低下头,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天上月独影。地上人独行。
地上的影子,只有她一个人的。
影子佝偻着背,背上,却空无一物。
而此时,高妈妈慢慢地低下头,靠近了她耳侧,带着一股经年不散的水腥气,声音愈发含糊不清,像被水浸没过,喉中有轻微的气泡咕噜声:
“后生,怎么不走了?”
**
许红英坐在火堆熄灭的营地里,背脊僵直。
这个声音,呼唤不停:“红英,红英,孩儿,你回头,看看娘啊。”
着实熟悉,听起来,与母亲尔雅的音色一般无二。
但是,她的母亲,只是位文弱夫人。
没有办法在几个呼吸间,飘然而近。
背后的声音,先时在极远处。
倏尔近了。在七八米远。
现在,近在咫尺,只要一转身,大概就能见到对方面对面地站着。
许红英想起龙女说的话,便咬紧牙根,一字不应。
于是,那声音便又近了。
这一次,几乎是贴着她的背脊,对着她的后脑勺,吹出阴寒彻骨的气:“红英,你怎么不理为娘了?回头看娘一眼……”
有一只手,摩挲着她的后脖颈,没有一点体温,像冰,冻得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几乎忍不住要叫出声。
许红英立即捂住了嘴。
她抱紧自己的双臂,双唇紧闭,牙齿咯吱咯吱响,即使浑身颤抖,也绝不应一声。
不知多久,背后贴着的东西,总算闭了口,不甘不愿地缓缓退去。
那彻寒的阴寒,也逐渐远离。
终于,阵阵阴风渐止,营地附近的温度慢慢升回来了。
许红英知道,自己逃过了一劫,大松了口气。
这时,龙女忽然叫她:“许红英,我回来了,你没事吧?”
眼角余光,扫到一抹白裙曳过,许红英偏头立刻看过去:“娘娘,我没事——”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张皱巴巴的人皮,飘荡在她身后,鼻子耸动。但黑洞洞的眼部,框着两枚幽幽的蓝火,却左右转着,像是盲人一般,在寻找着什么。
明明许红英就在它眼前,它却好像视而不见。
嘴部的位置,正不断发出声音:“许红英,我回来了,你没事吧?”
恍惚中,许红英看到,自己转头开口之时,口中喷出的气流,扫灭了一盏点在她肩头,虚幻而闪烁的灯。
灯灭的这一霎,人皮被绘出的嘴巴上,扭出了一个笑,那本来盲人一般,正左右转动的两枚蓝火,倏尔,精准地盯向了她。
【看到、你了。】
**
赵十五郎本来是想再去捡点柴火,走了几步,迷迷瞪瞪,就迷了方向。
四野俱黯,仿佛置身大团的浓墨中。原本营地亮着的火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看不到了。
取出火石火镰想打火,打了几次都灭了。扯起嗓子,喊叫“大兄”、“十三妹”“龙女娘娘”、“猪九戒”,喊声远传旷野,一波波地扩散出去,却仿佛被黑暗的夜色吞噬,俱无回音。
他摸黑走了一阵,却眼前一亮,看到前方有点点火光。
他向这个方向又走了一阵子路,竟然看到了一座村庄,庄户里,许多人家都点着油灯,窗户着透着些亮。
有人就好,赵十五郎不自禁地松了口气,正要进村去问路,或者借个火把。
忽然,有一支手臂从身后,将他拉住。
十五郎心头微微一跳,转头一看,大喜:“大兄!”
来人竟是赵烈。
赵烈拧着眉看他:“你去哪里了?”
十五郎说:“我还想问你呢。刚刚有些邪门,我出去捡柴,走了几步,就忽然迷路了,找不到回去的方向。喊你们,也没人回。”
赵烈道:“我也是这样的情况。是有些古怪。”
十五郎说:“我打算去村里问路,顺便借个火把。”
“那一起去吧。”
二人一起进了村。
十五郎抽动鼻子,嗅到了极重的鱼腥味,他借着村里各户亮起的油灯光,扫了一眼,见许多人家都挂着渔网。
这里靠江。这个村子,估计很多人都是靠打鱼为生。
兄弟俩找了一户看起来家境还行的,看起来屋墙俨然的,敲了门。
门打开了,门后的村民,果然是个渔夫打扮,正夹着斗笠,半解着蓑衣,似乎刚回转家门。
渔夫身后,走出个妇女来,裙子打着补丁,挂着个围兜,手里拎着把菜刀,朴实无华:“当家的,这是谁啊?”
二人俱述来意。
渔夫很热情:“原来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你们说的是哪里,但借火把是没问题的。二位迷了路,走了很久罢?我刚打鱼回来,打了几条大鱼,我妻正要杀鱼煮汤,你们来得巧,来来来,春夜寒冷,坐下喝口鱼汤,待会我叫几个村里的兄弟,大家一起给你们找路。”
渔妇笑道:“是咧,是咧,那几条鱼,可肥了。”
说着,就进灶房去了,从布帘后,传出了一阵又一阵浓烈的鲜美香气。赵家兄弟本来想拒绝,但这香气实在太过诱人,他们风餐露宿了挺久,没怎么正经吃过饭。
这鱼汤的香气飘出来,不知怎地,直往肚子里钻,勾住鼻子,也勾住了他们的心神,二人情不自禁,齐齐咽了一口唾沫。
鬼使神差,心头一热,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
渔夫看了出来,高兴地引着兄弟二人到里屋的榻上坐,十分豪爽好客:“一会鱼就好了,坐下等等,别客气!你们哪里知道,最近的鱼有多肥多鲜!我们全村,最近都天天吃鱼,都不舍得卖多了,只怕卖后剩不下的不够自己吃。”
又说:“不过,你们别理我爹,他老糊涂了,对鱼也发起慈悲。”
赵家兄弟俩进了里屋,果然见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坐在榻上的一角,面对着屋中的油灯,唉声叹气。
油灯的豆火,映出昏黄的光,照得他根根皱纹,愁眉苦脸,影子投在墙壁上,略索瑟。
“老翁好。”虽然渔夫那样说了,但赵家兄弟都不是失礼的人,俱与老翁问好:“我们来作客,打扰您了。”
熟知,老翁看了他们一眼,又摇摇头,一句话没回,只顾盯着油灯,或者说,油灯照着的墙壁,那上面,投着他自己的影子。
但,白头翁虽没有看他们,赵家兄弟却听他用嘶哑的嗓子,喃喃自语:“不能卖,不能吃啊……鱼,不能吃…..不能吃啊……”
说着,他仍盯着自己投在墙上的影子看,也瞥了眼赵家兄弟的影子。
赵烈、赵十五郎都有些不明所以。
这时,渔夫招呼的声音响起:“二位,来,吃鱼!”
赵家兄弟坐到桌前,因是平民渔家,并没有什么规矩,渔妇也与丈夫一起坐在桌上。
他们果然端上来了一大盆鲜香扑鼻,烧成乳白色的鱼汤。这尾大鱼,鱼头搁在盆缘,尾巴翘出盆去。
香气丝缕入鼻。
渔夫渔妇都迫不及待地举筷夹了鱼肉,一入口,迷醉般地摇头晃脑:“好吃,好吃……”
赵家兄弟顿时心痒,也欲举筷。
但赵十五郎举起手时,透过那帘子,看到了里屋的老翁,他仍盯着墙上自己的影子。
这影子有什么好看的。
赵十五郎却下意识地移动目光,也扫了一眼墙上,四人的影子。
一看之下,他呼吸一顿。
油灯的光照中,浅浅的影子投在墙上。
但影子上,坐在他们对面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两头人立的、巨大的鱼影!
那两个鱼影,正举着鳍,卷着筷子,对着盆子的影,大啖。
而盆的影投在墙上,却是一个被煮沸的人,人头与手脚浮在盆汤中。
他们对面,人在食鱼。
影子中,鱼在啖人。

一百一十七
荒野无人, 夜色深沉。
背上阴寒刺骨,又湿淋淋的,背上的“高妈妈”, 藻似的黏腻黑发滴滴淌水。
十三妹用?余光,不着痕迹地又瞄一眼, 那搭在自己肩头的泡肿发白略青的手。
她咽了一口?唾沫, 强自镇定。已经猜到自己背了个什么东西出来了。
勉力抬头往前方看,但黑咕隆咚一片, 营地的火光丝毫不见,也听不到?任何人声、虫鸣声, 仿佛同?伴都消失了, 她一个人被?抛在了这里。
十三妹试图甩下“高妈妈”,但以她能对抗数个成?年男子的武艺, 背上的东西却纹丝不动?。甚至贴缠得更紧, 狗皮膏药似的, 附在她耳边,从她的耳孔里吸取着什么。
她顿感体温快速流失, 五脏里的热气渐灭,头脑一阵发晕。
“高妈妈”语气森森, 很不高兴:“你这后生,忒不中用?。怎么, 走了这几步, 就?走不动?了?”
十三妹心知, 自己凡夫俗子, 不是这东西的对手。遂冷静下来, 转动?脑筋,想?起大兄带着他们?读书时, 曾经学?过的一则故事,叫做“宋定伯捉鬼”,他们?民间也多有捉鬼故事的流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传说中,水鬼非常惧怕火焰、高温之物。
便故意抖了一抖,咬着牙,做出一副怕冷的样子。
说:“老妈妈莫怪,我不是想?甩开您。不知怎地,我走着走着,浑身?冷得慌,就?想?取个火折子出来,吹燃了火,点根树枝,暖暖身?子。没?料到?,东西掉在了地上,我刚刚是想?伏下身?去?摸索火折子。”
“高妈妈”听到?“火折子”、“点燃”、“暖暖”,打了个颤,忙阻止十三妹:“别,别!你这孩子,背着人走路还要点起火折子,多危险!我来帮你打火,举着火把,怎么样?你把火折子给我。”
十三妹笑道:“那就?麻烦您了。”
“高妈妈”果然松了一些束缚,她得以挣出一只手,在自己的腰带的隐兜里摸索出了火折子,悄悄唾了口?沫子在掌心,用?牙咬开盖子,向?背上递出火折子。
“高妈妈”迫不及待地伸手来取,打算彻底浸湿了这火折子的隐火。
熟知,在它伸手取火折子的一霎,十三妹鼓力一吹,火折子迅速点燃,火焰蹦到?了“高妈妈”的脸上,它发出一声惨叫,噗地一声从十三妹背上跌了下去?。
趁此之机,十三妹转身?,果然看到?了一只浑身?浮肿,泡得皮肤发白发烂,黑藻头发糊脸的溺死鬼趴在地上。
她压住不适,迅速上前,对准水鬼的头顶便是一拍。
唾沫碰到?水鬼的那一霎,溺死鬼再次惨叫,竟身?形骤缩,肤上长出鱼鳞,双腿合并为?鱼尾。
扑腾,扑腾,很快,眼前只有一尾草鱼,正在地上拼命而又无能为?力地拍着尾巴。
十三妹大喜过望。民间传说,用?唾沫拍鬼会变羊。她想?,不知这对水鬼有无效果。
没?想?到?竟然起效了!
她上前拎起这尾草鱼,看到?它竟然长着人类的八颗牙齿,心里一阵发寒,正打算折返回去?寻找高妈妈,或者质问这条鬼鱼,高妈妈去?哪里了。
这时,林子那头,跌跌撞撞来了一人。十三妹定睛一看,赫然是高妈妈,吓坏了的模样,头发散了几缕,忍着钻心疼痛,拖着瘸腿,直喊:“十三姑,有鬼,有鬼!”
十三妹松了口?气。把人带出来,再平安带回去?,这样总算对得起红英侄女了。
高妈妈余光扫过她手中的草鱼,哭道:“我太担心娘子了,我们?快回去?吧!”
此时,不知何时,那蔼蔼的雾又弥漫四野,加之夜色黑暗,唯有一个方向?的雾中,升起了一点光亮,似乎是火光,还隐隐有声音传来,飘渺,隔着一层:“你们?在哪,在——哪?”
高妈妈哭着叫着:“一定是娘子他们?升起的火!娘子在找我!”遂不顾伤痛,往那雾中的火光方向?去?了。
十三妹拎着水鬼化的草鱼,一边叫着等等,跟了上去?。
**
许红英与那张人皮鬼面对面,幽幽蓝火正精准地对着她。
她的身?体一霎那被?惊惧捕获,双腿发软,竟无法动?弹。
人皮鬼发出尖利而诡异的嬉笑声,阴风吹得四周树木簌簌,倏尔朝她面门扑来,嘴巴张开,几乎像个口?袋,要将她整个套进人皮中。
眼看它就?要扑到?,福旗忽然摇晃起来。
一只人立而起,戴着乌纱帽的小乌龟瞬间钻出许红英的口?袋,愤怒地瞪着绿豆小眼,斥道:“孽畜,安敢以妖鬼之身?肆虐人间!”
噗噗噗,朝人皮鬼吐出一口?烟气。
烟气如乌龟的甲壳,罩在许红英跟前,人皮鬼扑上来,像扑到?弹簧上,竟被?甲壳弹飞一旁。
但只有这一下,甲壳耗尽,小小的龟丞相就?迅速化回了椭圆石头,跌回了她的口?袋。
人皮鬼见机,再次向?许红英扑来。
“哼哧!”它未能得手。
猪九戒从地下钻出,吭哧吭哧,浑身?是伤,一口?咬住那人皮,往后撕扯。
又抬起大掌,叫道:“还装模作样,你当我不知道你的真身?!”
炼精化炁阶段的修士,是可以徒手碰到?洞天?里的神怪之类的。
猪九戒徒手撕裂了人皮,于是,人皮下竟钻出一只干得像骷髅,皮肤皱巴巴,遍体长毛滴着水,血红目,似猿似畸形孩童的怪物,身?形却略透明。
它一钻出来,四下就?有雾气弥漫开来,不待猪九戒揪打它,它就?直接在雾中消失了,噗通,明明是陆地之上,却有跳水之声。
许红英躲在猪九戒身?后,惊魂未定,却听猪九戒皱着眉头:“这岸上,哪里来的水猴子?”
它挠挠头:“俺刚刚在地下碰到?个不知什么怪物,被?它拖着恶斗一场,才上来,人呢?许娘子,怎么只剩你了?”
以前,许红英很怕这开口?人言、直立而起的黑面猪妖,此时,却觉得他很亲切可靠,连那铁山似的身?形都显得伟岸,消去?了大半怕他之心。擦擦泪,正要说话。
忽听旷野之中,从刚刚开始,就?越来越重的雾气里,有渺远的人声:“喂,人呢——”“你们?在哪?”
许红英道:“是龙女娘娘的声音!”
猪九戒道:“一定是娘娘跟其他人在找我们?。我们?去?找他们?吧。”
听着好像确实?是其他人的声音,还有一点火光的明亮在晃动?。莫不是其他人已经聚齐,正在找他们?俩?
许红英滞了滞:“可是,娘娘之前对说……”
雾气太重,丝缕钻入七窍。
对我说什么?
许红英晃了晃有些发昏的脑袋,连忙拉了拉猪九戒的衣裳:“我们?快走罢!”
她身?后,一面写着福字的旗帜被?留在原地,扎在地上。
它拼命地摇动?,却唤不回许红英。
福旗留在原地,俩个便往那火光和人声的方向?去?了,身?形渐渐没?入雾中。
**
春夜的窗开着,雾气从外弥进了屋内。
渔夫渔妇慢慢停下了吃鱼的动?作。
动?作一致地,眼睛睁大看着赵家兄弟:“你们?怎么不吃鱼呢?”
眼睛瞪得太大,甚至超过了人眼的范畴,甚至瞪得有些凸出,看着,像鱼眼了。
赵十五郎浑身?紧绷。
赵烈扯出一个笑:“我们?出身?北地,吃不惯鱼。”
渔夫慢条斯理地,夹起那颗死不瞑目的鱼眼珠——黑白分明,眼珠极像是人类的。一口?咬爆,脆地声响,享受汁水。
渔妇则是凑在盆边,夹了一筷子的鱼鳔,咀嚼中,鱼鳔竟隐隐像人的肺。
异口?齐声:
“那你们?可真是不会享受。”
“吃啥补啥。不吃鱼,怎么能在这里活下去?呢?”
渔夫指着自己的手,手指间长出透明的膜,手掌渐渐连在一起。笑道:“没?有鳍和蹼,你怎么划水?”
渔妇指着自己脖子上多出来的那一道红痕。红痕还在一张一合。“没?有腮和鳔,你们?怎么呼吸?”
他们?的脑袋渐渐也变成?了鱼头,鱼嘴一张一合。又齐齐一指窗外:“客人,我们?是为?了你好。以后世?道就?不一样了。你看,我们?村户户食鱼吃虾。大家,以后都会在这里活得很好的。”
窗外,淡淡的雾气中,这个小渔村,家家户户,窗上油灯昏黄的光,映出来的影子,张牙舞爪,竟都是些鱼头,或者蟹手、虾身?,正在餐食盘中的人。
赵烈道:“那我们?便不在这里活罢。二位,恕我们?告辞。”
起身?,朝弟弟使了个眼色。二人皆捏紧拳头,绷紧肌肉,只待一个风吹草动?,便撞开渔夫的房门,冲出门去?。
熟料,渔夫和渔妇没?有拦他们?,只是咧开嘴,目送着他们?站起、推门,离去?。
等到?出了门,二人快步作奔,离开了渔村。回身?一看,渔村被?雾气淹没?,朦胧。
二人面面相觑,略出了口?气。
但郊野中,也是夜雾朦朦,四野不辨。
赵烈正在心中向?赤霞龙女祷告,希望对方能回应寻来。
“大兄,大兄——”雾中,忽然隐隐有人在喊,一点亮光晃着。
“十三妹!”赵十五郎拉着赵烈:“是不是她们?在找我们??大兄,我们?往那里走!”
兄弟二人遂迈入雾中。
**
“雾越来越大了。”
迷途的不只是许红英、赵家一行人。
一位骑士勒住迷途不安的马,问道士:“孙天?师,我们?已经在转了三次,都回到?原地了。还要继续前进吗?”
孙道士也皱着眉。
这夜雾越来越浓,甚至遮蔽了修士能够视夜如明的双眼。
他嗅了嗅,觉得这股雾气有浓重的水腥味。
“此地有古怪。你们?稍作休息,不要随意走动?。待我四下一观。”
一行三十多人,都是大理寺下令调遣的禁军、武官。令行而止,都下马休息,喂马的喂马。也有好几人口?渴极了,水囊里,从上个村庄打的井水却空了。
他们?听到?了水流声。
这里离大江非常近,江水还分了好几条干净的河流支系。他们?来时,发现水比较清。勉强也可解渴。
果然,走了没?几步,就?找到?了水源。这么近,也不算随意走动?吧?
同?时,有啼哭声传入耳中。
有一村妇,白衣,披麻戴孝,一边向?水里撒纸钱,捧着一个牌位,趁夜在河畔哭泣。
骑士们?听到?她哭,上前询问:“何方妇人,怎么大晚上在此哭泣?”
村妇拭泪:“我夫夜过此河,失足落水而亡。今是他的忌日,我来此祭拜。”
说着,又小心地问:“几位又是何人?”
骑士们?道:“我们?是官府的人,来办差的。”
其中有个人想?了起来,便问道:“你在这祭拜多久了?”
村妇道:“唉,从白日流泪到?今时。”
“这里若不走官道,是南下的必经路。你可有见到?一行六人过此?其中,有一骑着老虎的少女,一个貌如猪头的男子,还有一个练家子打扮的女子,随行的还有俩高大汉子,一辆马车,都分外醒目。”
村妇道:“噢,见到?过,还问了我哪里适合扎帐休息呢。你们?往左边直走,那里有一大块空地,就?是他们?扎营的地方。”
她伸手一指,前方雾中,果然有一条岔路。
骑士们?俱兴奋了起来,生怕让犯人跑了,忙转身?去?回禀。
正这时,孙道士也回来了,显然一无所得,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听了他们?禀告,孙道士倒没?有这么兴奋,只说:“那就?过去?看看吧。”
人马整顿,往村妇指的路而去?。
但走了一段路,越走,马越走不动?,蹄子迈得艰难。
骑士们?也均觉身?体越沉,身?上又湿又冷,口?鼻难以呼吸,手脚沉重被?似被?拖拽。
“天?师,我、我有些呼吸不过来……”“我也是……”
孙道士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忽然,他神色一凛,运炁于目,回身?一看。
那河边的披麻妇人,正站在岸上,哪里还有悲戚的神色,正含笑看着他们?。她的头发渐渐往下淋水,皮肤开始肿起……
而她身?侧那块木牌,此时运炁于目,定睛一看,根本没?有写什么“亡夫”的名字,上面密密麻麻,刻的是他们?队伍里,包括孙道士在内的,所有人的名字!
不好!
孙道士当即一咬舌尖,以精血,喉中滚绽道门雷音:“破——”
道音如雷滚滚,惊了灵智。
众人霎时如梦初醒,下饺子般,噗通噗通,在水里挣扎起来。
原来的平地,竟化作了水面。
他们?无知无觉,竟以为?自己是走在道路上,而走到?了大江之中,水没?过了脖子,正走向?江心。
那指路的村妇,是找替死鬼的水鬼!
因身?上的披甲,他们?正迅速沉向?水中。
孙道士好歹也是炼精化炁中阶的修士。当即一手抓鸡仔般抓住两个大汉,一次携着四个人,破水而出,欲要上岸,再折返救人。
熟料,下一刻,他看到?村妇的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倏尔,雾气愈浓。
村妇消失不见。
而岸,随之消失。
触目所及,皆是无边无际,浮着雾气的茫茫水面。夜色下,水底则一片漆黑,仿若是连着九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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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道士知道自己一行人中了招,他点水而行,连忙挨个提起,让他们?从甲胄中脱身?。
到?底不及。三十多人仍沉了四五个。
南方人大多会水,脱了沉重甲胄,一行人均浮在水上,却茫然而恐惧。
举目茫茫,不见岸,这是哪里?
有人瑟瑟发抖:“好冷,我想?上岸,我想?上岸……”
忽然,他眼睛一亮:“你们?看,那边有光亮,肯定是岸上的人家,或者是船!”
水面的雾气中,似有光亮,像火光。
众人大喜过望,纷纷向?那火光游去?。
孙道士却骇然,急喊:“都回来,都回来!”
因为?在他运炁的目中,他们?并不是游向?火光,而是游向?水域深处,将自己渐渐沉入水中。
而那点雾中的光亮,根本不是什么火光或者是灯笼。
水底之所以漆黑,概因无数黑发盘旋在水底,纠缠,像编织的网罗。
密密麻麻的水鬼、水怪,惨白发胀,像士兵列阵,静静地沉在水波下,望不到?尽头。
而在它们?黑发编织的网中,盘旋着一条极狰狞的庞大蛟龙,与这些水鬼水怪相比,像万军簇拥的将军。
烟雾从它的鼻中喷出,源源不绝,弥漫水面,再漫向?遥远处。而光亮,是它睁着的双眸。
它张着血盆大口?,肥厚的长舌上,长着无数个人头,只有头颅。
头颅们?在水下,发出一阵又一阵的音波,有男声有女声有老人的嘶哑有小孩的尖利,编织成?各种不同?的音色,远传水面。
他们?正游向?它的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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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孙道士发觉,蛟龙转了转硕大如轮的红眸,张口?一吸,一个巨大的漩涡出现在水面,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将所有人都吸入水底。
连孙道士这样的修士拼命挣脱,亦被?水流当头打入漩涡,卷入其中。

一百一十八
惊涛骇浪, 所有水流往一个空洞中倒卷,被卷入漩涡的人,像渺小的虾米, 无?力抗拒。
巨大的漩涡很快就消失了。
水面荡起几缕涟漪,复归平静。
无?边水面浮涌浓雾, 漆黑的水底, 密密麻麻的藻发纠缠交织,沉寂地伫立数不清、望不到尽头的惨白鬼物、诡异邪怪。
它们像挂在网上, 蛰伏水底,等待水温合适, 便孵化而出的虫卵。
而这张大网下, 供给“虫卵”孵化之?养分的,却是堆积如山的皑皑白?骨。
鱼虾在骷髅的眼?洞中穿梭, 螃蟹安身在头盖骨中, 丝缕水草在肋骨的缝隙间摇曳。
庞大蛟龙, 盘旋缠绕在尸骨之?山上,身子靠在水鬼们的藻发上, 呼吸间,片片青灰色的鳞片随着水流一张一合, 每片大如轮,挤满了痛苦扭曲的人面, 无?声?哀嚎。
它生满了骨刺的头颅昂起, 硕大的红眸发着光, 在鼻子喷出的烟雾中一闪一闪, 长舌上为它所驱使?的伥鬼, 正发出千百人声?,或呼唤、或哀哭、或嬉笑, 诱惑着水域边的生灵。
孙道士被涡流卷入水底,不断下沉,他是修士,水下视物如常。
一边挣扎,一边骇然不已。
江中水府,看似平静的水面下,不知何时,竟已成了一片洞天。这洞天之?中,尸骨宫殿,魔窟鬼穴。
他自然认了出来,这蛟龙,就是这片魔窟一般洞天的主人,其修为,至少在炼炁化神初阶。
他隐约看到,水下不止一处漩涡,这片水域洞天中,蛟龙以控水的神通,搅起众多漩涡。
漩涡带起激流,从四面而来,颇多凡人被水流裹挟,像送上门的餐点,从四方汇向蛟龙身侧。
其中,甚至还有一头似乎留有神智,却奄奄一息的猪妖。
蛟龙则像守在网旁的蜘蛛,惬意地张开的大嘴,准备将这些四面来的餐点都?一口吞下。
恍惚间,孙道士看见,不仅是追随他的凡人武官,他们追捕了一路的许红英几人,竟也被裹在那?些漩涡激流里,沉入水底,被湍流冲向妖蛟之?口。
不能坐以待毙!
孙道士再次咬破舌尖血,面色瞬间苍白?,含血无?声?诵念起一道咒文?。
咒文?从他唇齿间逸出,化作一道又一道的金光大字。却没有环绕保护他自身,而是在驱使?下,飞向那?些落水的凡人。
金色咒文?纷纷没入凡夫之?身。
蛟龙伸出舌头,刚想将凡人们卷入腹中,便猛然被一烫,触到凡人的部位开始溃烂,剧痛之?下,不由自主地将最近的一个老妪吐了出来。
凡人们从水下的溺水状态竟醒转过来,望见水下情景,惊恐无?比。
在咒文?加持下,他们竟能在水下呼吸,行动?也灵便许多,手脚间生出蹼鳍,便有灵醒的凡人,拼命地朝水面游去?。
更多的金色咒文?则冲破水面,搅弄水上雾气,孤绝一意,往朦朦处一头撞去?。
砰、砰、砰、那?朦胧的雾气中,看似空无?一物。
随着金色大字的撞击,竟发出脆响,水域上下,皆闻其声?。


李秀丽执剑,走在雾中。
修士敛炁环身,她?觉得这些雾气臭得离奇,心里本能地不喜,便以炁护住口鼻。
方才,李秀丽感知到,除去?许红英外的其他五人,他们的炁在同时消失了,似被什么东西遮蔽。
在她?迈入炼精化炁大圆满之?时,诵世?天书显化时,她?能洞察听闻的“心声?”已经扩展到了方圆百里。
故而她?能够清晰地感知到,他们仍然在附近。只是“心声?”朦朦,被某些存在所掩盖。
临时洞天,即临时溢出区,因其中过溢的人族七情之?炁而浮现,是自然生成。谁都?可以进入。
而有主的洞天,平时隐在阳世?中,虽然仍旧伫立当地,但随掌握者心意而显化与否。
就像幽官们所掌的洞天那?样。
就像杏花村中,她?如果有意掩藏,来人进入杏花村,只会像进入普通村子,不会见到任何异常。
而如果她?放开杏花村洞天,来客进入洞天时,就会看到,整个杏花村隐隐浮着水雾,雾气集中于山腰的龙女庙,其中似有不凡生灵。
自从得了杏花村洞天后?,李秀丽对洞天,即溢出区的了解更深入了。
在刚刚几人失踪时,她?就猜到,这里有个隐蔽的洞天。其他五个人大概都?是错入了洞天之?中。
但,奇怪,为什么,偏偏她?和许红英没有直接陷入洞天呢?
进入这个洞天,有什么条件?
她?追寻着几人最先?残留的炁,一路追去?。
但走了一圈,却没有见到人。
更有怪者,明明走在平地上,却闻得水流声?不绝,似湍流急涌,仿佛她?正在凌波而行。
她?对炁的感知里,四面也是茫洋一片,宛如沉寂水域。
脚下却是陆地,甚至走了不知多少里路,仍然是陆地。
李秀丽停下步,摸了摸路边的一棵树。
这些花草树木,在雾中也分外奇怪。
这棵柳树,此时就树身极柔韧,成波浪般的模样,在雾中摇晃。像是水草摇曳。
在李秀丽凝视柳树时,忽然福旗遥遥哀鸣。
瞬息,她?心有所感。
这雾气果然有古怪,她?明明叮嘱过这傻妞,让其拿着艾旗,谁来了都?不要乱走乱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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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红英一吸入雾气,就将她?的嘱咐全然抛之?脑后?,丢下了福旗,擅自走入雾中。
这下,许红英的炁也消失了。
有什么办法强行打破封闭隐藏的洞天吗?
李秀丽略恼火,思索片刻,想起了鹊仙镇旧事。
当时,赤狐将她?引过去?,就是为了借鱼龙变以打破鹊仙镇的洞天。
张白?说过,鱼龙变的秘术,本质上就是将她?与幽世?之?中的某头大现象链接在一起,借对方源源不断的炁,在她?周边强行制造一个临时洞天,让她?得以化龙变鱼。
既然如此。何不重演鹊仙镇旧事?
李秀丽作内视。
体内的三境在缓慢地恢复,但三色烟霞仍显得淡薄。
得成三境后?,只要三境不崩,还留有一丝脏腑元炁,就能源源不断地恢复灵炁,支撑她?的肉身。即所谓断头不死。
但鱼龙变需要的灵炁量很庞大。
鱼龙变虽然是借了大现象的炁,得以制造临时洞天而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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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化龙变鱼,行动?、战斗、使?用控水的法术时,消耗的都?是她?自己的炁。
单纯的化龙变鱼尚可,十天半个月维持鱼身或者龙女的模样,不是问题。
只是,一旦大规模动?用鱼形态或龙形态控水御水的能力,消耗的炁也会大幅增加。
控制的水域越广,消耗越大。
之?前她?为了与阙婆神争斗,搅弄雷霆,怒卷江河之?水,倒涌而下,水淹樟村。消耗了巨量灵炁。
如果再变一次身,以目前她?三境恢复灵炁的速度,没有额外补给的话。李秀丽估计,她?起码十天内都?无?法完整地变化鱼龙形态。
嗯,不对,补给是有的。
想到追着她?穿过了幽世?重重,现在还小山般堆积龙女庙里的习题、课本,李秀丽打了个夺命寒颤。
一切思量只在瞬间,想到破境的办法后?,李秀丽脑子闪过念头,手中却下意识地开始掐诀变身。
算了,破了这个隐藏洞天后?,打架靠肉搏,少动?用点御水法术,减少炁的消耗……
她?身上开始显化,鱼身消耗的炁更小。她?脸上先?是冒出银白?鱼鳞,素纱裙裾,渐作透明鱼尾…..
鱼身刚显,耳中忽然“砰”的一声?,朦朦的雾气似破了一大块的玻璃,无?形的碎片从空气里剥离坠落。
一个金色大字从洞天破损的缺口里撞了出来,撞进李秀丽怀中。
李秀丽凝眸一看,便看到一方无?边水面,水下,一头丑得辣她?眼?睛的蛟龙,盘踞在一大片尸骨上,身后?是密密麻麻的水鬼。
它正在水中搅弄风浪,制造无?数漩涡激流,将拼命游向水面的凡人再次卷入。
其中,曾为她?梳头供果扫庙,跟她?啰嗦许多大道理的赵家人,身上绕着金色大字,浮沉水中,生死不知,正被漩涡重新拖向蛟龙的大嘴里。
少女想也不想,鱼身顷刻转化为更有战斗力的龙身,头上生出琉璃犄角,一头扎入水下。
白?龙似离弦的箭,在水中快似闪电,射向盘旋骨山上的妖蛟。
妖蛟尚不及反应,啪地一声?,被携怒而来的纱尾,照着脑袋,啪地赏了个大耳刮子。
千钧巨力,抽得它直接从骨山上滚了下来。
阴森诡谲的漆黑水域下,无?数沉浮的凡人,亲眼?目睹,那?浑身泛着灵光的雪鳞龙曳尾而来。
祂周身鳞片泛着淡淡光辉,在昏暗无?比的水下魔窟中,耀比日月,照亮绝望的幽黯。
白?龙摇晃颔下明珠,霎时,那?些险恶无?比的漩涡、激流,瞬间平静下来,消失无?踪。
任凭妖蛟如何驱使?,这片明明归它所有的水域,依然静默无?言。
这种静默,比水下无?边的妖鬼,更让这头蛟龙骇然生惧。
即使?对方已经修成龙之?正身,但这里可是它正在祭练的洞天啊!它在此有亦化神修为,不该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啊!
妖蛟心知这条白?龙必定来历非凡,丝毫不敢轻敌,立刻躲到了水底的水鬼水妖大军之?后?,口中吐出一金印,金印上用狄文?写着“御水元帅”,叫道:“九曲大阵,启——大军听令,围剿此妖龙!”
一时间,水域中沉寂的绵延不清的水鬼、水怪,齐齐仰起了脸,无?瞳的眼?睛全部对准了白?龙。
白?龙在水域中,直觉瞬间报警,竟然感到了极度的危险。
也不恋战,立即将龙身一舒,将大部分凡人,包括赵家人、许红英、高妈妈、猪九戒、孙道士在内,直接卷到了自己身上,剩下的凡人则被水流操纵,也被送到了她?背上。
瞬息,白?龙腾出水面,荡天而飞,沿着金色大字撞出的洞天缺口,直接闯出了洞天!
身后?传来了蛟龙极度不甘心的怒吼。但它没用追出来。似乎,这些水鬼水妖以及妖蛟本身,无?法轻易离开水下洞天。
白?龙驮着所有被她?救出来的凡人,飞了好一阵子,此时,天边泛起鱼肚白?,黎明已至。
从空中看去?,那?水腥臭的雾气,弥漫在大江之?畔,笼罩了相当一部分的沿岸村镇、土地。
江面之?上,无?风起波澜,浓重的江雾,形若一头蛟,愤怒地朝他们飞走的方向张牙舞爪。
也就是说,那?个可怖的水下魔窟,竟然就在大江的水府中。
人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园被吞没在浓雾中,有人痛哭出声?。
白?龙却飞不动?了。
很快,她?降到了一处旷野上,放下了所有人,旋身化作二?八之?年的少年女子,素衣云裙,乌发上别?无?他饰,只别?了朵山茶花,愈显脸庞淡洁,眉目粼粼之?美?。
孙道士等人一看,惊异,这、这救下他们的人,赫然是那?个屠了樟村的赤霞龙女!
赵家兄妹则上前拜道:“娘娘,我们……”
话未说完,赵烈几人都?愣住了。
因为,站在他们面前的少女,从眼?中、鼻中、耳中、口角,皆流下鲜血。
李秀丽又咳呛出一口血,用自己的素白?衣袖随便一抹,赤染云袖,勉力说了几个字:“立刻离开这里。往南走。离这条江,越远越……好……”
她?看似威风凛凛,实则体内的炁真的快一滴不剩了,三色烟霞薄到只剩了丝缕。起码有三个月不能再动?用鱼龙变之?术。
她?如今的脏腑,大半都?是有元炁所化。元炁若耗竭,她?也会死。
但她?能感应到,身后?的雾气,即刚刚的那?个洞天,还在不断朝陆地上扩展。
因此他们决不能停留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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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说了半句话,李秀丽又呕了一口血,眼?前一黑,直直倒了下去?。
倒入了几双手臂之?中。
赵烈接住赤霞龙女,十三妹撑着她?,皆动?容,自惭形秽。
他们因华将军而为龙女建庙。后?来,亲眼?看到龙女神异之?处。也早知这年纪不大的龙女,看似暴躁顽劣不通人情,实则性存天真、心怀赤诚。
赵家人自有雄心大志,虽然也真心相交,却未免没有利用之?意。
却没想到,赤霞龙女为了这短短相处时日的情谊,能为他们做到这个程度。
看着沉默的一行人,孙道士和骑士们互相看了一眼?。
孙道士主动?上前,他的面色也非常苍白?,但比李秀丽的状态要好得多,
见陌生人上来,赵家人立刻挡在李秀丽身前。
孙道士行了一礼,面带羞惭之?色,竟为深揖大礼:“在下太乙观,孙雪。道号扫雪。这位道友此时急需休息,恢复修为。我们也需要离开这里,以免再度被卷入洞天。”
“多谢这位道友的救命之?恩。贫道愿带诸位南下,到了观中,我必请观主为道友疗伤。路上,我也可为她?缓解伤势,诵念度厄经。”

??119 ? 一百一十九
◎……◎
“赤霞娘娘!”
“龙女!”
“龙女娘娘……”
“道友……”
一声声呼唤。
好吵, 他们这是叫谁啊?跟叫魂似的。
李秀丽渐渐从黑暗中醒来,有些嫌吵,翻了个身, 用枕头捂住耳朵。
“尔时,天尊在禅黎国土,与大道真仙, 万万大千神……”
“……受持念诵此经以后,解禳阳九百六之灾……”①
一遍又一遍。
好吵, 都放假了, 又不上课,是谁在念叨,让不让睡觉了!
李秀丽怒睁双目,正想坐起来,便看见认识、不认识的男男女女,围了她一圈。旁边打醮了个道士,坐在她身旁,口中诵念经文。
那些经文呈现为金色大字, 密密匝匝,绕着她身侧飞舞,将她几乎裹成了个茧子。
这些金色大字时而有一枚融入她脏腑中,她体内的三境烟霞的灵炁恢复速度,就加快几分。
见李秀丽醒来, 离她最近的十三妹、十五郎、猪九戒等,忙凑了上来,关心地问:“娘娘, 您现在觉得怎么样?伤势平缓了些吗?”
其余陌生人, 则靠后站着, 崇敬地看着她,喜、惊等七情之炁,分出一小股,丝丝缕缕汇入她体内。
李秀丽环顾左右,她坐在一间布置简单的房间的床上。
正中的墙上挂着一副三清小像,像前设了简单的祭拜的香案、蒲团。
另一面墙上,则悬挂拂尘、道袍。靠墙的书桌上放着道德经。
道士见她醒来,停下了诵念经文,充满善意地对她一笑。
“这是哪里?你谁啊?”李秀丽问的是道士,捻了一枚环着她飞舞的金色大字,挑眉:“这又是什么东西?”
印象里,似乎破开水域洞天的,就是这样的金色大字。
十三妹正要为她介绍。
道士却站了起来,礼节周到,行了个向老修行人的作揖礼,以示尊敬:“道友见了。贫道孙雪,道号扫雪,修行在太乙观。”
“此处,是太乙观的一处分观。”
“我道行不济,陷入洞天之中,被恶蛟所困。多感道友大恩,脱困于我等,感激不尽。”
太乙观!李秀丽略惊,打量孙道士。
孙道士年约二十七八岁,留着几缕长须,清眉秀骨,容姿飘逸。臂膀间搭着清净拂尘。像大部分凡人认知中的道家羽士。修为在炼精化炁中阶。
这个打扮,跟丁令威化名白鹤行走大夏时的,颇为相似,只少了鹤氅。
她想起来了,她从水府洞天的破损处飞出来时,确实搭了一个道士。
那个道士一边被她搭救,口中一边还诵念不休。助她破开洞天的,正是他诵念经文所化的这些金字。
孙雪又主动上前,为她解惑,指着被她捻起的一个金色大字,道:“这是贫道宗门中的一本修行法门,也是俗世道家子弟常诵的经文,唤作《禳灾度厄真经》。”
“只不过,在凡间的道家子弟中,这只是一本常诵的经文。在我门中,这却是蕴含了神通法术的根本法门之一。”
“如果遭逢‘年灾月厄、游城赤鼠之厄、天罗地网之厄、命穷算尽之厄、疾病缠绵之厄、落水波涛之厄、虎狼阮蛇之厄、水火盗贼、刀兵生产之厄、山林树木社稷之厄、土石桥梁之厄、毒药咒诅之厄’,皆可诵念此经,以脱免灾厄。”②
“道友灵炁耗竭,伤重难愈。正合‘命穷算尽之厄、疾病缠绵之厄’,故而为汝诵念度厄经,以度灾劫。”
李秀丽把玩着金字,琢磨孙道士所说,想起她之前匆匆一瞥,在水下看到的场景,心道,嘿,这度厄真经还怪好用。
能防御,护持凡人在水下行动自若,,解了“落水波涛之厄”。
能攻击兼防御,勉强抵抗蛟龙,解了“虎狼阮蛇之厄”。
又能解“天罗地网之厄”,怪不得能破开洞天。
现在还能解“命穷算尽之厄、疾病缠绵之厄”,这不是游戏里的消除负面状态,挂上增益BUFF,持续奶血吗?
她略升羡慕。只是,这样好用的度厄真经,怎么没见张白、丁令威使过?
李秀丽松开了金色大字之一,任由它汇入环绕她周身的经文。又看向十三妹身后的陌生人。
十三妹忙说:“赤霞娘娘,您忘了?这些都是被您一道从妖蛟口下救出的。”
修士的记忆力虽然没有差的,但李秀丽真不记得这些人。毕竟,当时水面下漆黑混乱,她什么都没想,反正看到是个人,本能地就随尾一捞,一起带了出来。
她正要说话,却见那些陌生男女呼啦啦地全都伏拜下来。
皆泣拜曰:“龙女娘娘,得蒙神恩,永世难忘。愿终身侍奉娘娘,随侍神前。”
随侍神前就不用了吧。这么多人,叽叽喳喳的,吵得慌。
李秀丽正想拒绝,却被十三妹拉了一下袖子。
十三妹冲她连连摇头,在心底,借着祈祷,心念对她说:【他们的家园全被恶蛟的江下洞天所覆盖,亲族都陷入洞天中,再也回不去了。他们说的‘随侍神前’,是想跟着您回到杏花村,在龙女庙和杏花村附近安身。】
李秀丽皱眉:【想去就去。我又没拦着。你想我答应?】
十三妹道:【如今世乱时移,这些都是青壮男女,聚集更多的人口,才能在危局时,更有力的应对。】
她虽没有直接说,但话中字字都是希望李秀丽答应下来。
李秀丽想了想,鉴于杏花村是她的洞天范围内,她还难得开动一点脑筋,【不过,杏花村附近哪里还有空的土地?村民会同意?那些大户会同意?】闹起来太大,洞天也会有波动。
十三妹很高兴,脸上微笑:【放心!我们会处置。大兄和我们都会处理的,不会让这些事打扰你修行。你同意就好了。】
李秀丽听了,不用她亲自处理那些让人头大的纷争,当然最好啦!
她只需要个龙女庙栖身。既然赵家人愿意管,那就随他们吧。
说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赵家人在杏花村久居,杏花村附近的匪徒逐渐绝迹,那些占据杏花村土地的大户,包括他们的管事,越来越少进村了,他们的土地好像也纷纷归赵家人管了,村里因为饿肚子跟她祈祷的人也少了。
之前有一次,李秀丽老是听到村民哭泣的心声,他向她祈祷,说什么管事要他家交的租子太多,又说家里老妻生病,花光了钱,拿不出租子,管事拉走他女儿抵债云云。他不肯,一条腿被打断了云云……
她被哭得略烦,眉头皱得打结,趁夜去镇上,把那个大户全家暴揍了一顿。
一脚踹翻了五十多岁的大户,把压在他身下的十五岁的村民女儿,连夜带了回去。回去的路上,吓跑了被大户老婆叫来,正准备把“勾引人的农户下贱蹄子”卖进窑子的人牙子。
第二天,大户全家抬着被她踹断腿骨、肋骨的大户,哭着嚷着要去官府告发龙女庙,恶神无故欺压良民,致人残疾。
她本来准备堵着再揍这王八蛋一顿,揍得他余生只能躺在床上呼吸。赵烈得知,对她说,这件事交给他们处置。
后来,莫名其妙,那大户全家都不见了,据说是搬走了。至于搬去了哪里,没人说得出。奇的是,他搬家还留下了相当一部分财产。
赵家拿去赔给了那村民,让他给老妻看病,给自己治腿,置办些许家业,给女儿也准备嫁妆。
这样的事情还不在少数。她几次出手,村民虽然信服她,但那些杏花村附近的绅士、地主,则常有要去跟官府告发她的。
赵烈帮她处理了几次后,干脆大包大揽下来,说请龙女日后遇到类似的事情,不必自己处置,都交给他们就好。
李秀丽发现他处理的结果,都是她看了觉得不烦心,拍手称快的结果。
慢慢地,她再听到类似的心声,就直接利用信徒和神像之间的联系,转给赵烈了。
赵烈刚开始还会问她想怎么做。
李秀丽在龙女庙里做题时听到,咬着笔杆子,头也不抬:“什么怎么做?”
赵烈沉默了一会,说:“娘娘,您觉得,人和人之间,什么样的更应该活下来?”
李秀丽觉得他问的很奇怪:“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谁不应该活?”
“您觉得,可怜但无知,经常因愚昧无知而做出愚行的人,该死吗?”
李秀丽说:“无知就教呗。”
“你觉得,懦弱的人,不抢夺他人粮食,而让自己一步步沦落至饿死的人,该死吗?”
李秀丽说:“那就让他们不用抢啊。”
“您觉得……”
李秀丽脑子里的解题思路被他问得卡了一下,拧起眉:“我今天难得有思路!你尽说些废话!杀人者死,伤人者刑,笨蛋就慢慢教,胆小鬼就训练他们,让能活的人都活,还有什么问题啊!”
赵烈道:“如果,为了让能活的人活,需要杀人,杀很多人呢?”
李秀丽说:“你杀的人是杀过人的吗?”
赵烈楞了一下,道:“有些没直接杀过,但手上,其实多有人命……”
李秀丽这下真恼了:“枪毙杀人犯你还要问我?再废话就把你丢出去!”
虽不知道什么是“枪毙”,赵烈忽然笑了,深深看了她的习题本一眼,道:“娘娘说的是,我尽说废话。”
庙里的洒扫都是赵家人做的。赵烈经常进出,也帮李秀丽收拾过瑛传给她的堆积如山的杂乱课本、习题。
李秀丽收起那本历史习题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走了出去。
后来,他就很少再问了。
后来,赵烈还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大周军事管制的马匹,好几匹就养在村后的小丘山上。有时候黄狸子还会帮他们赶马。
那几匹马倒是挺好玩的,还会配合黄狸子,四散,冲击,又聚拢,仿佛有阵型似的。
见“龙女”久久不言,以为她是不肯收下自己这些人,陌生男女们都慌了,忙伏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要再拜。
“龙女”却道:“行吧。你们跟着他们就行。”便指了指十三妹:“我没空带你们。杏花村那边,让他们安排。”
陌生男女们皆狂喜,叩首再拜。果然,十三妹、十五郎确认李秀丽已无大碍后,走到一旁,把他们叫了出去,似乎去商议接下去的行程了。
房中只剩下了她与孙雪。
孙雪见了这一幕,神态欣然,竟有欣慰高兴的微笑:“道友正直善良,手下之人,也大多是人中龙凤。”
跟个老母鸡带小鸡崽子似的,絮絮叨叨能念死人的赵烈。
又憨又一根筋的十五郎。
小心眼又记仇,打人可疼的十三妹。
这些人都算人中龙凤啊?
她这样的算正直善良啊?
李秀丽被他目光看得有点鸡皮疙瘩。
想起之前丁令威莫名其妙地夸她一些肉麻的词,这个疑似是太乙宗的道士也是。
他们太乙宗的人是不是都对她有点奇怪的看法?
现在对赵家人也有奇怪的看法了!
她怀疑这道士的眼有点瘸。
此时,孙雪却站起,对李秀丽说:“我奉令调查许家杀人祭鬼一案,却不察真相,冤枉了许氏夫妇,还险些还误会了赤霞道友,若不是遭遇洞天一事,这几日从赵家人口中得知真相,必定铸成大错。在此,向道友诚表歉意。”
孙雪先行大礼。
李秀丽懵了懵。啊?什么,这孙道士就是捉走许家人的那个?他还误会了我?他误会我什么了?
不等她反应过来,孙雪先一振袖,以炁封了门,阻止房内的谈话被人探知。
旋即站直起身子,迫不及待,看向李秀丽身侧,不知被谁放着的一个包袱,以及包袱里漏出来的一根鹤羽,压抑着激动,道:“道友可认识我门中的一位长辈,号‘白鹤真人’的?”
李秀丽脱口而出:“你是说丁令威?你们太乙观,真是太乙宗啊?”
白鹤真人的原名一出口,鹤羽微微发光。
孙雪一见,便大笑起来:“该恼,该恼,我这个榆木脑袋,竟然不认得自己人,险些坏了师门的大事,怪不得师父观主都说我笨!”
便正儿八经地,朝李秀丽重新介绍:“在下,是太乙宗门下,随几位师长驻扎在本表人间。太乙观正是我们在大周的分支。”
“太白真人、白鹤真人,皆曾与我们传信,说一位‘赤诚热枕’‘正直勇毅’‘天资可爱’的李姓小友,将携传国玉玺,至此表人间。”
“今日一见李道友,名不虚传。”
李秀丽先被“传国玉玺”四个字砸得脑袋一懵。
什么,那鬼画符的鸟印,是大名鼎鼎的传国玉玺?
然后头上微微冒了烟。
她一向对自己很自信,夸她天才,强大、冷酷、智慧、邪魅至尊……等等,她都笑纳了。
但你们太乙宗的人是不是有病啊!!!什么鬼形容词,肉麻!恶心!
李秀丽被孙雪亮晶晶的眼睛看得差点夺门而出。
她浑身起鸡皮疙瘩,勉强道:“丁令威是让我来送信物。”
心里下定决心,送完东西就走,绝对不要待在太乙观!
孙雪笑道:“李道友,那么,请你随我入京吧。小师叔、观主、师父都在等这件信物。这件信物,真人交代过,需要你亲手交予小师叔。”也在等你。
毕竟,两位真人都细细交代过,说这位小道友虽然天资不俗,但毕竟年少,没有经受过成体系的修行知识教导,又爱玩闹。如今又面临仙朝追杀,需要观中关照保护。而且她性情略有些别扭,需要想个法子,哄一哄她住下来。
李秀丽的“那你拿去我先走了”堵在了喉咙里,狐疑地看了一眼孙雪真诚的表情。
这时,门外传来十三妹、十五郎的声音:“娘娘,孙道长,我们今日还入不入京?”
还有许红英大松了口气的声音,带着哭腔“阿爹阿娘总算将要沉冤……”
算了。跟着去吧,交完东西,她马上就走。
心里打定主意后,李秀丽才想起来,一拍脑袋:“啊,我的虎傀!”人是找回来了,她的虎傀呢?
这时,床下才爬出了一只黄狸子,喵喵地冲着她叫,口中咬着一摊泡化了的虎形剪纸,猫脸全是低落。
噢,虎傀是纸剪的,虽然有神通,却最怕水火。被水一泡就完蛋了。
难怪根本没在水下见到虎傀。
倒是黄狸子,猫会游泳,咬着瘫掉的虎傀,倒是被她一起捞出来了。
拎起不成样子的虎傀,李秀丽皱起眉,一阵肉痛。
她当时成这虎傀,也费了好多心思,花了不少灵炁。借了杏花村祭祀,才成一只。现在变成这样,不由她不肉痛。
她三境还在恢复,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造了。何况,再造的虎傀,也和这一只精气神不大一样了。
见此,孙雪是大派中人,哪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捋了捋下巴上的三缕须,心道,机会来了。
便道:“李道友,你的虎傀虽废了大半,但并非不可挽回。”
“我派的<禳灾度厄真经>,虽我修行不力,无法展现其一二威力,但它本身妙用无穷。不仅对人能起效,对你的虎傀,也能起效。可助它脱劫再生。”
“!”李秀丽眼睛一亮。
“只是要对傀儡起效,需要主人亲自诵念施展。”孙雪郑重道:“为谢道友救命之恩、传信之德,我已问过小师叔。我宗愿将此经传与道友。”
还有这等好事!李秀丽的面庞刚有些笑影子。
孙雪不动声色道:“不过,此乃我派的独家法门之一,需要小师叔那等人物,亦或是观主,亲自传经。小师叔、观主,都正在观中闭关。需要道友在观中略住几日,等他们出关,便与你传经。”
李秀丽愣了一下。啊?心里激烈挣扎了一下,仍然被渴望打败了。
这个什么度厄经,能攻能防能破洞天能增益能奶,听起来十分万能,她想学!
行、行吧,交完东西,再住几天,学完马上就走!
见李秀丽身体状况好多了,众人便都准备随孙雪进京。
此行,不但要脱许家的冤屈,而且,更重要的是,上报江底的那个洞天。
一行人整顿入京。
时隔数月,李秀丽再次踏入了这座她曾经初入此世,一举得成三境的玉京。
【??作者有话说】
①:引自《太上灵宝天尊说禳灾度厄真经》。
②:同上。

??120 ? 一百二十
◎……◎
进京前, 被李秀丽一同救下的人需要临时安置。
作为如今大周国师的太乙观门人,孙雪略有几分薄面,请一位太乙观常来上香的达官贵胄, 在寸土寸金的玉京郊外,替他们暂时租到了一座庄子。
价钱仍不菲,但比赵家人自己去找要便宜的多。且庄子中可以住人的院落、房屋不少。虽然荒芜, 却宽阔。
赵家人豪爽地掏了钱。
这些口称从此追随“龙女”娘娘的新信徒,因此更加感激李秀丽与她“座下庙祝”。
这些从洞天里被李秀丽捞上来的人, 分散为沿江各城镇人士, 彼此都是陌生人。
李秀丽苏醒前的这两天,赵家人已经粗粗整合过这群人,且在人群里定下了分工,立一套最起码的规矩。
但大家之间仍互相不熟悉。
庄子这段时日的银钱花用分配,更具体的规章,居住分配,整理、扫洒等,还需要赵家人亲自安排。
赵烈自己不动手, 只作监工,具体的,全交给了十三妹、十五郎二人处置,似有意锻炼二人。
孙雪一行等他们一起入京,便也在庄子里略略停留了小半日。
孙雪、李秀丽讨论起大江之下那个古怪的洞天。
李秀丽失去意识时, 那个洞天还在持续扩张。但在孙雪带着他们一路南下的过程中,江畔不断往南弥漫的雾气,不知为何, 突然增生的速度放缓了许多, 一夜下来也动不了几尺。
因此孙雪才能稍有心情陪他们在此等待。
一路上, 孙雪询问了所有人陷入洞天之前遭遇的事情。
孙雪一行人是遭遇了“水鬼指路寻替死”,十三妹、高妈妈也是遇到了水鬼。许红英和猪九戒遇到了水猴子。赵烈、赵十五的经历则略离奇一些,进入诡异的村庄之中。
其他被李秀丽从水下捞出来的凡人,也都说自己迷迷糊糊落水前,遭遇了种种与水怪水妖相关的诡异之事。
其中,赵家兄弟二人提供的细节,与十三妹提供的细节,一对比,最为可怕。
据赵烈说,他们误入的那个村庄中,家家户户在食用江鲜鱼虾。但璧上影子,却分明是鱼食人。
而且随着江鲜入腹,那些村民的形貌,竟也逐渐化作了“水族”。甚至口称“我们是为了你们好,只有吃了这些鱼虾,变成这样,以后才能在这里活下来。”
而在村民们变化不久,雾气就弥漫到了村庄,江底洞天随雾气扩散而来。
被十三妹反手捉住的那只水鬼,被她一唾沫变成鱼后,明明是鱼类,却长着人类的牙齿与舌头,外表极似渔夫渔妇变成的鱼头人。
这说明,江底洞天中,被那妖蛟控制的无尽水鬼、水妖,不知道有多少本是活人所变!
而没有成为水鬼、水妖的凡人,却落得个什么下场?实不敢想象。
而凡人变成水鬼水妖之后,又成了江底洞天的虔诚信徒,成为了妖蛟的洞天标记点,洞天扩张的雾气随之而至。
孙雪神色忧愁:“大周今已无幽官。无人能时刻监察大周洞天的生灭情况。太乙观来大周不久,驻扎的门人弟子不多,虽然时常巡视力所能及的大周国土。但那江底的洞天,却如此强大隐蔽,还能自行扩张。那头妖蛟,口吐的金印,分明写着狄文‘御水元帅’。此事必与狄人相关。却是在我们眼皮底子下,实在令人悚然。”
他为这个发现震惊不已。想到江下堆积如山的骨骸,几乎能成阵列的水鬼、水妖,怒且痛心,叹道:“不知多少生民已遭了这些妖鬼的毒手。只能强令大江以南,无论贫富老幼,皆不可食用江中之鱼鳖虾蟹。”
他已将这悚然的消息,传信与观主。希望观主能及时禀告官家,早些下令。
只是,归正来的北人倒罢。江南之民,食用江河之鲜,乃是世代素习。就算官家下令,又有多少人能听从?何况,有时候人饿着肚子,哪里会去管这鱼吃了有什么后果呢?
变成水鬼水妖的可能,与饿死相比,大多数人恐怕是宁可为妖鬼的。
听他喟叹,李秀丽挠挠脸,说:“鱼不能吃也行。但水不喝,为难人吧?”
孙雪一怔:“道友什么意思?”
李秀丽说:“不仅是这大江里的鱼虾是不能吃了。江水以及其支流水系本身,估计也遭了污染。”
她之前苦寻赵烈等人不得时,考虑过这个问题:
一行人中为什么只有她跟许红英没有直接被拉入江底洞天。
如果说那妖蛟是不想招惹修士,但对猪九戒,它是照拉不误。
而许红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女子,连高妈妈都能拽得她一踉跄。她又凭什么一开始没有被拉入洞天中呢?
李秀丽翻找记忆,经多方比对,发现:只有自己跟许红英,这一两天都没怎么喝过江中水。
李秀丽作为半步化神,肉身脏腑大半都形若烟霞,不怎么需要喝水进食,路上只啃了较远的枣林摘的枣子。而许红英因为忧心父母,一天一夜都水食不进。
而除她们以外,包括猪九戒,甚至黄狸子在内,都喝,或者变相吃下用江水煮开的汤、泡汤的饼子等。
李秀丽说:“因此,我怀疑,水源里也融了该洞天的炁。凡是喝了融炁之水者,都会被这个洞天标记,被引诱下水。”
此言一处,孙雪一行的武官们皆悚然议论:“是了,我们路上补给的井水,也在离江不远的村庄,水源应该也是江水的地下分支,也被污染了。”
“怪不得一路上我总觉得喝了水后有种恍惚的感觉。”
孙雪脸色顿时发白:“人可以不吃鱼,却不能几日不喝水。尤其是大江以南,水网密布,都是江水及其支流又支流的水系。如果污染源在江水,岂非是,江南人民皆可被拉入此处洞天?若道友所言为真,恐怕江南危矣,大周,亦危矣。”
“这只是我的猜测。而且,这个洞天的炁,在水源里的浓度还没扩散提升得那么快。”李秀丽说:“至少杏花村那里,我的洞天附近,刚刚我用神像察辨村民,他们没有被别的洞天的炁沾染的迹象。”
而杏花村就在临江府,濒临江畔。
李秀丽道:“就算沾染了那个江底洞天的炁,被标记了。和被拉入洞天,也是两回事。只要搞清楚那个洞天是依凭什么而浮出、扩张的,抹平了就行。”
大约是安慰吧。
年纪轻轻,就得了专属洞天。孙雪又高看了这位李道友一眼,天资确实不俗。
但他没那么乐观。那妖蛟既与狄人有关,狄人可不是什么善茬,背后大有来头。对上狄国可能谋划的事情,一点儿侥幸都不能有。
便向李秀丽郑重地拱手致谢,快速折了一只纸鹤,再次传讯回观。苦笑:“幸亏道友及时告知。此事,要惊动小师叔了。”
因这噩耗,庄子里热热闹闹的,一行人却俱沉默下来。
大人们忙着庶务,稍大一点的少年也被分了杂事。
只有年纪尚小的孩童,在这样的境地,仍能快速恢复精神,绕着庄子玩闹。
一个五、六岁的女童拖着毛竹枝叶编的竹马,跟另一个男童绕着庄边的梅树玩了一会。男童被他母亲叫走了。
她一个人,很快就觉得无聊,撇下竹马,左右环顾,看见李秀丽,大眼睛就亮了。
对这位能从龙变成人,把他们从水底下驼出来的大姊姊,儿童们都崇拜极了。
白龙又威风又漂亮,坐在龙背上的短短经历也非常好玩。小孩子都非常喜欢。
只是他们的父母都耳提面命,严令他们不准找这位“龙女姊姊”玩了,见了龙女,要非常尊敬,话都不许他们多说。
年纪大点的少年人还算记得住。但小丫头却想不到这么多,左耳进右耳朵出。
现在大人们都各忙各的去了,四下无人,她立刻啪嗒啪嗒地跑了过来,双手合起,大眼睛不灵不灵地闪着她,软声求道:“龙女姊姊,你还能变龙吗?好漂亮,鳞鳞像雪!可以让囡囡摸摸鳞鳞吗?”
李秀丽被小丫头的叠字字攻击到了,下意识地探了一下自己的三境内恢复程度,然后反应过来,她的龙身,这么酷炫,那是能给这种小丫头玩的吗?立刻恶声恶气地说:“不能,走开!”
谁知,“囡囡”一点也不怕她,还是牵着她的裙摆不放:“那龙女姊姊,你陪我玩,陪我玩,我们玩骑竹马?我的竹马是阿娘亲手扎的,可棒啦。”
李秀丽轻蔑道:“小屁孩,我才不玩这种东西。走开,找你娘吃奶去。”
儿童很崇拜年纪稍大的大哥哥大姐姐,但刚脱离童年没多少岁月的半大少年们,反而喜欢装成熟,大多不乐意陪小孩子玩。
“囡囡”平时找其他姊姊兄长玩,也经常被嫌弃,早练就了厚脸皮,一点也不介意,还是缠着不放。
李秀丽被缠得烦了,又不能抽出裙摆,掀倒小丫头,这小孩要是摔个屁股蹲,不得哭起来?她见这种小孩子哭,就觉得脑袋疼。
便随手折了路边的一根野草,大致缠了个形状,口中一吹。
那野草就化作了一只没到巴掌大的小狗,站在她手心,汪汪叫。
李秀丽把小狗塞进眼睛都看直了的小姑娘怀里:“喏,拿着,自己玩去。”
本以为这样就能打发了,小丫头果然松了手,抱着小狗,爱不释手。
李秀丽松了口气,正要转身走开,“囡囡”却把小狗递回给了李秀丽,恋恋不舍:“我不能养小狗。小狗会乱跑乱翻。阿娘和阿爹很忙,家里好多好多事。要是我带了小狗回去,乱翻了家里的东西,他们会生气的。”
“切,能有多忙。”为了摆脱这娃娃的纠缠,李秀丽说:“你爹娘是干什么的?”准备叫来十三妹,给她爹妈换份活。
女童掰着手指,却很自豪地说:“我阿妈要看着其他更小更小的小孩子,孃嬢姨姨们的小小孩子她都要看。阿爹长得好高,有力气,每天都要在庄子里走来走去,不许大家做坏事。”
一旁的赵烈想了起来,说:“噢,那个识字又会些医术的妇人,看顾婴童们的,跟那个会武的,被十三妹安排去巡逻的直性子大汉,原来是这丫头的父母。”
听了女童的话,李秀丽却怔了一下,面上少了几分不耐烦。她看着这小丫头:“那平时谁管你?”
女童摸着小狗,笑着说:“囡囡会自己做饭、洗衣服噢。”
李秀丽说:“他们对你不好。”
女童愣了愣,反驳:“才不是呢!阿爹阿娘只是太忙了,他们不忙的时候,就会给囡囡做好看的衣裳,编花环,扎竹马,做好吃的!”
李秀丽:“然后对你念叨个不停?”
女童睁大了眼睛:“啊?龙女姊姊怎么知道?阿爹阿娘都很好,就是……”
就是每次回来,都说个不停,囡囡有点烦……
所以宁可一个人跑出来,拎着竹马玩。
李秀丽冷笑:“这不叫对你好。他们自己的事情才是第一位的,你是第二位的。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补偿心理,以为絮絮叨叨东管西管就是弥补了。”
囡囡没听懂,仰起脸,歪着小脑袋,忽然问:“龙女姊姊,你的阿爹阿娘也是这样的吗?”
李秀丽对女童的厌烦已经少了许多,嗯了一声:“跟你爹妈差不多。”
“姊姊你的阿娘也管小孩吗?”
“嗯。她也是专门管小孩的。人人夸她优秀,但整天管别的小孩。”
“你的阿爹也打坏人吗?”
“他……差不多也是巡逻的,偶尔打坏人。牛高马大一个人,从早到晚管人家夫妻调和、母子吵架、小狗丢了小猫跑了,鸡毛蒜皮,自己孩子也没见操心多少。”
平时不管,一管还都很能啰嗦。
她却没有再说给这小丫头的父母换工作,只揉了揉女童的头发,说:“没事。这狗你拿去吧。它不会乱翻乱跑的,不会给你爹妈添麻烦。他们不会生气的。”
囡囡非常信任“龙女姊姊”,闻言,欢呼起来,抱着草编的小狗转圈:“噢噢噢,小狗狗,小狗狗!”
小孩子的兴趣和注意力非常容易被转移,上一刻还腻着“龙女姊姊”不肯走,拿到了心爱的小狗狗,立刻逗着玩去了。
这时,赵十三妹、赵十五郎也已经安排好了庄子里的事,回转过来:“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我们赶紧走吧。”
再不进城,天就要黑了。
孙雪等人都勒马欲行。十三妹却注意到,赤霞那丫头站在原地,看着一个小姑娘的背影,略微出神。
十三妹正想去招呼她,赤霞龙女便回过神,微微地撇了撇嘴,口型似乎在说“他们才不会想我呢”。不知道是在说谁。
转身,赤霞龙女毫不留恋,乘着一阵清风,飘然地跟上了前方的孙雪等人。

??121 ? 一百二十一
◎金树玉门叩长生(一)◎
进京时, 孙雪对李秀丽说:“道友或者略微幻化一些形貌,或者需要戴上面纱斗笠。你当初救下华将军时,相貌已被京中不少人记住了。亦有画像暗中流传, 有百姓家中供奉龙女雕像。而朝廷的追捕令,至今仍张贴在城门上,挂在府衙里, 不曾取下。最重要的是,狄人深恨汝。玉京中明明暗暗, 多的是狄人的探子、被狄人收买的贼子。”
李秀丽来送信物, 赵烈等人来为许家洗冤。都不好引起朝廷王公大臣们的注意。
概因朝廷之中,黄相等人权势滔天,几乎是狄人摆在明面上的内奸。
这段时间,没有幽官仙朝压在头顶,虽然也遭遇了几次险境,但李秀丽都凭自己碾了过去。在大周已经玩得有点野了。嗤道:“凭什么要我改容换面、缩头缩脑?凡人来就来,来他们一百个都抓不住我!大不了我不正常进城,可以随风而人。他们没几个看得到我。”
见李秀丽这样狂言, 孙雪无奈,暗中捻了一缕炁,递话给她:【李道友,大周的幽官虽然已经差不多撤光了。但此表人间,仍有许多隐藏的修行者, 京城便有百神存在。何况,狄人背后,有修行大派撑腰, 超凡实力不俗。你那日能顺利离京, 是我观压下了所有想要接触你的修行者, 以及狄人的探子。】
他劝道:【李道友作风坦荡。但你手下的赵家人却是凡夫俗子,若引起黄相及狄人的注意,明里暗里的刺杀陷害,定络绎不绝。你或能自保。但你如今伤势还没恢复,便能保他们也一个不受暗害吗?城外还有一干你刚救下的凡人。难免池鱼之殃。纵使我观庇护,也难以保证时时周全啊。】
李秀丽听到这,有些烦恼地抓了抓头,嘀咕了一句“累赘,讨厌”。却没再说出什么拒绝的话。伸手朝脸上一抹,在自己柔若春波的面上,以炁遮掩一番,给自己涂浓了大粗眉,拉出锋利的眼线,拉高鼻梁,扯开了嘴巴。
在赵家兄妹、许红英、以及孙雪身后的武官们目瞪口呆的注视下,那个貌有粼粼美的少女,眨眼变成了剑眉凤眸,眉宇英姿勃发到略带凌厉冷酷,甚至有些凶恶之意的相貌,双眸一瞪,颇令人胆寒,不敢轻易接近。
李秀丽却很满意自己幻化的模样。嗯,比炼精化炁初阶、中阶的时候,能变的地方又多了。
她变化完,转头扫一眼孙雪身后跟着的那些凡人武官:【他们都是朝廷的人,亲眼看着我变化相貌,又知道我的身份,就不会去告密?】
孙雪道:【我年少时,在某个诸表人间,名为‘大唐’的朝代,曾从一位大名鼎鼎的天师学艺。那位天师本事通玄,尤其精于相面。我资质粗漏,不敢说习得天师百分之一的本事,但略通些观炁辨人之术。只要能当面见到人,就能通过观其命炁,分辨其人家世心性。】
【这些朝廷之人,我选择他们带出京师时,都细细观察过其命炁,均是正直忠义,一腔热血,不出卖、不谄媚之辈。】
李秀丽闻言讶然:【你还有这本事?难怪看你呆头笨脑,修为不济,混的却还可以。只是这‘命炁’是什么东西?】
孙雪被她说了“呆头笨脑”,也不生气,笑道:【一个人的元炁是本人的代表。但元炁不是一成不变的。人被父母生下来,就会与他接触之人产生各式各样的联系,包括祖辈、父母、爱侣、孩子、友人、邻居、一面之缘者、仇敌等等……产生联系,凡人之炁就会以各种形式互相交换,逸散的丝丝缕缕,汇成此表之中,人族云蒸霞蔚的炁海。
这些炁在交互过程中,遗留下的痕迹,都会在其元炁中留下痕迹。尤其是在人的面部,这种元炁交互的痕迹会更加明显,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谓之‘命炁’。即修士相面之术的原理。
请道友改换相貌,也是为了遮掩你的命炁。以防万一遇到像我这样略通相面之术的修行者。】
【听起来很有意思!】
孙雪道:【你若有意,我可传道友相面之术,观人命炁。】
李秀丽马上就高兴起来了,把被迫躲躲藏藏的一点不愉立即抛之脑后,神采顿发:【好啊,我要学!】她还兴致勃勃:【怎么看自己的命炁?】
这位小道友其实很好哄。孙雪笑道:【练炁士不能自观命炁,但是可以看其他凡人与修士的。但对方修为如果比你高太多,则最好连对方的面容,都不要去看,容易被反噬。】
听到不能自观,李秀丽立即想解除自己脸上的幻术:【那你看看我的命炁!是不是我肯定会成无敌大神仙,满面紫气?】
孙雪阻止了她,笑道:【方才我早已提前看过了你的命炁。已经记住了。虽然,从人的命炁里只能看到过去,不能昭示未来。但道友你命炁极佳,异龙神鱼环绕,中照北极星,浩浩连华夏人族之炁。必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李秀丽摆摆手,连说三声:【这不算,这不算!你跟张白、丁令威是同门,他们肯定跟你们都说过我跟通天教的那些事了。】
孙雪沉吟半晌:【人身上已经发生过的事,纠缠留下的痕迹,并无法抹除。如果非要去除这些通天教之事对你的影响,再观命炁。那道友的命炁……】
李秀丽紧盯着他:【怎样?】想起自己一开始抽身份卡时,那倒霉劲。如果他说差了,那李秀丽才不认,命运岂可由天定?她偏不服输!
孙雪捋须而笑,却说:【自然是极佳。虽有波折,亦能得贵人相助,得上天良机而脱困。】
哇,李秀丽眼前一亮,当即便要缠着孙雪,细说“极佳”是怎么个佳法。
孙雪见她心情正好,想起她之前谈到父母的语气,便轻轻绕了过去,道:【道友如果学了观命炁的相面之术,还可以及时察觉京中百神的存在……祂们大多法力不高,隐蔽潜藏民间,但也有天赋不俗,具奇异神通者……善恶难辨,需要多加注意……】
“‘京中百神’是什么东西?”李秀丽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她从刚刚听到玉京之中,居然还藏了“百神”就非常感兴趣。
其他人的耳朵也竖了起来。
难得能听到超凡之人谈论这些话题。
倒是本就出生玉京的一些本地人士,则流露了恍然之色。
不待孙雪说话,就有个钱姓武官,笑道:“这个我知道。这些年来,我们玉京,城郊内外,户户都奉神。”
“只不过,根据大伙的行当、职业、身份各不同,有些一族奉一神,有的一行尊一神。铁匠自有信奉的神仙,木匠也有。那么,画匠、纺工、染色的…..百工之人,乃至乐坊、舞坊、勾栏,自有一方尊奉,或曰祖师爷,或约庇护之神。”
“至于商人、农夫,各有所拜。有的聚族,奉自己的祖先。有的村中,拜不知哪里来的野神。”
“三姑六婆也有各自的鬼神常叩拜。就算是深闺女子、官眷小姐、宫廷妃嫔,乃至于太监,都各有祭拜。”
“玉京附近,各类传说不绝。”
“其实也不止玉京,这些神,听说很早以前就有拜了。只是那时,拜的不多。自从城隍爷、土地爷等官方正神,这么多年来无灵无应,百神的香火才越来越旺盛了。”
他这么一说,李秀丽顿时想起了杏花村原来选择供奉“田神”。就算是她,现在应该也算是一野神。
果然,孙雪传音道:【京中百神,有些是拜的幽世现象。有些则是散修精怪之流,霸占了供奉出来的小型洞天。】
好家伙!这么多小型洞天!她之前那次被风匆匆吹走,根本没看清楚底下的玉京情况,亏了!
钱姓武官只是当作闲谈这么一说,却见改换了相貌的龙女,眼睛有点发绿,擦了擦嘴角,嘿嘿一笑,立即催促他:“百神有哪些?京中怪谈有哪些?你说说,哪些是老百姓最不待见,作恶多的!”
一行人一边赶路,一边也不耽搁聊了几句。一路进了京。
进了京城,孙雪带着人,立刻先回太乙观,拜见观主。
太乙观坐落在京城靠东郊的一座城内小山上。
山不算高,不算雄伟,山脚四周更散落着数不清的雕梁画栋的富贵人家,权势之气当熏熏。
偏生,山落城中,却自有清净生。
翠微壁耸,数里连绵峰入云。绝巘多松柏,雨过半空映青色。壑间生竹海,苍苍如烟。
悬崖上素流飞涌而下,积水成寒潭。
苍山下,碧波如镜,倒映天光山影。潭畔,白鹤漫步。林间,猿猴荡飞。
斜斜一石径,从白云深处的峰顶,蜿蜒而下,从松柏修竹林间而出,最后落在潭畔,起始于一座山门。
汉白玉的山门旁,伫立两棵极高大的银杏树。如果逢秋,约有金树掩玉门之景。
山门上,写有“太乙观”三字隶书。
每一级石阶都造得窄而陡峭,站在山门向上望去,如登天之阶。
其尽头,翠微遥遥处,云遮雾掩中,隐隐生紫烟,有一座渺渺观宇。浑厚悠扬的钟声,一声接一声,回荡峰峦间。
赵烈赞道:“听玉京之人俗语,说‘蓬莱虽远太乙近,金树玉门叩长生’,好一座道家福地。”
孙雪引着他们上了山。
李秀丽蹿得最快,好奇地打量着太乙观山门,几乎是飞上去的,时不时就消失一阵。
有时候从瀑布下钻出来,有时候手里捻着根仙鹤的羽毛。有时候怀里捉了只林间猿猴,狠揉几把幼猴的毛发,又随手抢了猴儿的果子,才把它放了。
走得最慢的,当属许红英、高妈妈,一边喘一边双腿发软,几乎不敢往身后陡峭的石阶看,几乎要爬了。
最后是十三妹背着许红英,十五弟扶着高妈妈,一行人才快了许多。
等进了外观古朴,气势雄浑的峰顶道观,一行人都擦着汗,略有些累。
唯独李秀丽还在左顾右盼。
众人只顾着看太乙观的建筑、四周山水。
她的眼中,这座道观,却紫烟缭绕,观前一座大铜炉,凝着浓厚的人族之炁。整座道观仿佛都笼着一层朦胧的纱。她回过头,问孙雪:“你们这里有洞天?”
孙雪点了点头,请他们到客房略坐:“我要先去向观主禀告江底洞天与许家之事。稍后,观主会来请各位见面的。”
言罢,他的身形微微一晃,凭空消失。
在洞天之中的另一处太乙观中,他来到供奉三清的大殿。
侧殿,另有一座须发皆白的道人塑像。
他在道人的塑像前,点燃三柱香,敬告:“弟子扫雪,请见观主。”
一息之间,塑像的双眸灵动了起来,雕像竟朝他微微颔首:“两只纸鹤,皆已收到。”
孙雪却不敢怠慢,仍然俱述路上事。
观主听罢,道:“许家是冤枉的,我已尽知。却不能放。这段时日,你不在时,有狄人探子上门探听许家之案,甚至意图潜入地牢,妄想杀死许氏夫妇。其中缘由,尚不可知。若放他们归家,才是害了一家性命。许家三口,可移居山门之中,由太乙观保护。稍后,可引许氏女郎见其父母。”
孙雪吃了一惊。忙应下。
此时,道人的塑像愈加栩栩如生,慢慢地,泥胎有了颜色,好似真人端坐其上。
观主又说:“至于江底洞天之事,我方才已告知官家。官家将下令,洞天未破之前,江南之人,不得食用江河鱼虾。”
“江底洞天,狄人所谋甚大。我已请圣子出关商议,略略谋定,便请圣子亲破此洞天。”
一应事宜皆妥善安排。
却听观主又问:“以你观之,李秀丽其人如何?”
孙雪道:“两位真人所言不虚。其人可爱。”
观主垂眸:“她来历莫测。太白真人说过,李秀丽看似出身在大夏的书香大族,是闺阁千金女。实则,应当另有来历。
“扫雪,以你观之,其命炁如何?”
修行者虽不能自观命炁,但能观他人命运之炁。
孙雪修为不算高,但极其擅长观炁。
此时是师长当面,也不必顾虑李秀丽个人的心情。
便直言不讳:“李道友必定出生和睦之家,乃是小户珍珠女。其命炁虽不大富大贵,但中正浩然,其家应是积攒阴德的善人之家,她的祖辈、父母,应当都是正人君子,是真正意义上的好人。命炁中又环绕浓重爱意,双亲约是爱她逾性命,故而平生积攒的福德也环绕她不散,助她逢凶化吉。她口中虽将父母怪,但稍少一些珍爱之情,都养不出这自尊自爱、自信傲然的脾气。”
观主:“嗯,不错。积善之家,和睦之族,尊长亲爱。如此之人,未必知爱人。但应知世上有爱人之德,可减人三分邪僻之性。扫雪,你觉得李秀丽适合入我太乙宗吗?”
孙雪道:“弟子不知。李道友虽然命炁佳,又重情重义,正直勇毅,但观其言行,似乎并无拔脱人族于万世之心,更想求自身超脱。若求自身超脱,她更适合修阴神。”
他说:“或许,是因为她尚且年少,十五岁的半步化神,在各大门派中,也算数得上的天才了。就算是我们太乙宗,列位圣子圣女皆是神童,但论修为,同辈人中,也不过只一个小师叔,略胜她一筹。但她不是小师叔那样的天定阳神。普通人,年纪小,就意味着心性未定。”
观主听了,颔首:“入我太乙宗,或许有些人觉得很荣耀,但对很多修行者来说,绝非好事。是应当慎重。再观察此女一段时间罢。两位真人嘱咐我们照顾她,但并未提及让她入宗。她传信有功德,又与通天教关系匪浅。便当世交子弟,与我年幼门人一般看待,好生照看,教导一些修行。”
最后,观主的雕像完全若真人,从神案上走了下来,甩了甩拂尘,白发白须雪眉,却生红颜,仙风道骨:“走罢,与我一道,亲迎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至此,驱逐狄州,才真正有望。”
【??作者有话说】
最近两台电脑都坏了,码字好艰难,晚一些,见谅

??122 ? 一百二十二
◎金树玉门叩长生(二)◎
众人在太乙观等候, 四下环顾,皆惊叹于这座名满天下的观宇。
山景清净,郁郁似碧螺。
观宇建在峰顶平整处, 环绕湿润云雾。观前既栽种松柏,又种桃杏。观后是一片竹林。
老松遒劲,高逾十尺, 松盖如云,与道观的碧瓦飞檐掩映。松鼠蹲在飞檐上, 啃着松果。
此时春发, 桃、杏竞相绽放,雪团团,霞光光,璀璨若梦。天光穿过花间的缝隙,点点光照在掉漆的斑驳黄墙上。
偶有落花,洒在石阶青苔,无人扫去。
从太乙观的右侧小门,往下走几步, 竹林掩映中,建有高亭。柱子亦斑斑。亭顶小憩一鹤,时而梳理羽毛。
再从亭子下走一段石阶,则有断崖,丛生杜鹃花, 崖侧成几处幽僻石洞。
春深垂松萝,似天然的帘帐,遮蔽了几处幽静洞穴。
洞中十分洁净, 隐隐可见, 置放着打坐蒲团、香炉, 、经。
想是太乙道士们偶尔打坐之地。
坐在此处,必是山月照女萝,春风吹杜鹃,松涛竹乐满山声,偶然,从深深山林里,听到绵长猿啸,悠远鹤鸣。
跟前却燃一根安神驱虫之香,清静自守,口诵黄庭。
若打坐完毕,沿着石阶,提步迎着清晨雾气,听着钟声在峰峦间次第荡开,走回观中。
一进一进,走过重重道家仙神的宫、殿、堂,最后,先在一座大铜炉前一拜,它被摩挲得发亮发紫。炉中烟气馥郁,凌霄而上,薄薄紫烟散在院中。
再入大殿,听到檐下的古风铃被清风吹响。
便烧香供水,叩拜三清祖师。
众人在太乙观前后转了一转,皆叹其境清幽。
他们进京时候,因了孙雪提议,不但李秀丽变幻了容貌,连赵家人、许红英主仆、猪九戒,都藏马车、戴面纱、斗笠、裹巾,遮掩面容。
此时,观中清幽,也无外人,除了李秀丽很喜欢自己幻化的这副略凶恶的容貌外,众人都取了遮掩之物。
赵烈怅然:“……哎,若是太平盛世,黎庶皆享人寿,得以超拔苦海。我愿居此福地,伴鹤鸣猿啸,常诵黄庭。”
他高逾八尺,阔脸方面,肌肤有铜铁之色,碗大拳头,铁山似的一汉子。却说此言语。
猪九戒噗噗笑,正要调侃老赵没志气。真有那泼天之功,济世之能,岂能甘愿退居一座道观?怎么着,也得当个一世皇帝耍耍罢?
那厢,却有一黄吕大钟般的大笑声,自远而近:“福生无量天尊。善信此言,似我门人!”
从似云若霞的桃杏花下,清幽的宫观中,飘然而出一道人。
道人手执拂世尘,大袖卷山风,麻鞋踏八卦。
白发白须,雪眉垂肩。却面庞青春红润。
道人说:“但使人间得天寿,人族得超拔,何惜变沧桑改星辰?如成此时,则我太乙门人,皆今日无事,闲诵黄庭。”
“贫道常明子,见过李小道友、诸位善信。”
道人身后,亦步亦趋,跟着孙雪。
孙雪说:“各位,这是本观观主,常明真人,也是我的师叔。”
众人皆不敢怠慢,忙都起身,礼曰:“见过常明真人。”
常明子一洒拂尘,众皆觉神气清爽,身上的疲惫憔悴一扫而空。连李秀丽的伤势都好像更缓和了几分。
众人礼罢,许红英却迫不及待,细声细气但神色坚定地向常明子一拜,便要言语。
不待她拜下,就被无形的力量扶起。常明子道:“许娘子所求,贫道尽知。汝之父母,却为冤枉。”
以太乙观主、得道高人的身份,亲自向这世俗的孱弱凡女一礼:“不察天机,是贫道之过。”
许红英刚刚的坚定冰消雪融,慌手慌脚:“真人、真人这……”
她身后的孙雪在师叔之后,也向她再行一大礼:“观主是替我受过。孙雪蒙昧,技艺粗疏,被妖魔加诸许岩白若真身上扰乱的恶炁所欺,错解命炁,负于许家。”
孙雪也曾亲自观过许家二人之命炁,其实,彼时他也觉得不对,二人的命炁,明明显示都是正直之人,却偏偏恶炁染面,身上之炁交织万千怒、恐,又显示二人与屠杀人族的妖魔之流牵扯极深。
因这矛盾,故而,他虽然押回了许家二人,却始终以礼相待,并未伤过他们一丝一毫。
但错便是错。无可辩解。
常明子道:“我已上禀天听,做主释放了汝父母。所幸,二人只是略受惊吓,别无大碍。稍后,许娘子便可与汝父母在观中相见。只是,你一家人,尚不可离开本观。”
便将这段时日许家的遭际略讲了一番。
听到狄人竟然一波接一波,潜伏上山,意图摸进太乙观的地牢,刺杀许氏夫妇。众皆惊。
许红英既惊且怒更大为不解:“我爹娘都是读书人,手不能提。我父亲虽曾在故京为官,职责却对内,从不曾与狄人接触过,品阶亦不算高。自从南渡,他更丢了官职,与母亲常居乡间,吟诗作对。来往的也都是文人墨客。狄人为什么要暗杀他?”
常明子却道:“他们不止想杀你父母,也想杀你。”
“你们一路上遇到的阙婆神、蛟龙,潜伏在樟村、江底已久。彼时可以不发难,为什么偏偏在你们经过时发作?并非无心,乃是有意埋伏劫杀。”
“阙婆神也跟狄国有关?”十三妹讶然。
常明子颔首:“贫道已经掐算过,此‘阙婆神’之天机,落在狄国之中。”
赵家人便想起,樟村众人伏诛时,曾说过,阙婆神要求,无论谁跑了,许红英必须留下来。
李秀丽更是左右打量许红英,怎么看,都是普通一闺秀,最多是胆子略大,性格温婉中略带坚毅。毕竟不是谁都能养在深闺十几年,家临大祸,却能跑出去,不辞风尘地找从没见过的陌生人求救。
这就更离奇了。狄人要杀许氏夫妇已经够让人不解,杀许红英干什么?
他们不解,许红英更是迷茫惶恐。
赵烈沉吟片刻:“按常明真人所言,那他们一开始就可以在许世侄去临江府找我的路上,就劫杀她。那时她与高妈妈二人,一老一小,两个弱女子,岂不是更方便动手?”
闻言,这白发白眉红颜,貌似得道仙真的常明子,又看了赵家人一眼:“如若贫道所料不差,那是因为对方有意放行。对方亦想对你们下手。却因察觉杏花村有洞天存在,怕惊动太大,便按捺不动。守株待兔,等着许世侄将你们找到、引出,好一网打尽。”
赵十三妹顿时不解:“我们也?”话说一半,她想起来,狄人想杀大兄倒是很正常。
大兄带着他们十几个人为骨干,拉起了近万一支抗狄队伍,硬是从后方的狄人占领区杀出,帮华元帅破了一次狄人的奇袭。
大兄还驾马冲锋,乱军之中,仗着金戈铁血、军阵之气冲天,不惧邪术,踏死了一个狄军中的巫祝,破了他们一个什么阵。
据说气得狄人的军帅里有人吐血了。放言必捉他们。
只是埋伏者没料到,赵家人这一行凡夫俗子身后,还悄悄跟来了个“赤霞龙女”。坏了他们一石二鸟的大事。
常明子道:“许娘子,狄人杀意凶猛。如果放你们归家,你们一家三口性命不保。何况,樟村已毁,你们又无亲旧,投奔艰难。不若暂时居住观中。既能合家团圆,又有我观看护,两全其美。待到我们破了狄人的阴谋,再从长计议。”
许红英听了心动,犹豫道:“我想先与爹娘商议……”见到人再说。
常明子道:“那么,就让扫雪带你去见你的父母罢。扫雪。”
孙雪应道:“弟子在。”
“错须弥补。今日起,由你负责许氏一家的安危。”
孙雪道:“是。弟子将功补过,必定竭尽全力,保护许善信一家。”
在许红英、高妈妈的激动神色下,孙雪引路,带他们去见许氏夫妇。
赵烈拱手道:“可否允我等一同前往?我家与许家有通家之好,在下与许兄夫妇有挚友之谊。不见他面,放心不下。”
虽然太乙观这样说了,赵烈还是得现在就当面见上一眼,确认许兄和嫂子无恙。
常明子许了。
于是,赵家人便与许红英一同跟着孙雪离开。
赵十三妹冲李秀丽招手,示意她也走。
李秀丽说:“你们去吧。我跟太乙观的这几个人认识,有些话说。”
赵家人遂去。倒是猪九戒左右看了看,厚着脸皮表示,非要凑上去见一见“许娘子”的父母,只能把他也带去,也离了前观。
观内的松盖下,顿时只剩了二人。
李秀丽把蹲在她肩头的黄狸子放了下来:“自己玩去。捉了鸟不许杀。”
黄狸子平时又笨又馋,这时倒泛了点机灵,喵喵叫着,自己跑出门玩去了。
常明子洞彻的眼睛照着李秀丽,结印而礼,庄重,是一个迎接贵客的姿态:
“跋涉长河,横渡幽世,传来此信。为大周解开重要结点,度来一线生机。太乙观,敬谢李道友。”
李秀丽拿出那个包袱,难得有些不好意思,略微别开脸:“不用这样谢我。什么重要节点,我一概不知,只是送东西而已。谁都能做到。丁令威护送我穿越幽世,我帮他送东西,也没什么不对。”
常明子摇了摇头:“看来白鹤真人未曾告诉李道友,此信物的特殊。”
“此印,为传国玉玺,仙朝的大宝之一。凝聚仙朝不分道统的,行君之道的无数修士之炁,悬万千人间之上,照无数人族命炁。”
“它于本表人间如今的局面,破局有奇效。”
“但正因如此贵重浩大,除了以特殊手法暂时封印它,将它从仙朝‘取出’的人外,就只有一种人能接触它。即勾连诸表人间无尽人族之炁,却本身并无统治百姓之野心权欲的‘人’,方能徒手接触它而不被其挣脱逃离。然而,此等人,多是大圣大贤。”
“大约是天数玄妙,遁去的那个‘一’怜悯大周,令逢道友。道友既负鱼龙变之术,又无此等野心,恰逢其会。虽不为贤圣,却符合了两种条件。白鹤真人是判断了你能够送出此印,方才托你相送。否则,他只能带回太乙宗,真身亲自相送。一来一回,路上必有仙朝大能阻拦,欲要夺回玉玺。那时候,本表人间的大事,必被耽搁。此表人间的一线生机,就未必能抓得住了。”
李秀丽拎着包袱,一时觉得烫手,啊?可是她时常拿出这印把玩,拿在手里,一直觉得只是个普通的印。
常明子见她不信,笑了笑,伸手向那包袱。
他的手刚要接触到那方大印时,包袱中忽地爆出灼目金光。只一下,在李秀丽悚然的目光中,常明子的半个身子瞬间化作焦炭。衣裳却丝毫未损。似乎只有他这个人受到了伤害。
他半张脸仍然仙风道骨,另外半张脸则焦炭骷髅。并无任何痛苦之色,只手中拂尘一卷,半个身子上的焦炭簌簌落下,肌肤血肉恢复如新。
常明子是练炁化神中阶的修为。
他摇头道:“贫道之修为,触及传国玉玺的外围金光,并未真切触碰,尚且如此。若真是肌肤碰到了此印,必然五境瞬息崩溃,肉身在一霎彻底飞灰,再无恢复的机会。”
李秀丽以另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了她眼中的“鬼画符”大印一眼:“那这印你们都不能拿?我放在这,还是怎么样?”
常明子道:“贫道尚未达到勾连一方人族之炁的境界,不敢触碰。但本观却有一人可以驱使此印。道友将印放在三清殿上。等我的小师弟,闭关结束,破了江下洞天,自来取印。”
李秀丽好奇:“他不会被‘烧’到?你师弟反而比你修为高?”
常明子却道:“小师弟修为其实与汝相差仿佛,炼化了四境,余下一境将成,马上便可迈入练炁化神的境界。”
“那修为也不高。”
常明子笑道:“道友以后会知道的。我们太乙宗有圣子圣女之制。小师弟年纪比你只大一岁,修为虽不算高,但乃太乙宗的当代圣子圣女之首,为天定阳神。以他来驱使这传国玉玺,自不会有什么危险。”
圣子圣女,李秀丽隐约听过一耳朵。张白曾对姜月说,是奉圣子之令,前来相救通天教余部。之前白鹤带她渡河时,那个“太史公”也问他,说他是不是带了新圣女来……
那“天定阳神”又是什么?李秀丽只知道,修行道路有阴神、阳神之分,却不知道还能有人是“天定”要当阳神的。
大约是看出她满脸疑惑,常明子笑而不语,只说:“道友在我观中,日后自然知道。这些既是修行知识,也是大派之间的一些半公开的隐秘。”
可恶,最讨厌吊人胃口了!李秀丽心里想,等她学完度厄真经、相面术、知道了这些八卦,一定马上抬腿就走,绝对不多留一日!
嗯?她要学的东西怎么越来越多了?
李秀丽有点为难:可是度厄经、相面术,真的听起来都很有趣啊!那太乙宗的人这罗里吧嗦又肉麻恶心的,也不是不能忍……
她拎起包裹:“行,你说把这东西放哪吧。”
等她把传国玉玺放在常明指定的位置,常明子立即化作一道流光,汇入三清大殿的侧殿神像中,说是去传信小师弟,处置传国玉玺了。
那尊雕像逐渐失去灵性,重新闭眸时,对李秀丽说:
“李小道友切记,送来传国玉玺之事,但出本观,不得闻于此表人间,任何人之耳。”
“否则,杀身之祸将至。”
顿了顿,又道:“若有其他疑问,尽可询问扫雪。这段时日,你们在本观的居住,也尽付于他。”
“喂,等一下,”李秀丽立刻:“孙雪说度厄真经要你传经。你们答应了要教我的。”
熟知,常明子声音含笑:“好。贫道答应。不过,贫道也不擅长度厄经。最擅长此经者,是小师弟。汝可先学相面术。待到小师弟出关、破江下洞天而归,必让他亲自教授。”
小师弟最擅长度厄真经当然是实话。
只不过,谁教都一样。
毕竟,这经文入门最简单,太乙宗门人少有不会的,后续威力如何,全看个人。
他已看穿扫雪哄骗小道友的一点伎俩,也不戳破,顺水推舟。
能哄小家伙多静心几天,为何不哄呢?
当夜,李秀丽住在太乙观。睡前还心心念念着她的度厄真经。
修士一夜无梦。
**
当夜,同时,大周皇宫,狄国王帐。
两处之中,两方君主,皆做了梦。
大周官家在他的昏暗帐中,梦到了祖先怒容瞪他,伸手一指。他在梦中仰头看去,白龙衔玉印而来。
印,赫然是传国玉玺。
他正欣喜若狂地要接印,那玉玺就错过他的手,落入了他人之中。
狄国之王也昏沉梦到,白龙衔印,但印却落在了大周。
随后,周室上空,人族之炁大涨,山河之影浮现,气势如虹,反扑向狄国,咆哮着反击。
二者同时被梦惊醒。
大周官家从龙床上滚了下来,满头冷汗,立即叫人:“来人,来人,去找印,去找印!”
狄国王,捂着胸口,自梦中惊醒,却唤来一黑袍人,笑意难止:“印已至周室。卿家,夺印斩龙!”

??123 ? 一百二十三
◎金树玉门叩长生(三)◎
官家近日心情极差。
连他最宠爱的内侍, 小心翼翼地为他奉茶,都会无故遭呵斥。
出身大周宗室,被抱养给官家, 由宫妃养大的嗣子之一,如今十五岁的环郡王,本来想去向官家禀告今日的学业, 却被宫人劝住:“二哥,官家今日仍心火不平, 命宫内不得扰。”
环郡王怔了怔, 只得打道回府。
回去的路上,却见同样被立为嗣子,且是被皇后收养的宋琚,正陪着黄相公,有说有笑地往官家的福宁殿走。
二人看见宋环,正眼都不带看,便从他身侧而过。
官家今已四十多岁,亲子早夭, 连一位公主都不曾得,无后。只有两位名分未定的宗室养子。
既非皇子,又称官家为“爹爹”。二人都被官家封了郡王。故而宫中多含糊地称宋环为“二哥”,宋琚为“三哥”。外朝则以郡王呼之。
黄相公一系拥立跋扈的宋琚。而曾经的华武兴,被贬的张指挥使、林宰相, 都曾替宋环说过话,希望官家早日确立“少有志,慧而仁”“德行无过”的宋环为皇子、太子。
官家本人也曾更偏向宋环。但如今狄人雄兵压境, 华元帅亦被贬为平民, 黄相公依仗狄国, 权势滔天,朝中文武要么笑脸逢迎,要么闭口不语。
当时华武兴被押上断头台时,宋环十分仰慕尊敬这位将军,也曾私下,苦苦哀求官家饶恕华家。
却被黄相所知,大怒,当面斥骂宋环是“无知小儿”。
而朝野立宋琚之声骤高。宋环却被外朝逐渐摒弃。原本将得的“皇子”名分也被压住。
眼见拒绝了自己入内的福宁宫,却在黄相几句话里,宋琚就被带了进去。
宋环默默无语,抿唇而走。回到住处,才吐出一口浊气,郁郁不乐。
见他如此情态,陪他长大的近侍叹道:“郡王,何倔强也!人生在世,岂不逢迎?何不主动向黄相低头认错?只是口头几句,至少能换得处境改善。”
宋环摇头,仍然不语。
近侍知道他不想谈及此事,便换了个话题,压低声音:“郡王可知,官家为甚么这几日发这么大的脾气?”
“微臣从宫人处听得,原是官家做了个梦。梦见白龙衔印而来,那印是传国玉玺。熟知,玉玺却落他人之手……”
话未说完,宋环惊而喝止:“住口!福宁宫中事,不得议论!”
近侍闭口。
宋环顾左右,见附近没有其他人靠近,才道:“再有下次,你自去领罚。”
近侍忙认错,却仍被宋环打发了下去,换人过来值守。
另一个侍从上来后,吸取了教训,果然不再谈论福宁宫中事,只对他谈些市井趣闻。
笑道:“二哥可知,今日,玉京城中,出了桩奇事,上至官员贵眷,下至贩夫走卒,皆异之。”
“噢?甚么奇事。”
“玉京的街上,有异人摆摊看相,奇准无比。因此人,已经闹出了三家富户争子的奇闻。”
“三家争子?”宋环毕竟年少,果然起了兴致:“细细讲来。”
原来,近日来,玉京靠近太乙观不远,城东的一条街上,持续有人摆摊看相。摆摊者,是一十五六岁的少女。
其人曰,看面断人生,不准不收钱。如果准了,则一次相面需要一两银子。
开始,见她年少,又是个女娘,经常有闲人上前假意看相,实则混说胡话。但这小娘子只要一开口,人皆惧之。
原来,明明素志不相识,她却能从人的出生一直将对方的父母、妻子、亲戚、朋友、仇敌,乃至邻舍,一一道来。
甚至,连对方最近倒了怎么样的霉,闯了什么样的祸,都说得头头是道。不像其他神棍那样总是含糊其词。
这样一来,短短一二日,这小娘子声名鹊起。
慢慢地,真有人找上了门。
据说,是一家富户,老爷带着一青年出游,路过想请小娘子相面,看看近日是否有与人结仇。
这小娘子却指了指他身边的青年,张口说:“你自己没有跟人结仇。不过,你侄儿却惹了桩事,欠了一笔钱。对方来势汹汹,马上要上门找他麻烦了。”
话音未落,众皆哗然,富户变了脸色,斥责小娘子胡言乱语,装神弄鬼。
概因,这家富户本是出了名行善的人家,但子嗣艰难。他带在身边的那个青年,众所周知,乃是富户的独生孩儿,读书刻苦,已经考上了秀才。
这小娘子张口却说“你侄子”。富户自然觉得她算得不准,胡说八道。
小娘子生了气,当即指着那富户说:“肉眼凡胎,今日教你个乖!你只有过一个亲生孩儿,出生就已经夭折。你回家去搜,在你家卧室正对的花园左走六尺,槐树下,掘地再三尺,马上就能搜得出一副婴儿骸骨,上面挂着一枚玉佩,上面写着一个‘文’字。”
富户当然不信,怒气冲冲,立即返回家中,照着这小娘子的指点,在槐树下掘地三尺,一看,似雷霆轰顶。泥土之下,果然有一婴儿骸骨。小小的尸骸怀中,果然置一枚玉佩,刻着一个“文”字。
他白手起家,常年在外走商,积累财富。这是他孩儿出生后不久,没看几眼,他又要匆匆离家行商。怀着对妻儿的愧疚,便将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一枚成色上好的玉佩,挂在了孩子的脖子上,期之以“文”,望他日后能够读书上进,不要像自己,奔波劳碌。
但他却无法质问老妻了,因生了产褥之病,他的妻子缠绵病榻,在孩子七八岁上就已经病逝。
他抓住妻子的陪嫁丫鬟,严加逼问,丫鬟终于说出实情。
原来,他常年在外,自己倒是时常眠花宿柳,时不时往家里送个收用的婢妾。但他的妻却要苦守门庭。
正这时,他的小弟却值青春,又在家乡打拼,受了关系不错的大兄嘱托,常来看望年轻的嫂子。
一来二去,竟有染。
这孩子虽然是富户的,但他那次走后不久,那婴孩就突发疾病夭折。
其妻恐他责怪自己照料不周,与他的小弟商量。
正逢小弟的妾室也生了一个孩子。富户之弟眼馋兄长的家业,就撺掇嫂子,便将他这个年岁相差不大的妾生子,冒充了夭折的富户亲子。
得知真相,富户气得发昏,但看着非常有出息,不到弱冠就考中秀才,正准备考举人的“儿子”,他又心生不舍。
遂决定咽下这口气,到底也有他的血缘,侄子总比无子好,只充作不知。并令人不许张扬,再对外去砸了那小娘子的摊子,就说没有挖到尸骨,她算得不准。
谁知道,次日,他小弟找上了门。兄弟几人分家后,各自打拼,小弟也混了一份家业,虽然不如长兄,也称得上富足了,偏偏,小弟也只生了一儿一女。因年轻时忽略了儿女。儿子少时一个不慎,摔坏了半身,是个瘫子。女儿则脾气乖僻,时常鞭打下人,辱骂老父,招婿上门还连打走三个丈夫。
因此,小弟上来就赔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给长兄赔罪当年之事,称想要回孩儿,继承家业。
富户哪里肯让?二人大吵大闹以至于动手。消息泄露了出去,又引来了第三人。
说到这,宋环愈发好奇:“这又关第三人何事?”
侍从却撑不住地笑了:“原来,这孩子也不是小弟的。小弟花心风流,甚至与嫂子有染。他的妾室也有样学样,跟他们二人的表弟,即一个卖油郎勾搭在一起,生下孩子,谎称是夫主的。后来,大概是畏惧事发,自己悄悄逃走了。”
“如今,与妾室私通的这表弟则开着油铺,吃穿不愁,只担忧晚辈们没出息。偶然上街遇到看相的小娘子,询问孩子们的能力前途,却被她说,都不如你最长的孩子。这才得知,亲生的最年长的孩儿竟然是秀才公,如今养在富户家里。便上门讨要。”
“如今,这三家争子的官司闹得沸沸扬扬,举京皆知。”
“那小娘子的摊子倒是没人砸了。风光得很,京城上下,有的是排着队,捧着银子,请她相面的。”
宋环听得啧啧称奇。
侍从笑道:“知道二哥心情不爽,闷在宫府中有甚意思?不若去玉京坊间走走,也看一看这桩奇闻。那娘子现在还在摆摊,因她说每日到太阳落山就收摊,绝不入府看相,就在街上。所以摊前排了很长的队,可热闹了。”
宋环果然动了心。他虽然是宗室出身,因不与当今官家同脉,到他这一辈,其实出生已在民间市井,长到六七岁才被抱进宫里。
故而,他对市井感到很亲切,时而会在民间走一走。
少年人也多好奇好玩。即使是他也不例外。就爽快地更了衣,侍从带路,往街上找那个看相的小娘子去了。
到了城东的那条街坊上,果然人头窜动。
宋环踮起脚,也只能看到一面旗帜,上面写着“看相一两银,不准不要钱”。
据说,这小娘子名字里带有一个“丽”字,因不知全名,人称丽娘。
好不容易,在几个侍从开道后,宋环挤到了前面,看清了这位小娘子。
他毕竟少年心性,见之,先有些失望。
这小娘子生得浓眉凤眸,挺鼻利唇,五官轮廓,甚至硬挺锋利到有些凶相。
倒也不能说不好看,若作男装,便似个英俊男儿。作女相,却让人有些不敢接近,与“丽娘”的名字不太相衬。
此时挤到前排,见“丽娘”正与一个愁苦面相的妇人说话,他正要看一个热闹。却被拥挤的人群推得险些一个踉跄。侍从们不知为何,渐渐与他被人群分隔开了。
其中一个侍从的声音惊恐地响起:“郡王小心!”
人群中,一点刺眼的雪亮一闪而出,朝着宋环的胸口猛然扎去!
李秀丽一边练习相面之术,一边高高兴兴地收下了银子。
哎嘿,她的小私房又有啦!虽然有赵家一手包办龙女庙的各项事务,但她也要用银子啊。
孙雪哭笑不得,除了叮嘱她看相时,别忘了掩盖相貌,以及注意一些相面之术的要诀外,也只能由她去了。
传国玉玺交给太乙观后,李秀丽、赵家兄妹、许家,都暂时在太乙观住了下来。
赵家兄妹本来是打算返回杏花村的。杏花村也在江畔。剩下的赵氏族人还在其中居住。现在得知了是江下潜伏着那么一个魔窟,还与狄人有关。叫他们怎么放得下心?
常明子却说,圣子已经出关,率太乙观的几位练炁化神门人,业已前往江底洞天,要调查并破此洞天。等破了洞天后,就回来驱使传国玉玺,对抗狄州。并传授李秀丽度厄经的要诀。
况且,杏花村有专属于李秀丽的洞天存在。她随时可以龙女庙为核心,把神像当作自己的傀身,巡视杏花村。作为洞天之主,在洞天之中作战,更有神妙加成。
就算其他临江府全部沦陷了,杏花村估计也是最晚才会出事。
李秀丽打坐原地,按常明子教她的,顺着与她无形之中相连的那些村民的标记,回看了一眼杏花村。
并以杏花村为眼,四下而观江畔。
果然,不知何时,那江水卷起大浪,似乎有人在江下恶斗。而本来弥漫开的江底洞天的雾气,正在慢慢收缩回去。
如此,赵家才放心,暂时跟着李秀丽住在太乙观,等圣子破洞天归来,传了李秀丽度厄经,一行人再打道回府。
但赵家人时常要出城看顾被他们安置的那行龙女的新信徒。
许家三口对李秀丽感恩戴德,又过分恭敬。他们口中说的什么诗词文章,李秀丽也一概不关心。说不上话。
所以,李秀丽就要孙雪教她相面之术,以及度厄经的粗浅口诀——全部不行,粗浅的口诀总能说点吧?
她实在是等不及了。
孙雪答应了。先教了她相面之术。
李秀丽很快就掌握了。
她做题总觉得头疼,学这些需要运转观察“炁”的修行法门,往往飞快。
收下这妇人的银子,正给她看面时,余光却瞥到了一点凶煞的银光,正刺向人群一少年。
李秀丽瞬间大怒。
在她的摊子前行凶,要是血流涂地,以后谁还敢来她这里相面?
这是砸她的私房钱?
当即一脚蹬在摊子上,凌空而起!
宋环闭上眼,正绝望地想吾命休矣时,一只绣花鞋斜里飞出,踢折了刺向他的雪光。
咚。刀剑两截落地。人群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互相推攘。
素裙散如花,女子的帛带从他脸上轻柔地拂过,少女一把抓住他的后脖衣领。
他双脚一空,被人拎到了半空,又再度落下。
“丽娘”将他放下,随手掩在身后,并一脚踢飞了那个行刺者,随脚踩了一下。
咯噔一声,宋环能清晰地听到,对方的胸骨被那只绣花鞋踩断的声音。
因人群散开,显出动手者,倒下地上的刺客,竟是一个高鼻深目,模样不类周人的男子。
“丽娘”拍拍手,侧脸回看宋环一眼,只扫了一眼。她的脸色忽然僵住了。
李秀丽揉了揉眼睛,再揉了揉眼睛,发出卧槽的一声。
她看到这个少年的面相上,发出金光啊!就是那种,那种她当时抽身份卡的时候,失之交臂的金光啊!
同时,与金光一同亮起的,是他面部的命炁上,一条代表仇敌惊怒,通向死亡与虚无的炁痕正在生成。
但是,仿佛是她看错了一样。就在下一刻,这少年脸上的金光就非常不甘愿地散去了。而那道炁痕也戛然而止。
宋环惊魂未定,感激无比地看向“丽娘”,却见那少女小心地看了他一眼,带着一种又警惕又极艳羡的表情,对口号般:“大佬。狗游戏公司。论坛?”
啊?宋环茫然,二人面面相觑。

??124 ? 一百二十四
◎金树玉门叩长生(四)◎
苍翠青山濛濛烟, 石阶迢迢入云深。瀑布飞湍,镜潭雪练。
人间四月芳菲尽。
抬头望去,云雾中若隐若现的道观, 却仍斜出二三山间野桃花,凝露沾雾,自得世外。
石阶上, 一锦衣的胖贵妇锤着腿,呼哧呼哧直喘气, 半步都走不动了。汗水从她的假发髻间不断淌出, 冲得脸上一道白一道黄,珠粉半落。侍女忙取沾了冰凉泉水的巾子为她拭汗。
旁边,另一个瘦一些,同样簪金点翠的贵妇,也撑着树,鼻子里不住喷气,微张着嘴,汗滚如雨。
不过瘦贵妇比胖的要好一些, 还能说出话来,灌了几大口水,略缓过一些神来,嘲笑对方:“罗姐姐,你这、这就不行啦?平日里、也要、也要多、多动动。”
她身后的石阶上, 陆续还有人在攀爬的身影。
看着多是富贵中人,不乏有女眷。没有轿子,也没有肩舆, 侍从婢女最多只搀扶两把, 全都是靠两条腿在蹬阶。
这俩贵妇竟算是爬得快了。
但只她们休息的这功夫, 石阶的另一侧,几个穿着草鞋,裹着头巾,麻衣粗服,还背着大竹筐的黝黑民妇,健步如飞,几下就攀越了最后一段石阶,用衣袖擦着汗,就往太乙观里去了。
罗夫人缓了好一阵子,才从放空的疲惫里回过神,抱怨:“这能怪我吗?实在是太乙观的几位道长太过苛刻。说甚么‘拜我山门,均齐世间’。世上万般人,古来皆有高低贵贱之分、贫富之论,哪能一样对待?我父是尚书,我夫是侍郎,我身加‘硕人’为外命妇,自然养尊处优,却还要与这些贫女贱妇一起爬这石阶。”
瘦贵妇却道:“你不爬便回去嘛。太乙观的得道高人们,对凡夫那都是一视同仁。莫说是你,便是帝姬皇子在此,不一样要爬这台阶?上次官家兴起,欲进观游玩参拜,熟料鸾车龙驾都没给上山。太乙观客客气气地说,他若不愿自己登山,便不要进观,在宫中等着他们即可。官家最后是败兴而返。”
太乙观广开山门,无论男女老少,贫富妍媸,王公贵族抑或贩夫走卒,三教九流,任何人都可参拜求助,他们都愿意给一个机会。
但太乙观也曾说过,以人为柴薪,以人为奴,以人为畜,此为不均齐,不必过我山门。
如果不想吃太乙观的闭门羹,过了山门,就只能老老实实爬山,或快或慢,靠自己的能力走到观中。
不必自己登山的,据说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死人,一种是太乙观的客人。
但太乙观的“客人”何其难当,连官家都没有得到这个待遇。至今也没人知道这个标准是甚么。
也有坊间传言,说是这天降的道门真修,太乙观,看不上官家。这纯属风言风语,真假不得而知。
“也不知道,谁能让太乙观大开山门迎接。”瘦贵妇说:“莫不是其他有道修行者?”
山道旁,一丛灌木后,一只黄眉毛垂地的老狐狸,侧着耳朵听完了她们说的话。听到这句,眉毛一抖,露出人性化的不屑表情,从鼻子里滋了一声,便甩着尾巴,跟其他凡人一样,继续踩着脚印,沿路往山上而去。
脚步虽然比凡夫们快了许多,却仍是靠着自己的能力走上去。
胡说,这京中的百神,没听过哪个敢不老老实实爬山的!
吭哧吭哧,二贵妇总算爬完了这陡峭狭窄的石阶,到了道观前。
迈过台阶时,斜生道门外的野桃花上,有露珠滴露,沾湿了她们的发髻。
大凡能亲自爬上山,跨过观门者,无论身份,皆得桃露一滴。
霎那,如饮仙露。
二人一路疲惫全消,精神煞时抖擞。惊异地彼此对望一眼,心中愈加敬畏,束手束脚地进了观。
此时,观中的大紫炉前已经围了一群人。
看衣着打扮,上至贵家男女,官员士人,下至平头百姓,什么样的人都有,闹哄哄的,都等着亲手点燃一根香柱。
奴仆们也不敢很去推搡抢占位置,大声叫着“避、避、避”!只护在主人家身边,以防郎君娘子被刮蹭。
罗夫人眼尖,一眼扫去,认出了不少熟识的面孔。看到其中一人时,她哎呦了一声,压低声音:“你看,真来了!”
瘦贵妇姓孔,闻言探出脖子一看,也兴奋起来:“看来传言是真的啊。”
原来,人群的一角,好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靠近围着一人,另外两个护卫则在外圈又形成一堵人墙。
在这众多富贵人家里,也显得防护重重的,是一个戴着帷帽,但轻纱下,依旧可见容色风清露愁,憔悴中也不失清丽的美妇。
她着大袖,长裙曳地,霞帔垂落,玉坠轻晃。
此种打扮,虽然尽量低调,衣饰上去掉了繁复精巧的御用花纹,但其形制,仍然是宫装的形制。除了宫中妃嫔,其他官眷不得用。
罗、孔二人作为品阶不低的外命妇,因为丈夫、家族各自的站队,也对如今的朝堂和后宫风云颇为熟悉。
这美妇,近来不常出席皇后召集命妇的宴席上。但她们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赫然就是环郡王的养母,称病不出的刘婕妤。
注意到并认出刘婕妤的不止她们两个。一时惊动。
现场有不少官眷、贵女,都认了出来,还有一些官员在妻、母的提醒下也知道了。
昨日,城东出了一桩震动朝野之事。
官家的两位养子之中,年长的环郡王,在离开宫府游玩时,遭遇了刺杀。
据说,当时是一名叫“丽娘”的民间算命的女子,将环郡王救下。
而刺杀者,人人皆传,竟然是狄人打扮。
环郡王受了惊吓,回到宫中就病倒了,闭门不出。
官家震怒。
如何不怒?
狄人胆大包天,竟敢在玉京之中,青天白日,大庭广众,刺杀可能被立为皇子、太子的环郡王。
而环郡王刚出深宫,连官家和其他妃嫔,都还不知道他的去向,刺客就那么精准地找到了他。
说明,要么宫中有狄人的奸细,要么是狄人的暗探遍布玉京,或二者兼有。
官家当即下令搜捕刺客的同党。
但是,不了了之。开场动静大,不到半日,黄相连夜进宫。
于是,一笔安抚般的金银珠玉,随着一卷圣旨进了环郡王的住处。搜捕却流于形式。
没有人是傻子。
暗暗挤眉弄眼,从朝臣到民间,都在悄悄怀疑,这个所谓的狄人刺客,乃是黄相公派出去的。或者至少是与他勾结的。
官家今年四十多岁,还有留下亲生子的一线可能,因此一直拖着没有立皇子。但渐渐地,他也对留嗣的可能灰了心,而更偏向教导养子。
环郡王是可能成为皇子乃至太子的。
但环郡王同时也支持北伐与收复故土。此时名分未定,就敢为华家的冤枉向官家求情,更是遭过黄相公的怒斥。
如果,环郡王得了名分,将来登上大宝,狄人固然麻烦,黄相也绝对讨不了好。
听说,官家在皇城里,先是大怒,随后又大为恐惧,喃喃着“失印”、“失印”,便在黄相走后,连夜增加了他觉得可信的人手,包围保护自己的寝宫福宁殿。
面对压境的狄军与朝野气势汹汹的黄相党羽,纵使是可能的将来储君之一遭遇明目张胆的刺杀,官家也不敢真正爆发。就此做了缩头乌龟,
可怜环郡王,孤苦无依,险些性命难逃,却连贵为九五至尊的养父也不敢为他出头。
谁知道下一次,这少年郡王会不会被嚣张的狄人、黄相一党,直接毒死、或者害死在自己的宫府之中?
据说,唯有一个刘婕妤,为养子哭成了泪人,在福宁殿前苦苦哀求。
她深知自己这位丈夫软弱自私的秉性。所以半句话不求官家为自己母子出头,只求官家允许她出宫到观宇之中上香散心。
官家这才准了她的奏本。
大家都说,刘婕妤一出宫,就毫不犹豫,直奔太乙观的山门来了。
果然如此。
天子亦是凡夫,贪生怕死。
但太乙观却广开山门,如若垂庇,从不畏惧凶徒的世俗身份。
当时华武兴一家虽然得天日昭昭的天相逆转而被暂时带离了法场,但如果不是太乙观插手,华家绝对不可能活着离开玉京。
事后,林相、韩指挥使都被贬谪,唯有插手此案的太乙观,当面驳斥了黄相,却仍旧被奉为国师,安然无恙。
刘婕妤虽是深宫妇人,但也知道,此时能庇护养子的,唯有连黄相一党也无可奈何、狄人更是铩羽而归的太乙观。
认识刘婕妤的贵族男女、官眷们,都悄悄地暗中打量这位颇有勇气的宫妃。
刘婕妤却无心关注四面的目光。
终于等到她上香了。她恭恭敬敬,如寻常信徒那般点了三柱香。
一个小童出来请轮到的香客入内。
于是,她毫无嫌弃、惊恶之容,留下所有仆从,独自一人,安然地随着小童的引导,排在一个乞丐装扮的老妇、一个落魄潦倒的书生之后,三人一起入了大殿。
三人一入殿内,小童悄然无踪。
殿中,上坐三清祖师像。青烟袅袅。殿中寂静。
三人在蒲团前拜了一会,却没有任何人出来。
正当他们茫然时,听到两个声音。
一个说:“道友在闹市中,观众多命炁。可有所得?”是平和的男声,听着似观中的晨钟暮鼓。
另一个说:“有一点吧。至少,贫富贵贱,三教九流,坏东西和好人,我都看了。下次再看见,也能认出来了。”却是娇柔女声,清而润,年纪绝不会大到哪去。
男声道:“那么,道友有何疑惑?”
女声略压低了一些,似乎可以想出她疑惑的神情:“有一个。昨天,我见到一个人贵不可言,命炁泛金,似乎正衍化帝王命运,但又同生虚无之相。你说过,人死了,炁才会散。所以他的命炁正在通向虚无,就是这个人正在死掉。”
“不错。”男子肯定。
“我救了这个人。”
“道友日行一善。”男声说。
女声却说:“不对。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日行一善。我救了这个人,断了他的虚无之炁。但他的金光却瞬间散掉了。好像,是先有他的虚无之炁,然后他才会泛金光。我救了他,再看他的命炁,反而不那么尊贵了。”她略带试探地问:“莫非有人,死后才显贵?死人也会有命炁?”
听到这里,还没等那个男声再回话,刘婕妤却忍不住了,立即循声快步往那殿后而去。
果然,见殿后的宽敞处,坐一男一女。
男子一身道士打扮,清眉秀目,容色飘逸,三缕长须,年约二十七八。
女子则剑眉凤眸,挺鼻薄唇,轮廓锋利到略有凶相,就是婴儿肥略遮挡不住,看起来约是十五六岁。
二人盘膝坐在蒲团上,男子手中拿着一副栩栩如生的人面。人面上绘制了各种仿佛经络,又依稀有别的各种线条。
二人对着这副人面,似乎一教一学。
刘婕妤不是笨人,见这少女的相貌,与养子描述得相似。又听了方才的对话,心中已料定。
竟不顾身份,对着少女俯身而拜,泪盈盈:“多谢道长相救我儿!”
“虽不知您是太乙观中的哪位坤道,但求太乙观再施怜悯,拔生救苦,救环儿脱出苦海!”

??125 ? 一百二十五
◎金树玉门叩长生(五)◎
容色风清露愁的宫装美妇, 泪盈盈,欲语还休,似托身家性命地拜倒在三清殿中。
李秀丽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事。
昨天傍晚, 在城东的市集上,李秀丽从狄人打扮的刺客手中,救下了一个锦衣少年。
此人年纪跟她差不多大。面容上, 命炁却泛着闪瞎她的眼熟金光。
只是,他的命炁上, 同时正在生成一条通向虚无消散的炁。
李秀丽制服了刺客后, 他的面容上,不但这条通向虚无的死亡之炁戛然而止,那耀目的金光亦随之而散。
她再看时,只看到这少年的命炁,从他六岁之后,都泛着边缘染金的深紫色。
李秀丽试探着以玩家中每个人都必定熟悉的“论坛”去试探他。
但这少年当真茫然无知,一刹那的下意识反应,不像作假。
很快, 就有他的侍从护卫匆匆赶来,嚷着“郡王”、“有刺客”云云,驱赶周围人群,抓住倒地的刺客,并将这少年团团护住。他们表现得很感谢她, 却也很警惕,甚至要把她一起带走盘问。
李秀丽还记得太乙观中的叮嘱。
如今无论是她还是赵家人、许红英,都不适合暴露在如今的玉京明面上。
她自己倒是无所谓, 不过, 因为她而把赵家人和那帮庄子里的凡人都扯进来, 就很烦了。
李秀丽拎着钱袋子转身就走,很快就把这帮人甩脱了。
后来,她得知,被她救下的这个少年是皇室中人,即当今皇帝的养子,宋环。如今封郡王,住在宫中,只待被加封皇子。
乃是王侯皇子储君一类的人物。
得知宋环的身份后,李秀丽心中就升起了一个不可遏止的念头。
论坛中,玩家们统计、分析过,《道种》公司提供的身份卡。
身份卡按遇到仙缘的机率,主要分成四大类。
第一类是金卡。金卡最为珍惜,天定仙缘,必能入道。
第二类是紫卡。有百分之五十的机率能自然而然地入道。
第三类是蓝卡。蓝卡则在百分之十到三十之间。其中颜色逼近紫色的深蓝卡,有接近百分至三十的几率。颜色近灰蓝的卡,是蓝卡的下限,百分之十。
第四类是灰卡。不用说,几乎不可能有遇仙入道的机缘。
而根据玩家们的汇总。
除去最神秘的,几乎没有出现过的金卡。
紫卡一般都是王侯将相,即某表人间里的上层贵族,权势重臣。
颜色越深,代表其人身份越贵重。普通的公侯世家子弟,三品左右的大臣,很多人也就是浅紫,甚至透着蓝色。而身份再次一点的,直接就掉进了蓝卡的范围。
据说,论坛中出现过,或者说,其得主公开发过言的,显示出的最贵重的身份卡,是一张深紫色,边缘有浅金的卡。
这张身份卡的主人,所处的世界,是科技发达的,所谓共和的星际世界。
实则几大家族把持联盟,议长和议员代代相传。她是其中第一世家,也是联盟议长的情人私生女。后来认祖归宗,极受疼爱,甚至超过了议长的婚生子。
这张身份卡的原主,是在星际出行时,遭遇了不知名的强大“星盗”袭击而死。
至于金卡,虽然没人见过,但论坛中口口相传。
从这张议长受宠私生女的身份卡颜色,可以推断,她的父亲,那个联盟议长,相当于该人间皇帝、最高领袖的人,如果也有身份卡,很可能就是金卡,或者接近金卡的紫卡。
所以,玩家们推测,金卡,很可能就是各个初始世界,或者说诸表人间之中,统治此方世界的族群的最高领袖。
玩家们的推测,其实非常靠谱。
李秀丽从姜熊、姜虎那里了解了最初的修行常识之后,才知道,为什么身份卡在人间越贵重,就越容易入道,也就是“仙缘”的机率越高。
因为,越是位高权重者,越是可以个体的举动,影响时事天下,牵动无数凡人的命运,轻易就可以建立无数条“联系”,更容易聚炁入道。
而越是身份低微的普通个体,往往越难影响庞大人群,建立什么联系。
除非这个身份低微的个体因缘巧合,风云际会,成为“关键”,做下大事,一朝入道。即所谓英雄豪杰、能人异客。
但这是玩家们的推测,身份卡的显示也只局限于论坛和玩家的个人游戏界面,是“道种”公司根据现实做出的划分。
神奇的是,李秀丽这几天跟着孙雪学习了“相面之术”后,学会了观察人之命炁。
她惊异地发现,凡人的命炁的总体颜色,与“道种”公司定下的、身份卡的金、紫、蓝、灰,极度吻合。
平民百姓,各种平生关系交织的复杂网络,所在面部留下的痕迹,即“命炁”,总体浮现为淡淡的灰色。
颜色深一点的,就是平民百姓中,家境较好的。略微泛一点蓝色的,可称为富户。
而那些中低等的官员、家眷,多是命炁显化蓝色。
甚至同一类颜色的深浅变化,与其社会地位的渐高渐低的挂钩,都与道种公司对身份卡的划分一致。
只不过少了紫色、金色来给她做验证。
直到她亲眼看到了宋环。知道了宋环的身份和大致的处境。他的命炁颜色跟身份卡里的极品紫卡,一对比,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分毫不差。
孙雪可是说过,他的相面之术,是从某表人间,唐代的一位著名天师那里习得。
而孙雪,是太乙宗门人。
到底是道种公司对身份卡的划分,就是来源自“相面之术”。
还是“相面之术”的来源,跟道种公司有关?
如果是前者,说明“道种”公司和这个破游戏,极有可能跟幽世之中的某些门派有关。
如果是后者,则说明那位天师,那表人间,可能与“游戏”有关。
两者其实是一回事。
“道种”公司,哈哈,你们这帮狗,被我抓到蛛丝马迹了!
李秀丽没有见到过大周的官家。
此时,她低头观察刘婕妤,三十六七岁的模样,命炁呈不深不浅的紫色,但紫色中又浅浅沾着一些金色。主要集中于代表着“伴侣”的那条命炁,沾着一些金色。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这金色很黯淡。
久久没有听到少女的回复。
刘婕妤心底一沉,盈着泪光,抬头再欲哀求。
却见那英眉凤目的少女,自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兴奋而探究的神色,仿佛是环儿做出一道让林宰相都肯定的时政题一般的激动,上下打量着她,似乎在观察印证什么一样。
刘婕妤怔了一下,莫非,自己表现得有什么不妥?
一旁的二十七八岁的道士,却走了过来,念一声福生无量天尊,拂尘一扫,将刘婕妤扶起。
明明刘婕妤尚未通报家门。
孙雪却准确地说出了她的姓氏:“刘善信,请到殿前坐。这位道友不是我观弟子。不能代表我观答应你。”
刘婕妤这才从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急切中回过神,发现身处太乙观,这少女穿戴仍然是俗家服饰,且观其打扮,像是闺阁千金。
她迅速调整了自己的表情,依旧是盈盈感激,却更显热切亲和,甚至是温柔:“原来如此。既与太乙观的道长相交,这位娘子必定也非凡俗。您是救下环儿的恩人,环儿不懂事,没有留住恩人。今日观中再逢,不知恩人名和姓?”
不是太乙观的修行者,但能和太乙观的门人在三清殿内,一副自己人的样子相谈甚欢,这更好!
从太乙观在大周现世来,从未听闻哪个修行者,甚至是京中的百神,有得过太乙观门人如此优待的。可见这位小娘子绝非凡庸。
毕竟,有时候,太乙观尚且有一些令人不解的、顽固的忌讳和坚持。
刘婕妤打定主意要笼络这个“丽娘”,便要使出平生温柔刀,堪比对待官家的手段。
这里是大周,幽官体系又已崩溃,世俗朝廷通缉的也是赤霞龙女。
通缉赤霞龙女,关她李秀丽什么事?
少女毫不心虚地说:“我叫李秀丽。”
刘婕妤还想搭话,孙雪却忽然侧了一步,将李秀丽巧妙地挡在了身后。
他仍挂着温和飘逸的笑,重复了一遍:“刘善信,请到殿前。还有两位善信在等候,你们三人一同进来,近日师长有事远行,都是贫道轮值,正好为你们解惑。贫道,扫雪,是太乙观二代弟子。”
刘婕妤立即收敛了急切的笼络打算。
这位扫雪道长,很明显,不想让她接触李秀丽。
当徐徐图之。
刘婕妤以巾子点点拭泪,仍是那副忧心忡忡慈母模样,弱不禁风的堪怜柳姿,随着孙雪到了殿前。
孙雪对李秀丽传了一道炁:【李道友,这是我们观中之务,这位刘婕妤所求之事,你更不便插手。且在殿后稍待片刻。】
李秀丽也没有想管的打算,便应下,果然待在殿后,一边把玩着那副人面教具,一边继续思索着游戏相关事宜。
宋环身上那阵金光,随着死相的消逝也消散了。是为什么?建立在命炁与身份卡的对应,李秀丽暂有两种怀疑。
第一种,因为玩家们都是在身份卡本尊死后才会进入游戏,所以,很可能是宋环本来就该死在这场刺杀中。然后被其他玩家取而代之。现在,宋环被她救下,所以玩家抽取金卡失败。所以金光消散。
但是,说不通。如果是这样,宋环本身的命炁就该是金色。因为,金卡本来就是对应的金色命炁之人。
根据孙雪教她的相面术,命炁并不昭示未来,而是显示这个人的过去总和,与当下。
而宋环就算可能登基。他此时只是一个名分未定的郡王,他的命炁凭什么是金色?
那么,就是第二种。取代孙雪的玩家,本身的命炁,就是金色。
玩家们,都是在身份卡死后,才调整了自己的肉身,取代了身份卡的记忆和社会关系,进入的初始世界。
但玩家本身也是人,也有自己的过去与现在,也就是,也有命炁。
如果这个抽卡的玩家,本身是其他世界的至高领袖之类,那命炁可能是自带金色。
所以当该玩家即将取代宋环时,他命炁改变生金光。
如果是这样,“道种”公司这群狗,能耐真不小,连这种人物都抽来当玩家了。
李秀丽托着脸颊,漫不经心地想。
下一刻,她想到了什么,忽然浑身一个激灵,直接蹦了起来。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如果命炁并不昭示未来,而是显示这个人的当下和过去。
而玩家都是在身份卡死后登录。
人死不能复生,而玩家其实都是以被改变过的本身肉躯登录初始世界。只是在道种公司不知什么手段下,完全继承了对方的记忆、社会关系、身份地位。同时,玩家也有自己的命炁。
那,相面之术看玩家时,看到的到底是身份卡的命炁,还是玩家自己的命炁,或者是双者叠加?
李秀丽想起她还兴致勃勃地让孙雪看了自己的命炁,就想给自己一脑门。无知误人啊!
如果她早点学会相面之术,发现不对,就绝不会主动凑上去让孙雪看她的命炁……
所以,孙雪看她的命炁,到底看到的,是“李小姐”的,还是李秀丽的啊?!
李秀丽终于醒悟时,孙雪那方,也与刘婕妤答应下来,暂时庇护宋环的性命。让她将宋环暂时送到太乙观。
看刘婕妤一脸狂喜。
孙雪肃然道:“刘善信,太乙观答应庇护的只是宋环。而非环郡王。望汝能记住这一点。无论世上有哪个无辜之人,无端受人暗害追杀,求到我门中,太乙门人皆愿保护。”
刘婕妤自然满口应下。
正这时,孙雪忽然抬起头来,顾不得殿中的三位善信,喜色外露。
这一刹,太乙观附近的山林中,漫步的鹤皆振翅飞出山林,在上空翱翔长鸣。鸣声欢悦。猿猴列阵,如有人性,伏拜在地。
桃杏之花骤然绽放更多,云霞快速凋落,却结出了一树又一树的又大又红的桃子、饱满的杏子,似乎以餐来人。
弥散山林的云雾,化作一朵朵洁白的祥云,不再遮绕山林,殷殷切切,欲为来人遮阳。
飞湍素流,暂停片刻,重新流淌时,竟然有节有奏,以瀑布山泉作乐声,以娱来人。
正在爬石阶的众多香客,发出惊呼。
他们脚下的石头阶梯,竟从石头中,生出了众多奇花,一路铺满。其中有碗大的金莲。芳香扑鼻,以美来人心。
天父降仙乐,地母涌金莲。
一时间,似乎天地情切切。
孙雪长笑,振袖而出,站在观中,对着天边涌起的一道霞光,作揖而礼,朗声道:
“扫雪恭迎小师叔、师父大破魔窟而归!”

??126 ? 一百二十六
◎金树玉门叩长生(六)◎
霞光中隐约可见两个人影, 倏尔落在山门前,似是一男一女。
山峦欣喜,生灵齐歌。山门旁的银杏树违反时令, 霎时叶子全转金黄,簌簌而振落。
二人踏上山门,石阶上涌生的金莲就铺到了男子脚下。
孙雪立即准备迎下山去。连李秀丽都好奇地跟出观来, 朝山下看了一眼。
更不要说正在山门附近往上爬的其他凡夫俗子。
李秀丽看到了两张白乎乎的像素脸,五官建模在像素中一框是一框, 描得挺精细。像素人里算好看。
其他凡人却有一看之下差点松手滚下石阶的。
却见这一男一女。
男子年少, 大约十七八岁,面容略带青涩,但已可见锐不可当,甚至能刺伤人的英俊。眉似漆,目如寒星,色比冰雪。两咎垂发别宝珠,白袍系银带,腰佩璎珞剑, 脚蹬乌金靴。
金色的杏叶落在他雪白袍襟上,掩映玉门,哪像玄门清净子,分明王侯轻薄儿。
甚至形貌比起羞眉杏眼的宋环,更像是出身九五, 自小俯瞰俗庸的天之骄子。
不待孙雪当真迎下山,他往前踏了一步。一步跨过无数步,就到了山顶。脸庞侧的两咎乌发扬起又微落下, 两枚系发的明珠生辉, 映着犀犀眉目。
将手中提着的一个布笼一抛, 滚落石阶上,布结松散,露出了一颗死不瞑目,血染的蛟龙头。污血浸染金莲。
乌金靴轻慢一踢,它咕噜噜正滚到孙雪脚下。
“小师叔”才粲然展眉一笑,却似霜冰骤化,带着尚未饱足、扑面而来的杀意与寒意,略刺骨:“师侄,第一次见面。这颗龙头送你了。足可练些防身法器。”
孙雪十分欢喜。却不为“法器”,而因杀生害命的妖魔被除,替被害众生而喜。当即朝小师叔深深一揖。
随在其后的女子也跨上山来,外貌看上去二十三四岁,比孙雪更年轻一些,看他的目光却有些慈爱。
她也是极出彩的人物,蛾眉淡山月,露眸映空天。弱骨纤貌,容色清美。身披渺渺白云织就的道衣,不染俗尘。臂膀间绕一段天边霞光摘就的红帛,无风自扬。方才天空的霞光就是这位坤道的披帛所化。
她一挥拂尘,踏山而来,不是人间绮罗娇,原来山林烟霞客。定是道家妙真人。
这位女真修先是口诵一声:“福生无量天尊,除魔已尽!善!”
随即对孙雪微嗔:“为师此去数日,比你小师叔去得还久,今日才同返。雪儿第一个问候你小师叔,忒没良心。”
身后还有个李小道友。痴长了二十七八岁,还被叫一声“雪儿”,羞煞孙雪,作揖垂首,侧过泛红的脸颊:“见过师尊。”
爬山、拥挤观中的香客们无论男女,全看直了眼睛,傻傻地瞪着二人。
“小师叔”对他们视而不见,只拍了拍凑上来的仙鹤,银带当风,径自而去。
他虽有冰雪之色,寒星之俊。可惜迎面走来,周身气质本就锐不可当,未散尽的杀意混着些微血腥气,又刺得人面颊生疼,忍不住退避三尺。又太矜贵,连人群中几个真正的王侯子弟都自惭形秽。
人群中没有一个敢上前亲近、搭话的,都秉住呼吸,退出一条路,任“小师叔”自进了宫观深处。
只有路过李秀丽时,见这个只言片语中的传信同道似乎在看自己,“小师叔”才微微偏过头,朝她略一颔首,除此无他言,自去。
倒是那坤道停在观中,虽然气质清淡高妙,却又不失潇洒天然,令众人自觉庸俗不敢近,又忍不住个个伸脖子踮脚地悄悄觑她。
孙雪招招手,李秀丽走上来。
孙雪介绍道:“师尊,这位就是李秀丽道友。道友,此是吾师,妙善真人。”
李秀丽还未说话,练炁化神中阶的女真修笑道:“我最不喜欢自己这个道号,偏偏是你师祖取的,不慎与佛门中人撞了。小道友平时叫我姜善即可。我姓姜,单名一个善字。或者,可以叫我孟善。”
李秀丽也不是真的完全不通古代礼仪,孙雪这段时日教她不少,这是他的长辈,又很和气,她也老老实实地叫了一句:“姜善真人好。”
因姜这个姓,太乙宗又素与通天教有来往。
李秀丽想了想,忽然问道:“真人,您与通天教的姜月有什么关系吗?”
姜善闻言大笑:“无关,无关!她姓姜,是祖宗传下。我姓姜,乃是天定造化!”
啊?姓什么还有天定造化?
李秀丽懵了一下,孙雪却替师解释:“师尊本无父母,她出生在一块姜地里,一块姜越结越大,最后黄熟而裂开,在烈日正午下,蹦出一个婴儿来,就是我师。这块姜地附近有个孟姓人家,孟老汉夫妇无儿无女,中午时听到婴儿哭啼,发现女婴躺在姜地里。孟家起了怜悯慈爱之心,遂将婴儿抱养。又因是姜中生胎儿,孟家为使婴儿记得来处,故而同时以孟、姜为姓。所以师尊她既姓姜,又姓孟。”
李秀丽听得略微瞪大了眼,瞠目结舌:“你、你是孟姜女?哭倒长城那个?”
姜善笑道:“噢?看来你出生的那表人间,也有过我得道故事的倒影。我曾出生的那表人间,确实曾唤过我‘孟姜女’,我俗世之夫,曾名范喜良。可惜我虽曾倒过祖龙的长城,却不为哭我喜良夫。”
三人略交谈了几句,李秀丽心生好奇,眼睛亮晶晶的。
那厢,人群没有听清他们的说话声,但心里非常焦急渴望与太乙观的高人们结识,已经有人鼓起勇气、蠢蠢欲动地想上来搭话。
姜善笑道:“走罢,我们到内殿去。你小师叔大破江底洞天,有一些修为进益,又闭关去了。为师给你们讲一下江底洞天的内情。听说,这位李小道友欲学度厄真经?随我来。”
飘然而往,人群尚未沾身,就莫名其妙地为他们让出了一条路。
姜善携小辈,入三清殿中。
三清殿里,还有三人在等候。见到姜善,他们先一惊艳。听到孙雪说“师尊,这些是上山求助的香客”,除却茫然的乞婆外,书生、刘婕妤当即面露喜色,皆问“妙善真人”好。
玉京中人都知道,太乙观里,这位妙善真人,是仅次于观主的存在。
据说,还有一个神秘人物,但不管事。平时,全赖观主洞明子、妙善真人主持观中事务。
只是,平时,全是二代弟子如孙雪等人具体奔走,少有人能直接见到洞明子、妙善真人的。
姜善笑着点点头,算是应了招呼,却没有丝毫插手他们的事的打算,只招呼李秀丽到了殿后,让孙雪继续处置三人的求助。
殿后。
姜善随手一拂,案上的小香炉里,青烟升起,便有无形的帘幔,遮挡了殿前凡人的耳目。
姜善对这位非同门的小辈很和气,笑道:“李小道友,汝之事,汝之愿,师兄已尽告我与小师弟。只是师兄有要事,小师弟如今修为增益,又要闭关。怕耽误了你修习度厄经,所以我从师弟那里拿了一卷玉书。”
她袖子一转,手中出现了一卷玉薄片,点点流光:“度厄真经本来只是玄门弟子早晚诵念的俗世经文。小师弟因为其出身的经历,他入道时,却将这段度厄真经,生生变成了一门可供修习的法门。所以我宗门里,才都说,小师弟最擅度厄真经。因为,这本就是伴随他入道而生的伴生神通。”
“这卷玉书,是小师弟取了自己一段元炁刻下,习之,一日可抵旁人诵念一年之功。愿汝早日习得此法。”
李秀丽十分兴奋,当即从姜善手中接过玉书。
玉书在碰到她肌肤的一霎,化作一缕元炁,钻入了她的脑海。
旋即,李秀丽的脑海中,有一道清凌,但分不出男声女声,只觉年纪尚幼的声音,不停地诵念着度厄真经的经文:【尔时,天尊在禅黎国土,与大道真仙……】
这些经文化作金色的大字,随着她的炁运转周身,李秀丽情不自禁地跟着诵念起来:“尔时,天尊在禅黎国土,与大道真仙……”
第一遍尚未念完,她就发现诵世天书在她的意念里动了一下,天书中盘旋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声音,不再哀哭笑嚎七情,竟一齐诵起度厄经。
随着诵世天书中的男女老少一齐诵念,游戏面板竟少见地自己跳了出来:
【恭喜您,已习得高阶修行法门:《禳灾度厄真经》初级(0/10000)】
好!好!好!李秀丽喜不自禁。
“道种”游戏公司虽然万般可恶,小九九打得飞起,但眼光不俗。除了在他们规划以外的,寻常的小术小法,人家都不稀罕给你认证。
经过他们的手,游戏AI面板能跳出来认证的,几乎不可能有假,更不会是寻常俗物。
在诵世天书的加成下,李秀丽第一遍诵到最后。
体内随炁涌动的金色字体,竟然渐渐透体而出,环绕周身不散。
这是初步学会的征兆。
姜善微微一惊。纵然是有小师弟亲传玉书的加成,但寻常修士,别说一年,有十年才刚刚入门的。
师兄洞明子所说的“入门容易”,那只是对门人弟子要求极高的太乙宗来说的。
就算是太乙宗,弟子也要普遍学上个三年。
姜善打量李秀丽片刻,见她骨龄十五,却三境已成,逼近练炁化神。
小师弟八岁入道,伴生度厄真经,天定阳神。如今也只胜她一境。
不由心中甚爱其质,含笑道:“小友如此天资,却至今无门无派,世上的大宗门莫不都是瞎子?道友应该早择宗门,否则,一旦过了练炁化神,没有师长教诲,容易自误。”
李秀丽却还沉浸在度厄真经中,只随口应着。因得新法,爱不释手,忘却他物。
姜善笑了笑,心里想,这般性情,入太乙宗,略苦了些。她性情,更适合修阴神。若愿他投,阴神几大宗门必定也爱如珍宝。
不知师兄对李秀丽的来去是何意呢?不行,得快点找他说说。这孩子她挺喜欢的。
便道:“小友好自研习。我去寻洞明子师兄,稍后再来。”
飘然自去。
姜善走后,李秀丽诵了五遍,看着面板上,进度后面涨了1点,变成1/10000,略觉口干,总算回过神来。
她是被殿前忽然入耳的尖利叫声吵回神的。
此时,殿内,只剩下了老乞婆跟刘婕妤,那落魄书生已经感恩戴德地走了。
刘婕妤心愿已足,逗留了这一阵子,正想告辞,回去带环儿过来。
宫妃告辞的话尚未出口,异变突生。
却见那白发如飞蓬,皱纹里夹着泥垢,歪嘴烂鼻的老乞婆,原本是懵懵懂懂,不知怎地进了太乙观,此时,嗅着三清殿中的香烟,忽然平生大梦乍醒,竟一把扑过来,拽住刘婕妤,又拉着扫雪道长,悲号出声:
“道长,我真是柔德帝姬啊,是官家的亲妹妹!”
“小皇嫂,小皇嫂,兄长还是皇子时,您是他的侧妃,曾与我常常往来,难道也不认得柔德了吗!”

??127 ? 一百二十七
◎金树玉门叩长生(七)◎
刘婕妤被乞婆脏乎乎的手拽住宫裙, 心下嫌恶,倒退数步,喝道:“休得胡言, 柔德公主正好好在宫中住着!你是哪里来的东西?胆敢冒充金枝玉叶!”
一句话说得老乞婆如遭雷击,跌坐在地,失声道:“不可能!不可能……小皇嫂, 那是骗子,定是骗子, 是冒充我的!我今年才逃出狄国啊!”
刘婕妤抽出裙子, 漠然道:“天下皆知,八年前,柔德帝姬智勇双全,冒死从狄国人手中逃脱,一路得汉人降臣帮助,渡江而归。官家大悦,改帝姬之号为公主,又封柔德为长公主, 嫁与高官为妻。如今其夫病死,官家怜悯长公主寡居无子,令还宫中。”
“官家是柔德公主的亲兄长,我也曾与公主交情甚厚,宫中亦有帝姬身侧旧人。八年前, 见之,亲人与近侍,皆含泪相认。官家亲口认下了妹妹。难道还能有假?”
闻言, 乞婆略泛浑浊的双眼里, 凝了泪, 语无伦次:“小皇嫂,我真是柔德!少时,我们两个,就我们两个……我曾悄悄引着你去假山后窥看皇兄。你羞红了脸,转身跑走……簪子掉了……落花,皇兄看过来……我帮你遮掩…..皇兄捡起簪子……”
“皇兄同时娶了你跟张家女,同日大婚,张家女是正妃,青梅竹马的你是侧妃……你难过了一宿,我拉着你悄悄溜出洞房……我装病叫唤,引来皇兄……皇兄说,让你忍一忍,以后,定不负你……”
“你腹中胎儿意外没了,皇兄却要续娶新的大皇嫂。你躲在山寺里,退了所有下人,外面雨淋淋的,你在梁上系了一根白色长帛发呆……是我上门看望你,发现不对,哭着求你不要自弃……”
她口口声声,说得都是当年情谊。
其中颇有些不为外人知道的少年时相处的细节。
刘婕妤一怔,冷漠而略厌的表情渐渐变了,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到了乞婆的面上。
柔德比自己还小五岁,今年只有三十岁。但是这乞婆苍苍白发,满面皱纹泥垢,像是五、六十岁的样子。
柔德的眼睛是标准的杏眼,又大又黑,跟宋环很像。羞涩时,眼帘半遮。但这乞婆的耷拉的皱纹下,却拥挤着细长的眼型。
柔德的鼻子是挺翘的。但是这乞婆却塌着大鼻子,鼻子还烂了一半。
柔德有一张瓜子脸,这乞婆却颧骨略高,面方……
纵使人随着年纪,皮肉渐衰,五官容貌也会变化,可是最基本的骨相和相貌整体特征的底子,却不会轻易改变。
这张脸上,看不出丝毫柔德的影子。宫中的柔德,与官家站在一起,一看就是亲兄妹。即使是遭受了几年折磨,相貌仍然脱自少年时,一见就能认出。
刘婕妤打断了做梦般喃喃着少年片段的乞婆,忽道:“你说的这些,不错,确实是少有外人知道的事情。可惜,当年柔德公主从狄国逃回时,因受折磨,略显憔悴,为了验证她的真假,官家让我亲口询问过她。柔德将你说的这些,曾一件不差地向我重复过。”
乞婆愣住了,喃喃:“一件不差……”
刘婕妤道:“我去窥看官家与我父亲交谈那日,我们躲在假山里,我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裙子?”
乞婆:“裙子……红色?不,不对,好像是鹅黄……不对,不对……小皇嫂,我不记得了……”
刘婕妤又道:“我大婚那日,我跟着你溜出洞房时,门口守着,还试图阻拦我们,被你撞倒的丫鬟,叫什么名字?”
乞婆:“丫鬟?这……”她好似在拼命回忆,嗫嚅了两下嘴唇:“碧玉奴?不,嗯,嗯,是……燕儿?那丫鬟的脸,我实在记不清了……”
刘婕妤略叹口气:“那么,我跟官家找借口,说为孩儿祈福,而躲入的那座寺庙。你总还记得是哪一座罢?”
乞婆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立即叫了起来:“我记得,我记得!是灵通寺!”
她话音才落,刘婕妤淡淡道:“错了,都错了。我窥看官家那日,我穿的是天青色的裙子。我大婚那日,守在我门外的,是桐儿,她自小是我的丫鬟,与你我都颇相熟。我躲着的那座山寺,也不叫灵通寺,唤作林涌寺。”
乞婆脸色发白,反而道:“小皇嫂,这些都是细枝末节,如今一去近十年,我在狄国饱受折磨,哪里还能想得起那么细的东西?”
刘婕妤盯着她,一字一句:“是吗?可是宫中的柔德,当年归来时,这些细节,一字不错。甚至,比你说得更多,更细。”
乞婆闻此,慌乱之中,又连连说了些隐秘故事,却都十分碎片。
刘婕妤每每追问她细节,她总是含混其词。而这些所谓隐秘故事,当年柔德公主归汉时,都说得比她清楚多了。
见乞婆破绽百出,却死鸭子嘴硬,还试图哀求自己,让自己带她去见官家。
刘婕妤终于露出怒容:“贱人,你口音中狄音浓重,必是曾在狄国境内待过,许是当年公主流落之时,你从某些渠道接近并窃取了这些故事。如今冒认公主,妄图接近官家,说,是谁指使你来的!狄人?”
乞婆被这声“贱人”骂得无地自容,伏地大哭,断断续续,却仍一口咬定:“我是柔德啊,我真是柔德啊……没有人支使我,我浑浑噩噩在乱坟岗醒过来,心里只记得要逃,逃……我走了好多好多路,路上好多次差点就死了,才到了玉京……”
刘婕妤再也不耐烦与她纠缠,拂袖而起,厉声道:“你既给脸不要脸,可知我身边这二位谁?”
刘婕妤一指,把孙雪、出来看热闹的李秀丽都指住了:“这二位道长都会相面之术,能辨人。任你口吐金莲,说得天花乱坠,是真是假,他们一看便知!”
一番话说得乞婆愣住了。
但出乎刘婕妤意料,这乞婆不仅不怕,甚至面露狂喜之色,竟一把扑过去,拉住了孙雪的衣袖。
乞婆重重地向孙雪、李秀丽叩首,说:“我问心无愧,一字不假。还望二位高人还柔德以清白,让我能回到亲人身边!”
便仰起面来,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她来道观,本来也就是想向据说能通天子的太乙观求助的!
孙雪没有嫌恶乞婆身上脏污,只将她扶起来,说:“地上凉,请坐蒲团。”
便运了一炁在目,仔细地观察起乞婆的命炁。
老乞婆的命炁灰得发白,这是总体家世身份再贫贱不过的象征,算得上一般平民都不如。
父母之炁,亦是灰色,七截而止,通向虚无,隐隐还有鱼鳞状。她父母都是寻常渔民,死在了她七岁之时。
亲戚缘浅,只有一个堂叔,长辈线上续的却是她婆婆。七岁那年,她被堂叔卖给了她婆家当童养媳。
伴侣上,她丈夫比她小五岁,在她二十五岁那年得大肚子病死了。为了料理丧事,家里卖了地。
子嗣上,她生了四个孩子,都夭折。三十三岁那年,她第四个孩子,长到八岁,给地主放牛,因为丢了牛,被地主婆打了一顿,发高烧,也病死了。
亲戚线上又斜出一条,这时候,她婆婆也死了。
于是她被婆家的族人,又转卖给了一个穷汉。
伴侣上,这个穷汉延申出一条闪着兵戈之炁的短线,命途戛然而止。穷汉被狄人抓去当炮灰,死了。
事业线延出四八的短炁,似乎与很多人有了短而浅的交集。穷汉被抓了兵役后,她自己也被抓进狄人的军营,因为年老色衰,躲过一劫,当了洗衣婆,洗衣做饭干杂务。
然后,老乞婆的炁忽然戛然而止了一段,色泽马上要通向虚无,慢慢地,重新再出现,估计是得了什么重病然后又缓过来了。
然后就是一路上又浅又短的炁,似乎是在流浪乞讨。
她的命炁就暂时演化到这里为止。
这命炁,有一丝一毫能跟柔德帝姬对上吗?
孙雪看完了老乞婆的命炁,对上了她饱含希冀的目光。
孙雪沉吟片刻,道:“前二帝被俘之后,一个活到了前两三年才去世。一个至今还活得好好的。柔德公主,据传言,曾先后被两个狄人王公纳为妾室。你……你的亲生父母,却死了有几十年了。你的第一任丈夫死了也有十数年了。”
孙雪说得委婉,只是列出对比。
乞婆希冀的目光,却一点一点黯了下去。神色痛楚而至灰败绝望。张了张口,一句话也说不出。
刘婕妤略松了一口气,对他谢礼:“麻烦道长了,此人妄图冒充金枝玉叶,扰乱宫廷。我这就叫我的侍卫进来,将她拖出去,送了见官。”
这时,一旁看热闹的李秀丽却忽叫住了他们:“等一等,这人的面像有点不对劲。”
刚刚孙雪在观命炁时,李秀丽看得有意思,举起手指,凝了炁,抹了一下眼睛,也往乞婆脸上看。
因此,发现了一些不对劲。
她走过来,凑近了,一寸寸扫过乞婆的面容。
在乞婆面上的皱纹之间,用小指头慢慢地挑出了一条凡人没有办法看到的极细极细的命炁。
这条命炁是藏在人的五官和岁月的褶皱之下,被其他命炁重叠着挡得结结实实,即使是修士观炁,也很容易被掩盖。
只不过,李秀丽看人,很难看到具体的五官。
在她看来,这些不过是一块一块边界分明的像素组成的像素脸。
像素脸并不妨碍命炁的观看,甚至,因为五官被方块成列有序,命炁显得更清晰。
在她看来,刚刚,像素的某个块与块之间之间,有一根紫色泛金的“命炁”闪了出了横直竖平的某块像素框边缘。
李秀丽勾住这跟因为略显扭曲,与方方直直像素框格格不入的紫金色短线,“勾”了出来。
在这条“命炁”被勾出的瞬间,仿佛牵动了什么机关,老乞婆脸上密密麻麻编织的灰白命炁忽然翻滚起来。
一副泛着淡淡紫色,略有金芒的命炁网络,硬生生被李秀丽勾出了“水面”,黯淡透明,几乎要消散般,浮在了灰白命炁的上方。
这是相面术的视角。
而在肉眼之中,刘婕妤发出一声惊叫,捂住了嘴巴。
老乞婆那张苍老面孔,五官剧烈地震颤起来,然后,五官陡然发生了一些挪位变化,连脸骨都变形了。
瓜子脸,大杏眼,鼻子也没有那么塌了。五官形貌,竟与宫中的柔德帝姬像了七分!
李秀丽松了手,啪,那副淡紫的命炁网络落回灰白命炁之下。
老乞婆的五官又骤然恢复了原位,仍然是那个细眼塌鼻方脸的模样,仿佛是被拉开的五官变了回去。
在场的其他三人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孙雪却神色凝重,脱口而出:“还魂替命术!”
他立即上前对刘婕妤道:“刘善信,稍待。你眼前此人,可能当真是柔德公主!”
【??作者有话说】
电脑大体上修好了,我尽量恢复日更,不隔日更了。

??128 ? 一百二十八
◎金树玉门叩长生(八)◎
发现不对后, 孙雪立即将袖一抖,袖中飘出个巴掌大的皮人,落地化作一个道童。
道童落地便如真人, 赫然是开始为刘婕妤引路的那个。他向孙雪一礼:“道长。”
孙雪嘱咐:“观中还有不少善信在等候,汝且去维持秩序,安抚众人。让他们耐心再等候一阵子。若有急事, 再来回报。”
童子应声:“喏。”
它是皮人所化,行动无声, 轻捷而出。
太乙宗门人弟子在此表人间驻扎得不多, 个个身兼数职,还时常要巡逻大周土地上异样的洞天。
太乙观作为如今的天下第一观,又要应对汹汹礼拜者,处置杂务。但门人子弟并不使奴唤婢,只由练炁化神的修士剪了些纸人、皮人,或者洒些豆子化兵将,处置观中杂务。孙雪常怀揣着几只,是姜善真人给他备下的。
孙雪肃容对尤带惊色的刘婕妤、露出喜色的乞婆说:“事关重大, 请诸位随我来。”
又对李秀丽说:“有一些事,需要李道友证实。请一并入内。”
遂领着三人拐过短廊,推开一扇小门,进了侧殿。
侧殿上,原本有一座道人塑像, 此时,又凭空多了一座女仙像。
道人是洞明子的模样。女仙之像,则神似姜善。
二人的像前, 都摆着小香炉, 炉中的青烟浮浮。这两座雕像鬼斧神工, 细腻真实得几乎跟真人无二。
孙雪恭敬礼道:“观主、师尊,弟子有要事相禀。”
话音刚落,青烟盘旋,两座瓷像肌肤升温,白里泛红;眉目生灵,眼珠略转。须发分明,微微飘起。
四周仍如是寻常的样子,但李秀丽察觉蒙蒙之感遂重,似乎洞天微浮。
泥胎陶塑须臾活转。
白发红颜,仙风道骨的洞明子,云衣霞披的妙善真人取代了死泥胎,活生生端坐神案上,都看了下来。
姜善笑道:“雪儿遇到什么难题了?怎么带着凡人进了洞天?”
孙雪道:“观主、师尊,徒儿遇到了一个疑似遭受还魂替命之术的人。她的原身,大约是如今圣宠正隆,常居宫中的柔德长公主。”
“噢?”二位真人对视一眼,皆微微一惊。
姜善知道自己的徒弟精擅相面之术。这是隋唐时的四川后生袁天罡最擅长的门道之一。
孙雪是某表人间中,唐代的一个游方大夫。家传不俗医术,他自小发誓悬壶济世,常常入山采药,游走四方,为穷苦之家、命蹇之人,施医问药。却常遭嫉妒与奸恶之徒,年纪轻轻,一度险些身首异处。
某次,幸得路过的袁天罡搭救脱险。孙雪遂从袁天罡而游。
袁天罡叹说孙雪“心诚且善,却奈何鲁直,命运、头脑皆不济”,他不忍见好人惨运,所以传了孙雪一些皮毛本事,以辨善恶、忠奸。
还魂替命术来历非凡,精妙绝伦。
但袁天罡的相面之术,某种意义上,恰恰是此术的克星之一。
因为天可欺,地可欺,自己难骗。中替命术者,早期的命炁中,会有一些征兆,可以被相面术看破。
听闻徒弟俱陈,姜善沉吟片刻:“你有何证据?”
她虽然不会相面术,但作为练炁化神中阶的修士,她见识渊博,也能略看些模糊的命炁。
这灰白命炁天衣无缝。最重要的是,柔德长公主八年前就已经南归,其事迹已经被昭告天下。还魂替命之术,八年之久,早应术成。
替命术成之后,莫说是孙雪这样学了些相面法皮毛的,就是袁天罡本人来了,也不敢轻易断言。
孙雪道:“徒儿法术浅薄,学艺不精。但李道友天赋异禀,初学此术,就发现了端倪。”
“李道友,此事关系重大。请你相助我等,为观主、师尊示之。”
李秀丽好奇这个“还魂替命术”,这对她也是随手的事。二话不说,凝炁于眸,比上次更熟练地找到了那条藏起来的淡紫命炁,手指一勾。
霎时,“乞婆”的面容整个发生了极大变化,她的灰白命炁上,浮现出了另一幅淡紫色的命炁。
洞明子是见过宫中的柔德长公主的,神色顿时肃然:“果然极像柔德公主。”
孙雪回禀道:“观主、师尊,命炁是由一个人一生经历、遭际所显化。一个人不可能同时经历两种人生。所以人不可能有两幅命炁。出现命炁叠加的情况,必是中了还魂替命之术!”
“而还魂替命之术,一般,叠加在上方的,是被替换后的命炁。尚未散去的原本命炁,则落在下方。此妇的淡紫命炁,被掩藏在下,其炁是皇室公主柔德的面相!”
也就是说,这乞婆,才应该是被替换了命炁的,真正的柔德公主!
而被降狄的叛臣送回的,说什么尤念故国血脉,送公主归汉,在宫中经营了数年的那个,才是假的。
闻此言,洞明子、姜善都站了起来。
洞明子道:“不好,那宫中的柔德,必是狄人的奸细!如今真正的柔德归来,还魂替命术出现破绽,假柔德必定有所察觉!或恐宫中生变!”
“师妹,你我立即赶往皇宫!”
二位真人顾不得多言,当即化作一阵清风,御风而行,直扑皇宫而去。临行,匆匆叫孙雪看护住真正的柔德公主。
三清殿的侧殿内,一阵死寂。
满面沧桑,终于得到承认的柔德公主掩面而泣不止。
刘婕妤略尴尬了片刻,举起衣袖沾了沾眼睛,就泪流不止,竟不顾脏污,搂住柔德,哽咽道:“皇嫂该死!恨我一对肉眼凡胎,却没有将柔德认出来。我的好公主,你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要是让官家看见,他素日最疼你,要何等断肠啊!”
柔德公主先前心中还怨小皇嫂绝情,闻言,不由大恸。若不是两位太乙观的高人,她这副模样,就算是亲兄长来了,又怎么认得出呢?
便将些许怨气全散了,当即也抱住刘婕妤,嚎啕不止。
她姑嫂二人在一旁抱头痛哭。
李秀丽挠了挠脸:“还魂替命术,这是什么妖术?”
孙雪叹了口气:“这是一种起‘死’回生的秘术。常常被心术不正的旁门左道用来谋财害命、搅弄阴谋。”
“起死回生?”李秀丽吃了一惊。
刘婕妤也一面哭,一面竖起耳朵,心里大为讶异:传说中的起死回生之术,原来真的存在?
孙雪却打破了她这一瞬间的念想:“人死如灯灭。就算是鬼怪类临时溢出区,也不过是生者的哀哀悼亡与残留的死者之炁共同塑造的回响。世上哪有真的起死回生术?还魂替命术的‘起死回生’,只是概念上的。”
孙雪道:“李道友觉得一个人怎么样才算是彻底死了?”
李秀丽想了想:“嗯……呼吸停止,身体停止运作……”
“这是生理上的死去。”孙雪曾经是个大夫,对生理上的死,比李秀丽认识深刻多了:“但如果这个‘死人’,他还能行动自如,并且他的父母、伴侣、孩子、亲友,乃至仇敌,大部分都认为他没死,并且时刻都在与他产生关联呢?那么,他到底是‘死’还是‘活’?”
“这……”李秀丽被他问住了:“你在跟我说僵尸片还是鬼片?”
孙雪并不知道她说的僵尸片和鬼片是什么,但知道僵尸和鬼。
他摇摇头,说:“我说的,正是还魂替命术的原理之一。”
“还魂替命术是一种只能对凡人使用的秘术。当一个人死去后很短的时间内,趁他的人际、社会关系尚没有消亡,很多人都认为他还活着时,就以移植元炁的方式,将这个人的所有记忆、人际关系、社会地位,所有的‘联系’,全都挪到另一个人身上,取而代之。”
“如果继承者受用了原主的所有记忆、人际关系、社会地位,并沿之过往经历而行,那么,继承者的命炁就会以原主的命炁为明,自己的命炁为暗,刚开始是一种叠加的状态,然后命炁以原主为尊,慢慢融合。”
“从此后,所有人,无论是谁,都会把你当成是原主。同样,原主所有的功德和冤孽都要你继承,你会慢慢地遗忘了自己原来的一切。你自己原本的身份,如果没有人也去继承,则会另一种意义上的‘死亡’、‘消失’,而且是彻彻底底地消失。你原本的父母亲友,都不会再记得你,就好像从不记得你这个人。”
“也就是说,假设柔德公主顶替了乞婆的命运,命炁彻底融合后,柔德公主就是这个原名大妞的贫家妇人。也可以说,是这个贫家妇人先死去,然后又还魂醒来。醒来的,只会是大妞,不会是柔德。对所有人来说,醒的都只是大妞。连柔德的容貌,都会慢慢天衣无缝地变成大妞。”
听到这里,李秀丽忽然问:“那原本的‘大妞’呢?”
孙雪摇头道:“不重要。还魂替命术,是让一个人借另一个人的身份重新‘活’来。但前提是,被借身份的人,必须已经肉身死亡。以柔德公主与大妞为例子。原本的大妞,只是一个已经死去的皮囊。在柔德公主以她的身份‘还魂’,替了她的‘命’之后,她就‘活’了,柔德公主的肉身与其元炁、命炁,都会变成大妞的模样,将从前柔德的记忆一概忘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就是大妞又活过来了。这就是‘还魂替命术’中的‘还魂’、‘替命’二词的真谛。”
“同样的。因为大妞‘活’了,而柔德公主就无法再‘活’,是命理上的死人。所以,如果有人再让第三个人去顶替柔德公主的‘命’,就像柔德顶替大妞一样,顺理成章接收柔德的一切记忆、亲人……那宫中的假柔德,大约就是这么来的。”
闻言,李秀丽面色古怪,眉头紧皱,似乎陷入了深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旁的姑嫂二人却都停下了哭泣,听得出神。
柔德公主更是双手紧紧揪在一起,小心翼翼又满怀悲苦:“那、道长,我、我为什么还能记得以前的一些记忆?我还能变回‘柔德’吗?”
孙雪看她绝望不安的样子,出于善意,安抚道:“还魂替命术的破解法,只有两种。一种是前期干预。公主的命炁其实已经差不多完全与大妞融合了,但是公主吉人自有天相。施术者千算万算,忘了算一件事:大妞命运实在凄苦,父母无缘,亲戚浅薄,丈夫皆亡,子嗣全无,流浪人间。可以称得上是一等一的天残地缺的无命人。正是因为她人间的‘联系’几乎全无,炁的交汇牵连皆无,无法完全覆盖你的命炁,所以公主才能保留了一丝自己的意识和部分记忆。在某个契机下就会得以复苏。”
“契机……”柔德公主喃喃:“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自己是在乱葬岗上醒来……好像,有人在诵念什么经文。我记不清……”
孙雪道:“记不清也罢。公主的‘恩人’,还有一个大妞。她就像无数当今的苦命妇女,却正因贫苦无依至极的一生,却反而帮了公主一次。公主若有感念,就感念大妞好了。想来帮助了你的高人,也不会介意。”
柔德公主感激地点了点头,想起大妞的一生,涕泪满面,深深惭愧:“我前半生自诩金尊玉贵,何曾看得起平头百姓。如今,才知世人之苦,民众受虐之深,我周室愧对天下。若能脱困,柔德愿一生吃斋设善,奔走四方,稍解穷苦之厄。”
孙雪道了一声福生无量天尊:“世上多共贫贱者,少富贵不忘者。愿公主谨记今日誓言。”
李秀丽忽道:“雪儿,那你说的第二种破解还魂替命术的办法是什么?”
孙雪被这声“雪儿”叫得头皮发麻,又不能埋怨师尊起的头,只能苦笑着道:“天无绝人之路。凡人固然极难解开此术。但如果被施术者,能够敛炁入道,并在入道时,摆脱原主的原定人际关系、身份地位等种种命运,则被施术者,自己的命炁就会重新显现,并以此为主,重新独立。修士入道,第一步就是敛炁理命,此乃‘今日方知我是我’。”
李秀丽听罢,那张淡洁柔和的少女面庞上,先是略微庆幸,随即有一种愤怒发青的神色,几乎是咬牙切齿:“你说‘流落出来’,所以,这种法术,你知道来源自哪里?”
孙雪不知道她为何如此情态,便道:“我当然知道。这个法术,在大宗门的门人弟子中,皆略有流传。你知道阴神五大派吗?”
李秀丽点点头,数着:“大夏仙朝、地煞观、日曜城、天人寺、轮回殿。”
孙雪说:“还魂替命术,最早是从阴曹地府、九幽地狱当中流传出来的。”
“而掌管阴曹地府的,正是轮回殿的十殿阎罗。”
**
皇宫。
福宁殿。
柔德长公主,一如往常,笑盈盈地提着一个精美的篮子,对内侍说:“我做了些点心,来拜见皇兄。皇兄今日可好些了?”
内侍见了柔德长公主,忙笑出一脸的褶子:“但凡您来,官家哪有不高兴的?官家最爱吃您的点心了,常跟我们说,也只有见了柔德,才能略吃下点东西,高兴一些。”
忙放了人进去。
福宁殿深处,帷帐重重后,官家坐在一幅壁画前。
望着壁画上的万里江山图,苍白着脸,喃喃:“印……找不到……难道,我真要联上‘山河社稷图’?不,不,图破,我会死的……不……找不到印,又不掌图…真做狄人俘虏,祖宗……”
他喃喃自语,受信任的宫人内侍都是土著凡人,无人能懂,更不知道官家的纠结心病之一来自哪里。
柔德长公主拎着点心,撩开重重帷帐,笑着唤了一句“皇兄”。
“皇兄,吃点点心罢。”她如往常那样步步走近。
官家果然信任她,背都没转,只挥挥手:“放那罢。你来陪朕说会话。哎,这祖宗传下的山河社稷图,真让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柔德长公主笑着应声,一步接着一步,自得踱近,口中嘟囔了些什么。
“你在说什么?”皇帝转过身。
寒光从公主的背后一闪。
柔德依然是少年时略羞涩谦和的笑,声音渐高,却字字锥心:
“我说,皇兄和父皇真是一模一样的废物呢。
父皇因为惧怕国破之后,自己与山河社稷图共亡,废弃修为,匆匆放弃掌图。
皇兄同样因为畏惧,宁可坐视家国沦陷,也不敢执掌社稷图。”
“你们这样的废物,为何不做成我国的人傀。
人傀,就不会再像你那样胆小了啊。”
最后一句话时,她脸部的容貌不稳定般,剧烈地抖动起来,五官似乎在不断地重组,隐约显出了一张狂热的高鼻深目的脸。
一刀,扎向皇帝的胸口!

??129 ? 一百二十九
◎金树玉门叩长生(九)◎
出自大派的、真正的练炁化神中阶修士, 放在任何一表人间,都算得上中坚以上的战力。
孙雪、李秀丽等人在观中只等了一个时辰不到,姜善就拎着一个高大的女子回来了。
姜善随手将女子丢下。此女身上穿着宫装, 五官原本与柔德有七分相似,称得上清雅。
但此时,只要审美正常的人, 无论谁看她一眼,都会做噩梦。
宫装女子的面部五官, 正在不停蠕动, 线条、骨骼、肌肉,时塌时立。连整个头面的骨骼都蜡般融化,滴答不止。
有时,她的五官蠕动变化暂停,露出一张高鼻深目的狄人面孔。有时,她的五官暂停在柔德的模样。
更多时,却倏尔眼睛落在鼻子下,刹那嘴巴长在额头上, 一瞬耳朵取代鼻子,五官像被不停揉乱的面团。
如此景象,骇得柔德公主、刘婕妤立即退了几步,直往孙雪、李秀丽身后躲。
姜善冷眼看着那宫装女子双手不停地朝自己的面部抠唆,抠的脸上流血, 哀嚎打滚不止。
“公主,此人便是冒充你的狄人。我们赶到时,官家已经被她压住, 胸口中了一刀, 险些要被剖腹。幸而我们御风而至, 及时阻拦。如今官家已经包扎了伤口,伤口不深。但他险些被刺杀,十分不安,哀求师兄留下保护他。现在师兄留在宫中,既安抚官家,也防狄人的探子和细作再动手。”
见柔德公主惊魂未定,有些可怜这位倒霉帝姬,孙雪问姜善真人:“师尊可将柔德公主尚在世,告诉了官家?官家可愿认下御妹?受了还魂替命术的凡人,如果在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之前,就被找到,并被自己原本存世的至亲或者至爱,即炁的联系最深切的人发现并承认,即可破解此术。这就是前期干预,最后的破解复命之法。”
姜善便自袖中取出一卷明黄卷轴,递给了柔德,笑道:“雪儿放心,诏书我讨来了。请公主自己读罢。此乃官家得知真御妹的遭遇后,特意降下的御旨,要将你认下。这是托我给你的。”
柔德公主伸手接旨。
双手刚碰到这道圣旨,“大妞”的面容好像幻术的气息般,一寸寸从柔德面上褪去了。
柔德公主有所察觉,狂喜着摸索自己的脸,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水……镜子……”
姜善弹了弹手指,引来山中瀑布之水,在她面前形成了一面水镜。
水镜中,显出一张清秀文雅,却十分憔悴的面容。
柔德怔怔地看着这张脸,伸手欲触,却忽然泪滴融进了水镜。
十年前,故京城破,万姓嚎哭声中,她作为天家公主,眼睁睁看着父皇、皇兄坦身牵羊,膝行献国。看着皇后自尽,妃嫔、姊妹们的绫罗被剥去,充入军营之中。
十年后,她拄着竹仗乞棍,苍苍垂老,走过了被狄人祸害涂毒的中原,走过了浩渺江河,一生弱骨,生生爬也爬回了故国。
虽然褪去了“大妞”的容貌,可是十年风霜凄苦,凝结在她眼角额头的皱纹中,凝在她皲裂粗糙的肌肤上。
再也回不去了。
可是柔德公主,虽是天家公主,却并无真正当她是至亲至爱的人。自从母妃去世后,她被俘虏的父皇、皇兄、姊妹、亲戚,并无一人发现她何时被替换了。
她的皇兄、小皇嫂,更是匆匆就认了假货。
如果不是大妞的苦命变相地帮了柔德,如果不是某位高人给了她复苏的机会,如果不是李秀丽发现她的面相不对,柔德根本不会有还复本真的机会。
柔德公主默默而泣,却镇静下来,顿首先朝天拜,再向李秀丽、孙雪、姜善叩拜。
只道:“我要去查访‘大妞’的身世。但我在世一日,就供奉她的牌位一日。三位道长,我愿一并供奉生祠。”
李秀丽本想摆摆手,说不用了。孙雪、姜善却都朝她使了个眼色。
孙雪传音道:【我们自不必她谢就行。至于供奉,随她去罢。柔德公主元炁此时甚灰败,于此世心灰意冷,她的供奉不只是为了感谢,也是为了让她自己能有个支撑。】
李秀丽顿住了手,还是受了这一拜。
而柔德身上的还魂替命术既然告破,她夺回了自己的命炁。那么,另一个顶替了柔德命炁的人,其身上的还魂替命术,自然也告破了。
地上翻滚的那宫装女子,面上的蠕动也渐渐平息。定格在高鼻深目的模样。这是典型的狄人长相。
自知败露,她朝众人露出了极刻毒仇恨的目光:“你们这些汉奴、妖道,等合并之日,王帐、道主,会替我们报仇的!”
下一刻,见她神色不对,孙雪立刻出手,卸了她的下巴,掰开她的唇舌,变出一颗药丸要给她服下。
徒儿对付狄人的经验还是不足。
姜善摇摇头:“没用的。你这是对付寻常死士刺客的手段。但狄人生来有异。狄国王帐操纵他们的生死,只在意念一动之间。”
果然没有用,即使卸了下巴,喂下了自制的解毒药,狄女脸色仍泛起青光,很快就没了气息,死了。
姜善拂尘一挥,这具尸首瞬息化作飞灰,泯灭无踪。
此事暂时了结。
刘婕妤急着回去探望遭遇了刺杀的官家,嘘寒问暖着柔德公主,要携她一起回去宫中,让他们真正的兄妹俩重见。
遂告辞。
此事总算暂时告一段落。无辜的柔德也算有了个好结局。
姜善、孙雪等却都神态凝重。
孙雪拧了眉:“狄人连还魂替命术都使出来了。宫中内外,玉京之中,又有多少神不知鬼不觉的内奸?人傀、还魂替命术……没了山河社稷图的看护,大周简直像个筛子。这样下去,如何能抵挡狄州的合并?”
他问:“师尊,连时常进宫陪伴,备受宠信的亲妹妹都被狄人细作顶替了,养子宋环也遭遇出卖刺杀。卧榻之侧都刀戟林立。宋建难道还不愿意开启山河社稷图?”
宋建是当今官家的名字。
孙雪实在不耻此人,直呼其名。
姜善想起宋建那抖得跟软脚虾一样,趴在师兄道袍下不肯抬头的模样,冷笑:“他更畏惧狄人势力了。说什么‘现在他们都要杀我’,‘开了社稷图,等国破时,我连直系血脉的继承人都没有,都没法跟父皇一样传位弃图保命’,仍然不肯。大夏仙朝让这种皇族成了分宗社稷图的执掌者,真是眼瞎。”
“与其指望宋建”姜善道:“听说传国玉玺已经被李小友送到了?还是我们尽快将传国玉玺祭炼,通过它去强行驱使社稷图,比较靠谱。”
李秀丽在一旁听着,奇道:“咦?你们在说什么?难道这方‘大夏’的山河社稷图分图,没有开启吗?”
姜善、孙雪并不当她是外人。
孙雪说:“李道友有所不知。大夏仙朝的分宗皇帝,主流有两种担任方式。一种是仙朝派门人弟子去担当。第二种,则是由此方人间自行通过起义、造反等等手段,自立王朝皇室,然后仙朝来收编归化他们,将山河社稷图的所有权连带‘大夏’道统传下,并派下幽官。”
“第一种是仙朝嫡系。仙朝自家的子弟,但逢大难,舍了山河社稷图,逃回幽世寻求仙朝庇护。第二种,就是这里的大周。这种山河社稷图,则完全依靠该地的皇室由皇位相传继承。因为大周皇室本就是此表人间的土著。所以,他们是没法逃入幽世仙朝的。要么放弃山河社稷图,传位给血脉后人,以保性命。要么,国破,山河社稷图亦损,他们殒命。”
“故京城破之时,当时的周帝畏惧身死,连忙弃图献国,传位给儿子。他的儿子也被俘虏,见到国破在即,也不肯与社稷同死,也弃了图。最后,到了现在这位官家,干脆连社稷图都不敢继承执掌。”
说到这里,孙雪摇头,叹道:“如果是民众起义造反,要改朝换代,社稷图是拦不住。毕竟山河社稷图是依附天下百姓而存,这柄宝剑不能自砍自身。但狄人乃是外敌啊,竟懦弱畏死至此。”
他既含恨,又痛心:“如若狄人是此表人间的游牧之胡,此表的华夏人族就算国了几十年、几百年,尚有再起之日,亦有超拔之时。但周室明知狄人背后是狄州,却苟且至此,怎不令人痛恶!”
“狄人很特殊吗?”李秀丽却不解:“他们看起来就是普通胡人啊。狄州又是什么?”
孙雪道:“不,狄人与此前所有的胡人都不一样。李道友可知狄人的部族图案是什么?”
“这个我知道。”李秀丽想起来:“狗嘛。”她还在幽世里撞断了天狗的腰呢。
“不错。狄人以犬,即天狗为图腾。道友可知为何?”
“远古神话传说,拿神话生物当图腾,很常见。”李秀丽挠了挠头:“就像大周崇拜龙?”
孙雪却道:“不。狄人以天狗为图腾,崇犬,并不是来源自神话。太白真人说,李道友曾经参与过某表人间,分宗大夏的‘比试’,在其中遇到了一个颠道人。你可还记得此人的形象?”
这个肯定记得!那阴神五大派里,她对轮回殿的那个黑乎乎的影子,跟那个颠道人,印象最深刻。
尤其是那颠倒人,给她留下的诡异印象,还胜过轮回殿的黑厮。
无论是在现实里,还是在拟社稷图的论道中,这家伙也恶心得独一份。
论道里那个恶心人的“送子娘娘”都不说了。
现实里也很邪门,她至今记得,那个不男不女的家伙,牵狗拉猫停鸟,当着各门派跟凡人朝廷文武的面,当场取了什么小药丸给一个太监跟自己的狗喂下,然后他的狗竟然当场生了个婴儿……
嗯???等等???
李秀丽反应过来了,吃惊道:“难道狄人崇狗,以天狗为图腾,是因为跟那个颠道人有关系?”
孙雪肯定了她的猜测:“狄人崇拜天狗,是因为,他们并不是人子。他们的祖先,是犬生人子,是从狗的肚子里爬出来的。”
“而这种颠倒人伦的手段,正是来自阴神五大派之中的地煞观。地煞观作为大派之一,同样下辖众多人间。所有归属地煞观的人间,统称为‘狄州’。”
“狄人背后,代表的是属于地煞观的狄州,意欲吞并大周,灭绝此方道统,化华夏人族的故土为狄州。”
孙雪的声音渐沉:“狄州,是人族沦落之地。一旦剩余的大周国土都被狄州吞噬,大周的华夏人族之炁被狄人之炁覆盖,山河社稷图沦落阿骨那王帐之手,此方百姓,俱永世作畜生耳!”
太乙宗并不在乎周朝会不会灭亡。
他们不在乎皇帝,也不在乎仙朝的道统。
甚至,太乙宗本身跟大夏仙朝也是对立的。
但是,大夏仙朝因为与阳神祖庭通天教世代为婚,祖脉混一的来历,道统阴阳共存,尚有太乙宗认为可以“拔脱”的希望。
人族在大周固然要经历朝代更替,一旦入了狄州,则完全失去了未来。
一旦大周灭亡,与狄州接壤,被狄州吞并、同化,此表人间的人族,必将遭受难以想象的大恐怖、大苦难。
他们之所以要派出门人弟子,帮助大周对抗狄国,为的不是皇室,而是天下百姓。
否则,作为仙朝大宝之一的传国玉玺,如何能被他们偷龙转凤而出?
虽然此表人间因为仙朝与地煞观的交涉而处在边缘地带,被默许自行生灭了。仙朝之中,却另有一些道统的大能,也不忍见此表人间的人族沦亡。
山河社稷图,是能够对抗狄州对此表人间的合并过程的。
虽然周帝父子俱无能,不肯执掌山河社稷图。
但传国玉玺的本事之一,即是强行在无执掌的情况下,启动山河社稷图。
正是因此,太乙观才会如此感谢李秀丽的“传信之德”。
传国玉玺,对目前奄奄一息的此表人间的僵局,却实是一剂救命良药。
对付人间的狄国,狄人,需要良将精兵,如华元帅等人。
对付狄人背后的狄州,乃至地煞观的种种超凡诡计。却需要传国玉玺唤起的覆盖整个大周的超级洞天,即山河社稷图。
听到狄人背后居然是颠道人所在的地煞观,李秀丽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虽然她没有去过地煞观所属的狄州,但是颠道人这货色给她留下的恶心印象太深了……
姜善话音一转,却笑道:“不过,多亏了李小道友送来传国玉玺。这印,我们绝不会再让大周的无能皇室沾手。如今,小师弟正在暗中祭练玉玺。”
至于山河社稷图被皇室之外的人暂时掌握,等同大周皇室失位……关他们太乙宗屁事?
为了人族,他们忍周室这几个匹夫很久了!
“罢了,不谈姓宋的这几个匹夫了。晦气。”姜善道:“李小友真是天纵奇才,世上少有你这样聪慧的天才了。度厄真经常人需要三年到十年,你诵念即入门,比许多大派里的出色弟子都强多了。”
咳,玩家、替命术、地煞观这些,煞时都被李秀丽抛到了脑后。
这个姜善真人不错,夸得上道!
强度党李秀丽略骄傲,昂起头,还冲孙雪扬了扬下巴。
她差点都忘了,刚刚她出来不止是看热闹,本来还想跟孙雪炫耀自己已经学会度厄真经了。
不过,度厄真经这么就学会了,虽然是初阶。是不是她该离开太乙观了……
她念头刚转到这里,姜善蛾眉动,笑盈盈:“但度厄真经是小师弟的神通。相面术是雪儿的本事。为谢道友传信之德,我和师兄也得表示表示,经由商量。由我传授李小道友一门剑术。此剑仙术也,是师兄早年的一门扬名之学。后来传给了我。”
“走”的念头还没在脑海里转过三轮,就被冻结了。
李秀丽的脚有点不争气地拔不动了。
剑仙术?这是什么?学一学!

??130 ? 一百三十
◎金树玉门叩长生(十)◎
怪松侧, 悬崖下,寒潭边。瀑布飞落,溅起点点白雾, 水风扑面。
“欲学剑仙术,必先轻身。”姜善真人立在潭侧,执雪白拂尘, 云衣被水风微微吹起,烟眉妙容, 清姿玉貌。
“纵使修士入道之后, 体态益发轻盈,却仍不足。练习此术的‘轻’,需要达到身比烟霞,步能踏风的程度。‘身比烟霞’、‘御风’,都是练炁化神修士的特征。所以修习此术的先决条件,一般是五境俱成,得入化神。师兄也是在踏入练炁化神之后,才创立了此术。”
她对站在一旁的少女说:“汝半步化神, 三境已成,又学得御风之术,已达到学‘剑仙术’的最低要求。你可有剑?”
李秀丽心痒难耐,立即拔出蒲剑,在洞天中, 晃了一晃,变成宝剑,双手奉上, 装模作样, 学武侠剧里那些傲天主角说话:“请真人教我。”
姜善真人凝神看她的剑。轻轻一抚剑身上透出的叶脉纹脉, 道:“蒲剑……好剑。原来太白真人说‘赠剑与小友’,却是为你从幽世摘了这等现象为剑。此‘剑’,从华夏人族的蒙昧岁月时,就悬在万户门前,为人族斩过众多瘟怪疫鬼。”
低眉可驱小儿病,怒目也曾斩毒龙。亦柔亦刚气煌煌。
蒲剑并不是简单的法器。
“菖蒲”在无数岁月里,为人族避邪去瘟,得人族感念之炁,因此在幽世中映成一方现象。此现象外观为一柄有叶络纹理的“神剑”,悬在幽世上方,剑身照彻四方,杀气威吓各路瘟神疫鬼。
张白便是将这“神剑”的核心之炁,摘了一缕,化在普通菖蒲里,凝就此剑。虽不如本体,亦不远矣。
“既有此煌煌剑,我就不另外赠你俗剑了。”姜善真人道:“看它的模样,尚未被你祭练圆熟。想是太白真人离去匆匆,没来得及教你善用此剑,只教了最粗浅的驱使法门,仅能发挥一些基本用途,倒使宝剑蒙尘。那么,今日传与小道友‘剑仙术’,术成之后,此剑也便祭练功成,也不辱没它了。”
“怎样算祭练完成,剑仙术成?”李秀丽问。
姜善真人道:“如今此剑长二尺,这就是它没被祭练过的原貌。你剑仙术每进益一段,它就会缩短一截,直至最后,如丸大小,剑光便成,无邪无怪不可斩。”
在李秀丽期待无比的眼神里,姜善道:“那么,我现在便教你‘剑仙术’。”
下一刻,这位坤道朝山林招了招手。
山林里响起一声凄长猿啼,藤曼荡起,飞出了一只猿猴。
瀑布上方则响起一道空灵鹤鸣,上空振翅,降下了一只丹顶鹤。
姜善眨眨眼,笑道:“你没有剑术基础,它们就是你的教习师傅。”
猿猴通体亮黑毛发,只有额心一点金毛,大约半个成年男子高,五官表情十分灵活,抓耳挠腮,朝着李秀丽挤弄了一下眉眼。
丹顶鹤头顶没有秃,但是却头羽鲜红,脖颈修长,羽毛新雪般洁白,只翅尖有一点黑,除了尾羽比寻常鹤类略长一些,姿态矜雅,朝李秀丽上下点点头,如人颔首。
李秀丽对上一猿一鹤,傻住了:“它们?教我剑仙术?”
姜善和蔼道:“秀丽,达者为师,你应唤它们猿师、鹤师。”
电、电视剧里也有什么大鸟大猴子教大侠武功的情节……她很有见识,不应当意外……
但李秀丽还是没忍住说:“可它们身上一点修为都没有,明明只是寻常畜生啊!我之前还在你们山上逮过这样的猿猴玩呢?它们能教我什么?”
话音刚落,她头顶挨了轻轻一叩。
姜善敲了她一下,嗔道:“没轻没重,什么‘畜生’?人家会生气的。学艺须尊师重道。”
她只一下轻叩。李秀丽体内的修为却骤然一闭,五境中恢复了一些的炁,霎时凝住不动。
不待她反应过来,姜善落下一句:“好了,好好跟着两位师傅学习。两位,这孩子就拜托给你们了。”
便飘然而去,眨眼消失在山林瀑布之后,声音最后一缕远远传来:“等你能削下猿师一缕毛,摘下鹤师一片羽,剑仙术便初步习会了。那时贫道再来——”
被突然固住全身元炁,只剩下身轻如烟霞这一身体自带特质的李秀丽霎时与猿猴、丹顶鹤面面相觑。
猿猴竟然朝她作了一个鬼脸。显然,真是为刚才的那声“畜生”而不高兴了。它随手折了一根树枝,忽劈头盖脸抽向少女。
虽然炁暂时不能动用,以她如今青烟般的身法,仍可踩着风里的炁,御风而行,怕它这根树枝?
李秀丽十分自信,脚尖一点,速速往后退去。
熟料无论她后退抑或左右躲避,那根树枝仿佛铺天都是,从各个方位袭来。她额上便挨了一记。力道不大,却疼得慌,立时红了一道。
见她捂着额头,猿猴收回手,幸灾乐祸,手舞足蹈吱哇乱叫。
明明是猿啼,李秀丽这一刹竟然听懂了,它在说:让你抢我小猢狲的果子吃,顽童,该打!
好哇!你这死猴子!竟然公报私仇!
李秀丽挨了这一下,被没有修为的猿猴打了,本就觉得没面子,又听见它是公报私仇,顿时气性发作,当即也折了一根树枝,猛然抽了回去。
一下。树枝抽在了右侧的地上。猿猴蹦开了。
再一下。树枝抽在了左侧的地上。黑猿拉着藤蔓荡开了。
它还站在树上,对着她嘿嘿直笑,指了指自己额头的一撮金毛,大约是示意,有本事你来抽,来,照着这里抽,态度极嚣张。
今天不揍一顿这猴子,她不肯甘休!
仗着自己轻如烟霞,李秀丽丢掉树枝,取出蒲剑在手,一脚蹬上树梢,朝猿猴扑去。
猿猴当即又拉着藤蔓,在林中荡开。
一人一猿在山林中相逐。
山林茂密,她虽身体轻盈,却时不时为垂枝密杈所阻隔。
黑猿倒是畅行无阻,时不时从树的间隙里荡出,冷不丁将手里的树枝抽向她。
李秀丽没有一次能碰到它的猴毛,反而是黑猿每次出手,都精准地砸到了她。
她气得脸颊发红,当真上了头,在密林高山中不断掠过,紧追猴头不舍。越松林,过竹海,上槐树,攀悬崖。
一整日,到夕阳将落,李秀丽仍没有摸到半根猴毛。
她气咻咻,夜深亦不肯止。
孙雪却赶来,说是奉师命,请她回去吃素斋。便拉住了她,不知什么手段,在她手臂上的某条经络一按,李秀丽身上的炁又活泼起来。
她活动活动了手脚,还想再去夜中的林密深处,找那猿猴的麻烦。
孙雪劝阻:“李道友,师尊说,你封住修为,随意你怎么与两位师傅追打。但你若有半点修为在身,却要承强凌弱,欺辱两位师傅……却不大好。”
他委婉,只说“不大好”。
李秀丽止住步伐,朝林中看了一眼。那猴头,大约是什么异种,但被她追逐到夜晚,毕竟没有修为在身,后面虽然还能击中她,却明显有些疲态。
她如今灵炁恢复,却半点不觉得累。如果以她如今的状态去对付猴头,未必不能觑得时机报一箭之仇。
“算了。明天再收拾它。”李秀丽转过身,口中道:“我就不用半点炁,纯靠身法和剑术,也能把它额头上的金毛削秃。”
“今晚的素斋有什么?听说你们都辟谷?我不要餐风饮露。之前吃果子吃得腻了,也不要太清淡。”
自从入道后,其实修士的吃喝需求就大大降低了。
李秀丽在家中被养得很精细,到了大夏,身份卡拿的也是李家小姐。她从来不委屈自己。
就算被追杀,一路黑吃黑,也要好住好吃。
但同时,她兴致上来时,可以几日几夜不吃不喝,埋伏鬼怪。御风而戏,也忘了吃喝。随手吃几个果子也罢,也可以很不讲究。
但到了太乙观,不知为何,她的讲究劲又上来了。像某种在安全地方,就开始舔舐打理毛发的小动物。
“红烧煎土豆、酸辣白菜。都下饭。”孙雪笑道:“此方人间的茱萸,还是不够劲头。辣椒是我们从别的人间携来的,香。洞明子师叔点化的皮人,手艺也不错。”
太乙观门人自己并不讲究吃喝穿戴。但照应李秀丽的一干事务上,孙雪都十分细心。还特意从洞明子师叔那里,找了这个擅长厨艺的傀儡来。
李秀丽眼睛一亮,立即把猴头抛到了脑后,跟着孙雪回转观中。
此时天色已晚,山间却不算黑。
一轮山月挂在天边,流银似的光撒了满山。
山下的潭水亮晶晶的,瀑布像浮光点点的星河落下。
凉爽松风满山坳,送来缥缈香气,似雪松的清新,又混着杜鹃花的甜芬。
沿着石阶而上时,抬头看去,便见太乙观中亮着光,一盏泛黄的灯笼系在桃花枝上,系灯的人居然是十三妹,笑着向他们招招手。
这素斋不只是她一个人吃,许家人、赵家兄妹都是凡人,要一同用餐。都等着她。
许是见她走得慢了,孙雪也停在石阶上,回过头等着她,手中不知何时也提了一盏灯,照亮他清眉,耐心没脾气得像电视剧里的什么好好兄长。
山月照银泉,清风吹野观,故人相候,缓缓归矣。
李秀丽吹拂着松风,照着山月,莫名地懒洋洋,心里对那猿猴的气劲,也霎时松了。心里有个声音悄悄对她说:太乙观也……不错?被她挥挥手驱散。
呸,太乙观真是阴险,居然试图腐蚀妨碍她仗剑天涯!
不过,酸辣白菜还是要吃的。
过观门时,三人中修为最高的李秀丽忽然耳朵一动,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回过头去看,又是月夜里朦朦的山林。
十三妹问:“怎么了?饭菜都要冷了。”
李秀丽便没注意,转过身,奔她的斋菜去了。
次日,姜善再至,果然同样是固住她炁的使用,才让她自去同猿猴、丹顶鹤学艺。
李秀丽昨日对那猴头的气,本来已经消了几分。熟料它又挑衅,这次是用泥巴扔了她的裙子。
新仇旧恨,她当即再次追了上去。
但追逐久了,一人一猿在山林里,却有了些玩闹的意思。
猿猴左荡右别,山林是生它养它的地方,它在其中,荡藤攀树,怡然自乐,周身毛发被风吹得微微拂起,态拟逍遥仙,灵巧乃天然,不与匠心同。
李秀丽一剑刺出,猿攀藤而扭,藤转一周,似盘旋她而绕的风,自然而然转到了她身后。
她却险些收不住剑,撞到一棵大树上。
李秀丽绣花鞋一蹬,扭身再刺。
猿拉着一根树的长枝,反身从枝枝叶叶重重叠叠的小空洞中,荡向树上方。
她追上去,头脸当即被密麻繁茂的枝叶一阻,衣服被树枝一勾。
她转身劈散了这些枝叶,猿猴却已经走得远了。
如此再三,李秀丽十分烦躁:这山林之中,为什么树木这么繁茂,有这么多枝枝叶叶?稍不注意,就阻碍她的去剑,勾缠她的衣裙头发。一会撞到树,一会被树枝弹,一会簌簌落叶看不清。
反而那猿猴,在林中腾挪旋转,丝毫不愁阻碍,甚至借着落花落叶、枝叶的缝隙,冷不丁地就斜里身伸出一枝,往她头上一敲。
就算她鼓了一口气,也被森林中数不清的繁琐搅得愈加心烦气躁。
正此时,猿又从上方的枝叶之间,探身而出,拽得漫天落叶而下。
落叶纷纷中,遮蔽了她的视线。她迷失又困顿。
正此时,不知不觉,却喉尖一凉,一柄剑抵住了她的喉咙。
落叶尽了,原来是猿猴,猿臂一转,拿着树枝,在她喉咙上搔了搔。
李秀丽与猴头四目相对。
她没有立即动手。猴头也只是无辜地眨了眨黑眼睛,吱吱叫着,丢开了这跟树枝,随手再折了一枝。
李秀丽却知道,如果这真是一把剑,她的生死早就在人家的一念之间了。
刹那,她有些泄气,扔下蒲剑,也懒得理这猴头,向后一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向天看去。横枝斜叶,犬牙参差,隐约可见天光漏下。
猿猴捡起树枝,在她脸上戳了戳,李秀丽挥手拍开,只说:“我输了行了吧。”
猴头也就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她以为猴头走了。却有一条湿漉漉的大舌头往她脸颊上一舔……她睁开眼跳起来:“你别太过分啊!”
眼睛一睁,她一怔。舔她的是一头母鹿。一头刚生下来不久,颤颤巍巍的小鹿,则正跪在母亲身边,好奇地看着她。
母鹿便亲热地侧过头,又去舔小鹿的胎毛,它温柔的大黑眼睛,像人般泛着慈爱的光彩。
小鹿把头埋在母亲怀中,哟哟直叫。
恍惚间,李秀丽像是看到了一对母子。年轻的母亲抱着刚出生的孩子,亲吻着孩儿的脸颊。
这时,左侧又传来声响。一只黑熊打着呵欠走出来。
鹿母子吓了一跳,母鹿本欲逃离,小鹿却摔了一跤,起不来身。
母鹿顿住不走,护在小鹿身前。哀哀朝黑熊拜下,甚至衔了一口果子,小心地推给黑熊,像是人在乞求。
黑熊没有靠近,只是贪婪地看了一眼小鹿,又忌讳地看了一眼李秀丽,大摇大摆地走了。它走路的姿势人模人样,简直像个流氓大汉。
然后,李秀丽身边的动物来来去去,各种各样,都没停过。
她莫名其妙。
直到最后,一对兔子走后,才现出了个猿猴的身影,笑嘻嘻的,原来是它手里拿着树枝在驱赶动物。
最后,猿猴走到李秀丽跟前,忽然树枝朝她心口一指,然后盖住自己眼睛。又举起手,指了指她的眼睛。
干嘛?什么意思?
猴头朝她挤挤眼,然后做出一副瞎子的模样,在原地摸索几下,又指着她嘎嘎吱吱地笑。
李秀丽这下看懂了。好啊,这猴头骂她!骂她眼盲心瞎!
她霎时又有气力了,提起蒲剑,就追着这猴头往树上蹿。
附近的树林里长着很高的树,猿猴往上去,她也跟着飞掠而上。掠了一阵,到了树顶,正要找猴头的麻烦。
猴头忽然沉下脸来,居然从猴脸上显出肃容。它向下一指,示意她去看。
李秀丽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顺着它指的方向,向下看去。
却看见,从这棵树上往下看,视野开阔,隐约可以穿过藻荇交横的枝枝叶叶,看到大片山林之景。
如今是春日,山中的生灵正在繁息往来。
鹿群结伴而行,时而母子相唤,兄弟姊妹聚散吃草。
亦有虎,伏在林间,身后带着小虎,对着鹿群虎视眈眈。
黑熊呵欠着,目不转睛,盯着树上的蜂巢。
蜜蜂埋头,成群结队,渺小辛苦,只为巢中的一点一滴。但也有成群牺牲的预备。
野鸡灿然自美,向同伴展示自己的羽毛。却不知,狐因此紧随其后。
如此种种,算得上生机勃勃,万物纷繁。
这一刹,李秀丽却恍惚间,看到了热闹的市集、城镇、乡野。朴实的农人聚村而居,勤勤恳恳,酿造生活中的点滴。他们背后,却有几个胖大乡绅,商议着今岁再加租子。
又看到市井之中的平民百姓,三百六十行,百工交织往来,或聚或散。看到衣着锦绣,恍若虎之斑斓的贵人们,隐在宅邸中,谈论世事。
那交缠枝叶,何不似纠缠的生活?那崎岖嶙峋的怪石,像哽住的人生之困…..
一时间,分明山林,她却好像遥遥看见了红尘万丈,人间之景。
猴头咧嘴龇牙一笑,朝着万丈红尘扑去。
这一刹,李秀丽看见一位潇洒剑仙,持莹莹之光,穿过那百种纠缠,千种琐碎,直刺一个肥脸大肚,正要做下牺牲百姓大案的昏官,一斩,斩下他将延申出的万般罪孽。
她看得目不转睛。
剑劈昏暗,剑仙却血不沾衣,又自红尘中四方升起的锁链里,腾挪而去。沉沉拽住了万千凡人的红尘,却丝毫不沾染他,姿态悠然逍遥。
尘世苦,人间昏,繁琐困顿,他自穿梭无恙。
下一刻,一只毛手拍在了她的肩上。
李秀丽回过头,哪里还有什么剑仙、红尘、昏官。
一只正要袭击鹿群的猛虎被猴头抽得满头包,竟昏迷在地。
猴头抛下树枝,攀援而荡过叠叠枝叶,到了她身侧。
至此,李秀丽盯着猴头,恍然大悟。
她确实眼盲心瞎。
这猴头,竟然真的在教她剑术。
教的,乃是红尘剑,亦是逍遥剑。
是红尘困顿之中,如何腾挪旋转,脱困而出的逍遥剑!

??131 ? 一百三十一
◎金树玉门叩长生(十一)◎
李秀丽一朝顿悟。
看这方曾让她心烦气躁, 觉得繁琐困顿的山林,始见红尘。
再看猿猴随意折下、握着的树枝,乃见莹莹剑光。
见她终于明悟, 猿猴从高树上纵身而跳,往密林中飞跃攀荡而去,跳入尘寰的一霎, 回首相招。
李秀丽毫不犹豫,随其而往。
再入曾困顿她的密林, 依然是前后相逐。依然是纠枝缠叶, 横斜藻行;繁树乱花、阻石碍树。
她见到的,却是猴头时而穿过热闹的市集,驴贩子牵着的驴,尾巴甩倒了鱼贩的篓,鱼贩忙着捡鱼,挡了行人的路,行人躲避,挡了疾驰的马, 马匹上坐着的骑士赶紧勒马……酒楼上落下的手帕、地上的枣核、卖梨子的、看着楼上走神的少年,扑通,跌倒声,满地的梨儿滚……
各色人等往来。吆喝声、锣鼓声、马嘶、说话声等等,百种声响;酒菜香、脂粉香、果香、汗味等等, 千种滋味。
那纠缠不休的枝枝桠桠,化作人与人之间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纠葛,父母兄弟姊妹亲戚朋友邻舍到陌路人, 密密交织。
猿猴毛发微飘, 荡身旋扭, 不沾一片叶。
它执一枝,忽自杈桠树叶的缝隙间,刺出。
能遮蔽人眼的俗世庸尘中,自起一点茫茫寒意。
这一次,李秀丽终于看清那枝剑的来数。
此剑转了六个拐,从世网的漏洞、缝隙里转出。
裙边旋过一落叶,她仰首折腰,还身而避。
避开了。
这一剑落偏。
李秀丽看着树枝落在她身侧的地上,还有点怔怔的。
如果换做之前只能看到最表象的“树枝交叉”的她,是无论如何,都避不开这一击的。
猴头朝她点点头,龇牙一笑。
它随手再折一枝,又再度攻来。
这一次,一人一猴追过乱花丛中,也经过峥嵘虬树。
花艳香浓,重瓣叠姿。
锦绣堆砌、金玉满堂、泼天之富。
树相阴森,蔽日遮天。
翻覆之权,王侯之贵,蔑视群小。
猿猴举枝,挑剑花丛中,花落纷纷。
但有半片花瓣沾身,李秀丽知道,那枝剑,就会点着花瓣落在自己身上。
她立即御风而腾,鞋尖点水般,以花落的微小气流为着点,连翻六十四跟斗。
最终,身上未沾半缕残花。成功从四面而起,焚尽锦绣的火焰里,从钟鸣鼎食的宅院中得脱,不染点灰。
猴头见她避了这一剑,脸上倒是笑嘻嘻地,自在收剑。花下为肥的一头鹿尸却吟哦而活,竟睁开了懵懂的眸子。向剑仙叩首而拜。
猴头却一边挥挥毛手,毫不在意,让其自去,脱尘网,去青青草地。
一边又片刻不停,继续攻向以为脱开了花瓣的李秀丽。
李秀丽不断被它逼退,逐渐退入峥嵘虬树的树荫下。
猿猴飞身而刺,刺向树的阴影。
李秀丽但在这庞大权力的荫蔽下,必随大厦共同倾覆。树枝会点在她的额头。
她挪转,目光紧追着那根枝剑,在其剑势至前而避,脚尖自发寻找着树荫下,阳光漏下的点点碎屑,不踩半缕树影。却反而与猿猴手中的剑势,形成了奇妙的共舞,仿佛是对方在挥舞指挥,而她随之而动。
猴头一剑点住了这棵大树最狰狞耸动的树根。树根下,却是脆弱的空洞,一直延申到了树身中。密密的蛀虫已经将它蛀空。
只一下,仿佛借天之势,破百年之弊,仿佛遮天蔽日的虬树霎时颓斜,大量阳光照到了它荫下的矮小绿植。落叶如雨。
李秀丽踩着丝缕阳光跳脱,最后没有碰到半片阴影,绕开了朝这阴影而来,却起向天日的一剑。
她抬起头,看到猴头挠了挠毛脑袋,给她竖了个拇指。
如此,又过困厄艰涩的人生之石,穿过奔流飞溅的命运势水。
猴头忽然将手中的树枝一扔,不再朝李秀丽攻击,随手摘了个果子,抛给她。
李秀丽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她已经站在了山林的边缘,出了密林。眼前是一小片开阔的场地,不远处是飞瀑而下的寒潭。
素湍飞流,溅起碧波上白雾濛濛。绝巘怪松下,鹤翩然舞,缥缈清姿。
一人一猴站定原地,对面而立。
李秀丽方才并未出剑,一直在躲避。但猿猴额上的金毛,却飘落了一缕。
当她能够看清剑势,避开猿猴的每一枝剑时,能够在密林中,随剑势而转,不沾片叶缕花,不踩错丝毫一步时,就已经自然而然,初步学会了此剑术。
我赴红尘中,执剑鸣不平,脱我繁琐身,过我困顿厄,又出红尘去。
乃悟红尘剑。
猿猴竖了一毛掌,脱去了这几日来的龇牙咧嘴的怪相,颇潇洒地朝她一礼。
这一霎 ,似逍遥剑仙反手负剑,向同道一礼。
李秀丽再不像一开始的骄狂,像对待敬重的老师那样,老老实实地还了一礼。
忽地心有明悟,蒲剑自鸣。
李秀丽抽出它一看,发现它竟缩短了五寸,但剑身上莹莹之光微起,神光焕发。
接下来熟悉、熟练这一剑术,还需练习。
猿猴却捉住一只朝它跳来的小猢狲,揉了揉猢狲的脑袋,几下遁入了山林中,自在而去。
李秀丽摸着蒲剑,忽然脱力坐倒在地。
虽然五境未成,还不能算真修。但到她这个境界,就算不动用灵炁,几日几夜不吃不喝,也不成问题。
却不知为什么,她只是跟着猿猴在密林中纵横来去了两天整,尤其是今天,累得整个人都没有一点力气。
就算她之前连续跟阙婆神、妖蛟斗,虽然因三境灵炁将竭,积了重伤,都没有像现在这么累过。
这时,潭边翩然照影的丹顶鹤,却矜雅地走了过来。它只转了转头,看了看李秀丽,没有作任何其他动作,似乎是判断着什么。
便鹤鸣一声,举起翅膀,朝她扇了三下风。
李秀丽竟然懂了:“你说三天后才能再跟你学习?”
丹顶鹤点点头,它似乎嗅到了她身上曾有过的什么气息,对她的态度比一开始的猴头要温和多了。用翅膀摩盖了一下她的头,便振翅而去。
此时,天色已不算早,夕阳渐落,黄昏将至。
大约是她学会的太早,孙雪也没料到,竟还没有来叫她吃饭,也没解除她身上固住的炁。
李秀丽见猿走鹤散,也拄着蒲剑站起来,打了个呵欠,没力气飞掠,打算慢慢走石阶回太乙观。
她刚走了两步,步伐一顿,略微眯了眯眼,脚尖一挑,握住一颗石子,手腕一转,石子噗地飞射而出,砸中了一丛灌木。
“哎哟!”灌木丛里传出痛叫声。
但灌木丛抖动了三下,仍没有东西出来。
李秀丽说:“别以为我现在不能动用灵炁,又累,就收拾不了你。老实点。偷看了我两天,想干什么?”
话音落下,灌木丛里终于有了一只动静。
一只红毛狐狸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显然刚才被石头砸到了脚。
它浑身皮毛柔顺,但不知在山林里伏了多久,沾了些苍耳,卷了几缕。
看着是只普通狐狸的模样,但面部,眼睛上方,却长了两缕长长的毛发,一直拖到了地上,颜色发黄。
看着,像是人类生了长长的黄眉。
黄眉狐狸不敢怠慢,一出来,就两只前脚贴地,垂头抵在地上,是个行礼的姿势,口吐人言:“老狐黄眉,见过太乙观的道长。”
原来是一只狐狸精。
李秀丽打量它几下,见它修为不高,接近炼精化炁中阶。
她说:“我不是太乙观的弟子。你要找太乙观门人,自己爬石阶上去,找我,找错人了。”
黄眉老狐却道:“老狐虽然年迈,但眼睛尚且不盲。找的正是您。我已经爬过石阶,到了观前,只是并未入内。”
心里却想,这女娃娃真是嘴硬。
十五岁的年纪,半步化神的修为,遍数它知道的人间,算上青丘,除非是得了造化的英豪,哪个小门派和散修中,能有这样的天才?
何况,它观察了两日,这女娃不但会相面术,会度厄经,还跟着守山门的猿、鹤学剑术。
须知,当时太乙观初至,玉京百神不知他们的路数,纠结起来,意欲打上山门,夺了观,压一压这外来龙。
谁料,太乙观的门人一个没出面,光是那老猿拿着树枝,就把它们抽得抱头鼠窜,更不要提那鹤。
这猴头的红尘剑可不是好相予的。黄眉也算有些见识,外面那些大派的出名的门人弟子,到了红尘剑下,照样得被抽得哭爹喊娘。
它观察了两天,又吓又羡。这女娃,竟两天就初步学会了红尘剑。
黄眉知道一些太乙观的来历,这肯定是太乙宗新收的圣女!他们收圣女圣子,那收的都是自小过目不忘,出生能记忆,三岁成诵,最起码一代神童打底的人物。
以这女娃的资质,在圣女中估计也是出彩人物。
这表人间,太乙宗竟然派了一位圣子、几位早就成名诸表人间的精英来还不够,又悄悄派了个圣女过来。
虽然这小圣女口中不肯认,但到底稚嫩了些,还不会遮掩手段。
黄眉也不拆穿她,只顺着她说。陪笑道:“我不是来找太乙道长的。我在太乙观外等了两日,等的正是您啊。”
李秀丽怪道:“等我?你认识我?还是你知道我是……”那个什么赤霞龙女的名号,自己说出来,还怪、怪,唉,反正就是别扭。要是当初起的是什么宇宙无敌至高神,她也就大大方方地到处自称了。
黄眉长到九十九岁了,离这个修为的精怪的天寿一百二十岁,只有二十一年好活了,算是老年,虽然有些奸猾,但野心已经耗尽在了年轻时。
它走过好几个人间,也在青丘进学过,虽然没能做下过什么滔天大事,但靠近百年的积累,仍然修到了接近炼精化炁中阶。
本来安安心心地窝在青丘附近的此表人间,南方一座大城里,教凡人建庙造香火辟小洞天,当起一方的守护神,等着寿终正寝。
却不料,大周人族倒霉,此表的皇室更是废物得出奇。它的南方大城,竟变成了玉京。
要跟一群牛鬼蛇神分享裹挟,还要被这群东西连累。
它还想安度晚年,照拂一下狐子狐孙呢。
可是燃香向青丘的狐狸爷爷们求救,青丘一概不回,只缩在幽世,说仙朝预警此表危险,让它这些修为还不能躲进幽世的狐狸,自己小心点,躲在角落里,别掺和人族之事。
它倒是想不掺和!可是它的小洞天里,除了老妻的灵牌,还有一群小狐狸呢!第九十代孙多可爱啊!这家业在此,一向自保的老狐狸,也只能竭力而为。
唯有一个青丘的狐仙有些人情味,梦中给它指了条生路。
虽然它本来是想先上太乙观求救的,多一条门路,多一点保险。
但它在太乙观外徘徊了两日,它虽然平庸,但一辈子躲过许多大灾大难的老狐,不知道为什么,它这腿,就是不敢迈进太乙观。
莫不是它做过什么自己都不知道的恶事,进去就会被镇?
罢了,倒是那位小狐仙指点里的这位娘子,它观察了两日,不但有太乙门人的神通,且气息令它安心,看着也好…好单纯。还是找她吧。
黄眉叩首道:“老狐当然知道您的身份。鱼仙娘娘,请您大发慈悲,救老狐一家老小的性命。我邻居的有些京中百神,发了疯啊,作恶频频。老狐修为浅薄,竭力制止,终归无能为力。”
鱼仙一出,李秀丽愣了一下,脑筋一转,想到了那狐狸童子。
又听到京中百神,她想起来京路上,听本地人说的,嘿,弱小又混账的一些“百神”。那时她就有些蠢蠢欲动。但是这些时日被太乙观的各种法术迷晕了眼,一时忘了……
嘿,破洞天,得灵炁。她不去就山,山竟然撞她手上来了。
她眼睛一转,多了兴致,咳嗽一声:“你跟我来,我听听什么事。”她刚学了度厄经、红尘剑,正好缺试剑的。
趁孙雪来前,她打算先悄悄听听这老狐的打算。
听完,再让孙雪解了炁,她用相面术一看,这老狐如果是什么恶妖怪,哄骗她的,就削了它这身皮。

??132 ? 一百三十二
◎百神(一)◎
黄眉老狐有求于李秀丽, 恳求尚未出口,便知无不言,将百神的底细漏了个干净。
玉京百神分为两类。
一类是借由凡人供奉而成的现象, 从幽世上浮,形成小洞天,被人类当作神鬼礼拜。
一种是黄眉老狐这样, 本身是修士,意外得了或者哄骗得了凡人立牌建庙供奉香火, 得居小洞天, 自诩为神。
这些修士中,又有不少,是凡人本来供奉有神祗或者现象,修士窃据了庙宇,冒充庙中之“神”降灵,截胡了香火,李代桃僵。
李秀丽自己如今也在大周有不止一座庙,还得了杏花村一个洞天。听到这种问题, 分外感兴趣,便问:“你是顶了什么神的香火?”
黄眉老狐用前脚掌捋了捋眉:“老朽不屑与那等偷鸡摸狗的宵小之辈一般为之。我的庙宇,是我自己勤恳积攒,一点一点修来的。供奉我的凡人,也都是我一个一个结下的善缘。香火是我自家的。”
李秀丽笑了:“看不出来, 你这狐狸还挺有志气。”
要依她,也看不起那种截胡人家香火,冒名顶替的窝囊废。
要做, 就自己做下一番事业来, 光明正大, 堂堂正正。
因此高看了这狐狸一分。
她好奇道:“那你是什么神,你的外号叫什么?”
黄眉笑道:“老朽的庙,就叫黄眉大仙庙。我是靠给凡人捕鼠、养鸡、治鸡瘟、治癞头、脚藓、……咳,总之治一些小毛病,发家攒下善缘的。”它自豪地挺了挺毛绒绒的胸脯。
虽然人家都说狐狸狡诈,但精怪入道,纵使活到九十九,往往也某种意义上的比人爽快一些。
它并不以自己作为庙神,却干的是走街串巷的游方郎中的活而自卑。
李秀丽道:“你一只狐狸,还给人养鸡?还治小毛病?”
业务倒是挺广泛,就是狐狸养鸡,不监守自盗?就是为什么要咳一声?
黄眉笑道:“我等非人入道,定是一定程度克制本性的。否则,何以修成人身?我养鸡,也是一种修行。”
见李秀丽对洞天的话题这么感兴趣,黄眉悄悄地用爪子抹了抹眼睛,觑她一眼。
果然,它看出李秀丽身上似隐约有另一重洞天中的神祗法相,它修为低,看不真切,但大约是她自己的相貌。想是掌了一个洞天。
不由咂舌,乖乖,不愧是大派门徒。十五六岁啊!一个洞天啊!
但看她对洞天不怎么熟悉,莫非是这女娃自己搞到手的洞天,师长还没来得及教?
它有意卖好,笑道:“其实,老狐看不起那些替庙的,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怕死,更怕失了本真。”
“截人香火,顶替现象的这种傻事,可是轻易做不得的。干这种傻事的都是些懵懂入道的散修,亦或没有受过教化的山精野怪。”
“噢?”李秀丽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
虽然太乙宗也会教导自己的门人弟子。
但论起对这种香火洞天的理解,他们未必就比狐狸强。
黄眉很有自信,遂娓娓道来。
原来,大周是天下狐众本营,大周对应的幽世,更是藏着青丘本体的桃源乡。
黄眉也曾拜月焚香,礼敬青丘,得狐仙有幸授了一些知识。
天下所有狐洞,某种意义上,皆通青丘。
狐的象征,与上古人族息息相关。
人间古来多语狐仙,仙朝正神自有官府煌煌立庙。但凡人供奉的各种野神荒仙,其中多是狐众。
故此,除却仙朝外,就属青丘狐擅长调治洞天,自有心得。
黄眉告诉李秀丽,凡人之精神,倒映幽世之中,元炁汇聚,成就无数现象。如果碰上某地对应的七情之炁暴动,这些自发形成的现象就可能随溢出的幽世而上浮,形成临时洞天,即临时溢出区。
凡人供奉的“香火”,同样是分了一部分元炁,以他们之精神,在幽世倒映成一现象。然后现象浮出阳世,成为洞天。原理跟临时洞天是一样的。
但凡人供奉香火的对象,如果是个生灵。那这个现象,却是有对应的阳世本体的,二者就会联系起来。从而,使这个生灵得以掌控此香火洞天。
一般来说,形式是,现象以庙宇中,修士的塑像为核心浮出,然后这座神像与修士产生联系。
相当于,修士多了一尊傀儡。
只是这尊“傀儡”能维持、操纵洞天的浮、潜,能为本尊汇聚信徒的元炁,积攒修为。
又因凡人供奉而成的现象,是凡人七情所塑,与修士本人未必完全一样,所以,这尊“傀儡”又相对独立,能镇守洞天,另有本貌。
比如李秀丽的杏花村庙宇里的神像“傀儡”,本像是凡人印象中的赤霞龙女模样。
而当李秀丽身在自己的洞天时,她的形貌外,会逐渐赋上一层赤霞龙女的打扮,与庙中的神像类同。
这种,叫做“法相”。
法相与本人合一时,即幽世的现象,与阳世的本人合一时,修士便能在自己的洞天内得加持,法力大增。
李秀丽闻言,恍然大悟,想起在大夏时,她有一次被幽官围攻。城隍们就是展开洞天,凝了一尊巨大的城隍相,法力剧增,当时摁着她打。
原来如此。
黄眉换了只脚掌捋毛,道:“正因这种香火洞天的形成原理,与法相的存在,所以,顶替截胡他人的香火,抢他人的专属洞天,是吃力不讨好,反而祸及自身的行径。”
“李娘子,你想,法相,说到底,是信徒精神映照而成的,幽世的现象。你抢了人家的香火,可一时半会,凡人的思想是有延迟的,也就是法相还是人家的,而且法相里有大量原修士与法相合一时留下的炁。炁又是什么东西?万千念头、七情,皆属炁!你强行把自己塞进那个法相里去,操纵人家的法相,短时间还好,时间稍长,人家的炁裹着记忆与情感就冲了你的脑袋,容易移性变情。”黄眉调侃:“说不定你原来是喜欢母狐的,夺了个母鸡精的庙,反而喜欢了公鸡。你原来是个好人,夺了个恶神的庙,却反而自己也堕落了。这跟在幽世里,被四方冲过来的炁占了脑袋,变成荒怪有多少区别?”
李秀丽道:“那没有解决办法嘛?”
黄眉摇摇头:“没有。你固然可以通过实际行动,顶着原主的法相壳子,通过托梦等手段,慢慢耳濡目染,改变你在信徒心目中的形象。时日久了,凡人精神倒映而成的幽世现象也慢慢变了,法相自变,从此便服服帖帖了。但是过程中,长期使用旧主的法相,你必定沾染上原主的炁,移了性情。”
“而夺庙者,多急功近利,他们往往连这个耐心都没有,都选择用龌龊手段,或者暴力威胁凡人改换信仰。隐患很大。凡人都是有心有情的,哪里能这么快就彻底遗忘了旧主?既念旧主,凡有所念,在幽世必有所映,会分裂这个现象,也就是,你的法相就会一分为二,互相斗争,直到其中一个消散为止。”
“这个过程中,法相的实力也会大降。而且你最好不要与法相相合,否则,你自己的心智也会受两个相斗不停的法相影响。”
黄眉深知其中弊端,指了指脑袋:“所以这些夺庙者,大多有些疯疯癫癫。好一些的,只是脾性变得古里古怪,糟一些的,简直就病得不轻。”
李秀丽听罢,点了点头。
黄眉趁势说:“我厚颜来向您求救,也正是应在此中。”
“前不久,我发现,我的一些老邻居,忽然性情大改。我怀疑他们的神像背后,早已换了人……是被人顶替了……”
黄眉露出沉重的神态:“我的这些老邻居,虽不能说是什么纯正的正人君子,也守护一方,行着各自的道路,兢兢业业换取香火。”
“我的一位老友,虽号是正神般的祀灶神,庇佑京中厨师烧作好菜佳肴。但它本是一只田园间的大黄狗,只爱好研究美食……”
“那一日,我头上顶着一只孙孙,背上顶着一只孙孙,到它的庙里去耍……也想着蹭点饭。却见它正教它的信徒制作一道肉制的新美食。京中的厨子个个摇头晃脑,沉醉不已,我却见到,那框捣碎的肉泥里,漏出了根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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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道友?秀丽?”孙雪试着叫了她一声,又叫了一声名字,李秀丽才回过神:“啊?你说什么?”
“我说,你的炁已经解开了。天色晚了,回观去吧。观主、师尊今天也在,听说你学会了红尘剑,想看看你的剑。”
“噢,我等一会就回来,你先走。”李秀丽朝某个方向飞蹿走了。
孙雪摇了摇头,但没有自己离去,而是在石阶上,执灯照亮附近的黯淡。
修士,即使只有十五岁的修士,当然不怕黑,不怕山路夜风,不会跌跤。
但是孙雪整了整灯,仍提着灯,在黑暗里耐心等着。
过了一会,李秀丽回来了,双手从眼睛边落下,似乎刚刚开过相面术。
孙雪没有问,只是招了招手,提高了灯,在夜色里,为她照亮上台阶的路。
李秀丽确实有些疲惫,她看着光,裙子避开了一处黑暗视线难以看到的苍耳。
苍耳会挂破丝,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条裙子。挂破难补。昨晚还跟孙雪抱怨过,在林中沾了苍耳挂破了裙子。
她说:“鹤师说我这三天不能再学新的,我明天去玉京玩。”
孙雪点了点头,忽道:“李道友,如果你当我师妹,你愿意吗?”
“不愿意。”李秀丽想都没想,随口回道:“你又笨蛋又好肉麻的。你们太乙宗又都啰嗦爱管人。”
孙雪失笑:“是贫道的错。”悄然地偏右提了提灯,少女本能地顺着灯偏了一步,避开了另一枚苍耳。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李秀丽今天练完红尘剑,又跟黄眉狐密谋一番,确实累了。身为修士,竟然困得头一点一点。
过了片刻,孙雪觉得自己袖摆一沉。回头看,哑然又失笑。
李秀丽竟然合起眼睛,头一点一点,一边打瞌睡,一边拽着他的袖子,脚步却不停地,靠修士的本能反应,只跟着反应他的袖子摆动方向,在往上走。
到了观前,跟到了自己家一样,竟闭着眼,半磕睡着,轻车驾熟地摸进去观门去了。
**
次日,李秀丽没被姜善固住炁,一放假,兴冲冲地提着蒲剑下山了。
嗯,等等?奇怪,这又不是她的学校,她只是客居太乙观,想走就走,她为什么要说“放假”?应该是说顺口了。
念头一闪,丝毫不妨碍她的好心情。
黄眉在山脚下的隐蔽处等着。
李秀丽说:“走,我们看看你的那些邻居去!”
黄眉赶紧拦住她:“这可不兴走!您这副模样,自从你在集市用上相面术,凡人不知道,但京中百神,谁还不知道您是孙道长的师妹,太乙弟子?会打草惊蛇的。”
李秀丽道:“别胡说,我不是太乙弟子。”
这姑奶奶还嘴硬呢!黄眉忙陪笑:“是我说错了,说错了。”
“我换副幻化即可。”李秀丽正要随手摸脸,用幻术再捏一张脸,黄眉却道:“李娘子且慢,不必费这气力,你虽变换了人模样,但有些百神本体是鼻子极灵的精怪,不但记住了您的模样,还记住了您的气味。我这里有一小小物件,请您笑纳。”
老狐人立而起,前掌递上一片味道似薄荷,模样又像紫苏的草叶:“您捏碎了它,在脸上涂一道试试。”
李秀丽把草叶捏碎,草汁在脸上擦了一下,下一刻,原地站着一只毛色鲜艳,红如火,白如雪,毛发柔顺光亮,在风中微拂的小赤狐。狐目微微下垂,又无辜又温柔。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薄荷糖味。
奇怪,这女娃娃的人形模样看着很是英挺冷酷,甚至有些凶恶。怎么狐形是这么个绒绒娇可爱、香喷喷的样子?
淡淡的薄荷糖味的小狐狸站起来,细细的黑脚摸了摸脑袋,又低头甩了甩大尾巴,惊奇:“这是什么?”
“这是我们狐狸和狸猫成精后都有的一种小把戏,我们采摘一种特定的致幻草药,可暂化人身迷惑凡人。反过来也用,也可以让您幻化成狐狸,用草药的气味迷惑精怪。”
“现在起,冒犯您,请您暂时充当我的九十代孙孙。”黄眉伏下身,请她蹲到自己背上,“我带着您,先去‘拜访’祀灶神。”

??133 ? 一百三十三
◎百神(二)◎
祀灶神的庙不大, 就在京城最大的酒楼斜后方,不起眼的小巷子里,与普通百姓为邻。
一扇漆落了的木门, 生锈的铜环,推开门,乍见一个寻常小院。跨过门槛, 入洞天,小院才会露出真容。
是宽五米, 长深七米, 高两米的两进小庙,没有耳房侧屋,只前后两个相连的屋子。前是神庙,后头是灶台间。院子里还有一口井。
据说,这是因为祀灶神本是田间的一只大黄狗,最初饲养它的主人家,就是这样的房屋格局。
大黄狗就每日睡在灶台间的柴火堆下,嗅着一日日的柴火气, 看着烟从灶里冒出,饭菜渐熟,蒸出清香、菜香。它就欢快地摇着尾巴,绕着主人的脚走。夏天,它卧在井水边, 听树上的知了叫。冬天里,它靠着火尽后余温的灶睡,暖烘烘的。
主人家从它是小狗时, 就抱养了它, 如果有肉吃, 年景好,给它分一块,放香喷喷的饭上。年景不好,也把骨头给它,夹在剩菜上。
可惜,后来当地发瘟疫,主人全家都死于瘟病。
它就徘徊在旧居,直到墙倒,屋塌,蓬草长得半人高。有人要铲掉旧断壁残垣,建造新屋舍,它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后来,大黄狗意外入道,开了灵智,就贪恋起了人间烟火,时常上山捕猎,叼着猎物,赠与凡人,以猎物换取别人为它烧作一顿食物,它怀念迷恋地嗅着升腾起的呛鼻炊烟,汪汪而哭。
它游荡人间,时常趴在人家灶外,躲在酒楼外,偷看。三十年下来,慢慢地,竟然学会了自己制作美食。
一次,它睡在破庙里,听到一个小学徒躲进来哭,原来,他是厨子的学徒,但笨得很,连切菜也学不好,调味的分量也总是不对,总是挨师父的骂。他哭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师,成为大酒楼的主厨。
大黄狗可怜他,便走了出来,汪汪地说:“不难,不难。我教你。”
小学徒先是吓了一大跳,但听大黄狗说得头头是道,听得入神,当了真,尝试着按大黄狗教他的方法去洗、切、制作了一道菜肴。
他把菜肴端给苛刻的师父。
师父竟然没有发怒,筷子夹了一口,尝了,第一次对众学徒中最不起眼的小学徒露出了笑容:“你终于开窍了。”
从此后,小学徒就暗中跟着大黄狗学艺,得到了师父、主家的赏识,慢慢地成为了正式的厨子,又成了主厨,然后攒下一大笔钱,自己开了家酒楼。
最后,斗败了原来的主家,成了城中第一酒楼。就算是皇帝南逃,带来无数达官贵族,这里变成了玉京,大大小小的酒楼,也仍没有能斗过这一家的。
越长越高的大黄狗就正大光明地蹲坐在后厨,看着阳光从窗户招进来,淘米、洗菜、切菜、炒菜,火焰腾起,加了切碎葱蒜咸香,倒下香料,肉沫香气弥散在空气里。人来人往,乱中有序。
没有人驱赶它,大家都很尊敬,每道新菜出锅后,都会有人专门给它放一碟子。
大黄狗低下头,尝了一口。
很好吃。
只是,它终于知道了凡人说的遗憾。
由来不似当年味。
一个牙牙学语的小胖姑娘跌跌撞撞走了过来,揪它的毛发,喊着“狗爷爷,狗爷爷”。
小学徒叫着“哎哟,别揪,别揪!”
小学徒的鬓边也爬上了丝缕白发,儿女也成亲生子了。他是个知道感恩的人,并不以自己学艺于大黄狗为耻,从不避讳。
见孙女不放手,小学徒只能把大黄狗和孙女一起搂进怀里,小心地把毛发从小孩拳头里拉出来。
大黄狗有些微的疼,却舔了舔他新出生没几年的孙女的脸颊,油印带着葱香,印在了小孩侧脸。
但新年亦结新气味,亦留恋。
又过了一些年,小学徒病了。为了奋斗到这个地位,虽然有大黄狗教导厨艺,年轻时仍然吃了很多很多苦。他五十岁就撒手人寰。
去世前,他为大黄狗建了一座庙。按照它印象中最初的那幢房子建造的。
庙宇小小的,并没有什么香火,但庙中的犬神并不吝啬。每当有人被它院子里飘散出的炊烟、美妙的食物香气引来时,它都会蹲坐在庙里,用前腿推一推菜碟子,对馋嘴的人,示意他们尝尝吧。
他们觉得好吃,大黄狗就乐呵呵地摇摇尾巴,像一只寻常的田园黄犬。
慢慢,有知道玉京大酒楼主家曾学艺于黄狗的厨子,前来拜访。
大黄狗也会将自己新研制的美食与他们分享,并不介意他们偷师不偷师。大黄狗当年学习研制美食,也看了好多好多人,好多好多家。
后来,玉京大酒楼的晚辈不高兴了,觉得大黄狗不应该教其他人,研制的新菜谱应该只供给自家酒楼。
但大黄狗没同意。大酒楼的晚辈来闹了一场,砸了黄犬像。
能一爪子撕碎凡人的大黄狗没有说话,默默地看着神像碎裂。
大酒楼的晚辈们再也不来了。断了关系。
但黄犬像,又被一群厨子、以及喜欢美食的人、感念它喂食的人,共同捐资或出力,修好了。
慢慢地,小庙里多了香火。不知不觉,这里成了玉京之中,厨子们、美食爱好者默认的交流之地,交流的是思路、技艺的思考。
城中的饮食手艺翻新常自小庙出,风靡一时。但最受欢迎的,还是大黄狗在神庙后厨亲自烹饪的菜肴。
吃过的人经常擦着眼泪,说:“我小时候吃过的,家里的味道,就是这样的。”
又过了几年,不知何时,人们管大黄狗叫起了“祀灶神”。京中学厨者,皆拜之。
而祀灶神洞天,遂成。
“这就是我那老朋友的来历了。”黄眉狐说完这个故事,叹了口气:“我常常带着孙孙们在白面那蹭饭,它从来没有说过我半句。它得道八十年,也从未做过恶事。我真不希望它出事。见到后,烦请李娘子先不要打杀它,请您用相面术,先仔细地看看它。”
白面就是祀灶神的名字。它是一条大黄狗,面部却生了一些白毛。所以最初主人家就叫它“白面”。
路上,黄眉的恳求是,用相面术看看它的这些老朋友,命炁到底是不是本人。如果是被什么吃人为祸的恶妖鬼占了,再打杀,破洞天也不迟,黄眉绝不干涉,破来的所有炁都归李秀丽。且另有好处奉上。
如果另有隐情,譬如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炁之类,则还请李秀丽手下留情,先查一下是怎么回事,能不能净化。
这也是黄眉对李秀丽说的,它在太乙观观察了几日后,选择找上李秀丽的原因。
其一,虽然孙雪也会相面术,但李秀丽比他修为高,看这些京中百神,更准确。其二,也是最重要的,黄眉知道李秀丽的一些来历,她的“鱼仙”听说有神异之处,或许能净化驱邪。
黄眉伸腿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它驮着背上的小狐狸,跳进这小小的庙宇,踏入洞天。
小庙中,神案上,果然神像是一条蹲坐着的大黄狗,穿着人的衣服,爪子下一边按着碟子、筷子,另一边按着勺子。
大黄狗下半张面部生着一些白毛。不大的眼睛,是镶嵌了黑珠,透出本体的神采,温和又干净。
黄眉叫了一声:“老友,我带着孙孙来看你啦!”
话音刚落,第二间的灶台间,门开了,一只白面的黄狗跑了出来,身上挂着围兜,黑眼睛满是欢喜,烟火遂之而出,浸透了它的皮毛。
看到黄眉,它很高兴:“你今天带的是哪个孙孙?喜欢吃鱼肉的那个,还是喜欢吃鸡肉的那个?”
“都不是。今天我顶了最有出息的九十代孙孙来。”黄眉早已变了一副面孔,丝毫没有之前的忧虑,乐呵呵的,仿佛真是寻常访友。
“噢,就是你说,跟你学医学得最好的那个?”白面仔细打量它背上的小狐狸。
红如火,白似雪,毛发鲜亮蓬松又顺滑,绒绒的。狐狸惯有的大眼睛,却没有半点儿凶恶,眼角微微下垂,温柔无辜。不大一只,蹲在黄眉背上,看着果然可招人疼。
到了庙里,小狐狸从老祖宗背上跳了下来,毛发一荡,白面就嗅到薄荷味,清凉,却甜甜的,像薄荷做的糖果。
细细的黑脚踩在地上,小狐狸甩了甩尾巴,人立而起,却不说话,只是举起两只前脚,朝白面作揖行礼,口中“嘤”了一声,极娇。
嘤了只一声,就似乎被自己吓了一跳,立即住嘴,啪地用前脚按在自己狐吻上,竟然显出一点嫌弃的神色。
这孩子,这年纪能修到这程度,虽不能人言,也很好了,何必嫌弃自己的动物叫声呢?
白面想。
这在九十代里排第九的小狐狸听说很有灵性,自小就跟着黄眉给凡人看病,积攒了不少善缘,应该是快入道了。陆生的动物,一旦入道成精,除了增灵智,就是开喉骨。
小狐狸虽然现在还不能说话,但已经很机灵了。可以想见,再积累十多年,入道不是问题。那时候,就算黄眉寿命到了,大仙庙也后继有狐,可以放心地撒手而去。
难怪黄眉见天地念叨这只小孙孙。
“九十九娘想吃什么?”白面笑呵呵地招呼它们,“来,到火房来,自己挑拣材料,想吃什么,我给你做什么。”
“嘿嘿,那我们就叨扰了。”
二狐随之而入,灶台间堆着一筐又一筐食材。其中甚至有新鲜的鸡鸭噢额直叫。
小狐狸悄悄地用前脚掌抹了抹眼睛,正要觑眼而看白面。但她没习惯那条多出来的尾巴,只一下,尾巴甩到了一筐蘑菇上。
啪。
蘑菇框倒了,上层的蘑菇滚了一地。
大小两只狐狸全愣住了。
因为,蘑菇只滚了浅浅一层,底下随之滚出的,是许多风干了的,肉萎缩,皮紧紧粘着骨头,人的小指。
白面回头,看到它们的神色,低头一看:“啊呀,蘑菇洒了。”
它叼起一根小指,甩回框里,十分自然、寻常地说:“这些蘑菇可以炖鸡汤。很鲜的。”
【??作者有话说】
鸽,非我所欲也。
下午被亲戚叫走了,又有一些其他事,九点才坐到电脑桌前,见谅。

??134 ? 一百三十四
◎百神(三)◎
白面精挑细选了一盘蘑菇, 挑的都是相对饱满的。又捉了只肥鸡。
两只狗爪晃了晃,变成了覆盖了一层毛发,毛下隐约可见茧子的手。
它修行八十年, 修为不过炼精化炁初阶,修成人身自然不够,但憋足气力, 早早学会了化出人手,只为了翻炒菜肴方便。
立起来一人多高的大黄狗系着襜衣, 即一件大围裙, 熟练地一爪了结肥鸡,又烧起一锅热水,准备褪毛。
这时,它听到身后的老友叫了它一声:“白面……”
“怎么?”白面回过头,却见一大一小两只狐狸定定地看着它。
尤其是那小狐狸。瞳孔里隐约有些碧色,眼角微垂的眸子张大,炯炯,似流转湛然神光。
白面这一霎有些被九十九娘看穿的不自在。
黄眉道:“老友,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白面的注意力被转移了,它愣了愣,拎起那只鸡,说:“你们狐狸不是喜欢吃鸡吗?这是我庙里养的鸡,吃的是五谷, 很是肥美。还有这些蘑菇,是我奔到老远的地方摘的,品质都很不错。”
【我看了命炁。奇怪, 这条大黄狗的命炁, 跟你口中说的它的前半生, 十分吻合,并没有任何错处。按相面术看,应该是本人。】李秀丽看得清清楚楚,传音给黄眉。
两只“狐狸”一起看着白面手中的食材,默默无语。
黄眉咽了口唾沫:“你确定你拿的是鸡和蘑菇吗?”
白面迷惑:“你怎么这样问?我六、七十年的厨艺,仗着修为,南北哪里的食材不曾去闻嗅挑拣过?光靠鼻子就能嗅出这只鸡有无病,是否健康,年龄在几岁……”
它捏了捏鸡的喙:“这扁扁的、硬度很健康,是只好鸡。”又捏了捏鸡的脚蹼,“长期游水,吃得又好,肉质肥美但有韧性。”
两只狐狸的目光直勾勾地从“鸡”的扁嘴,再移到“鸡”的脚蹼……
见李秀丽说这个确实是白面本狗,黄眉思索再三,小心翼翼地指了指另一个笼子里,养着的几只兔子。
“老友,你说,这是什么?”
白面道:“阿眉,你怎么连鱼都不认识了?你生病了吗?”
黄眉举起一颗大白菜:“这又是什么?”
白面一见,忽然吓了一跳,小黑圆眼都睁大了,受了惊吓的模样:“我的厨房里怎么会有一颗人心?”
黄眉道:“你手里的蘑菇,哪里采的?”
白面见它咄咄逼人,更加不解:“我从离城百里外的西方的一座偏僻小山丘上采的。我出游时见到的,怪了,那的今年的蘑菇居然长的这么好。”
许多狐狸都喜欢阴森的人类墓园、乱坟岗,因为可以捡到头盖骨,适合幻化。
黄眉一家对方圆百里的乱葬岗,乱坟山都如数家珍。那个小山丘,根本是一座乱坟岗啊!
白面是条老老实实的狗,它很少说谎,每次说谎都会不由自主地打嗝。
它没打嗝,没说谎。至少,它自己觉得自己没说谎。
黄眉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松了口气,又叹了口气。
小狐狸按在腰间别着的一枚菖蒲上的爪爪,也缓缓放了下去,惊奇地打量白面。
黄眉终于不再问,只是缓缓地说:“可是,老友,你手里提的是一只鸭子,也拿的不是蘑菇,而是一根人的指骨……”
“鸭子?指骨?”白面一点也没有怀疑狐狸是哄骗耍弄它,只吃惊极了,扯扯“鸡”翅膀,捏捏“鸡”的脚蹼:“可这怎么看都明明是鸡啊!还有这蘑菇,成色这么好……”
它慢慢地说:“而且,前几天,我跟大家伙一家研讨做一本大周万家菜谱,刊印出来。顺便我还教了他们做鸡肉碎蘑菇加切碎蔬菜的煎鸡肉饼。杀鸡的时候,大家都觉得,这就是鸡啊,没有人提出异议。”
京中的大厨们,是常来常往白面这里的。它说的“大家”,就是指京中的厨子们,亦是它的信徒们。
黄眉、李秀丽对视一眼。
得,看来这毛病不仅仅是白面,而是遍传整个玉京的厨子了。
老狐狸便一一将灶台间的食材指正过来,白面听得傻住了。它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判断任何食材了。
手掌抱住脑袋,耳朵扁了下去,大黄狗喃喃着说:“可是,我还记得怎么做菜啊,我确实按往常的步骤,做出了一样的菜啊……”
“对,我做出来了。”它忽然健步如飞,猛地打开一个做好的食盒,取出两盘菜:“这是我做的糖醋排骨、蒜蓉青菜。你们快尝尝看!”
黄眉、李秀丽一看,发现那是一盘糖醋鱼、马蹄炒藕片。
黄眉夹起一筷子,差点吐了出来。什么糖醋鱼,一点甜味都没有,齁咸齁咸,还带有浓郁的酱味。白面竟然把盐当成了糖,酱油当成了醋。
那道马蹄炒藕片也是甜的。把糖当成了盐。
当他们说出这两盘菜的真实模样和滋味后,白面愣在原地,哆嗦起了浑身的毛,颤抖不已。
黄眉知道它平生遭际,也知道,对于它来说,厨艺和灶台意味着什么。
连忙安慰道:“老友,你也知道我是行医的。我不仅能看人的病,也看动物的。也能治一些同阶的修士。你们要么是中术了,要么是生病了。术可解,病亦可治。”
闻言,白面果然打起了精神,抬手擦了擦眼角,忙道:“阿眉,你快给我看看吧。是不是我的舌头和眼睛出问题了?我的肉垫的触感,是不是也出问题了?啊,如果是这样,大家是不是也中招了?我能解,他们也能解吧?那可是他们的生计,会挨主家骂的。”
它还在担心自己的信徒和同好们。
积极地吐出舌头给黄眉看。
老狐狸捋着眉毛,神态凝重,围着白面,从它的眼睛看到舌头,诊脉、针刺、甚至运了一缕炁,从口而入,观察白面的五脏。
一般来说,到最后一步,凡人和刚入道的修行者,有什么病,都能一目了然。
只是能治、不能治、能治几分的区别而已。
但黄眉愈看愈奇怪。最终,忍不住怪道:“没有病,什么异状也没有,你的五脏六腑都很健康,血液畅通,经脉亦无堵塞,炁在你脏腑内运转得当……”
一狐一狗折腾了好一段时间,黄眉只差没给它剖开了,最后无可奈何地承认,白面是一只健健康康的大黄狗,毛发干净,鼻头湿润,眼睛清明,舌头淡红色,虽然八十多岁了,仍如青壮时。
至于术法,它的炁流转无碍,就说明并未中什么损招。
再说了,到底是什么黑心烂肺的东西,竟然要害这个在百神中都算得上与世无争的祀灶神?
白面从来与人为善,从不结仇。毕竟,就算是猫,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去打一只热情推荐适合你口味的美食的大狗。
见老友也手足无措,找不出自己身上的问题来,非常信任其医术的白面有些绝望,黑圆眼睛里泛起湿漉漉的水光,尾巴也耷拉了下去:“是不是我连累了大家?难道神主身上的怪病,会传给信徒?”
黄眉道:“你先别急。你最近吃过什么东西,见过什么人,去过哪里?”
白面数给它听,但是没一会,黄眉就赶紧叫停了。实在是因为,白面几乎把京城从皇城到最边缘的郊野村庄,都跑遍了。它叼着篮子,十分热心地到处寻找最新鲜、适宜的食材,哪里都走。
这要排查下来,那整个玉京都得挨个查过去。
两个犬科愁眉不展。
小狐狸“九十九娘”却拉了拉黄眉的尾巴。她还是不肯开口。狐狸为什么叫得那么、那么……难道敌人是被羞死的吗!
反正她不肯开口,只传音给黄眉:【叫它别哭了。既然阳世看不出来,可以观其幽世。我鱼仙的视角,可以看到它幽世对映的现象。】
龙身固然可以擘青天而飞,冲散乌云,怒斩魃怪。
鱼身却自有逍遥,纵之四海,亦能在幽世的宇宙之海里悠游。只是以她目前修为,不能久游,幽世本就危险,更会被鱼龙变本体所承担的诸表之炁所侵蚀。
李秀丽内视自己体内的三境恢复程度。恢复得还可以,如果不化鱼身,也不入幽世,仅仅运作部分鱼身的能力的话,能坚持相当一段时间。
黄眉听了,微微一怔,拍掌叫绝。
凡人之精神,都在幽世有对应、对照的,元炁凝结的现象。
白面入道成精后,便算畸形异种之人,自然也有对应的现象在幽世生成。
有些时候,凡人甚至把幽世中,与自己对应的现象,叫做“三魂六魄”,即“魂魄”。
“魂魄”是一种通俗的、比喻般的叫法。
因为对照的现象,可以从里到外,将一个人从肉身到思想,分毫不漏地反映出来。
而且幽世绝虚假,无论是本人知道或不知道,但凡本人身上存在,必将在这个对应的现象,即“魂魄”中体现出来。
李秀丽当即运转鱼龙变之术,两颊冒出了一些虚幻的银色鱼鳞,都掩盖在狐狸毛发下,没有叫白面发觉。
小狐狸仍蹲坐在原地,似乎陪着两个长辈一起发愁,实则意识升腾,如鱼游苍茫之海,一缕灵炁呈透明的小鱼形状,跳入白面周身之炁,顺着它阳世的本体,游向它对应的幽世。
李秀丽睁着“眼睛”,清清楚楚地看到,白面的幽世形象,是个黄发扎髻,眉宇间存着风霜的温吞青年,发间冒出两只狗耳朵。
人在幽世,各有怪相。精怪在幽世,反而显出异种之人的模样。
奇怪的是,白面的现象,却有些不对劲。小鱼慢慢朝他游近,李秀丽的视角也渐渐放大。
最终,小鱼钻入他脑海中,各种炁混着人生的种种记忆,缓缓流淌。
李秀丽看了半天,惊讶地发现,白面脑海中所有关于饮食、菜肴、材料的相关场面,乃至对食材的基本认知,在其记忆中都变成了一片空荡。
他关于食材、制作、研究方面累积几十年的,所有关于制作美食的认知、记忆、知识凝就的炁,全都被抽走了!
李秀丽收回这缕灵炁小鱼,将之告诉了黄眉。
黄眉闻言悚然而惊:【白面的‘魂魄’里,所有关于制作饮食的记忆、知识,都被抽走了?】
幽世的现象,与本人的意识、精神,乃至实际肉身密不可分,幽世现象受的损伤,一定会折现在本人身上。
怪不得白面对最基本的对食材的认知都发生了错乱!
还有白面的那些信徒,他们跟白面的情况一样,莫非,也被人在幽世的现象上动了手脚?什么人有这样的本事,却要来对付这些厨子?
出手的人,绝不简单。
练炁化神以下的寻常修士,除非想变成荒怪,否则根本无法靠自己在幽世立足。
但练炁化神的修士,放到哪里都是一方大派驻守人间的中坚弟子了。干嘛来对付百神这些精怪,乃至于凡人中不入流的百工之人?
如果是练炁化神以下的修士……能在幽世行走,必定有长辈庇护,或者是什么绝世的宝物。能有这等机遇和待遇的,也不会是小门小户的修行者。
黄眉思来想去,愣是没想到白面这种老实狗子,什么时候会得罪这样的人物。
看白面伤心欲绝的样子,黄眉也不敢直接告诉它真相。万一动手的人还盯着它呢?何况黄眉是悄悄带着李秀丽过来的,也不知道怎么告诉白面,自己看到了它幽世现象的异常。
便想了想,换个说法道:“既然人世看不出来,改明我们去幽世看看。太乙观的两位真人,总是仁善的,我们可以向他们求助。”
毕竟,虽然李秀丽能看出来,但她毕竟不是化神修士,真要进入幽世,调查幽世中情形,救治白面的现象,还是需要练炁化神境界的修士出手。
虽然他们都只有炼精化炁,没到练炁化神,没法踏入幽世。
但如今玉京有个太乙观,观主与妙善真人都是愿意一视同仁,无关贵贱贫富,帮助精怪与凡人的化神修士。
听到这里,白面愣了愣,止住了伤心,对啊,人世看不出来,还能去幽世看啊。
白面对太乙观印象相当好,立刻:“那我这就去爬山门!”
黄眉道:“不急,太乙观的两位真人最近好像挺忙的,过一两日,我同你一起去,叫上你的那些厨子,人多,事情汇聚在一起,两位真人好一起处置,免得人人分散了求,叫人家厌烦。”
最后这个求助的皮球,还是到了太乙观这里。
两只“狐狸”一同被大黄狗远远送出了庙门。等辞别了白面,李秀丽和黄眉又对视了一眼。
这件事,有些超出了她的解决范围。想起之前自己的信誓旦旦,李秀丽微微偏过脸去,两只后脚的肉垫不自觉地踩在自己的尾巴上,蹭了蹭,像人两只脚尖互相蹭了一下。
【太乙观那群人虽然……反正是好人啦。算了,白面这份报酬我不要。领着你们上去找他们了。】
黄眉道:【若不是您看了出来,我们岂不是更手足无措?报酬是您应得,望李娘子万莫推辞!我还有些认识的,性情大变的百神朋友,烦请李娘子一并看了。您放心,酬劳仍是一份不少。】
李秀丽立刻又高兴起来,面上还绷着,但蓬松的大尾巴不自觉甩了一下,下意识地口中要应下,听到狐狸那娇滴滴的嘤声,立刻又啪地用爪子拍在了狐吻上。
【那说好了,不能反悔。走!】

??135 ? 一百三十五
◎百神(四)◎
黄眉带她找到的第二个京中之“神”, 是“四娘”。
这是京中纺织工们供奉的神,也是穷人感念的一位神。
她的庙不在京城的繁华地段,而在京郊。
庙宇不大, 看着像一座偏僻的道观,附近却撑满杆子,晒满了一匹又一匹的棉布。
新棉布, 色洁白。在阳光下,风吹, 匹匹舞动, 似褶皱,如海洋的波浪。
“波浪”中,梭子绕着针线,“莎莎”声不绝。
一梭又一梭,脚脚踏,手手织,东边的女工唱着不知何处来的俚曲小调:
“天爷刮起西北风,地娘堆起纷纷雪。啊呀啊, 冻死我的老爹妈。
北去乌有不冻港,南来不见永春乡。啊呀啊,冷煞我的小乖乖。
穿柳絮,塞芦花,问天爷, 哭地娘,穷人为什么,生来少衣裳?”
一梭又一梭, 脚脚踏, 手手织, 西边的女工也唱着欢快的歌谣:
“谢天爷,天生棉种把我衣。
谢地母,地长琼花把我暖。
‘羊毛’树上长,‘雪花’可暖身。
拿起筐,背起篓,北也摘,南也采,采得木棉织衣裳!”
两重歌喉渐渐唱到一块儿:
“更可谢,更可谢,更可谢人间黄四娘。
谢天谢地谢四娘!
谢四娘,教我织就身上衣。
谢四娘,教我织就过冬裳。
谢四娘,暖我老父母,
谢四娘,活我小乖乖!
两只筒子两匹布,
富人自有锦绣袍,
穷家亦得棉花袄!”
两只狐狸一前一后,走过大片的梭梭声,从阳光下晒着的布海中穿过。
小狐狸仰起脸,嗅到了布上暖融融的气息。
女子们坐在纺车前,一边纺织,一边笑着向它们打招呼。显然,老狐狸是这里的熟客了。
走到庙宇前,黄眉举起前掌,比起在白面那的随意,此时,它人立而起,敲了敲门,竟然有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四娘,四娘,我带着小孙孙来拜访你了。”
一边继续用灵炁给李秀丽传音,略自豪地说:【这位纺织之神,姓黄,跟我是本家,还是老乡咧,我就出生在她老家后头的那座山上。她倒本就是个人族,但并不是什么专门的修行者出身……】
黄四娘不但不是修行门派出身,甚至,在大周之中,称得上出身卑微。
她是乡野女子,因家贫,被父母卖与人做童养媳,受尽婆家虐待。少年时从婆家逃出,先是进了道观,随后又流落天涯之外几十年,辛苦生活,却从海上学会了高超的棉花纺织之术。
后来,她年岁大了之后,回到了出身的江南之地,见家乡的棉布纺织技艺落后,她结合几十年下来的纺织经验与学到的技艺,与当地的工匠一起,研究、琢磨出了最新的制棉机器、纺织车,以及一系列的新手艺,教与所有愿学的人。
又时常自己琢磨新的纺织技术,慈祥地分享给了附近的百姓,细心教授贫家女。
一时间,本就纺织发达的江南地带,棉织业竟更上一层楼,棉衣愈发普及,不知多少人受其恩泽。
擅长纺织的女子、织工多感念她的恩德,为她立庙,“四娘庙”亦是“棉神”庙。
因此,黄四娘年逾六十,花甲之年,竟聚炁入道。
又逢周室南逃,移鼎江南,原本的家乡竟然在玉京附近,变成了京郊。所以才列入“百神”之中。
敲了几声后,“四娘庙”打开了。
走出来一个三四十岁外貌的妇人,肌肤略黑,似乎是常年日晒风吹所致,眉目平实,挽着发髻,包着布巾,一身粗衣短褐,系着围裙,发间插着一朵浅黄的花。
看见一大一小两只狐狸规规矩矩地蹲坐在她的庙前,妇人——黄四娘笑了:“啊,黄眉郎,你好客气,每次来都敲门。你好,小狐狸,小乖乖,你又是黄眉郎的第几代孙孙?”
小狐狸不叫也不言,仰起有点桃心形状的小脸,橘红火焰般的脸颊毛发在风中飘拂,后脚蹬地,伸出前爪,一只肉垫伸缩一下五个爪,另一只伸缩一下四个爪。再重复一遍。
“噢,九十九娘!原来是你,久闻久闻,快请进。”
小狐狸的爪子还没缩回去,肉垫就被黄四娘一把握住了,揉在手里,牵着往里走。
它僵了一下,没办法,只得人立而起,笨拙地用尾巴维持平衡,被黄四娘牵进了庙。
黄眉老老实实地跟在她后面进了庙。
四娘庙比祀灶神的庙大一些,大得最明显的是院子。
因为四娘庙的院子里,左边摆着进来研制出的,各种制棉、纺织的最新器具,各围着男女老少,一堆人。有织工,有擅长并喜好纺织的女子,绣娘、棉农、工匠。或在脱籽,研究效率;或在纺织,试验新机器的纺织效率。还有的围在一起,研究新的纺织技术。
右边则搭着一排排架子,架子上挂着一匹匹棉布。但跟庙外的那些洁白棉布不同,这里挂的棉布各色各样,不但颜色各异,而且许多都织有异常精美,栩栩如生的花纹,鲜艳如画。
也有很多人围在布前端详。
此时,见黄四娘牵着一只小狐狸,引着一只老狐狸进来,院子里的众人都围了过来。
“这只小孙孙多漂亮,没见过哩。”“黄眉,怎么这几天不来讨布料和衣裳了?早知你有这样的小孙孙,我们挑个最好看的布。”“这就是九十九娘吗?”
黄四娘笑着对小狐狸说:“来来来,大家给九十九娘看看,这样的鲜艳毛发,该给她配一身什么样的布匹做衣裳?”
李秀丽一头雾水地被拉进来,又被一众人围着打量,叽里呱啦,摸头,比毛发,量身高,量四肢,甚至量尾巴。被揉来揉去,被人群淹没得只来得及伸出一只细细的前脚。
等最后她才听明白了,伸出细细的前脚,按在一个凑得太近的大姐脸上,把她的脸推开,从过于热情的四娘庙信徒手中挣脱出来一线,横了黄眉一眼。
原来是这老狐狸,不但整天去白面那蹭吃蹭喝,还老带着狐子狐孙来四娘庙蹭穿!搞得人家一看见就以为她是来配衣裳的。
说什么都是它的老友,她看是,这些百神都是它的冤大头吧!
黄眉脸皮够厚,被横了一眼,也丝毫没有不好意思,只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示意她。
李秀丽在人群中,勉强用相面术看了黄四娘几眼:【命炁是本人……喂,做衣服要量肉垫吗!】
听此,黄眉才道:“四娘啊,我今天,不是带孙孙来做衣……咳,做客的。我是有重要的事找你。”
见它难得十分严肃,众人也量得差不多了,黄四娘让大家都散开,领着两只狐狸进了庙宇内的后堂。
黄眉问:“四娘,我记得你前段时间就说,自己时不时坐在织布机前,忽然想不起来要教给乡亲们的新织法下一步怎么织。最讲怎么样了?”
听它是为了这件事,黄四娘叹了口气:“有点严重。忘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有时候,我坐在织布机前,头脑竟然一片空白,连最基本的纺织步骤都想不起来。以前是怎么做的,也印象有些淡。黄眉郎,我七十岁了,在炼精化炁修士里,算年纪年纪不小了。是不是修士也会年老痴呆?”
李秀丽又用鱼仙的能力,看了一眼黄四娘的幽世形象。
她幽世的形象,竟然是一位极灵巧美丽,周身环绕云雾的仙女,正坐在纺织机前,拿着梭子,梳理着一根根北风的线,将它们变成温暖的衣裳。
但此时,这位织仙竟有些愁眉不展。
小鱼从她的脑海里,同样看到了被抽走的、变成空白的,她平生的纺织相关的画面。
唯一不同的是,她的有些纺织的画面,只是淡淡的,仿佛是墨水将要被吸干一样,尚未完全消失。
听完李秀丽的转述,黄眉心情沉重,便将白面和其信徒的遭遇也告诉了黄四娘。
黄四娘听罢,也很吃惊,喃喃道:“怪不得,有些手艺灵巧的晚辈,最近竟然变‘笨’了,仿佛新手,无论我怎么讲授,她们都没法学会新的技法,甚至连最基础的手法都生疏了……”
最后,黄眉也约了她,过几日跟他们一起上山,去求助太乙观。
临走前,黄四娘还是强行要给李秀丽送一件衣裳,说做好后送到黄大仙庙去。她相送出门,一路送过庙外的织机声。
黄眉叹了口气:“四娘不但会纺织,也会做衣服,很漂亮的。希望她在彻底遗忘掉自己平生的技艺前,能给你把这件衣裳做好。”
李秀丽沉默了片刻:【还有多少要我看的百神?快点走。白天就尽量看了。】
然后当晚就回去找太乙观,找观主等人求助。
从黄四娘之后,他们快速地、一连走了三十多个隐蔽在京城中的小庙,小洞天。
幸运的是,至少李秀丽看到的,没有一个被顶替。
不幸的是,被他们找到的每一个“神”,都或多或少,或正在丧失其最引以为豪的技艺、知识,或已经丧失了大半,而自己尚未察觉。
且这种情况,不仅是百神,都延展到了百神的信徒上。玉京的百工之人,百行千业,多有涉及。
当夜,黄眉去串联这些它认识的百神,准备去找太乙观求助。
而李秀丽跟太乙观关系不一般,就直接返回了山门,找上孙雪,准备先透露一下这件事。
她变回人形,揉着有些疲惫的眉眼,回到了太乙观。
孙雪似乎是料到她会回来,提着灯,不知在观前等了多久。
李秀丽一天跑了三十多趟,到后面,早就懒得关相面之术了,宁可多耗点炁,也一直维持着眼部的相面之术。
她刚想跟孙雪说话,转过头,维持着相面之术的眼睛中,炁流转而过,便看到:
灯光中,孙雪的面上,正在生成一条命炁。
这条命炁通向的方向,隐隐是一个虚无的、没有任何其他命炁交织的方向。即,通向死亡的象征。

??136 ? 一百三十六
◎百神(五)◎
李秀丽揉了又揉眼睛, 确定自己没看错,立即拉住了孙雪的衣袖。
“怎么啦?”提灯的光照亮他的面庞,虽然是像素脸, 仍难掩亲和关切。
可是明晃晃的死亡命炁,在他面部纵横,十分刺眼。
李秀丽少有地板起脸:“你的命炁有一条通向虚无。你招惹了什么敌人?还是最近碰到了什么异样的事?”
她环顾周围, 十分警惕,如果还是狐狸的模样, 浑身的毛大概都炸起来了:“命炁昭示现在。有你的敌人藏进了山里伏击你!”
她的相面术就是孙雪教的。孙雪自然知道她的意思。
闻言, 见她紧张与警惕的样子,他怔了一下,微笑,摸了摸她的头:“谢谢你,我没事的,你不用这么紧张。”
“严肃点!关乎你的命!别摸我的头!”
“好。李道友。”孙雪道:“你再看我的命炁。”
将灯往上提,让她能将自己的命炁看得更清楚。
李秀丽定睛一看,却见孙雪的命炁中, 那条通向虚无的,已经慢慢淡去了。
孙雪这才道:“我今天,趁着白日,刚去处理了一个附近的临时洞天,撞上狄人中的修行者。对方手段奇诡, 我侥幸得脱,为了救下百姓,受了一些伤。可能是当时生了一条虚无命炁, 匆匆返回, 尚未散尽。”
他说:“让你担心了, 抱歉。”
“谁担心你!”李秀丽松了一口气,立刻便驳:“我只是,怕附近有敌人伏击,我跟你一起要迎敌!”
驳完,反应过来:“你受伤了?”果然看到他衣襟上有些血痕。
孙雪笑道:“是。我修为不如李道友,也不如你警惕……那狄人的能耐不俗,大约是炼精化炁高阶。”
李秀丽拧眉,忽然摊手道:“拿来。”她说:“那狄人跟你对打的时候,有没有沾了他气息的东西,被你拿到手?等我修复了小虎,让它嗅着味,我把那个狄人捉来。”
孙雪又怔了怔,微笑渐渐扩大,渐渐朗声大笑。
李秀丽不知道为什么,被笑得有些羞恼,瞪道:“你笑什么!”
孙雪却对她眨眨眼,比了一个横脖子的姿势,笑道:“就不用劳烦小……咳,李道友了。那家伙,已经去见他的狗祖宗了。”
他一手提灯,一手却洒然拂了一下尘,与妙善真人有同出一脉的道妙潇洒:“我太乙门人,自己的任务,但凡拼力乃至拼命能完成,便自己当然是要解决的。如果不能……”
他笑道:“那我再找李道友,找师尊,找师叔、小师叔,乃至本宗长辈,也不会犹豫。毕竟,除恶务尽。若自己处置不了,便不必对恶徒讲究什么‘单打独斗’的‘义气’。那是愚人的行径。我既未曾求援,便是除恶已尽。”
说着,他又往台阶上走了一步,手中的灯却晃了一下。
李秀丽发现,孙雪今晚走得并不稳当。
这对身轻如燕,对自己躯体掌握程度很高的修士来说,是受伤太重,五脏的炁运转不畅,以至无法完全控制身躯的表现。
她嘟囔:“那你不回去念度厄经疗伤,还来接我,我又不是凡人小孩子,不怕黑……”话音刚落,她忽然沉默了片刻,仿佛不通人情的她,叹了口气,说:“我不当你师妹。”
“好。”孙雪说:“我们太乙宗拜师从来是双向的。但只要道友愿意,可以在这里一直住下去。”
二人一步一步沿着石阶往山上走。
这一次是李秀丽为了配合孙雪,放慢了脚步。
虽然李秀丽仍说不想当他师妹,孙雪还是将太乙观的情况,又絮絮地说了一些:“李道友进了山门,便只管放心。这里是太乙宗山门,笼着洞天。这个洞天,由观主、师尊共同掌握。凡人便罢,修行者若携恶意而来,若持烛入暗室,眨眼便被师长们发现。”
即使是狄人的探子,之前也只敢假装朝拜的凡人,偷偷摸摸上来找许家人。遑论敢在观前袭击妙善真人的弟子。真以为太乙观都是佛门和尚?佛门都还有怒目金刚,况且太乙门人的脾气与名声,在诸表人间之中,俱不算好。
二人沿着石阶回观。
孙雪道:“练炁化神修士之间,亦有高低强弱之分。若是寻常练炁化神修士,在观主、师尊面前,不堪一击。况又有我观的洞天加持。如果,真有那等连观主、师尊都发现不了、应付不了的老怪,我们纵使在洞天之中百般警惕,亦无生理。”
他耐心地为她讲解太乙观的情况。
他讲了好一番话,李秀丽却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都生死炁了,就别啰嗦了。回去一个人念经管用?我也帮你念。你那个小师叔,要不要也叫上?他不是度厄经念得最好。”
孙雪承了这好意,笑道:“那就多谢李道友了。只是小师叔今日也出去巡逻洞天了,遇到狄人大能,虽不和我一路,听说也受了重伤,比我伤得还重,却还要祭练传国玉玺。”
李秀丽道:“你们都很不要命。太莽。”
她这是大哥笑二哥。
她自己化龙冲进江底洞天救人的时候,可曾考虑过自己三境耗竭的后果?
孙雪也不揭穿,只道:“我派虽然爱护弟子。但大周境地凶险,来此的太乙门人皆作好了随时道消的准备。孙雪也不例外。面现死炁,乃是常有之事。只可惜了小师叔,他是太乙圣子之首,万一此表人间保不住,他也必将战死。五百年多来,我宗只找到他那么一个天定阳神,实在贵重。”
李秀丽道:“那干什么还派这么贵重的圣子来自这里?”
孙雪道:“正是因为圣子圣女贵重,作为下一代的太乙掌门储才,继代圣君,才愈该来这种人族面临凶险的地方。小师叔更应该做好随时道消的准备。如果自诩贵重而不肯舍身,也就不配当圣子。”
“圣子可死,我亦可死。观主、师尊亦不惜身,但求人族活。”
虽然下太乙观,乃至太乙宗就是这么个地方。他一点不隐瞒。所以,太乙宗拜师,全凭自愿。
倘若是旁的修士听了,那就半点也不想进太乙宗了。混到圣子这个地步,也随时可能道消,甚至更要立足险恶,进这种宗门又有什么意思?
李秀丽道:“噢。”也看不出她听进去没有。
孙雪问:“李道友,今天在人间玉京之中,玩得愉快吗?百神中,是有些有趣人物的,那条老狐狸人不坏。”
在太乙观的洞天中,作为修行者,那老狐狸怎么可能瞒得过他们的耳目,只是没揭穿黄眉罢了。
李秀丽从他刚刚提起太乙洞天就知道他知道了。
她说:“有些挺好玩的。但这些好玩的,马上要不好玩了。”
她把今日的所见所闻告诉了孙雪。
孙雪却直接戳穿了她和老狐狸苦思一日的真相,道:“这件事,我们已经知晓。此事是某些人通过在幽世下手,以夺魄的方式,通过抽走百神的知识、技艺,削弱民间各行业。下手的人,是大周朝廷。”
“什么?”李秀丽猝不及防:“你们已经知道?下手的是大周朝廷?”
孙雪道:“这两天陆续有一些凡人来哭告,我最近负责处理观里的杂务,已经知道。便请师尊顺着大周的幽世走了一圈,发现下手的正是大周的官家。大周的人间虽然已经没有幽官,但大周的幽世之中,代表皇帝和朝廷的现象,仍然很强大。更不要说,百神一多半,都有籍贯登记在大周幽阳两界。我们追根溯源,他们最开始失去记忆,就是在百神被召进过大周皇宫,让他们整理、记录自己平生所学的知识开始。”
“大周还有幽世皇宫?”李秀丽皱眉:“不对,那个窝囊废皇帝和朝廷想干什么?”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观中,孙雪道:“当然有。阳世照应幽世,除去仙朝外,自然有大周的幽世皇宫,或者说,大周皇族相关的现象存在。大周的幽世皇宫,叫做‘万寿龙宫’,就在黄祖树根系下的虚幻水域。”
“至于想做什么,大概是愚弄百姓罢。”
孙雪说:“之前华元帅下狱时,闹的那一出,围了皇城,逼求官家、痛骂黄宰相的百姓,有不少百工之人,大多是百神的信徒。”
“为华元帅的事,连朝廷官员都或被抓,或被贬,读书人下狱的也不知凡几。何况玉京平民,百工之人?围了皇城的动静,不但黄相恼羞成怒,官家也脸上挂不住。当时抓了一批人,但百神又大开庙门,在洞天里藏了一批。没了幽官,朝廷官兵大多是肉眼凡胎,百神不开洞天,他们在百神的庙们里转了一圈,愣是没找到人,想动武,又动不过,因此悻悻作罢。”
朝廷也试图让太乙观帮他们惩戒百神。太乙观冷眼不理,只道“剑下不斩无罪妖”。黄相一党无可奈何,遂怫然而去。
“估计是朝廷找了什么散修之类的办法,甚至可能是找了某些狄人修行者的路子,从幽世对这些‘刁民’下手了。抽取了百神最关键的知识、记忆,再通过百神一并抽取其信徒。百神大半对应京中百工的守护神,都是靠各自的记忆、手艺、知识吃饭的,能得供奉成洞天,大都也是靠其技艺引来的供奉。失其艺,久之,必失供奉,洞天乃薄。可破庙伐之。”
闻言,李秀丽道:“对外怂得没脖子,对内倒是气汹汹。臭不要脸。”
她皱眉道:“那你们既然早就知道,管不管?”
走到殿中,姜善正背对着他们,面向三清静立。
姜善转回身,笑道:“管什么?这些昏君贰臣的蠢毒主意,压根打不成。”
她果然是太乙观洞天的掌管者之一,洞天之内发生的事,人们说的话,根本瞒不过她。
她显然也清楚这桩百神的官司,道:“抽取掉一时的技艺、知识,乃至概念又如何?人的知识、概念、技艺的来源,是多源的,不止有平生经验积累,也有口耳相传,有书本笔墨传承。况且,人的经验会重新积累。除非同时杀掉所有先进工艺的掌握者,洗掉整个大周人族的历史,篡改书籍,持续移风易俗数百年,否则,被抽取掉的知识、概念,仍会慢慢地在现象的身上恢复回来。那些小精怪和他们的信徒,只是一时失去罢了,也会逐渐恢复失去的技艺。”
李秀丽听了姜善这么说,道:“可是对他们现在的影响很大。万一持续下去,长期内真影响了香火洞天,洞天薄了,然后朝廷趁机捉人破庙?”
“现在暂时没有办法。”姜善道:“现在我们要跟狄人对垒,要启动江山社稷图,宋室那匹夫,留着他还有点用。一旦把狄人赶回狄州,我跟师兄就直接去万寿龙宫里把百工被抽走的知识捞回来。现在却不好去,万寿龙宫这个现象,我们可以应付,但是耗精力且耗时间。如今狄人大军压境,中有不少练炁士,使着各种奇诡手段,我们一日不能离开阳世。”
闻言,李秀丽拧眉。
姜善却笑道:“我和师兄、小师弟均去不得。却有一人可去。”
“谁?这里还有化神修士?”
姜善笑吟吟地看着李秀丽。
李秀丽指着自家:“我?可是我还没有到化神境。”
姜善笑道:“你成了三境,还有一境,也只差临门一脚,半步化神不是白叫的。练炁化神修士,可以在幽世待上七日整。以你目前的修为,则可在幽世行走三日之内的时间。李道友又负鱼龙变之术。鱼龙变,是天下龙祖,对幽、阳两界的龙形,都有压制。万寿龙宫,正合汝去。”
她笑眯眯的:“你如果能破万寿龙宫,夺回百神损失的炁,京城乃至天下百工之人的炁的回馈,足矣成你一境。”
李秀丽:“!那什么万寿龙宫,我当然要去。但姜月说过,我不能轻易离开阳世,容易被大周仙朝发觉。真人有办法?”
姜善道:“彼时不同往日,大周将生巨变,大周的幽世,关注此表的仙朝大能更多地盯着地煞观的动静去了。你只要在三日内返回,再有法宝遮掩气息,便能安然无恙。”
说着,她自袖中取出一张面具,递给李秀丽:“这是贫道的压箱底宝贝之一呢。戴上,可遮掩幽世里的汝之气息。效用与西王母的青鸟所化的伞,不相上下。”
见李秀丽接了,便笼袖笑道:“送你了。”十分大方。
这是一张靛青的狰狞恶鬼面具,獠牙凸出,血红吐舌,活灵活现,肌理细腻恶鬼略凸的眼珠还转了一下,直勾勾地盯着李秀丽。
这面具又凶恶又狰狞可怖,还宛如活物,夜里戴上,估计灯一照,能吓得小儿止啼。
李秀丽却十分喜欢,摩挲了一下,解除了自己的幻术,往脸上一带,靛青鬼面严丝合缝地贴在了她脸上,无带无系,亦不落下,更不发闷,透气自然。
戴上那一刻,她仿佛与鬼面合为一个整体,按在面具上的手指,仍然纤白细长,整个人过于柔和的气质,却霎那变得威严凶煞。
“很帅!”李秀丽评价:“就是我要的效果!”
要早拿到这个面具,她就给自己起个“修罗假面鬼道至尊”的外号!
见她果然喜欢,姜善笑道:“不错罢,师兄、雪儿他们都觉得丑。我说他们都没眼光。凶恶狰狞到了另一种肃杀威严起的时候,别有怒目的另类风采。只小友你才懂欣赏。”
“戴着这个面具,返虚修士来了,都看不穿你的真容和真实气息。唯一的问题是,不能戴超过三日,否则它就长你脸上了。”
李秀丽摸了摸脸上宛如真皮的触感,满口应下。
她兴致勃勃问:“我进了万寿龙宫,应该怎么夺,去哪里夺百神被取走的知识、技艺?”
次日。
与黄眉相熟的百神果然约着,悄悄出了庙,齐聚太乙观的山门下。
他们刚到,就见一男一女飘然而下。
男子是扫雪道长,女子身形若少女,却戴着一张靛青的可怖鬼面。
扫雪道长说:“各位来意,我等尽已知。有一人,能帮各位解决目前的困扰。我身边这位师妹,是我师尊亲自遣来的,修为已是半步化神,愿为诸位入幽世,取回珍爱之艺。”
那鬼面女叉着腰,压着嗓子,姿态让黄眉莫名眼熟,但气息又全然不认识。
她发出桀桀怪笑:“但你们每个都要给我一小块布,分别要精怪要心脏处的毛发、人类头发织就。”
“我要做一件百衲衣。”

??137 ? 一百三十七
◎百神(六)◎
有太乙观作保, 百神俱应其请。
白面裁下了一片它的狗毛,黄四娘剪下了一段她的头发,黄眉也拔了自己最柔软的毛发, 其余百神各有所献,托四娘分别编织为布,最终, 拼作了一件百衲衣。
鬼面女收下百衲衣,往身上一披。
靛青鬼面狰狞可怖, 许多兽毛缝制的百衲衣滑稽可笑, 一时间,她看着像是一头模样诡异的怪兽,却说:“有此衣裳,三日之后,我一定会带着好消息回来。”
“不过,我还需要一头坐骑,驮我入幽世。”她桀桀怪笑:“听说狐能通幽明,在某表人间土生土长的狐, 甚至可以辨认本表的众多通幽之路。老狐狸,可愿驮我?”
狐在人族的传说形象中,一贯是通灵的兽类,能来往于神怪世界与人类世界之间,以轻盈肉身出入幽明, 既能与人类往来,又能与鬼物相伴,时常又与神仙联络。
华夏人族从上古通天教时代开始, 就长期对狐的印象、形象, 塑造了青丘, 同时也通过幽世的现象,赋予了全部狐狸固有的一个种族本领。
狐狸,一旦能成精入道,便有机会得到狐族幽世现象的勾连,而生出一种特殊的神通:即使是炼精化炁阶段的小妖,亦能从阳世穿越洞天到幽世,自由来往幽明之间。
当然,能自由进出幽世是一回事,能在幽世活下来又是另一回事。
没到练炁化神,纵使是狐狸们,该被幽世之炁同化为荒怪的,一个也跑不了。
所以修为低下的狐狸精们,为了小命着想,大多数不会擅自进入幽世。
但如果只是驮人到幽世,自己立刻返回,这倒没什么问题。
黄眉心下有些揣揣,看了眼扫雪道长,见他不置一言,对这鬼面女说的话只是含笑而听,微微颔首。
黄眉定了定心,伏下身来,道:“老狐愿驮道长至幽世。不知道长还有何要求?”
“没了。只是有去自然有还,三日后,你几时几刻送我入的幽世,就必须在原地方原时间接我回来。也不要你多等,以你目前接近炼精化炁中阶的修为,你在同样的时刻、地点,在幽世等我半刻钟就行。如果那时我没有回来,你就自己回阳世罢。”
黄眉暗松了口气,半刻钟,以它的修为,确实不至于被完全侵染成荒怪,至多是回来阳世后需要慢慢驱逐这些侵入的炁。
这些风险略高,但都在它的承受范围内,忙道:“道长为我们奔波,这都是应有之意。敢问道长高姓大名,有何道号?”
靛青恶脸的凸出铜黄双目转了转,鬼面女得意道:“尔等听了,本座尊号:修罗假面鬼道至尊。”
“修……原来是修罗尊者。”黄眉顿了一下,还是按照时下的口癖习惯,简称了一下。
心下嘀咕,这个尊号听着像是佛门护法,又是修罗又是鬼道的,扫雪道长的师妹能叫这么个道号?
孙雪听得眉峰一抽,微微侧过了脸去。
其余百神倒没有说什么,只是也觉得这名号略怪。
“修罗尊者”道:“狐狸,不要耽误时间,快驮我罢。”
黄眉应了一声,当即摇身一变,变回真身,是一只高近两米,堪比骏马的巨大狐狸。
动物修行者在没有修出完全的人类真身前,本体都是往巨型发展的。
不要说已经轻盈若燕的修行者,就是来个凡人大胖子,黄眉也照驮不误。
少女身形的修罗尊者一跃而上,侧坐在狐狸背上,百衲衣垂下,快意地一勒它脖颈的毛:“走!”
黄眉一跃而出,疾奔向某个方位,轻飘飘,不沾烟尘。
片刻后,消失在众人的感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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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升起时,一对衣衫褴褛的兄妹,踉踉跄跄到了乱葬岗。
他们一屁股坐倒地上,累得挪不动半步,好一会才平下呼吸。
十二岁的妹妹擦着眼泪,哭着问:“大兄,为什么所有人都疯了……”
他们一家,本来是沿江一带的某个小城的贫苦百姓,虽然城中百姓面临着狄军压境,朝廷又忽然不许他们食用水产、从事渔事,更不能靠近江边的忧虑,但父亲是木匠,母亲也会织棉。手艺,只要不是彻底的战乱中,总是有用的,能换一些食物。他们虽没有土地,时常挨饿,但日子勉强还能过。
谁知,不久前,他们所在的村庄,忽然超过大半的人,祭祀起了一尊不知来路的神仙。说是可以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之中庇佑他们。
只是,那神仙竟要求活人祭祀,要求将人牲砍下脑袋,并开瓢掏空脑子,装入雨水、硝石相击时的一缕电光、以及一个小小的神像,再将这样的脑子装回去。
而首批祭品,竟然就是村中叩拜那位神仙的村民们自己。
他们的父母就是其中的狂热一员。
某一天黄昏,去山上捡柴禾、摘草药的兄妹俩先在山脚,一座无人问津的小庙里拜了一拜。
这座小庙立在原来倒塌的土地庙原基座上,是前阵子赤霞龙女的名声远扬时,附近村落修的。
但人们很快发现,拜这位据说显灵过的龙女,却并无什么回应的好处。慢慢,也就歇了。庙宇冷落。只有兄妹二人每次上山捡柴采药,路过时,会向龙女拜上一拜,摘去庙上的落叶,拔一拔庙前的野草。
他们兄妹没什么见识,并不知道赤霞龙女的故事,也不识字,只以为这是哪里来的土地神,出于善心,顺手一拜,一为罢了。
回到村中,就惊恐无比地发现,父母的脖子上多了一道环脖的血痕,针线歪歪扭扭地缝了一圈,又用粗布捆着木板固定,只是略不牢固,时不时头颅就会偏歪一下。
父亲举起锯子,母亲举起砍柴刀,笑着劝他们:“孩儿,你们也一起把脑袋中的那团无用血肉换了罢。神主说,只要我们换下了脑中的无用血肉,就可以得到无上的清明聪颖,从此再不为战乱、饥饿、贫穷、疾病所苦。”
眼睛里时而闪过一缕电光,无机质般盯着少男少女的脖颈。
妹妹机智,在痛苦与危急中,立刻说:“母亲,锯子上、刀上沾了你们的血与脑浆,劈砍脖骨时,已经钝了。我们怕痛,把刀磨得锋利一些罢!锯子也坏了,得借一把好的。”
父母觉得他们说得有道理。于是母亲去屋外磨刀,父亲去借锯子了。
趁此之机,兄妹俩互相拉扯着,匆匆从窗户翻了出去,逃走了。
路上,全村到处都弥漫着血腥,地上扔满了人的脑浆脑花,时不时能看到无头的村民倒在地上,他的亲戚朋友正顺着豁口,往他头颅中倒接好的雨水。
这些正犯下暴行的曾经沾亲带故的人们,一边炮制着亲友的头颅,一边温和如故地招呼他们:“这么匆忙,不是才从山上下来?”“你们俩别忘了自己的脑袋。待会让你们父母,给你们脑子里多塞几块硝石。”
十四岁、十二岁的兄妹俩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腿都软了,脸上吓得空白麻木一片。互相死死地拽着,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自己二人神智清明,就这样逃出了村落,一步也不敢停,翻了两座山,才跌坐在地,抱头痛哭。
他们根本不敢回村,试图到最近的,他们舅舅家的村子去找亲人,告知发生的事,谁知,还没近村,就在山腰,从上往下看,看到舅舅所在的村子,垒起高台,台上躺了密密麻麻的人,胸膛大开,跳动的心脏被弃置一旁,有人在挨个往这些人胸膛的位置塞入草球。
他们的舅舅、舅母、外祖母,赫然就躺在台上,鲜红的内脏暴露在空气中。
两人再也不敢近村了,他们跌跌撞撞,只想到找到有正常人烟的村子,亦或是到县城去。官老爷,官老爷那里守卫严明,总不至于如此……
谁知,他们一路互相搀扶,饿了吃山果,渴了喝泉水,总了那么多路,一路上的村庄,还不待他们靠近,天灵盖就一阵发麻,仿佛有无形的警戒在他们脑海中拉起。
最后,到了县城前,他们刚走到城门口,就看见,守城的守卫,脖子上跟他们父母一样,用粗布围了一圈,似乎头颅有点歪。
他们的意识里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咚咚咚,恍惚中,似有一个穿了披云帛,淌霞裙,珠饰璎珞,云鬟雾鬓,头生琉璃龙角的柔美少女,闭眸,端庄地坐在庙里重重帘幔后,忽然睁开眼,冲他们轻轻地摇了摇头。
兄妹俩无端地信任于她,看了一眼县城,扭头撒腿就走,一刻也不敢停留。
等原离了他们生长于厮的县,茫然的二人才想起,那少女,虽然与雕刻粗糙的那座他们常拜的小庙“土地夫人”五官衣饰迥异,可是却有一股神韵,如出一辙。
二人这才知道,自己平时无意中的祭拜,竟然救了他们的性命,当即泪如泉涌,拜在地上,朝着小庙的方向,连连叩首。
他们从未离开过本县,这下,也不知该往哪里去了。
便又向小庙的方向祈祷:“虽不知您是哪一位真神,信女恳求您,再为我兄妹,指一指前路。若得逃命立身,必终生供奉您的香火。”
这时,身边的一根树枝忽然断了。
他们茫然地尚未反应过来。又一根树枝断了。
接二连三落下的树枝,连上了一个指路的标记。
才知神仙有应。当即再一叩首。沿路而走。
一路上,他们籍此避开了盗匪若干,歹人许多,以及他们一靠近,就会被那少女神祗警告的许多村庄、县城。
最终,到了这乱葬岗上,才得歇脚。
望着夜色中,阴森森的这处,地上纷乱土丘,无名坟丘若干,时而泥土半掩,露出零散的白骨、骸骨。
兄妹俩有些畏惧,但比起他们曾经看见的那一幕幕,这些可怜的,死后抛在野外的白骨,又算什么呢?
女仙的灵应到此停下,就是祂老人家让他们在此停下的。
一路上,兄妹俩已经极度信任这位不言不语,只是默默指引他们的神仙。
便抱紧双臂,在有些寒凉阴森的夜风中,彼此靠在一起取暖,等待着什么。
这时,哥哥揉揉眼,惊声道:“小妹,你看,那是什么!”
夜色中,两团蹭亮的绿色鬼火…..不,那不是鬼火。一头狐狸。
一头马匹般高大的狐狸,正四脚生风,朝着乱葬岗奔来。
它的背上,还侧坐着一个鬼般的青面獠牙,身上长着杂乱兽皮的丑妖怪!
妹妹赶紧拉着哥哥,躲到了一座较高的坟茔后,害怕地偷觑它们。
来人并不知道自己觉得非常“酷”的装扮,已经在凡人眼中落入了“它”的范围。
倏尔间,大狐狸载着丑妖怪停在了乱葬岗上,左右顾盼一下,竟口吐人言:“修罗尊者,就是这里了。这里就是我知道的,可以迈入幽世的薄弱径点之一。”

??138 ? 一百三十八
◎……◎
大乱葬岗在离玉京三十多里的一处荒郊。
四下寂无人烟, 乱林像化不开的墨色阴影。地上倒着颓树枯木,路边滚着怪石,半人高的杂草丛生。
时而有寒意森森的风, 呼啸着穿过乱林,吹得杂草摇摆,露出一堆复一堆的连绵土丘。
玉京内外, 那些或路倒而死的穷苦男女,亦或被乱棍而杀的小人物, 也或是曾大富大贵, 但最终无人敢敛的罪骨,也有时运不济,亲朋难认的无名尸骨,俱被匆匆一裹,或麻袋,或草席,或坦着浊肉,被泥土碾埋, 都被抛葬此处。
有的土裂泥簌,露出腐烂的席子,被虫驻坏了,辛劳一生求片瓦,终是枯黄骨殖, 受风吹雨打。
有的被野狗刨出地来,骨头被咬得散满衰草,曾被夸赞才华的头骨上, 尤带野兽的咬痕。
有的正在腐烂, 黑发与草根纠缠, 曾经温软细腻洁白的肉身,膨胀青黑,脓血横流,虫豸却在其中欢欣鼓舞地繁殖。
黑夜漫漫,无论生前是否渺小如蝼蚁,死后俱一座土馒头。
长河茫茫,腐尸曾裹锦绣堆,枯骨曾坐子孙堂,到头均肥蚊蝇地。
土馒头一座接一座,摩肩擦踵,挨着在凄楚的寒风乱林里为沉默的邻,绵延数里。
“就是这里?”
听到黄眉狐说的话,戴着恶鬼面具的李秀丽一眼扫去,只见夜色如水,到处是坟丘颓树衰草白骨,间或有打着大片的马赛克的尸首。看着只是一片普通的乱葬岗。
只一缕缕浓郁的香气不断向她鼻孔中钻。
咦,奇怪,哪里来的香气?这种地方,不该腐臭烘烘吗?
李秀丽隔着面具,嗅了嗅,果然有一股香气。这香气很奇异,像檀香,又像花香,她辨认不来。
黄眉道:“尊者,这里是生死之地,且多枉死或横死之人。很多被丢来的人,甚至喉中还有最后一口气。人痛死之情,最为强烈。京中更有关于此地,不下数十个的鬼怪传说,人们恐惧之情,又加重了炁的聚集。所以,这里虽然暂时未成临时洞天,但与幽世贴得极尽,是我们狐族修行、捡头骨的好地方。您闻到的这股香味,就是从幽世溢出的。”
“噢,那就快开通道吧。”李秀丽催促。
黄眉道:“老狐修行不济,还需要叫上我的一些同族亲戚、狐子狐孙助阵,尊者勿怪,亦勿受惊吓。”
“我才不会被吓到。别啰嗦。”
黄眉得了她的首肯,用脚掌拍了拍地,对周围说:“都出来罢。助我开一开去往幽世的通道。”
话音刚落,从四面八方的乱林中、坟丘后、杂草间、乃至土包下,都亮起了点点绿光,一只又一只大小、皮毛颜色略异的狐狸钻了出来,有些嘴巴里还咬着老鼠、野鸡。
众多闪着绿光的眼睛,齐齐聚集到一人一狐身上。遂前爪按地,摆动尾巴,狐狸们像孝子贤孙,对着黄眉一起叩拜:“嘤嘤嘤嘤!”
嘤嘤一片里,还夹杂着一两个一梗一梗,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古怪沙哑“人声”:“拜见老祖。”
黄眉笑呵呵地,很高兴:“居然都有能炼化一些喉骨,说几个字的了,不错,你们修行很用功。”
大小狐狸们齐聚一堂,你舔舔我,我捋捋你,其乐融融了一阵子。
李秀丽瞅见最近的一只褐色的、浑身毛绒绒都炸开了的小狐狸崽子,感觉双手和心头都发痒,但碍于修罗假面鬼道尊者的面子,攥紧手掌,撇过头,不去看它们。
切,有什么好看好摸的,刚从坟里钻出来,脏兮兮的,还没她自己变的狐狸毛皮鲜亮顺滑。
等狐狸们嘤嘤着亲爱够了,黄眉喝道:“归位,起仪——”
一霎时,众狐仰头对月而啸,又分散而去,没入草丛、坟茔、乱林。
在它们隐没的瞬息,幽蓝的磷火从这片绵延数里的大乱葬岗的每一座土丘里升起。
苍青夜空勾出残月,白得没有丁点血色,投下凄冷的莹光,疲倦地照亮十里坟场。
噗嗤、噗嗤,簌簌,簌簌。莎莎。
每处升起幽蓝鬼火的坟丘都蠢蠢欲动。
或惨白的骨架,或挂着青黑流脓的残肉,或枯黄脆弱的骨骼,攀住野草,扎入泥土,从地底爬了出来。
骷髅们从沉眠的亡者世界中升起,在幽蓝的鬼火环绕中,裂坟而出。
它们沐浴到月光的一霎,骨骼上竟大片大片地长出浓艳明丽的彩色花卉。
红如灿霞,粉拟桃色,白如新雪,鹅黄浓郁,天蓝澄澈,翠绿盎然。斑斓明亮,生机勃发,在腐朽冰冷的骷髅上盛开。
乱葬坟场中的香气愈发浓郁。
忽有一只体态纤长,下巴尖尖的赤狐甩着尾巴跳了出来,人立而起,口中衔着一片叶子,柔媚地摇摆身子,波浪的线条顺着体态的起伏,狐而人耶。
它忽化作一位美女,天然雪身,洁白丰润,乌发从脊背流淌而下,伏在污泥地上,狐行蛇步,弧度圆钝饱满、凝脂般的肉感手臂,攀着一具骷髅,游上了它的身体。
她健康洁白,又带着红润色晕的身体,温热细腻,是活色生香,却与死去的枯骨紧贴,脸颊贴着,轻嗅它身上盛开的花卉。
然后,美女与长满鲜花的骷髅跳起了舞。
她时而折腰,时而踢踏,时而旋转,骷髅咔擦咔擦,也在旋转。
欢乐的音乐不知从何而起,磷火逐渐环绕着它们。原来四面不知何时,大大小小的狐狸或蹲在高高低低的土丘上,有的用爪子在拨琵琶,有的用尾巴在打鼓,有的在弹琴。
狐们高声唱:“嘤——生何欢——”
狐们尖声笑:“嘤嘤——死何苦?”
还有许多的小狐狸们戴起头盖骨,化作少年与少女,亦拉起骷髅,翩翩起舞,加入了这场月光下的坟场之舞。
左边一只小狐,顶着头盖骨,从东边的坟头跳出来,举起爪子,甩着尾巴,尾巴咚咚打小鼓。扭着腰跳舞,闪着绿光的眼睛在老迈的头盖骨下灵闪闪,娇滴滴地,却故意压着嗓子唱:
“老来病,咚咚咚,实在苦。”
右边一只小狐,头盖骨戴歪了,歪歪戴在大耳朵上,一只爪子举起,一只拉起一个小骷髅,嘻嘻笑,爪子拉着骨手转圈圈,又把那夭折的孩子的头盖骨甩得更歪:
“生来夭,嘻嘻嘻,爹妈哭。”
东边的野草丛里,探出个活泼俏美的小少女,漆黑发鬓上也顶着个女子的骷髅头,摇头晃脑,脸上的胡须还没幻化好,尾巴上挂着的铃铛叮叮当当,打节拍,一颤又一颤:
“爱别离,怨憎会,一世泪。”
西边的乱林里,一棵老树上,粗壮枝桠上,双腿倒挂,垂下个俊美的小少年,用尾巴转着个头盖骨,在树上荡秋千,忽然一吐舌头,作怪脸:
“求不得,挂树上,随风荡。”
狐狸人立而起,一爪叉腰,一爪把着骷髅们的手臂,交换而舞,在极欢快的乐声中,齐齐唱:
“生何欢,受尽八苦与八难!死何哭,眠草枕花伴雪月!”
寂冷的月光似乎也随着这场畅快欢乐的宴会而融化了,一曲终,最先起舞的美女,隔着艳丽的花丛,亲吻骷髅头。
定格在生者与死者相拥的姿势。
这一刹,死去多年的骷髅头上,从空洞的眼眶里,流下了一滴黄沙,似泪。
所有被抛葬在此的亡者却都笑了起来,没有声带与血肉的喉咙,发出了震天的,却越来越凄厉的笑声。
泪与笑都融在月光中。
月光照在乱葬岗上,轻轻穿过乱林。
乱林正中,竟隐隐出现了一片海市蜃楼般的幻影,散发着微光。
黄眉精神一振,立刻叫正看得津津有味的李秀丽:“这里现在无限接近与幽世重叠,通往幽世的路径打开了,尊者,我们快走!”
不待一人一狐往乱林奔去,却有两个影子,在他们之前,竟迷迷瞪瞪地往那乱林里的幻影走。
有面生的少男少女二人,竟然满脸是泪,口中胡乱叫着“爹”“妈”,眼睛发直,往乱林去,渐渐,竟速度极快,至于奔跑。
黄眉大吃一惊:“这是哪来的生人?怎么闯进了这里?我怎么没感知到?糟了,他们被狐舞所迷惑了!”
李秀丽也略一惊诧,不但黄眉没感觉到,她之前也没发现这两个格格不入的凡人,好像是因为他们身上有极亲切熟悉的气息……熟悉到仿佛她自己般,所以下意识就忽略了。
此时,她凝神再看,竟然发现二人身上隐约浮现出个虚影——是她赤霞龙女的法身模样。
法身常常是会自动回馈回应一些信徒不怎么麻烦和紧要的祈求的。
难道这二人是她的信徒?
大小狐狸们见有生人向乱林闯去,也吓了一跳,听到黄眉的话,就有机灵的,主动跑上去阻拦二人。
它们还没到跟前,只见那鬼面的修罗尊者,百衲衣掠空,迅如流星,眨眼就一手一个,将二人拎了回来,扔在地上。
不待少男少女回过神,她分别将手掌按在他们额头,果然感应了自己的炁,接受了法身那里反馈的信息。
果然是她的信徒。
法身那还有些这二人一路走来的具体信息,但李秀丽没时间读。
老狐狸催得那叫一个急:“尊者,快走啊!这路径只能维持五分之一刻不到!”
古代的一刻是十五分钟,也就是说,这路径只能维持三分钟左右。李秀丽将他们拎回来,又翻检他们的炁,接受法身的信息已经用了一分多。
来不及了。李秀丽只能匆匆道:“狐狸,你们先看好这二人。黄眉老狐,你等一下回来此地后,把这两人护送到太乙观,上去找一个叫赵烈的人,让他来处理,就说是他们是龙女的信徒。”
遂来不及细究,便又跳上老狐,喝道:“走!”
黄眉一刻不停,便驮着她,猛然冲进了乱林,撞进了幽世。

??139 ? 一百三十九
◎万寿龙宫(一)◎
幽世。梦湖。
这是一方大泽, 据称有八百里之广。沿湖岸建有城镇、村落。
到了湖边附近,风声就大了起来,湖风送来水腥汽, 豁然开朗。
抬头看去,只见云天高阔,大泽茫茫, 烟波浩渺。两岸青山隐隐,湖畔水草随风摇曳。
梦湖水草丰美, 但没有人敢到梦湖打鱼。湖附近, 就是黄祖树遮天蔽日的原型,树根牢牢罩住了半片湖域。
湖畔的小镇,叫做福安镇。
虽然近日黄祖树时而枝桠乱动,但比起动荡的外地来说,镇里已经算相当平静安稳。
镇边缘有一家“平安”客栈,近来经营得很不错。楼高三层,刷漆一新,雕栋碧瓦, 大堂开阔气派,房间干净,酒食俱齐全。
来往梦湖流域者,若过福安镇,口袋里只要不光, 都会去这里休息,亦或坐下吃点酒菜。
这一日的夜,深了, 大堂里吃酒的正经人, 陆陆续续地离开, 或上楼到房间休息。
堂中只剩下几个常年的酒鬼、无赖儿,醉醺醺地划拳、吹牛,不肯回家。
店主在柜台后,头也不抬,劈里啪啦打着算盘,时不时在账本上记个什么。
伙计拿了抹布,可有可无,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随意地擦抹着桌椅。
夜色沉沉,门口挂着的灯笼散发橘黄光,被夹带湖上水汽的夜风吹动。
一抹拉得极长的阴影,从门口,借由灯光,投到了堂上。
店主抬起头,看到一张靛青鬼面,一身兽毛杂拉的百衲衣,背着光,站在门口。
鬼面狰狞可怖,做得极逼真,像长在人脸上。店主却丝毫不以为奇,在幽世之中,什么古里古怪模样的客人没接待过?只道:“客官是住宿还是用餐?尽快进来,本店要打烊了。”
鬼面人个子不高,也不算矮。嗓音沙哑低沉,像是刻意压低过了,听不出男女:“住宿,也要用餐。”便随意地点了几样菜,要了碗温茶。又扔了一锭银元宝,砸在柜台上。露出的手,倒是白皙纤长,没什么茧子,看着像位贵人。
幽世的钱财,多用的是钱的概念。
俗世的金银,理论上没法带入幽世。但它身上沾染过的,人们以其为“钱”的残炁,被带入幽世时,会形成新的金银。
因此,某种意义上,俗世之金钱,在幽世一样能通用。阳世的有钱人,在这里照样可以大手大脚。故而有“钱能通鬼神”的说法。
但是,在幽世花过的金银,因为失去了“钱”的概念,它阳世之中的本体虽然仍在原地,却会失去原有金属的特性,变成石头之类不值钱的东西。
同时,因幽世的特殊,寄托了人们七情之炁的纸钱,在幽世同样也能用。每次有人给自家的死者烧香时,烧了纸钱,人们思念的炁卷着纸灰青烟,飘飘荡荡至幽世,送与自家祭祖形成的家族现象。若是没能及时接受,则往往被各路人马抢夺。
李秀丽本来很感兴趣,想自己给自己烧点纸钱烧到幽世看看能不能用。或者是向其他烧纸钱的人家买或要一些。
当即被太乙观制止了。孙雪哭笑不得地告诉她,自己给自己烧的纸钱是没用的。
世上许多普普通通的纸钱,在火里也就是一抔灰烬罢了。
真正能在幽世通用,被现象们争抢的纸钱,得是联系密切的血脉至亲或挚爱,饱含思念、悲伤等七情之炁随飞灰入幽界,才得凝聚。
这种真正烧了在幽世能当硬通货的纸钱,其实很伤活人的身体。
就像未亡人思念亡者过度,七情凝聚鬼怪溢出区,耗损元炁,会损害人的五脏六腑那样。
买这样的纸钱,实则是试图买这样的情义。
情义本无价,如果真有人家愿意卖这样的纸钱给她,那么,这纸钱也就不值当了。
李秀丽这才放弃纸钱,换用了人间的钱财金银。
见鬼面人出手大方,店主耷拉的老脸立刻换了笑模样,骂一声伙计:“还躲懒?还不给客人去抹桌子摆碗筷!”
伙计立刻小跑过来,忙前忙后给李秀丽擦桌子,抹椅子,找碗筷碟子。
店主从柜台后转出来,一掀帘子,则往后厨嘱咐菜去了。
灯笼并不亮,大堂黯淡,唯有那几个无赖子还在兴致勃勃地划拳吃酒,嘴里杂七杂八胡喃着什么小调。
幽世的这些“人”都畸形怪样,其中一个脸上长了拳头大痦子的,吃得满面涨红,昏头昏脑地跌坐在椅子上,摆着手说:“没钱了没钱了,尽是输。你们玩罢,我喝完着壶,嗝,就回家!”
痦子醉醺醺的,倒了又倒,酒壶里却只流了一滴出来,便很不尽兴,拍着桌子叫:“小二,小二!”
伙计转过去:“连三爷,您老又怎么着了?”语气熟稔,似乎这几人是常客。
“酒!酒!”痦子晃了晃壶,不痛快道:“你们这酒壶,量、量太少了……”
“您能喝。怪不着酒壶。我都给您满了三次了。”
“屁!”痦子大着舌头道:“以前我来这,这酒壶里斟的酒,满当当的。现在我来,一拎,一样的价格,酒壶只装了原来的十之六、七!”
他鼻子喷出酒气,说:“自、自从,你们东家,发了财,反而,越——越、来越小气!十之七的酒,还、还兑水!”
其实伙计心里也这么觉得。他不痛快也很久了,自从店家发了财,客栈是越修越好,焕然一新,店家的口袋越来越鼓,但他的薪水,一月只涨了五文!
听到“发财”二字,其他划拳的两人也转了过来,正好玩过一轮,各有输赢,便也说起闲话。
嘴巴阔大,舌头绵长似蛇,吐在外乱晃的,最爱打听这些事,说:“要我说,店家这财发的可真蹊跷。就半年前,他这店还又小又破,大堂顶上破了洞,滴水都不补。大家都绕路去别家住宿吃饭,他常年愁眉苦脸地揽客,哪有现在的阔气!”
眼睛青蛙似的凸出,眼皮缀生串串针眼瘤子的,说:“大嘴,你平时最喜欢打探这样的事,怎么,你知道这老店家发财的内情?倘若有发财的门路,也给弟兄们点一点。”
大嘴嘿嘿一笑:“我当然知道。要不我怎么说他发财的蹊跷呢?有人说,是这老店家的好心,得了好报了!”
“据说,半年前,有个驼背的客,常在入夜后,来平安客栈讨酒喝……”
“驼子整个人弓着身子,布衣草鞋,背畸形得厉害。每次来,都是店里打烊的前一刻,旁的一句话不说,一脸丧气愤愤,郁郁寡欢,坐下就是要酒喝。一个人闷闷地坐一个时辰,喝得酩酊大醉,对店家就说两个字‘赊账’。说完,一文钱不付,起来就走。”
“穷的时候,这老店家其实还有副不错的心肠,见这驼子每次都丧气若死,一副要寻短见的样子,又掏不出半文钱,心里一软,就让驼子赊了。这驼子也不客气,竟然就这样一连来喝了整一个月的酒。”
痦子道:“都赊账?”
大嘴说:“不错。都赊账。老店家也真能忍,竟然真让这驼子一连赊了一个月的帐。不过,等到次月,家里人都埋怨老店家,说他帐平不上了,要他讨回点赊账。店家也忍不住了。
当晚,驼子再来讨酒喝时,老店家把酒壶拿住,说‘这位相公,我们店小,您先结结酒钱,这壶再给你满上。’”
“谁知,这驼子一改往日丧气,微笑道‘店家,我今晚就是来付酒钱的。’你们猜怎么着?那驼子居然一抬手,从今晚带来的一个篓子里,拎出了条胳膊长的金麟鱼。这条鱼鳞片闪闪发光,每一片麟均大如贝壳,且都是纯金啊!灯下,闪着耀眼的宝光。嘿,给老店家看直了眼。”
“驼子说:这鱼是宝物,鳞片全是金子。让老店家卖了金鳞鱼,就当是付酒钱。”
“从此后,驼子仍然夜夜来喝酒,尽喝好酒。但每隔一个月,会带一条金鳞鱼来平安客栈付酒钱。”
“这每片鱼鳞都巧夺天工,本身是纯金,且纹理细腻丰富如天然画工,每片都不一样,足够卖出更胜同等黄金的价格。”
说到这,大嘴嘿嘿笑:“如此半年,这平安客栈,就靠着六条金鳞鱼,发了家了!我上次灌醉了老店主的儿子,从他嘴里套出来的。”
其他几人都听得出了神,拍着大腿,恨不能以身相替。
谁知,大嘴正得意洋洋地讲述这听来的隐秘时,老店家也从后厨出来了,听到这番话,当即拿了把扫帚,跟他的老妻、两个儿子、伙计一起,劈头盖脸地朝着这些浪荡儿打去,边打边骂:“无赖子说昏话,滚滚滚,以后晚上再不留你们吃酒!”
几个酒鬼被抽了一顿,在人家的客店现象中,也不敢久留,跌跌撞撞逃出了客栈。
他们走了不多久,带着水汽的风呼呼穿堂,门口悄然立了一个青灰衣裳的驼背男子。
今日显然正是一个月中,驼子来的这一天。
坐在堂中的只剩下了鬼面人。见此,倒很识趣,向店家告了一声,径自到楼上的房间去了,只说让店家待会把饭菜送上来。
见人都走光了,伙计也被打发了下去。如往常一样,驼子放下了金鳞鱼,喝了一会酒,店家频频劝酒,笑语欢声。
酒足饭饱,驼子正要辞去。店主却拦住他道:“有一事,要恳求您。”
驼子抹了抹嘴:“何事?”
店主看他带了醉意,小心道:“我家近日欲要聘妇。取的是主簿家的小女儿。那家索要的聘礼,实在数额巨大……我家东拼西凑,仍差一大笔钱。能否请您今夜再捕一条鱼?我下个月的酒钱都不收您了……”
驼子道:“齐大非偶。汝当克制。”
店家苦苦哀求,又摆上了数坛子都舍不得卖的好酒。
驼子抽了抽鼻子,一时心动,又架不住熟人哀求,叹了口气,说:“好吧。我提前为你再捕一尾鱼。”
便站起来,拎着鱼篓子,出了门。
驼背男子出了门。
店主的儿子们却互相使了个眼色。大儿道:“爹,两尾鱼哪里够啊?”他先看上了富户家的女儿,后又看上了主簿家的闺女,想取回来,攀附主簿。谁知,主簿看不起他们商户人家,叫了天价一笔聘礼。
小儿道:“老爹,儿也要取妇。这月月等人送鱼,不如我们自己掌握捕这种鱼的窍门。”他是小的,分不到家产的大头。一家客店,分家时,哪够两家人用?得再弄一大笔钱来。
店主看着日益变样的客店,犹豫片刻,老妻道:“你这倒运鬼,我嫁你一世,受半世操劳苦,你后半辈子如不能让我使奴唤婢,绝不饶你老奴!”
一家人众口齐声,终究财帛动人心,店主贪念愈盛,道:“走,我们跟上去,他刚刚喝酒时,我趁给他斟酒,在他腰带里塞了一包漏了的面粉。”
不多时,店主一家人掩上店门,悄悄尾随起了驼背男子。
店门掩上的这一刹那,坐在房间里的李秀丽推开窗,她视力绝佳,老早酒锁定了鬼祟的一家人,挠挠脸:“还真让太乙观那帮人说中了。果然是今夜贪心起。”
店主一家尾随驼背男子绕过了大半个梦湖。
却见驼子竟然走到了黄祖树根系密密笼罩的湖域某处,那里视野遮蔽,连着水最深的一处。分支树根遮掩湖面上,如重重盖子、层层围栏。
驼子敲了树根七下,树根处便爬来一只极大的蠹虫。
驼子拿了一枚铜板,给蠹虫,说:“我回来晚了。请阁下帮我想想办法。”
蠹虫接了铜板,张口就咬了树根一口。树根被它一咬,发痒,蠕动着褪去。这方水面瞬间无遮拦。
驼子便跳入水中,入水的瞬间,他化作了一只成人高,身穿铠甲的大虾,潜入水中。
片刻后,水中浮出耀耀金光,穿着盔甲的大虾提着一尾金鳞鱼上来。又变作了驼子模样,离去了。
见此,藏在几处树根后偷窥的店主一家大喜。
等驼子一走,大儿立刻脱下外衣,塞在衣裳下,装作驼背的样子,掩着面,走到被分支树根笼罩的那方水面畔,也敲了树根七下。
蠹虫果然爬过来了。它迷惑地看了看大儿,却被大儿一把塞了一锭银子。
大儿捏着嗓子学驼子的口音:“我回来晚了。请阁下帮我想想办法。”
蠹虫看见那锭银子,登时什么也忘了,果然如大儿所愿,一口咬在树根上。
树根果然缓缓分开。
大儿立刻招呼兄弟、父母,他们全家水性都不错,一起潜入了湖下。
一入水,他们大吃一惊。梦湖这侧的水域下,竟有一个巨大的宝库。
其中,无数金子化作成群结队的金鳞鱼,在水下熠熠生辉,游曳如生。银子变成一只只巨大的贝壳,呼吸间,露出人头大小的珍珠。玛瑙作珊瑚,翡翠为水草,宝石沙蟹在水晶沙里爬来爬去。
此情此景,店主一家红了眼睛,拼命去搂其中个头最大,最值钱的金鳞鱼。
一人搂三尾,全家人抛的抛,接的接,一次捞走了十二条金鳞鱼。
他们一时忘形,这里扑腾捉鱼,那里扑腾捞蟹,时而浮出水面换气,时而再下。耽搁了很久,还想再捞其他宝物时,树根却缓缓开始合拢。似乎隐隐听到谁的惊呼声,在叫着宝库后门开了。
没法,一家人不敢再待,只得打算下次再来,遂抱金鳞鱼而去。
他们绕过了前门,从后门悄悄进了屋,放下金鳞鱼。却见,大堂里已经放了一个鱼篓子,大约是驼子来过了。看他们没在,就放在地上了。
加上他送的这条,他们一晚上收获了十三条金鳞鱼,倘若都卖出去,或者融为金子,他们一夜发了一年多的财!
店主家笑得合不拢口,做了一夜的美梦。
第二日,青天白日,驼子却找上门了。
他似乎已经知道了发生了什么事。愤怒失望而恐惧地对这家人说:“万寿大盗窃天下财,以王一家。我小盗也,窃鳞换酒,以乐一时。汝家贪心,一夜取鳞十二尾,骤惊大盗,今日事发,灭顶之祸将至!好自为之!”
遂振袖而去,再不返。
店主一家不知所以,正揣揣不安时,梦湖却发生了异变。
湖上的风骤然增大,吹得水草折,吹得湖水起波浪。天空翻黑云,湖面滚白浪,似要滚下大雨。
霎时,大泽如啸,湖上若沸,八百里烟波两边儿分,浩渺碧涛开。
从水中升起大队的兵将,皆是水族,有的为螃蟹,有的是穿盔甲的大虾,有的是青鱼。
为首的将领,则生着蛟头,指着福安镇说:“镇中凡夫隐窃贼,窃我龙宫宝库。王有令,搜镇,诛贼!藏者同诛!”
声如雷霆,传与全镇。万丈碧波悬于福安镇上空,
由此,主人家才知道,那驼子竟然是万寿龙宫中的虾兵监守自盗,而他们夜晚擅入的那宝库,赫然便是龙宫宝库!
梦湖惊变,湖水分开,水底龙宫正面而开,碧波万丈朝着平安镇而悬,涌出了捉拿贼人的水族兵将时。镇民纷纷涌出,鬼哭狼嚎自己的冤枉。
终于等到了洞明子所说的潜入之机!
戴着鬼面的李秀丽眼睛一亮,趁此混乱之机,奔出客栈,跃入梦湖之中,身上冒出鱼鳞,悄然无声地朝着水底的万寿龙宫游去。
阳世的皇宫,不过都是凡人,就算有招揽散修,修为也不怎样。只要太乙观不拦着她,她来去自若。
但幽世的万寿龙宫的现象,却不是小现象。里面的守卫,在龙宫的现象里,起码得发挥逼近练炁化神的能力。
而此时,万寿龙宫为凡夫窃宝之事,自觉大丢颜面,雷霆震怒。龙宫中守卫空了小半,去搜福安镇。正合她潜入,直取目的!

??140 ? 一百四十
◎万寿龙宫(二)◎
梦湖八百里烟波, 凡人至此,常望洋兴叹。
此时,万寿龙君动了怒。更是乌云翻滚, 碧涛惊起,浊浪悬空,万顷汪洋震荡不已。
不但湖中寻常鱼鳖虾蟹噤若寒蝉, 附近水域的众多城镇,也没有任何一人敢靠近湖岸。
唯有一个身影, 却迎着滔天巨浪, 游鱼般畅快地扎入水下,朝着深深水府潜去。
李秀丽跳入梦湖,轻快地向下游了一段,湖面传来的动荡就渐渐淡去。
修炼到半步化神后,虽然在幽世中,她仍不能像阳世那样,轻若片羽,飘似烟霞, 但也不会像炼精化炁初阶、中阶那样,沉重若铁。
此时,她的身体在幽世中更像正常凡人肉身,只是仍有接近人类极限的体魄与速度。
尤其是在水中。
虽然这片水域不是真实意义上的湖水,虽然未幻出鱼身, 她在其中,却自如极了。
脚一蹬,一口气下就潜了十几米。
如果是在阳世中, 只要不是大海, 普通的湖泽江河, 再是广阔,再是浑厚,一口气游个十几米,早就能看到水底了。
但在幽世的梦湖中,李秀丽向下潜游了十几米,上方的湖波沉沉,下方却仍然深不见底。
好在鱼身暗藏,不需要出水换气。她就数着,向下又游了数百米。
终于看到了光亮。
接近湖底时,暗沉水波反而逐渐透亮清澈。
成群结队的鱼儿从她身侧游过,青鳞的,红鳞的,金尾的,队伍齐整,像编织好的虹光,时散时聚。
又有透明的水母,聚众而舞,姿态优美如翩跹的仕女,流光穿过它们的躯体,似盛开的大片水晶之花。
几只大海龟,在游鱼、水母间翻转,穿梭,似乎在游玩,又像是在护卫。
咦?湖底怎么会有水母?噢,这里不是真实的淡水湖域。
李秀丽伸出手,温柔平缓的水流从她手掌下摩挲而过,甚至摸到了游鱼的鳍,海龟的背。
她的手刚摸上去,鱼群尖叫起来:【怪鱼,怪鱼拽我的袖子!】【无赖,无赖!】
水母也喊:【嗨,拿开你的手,你摸脏了我的舞裙!】【护卫,护卫,有人打扰我们排舞!】
大海龟叫道:【我、我也打不过这怪鱼!】
水母群的舞姿霎时乱了,乱成一群。
被骂“无赖”的“怪鱼”愣了一下,明白了这些不是真的漂亮鱼鱼,立刻收回了手,若无其事地从混乱的局面旁游走了。
水中的明亮光线,来源自湖底灿灿的水晶宫。
在这片幽深的水域最下方,伫立着一座光华璀璨,照得湖底明亮如昼的宫殿。
高大的艳红珊瑚作华表,珍珠如铁造台阶。白玉宫壁,银作瓦。宫殿连檐,高低起伏,华贵无方。
宫殿周围,丰茂水草碧绿摇曳,像水底的森林。一只只洁白大蚌在水草间,张合中,软雪般无骨的美人,正坐在蚌里,拨奏管弦,靡靡乐声舒缓地环绕水草森林。
人身鱼尾的丽容鲛人,身着制式宫裙,忙忙碌碌,来往大殿内外。
高大的虾兵蟹将,一身锴锴铁甲,肃容立在水晶宫最外。但人数比之前少了些许。
李秀丽观察了一会水晶宫的动静。
她进入幽世前,从孙雪那里得知了一些阳世的宫廷现状。
——孙雪不想听这些八卦都不行,因为来上香求助的人,多的是达官贵人,嚼起宫廷的嘴巴子,比市井凡夫还要起劲。偏偏他们又不知道修士耳目清明,而且作为他傀儡的道观童子们听到的内容,他都能听见。这些人以为山中清净,就躲在一边什么都讲。
宫中的现状、秘事,就被这些人啰嗦了个干净。
阳世与幽世对应。阳世之事,就是幽世之情。
李秀丽摸了摸下巴,思索片刻,就绕到看守相对最少的西门,潜入宫中。
两尾鲛人正托着银盘,盘上各放着宫里龙妃要的御酒琼浆,向后宫游去。
因此处被抽调了看守,四下无人,她们一边游,一边抱怨:“不过是得了龙君一时的看重,反正……也不会有皇儿,图个新鲜,能几时好?看她嚣张的!今天要这个,明天要那个,还把我们从婕妤那调到她宫里伺候她起居,指使得人团团转……”
她们议论着这个新晋的龙妃,颇不以为然。
自从龙君伤了阳气,再也生不出龙子。宫里的妃嫔,老的,不过熬寿数,战战兢兢。年轻的,偶有被看中伺候的,最多也就得一时好,很快新鲜劲过了,就被抛到一旁。
鲛人们对这些绝大部分注定不会有后代撑腰,也不会被龙君多看一眼的妃嫔,早没了什么敬畏。
她们说得起劲,丝毫未注意身后的水流轻微的波动,一张靛青鬼面悄然闪过。
两尾鲛人托着银盘,刚进这处宫殿,跟前就砰地被砸了个花瓶,唬了她们一跳。
原是这位龙妃正在宫中大发脾气,带着哭音对亲近的侍女们说:“自从那一日,君上就再也不来我这里。极少地来了,也不过是枯坐。我到处查探,明明没有什么小贱人勾引君上,他为什么要疏远我?难道是我不美了吗?”
鲛人们吓得伏倒一片,亲近的侍女忙道:“您花容依旧,甚至梳妆得更美了,艳冠群芳。那些人老珠黄的妃子,怎么和您比?”
龙妃盘踞在软垫上,将身体盘成了蚊香。
她竟是一条身形极细长、翠□□滴的青蛇,只是,沾了龙气,头上生了两个鼓包,躯体上生了两个极小的爪。
此时,头上戴了珍珠头饰,爪上戴了小小的宝石戒指,尾巴上套了七八个金圈圈。却把头耷拉着,抽泣不已,时不时拿尾巴抽倒身边的物什,哭一阵,骂一阵,怨一声,嗔一声。
发作了一番,卷起鲛女送来的酒壶,龙妃又叫人去再去请君上,就说要共同饮酒赏乐。
鲛侍们忙道:“娘娘,君上说过,他近日想清静,不许宫中去打扰。”
龙妃本来十分失望,恹恹地想算了。
忽然,一道隐蔽的青色怒炁,以刁钻的角度弹入她的体内。
龙妃瞬息升起一股不甘心的怒气,夹杂着想要见到君王的固执念头,又直起身子:“君上只是不想见那些蠢物,我陪他喝酒解忧,怎么算打扰?走开,你们不敢,我自己去。”
遂不顾阻拦,蜿蜒游下床榻,莎莎地往宫殿深处游去。
一路上,凡有阻拦,她就撒泼使性,她近来极受宠爱,宫里都不想得罪这位风头正盛的宠妃,侍卫们只得放行。
龙妃径自而行,尾巴拖过地面。
地上的一颗小石子,忽长出细小的手脚,紧紧抱住她尾巴上的一个金圈圈,仿佛黏在了她的鳞片上。
没有任何人关注到这颗不起眼的石子。
龙妃一路进到了水晶宫最深处,一处偏僻,却守卫森严的殿落。
近日,龙君新病愈重,堂皇的正殿主殿都不肯住,偏要缩在这地势在皇宫中最深处的小殿,调来重重守卫。
走到这殿外,守卫的级别更高了,总算拦住了这位任性的妃子:“君上说过,无诏不得入。无论是谁,即使是皇后殿下,亦然。”
龙妃到了这里,心头的那股莫名怒气一下子散了,她虽然得宠。但龙君并不喜欢过于自作主张的妃嫔,心里也奇怪自己哪来的这股勇气,抱怨了几句,还是转身回去了。
黏在她尾巴金圈上的小石子,趁机一下子滚落下来。
咕噜噜,从蟹将们的脚下,从门缝里滚进了这一处偏殿。
偏殿虽偏,但殿中空间广阔,重重帘幔轻柔垂下。
帘幔后,果然隐隐可见一条明黄色的大龙盘卧,龙须时而扬起,时而落下,似乎在沉睡。
小石子看到,黄龙爪下,按着一个奇怪又熟悉的东西。
说是奇怪,是因为,这个东西跟这里格格不入。
说熟悉,那是因为,这个东西,赫然是一个黑色的硬盘!
硬盘上还缭绕着细小的、生动的影像。
一只小小的,被关在栏杆后,正在哭泣的黄犬。
一位在牢笼中叹气的美丽女仙。
还有千奇百怪的各种小小精怪。他们在硬盘上缭绕的烟气里若隐若现,愁苦不已。
坐在龙宫粱上,李秀丽骤然睁开眼,抽回了附在石子傀儡上的视角:找到了。位置也看准了。
她体内的炁如今恢复的程度,不够长时间支持鱼龙变。
速战速决!
她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尾小小的银鱼。
不,现在不能说是“银”鱼了。
鱼面上绘着靛青的鬼脸般的花纹,身上的鳞片夹杂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杂色,丑极了。
李秀丽没有镜子,看不到自己鱼身的模样。鱼尾一摆,丑小鱼激射而出,乘波御浪,绕过了龙妃走过,有守卫的所有位置,神出鬼没,直入龙宫禁区。
很快就从侍卫的身后绕到了侧殿的窗户处,控水,悄无声息地推开了窗缝,闪身而入。
老黄龙仍伏在殿中,除了龙须外,一动不动。
丑小鱼游到它爪边,抖了抖身上的鱼鳞,鱼鳞上,百衲衣所化的杂色花纹,瞬息流动起来。
来自阳世原身的强大吸引,让硬盘上方烟气中的小小精怪们躁动起来,奋力挣扎,试图从硬盘上脱离出来。
但半晌,只脱离了一半。
此时,黄龙的眼帘却动了动,它似乎要醒了!
见此,李秀丽顾不得其他,一口咬住硬盘,试图从龙爪生生拖出来,叼着就溜。
谁知,精怪们无论如何挣脱不得的硬盘,被她一咬,啪,碎了。
精怪们瞬间得解脱,被吸入了鱼鳞上的百衲衣花纹。花纹更显生动。
硬盘碎的一霎,黄龙恍若梦醒,猛地睁开眼,铜铃似的龙目锁定了丑小鱼。
它作为万寿龙宫现象的核心。不同于阳世作为凡人的周帝,黄龙有等同于练炁化神高阶的本事!
不好!李秀丽一霎头皮发麻,猛然撞开窗户,嗖地一声,闪电般,也顾不得隐藏踪迹避开耳目,直线朝水晶宫外冲去。
众多守卫只看到眼前的水波一花,仿佛有甚么东西一闪而过。身后便响起万寿龙君雷霆般的愤怒龙吼:“贼子尔敢!!
龙吼声由内至外。震荡了整个万寿龙宫,湖底摇晃不休。
噌噌噌,数不清的龙宫守卫,各式各样的狰狞水族,密密麻麻地,倾巢而出,追捕那一条小小的杂色鱼。
李秀丽飞快地往上游去,见这动静,顿时腹诽万寿龙:说谁贼子啊,你才是偷东西的那个!就拿回百神的知识,你气成这样,举宫追杀我,至于吗!
她奋力地往上游,却察觉身后的水流不对,一霎,湖中若沸,却安静异常。
回头一看,万寿龙王竟然亲自追了上来!
梦湖畔,先出来搜捕福安镇的水族,忽然觉得脚下清波不稳,整片湖水发了疯般荡动,巨浪一下又一下。
然后,一个庞大的,堪比湖侧山峦的明黄龙首,从湖中升了出来,朝着水面睁开了狰狞巨口。
万寿龙王,亲至。
平安客栈的店主一家吓得瘫软在地,痛哭不已:难道他们家犯的事,这么大,大到龙王都亲自来追杀他们了?
在湖域众城镇都吓呆的时刻,另一条靛青脸鳞,鳞片像被油漆泼过的杂毛龙,蹬了黄龙的嘴巴子一脚,踹歪了它的脑袋,也冲出了湖面!

??141 ? 一百四十一
◎万寿龙宫(三)◎
众目睽睽之下, 黄龙竟被杂毛龙一脚蹬歪了脑袋,整条高如大山的龙砰然砸回湖中,泼溅起滔天巨浪。
没有法力控制的巨浪眼看着就要扑向湖域两侧, 淹没无数凡人的现象。
杂毛龙甩了一下尾巴,水浪瞬息凝固,平缓地落回湖中。
幽世果然是诸法的本源之地, 在阳世的洞天中,要耗费大量炁的控水之术, 在这里消耗的炁足足少了六成以上。
须臾间, 李秀丽又一尾巴,横扫千军,扫飞了大批围上来的水族兵将,同时飞快地在心中大致估计体内的灵炁。
刚才攻击力较弱的鱼身眼看要被万寿龙君吞入口中,她不得不化作龙身破局。
以体内三境的恢复程度,鱼身可以支持半个小时。龙身最多只有十分钟。
又一批刀枪剑戟、水箭火、枪落在龙身上,水族虾兵扯着她的龙鬃往她脖子上爬。李秀丽飞起来,猛然旋转着晃了三百六十度, 甩掉了背上的水族,便立即朝外飞去。
十分钟,够了。
反正现在戴着鬼面,它们无法锁定她的炁,等到甩掉了追兵, 她就化作人身,隐入幽世众多小现象中,那才是鱼龙入海, 再难寻觅。
湖域众生, 仰头只见那条杂毛龙, 一脚蹬落了龙王,便腾云驾雾,疾飞而走,还不忘回头猛吐一口云气。
云气从龙口中涌出,顷刻遍布天空,由白转黑,变成了乌云滚滚,中有电蛇飞窜。
杂毛龙,不,此刻已经有许多湖域城镇中的小现象,改了口,敬畏地尊称为“七色龙”了。
七色龙的身形被滚滚乌云遮掩,斑斓鬃毛隐没风雷中。
她吐出的闪电风云,是携了鱼龙变的特殊之炁,就算万寿龙君有相当于练炁化神高阶的实力,也能阻挡它一阵。
鱼龙变的原型,是幽世中的超级现象,是诸表所有龙、龙的概念的原型。
它的炁,对天下龙族,包括具有龙躯形态的现象,依旧有克制的作用。
当初玉江龙王同样是练炁化神高阶,在自己掌握的洞天内,却还是跟炼精化炁初阶的她僵持不下。
现在她已经是半步化神,又在幽世之中,鱼龙变之炁的威力应该加剧了。
孰料,李秀丽一个呼吸的时间,才刚刚飞出几十里,就听见身后传来隆隆吼声。
巨大的黄龙淋漓滴水,从湖中腾飞而起,穿过风雷阵阵的云烟,任凭夹杂鱼龙变的雷霆劈打在它的龙身上,龙身带鳞片都被劈焦黑了,焦到起火,看起来没法活的样子,却还无知无觉般,朝李秀丽全速冲来!
李秀丽毕竟只有半步化神,万寿龙君不减速地冲出风雷阻隔,全力追击,眨眼就到了她身前!
黄龙竟然不使任何五行法术,也不调动作为现象的神通规则,却只以肉身搏斗,伸出利爪,擒蛇般抓透了她的龙身,又将比李秀丽还要庞大数倍的龙躯,骤然缠了上去,死死地将她较紧,腥臭大口猛地咬向她的脖颈,似咬一口咬断!
铮——
它咬中了琉璃龙角,弹崩了牙齿。李秀丽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了长脖,骤然偏过头,以其龙之道,还治其龙之身,反口咬向黄龙的脖颈逆鳞处!
笑话,玉江老龙也是练炁化神高阶修为,我都没怕过它,怕你这条废物?
咚——
七色龙的獠牙深深扎入逆鳞之下。
牙一入鳞,李秀丽骤然睁大了眼,不,不对!
本应受痛发狂的黄龙却毫无感觉,正要故技重施。
李秀丽扭转身躯,旋身,一条肉身,折了九曲,无骨般,天才般地以身为剑,将红尘剑法化在身法搏斗中,竟从万寿龙君的绞杀中脱出来,瞬息脱身十里外。
这万寿龙君,不对劲!
无论是它冷硬僵直的龙身,还是刚刚她一口咬下去,又木又干,分明是木头的质地!
幽世,本就是神鬼所居。现象们在这里,本应如阳世生灵般,具有各自不同形态的血肉之躯。
怎么会是木头?
李秀丽运炁于目,血从头上的鳞片,流过龙目,看向万寿龙君。
终于看清了。
万寿龙君栩栩如生,精细无比的外壳下,竟是冰冷的木头!
这根本不是真龙,而是木龙傀儡!
冒充?不对!幽世绝虚假,根本不存在顶替一说。万寿龙宫这样的一个大现象,如果万寿龙君不是本龙,其他水族、龙妃在现象的规则中,根本不会认它!
难怪鱼龙变克制龙族的作用对万寿龙君毫无作用。
木龙傀儡不是龙,本质是“傀儡”。
鱼龙变的炁对它没有压制作用,论修为,她即使全力催动体内的炁,速度本就不如万寿龙君,何况她最多只能撑十分钟。
怎么办?
只几个呼吸的时间,在战斗中,脑子转得飞快的李秀丽瞬息转过许多念头,动作却比身体还快,瞬间变回人形,毫不犹豫,抬手摘下了脸上的鬼面。
靠,这种时候还藏甚么藏,怕个球的仙朝来人!赌了!
摘下面具的那一霎,李秀丽的炁完全暴露在了幽世。
幽世四面八方,关注着大周区域,或隐在暗处,或打坐高远无穷处的大能、大现象,同时咦了一声。
几乎是她摘下面具的瞬间,就有人遥遥出手,或朝这方而来,准备插手将她拿住。
但,与此同时,幽世天空中浮出了半轮发黄的月影,月光竟与阳光争锋。那些想动手的人,几乎同时被月光遮蔽了“视线”。
一支巨笔化作一柄飞剑,不知从何处钻出,在天空写了个“止”字。字迹潇洒。却令诸多鬼神都望而止步。
鹤鸣声遥遥传来,惊散凝聚的风云。从昆仑山上飞下青鸟,化作青光。皆挡开了无数伸出的手。
同时,那游曳在幽世无穷高远处的一头双身的巨大现象,从繁琐的人族之炁困扰中,投下了一瞥。
只一瞥,就吓住好几个蠢蠢欲动的还虚老怪。
与此同时,大周的幽世山脉、河流,都有异动。
诸表人间,全都通于幽世。
更有众多李秀丽看得出或看不出的手笔,不知来自哪些势力、人物,不知是善意亦或考量,竟也纷纷施展神通法术,阻挡了其他想对她出手的人。
其中就有一只巨掌,从离大周有一段距离的某处幽世,从虚无中探下,掌中拿了一本论语,轻描淡写,将附近朝着李秀丽准备动手的仙朝修士全都敲落,像是夫子教训不听话的学生。
仙朝,儒门大士。
祂不知为何,也选择帮了李秀丽。
虽然道统不同。
但被祂一挡,人数最多的,朝大周幽世赶来的仙朝修行者,一下子都不敢再前行,只是遥遥地朝大周观望。大部分甚至返身回去了:算了,这妖女落入了大周。大周乃默认被放弃的地方,都快被同化为狄州了,这妖女落到地煞观手里,那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们何必冒着得罪儒门大士的风险?
见此,幽世天空上,似乎有老者捋须一笑,那本右下角轻写个了个“郑”字的论语,被大掌握着,慢慢又收回了虚无之中。
李秀丽心下微松了口气。
赌对了!
他们在幽世有人,她就没人了吗?太乙观、通天教只是衰落分散,又不是死绝了。且鱼龙变的现象本体,就在幽世之中。
打不过的时候当然是摇人啊!
虽然又欠了很多人情很讨厌,但是以后可以慢慢还!
诸多大能的气息,压得黄龙全身僵硬了三息。
在此之际,李秀丽的耳中听到了清晰的说话声,被她一直收藏着的一撮狐毛微微发烫。
一个童声,急促地对她说:【恩人,快,你往东侧飞二十里地,我们狐狸的一处联通青丘桃源乡的大现象就在那里,祂答应我,只要你能进入祂现象的方圆五里之内,就庇佑你!】
李秀丽摘下面具时,青丘的狐狸们同样感知到了她。
她立即重新幻作龙身,应赤狐童子所说,往东侧全力飞去。速度极快。
短短的几个呼吸,她就看到,某处小山丘上,在地面上镶嵌着一扇巨大的铜门,此时铜门洞开,一位风情万种的紫衣女郎浮出门来,一边舔着自己的手背,如狐狸梳理毛发。一边慵懒地向她招手。
七色龙立即降下云头,头也不回,不管身后咆哮的木龙傀儡,就要朝着那扇镶嵌在地面的巨大铜门撞去。
紫衣女郎慢慢抬起头,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傀儡,便打个呵欠,雪白的赤足不耐烦地搔了搔小腿。
见这头被晚辈看作救命恩人的杂毛丑龙已经到了眼前,罢了,既能闯到自家跟前,虽然嫌这条龙丑,还是出手接应一下吧。
一百米。五十米。二十米。极短的刹那,李秀丽即将冲入紫衣女郎照应范围。
就在这一刻,笼罩了大半个幽世的黄祖树,所有的枝桠、根须一齐动了。
它们像缠绕太阳那样,在须臾间,化作了一个枝条极密、厚厚层层,龙鳞绝难割开的牢笼,将李秀丽困在了其中,并瞬息收缩。
黄祖树竟忍着所有大能的震慑,发出森寒诅咒,在整个大周上空回响:
【赤霞妖女,当日你坏我好事,今日你中计入笼,我就要你死在幽世,身化荒怪,魂魄无存!】

??142 ? 一百四十二
◎玉京变(一)◎
遮蔽了大周半片天空的黄祖树, 此时垂下的树枝,虬绕的根系,密密尽出, 为了防她一身锐鳞再割开木质,一重又一重,起码百重枝桠层叠围绕。将七色龙紧紧困锁其中, 只露出个头颅。
紫衣女郎站在五里又二十米外,抱着胳膊, 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幕, 却没有丝毫要救援的动作。祂紧守答应小辈的话,只要她能进入照应范围,必救她。可是,这不是差了二十米吗?
杂毛龙,自求多福。
其他的幽世大能有想捞李秀丽的,却被其他怀着恶意或有其他心思的阻拦了,暗中对峙,一时僵持不下。
你们别想捉拿她。
但你们也别想救她。
果如黄祖树所料, 无论锋锐的龙鳞割开了一重又一重的树皮,总有其他的枝桠缠绕补上。而树枝却越捆越紧。如果是寻常的中小现象,或者是炼精化炁修士,此时已经被挤压碎了胸骨,内脏破碎而死。
天空中追来的木龙傀儡见此, 却反而收了原先的狰狞杀气,似乎在倾听什么声音,劝阻道:“宰相, 既能困住, 莫杀了她。道…..有人指名留她有用。你把她拖入你的‘无底渊洞’之中, 关押起来就是。自有人来接收她。”
黄祖树很不甘心。这妖女坏了阳世之中的大事,使它的阳世身,被狄人大加责备,颜面尽失。
它平日里仗着势大根深,哪听这老龙的话?但今时不同往日了,万寿老龙不让它杀人,也只能略松了松力度,维持在一个不会勒死她,又不会让这杂毛妖女脱身的程度。
却在它放松力度的一霎,杂色龙忽然变回了人身模样,趁着人龙变的体型落差腾出的空隙,小妖女滑不溜手,瞬息从它的树笼脱出,一跃而起,握住了一柄寒意森森的锋锐宝剑。
几乎同时,幽世某个区域的高天上,悬于中天的那柄有叶子脉络的巨大神剑,剑身震颤,嗡然同鸣。
辛辣又清净的草木之香,剑鸣伴随着扑面药风,横扫四方。诸表人间的所有瘟神疫鬼,都毛骨悚然,一边咒骂着“蒲剑又发什么疯,今天没几个过端阳的!”,一边忙不迭找地方隐蔽藏匿。
悬在幽世,以人类对草药的认识、感念、七情所共同凝聚的这柄神剑,每到五十五个及以上阳世的端阳节重叠之日,就自行而鸣,以煌煌之威,将整个幽世的毒龙瘟妖们荡涤一遍。
而诸表人间何其之多,这种重合日,细细数来,竟并不少。
因此这些疾病所属鬼神们,如果发现有许多阳世都在过端阳了,往往如临大敌。
可今天,也没听说有很多人间同时在过端阳节啊?
瘟神疫鬼们自然不解,但伴随着蒲剑本体神威大作,李秀丽手里的蒲剑亦作嗡鸣应和,辛辣清净之香更增神光锐色。
少女执剑跃出,附近百里的地面都隆隆作响,虬绕如无数黑色大蟒蛇的树根破土而出,四面捆向她。天上垂下无数根阴影,像漫天垂下的触手,密密匝匝抽向她。
但她的人身竟比龙身灵活轻巧不知多少,上下左右,悬挪闪避,裙裾绕剑光,折腰还身,以不可思议的角度避开了所有攻击,似在尘网中作一场自在剑舞,片叶不曾沾身。
望着遮云蔽日的黄祖树,在这天覆阴霾,地涌杀机中,少女却好似看到了权势滔天的高位者,在天狗的浇灌下,在众汲取大地营养的树群推选下,渐渐树身如云,树冠中养藏无数脏垢妖魔,同盟的、依附的、讨好的、密密的根须,笼着大周国土的。
它看似一手遮天,甚至能困住太阳。
但它庞大的树身,如云的树冠,虬结的树根的细密下,却是攀爬着数不清的蠹虫。
它们或在啃要黄祖树的根系,或成群结队,子子孙孙,蛀着它的树干树枝。
它的根基,早已空了大半。
仿佛仍在密林中追逐猿猴,穿越红尘。
李秀丽再也看不到其他。她眸子精亮,扑身而去,一点寒芒从那铺天盖地的缠绕杀机升起。
直刺向黄祖树的树根最空虚处。
人发杀机!
蒲剑的剑芒暴涨数十米,它一剑扎入了黄祖树主树根最薄弱处,直接将它的所有树根扎穿。
宝剑却快乐地鸣响,有些存在对人族而言,危害丝毫不亚于瘟疫鬼神。杀灭这种存在,它只觉快意无穷,与本体共鸣不已,药香从剑锋处瞬间弥散。
黄祖树的根系,竟如被它本体斩杀的无数瘟怪般,齐齐湮灭,化作齑粉。
轰。铺天盖地、张牙舞爪的树枝也同时枯萎、发黄,软绵绵地垂下。
藏污纳垢的黑云般的树冠,叶子纷纷成灰,露出光秃秃的树干,以及曾经被树叶遮蔽的妖魔鬼怪。
庞大的树身上,渗出、泊泊流淌起鲜红的血液。
只一剑,黄祖树颓然重伤。
这突生的一幕,让所有还在关注着大周的修行者都静了一瞬。
远远观望的,原大周幽官,仙朝分支弟子们,更是极惊悚。他们曾在大周为官,对这个现象更了解。
这黄祖树可不是普通的练炁化神高阶,它的现象,更不是简单地仅仅对映阳世的具体某个人。
而是以黄宰相为代表的,弥漫在大周百姓心头的某种阴影。它代表的,是大周人族存亡之际,一种最卑劣的选择。
即使大门派的中坚弟子群体来大周围殴它,亦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
忽然,有一个非男非女,一会粗粝沙哑,一会轻柔粘腻的声音从远逼近,拍着掌,狂笑:“红尘剑……两日得成,十五岁!哈哈,好,好,如此良材美质,诚如他们所说啊。果真叫人舍不得杀了。”
“李秀丽。根据仙朝通报,你是叫这个名字罢?现在降了狄洲,过往种种,一概不究,你可入我地煞观门墙。”
有墨黑粘稠的液体从空中涌出,蠕动着爬上,亦或像污染了天空。
大周上方的幽世之天,渐渐变色。
浓黑欲滴,像是被毒素侵染,正在往下淌着脓水。
而变黑的天空部分,中空了一个虚无的大洞,洞中是血管、一跳一跳的肉墙,仿佛某种生物的体内,又仿佛一个血肉巢穴,里面结满了婴孩般蜷缩的透明囊袋。
噗通,噗通,从变色的天空中,囊袋忽然破了,羊水漏出,里面掉下了一个又一个狗头人身的怪东西。
这些狗头人不断砸落地面,仿佛没事人一样爬了起来。它们的狗头是用粗线,草草缝在人身上的……不,不对,应该说,缝在人尸上。
那些狗头是活的,有白犬,黑犬,亦有黄犬,毛绒绒的,吐着粉色舌头,黑色眼睛,汪汪直叫。但它们却被缝在了一具又一具腐烂生蛆、肠穿肚烂的青紫人尸上。有些蛆虫还从脖子处,咬着腐肉,爬到狗头的毛发里,眼睛里。
狗头人四肢着地,以奇快的速度,从四面八方涌向大周,并且一落地,就有阵有列,仿佛大军一般,撕碎、踏平所有烂在它们之前的东西。
但李秀丽用剑仙术窥视弱点,借蒲剑本体的威能,一剑重伤黄祖树后,毫不犹豫,连听都没听这声音哔哔半句,在木龙傀儡重新动作时,在天空开始掉狗头人时,她撒丫子就往紫衣女郎的方向跑。
很快就踏入了对方的照应范围,一路朝着对方狂奔,还喊:“我来了,守诺啊女狐狸精!捞我!”
紫衣女郎看着这天上地上的动静,看着朝祂飞奔而来的李秀丽,风情万种都冻住了一瞬。
那臭小崽子,要祂来救个什么玩意!能同时招惹仙朝和地煞观的玩意!能一剑重伤黄祖树的玩意!
看祂回去不拔光小崽子的毛!
但在李秀丽飞奔而来时,祂裙下还是探出狐尾,一个呼吸延长了数里,卷住李秀丽,嗖地破空出残影,将这小丫头拉入了铜门之中。
随即,镶嵌在地面上的两扇铜门逃命般,刷地消失了。
幽世地下。
万洞相连的迷宫之中,紫衣女郎看着拄着剑,累得坐倒在地的李秀丽。
“晚辈,吾乃‘阿紫’,亦是‘涂山女’,感念你曾救过狐国青丘中的崽子,狐狸崽子苦苦哀求,遂救你一次。你当知我在仙朝、地煞观面前救你,冒了怎样风险。日后,任何情况,汝均不可再对狐国言恩。”
李秀丽利落地答应了:“行。”
紫衣女郎的心情这才顺了点,看她也耐心了点:“走罢。你不必等黄眉儿了。我送你回阳世。阳世更安全。外面那群疯子在幽世动起手,可是毫无顾忌的。幽世可显万法,它们有的是追索手段。”
“你认识黄眉?”
阿紫道:“我亦是狐祖之一,天下哪个入道狐狸的一言一行,我不清楚?这次救你,也是看在你也算是在帮黄眉儿的份上。”
当然,她曾幻化的那只小狐狸的样子,也非常瘙痒阿紫的审美。如果狐狸中真有一只这么可爱的小崽子就好了。偏偏是个人类修士。
李秀丽抖了抖身上的百衲衣,重新戴上鬼面,站了起来:“那就请前辈送我一程了。”
别开视线,阿紫很是嫌弃这个人类小修士的审美。祂跟广寒宫交情匪浅,一向很看重“美”。
阿紫的蔻甲轻轻搭在李秀丽的肩头:“万洞相通,既通往所有狐狸的洞穴,又通往青丘。狐狸遍布大周。你要去往哪里?”
“玉京。”
阿紫的蔻甲略用力了一些,又立即松开,神色古怪地看她一眼,道:“玉京已经没有狐狸洞了。”
“?”李秀丽道:“黄眉之前送我进幽世的时候,我看见它的一大群狐子狐孙,怎么就没有狐狸洞了……”
阿紫淡淡道:“看来你还不知道。玉京有变。那些未入道的狐子狐孙,大半死绝了。黄眉儿为了保护它的子孙,不肯躲入青丘的洞天,只剩了一口气,被青丘捞回来了。所以,我才叫你不必等它了。”
“???”李秀丽大吃一惊,她才进了幽世两天,今天刚是第二天。玉京怎么就出事了?黄眉怎么就只剩一口气了?这老狐狸不是有难就往太乙观跑,太乙观没有救它吗?
二人说话间,这无尽洞窟忽然震动起来。那个似男似女,不阴不阳的声音粘腻地在洞窟中响起:【涂山女,你敢窝藏我观的要犯,别以为你跟大夏关系匪浅,我们就不敢动你。你的狐狸窝还想要吗?】
听此,阿紫也没时间为一脸困惑的李秀丽解惑了,神色凝重道:“别啰嗦,快滚回阳世。好心奉劝你一句,远离京城,别回太乙观。”
便一跺脚,某个狐狸洞瞬间洞开,幽世的风与人间的风交错而吹,形成了一个短暂的临时洞天,一条幽世路径。
李秀丽被阿紫伸手一推,竟被这股风引着,朝那个狐狸洞而去,眨眼间就离开了幽世,跳到了人间。
她灰头土脸,从某个狐狸洞里钻出来,呸了一嘴的草根,人间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了身上。
李秀丽刚刚钻出来,正要拍打百衲衣上的草屑,却在同时,被无数大刀、枪、甚至是弓箭对准了。
她身周围了密密麻麻的人,全都身穿铠甲。还有众多的骑兵,骑在马上,森严列阵。
有人冲她大喝:“你是何人,为甚闯入我军阵中!”
我军?阵中?
李秀丽环视一圈,发现自己果然被一支正在行军的大军包围住了。
喂,这个叫阿紫的狐狸精也太不靠谱了吧!怎么把她送到了某支军队之中啊!
包围她的凡人军队,一个为首的将领凶神恶煞:“说话,你到底是谁!是不是狄人的奸细!”
李秀丽才懒得理会这群陌生人,她想快点回玉京,脚尖一点,马上准备御风离开了。他们射的箭,估计还没她御风的速度快。甚至可能连她用众多入道精怪皮毛织就的百衲衣都射不穿。
看她径自飞上天,地上果然万箭齐发。
箭雨射了一轮,最多蹭掉点百衲衣上的兽毛。
李秀丽皮都没擦伤,越飞越高。
但直到她飞高了,才挠了挠脸,无语了,这是哪里啊!!飞得这么高也看不见玉京的方向和熟悉的城镇,脚下是郊野。
狐狸精到底把她送到哪了,她不认识去京城的路啊!!!
想着要不要抓几个凡人问路,她无意中往下一看,惊讶地“咦”了一声。
她看到这支军队的旗帜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华”字。
而军队最前方的两名将领,一个是华武兴,一个是他儿子华云飞。
华家军眼见那妖人先是飞冲上天,盘旋一阵后,竟然又飞了下来。
他们如临大敌,当即要举弓再射,却见那妖人停在半空,竟摘下了那张丑陋的靛青鬼面,露出一张反差极大的少女面容,柔似春波,淡洁实可怜。
“妖人”在半空中,以熟稔的口吻向他们尊崇的主帅挥手,声音仿佛在每个人的耳侧:“喂,是我,你们还认得我吗?”
华武兴、华云飞听见这声音,看见这张脸,记忆力极其好的二人都愣了一下,脱口而出:“龙女娘子?”“赤霞龙女?”
“快,都住手,把箭放下!”
众部将都看到那身披杂毛丑衣裳的柔美少女轻快地飞了下来,对主帅道:“你们官复原职啦?这是打仗去?”
华武兴父子不意此时重见恩人。虽然高兴,也不便多聊。刚想简单地寒暄几句,却听少女又问:“正好,你们帮我个忙,哪个方向是去京城的路?”
华武兴的副将也认识这位赤霞龙女,当时法场上,他也被绑在一旁。闻言,道:“龙女娘娘这是要去京城?”
“是。不过不认识路。”
副将道:“龙女娘娘去京城是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去?”李秀丽觉得他们说话奇怪。
华武兴和副将对视了一眼。华武兴道:“赤霞娘子莫怪。概因如今京城局势正乱。您虽是上真,不像凡人女子需要避祸,我们难免也要多问一句。”
“大前日晚上,我朝的国师,太乙观,携带重宝传国玉玺,举观叛周,投奔了狄人,听说为了阻拦他们,死伤了无数修士。狄人以此为号,竟意欲大举南侵,官家十万火急,连夜发了文,快马加鞭到我的住处,将圣旨、官袍、兵符给了我,恢复了我的职位,让我从附近州府的驻兵临时抽调一支军力,赶紧回去护卫玉京。如今,还不知道玉京的具体情形如何。”
他话没说完,却见少女的表情僵住了,眉头拧得乱七八糟,死死地盯着华武兴,带着极困惑的,仿佛不知道他说的每个字是什么一样,慢慢重复了一遍:
“大前日晚,太乙观,携重宝,举观,叛周?”

??143 ? 一百四十三
◎玉京变(二)◎
李秀丽带着鬼面, 回到了太乙观,沿着石阶往上走。
寒潭如镜,飞瀑落下, 溅起雪花点点。一只丹顶鹤在潭边找鱼吃,抬头看见她,拍了拍翅膀, 以矜雅的姿势,向她打招呼。
密林中荡过一个黑影, 额前一点金毛的猿猴, 抱着猢狲,朝她龇牙挥手。
壑间竹林郁郁葱葱,悬崖上的杜鹃开得正灿烂。
春风吹得衣襟动,她抬起头,看到太乙观前,斜出墙上的野桃花仍然鲜润地开着。
一盏灯系在垂墙外的桃枝上,她认出,是孙雪常常提着的那盏灯。灯上没有涂抹神仙传说, 却绘着一家人其乐融融逗弄小儿的民间画。
她一步又一步,走到太乙观前,推开半掩的门,微微一怔。
云霞般的灿灿桃杏,松盖苍翠的老松, 掩映着清幽古观。与往常无二。孙雪正拿着三柱香,往松下的香炉里插上,礼曰:“请佑平安。”不知请的是佑谁平安。
看见李秀丽, 他笑着说:“回来啦?”上下看她, 笑意却渐敛:“伤得怎么这么重?来, 我为你念度厄经。”
李秀丽在跟万寿龙君缠斗时,被它用烈火和利爪伤了肩头的位置,血迹濡湿了衣裳。
她说:“没事,已经愈合了。”半步化神的修为,这些伤口早就被取代了五脏的炁给催愈了。
“我说的是你体内的三境。”孙雪说:“脸白成这样。想是消耗过大。”
李秀丽没说话。维持龙身的消耗当然巨大。但脸色发白却并不仅仅因此。
此时,观内的大殿深处,传来姜善真人的声音,带着欣赏的笑意:“李小道友快请进。汝在幽世闯下的动静,龙宫盗宝,剑斩黄祖,连我们在阳世都隐隐有所见闻。”
洞明子说:“呵呵,这可吓了不少人一跳啊。”
厢房旁,则走出了赵家人、许家人。他们在观中,亲眼看到李秀丽戴上鬼面,自然知道是她。
赵烈道:“龙女娘娘,这几日黄宰相的党徒中,忽然有不少人精神不济,发了癫狂,性情大变,不知为什么,竟公然叛出宰相党,与黄相作对起来。黄相更是忽然吐了血,倒在床上,似乎生了大病的样子。”
十三妹、十五郎均笑道:“我道是老天有眼,惩处这奸佞,原来还是您出的手。”
猪九戒嘿嘿直笑,与有荣焉:“果然,万寿龙宫也难不倒娘娘你。”
许岩、白若真、许红英一家则带着崇拜之色看着李秀丽,许红英几乎要星星眼了。许岩捋着胡子,朝李秀丽一揖:“赤霞娘娘是替我朝锄奸啊!”
众人的欢声笑语包围着少女,纵使她来时少见的神思凝重,此时也松快了许多,唇角情不自禁地勾起。
她就说。太乙观这群肉麻兮兮的家伙,怎么可能突然就投什么狄人。
她正要说话,殿中的姜善又唤了一声:“快进殿来罢,我们都想想听听李道友在幽世的遭际。汝百衲衣上流光闪动,凝聚着浓郁的炁,想是取回了百神被盗之炁。”
十三妹推了推她的背:“真人唤您,快去呀。”众凡人簇拥着她,都笑道:“我们也想听您讲一讲另一个世界的风貌。”
太乙观并不避讳寄住的许家、赵家人,不因对方是凡人而另眼相待,待他们很好。两家人在此暂住,时常帮太乙观做一些琐事,也知晓了一些超凡之事。
李秀丽就在他们簇拥下,往大殿里走。孙雪缀在其后。
果然,白发红颜的洞明子、清姿妙容的姜善真人,都站在三清殿前,正含笑等着她。
李秀丽想,大概是有什么误解和变故。比如,老皇帝知道了传国玉玺在太乙观手中,所以集结一帮散修之类,栽赃陷害……
她张口想问,姜善说的话却忽然打断了她的思路。
姜善没有先说起李秀丽在幽世的遭际。
这位坤道忽然敛了笑,正容,意甚郑重:“李小道友,待汝归还百衲衣,便又能成一境。距离练炁化神,只差寸步。对世上修行者,练炁化神,皆为一大坎。若无良师,常常自误。吾爱汝美质良材,不忍见佳才自误。汝可愿拜入我门下?”
这一次,是妙善真人亲自开口了。当着众人的面,十分正式。洞明子、孙雪也朝她看来。
李秀丽一直觉得太乙宗的人都怪肉麻的,还很啰嗦,又爱管人。
但此时,姜善如此正式地开口,她却愣住了。
此时,天色将近黄昏。
桃枝上绑着的灯笼,透过云霞桃李而亮,照下粉光点点。春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动了她的衣襟。
故人们或惊喜、和蔼、温柔、慈爱、欣赏、欣慰,带着笑,围在她身侧,以全然的善意看向她。
李秀丽没有喝过酒,此时却觉脸上微微发烫,有一种醺醺之感。春风吹衣襟,心扉亦微动。她抿着唇,罕有的并未直接拒绝。
虽然……但,但姜善真人的言行举止,却没有半点让她不喜之处,甚至还送了她很喜欢的风格的鬼面。孙雪人也不错。
也不是,不是,不是不能拜这个太乙宗啦。
她张开口:“我……”
贴在腰侧的蒲剑却忽然在她腰侧无声地震颤起来,清净辛辣的香气冲入鼻腔。
她忽然从微醺中回过神来,在百衲衣宽大的袖子下,将手悄然按在了蒲剑上。
但这柄本体震慑四方邪戾鬼怪的神剑,仍然震颤不休。
蒲剑这种震颤状态,只有当她处于对她含有恶意的洞天,蒲剑才会示警。
但这里,只有一个洞天。即,由洞明子、姜善所掌握,太乙观之洞天。
这一刻,鼻中辛辣的气息,让她终于回想起返京路上,华家军忧心忡忡对她所说。以及幽世的种种古怪。
万寿龙君为什么是木龙傀儡,黄祖树,为什么说她“中计”,京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阿紫为什么警告她不要回太乙观?
疑虑重新浮现心头。人的命炁能昭示人最近的遭际。李秀丽咬了一下舌头,说:“我……我要考虑一下要不要拜入太乙宗。”
为保万无一失,还是暗中运炁于目。扫过在场所有人的命炁。
命炁扫过,她脑子轰地一声,僵住了。
命炁呢?
赵烈、孙雪、十三妹、十五郎、猪九戒、姜善、洞明子……乃至许家三口。
所有人的面部,本应显示的千丝万缕属于他们的命炁,无影无踪,空白一片。
李秀丽刚学会相面术,时常到处去看别人的命炁。
她看不到洞明子、妙善的命炁,倒也罢了,以往就是这样。
孙雪曾说,这是因为他们的修为高于她大境界的缘故。
但其他人的呢?
孙雪也曾说过,只有两种情况下,凡夫、修士会没有命炁。或者说,是相面术者看不到命炁。
第一种,境界相差太远的情况下,比如差了一个大境界,你根本窥视不了对方。
第二种,对方是死人。
还有一种情况,对方不是生灵。譬如,傀儡。傀儡表面上可以与凡人无异,实际上却并非活人。包括人傀。
但这种情况,与第二种情况的本质是一样的。
即使她仍带着鬼面,这一刻的骇然之情也遮挡不住。
就在她勘破的这一刻,游戏面板上仿佛接受到了什么信息,骤然跳出了诵世天书的任务提示:
【诵世天书:孙雪之惊。(接收进度10/100)已接受任务发布对象转赠所有之炁,显示转赠之条件与备注留言:
孙雪:秀丽,跑!!!远离太乙观!不要进京!不要相信洞明子、妙善!
转赠条件:逃离太乙观、逃离玉京。】
这一条任务提示,带着那条备注,几乎同时在她面前连刷了整个屏幕。
仿佛诵世天书接受到了这股炁的同时,自行护主,不断警示李秀丽。
在诵世天书跳出来的那一霎,几乎同时,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异状,洞明子、妙善的神情俱都一变。
洞明子和蔼的神色变得冷漠。
妙善慈爱的神色变得阴阳怪气。
原本的充满温馨温暖的氛围,饱含善意的众人,瞬息都面无表情,然后,除了孙雪外,赵家人、许家人的身体在瞬间泡沫幻影般消失。
孙雪变成了一个纸人。
妙善露出了惋惜的神态:“可惜了。看来你身上带了什么宝物,竟可以无视化神修士以洞天施展的幻术。”
她收起了手中的一个葫芦。摩挲一下,可惜道:“只差一点,只要你答应我拜师,我就能把你收进‘传道葫芦’,带到我们那去了。这样的良材美质,我真的很喜欢你呢。”
她说“良材美质”时,那粘腻的语调,与幽世中,李秀丽听到的那个声音极像。
李秀丽噌地拔出了蒲剑。
她没有如诵世天书提示的那样立即逃走。
大约是知道,自己在幽世之中,消耗过大,无法变龙化鱼的她,根本跑不过掌握了洞天的这俩练炁化神修士。
她一字一顿道:“你们是谁?把真正的‘洞明子’、‘妙善’藏到哪里去了?孙雪、赵烈和其他人呢?交出来!”
闻言,洞明子、妙善都笑了。洞明子是讽笑。妙善是大笑。
妙善道:“没有藏。从头到尾,你接触的都是我们啊。至于雪儿,哈哈,他不正在山门上吗?怎么,你没看到?”
“其他人?等我们抓了你,你自然知道。”
妙善话音才落,与洞明子同时出手,拂尘惊雷般地卷向李秀丽。
李秀丽身体的轻盈程度与练炁化神修士相仿,自不肯认输,当即脚尖一点,飞出道观,朝山外逃去。
顷刻间就奔到了山脚。
但在洞天之中,她哪里跑得过掌握洞天的二化神修士?
妙善冷哼一声,手掌一翻覆。太乙观山头上方的天空,霎时天云作盾,四面落下,将她困住。清风为刃,变得刺骨锋锐,从八方刺向她。
整座山都动了起来,树木蔓延出无数枝桠去阻挠她,连无孔不入的空气都一霎变得十分粘腻滞缓。
这一刻,仿佛整个空间的都化作无穷压力,将本应轻如烟霞的她重重打下了天空。
她摔落在山门下,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起身。
一只十方鞋踩在她的头上,在她脸上碾了碾,妙善笑道:“跑啊,怎么不继续跑了?你不是要见雪儿吗?往上看,这太乙宗的微末弟子,就挂在那呢。”
李秀丽脸被压在腥气浓郁的泛红泥土里,挣扎着往上看去。
一眼。
她的血液仿佛在同一刻冻住了。
空荡荡的山林,白玉山门上,干涸的血迹染红了半扇门。
清眉秀骨的道士被从胸口贯穿了一柄桃木剑。
那柄他曾为人族杀过无数邪魔的剑,反将他直接钉死了白玉山门上,双脚悬空,鲜血已经流干。
他垂着头,再也不动。
脸上,被游戏系统轻飘飘地打了彩色的马赛克。
这个曾被她嫌弃“肉麻”的道士,再也不会等在夜色里,提着灯,对着她,笑着唤一句“李道友”了。
被妙善踩在脚下的少女喉咙中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她拼尽全力,催动体内灵炁,想从地上跃起。
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在重压下起身。
妙善见她濒死挣扎,摇了摇头,玉容上显着慈悲:“何必挣扎?从你回来,踏入山门这一刻起,就没有你挣扎的余地了。所谓的逆境爆发,反转,不过是惹人笑话的话本子。”
实力境界的差距,在洞天的加持下,会扩大到无法想象的地步。何况,李秀丽早就在幽世耗竭了大部分灵炁。
洞明子提起掌,不耐烦道:“跟她废话些什么?本来还想留着她,万一那边找不到炼化传国玉玺的办法,就想办法控制了这丫头,哄骗她炼化玉玺。但现在,狄州凡人已经找到了可以触碰并炼化的办法。这丫头已经没用了。她还坏过我们几次事,之前我们故意借孙雪杀人,又让蛟将军杀孙雪灭口,就是被她破坏的。而且她还是本阳世中极少数能碰传国玉玺的人,为了防止意外,早就该把她也杀了。”
妙善用拂尘顶开他的手掌,道:“师兄,我说了,我想收她当徒弟。这样的资质,太乙宗的圣子圣女那堆,都远远不如。而且她的性子,好好调教,也适合修阴神。地煞观会高兴的。”
洞明子道:“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如果不是因为你想收徒,又怕阳世隔绝万法,你我不过练炁化神中阶,又是顶了‘洞明子’、‘妙善’的法身,当时太乙观的洞天都没有炼化完全。不敢说能百分百地控制住李秀丽,我也不会放她到幽世去,设计抓她。结果呢?那群酒囊饭袋,竟被她直接跑回阳世了。小师妹,谁教你让老猿教她红尘剑?真把自己当妙善了?”
“妙善”却说:“顶着妙善的法身太久,以她的性格思想行动,难免受侵染,看见良材,就想试着教一教。谁知道李秀丽竟然真的只花了两天就能学到这种程度。不行,我心中更痒了。我必带她回观,慢慢降伏。反正你不准杀她。”
二人竟争吵了起来。
在争执中,肆无忌惮地透露了许多信息。
原来,皇帝早就是他们的傀儡。早在被假柔福刺杀那一日,因玉玺炼化快要成功,这二人觉得大周皇帝也没用了,他就被炼化成了人傀。当时只有“妙善”先行返回,就是洞明子在皇宫中,正在炼化宋建。
他们之前还留着这个皇帝,以太乙观人的身份哄他,是因为万一玉玺炼化不成,还有控制皇帝,逼迫他掌握江山社稷图的办法。
毕竟,人傀是没办法掌握江山社稷图的。
留着孙雪,想办法借刀杀他,也是怕这个真正的太乙门徒之死,惊动了幽世中的太乙宗本宗。
按太乙宗的风气,如果孙雪死于除魔卫道途中,太乙宗并不会有什么动作,最多是勒令为他收骨。
但如果他死于他们之手,被太乙宗察觉异常,必定会派新的大修士来此。那就麻烦了。
但如今,他们悄悄想办法送往狄州那边的玉玺,已经被找到了祭炼的办法。狄州马上就要获得控制整个大周的洞天。大周幽阳两界,将再无力抵抗同化,马上就会成为狄州的一部分,为地煞观所掌握。
也就不必再顾忌其他了。
妙善与洞明子又争执了一会,最终,洞明子退让了一步,答应不杀李秀丽。
妙善笑嘻嘻地举起那个葫芦,对李秀丽笑道:“小丫头,你要是不想死,就乖乖地应我一声师尊。进了我这葫芦,被我烙下魂魄之印,以后我天南地北都找得到你,就不怕师兄悄悄杀你了噢。”
被她踩在脚下的李秀丽,这个倔皮小姑娘在生死关头,大约是终于服了软,低声说:“那你低下头来,我可以叫你一声……”
妙善是真的喜欢她的资质,满意这个徒弟,便笑嘻嘻地凑近了。
李秀丽果然叫道:“师……”
她一口咬住妙善的耳朵,生生将她的耳朵撕了下来,浓郁的炁所化的鲜血洒了一地。
妙善剧痛之下,捂着耳朵连退三步,痛叫出声。
她虽是化神修士,但是出身高贵,门派之中,自来娇惯。连镀金的任务,都是最安全又功劳相对大的潜伏,在凡人和低级修士里称王称霸。哪里受过这样的皮肉之苦?
却见匍匐在地上的少女呸地一声,吐掉了口中的耳朵,鬼面上溅满了鲜血。
李秀丽嘶哑着嗓子,一字一句:“是你想得太美,做我师父?你们只是一群阴沟里的蛆、见不得光的虫豸,人不会拜蛆作师长。”
妙善捂着耳朵,化神修士的修为,耳朵很快就长了回来,但痛感挥之不去。被冒犯的怒火更是汹汹燃起。
她咬牙切齿:“敬酒不吃吃罚酒!诸表人间,跪着想入我门墙的天才,数都数不过来!你不肯当我徒弟,那就留一口气,被我活生生做成人傀罢!”
这下,不消洞明子说,她自己举起掌来,一掌挟了九成的力,猛然击在了李秀丽的胸口!
少女当即头脚猛然弹动了一下,似乎剧痛。
但没有鲜血从七窍流出。
少女扑在地上,很快一动不动了。
妙善以为自己打死了人,奇怪,她只按李秀丽的伤势,使了九成的力,应该还不至于死……
想法未转过一息,洞明子、妙善眼睁睁地看着,少女百衲衣的身体一下子萎靡了下去,空荡荡的。
“不好!”妙善揭开百衲衣一看,气了个仰倒,师兄妹二人几乎同时脸色涨红成了猪肝色,难看极了。
百衲衣下只有一个桃子……被妙善一掌打得瘪成桃泥,汁水四溢。
点化,傀儡术!
这王八蛋臭丫头竟然用她送的鬼面,戴在桃子点化的傀儡上,遮蔽傀儡的炁,来耍弄他们!
**
距离京城的某处,华家军军营中,李秀丽睁开了双眼。
她睁着眼,一动不动地坐在那,神色怔然。
华云飞惊了,忙小心道:“玉京到底出何事了?龙女娘子为何要哭?”
李秀丽怔怔说:“我没哭。”
只是手背被一滴又一滴的滚烫液体,热得一缩瑟。
她用手背擦了一下眼角,便无缘无故地捶了自己的眼睛一下。
重复了一遍:“我没哭。”
我只是,忽然发现,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一个笨蛋曾长什么样。

??144 ? 一百四十四
◎玉京变(三)◎
重新拉起的华家军, 已经在原地少见地停了近一整日。
一少女在主帅的军营中,重新睁开了眼睛,带来了最新的消息。
但她往自己眼睛无缘无故捶了几拳, 已经坐在那仲怔了很长时间。看她神色,众人都不敢劝。
不知过了多久,这位赤霞龙女自己慢慢松开了咬得咯咯作响的牙齿, 松开了紧紧攥住的拳头。
她侧过脸,用衣袖粗鲁低擦了脸上不肯承认的泪痕, 忽然, 一拳捶在地上,隆,厚实的地面竟然裂开了一大道,整个帅帐都晃了晃,烟尘四起。
被吊在山门上的好人。违背的诺言。被辜负的信任。被欺骗愚弄的善意。
烟尘中,少女的声音冰冷得像北地寒冬时节的冰,却很低,低得像自语的呢喃, 又像诅咒,平静,但火海熊熊封在冰下:“虫豸,等着。”
旋即,带着一只发青的眼圈, 对华元帅说:“京城已经不能再去。”
“皇帝已经是人傀。召唤你们回去护卫京师,必定有陷阱、阴谋。”
“甚至,狄人可能以京城中的人傀为核心点, 设置了一个遍布整个京城的洞天。”
围绕帅帐的其他将领面面相觑, 华云飞也问:“何谓洞天?人傀又是什么?”
少女言简意赅, 把人傀和洞天的概念告诉了他们。
不少人当下眼神就空了,嘴唇都颤了:“陛下也是人傀了……人傀,还能复苏吗?”
李秀丽说:“都是傀了。其实就是看似活着的死物。没人操纵,就会恢复尸体的状态。”
帅帐里沉默一片。
华武兴跌坐在椅子上,半晌无言。华云飞低着眼帘,神色复杂。
终于,副将说:“那召我们入京的圣旨……”
李秀丽道:“十之八九,是皇帝被操纵着写下。”
“赤霞娘子,可有凭证?”“是啊,这件事太大了,口说无凭……”众将领回过神,言语纷纷。
少女闻此,以手抵着额头,直接抽取了记忆中前因后果相关的炁,展示给他们看。
所有人都信了。
况且这位龙女曾法场劫人,救过华家,因此被朝廷通缉、狄人追杀。她没必要为了狄人欺哄他们。
“可是陛下无子,两位郡王也都陷在京中……百官也……狄人又大军南侵……元帅,我们、我们怎么办?”将领们却更加茫然,皆望向华武兴。
华武兴终于开了口:“京城,还是要前往。如若京城当真被妖道控制住了,不能坐视百姓困顿于妖道之手。我们要把大部分百姓都带出来,并搜寻两位郡王的踪迹,尽量带出来。同时,立即联络各方守将,联合抗狄。”
“龙女娘子,请问您可有尊号?赤霞只是民间传说,想来不是您的真名。”
“李秀丽。”外貌年少的龙女说:“我的名字。”
“李娘子。您可知我等凡人有什么能对付妖道,亦或是稍微防御一些妖术的手段?我们愿以任何能交换的交换。”华武兴神色真挚。
闻言,李秀丽走出大帐,掀开帘子,向军营扫了一遍。她眼中看到一股冲天而起的人族之炁,从云蒸霞蔚的炁海中分出来,在军营上拧在一起,凝成铁云般,盘绕军阵不去。
想起赵烈等人曾经的遭际。她问:“你们过去跟狄人打仗时,遇到过奇怪的事吗?”
闻言,华家军的嫡系都愣了一下。回忆一下,都说:“遇过,遇过。”
一个说:“那阵子,狄人正被我们打得抱头鼠窜,我乘胜追击,踏平了狄人的一个营地。那时是晚上,眼前营地被毁,狄人四散奔逃,忽然,狄营中跑个古怪的瘦子,叽里呱啦,拿手一指,忽然大地裂开,往外吹冷飕飕的怪风,涌出阴森森的白雾,然后就有大群列队的阴影,像是军队,从地下钻了出来。我们正要应击时,那些阴影还没靠近我们,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冲散了。我趁机掠前,一刀把那个古怪瘦子砍了。然后直到我跟元帅会合,再也没发生其他事。倒我一个属下,神神叨叨,次日半夜被吓醒,说鬼故事,说这是被狄人叫出来的阴兵,本来是准备取我们性命的。我哪里信他,说他尽鬼扯,揍了他一顿。”
听此,华云飞也道:“这么说,我也遇到过。有一次,我在帐中休息,忽然发现有人悄悄潜入我的帐子,我按着枕下的刀,本准备等他近了,一把擒住,看看是哪个狗贼。不料,那人还没有靠近,就惨叫一声,身体就扁了,再无生息。听到响动,外面的亲兵冲了进来,他们之前都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所以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后来,我们提着刀,亮着灯一照,发现那个倒在地上的,根本不是活人,而是一张惟妙惟肖的纸人。”
“我们觉得邪门,就把这张纸人烧了。那纸人在火里烧了足足一夜,才化作灰烬。当夜倒是再没有其他事了。”
倒是华武兴说:“我却没遇见过。踏破的狄营多了。营中确实常有些不似军阵之人。不过,砍杀起来,也孱弱得很,至多是力气大些,身手灵活些,弓箭一射,也都成了筛子。再有什么,我一刀砍过去,便也倒了。”
李秀丽转过头,以观炁的角度去看华武兴。
这一看,险些被他身上闪闪发亮,环绕聚集到几乎描边的人族之炁给闪到了眼睛。
大周人族的七情之炁,浓郁到甚至压缩成了一层有形的光雾,贴在他盔甲上,有如另一重实耀目盔甲。看起来。他好似一尊端坐在营中的太阳。
乃因功德高焉,此表人族心感念,视将军如天日。
更不必说,那聚集在军阵上方的铁云般锐气杀气腾腾的炁,更是分出一股,在他头顶上方对应的天空,形成了一面天盾。
这一刻,李秀丽若有所悟。
许多散修,原是凡人中的英雄豪杰之士。
像华武兴这夸张的阵势,他如若不枉死于昏君佞臣之手,不横死于军阵之中,来日,必定聚炁入道。而且一旦入道,修为就不可能低了。
就算此时他还是凡人,大军聚集形成的这军阵凶煞锋芒之炁,绝大部分练炁化神修士,也休撄其锋芒,更别想在战场上轻拿华武兴。
在战场上,狄人也未必没用过超凡的手段对付华武兴,只是多是一个照面,就被冲破了洞天。而阳世隔绝万法,他们直接变成了肉身凡胎,直接就被杀了。
最好的破解方法,是卸去华武兴的军职,解去华家军,卸去军阵对华的保护,将其贬为庶人、犯人,以世俗的办法杀了他。
在狄人的指使下,黄宰相确实是这么干的。
如果不是李秀丽横插一脚,华家人早已均人头落地。
想到这里,李秀丽恍然明白。为什么当初丁令威让她借黄祖缚日之时去往人间,对此事的淡定态度。
如果太乙宗是要保大周人族,怎么可能坐视华家人遭此罹难。
大概是他们本来打算在这件事发生时,出手阻止。
可是,那时候,太乙宗驻扎在大周的分支太乙观,就已经完全被假洞明子、假妙善控制了。
所以根本没有前去营救华家人。
那,事后他们又为什么要力保华家人一命,最后只是流放呢……
现在假洞明子、假妙善,又借皇帝人傀之手,召华武兴带兵前往……
华武兴身上有什么特殊的吗?
他虽然聚集了大量人族之炁,但尚未入道。本人又忠于大周,宁可束手就擒,也不会拥兵自重掀起叛乱。何况他向来爱护百姓,被九道金牌召回前,都还要撤离一波百姓,是绝对不可能坐视大周百姓沦于狄州之手,也不可能投降狄人……
等等。李秀丽眉心忽然跳了一下。
【此印,为传国玉玺,仙朝的大宝之一。凝聚仙朝不分道统的,行君之道的无数修士之炁,悬万千人间之上,照无数人族命炁。】
【它的最大功效之一,是在无主的情况下,聚集一方人间的人族之炁,以万民之炁拟行天子之责,强行重启山河社稷图。】
【但正因如此贵重浩大,除了以特殊手法暂时封印它,将它从仙朝‘取出’的人外,就只有一种人能接触它。即勾连无数人族之炁,却本身并无统治百姓之野心权欲的‘人’,方能徒手接触它而不被其挣脱逃离……】
“洞明子”当初说的话,历历在心。
李秀丽反应了过来:如果以此而论,华武兴,也应该符合触碰传国玉玺的要求!
而且,目前周室朝野之中,以声望、聚炁程度论,符合传国玉玺要求的,只有华武兴一个人!
假洞明子、假妙善,是在她携带着传国玉玺到了此表人间后,才改了对华武兴的杀意!
华武兴带领的军队,也加强了他身上凝聚的人族之炁。
那群虫豸召华武兴入京,又给他恢复职位,应该是要通过他,完成祭炼玉玺的一些关键步骤。
譬如,用还魂替命术取代他之类。
那就说明,传国玉玺可能还在京中。
见李秀丽忽然不说话了。
华武兴道:“若李娘子为难,也无妨……”
“我只是在想,其实你们去,也没关系。”李秀丽却道:“因为你们的军阵之炁,其实已经足以抵御大部分的法术了。阳世之中,就算是生成小型洞天,能允许存在的,最多就是练炁化神高阶。而这样的洞天,你们在无意之中,已经在狄国的战场上,踏破过多个了。”
“只不过,如果回京,华元帅绝对不能离开军阵之中。落了单,就容易被他们趁虚而入,囚困或者杀害。而有一些法术,十分阴毒,杀死一个人后,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顶替掉他。以元帅如今的威望,一旦元帅被人顶替,或许,会发生对于大周来说,很可怕的事情。”
闻言,华云飞道:“可是,如果他们以陛下的名义召元帅觐见,或者召集高级将领进宫,我们也不能一直抗旨不遵。”
李秀丽道:“我跟你们一起进京。我会幻化之术,军阵之炁可以混淆我的幻术。如果他们要单独召见,我可以扮作护卫,与华元帅同去。”
闻言,华武兴道:“李娘子与我有恩。京城境地如此险恶,怎能平白无故将您牵扯进来。”
“不是平白无故。”李秀丽没将自己与太乙观、传国玉玺之间的关系告诉华武兴,只说:“我本来就要回去。我丢了一样东西在玉京。”
副将问:“您丢了什么东西?”
少女说:“我有一盏灯,曾照夜来风尘,今落泥沼中。我要把它带回来。”
因李秀丽坚持同往,华武兴还是答应了,召集了所有中高级将领,准备就进京之后作一番布置。
正此时,忽然有兵士来报:“元帅、少将军,外面有人求见……”
兵士神色古怪:“是一猿猴、一丹顶鹤,带着三兄妹求见。”
他尾音未落,李秀丽眸子亮了,噌地站了起来,立即往外奔去。
却见身上的毛被烧得斑斑秃秃的猿猴,羽毛凌乱的丹顶鹤,站在军营外。它们身后,赫然站着赵家三兄妹!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有点卡文加身体不舒服,所以停更了两三天。明天努力日更。

??145 ? 一百四十五
◎玉京变(四)◎
一见李秀丽, 十三妹立即捂住了嘴,眼睛里滚了泪珠。十五郎也红了眼圈,擦了擦眼角。
赵烈则眼圈微红, 将李秀丽上上下下,反复打量了数遍,点了点头。
李秀丽几乎飞步走到他们身边, 一个字还没说出口,十三妹骤然抱住了她, 哽咽:“你跑哪里去了!洞明子、妙善都是假的, 他们、他们把孙雪道长害死了!之前几天,无论我怎么祈祷,你都不回?我们都以为、以为你被他们支去了幽世,也悄悄害死了!”
李秀丽把脸埋在她肩膀上,看不到神色,闷声说:“我都知道了。我已经跟他们交过手了。”
故人重逢,从他们口中,李秀丽才知道这几日都发生了什么惊天剧变。
数日前。
垂着黄色眉毛的老狐狸领着揣揣不安的一对少男少女, 到了山门下。
其中的兄长问:“狐狸大仙,我们这是去哪?”
黄眉道:“你们要找的人,就在这山顶的太乙观里。叫做赵烈。”
听此,兄妹二人十分高兴,当即就要往山上走。回头却看到老狐狸还站在原地。
妹妹问:“大仙, 怎么了?怎么不走?”
黄眉捋了一下胡须,本想让兄妹俩自己上山。不知为什么,它现在每次只要靠近太乙观, 就越来越心慌, 从幽世回来, 这种感觉益发强烈。
可让俩孩子单独走夜里的山路,万一磕碰了,摔了,它良心又过不去。那位托付它的小祖宗脾气可不大好——黄眉后来一拍脑袋,总算明白了那熟悉感哪里来的,那个“修罗尊者”,十之八九,是李秀丽那小祖宗。
人家为了它的事,没到练炁化神,却亲自走了幽世,自己得把她交代的这桩事办圆满喽,人得完完整整送到赵烈手里。
可是这腿不争气啊,就是迈不进太乙观的山门,一动就哆嗦。
思前想后,正犹豫不决时,太乙观的大门打开了,孙雪飘然而下,很快就到了山门前。
他作为妙善的弟子,也有部分太乙观洞天的权限,早就看到了这老狐狸带着俩孩子,在山门前徘徊。
“黄眉,天色已晚,你来此作甚?若有求助之事,又为何徘徊山外?”
黄眉见孙雪自己出来了,松了口气。便指了指自己身后的二人:“李…..咳,修罗尊者说,他们是龙女的信徒,来投奔龙女的,要我把他们给一个名唤赵烈的人。说赵烈现就住在太乙观里。”
“哦,原来如此。赵善信现在确实住在观中。”听到这怯生生的小兄妹是赤霞龙女的信徒,被李秀丽亲口应下,年青道士本就清逸可亲的面庞,又更温和一分:“你们同我来吧。”
黄眉见此,大松了口气,交代了几句兄妹二人,称这是他们龙女娘娘的师兄,让他们尽可信任,便赶紧溜了。
这老滑头,大概已经把赤霞龙女、鱼仙、修罗尊者这三者间的联系想明白了。
孙雪摇了摇头,便领着二人上山。
路上,他见兄妹俩衣衫褴褛,身上多有伤痕,神情惶恐,面色憔悴。便问起兄妹俩的遭际。
“这俩孩子,信了黄眉的话,真以为孙道长是您的师兄,便知无不言。倒豆子似的诉苦水,说连路来的可怕。但,他们居然遇到过祭祀阙婆神的村庄,还是在离京城不远的乡镇。更可怕的是,他们沿江走的时候,还遇到过全是水鬼,隐在雾中的鬼镇,看到雾中有两个硕大的‘灯笼’。所幸,全赖脑海里的‘龙女’指点,避开了这些危险。”
赵烈说:“孙道长听到一半,便觉得很不对劲,当即喝止了他们的说话。却没有将他们带到太乙观,而是叫了我下山。”
赵烈当时到了山下,看到两个局促不安、惶恐极了,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的陌生少男少女,以及神色凝重的孙雪。
当晚,赵烈、孙雪,便带那俩孩子,到了京城郊外的别庄。
他们反复询问小兄妹俩一路上所见所闻,尤其是雾中鬼镇、水鬼等的相关细节。
“当时,孙雪道长的脸色就变了。”赵烈道:“我也觉得事情不对劲。”
妙善和王昭,不是说亲自去剿灭江底洞天了吗?那这俩孩子遇到的,却是什么?
以他们当时亲眼看到的江底那阵仗,纵使赵烈并不是超凡之辈,也知道,那江底洞天,绝非毁坏了之后可以被狄人轻易再建的东西。
赵烈带着仅剩的族人们,一路拉起抗狄队伍,从北边硬是活着跑到了南边,什么王八蛋没见过,什么恶人恶事没遇到过。虽然洞明子、妙善这些天相处下来,没有任何不妥,他还是起了疑心。
孙雪不愿怀疑师父师叔,但这对小兄妹所说的所有细节,没有遭遇过的人,根本说不出来。
洞明子、妙善,自从来到此表人间后,确实有些与往常不大一样的细节。比如说,他们无论是外出执行任务,还是出面主持太乙观俗务、执掌洞天,都是以融合了法身,等同于本体修为的傀儡出现,所以根本看不到命炁。
他们偶尔提起真身,要么说是在幽世闭关,要么说是去执行别的任务。
但因练炁化神修士每隔七天,必须进入一趟幽世,否则难以承受阳世的浊重。以前妙善就经常真身遁入幽世修行。
孙雪习以为常。
至于小师叔,孙雪从前只闻其名,连面都没有见过,是到了此表人间,才初次见到闻名已久的这位圣子。更不敢断言。
就算是赵烈起了疑心,孙雪也从未想过洞明子、妙善本人有问题。
他只是想,万一,是这对兄妹搞错了什么,或者,是师父、师叔除掉江底洞天时,不慎漏了些余孽,被它们逃窜出去,再度兴风作浪。
所以,他的第一反应,仍是回山,先试着禀明妙善、洞明子,江底洞天余孽的事情。
赵烈的声音愈发低沉:“……但孙道长一回山,不久,‘洞明子’、‘妙善’就动手了。我们不知当时的情景,但猿道长与鹤道长告诉我们,当时,孙道长利用手中掌握的部分洞天权限,奋力反击。整座山都在放光,却在自相残杀。天云与山风互搏,树木彼此攻讦。整个京城都被惊动了。”
“可惜,他修为实在不敌。所幸,作为洞天的一部分的猿道长、鹤道长,因本是真实生灵,有部分独立的自我意识,发现不对后,站在了孙道长的一侧。”
说到这里,他忽然梗住了喉咙。
十三妹流泪道:“孙道长为了将许世兄一家、我和十五郎、猪九戒等送出来,他让猿道长、鹤道长护送我们出逃,他自己……”
她最后回头看到的一眼,是他的身体里逸散出无数的光点,以至于面无血色,脸色惨败。那些光点融入了天地间,阻遏他们的滞重感便淡了许多。
后来,他们才知道,孙道长竟然将身体所有精华都化作元炁都提取了出来。不惜以全部修为乃至组成身体的炁,去催动他掌握的洞天……
他们匆匆带着别庄的凡人,在猿、鹤的掩护下,一路逃离了京城。
直到,忽然,某一刻,猿道长看着天空说:那傻孩子,道陨了。
十三妹喃喃道:“那一刻,我们回望玉京。看到了很可怕的一幕……”
四周尽是濛濛之感,京城繁华的景象泡沫般散去了,显出此时京城的真容:
一个巨大的,同幽世天空中所窥一般,腥气冲天的浓黑血肉巢穴。
中心巢穴位置。就在太乙观。
从王公贵族到平民百姓、百神,无数凡人乃至低级修士,皆被黏在这个巢穴中,像粘在蜘蛛网上的虫儿。
有的,奋力反抗、挣扎,比如百神。
有的,面上却现着虔诚之色,狂热地喃喃祈祷,为这个覆盖整个京城的洞天提供炁。乍一看去,他们的关节上都吊着丝线,卯榫链接,肌肤呈木质、铁质。
其中,最核心的,俱是曾来过太乙观求助,被洞明子、妙善接待过的凡人……或者说,人傀。
过往太乙观名声太超然,太显,这些年,所有去太乙观求助的人,从王公贵族到斗升小民,不知凡几。
于是,藏在玉京中的人傀,也难以计数。最终,到了足以为核心支点,化整个玉京为洞天的程度。
往日的镇京仙山,变作了一枚通天达地的钉子,刺入了玉京的心脏。
短短数日,发数年阴谋之功,天翻地覆,玉京剧变。生民顿作妖道掌中囚物。
所有人,包括跟出来的将领们,闻言都十分黯然。
十三妹红着眼圈:“赤霞,我们离京这几日,我们天天对你祈祷,希望联系上你,你一个字都不回,你的法身也找不到你……我和大兄、十五弟,都担心坏了,以为你、你也跟孙道长一样……”
李秀丽沉默了片刻:“那个鬼面,不但能遮掩炁,而且大概有隔绝我与信徒之间,炁的联系的作用。”
这是她之前才隐约意识到的。既然能遮掩炁的气息,那么,有极大可能,那面具也能隔绝炁之间的联系。
而她这几天,几乎没怎么取下过鬼面。中途也只因要变化人身,取下过短短一瞬间。如果不是因为把鬼面给了傀儡,估计至今,赵烈等人也联系不上她。
至于法身,她人在幽世时,法身如何能指引他们去找她?
“妙善”怂恿她去幽世,送她鬼面,是不怀好意,设计她的一环。
这时,黑色毛发,金色额毛的猿猴上前一步,拽了拽李秀丽的衣裳,便用树枝在地上写了一行字:【百衲衣呢?】
【你从幽世,取回百神的重要之炁了,应融在百衲衣里,百衲衣呢?】
“百衲衣怎么了?”
猿猴道:【百神最重要的成道的那些知识、概念、记忆…..或者说,是他们‘三魂’的重要组成部分,乃是炼化传国玉玺,以强行控制江山社稷图的关键材料之一!】
闻言,李秀丽拎出流光溢彩的百衲衣。
上面跑着诸多小精怪、奇异人物的小小影像。
猿、鹤皆松了口气。
“不过,还有一件‘百衲衣’。”李秀丽说:“在那些虫豸手里。”
**
京城。皇宫。
满宫的众多行尸走肉们面无表情地立着,作为守卫。
“洞明子”取出一件衣裳,呼出口气:“总算,那臭丫头虽然真从幽世带走了百神的‘三魂’。但不知道炼化的关键,竟把融合了‘三魂’的百衲衣也带回来了。师妹,这一回算我们走运。否则,坏了师门大事,你我都要受责。纵使是你,也讨不了好。”
他们本来是想让李秀丽在幽世一去不回,没想到她还真把东西给硬是带回阳世。险些功亏一篑。
“妙善”道:“你就是瞎担心……”
心字未落,二人看着那件“百衲衣”,双手都颤抖了起来。
**
她既然决定用傀儡回太乙观,也就不打算把百衲衣带回去。所以,让华元帅手下的无数士兵临时打猎,用各种毛发编织了一件,再附以些许幻术,遮掩粗糙的手艺。
那上面她只附了一些百神之炁的些许气息。鬼面既然能遮掩人整体的炁,想必也能遮掩百衲衣的炁,维持她的幻术。
因为就地取材,也不是真人穿,除了一些兽类的皮毛,有些士兵,割了自己头发。
他们常年行军,没多少功夫打理自己,头发上总是长着虱子。
修士以炁环身,虱子根本近不了他们的身。
**
但此刻,看着从“百衲衣”上爬出来的虱子们,被他的环身之炁弹开,“洞明子”眼前一黑,当真呕出一口血,整个京城的人傀都颤动了一下。
“李秀丽!!!我必杀汝!!!”

??146 ? 一百四十六
◎玉京变(五)◎
当看到那件流光溢彩的百衲衣时, 猿猴、丹顶鹤明显都松了口气。
此时,华武兴、华云飞却上前几步,跟赵家人招呼起来。
华云飞笑道:“子英, 许久不见了,不料今日重逢在此。你们竟是李娘子的信徒吗?”
一起在太乙观住了些时日,赵家人已经知道“赤霞龙女”本名李秀丽。
赵烈也熟稔地与他互相拍了拍背, 笑道:“正是因为感念龙女娘娘救下你们的恩情,我们才做了龙女庙的庙祝。”
他们当年从北地艰难地拉起抗狄队伍, 南往归汉, 中后期就是与华家军合了流,并入华家军,顺利到了江河以南。
赵烈等人拉起的队伍,大部分都愿归入华家军。唯独华武兴父子最想招揽的“抗狄义士”赵烈等十几人,却婉拒了华云飞的示好,留在了临江府的杏花村。
华家蒙冤时,赵烈叹息良久,愤懑不已, 联合南归之民上京,欲设法营救。
得知李秀丽与赵家人的关系,将士们都更亲切起来,宛然将她彻底看作了自己人。
华武兴道:“各位来的正好。子英你们才从玉京逃出来,想必对那里的变数更加清楚。我们正商议拨军回京, 从妖道手中救出余下生民。还请各位一同商议,出谋划策。”
“回玉京?”赵烈听到他这么说,立即阻拦:“元帅, 恕烈直言, 您现在绝不能回玉京。”
“噢?
猿猴扯了扯赵烈的衣裳, 吱呀几声,抓耳挠腮地比划。赵烈道:“猿道长放心,我必转告到位。”
遂将猿、鹤路上所陈,俱转众人。
本来,它们也不知道狄人到底想怎么炼化传国玉玺,直到玉京剧变,冒充洞明子、妙善的修行者肆无忌惮地出手,京中傀儡包括大周皇帝都暴露出来,化京城为洞天。
猿、鹤便猜到,百神之事,必定也是这二人操纵皇帝、联合黄相、狄人所为。
从百神的事上,猿、鹤猜测,他们生取百神承载了知识、记忆、概念的炁,十之八九,是为了炼化传国玉玺,控制江山社稷图。
用传国玉玺控制江山社稷图的过程,本是这样的:
让天定阳神之人,操纵传国玉玺,引动万民之炁,引起社稷图的共鸣,将操纵玉玺者认定为本表的人君,暂时认主。
但换而言之,倘若强行抽取大周百业之人,三教九流,王公贵族,所有人最具代表性的炁,也能制造一副虚幻而微缩的“大周社会”,强行灌入玉玺内,生造出万民之炁凝聚沸腾的假象,大概率也能欺骗社稷图。
假洞明子、假妙善在玉京潜伏这么久,主要的原因之一,就是为了收集这些炁。
而今,听到李秀丽在幽世的遭遇,猿、鹤更加确定了,对方的目的就是后者。
“现今,他们所缺的,大概只剩了三样东西。一个是百神的炁。一个是百战之军,百胜之将的炁。目前,大周最俱代表性的武将,在元帅您的麾下。尤其是您的儿子小华将军,乃是百战百胜之将,素有战必胜的美名。”
“一个,也是他们最渴望的,最关键的步骤之一,即能触碰玉玺之人,好将这些炁灌入传国玉玺,则万事皆成。而无论是龙女娘娘,还是元帅您自己,都是能触碰玉玺之人。”
“你们若进京,一个不慎,便是帮了狄人,送货上门去了。”
听罢猿猴转达的话,一时氛围沉默了下去,人人面色凝重。
李秀丽问:“你们有办法给太乙宗的其他人传递信息吗?如果不能,我可以想办法进幽世,通过幽世,直接引起他们的注意,再传递信息……”
话未说完,猿猴摆了摆手掌,在地上划道:【来不及。如今大周被地煞观盯死,还有仙朝旁观。他们都是当年围攻我观的主力之一,与我们有深仇大恨。尤其是地煞观,绝不会坐视太乙门人进入大周支援。大修士之间彼此斗争,可能一次寻常斗法,就是十天半个月的僵持。】
而狄人已经拿到了传国玉玺,马上阳世也要发起大笔进攻,只待狄州一举吞并此表。
大周,危若累卵。这十天半个月下来,可能什么都来不及了。
【目前,大周唯一的生机,只在大能们无法完全干涉的阳世。】写到这,猿猴顿了一下,它琥珀色的眼睛抬起,望着李秀丽,一笔又一笔写道:【生机,在你。我们要抢在狄人之前,炼化传国玉玺,控制社稷图,拖延局势。】
真圣子不知所踪。但如今百神之炁在李秀丽之手,华家军也就在她身边。她可以将计就计,抢在狄人之前,将百神之炁、百战之军的炁,一起注入传国玉玺,掌握江山社稷图,将狄人辛辛苦苦的数年之功,移花接木。
“好主意!”不少将士到这里总算听明白了,均拍手叫好:“让他们为我们徒作嫁衣!”
李秀丽也立刻道:“可以。我马上准备回京。”
正此时,一个细细的声音,怯怯地说:“可是,传国玉玺,不在京中呀。”“对啊对啊,它已经被运到狄国去了……”
这些声音很陌生。众人讶然地看了过去,发现说话的,竟是李秀丽手中的百衲衣。
准确来说,是百衲衣上悄悄浮现出来,躲在各自兽毛区域的小精怪虚影们。
其中,一位小指大小,美丽的织仙,对李秀丽说:“请尊者原料我们冒然插口。我们虽然只是本体的‘三魂’所化,但也有知有识,事关大周所有生灵的未来,我们也愿尽微薄之力……”
微缩版的小小黄犬,摇了摇尾巴:“汪,小娘子,大周也是我们的家,我们要保护它。我们知道很多的。”
李秀丽问:“你们都知道什么?”
百神们七嘴八舌地要讲话,四娘最有威望,被它们推出来讲话。
四娘遂告诉李秀丽、赵烈、华武兴:“这几日,狄人没有杀我们本体,而是把我们都运到狄国去了,因为杀了我们的本体,我们这些‘三魂’也都会随本体消散,没法灌进传国玉玺了。而我们又跟本体还有微妙联系,所以知晓了不少辛密。”
四娘道:“他们说,地煞观是要以狄州吞并大周。以狄州为主,同化此表。所以,传国玉玺中,不但要注入大周之人的炁,还要纳入狄州众部的炁,而且要以狄州为主。用这样的传国玉玺去掌握社稷图,便可以自然而然,在社稷图展开覆盖本表的超级洞天后,将这混杂了狄州众部的炁融入洞天之中,直接无差别地同化每一寸周土,每一个大周人族,从而达成兵不血刃,直接污染大周人族的效果。那一瞬间,狄州与大周,将会彻底合并。”
“所以,拿到玉玺后,它们先送去了狄州大本营灌输狄州众部之炁。”
“我们的本体也被它们押到狄人营中去了。”
闻言,猿猴跟丹顶鹤对视一眼,猿猴划道:【不对,灌输炁,需要能解除玉玺的人。女娃娃和华元帅都在这里,谁帮狄人输炁进玉玺?】
白面汪了一声:“他们现在有人,有人,说不需要小娘子跟华元帅了。”
四娘道:“我们也不知道他们哪里弄来的人,反正说是能触碰玉玺。”
闻言,李秀丽冷笑:“怪不得那俩假货对我下手毫无顾忌。”
赵烈道:“那傀儡皇帝骗华元帅领兵回京城,看来主要还是为了大周百战之军的炁。”
李秀丽直接问百神:“你们本体现在被关在哪里?你们知道传国玉玺的方位吗?”
白面忙道:“知道、知道!他们遮掩了,一点炁都感应不到。但我不用感应炁,我的鼻子灵,闻到了传国玉玺最后消失的方位。”
它的尾巴微微下垂:“但是,很危险。很危险。”
白面说,传国玉玺被藏在了已经被转化的狄州深处,在以前的中原地带,一座狄兵把守森严,兵营重重围困,还有各自奇诡洞天层层包围的要塞大城中。
它们的本体则被关在城外的军营中。
要它指明了方向,李秀丽二话不说,提起蒲剑,转身便要走。
十三妹连忙拉住她:“你往哪去!”
少女意简言赅:“渡江北上,抢玉玺。”
她三个字刚说出口,猿猴跳起来,啪地用毛掌拍了她的后脑勺。丹顶鹤摇摇头。伸出一只大翅膀拦在她跟前。
“猴头,干什么!这里修为没比我高的了!”李秀丽被它们拦住:“难道让凡人军队去吗?他们的军队虽然煞炁冲天,可破妖魔,但还要保护其他凡人。而你们根本没有修为。让开。”
猿猴琥珀般的眼睛,鹤偏过头,都看着她。
半晌,它们一致地叹了口气。
猴头在地上写道:【娃娃,你知道已经变成狄州的地方,是个什么鬼德行吗?真妙善都不敢轻入狄州。】
【你此去千里,狄州之中有无数妖魔鬼怪,重重险恶洞天。而你受着重伤,身上的灵炁所剩无几。】
【会死的,娃娃。你还有大好前程。也不是我太乙门人,不必犯这样的险。】
李秀丽说:“是,我不是太乙门人。但传国玉玺,是我送到此表人间来的。是我亲手交给的‘洞明子’。”
“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负责。我把它送出去,那就我把它取回来。”
一猿一鹤都看向她:【哪怕负责的代价是死?】
少女没有半点停顿:“无论什么代价。”
猿猴忽然龇牙,连拍了好几下掌,几里哇啦对丹顶鹤说了几句。
身高堪比赵烈的大鹤欣赏地看了一眼李秀丽,优雅地点点头,走上前来,伏下身子,示意少女坐到它背上。
猿猴写道:【娃娃,既然你不怕,那就让老鹤,传你红尘剑法的后半部分罢。】
李秀丽皱眉道:“什么时候了,没空学剑法。”
猿猴摇摇头:【不,就是这种时刻,你更应学完红尘剑法。红尘剑,本是洞明子当年诛杀一个毁灭了整个阳世的人族气运的大獠后,所创立的。凭此一剑,他以区区练炁化神初阶,杀穿了那表人间。】
【后来,他传此术给一个天生神异的女子。那女子凭此剑,给了某表人间的末代大夏最后一击,于千军万马之中,破了最坚固的洞天,即所谓‘倒长城’。后来,成了他的师妹。】
【这是剑法,亦是术法,更是借炁法。剑仙术可以借红尘众生炁机,一剑破万阵,越过堡垒森严的无量洞天,乃是凡人面对滂沱可怖的取胜之机。】
【如果你学完红尘剑的后半部分,得了完整的剑仙术,你此去狄州,哪怕体内只有如今的这些炁,只凭一剑,也能破万魔,有真正的胜算取回传国玉玺。】
李秀丽目生异彩,道:“好。我学……”
这但她话音未落时,猿猴又止住了她:【但完整的剑仙术,威力大,代价也大。你听清楚,再决定要不要学。】
【红尘剑要借众生炁机,所以动静极大。你动术时,恐怕会惊动诸表人间所有狄州。此后,必将名列地煞观之下所有人间的追杀。】
李秀丽:“我不怕。虱子多了不怕痒,有一个仙朝了,还怕一个地煞观?”
【最重要的是,学成此剑后,你再也没有办法转修任何阴神门派。
目前,修阳神者,无论哪个门派,即使是所谓天纵英才,也大都修不到返虚就会横死。千者存一都是好的。
修阴神,则返虚乃至合道的几率,不陨落的几率,远胜阳神。】
见她似要说话,猿猴摆摆手,让她先打住,听自己说完:
【不要对阴神门派有偏见。虽然几大阴神门派,不做人的狗东西多如牛毛。但也多有坚持自己的道义,或任侠红尘,或者逍遥世外的阴神修行者,可堪尊敬。其实,以你的性情,如果愿意到类似的阴神门派去,会更有成就,得道成仙,也未必不能。】
李秀丽沉默下来。
她开始,就很想得道成仙。
进入游戏,就发誓要得道。
一会后,她说:“别啰嗦了,教我吧。”
孙雪说,他也可以死,但求人族活。
十五六岁,年轻极了的少女并不理解他。
但她说:“什么阴神阳神,将来的事,将来再说。我只知道,自己做的事,自己负责。我送出去的玉玺,我要拿回来。”
她向来是个倔种。
既然是她送来的传国玉玺,使大周面临此困局,那么她就要去夺回来。
如果是她让孙雪那么想活的人族,却几乎没法再活,那么她就为他们破去这无穷威胁。
哪管什么风霜雨雪,刀剑加身。以后的后悔,是以后的事。
听此,猿与鹤也不再说话,只点了点头。
猿又轻轻推了她一下,示意她上鹤背。
李秀丽坐到大鹤的背上。
仙鹤振翅而起,鹤鸣响于九天,宏亮如荡天之钟。
这声鹤鸣,李秀丽听懂了。
鹤说:【此剑,叫做无相剑,又叫醒世剑。】
【请,看了。】
【无相剑起,我即众生。】

??147 ? 一百四十七
◎无相剑◎
绝壁孤峰, 远离尘寰,地处高绝处。有苍翠老松斜长绝壁上。
新雪般的鹤,独立松枝, 远眺。
极远处,清晨的蜿蜒苍山,皆笼着氤氲雾霭。
忽有一轮凝金红日, 跃升群山,霎时, 似用天光毫笔, 亮透烟霞,晕涂连绵山郭。
日浮金山,人间若梦。
松枝簌簌而动,白鹤振翅而起,朝那轮红日而去,飞越叠嶂雄峦,化作光尘浮金中的一点黑影。
唯听宏亮鹤鸣遥传万里,如钟声回荡群山万壑中。
激荡悠长, 骤惊凡庸。
老妇从稻草里醒来,隐约听见了什么,望向窗外,一无所见。
她搔了搔稀少凌乱的花白头发,随手捉了几只虱子掐死。
捡了柴禾, 在屋顶漏了大小洞的土坯屋里,借着晨光,烧起了灶。
揭开锅一看, 里面清汤寡水, 只得将瓦罐倒了底朝天, 总算倒了不满巴掌的薄薄一层粟米进去,在水中粒粒能数清。
她蹒跚着,又走出门去,拄着拐杖,驮着背,叫着“石儿,石儿”。
走了好几圈,汤水熟了。仍没有找到人。
老妇在村后头的坟堆里,拔了丈夫、儿子、媳妇坟前的野草,又慢慢地沿着烂泥路往外走,见了人就问:“你有见到石儿吗?他天没亮就给人放牛干活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村中寥落,多是衣衫褴褛的白头人。或弯着腰,割草捡柴,拉着年岁极小极小的孩子,或吃力地在梯田上,拉着梨,一步三喘。闻言,皆摆手。
终于,老妇慢腾腾地走,走到了一户人间的大门前,哆嗦着叩响了铜环。
大门打开,一个青壮家丁,腰间挎着刀:“乞婆,找谁?”
“我不是乞婆,附近村里的。我孙儿叫石儿,帮你家割了杂草,又领牛出去放,人不见了……”
“哼,谁知道他哪里偷懒耍滑去了。牛要是放丢了,要他好看!”
老妇无可奈何,只得又慢腾腾地往回走。仍一路叫着“石儿”。就听到有人说:“河边的崖下,摔死了个八、九岁的小孩。有人白捡了头惊牛。我怎么就没有这样的好运?”
她听到了,便往崖边去。果然看到,石儿躺在崖下,血肉模糊。连看都没人多看几眼,这年头,哪里不见饿死、横死、病死、穷死的人?
人最不值钱。
老妇走到石儿跟前,摸了摸他冰冷的脸颊,哆嗦了一下,又生气,又无奈:“谁捡走了牛?”
她吃力地背起石儿,走得更慢了。走几步,放下人,休息一会,再走几步。终于,黄昏日落,回到了摇摇欲坠的土坯屋里。
她打开灶台,擦了擦手上干涸的血,先喝完了早已冷了的汤水。
老妇又背起石儿。
她挖不动坑了,蹒跚往河边走,就像几十年的日子里,逐渐平静下来的那样,背着石儿,依旧平静地走入河水中,水渐渐没过了她的胸口。
她低下头,看见河水中的倒映,那张脸上写满了千沟万壑的苦,苦到最后,却太多了,以至于分辨不清哪些是活着,哪些是苦头。
恍惚间,冰凉的水没过喉咙时,老妇听到了一声洪亮的鸣叫,足可破开苍天。
她忽然哆嗦了一下。定睛再看水中这张脸,好陌生啊。
这是我的脸吗?
一念中,这张脸上的皱纹开始回退、回退、回退……还不那么白的头发,黑色夹灰的头发,黑发……壮年,中年,青年,少年……
少女站在河中,背上“石儿”的尸首,泡沫般散去,却有无穷恶意。尚未回过神,又倒在了一个阴暗的屋子里。
他咳嗽不停,嗅到了自己喉咙中喷涌出的血沫味。剧痛使躯体抽搐。
屋外,许多男女推嚷不休。
“爹这病,谁出钱?大哥,你可是长子。”
“我已经买过药了。这七日,都是我出的药钱。我儿子要免差役,打点得花钱。”
“那我也买过了。我还伺候了好几日的洗漱呢。轮到三妹了,老头生前很疼你。你不能没良心。”
“你姊夫家的生意最近周转不灵……小妹,你夫婿家有钱,你看……”
“哥,姐,看你们说的。我给爹备好了寿衣,这钱我一个人出的。药钱,总不能再问我要。”
孝子贤孙在病床前互相推诿,没一个真正关心他此时的痛苦。
他躺在发霉的褥子里,一会想起妻在世时的年轻笑脸,一会想起烈日下走街串巷,手里拉着个孩子,背上背篓背着个孩子,肩上挑着货物,汗流得满背,买了茶饮,却不舍得自己喝,凑到最小的孩子嘴边。一会想起一个个孩子成亲离家时,他卖了攒下的田,卖了造起的宅,送他们风风光光成家……他有钱时,每一张脸上的笑容。他最后的积蓄耗尽在病痛中后,逐渐冷漠的每一张脸……
窗外,还有小孩子们天真无邪地在院子里的玩耍声。
谁要是想进来看看“祖父”,就被爹妈拉住,大声呵斥:“别去打扰祖父,他生病了!”小声嘀咕“仔细过了病气”。
夫妻曾恩爱,子孙亦满堂,家业曾有成。
他听到他们还在争“既然要我出药钱,这个院子归谁!”。
无论归谁都好。给谁都好,进来,进来……
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咚地砸到了地上。一口气咽下前,对床上的那面小镜子,照出了他泛青灰的脸,抽搐弓如虾子的躯体,在尘埃中挣扎。
强烈的痛苦中,在尘埃中,他听到了一声敞亮极了,好似来自高远处的鸣叫,身躯一霎轻快。
他好像本不该这样无力……他是谁?
一念起,老迈痛楚的病躯渐渐轻盈,浑浊的眼重起神采,无限活力与健康重新泛起。
骤然跃起,她踹开门,毫不客气地踢开了还在争论的孝子贤孙们,往门外而去。
一出门,她的身躯再次泛起了变化。
一时间,她是侯门公子,享受一世富贵,荒唐无为,亦或有为,最后都在牵连家族的大难中,同富贵一起烟消云散,人头落地。
一时间,她是富庶千金,平庸无奇的一生,出嫁,从这座绣楼,到了那座深院,老死不知门外事。一夕间,却遇战乱,城破,女眷俱投井。
有时候,她是年纪小小,就要伺候人的奴婢,挨打挨骂,勉强长成,常思将她转卖的父母,暗自垂泪。
有时,她是搏风打浪的渔民,风吹日晒,争一口吃食,却因交不起鱼税,被砸了船,沮丧若死。
有时,她是土里刨食的农人,小康度日的有,食不果腹的有,变作流民的亦有。
男女老少,贫富贵贱、百工千业。
每每浑浑噩噩,自有怨愤痛楚横生,却总是被一声鹤鸣所惊醒。
渐渐地,她不在沉浸其中,即使人生变幻走马灯,亦有一线清明在心头。
看着万丈红尘,众生皆生老病死、爱憎会,别离苦。有时,踩着别人,暂时离却部分劫难。有时,又被人踩着,呛透风尘心酸。
踩人者,或自己,或子孙,短长年月不一,终于沉沦日。
被踩者,或挣扎,或随波逐流,微渺如尘芥,幸运者,留一线血脉。大多数,彻底湮灭。
每一次破灭,每一声鹤鸣,让她越来越清醒。
终于,少女不再有任何沉沦。
李秀丽盘坐在来来往往,各色各相的人群中。
色、声、香、味、触、生住坏、男、女。
她皆闻皆见,皆曾是,皆曾俱。
最终,皆不见,皆不闻,皆忘。
“烦。”她自己的性灵说。
“恼。”她自己的心声说。
“苦。”她站了起来。
“干嘛不醒啊!”终于,她拔出了蒲剑,对每一个“自己”,横劈而下,暴喝:“醒——!”
身边走过的,城镇、乡野里,所有悲欢离合的人群,都同时被她这一剑劈中了。
他们脸上不一而足,都露出了似哭似笑的神态,齐齐叹道:“醒也!”
声音才落,鹤鸣冲天,所有人的身影都重叠在了一起,又顷刻消散。
蒲剑嗡鸣声大作,骤然缩短,如丸大小,剑光大作。辛辣清香的气息愈加弥漫,使人神智清明。
李秀丽霎时恍然,发现自己站在鹤背上,鹤在空中盘旋。
远处是一轮金红之日,照着群山。云雾被它染成金色烟霞,晕染连绵山郭。
往下看,雾寰云渺,只有座座耸出的孤峰,不见人间。
耳边环绕的,只有醒世钟声般,荡涤群山之上的鹤鸣。
无相剑成。
剑仙术,备矣。
**
清晨。
众人醒来时,赵烈等人掀帘而出,却见猿猴早已站在营地最高处,眺望天光。
十三妹打了个呵欠,揉着眼睛:“赤霞跟着鹤道长去已去了一夜日了,真的三日内就能回来吗?剑仙术真的这么快就能成吗?”
猿猴听见,回头朝她比手语:【对有天赋的来说,一日夜就够了。】
十三妹问:“那什么样的算有天赋?”
猿猴笑了笑:【女娃娃这样的,就算了。】
红尘,本是佛家的语。洞明子曾受过佛法的教诲,当过一段时间的和尚,后来又入了道门。所以他创此剑仙术,参考了佛家的一些理论。
红尘剑法,上半阙,叫红尘剑。虽要入世,根基却在出世。客本天外来,绝击红尘中,拂衣而去,权势、富贵、繁琐均不得干扰,越循着本心者,越能尽快学会。
下半阙,本叫无相剑。无众相,却又得众相。这一剑,根基却本就生自尘寰中,人间熙熙攘攘有众相,沉沦无边苦海。
但众相无边,佛陀亦难以拔脱超度。
佛难渡,唯自渡。
这红尘众生相,从苦海里自惊自醒,拔脱自己。最后,才得无相。
所以无相剑,后来又唤醒世剑。
要过这一剑。却需心如琉璃,能照进众生之相,却又不沉溺苦海而能自醒者。
即是自醒,也是以自醒而惊渡众生。
醒了众生,即使只能醒一刹,亦可与无边人族建立联系,融一线红尘众生炁机。
正因修习此剑后,就与无数人族建立无法割断的联系。所以,再无法转修阴神。
猿猴话音才落,另一侧的赵烈抬头看去:“龙女娘娘回来了。”
众人仰头看去,天边的霞光里,雪一般的大鹤,驮着少女从白云上飞降而下。
她脑后悬着一轮发光的丸珠,宛然似神人,又像观音金身,从云端落下。
猿猴拍掌大笑:【‘虽行无相而度众生,是菩萨行’。剑丸成矣,红尘剑成矣!】
李秀丽从鹤背上跳下,收敛剑丸,那一丝佛家之像便风流云散。倒是剑丸锐气四射,又散辛辣清香,兼具道家自然气息。
她迫不及待:“我学会了!我现在可以去抢玉玺了罢!感觉能成功!”
猿猴绕着她转了一圈,丹顶鹤亲昵地用翅膀拍了一下她,皆十分欣慰。
猿猴划道:【可矣。但你要记住。虽然红尘剑威力无穷,却一次只能出一剑,一剑可行万里。中间不能收剑,不能分神。
而且,术法是术法,还是要花费部分你目前体内的灵炁,以你现在的修为,你也只有出这一剑的机会。收剑时,必然炁竭,重伤。
成,则夺回玉玺,此表人族有一线生机。败,则连同你自己,万劫不复。】
李秀丽看着所有人走出营帐的人,认识或不认识,也看着游戏面板上孙雪挂着的那个“任务”。
她说:“我必还你们一线生机。”
转身,唤出剑丸,化作神光大作的蒲剑,便要携剑而去,直朝汹涌大江。
刚转身,身后响起无数惊呼。
“猿道长!鹤道长!”
“你们怎么了!”
以及赵烈略带悲伤的声音:“猿道长说,它们本就是普通生灵,受了太乙洞天的恩惠,被真正的洞明子、妙善半点化,携来此表,才有此神异。此时洞天被人所变,它们离开洞天,强撑至此,耗尽了所有被人点化的炁,也要变回普通生灵了……”
随后,一声猿啼,一声鹤鸣,渐渐消去了神采,变回了动物的寻常叫声。
李秀丽握紧蒲剑,终未回头。
此去,渡江千里,必胜而还。

??148 ? 一百四十八
◎渡江(一)◎
五月。初夏。
狂风长吹千里, 大江上泛起鱼鳞潮。
浊流滚滚,百里外可闻雷鸣。
雪似的浪花滔天而涌,一击又一击拍打山崖, 像泛起的无数白鳞,化大江为一尾不肯被降伏,愤然撞击人间千年的怒鱼。
一艘体量上等的渡船停在某片有耸壁夹围的江湾。
高耸的山体挡住了浪潮的冲击, 余下的风浪漏进来,还是让江水抖颤不已。
紧紧系在岸边大树上, 深深扎锚的渡船也随波上下颠簸, 没片刻安稳。
一个书生被一高一矮的两个健壮船员拉上了船,没站稳。
随船一颠簸,书生就踉跄一下,险些脸朝下跌进水里。
但岸上还有人催促:“你一个大男人,行不行啊,动作快点,我们还都等着上船!”
岸上竟有一堆人,抱包裹的, 背箱子的,男女老少,什么样的都有。俱衣衫整洁,不似贫家。有的扶老携幼,有的带着仆人丫鬟, 有的孤身一人。均面色焦急,连声催促,一个劲朝前涌, 甚至还有人被挤到一脚踩进水里。
这艘船的船员, 见此, 扯着嗓子大叫:“急什么!先交钱,一个一个上,挤翻了船,都别想渡江了!”
渡客们霎时安静下来。
往常,这么几个粗野船夫,他们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人,谁多看一眼?
奈何,如今世事动荡,想要逃离越发诡异,眼看倾覆在即的大周,这么艘跟狄人打点过的渡船,可遇不可求。
等人都上了船,船身往下沉了沉,水位已经很是危险。人们紧紧缩在船舱里。
矮个船员警告道:“如果渡江时,听到异常响动,看到异常光亮,更不许私自出舱。”
高个船员则比了一个划脖子的手势,恶狠狠道:“一会风急浪高,都抓稳了!如果摔破了脑袋,你自己不要紧,别叫江下的东西闻到血腥味,否则我们就当场把你丢下去。”
听此,大部分渡客们更加紧张,牢牢抓住了舱中凸起的扶手。
也有胆大的,在此情景,反而心生好奇。
那个险些跌跤的书生问道:“两位兄台,听你们这么说,这江中莫非真有传说中的……”
“当然有。”船员说:“否则我们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在大潮最汹涌的时候起航渡江?风浪这么大,那…..那蛟神懒动,祂老人家手下的那些水兵们,没有驱使,也不喜欢白天,都不出来。”
说罢,就转身出去收锚起行了。
书生抱着自己的行李,不由喃喃:“这世上真有蛟啊?”
一个富商打扮的中年人,靠在仆人身上,笑道:“后生,莫非如今大周都要沦丧了,你还不信鬼神的存在?你若不信有蛟神,又何必坐这艘船?”
另一家四口,其中的丈夫说:“何止有蛟神啊,那各种怪事沿着江岸,往南方的陆上不断蔓延,好像这鬼神妖怪,在替狄人打头阵似的。唉,铁蹄未至,神鬼先行。”
其中的妻子抱紧两个孩儿,也叹了口气:“我家附近的村庄镇子,没一个能逃脱的,都变了样了,里面的人,都不像人了。哪里还敢在大周多待呢?”
书生道:“这位大嫂,‘不像人’,作何解?”
“你是打哪的?怎么说得自己没见过似的?”一个十三四岁,扶着母亲的少年说:“无心而活的,断首再安上的,还有不人不鬼的,又鱼又人的……各种古怪稀奇的‘东西’,装作是人,若无其事地生活着,跟你擦肩而过…….突然脑袋朝你一转,露出脖子上缝着的线……荷!”
书生被少年张牙舞爪,活灵活现的模仿吓了一跳,青年模样的人了,咽口唾沫,直往后缩。
少年皱皱鼻子,鄙夷道:“胆小鬼……我可都是亲眼见……”
话未说完,被他的母亲重重地拉了一下,叫声“珞儿,话不要太多!”
少年忙捂住嘴,眼睛转了一圈,乖巧地缩回了母亲身侧。
但船舱里的不少人也都因此被引得叹息、谈论起来。
那自称是商人的中年男子道:“唉,是啊,到处是这样的鬼怪妖魔,沿江的县府,都不知还有几个活人了。”
现在,渡船驶离了港湾,行到了开阔的江面,风浪愈大,但视野也更加开阔了。
一线沿岸看去,空空落落。往年,临近这时节,江边总会有些观潮人。如今一个也无。甚至连岸数里,连一叶小渔舟也看不到。
沿江的村庄、城镇,至少半数以上都陷入了诡异的死寂。
虽然还有村民、镇民在如常地生活、走动,可惜,“活”在其中的,严格意义上,都已经不算人了。
“别说沿江了。”一对孔武有力的夫妇坐在一旁,男的高大,女的健壮,看着像练家子。
其中的大汉道:“整个大周,我看都不乐观。否则,我们何以北上,跑去狄狗治下过活?”
闻言,不少人侧目过来。那中年富商道:“这位大哥,说话可得谨慎。狄人虽然是大周之仇,以后,我们可也算‘狄人’了,称呼得改改。”
其他人也有叹息的:“是啊,谁想到啊。狄人居然称不忍见江南之民大肆伤亡,向南广纳贤才,只要有一技之长或者一定家财的,即可在他们兵临玉京之前,通过他们特定开放的关口,到北地生活,保证不予为难,甚至分予田地……不过也是,以前那是杀大周的汉人,现在他们在北地站稳了,可不得好好治理?否则谁给他们种地做工?”
那对练家子夫妇里的健妇,冷笑道:“求活归求活,尚未渡江,就自称起狄人了,倒忘祖背宗得快。”
“你!你们倒是别上船,从这船上跳下去啊!你们有骨气,怎么不跟那些贫民一起留在大周等死?”
眼看要吵起来,书生又操着那口音调奇怪的官话打断了他们:“我是闽粤一带的,家里人都走了。我最后一个,安置好老家其他杂事,才联系上渡船。临开船之前,到亲戚家借住了一段时间,没见过任何异常啊。”
那少年没忍住好奇,又从母亲身后探出头来:“你亲戚家在哪啊?”
“就在临江府,叫杏花村的。”书生道。
中年富商听了,笑道:“这位兄弟实在好运。怪不得没有见到那些妖魔鬼怪般的异事。沿江虽然怪事出得多,但也有几个地方,至今还是比较安稳的。其中就有临江府。听说他们有龙女娘娘庙庇佑,鬼怪不敢近。如今,多得是打破了头,宁可万金买杏花村中一亩田,不住玉京龙凤阁的呢。如今,杏花村连带临江府的地价,短短时日,那是涨得没边了。已经不是我们这等人可望的了。还不如到北边安稳住下,至少,不用面临狄人大军破城的苦楚。我打发儿子们先去的,都回信说,狄人果然分了田地,一改从前的冷酷作派,概不为难。反正周室一贯是缩头乌龟,只当是改换了朝代吧。”
一家四口里的男子也摇头:“也真是可笑,以前,那是北方的百姓,拼了命往南逃。如今,轮到我们这些人,想方设法地北上了。唉,南来北往,都是图一个躲避战乱,安稳度日啊。”
听罢,书生道:“原来如此……”
尾音未落,整艘渡船再次猛烈地晃动起来,左倒右歪,几乎翻覆了个直角。所有人趴地的,死抱着扶手的,还有贴近了船壁的,互相搂紧的,都狼狈不已。
颠簸得太剧烈,甚至有江水泼进了舱,打湿了人们的衣裳、行囊,书生的竹箧也翻了,又一颠,被甩到了靠近舱口的位置,眼看着就要掉出去。
书生孤身一人,没人帮忙固定行李,也没有人互相扶持,见此,叫一声“我的书!”
就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撑着船壁往舱口扑去,要把竹箧拎回来。
谁料,渡船又猛然一颠,再次挟整艘船二十多人的分量,朝反方向一倾,书生再也站不住,咚地一声,响亮地撞在了船壁的边缘,那里木头凸出,他额头撞了个窟窿,当即见了血,流了满面。
登时,书生晕头转向地倒在了船舱边,再也爬不起来了。额头上的血滴滴答答淌出了船舱。
血刚一淌出,大江之下,朦朦胧胧,仿佛处于另一重世界中的漆黑水底。
黑藻般的头发交织的“巢穴”中,无数张惨白膨胀的脸,齐齐地朝着水面仰去。
满江的妖、鬼都被惊动了。
盘在尸骨山上,正听着江上风浪声催眠,呼呼大睡的蛟龙,自然鼻子一抽,也睁开了硕大的血红双眼。
它吐出舌头,舌头上的人头们嘻嘻笑着,七嘴八舌:“主人,吃的,吃的。”“不吃,不吃,过江的,狗人打了招呼的。”
“狗人说了,只要是过江时流了血的,我们都能吃,能吃。”
黑蛟从尸骨山游下,往江上方去:“不急,待我耍耍他们,哄点七情,再都吃了。”
江面上,舱中,那练家子夫妇二人彼此对视一眼,连忙依仗身手,扑去捞过书生,一个从怀里掏出金疮药,连忙撒上。一个撕了布,立刻给书生包扎。
好不容易,风浪稍平,之前叫“兄弟”叫得亲热的那中年富商,立即叫起来:“别给他包扎,把他丢下去!这个人流血了,不能留了!船家,船家——”
船舱的门打开了,船员从外进来,不耐烦道:“又怎么了——”
话音未落,他背对着外面,正对着船舱,看到了舱内所有人目瞪口呆,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门外的场景。
?船员心生疑惑,回头看去。
一看,他也瞠目结舌!
五月的天,外面竟然下起了鹅毛大雪!
无边的雪花被狂风呼啸着,满江落下。刺骨的雪风吹进了舱内,大部分人都被冷得一颤。
但更令众人几乎怀疑自己眼睛的是,五月飞雪,大江浪涌中,竟有一少女,踏浪凌波而行,足点浪花尖尖,如履平地,凭空渡江!

??149 ? 一百四十九
◎渡江(二)◎
五月了, 本应是初夏时节,江南风暖。
此时,却天起黄云, 纷纷扬扬,漫空飞白。
本就吹涌江潮的狂风,更是夹了刺骨寒气, 卷着冰冷的雪,扑打在人的头发、衣裳上, 又冻又疼。
浪朝天打, 飞雪蔽目。一眼望去,天险地恶,四野茫茫,看不到江岸在哪里。
渡船似一艘不知何去的孤舟,摇摆动荡。
狂浪飞雪中,却有一少女,凌波若平地,在江上飞驰。
有一刻, 她与这艘渡船离得不足十米,足以让众人看清她的装扮容貌。
一对闺阁女儿穿的绣鞋,却将这滔天恶浪踩在脚下,滴水未沾,连鞋背的绒球都仍茸茸的。
压裙的璎珞、紧步扬扬落落。浪尖旋过红裙, 在这样昏暗茫然的天下,竟泛着点点华光,像一道霞光。
若非眼前场景, 众人只怕都当这女孩儿像玉京中任何一家的千金娇养儿。
但哪个深闺娇娇女, 能迎着大江凶潮, 凌波踏浪而行?
只他们目不转睛打量的几息间,少女迅如闪电,已与渡船擦肩而过。
离得最近时,她侧过脸,瞥了摆簸的渡船一眼。
雪花落了薄薄一层在乌黑发鬓间,嵌满珍珠的发带被狂风吹得乱舞不止。
薄背上竟贴着一柄侧挽的锋利宝剑。剑光寒,照亮她半张菩萨面。
淡白柔和,线条圆融的面上,却无半点笑意。霜意似乎凝在了眉目间。
即使舱外浪涛如雷震,舱中众人仍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一个女声:“不想给人送菜,就立刻调头原路滚回去。”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江面的风浪更大了,动荡不止的江水下,有两轮血赤的光亮了起来。
练家子夫妇最先变了面色。健妇不安道:“大哥,你闻到了吗?腥臭。”
壮汉面色凝重地点点头。二人对视一眼,飞快地解开了层层缠裹的包袱,里面竟然是两把大刀,骇了众渡客一跳。
富商吓得贴紧船壁:“这这这位兄台,你,你们这是干嘛?”
“住嘴!”壮汉却没有看他们一眼,持刀,只盯紧了江水下亮起的车轮大小的红光:“妹子,有东西来了。”
下一刻,那两轮血红之光果然愈近水面,骤然水分浪破,一个青灰色,长满骨刺的巨大头颅钻出水面,模样类蛇,头顶直而短的角。
只一个脑袋,就比整艘渡船还要大,血红的光,正是它的眸子。张开獠牙,足以一口吞下几十上百人。
舌头半吐,舌面竟然一体般生着许多惨白人首,男女老少皆有,或嬉笑或恶毒地看着他们:“好香,好香,这次主人能吃饱了。”“快来跟我们一起服侍主人吧。”
有些胆小的渡客,见此,噶地一声,晕了过去。
健妇、壮汉握刀的手微微发颤,被这妖蛟身上的某种无形之气,压得几乎无法站稳。
船员们,包括船主,都吓得噗通一声跪下,磕头求饶不迭:“蛟神……蛟……”
那些舌上的人头叫了起来,为主人不平:“说谁是蛟呢?我家主人是龙神!”
船员们都立即抬手扇自己耳刮子,为首的船主改口:“龙神,龙神!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小的们计较。我们跟狄人打过招呼,是狄军准许我们过江渡客的啊!不敢惊扰龙神,所以选在大潮大浪的时候渡江……请您绕了我等一命……”
不是说风浪日,大潮天,这个“龙神”是不出来的吗?它听说是狄人招募的那些妖魔鬼怪中的蛟元帅,统领“水兵”,搬出狄人来,应该会守一些规矩吧……
船主庆幸地想。
果然,蛟龙抽动鼻翼,嗡嗡地说:“我闻到……血腥……血食……当归我。交出来,放你们走。”
原来是船中有人流血,被这蛟闻到,才引来祸患!船员们面色大变,船主回身大喝:“谁刚刚流了血?站出来,别连累全船!”
富商立即站起来,要指认书生。
不待他指认,书生就从那对练家子夫妇身后站了起来,对众人行了一礼,虽面色发白,哭着脸道:“自幼读诗书,不能说学了多少仁义,但不敢连累他人。这、这是我的书箱,里面有一些我的东西,我姓吕,单名一个岩字,是家中幼子,父母兄弟如今都在中原一带的昌城落户,父亲唤作吕翼。各位去处若有近的,麻烦各位将我的遗物,送与我的父母。”
见此,众人中,许多人都面生愧疚,却都不敢在这当口多生是非。
那练家子夫妇,健妇面露不忍,张口欲言。壮汉却对她摇了摇头。他们夫妇虽然武林中稍有声名,但亲眼见到这妖蛟,便知,凡夫绝不是对手。轻举妄动,反而累了全船的性命。
壮汉对吕岩拱手,沉声道:“吕兄,在下,鸳鸯刀张半武。你的遗物,我夫妇必送回中原,到你父母手中。”
吕岩十分感激,朝他二人拜了又拜,便战战兢兢地走到船头,闭着眼睛,大声道:“是我流了血,你吃我吧!放过大家!”
一咬牙,竟往江中跳去。
见此,众人都撇开脸,那小少年更是紧紧被母亲搂在怀里,捂着耳朵,闭着眼睛,不敢去看这一幕。
蛟龙在旁边,吸食了一通凡人复杂的七情,却颇无聊与不满。
本来还想看你推我攘,你举报我,我痛恨你,互相死斗的戏码,不料这书生竟自己站了出来,凡人中最无趣的所谓仁、义一出,连到嘴的七情都少了大半。
它看得都眯了眼,打个呵欠,懒洋洋张开嘴,准备吞了吕岩,再反口吃了这艘船,欣赏凡人本以为死里逃生,却急转直下时,那恐惧、骇然、绝望、不敢置信的脸,再赚一波炁。
刚张开嘴,就听舌头上的人头全都尖叫了起来。
然后,一瞬间,剧痛传来,它的舌被一阵清光斩断了,落进水中,竟燃起黑火。
火焰中,辛辣清香的气息扩散,一霎那,那些为它作伥,出主意引诱凡人的人头伥鬼,尖叫着,被焚作飞灰。
水中的吕岩被拎住后脖衣领,湿淋淋地被甩到了船上。
那裙若飞霞的少女,踏在最高的一波浪上,凌波而至。
斩下蛟龙舌头的那团清光回到了她的手中,化作一柄宝剑。
吕岩跌坐在甲板上,愣愣地看到那少女似被江浪托起,眸子凝了一缕森寒碧色,对着蛟龙道:“恶蛟,他们果然不曾杀你。”
那可怖的蛟龙目露仇恨与恐惧,舌头顷刻再长了出来,只是花了不少功夫炼的伥鬼却一个也没有了。它说了与少女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话:“臭丫头,是你!那俩个混蛋,竟然没有杀你!”
它不意一次寻常的觅食,竟然又遇到了这个对天下水族有压制之力的龙女。
“洞明子”、“妙善”这两个混蛋,不是说会解决掉她吗!怎么被她逃了出来,还跑到了这里!
蛟龙立刻一摆尾,往水下钻去,同时不敢大意,立即口中呼道:“九曲大阵,启动!”
在它的炁散出去的那一霎,风忽然止了,浪忽然停了。只有雪还在下。
漆黑的仿佛另一个世界的江底水府中,无数藻发纠缠中,静立的水鬼、妖魔,都动了。
无声无息的大雾顷刻间遍布江面,边岸彻底消失了,
雪雾中,一张又一张,密密麻麻,望不到尽头的惨白肿胀的尸面,张着无瞳的眼,木然地浮出水面,延申到无穷处。
像是这条孕育了大周的母亲河,长出了数不清的斑点。
明明无波无浪,浪涛声却在耳边震耳欲聋,整条大江,千万年来,人来人往,积聚的凡人之炁,在沸腾。
渡船上的所有人都吓得说不出话,甚至吓尿裤子的。
李秀丽却站在唯一一波不曾平息的浪头,像被大江托举掌心的女儿,水花不曾沾湿鞋底半丝。居高临下,俯视这些无穷无尽的江中妖魔。
她能感觉到,这条大江,几乎借由这些水鬼,快被炼成了一整个洞天。
狄人最不善水战,但周室极擅水战,又有大江作为天险。是以狄人不敢过江。
但如今,大江若成洞天,这些“妖鬼”就是狄人手中最无敌的水兵,直接破了天险。而在洞天中,有化神修为的恶蛟,可以领着这些妖魔鬼怪,大肆污染、攻击沿岸的凡人村庄,亦可御水淹没周室军队。
难怪,此蛟自称元帅,号令无数水兵。
妖蛟躲在江下,嘿笑道:“臭丫头,上次被你跑了,这次你自己撞上来,让你有来无回!”
它嚣张的话音刚落。忽然,这昏暗的天地间,炸了一道雷声。
雷声无端清明了部分人的神智。
船舱上,大部分人还在战战兢兢,那母亲怀中的小少年心头一清,却探出了头,与那张半武夫妇、书生吕岩,竟一起目不转睛,盯着少女。
却见那少女并无半丝恐惧,只平静地竖起剑,剑身倒映她半张垂眸柔面。
大江上空,雷霆声仍在大作,隆隆、咚咚,隆隆。
剑光照观音,人间响天鼓。
少女:“有来无回?不错,我来,你无回。”
手中的蒲剑兴奋地嗡嗡了起来,振颤着,想要游离化光,想要痛饮妖邪之血。
“今日渡江,我有一剑,欲斩妖魔万重,破洞天无量。”
“请你,试剑。”
话音未落,李秀丽与剑光,合为一道,朝着漫江妖魔,出剑!

??150 ? 一百五十
◎渡江(三)◎
李秀丽半步化神, 结成了三境。但从与阙婆神、妖蛟恶斗时,频繁使用鱼龙变秘术,以至于三境几乎耗竭。
如今体内的灵炁根本不足以支撑化龙化鱼。
但红尘剑法的威能, 却不落在她自身,而是借了众生之炁。所以猿、鹤说,即使她灵炁耗竭, 亦可使此剑仙术。
“无相剑”与“红尘剑”合在一起,即为真正的红尘剑。
此剑威力无穷, 虽一次只能出一剑, 但一剑可行万里,只要不收剑,可斩妖魔无重数。
何时出剑,却看李秀丽自己的选择。
既可一路低调潜行,莫惹是非,不干预其他事。只到了目的地,再拔剑破洞天、抢玉玺,尽量减少吸引来的诸表人间中各路门派的注目。只是, 红尘剑需要借众生心炁,若行此事,可略保自身,却会降低出剑的威力。
亦可悍然一路亮剑,御剑万里, 尽破沿路祸害人族的妖魔、洞天,在来自无数阳世的敌意、注目中,凝众生之望, 聚人族之炁。
如此, 红尘剑可发挥最大的威力。但李秀丽亦要面对数不清的恶意、敌对, 暴露于诸表人间之中。
少女却无有停顿,从渡江开始,便选择出剑!
既然有能力,却要她忍着,看恶蛟这样的鬼东西作威作福,荼毒人间,却只求保全自身?
纵使以后被天威地怒,追杀至身死,那也是以后的事!
今日,就是要敌三千世界,长渡万里,无量妖魔,皆破之!
恶蛟,就是第一个祭剑者。
沸涌的怒气,与冰冷的杀机,一起凝入寒彻剑光。
蒲剑一声长吟,少女的身形与剑光融为一体。
剑光暴涨,清光亮雪霾,紫气冲斗牛,势扫太虚,朝着长河斩下。
妖蛟早知李秀丽有化龙之能,感应到杀机时,丝毫不敢小觑,拼命在江下催动九曲大阵。
这条大江贯穿陆土,古月今人,皆过江畔。
诸夏与诸华的血,从被染透的土地流到它的躯体里,从此千万年融为一体。
望神者与望人者,错毂而行,一向虚无而逝去,一朝真实而来。神话的飘渺随它的江水而去,人文的真实随它的润泽在田野中抽芽。
心怀忧愤的高尚者,吟着古国的嘲哳之音,投入它的怀抱;野心勃勃的谋客,操着故土的乡音,沿着它的支流,从四面八方,列国归一。
它见过战车滚滚,听过秦甲磕碰,曾粼粼过汉时的月光,闪闪过唐时的朝阳。
战争、饥饿、寒冷、贫穷、疾病,人族在江侧因苦难啼哭了上万年。
和平、文明、温暖、富足、健康,人族亦在江侧索求了千年复千年。
无数凡人的心声呓语,沉在水底,古往今来的人族之炁,与它密切相连。多少人依傍它的水泽而活,泛滥与干涸,都能引动无量七情。
因此,大周百姓之精神映照而成的幽世之中,亦有一条浩荡而流的“大江”,成为了贯穿无穷幽世的无名长河的重要分支。
大江也是本表人间的山河社稷分图的重要组成部分。
如果调动沿江千百万民众全心全意,不惜损耗奉献自身所有元炁,以供奉、祭祀某修行者为大江之主,从而成就大江洞天。“江神”便可以调动与大江相关的现象、现象的规则、被现象异化的生灵,等同于小半个山河社稷图之主。
妖蛟伏在江水之下,扭动躯壳,一呼一吸间,仿佛它变成了这条莽莽大江,它的每一鳞片,每一根鬃毛,都是大江的一条支流,一处湖泊。
原本静谧千年的大江“活”了。
一瞬间,它遥远雪山之下的源头之水变成了与妖蛟头颅般的青灰色,散出腐臭。流经江南、中原、西域的所有碧波,都转为了深黑色,腥不可闻。
大江几乎化作一条匍匐在人间陆土上,静静腐烂的黑色长蛇。
不知道多少人看到一瞬间变色的江水,在大周的国土上发出惊呼。
数不清的、惨白透明的死魂灵们,乘着漆黑波涛,浮了上来。仿佛是镶嵌在鳞片上的一张张人面疮。
它们虚幻的面容,麻木而呆滞,男女老少,各族之人,皆有。仰头发出尖利的呼啸。一时,大江南北,万里同沸腾。
大江洞天,开!
妖蛟根本不想与这龙女近身缠斗,亦或实打实的斗法,只想出立刻毙命,免得她再化龙逃脱,或再有伤它的机会。
不惜耗费体内的大量法力,调动整个洞天,抬起狰狞的头颅,朝着那与恢弘洞天相比,显得微渺如萤火的清光,张口吐天宪:【枯!】
令降,原本咆哮的江水,忽然回落,仿佛一下子泄了气,开始缓缓水位下降。
渡船上,书生吕岩大叫一声:“啊,我、我的手!”
他的皮肤,竟从青春鲜润,骤然间快速蒸发,不断枯瘪下去。他的头发也在急转灰白。身体从方才的强健,立变虚弱……
而在变化的,不止是他一个人,全船,乃至在大江洞天之内的所有生灵,都觉到了深深的虚弱,仿佛与江同休。
每一年,四季轮回,江要泛滥,要枯乏,年年如此,代代如此。
在大江洞天之中,充斥着无数人对此的认知,凝成了规则之一:“枯”。
任你剑势滔天,任你修得不俗法力,任你能鱼龙变化,在洞天之内,亦要遵守大江的“规则”,受它之枯,亦受它之泛。
至于那么大一个洞天开启,其他被“枯”影响的生灵、凡人怎么办,在江侧驻军的狄人会不会有意见,在李秀丽出剑时,便觉神魂不宁的蛟龙根本不在乎。
就算狄人有意见又如何?它是附属于地煞观的一个阴神门派弟子。
狄人在狄州侍奉地煞观久矣,早该知道,修阴神者,首重自身。自己的性命遭遇威胁时,谁的性命、大计不能抛?
空中,那团清光亦受“枯”的规则影响,晃了一晃,光芒渐黯。
妖蛟大喜,心道,等会吃了龙女的尸首,不知能不能助它修成真龙。
它根本不信,一个半步化神,纵有奇术在身,焉能在它这一击下逃生?
洞天随蛟龙的意志与这一剑为敌。
由数不清的人声呢喃着汇聚的声音,欣喜若狂水系润泽田野,悲痛欲绝看着家园被淹没,无助愤怒地质问为何枯竭干旱……
喜笑怒骂,千种情态。
生老病死,万般丝缕。
皆与“枯”、“泛”相连……
他们拜江若神,希望它垂悯,或与生机,或与财路,或……
大江上,浓郁到充斥每一寸空白的炁,伴随着无穷呓语,要将李秀丽同化,臣服于这年年代代的轮转规则之下。
但,下一刻,黯淡了些许的清寒剑光,却在重压下猛然爆开,散出流彩,与四面八方相连。
须臾,本表人间之中,大部分人都嗅到了辛辣的清香,心神不由惊出一缕,随之汇入清光。
船舱中,渡客们亦有心神一缕,汇入蒲剑之中。
少女暴喝一声:“破!!!”
大江洞天的那部分人族之炁,轮转演化的祭江,因自然而绝望或狂喜的场景,却被另一股更磅礴的意志碾压了。
贤人、王者、官吏、工匠、农民……
从文明的蒙昧时代,日夜望着江流的观察者。
到一个又一个,一代又一代,记录江河每一条水系,每一处水文的记录者。
凿开运河,拓展江脉的无数民夫。
弯下腰,一条条挖出沟渠的百姓。
枯时早已蓄好的水库、湖泊。
泛时筑起的江坝,疏导的水道……
欣喜若狂于水系的润泽,却早已谋起如何在干涸时保障用水。
悲痛欲绝看着家园被淹没,便拿起工具,让这痛苦化作警示,预防下一次的灾难。
无助愤怒地质问为何枯竭干旱……规律的总结,成为了后人百代的智慧。
喜笑怒骂,千种情态。
生老病死,万般丝缕。
虽皆与“枯”、“泛”相连,与大江密切相关,人们与江水共生,却并非它的奴隶。
他们在它的身侧固然迷惘千年万载,却又从未停过驯服它的步伐。
纵使曾若“神明”,终有一日,为人所驯。
噗。轻微的碎裂声。
衰败虚弱的凡人渡客们,身体霎时轻松起来。
但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那流淌不息的江水,竟然生生地被一柄剑,劈断成了两截水幕。
红尘剑出。
众生之炁。
实,一剑劈断江水。
虚,一剑劈破了恢弘的大江洞天。
大江洞天,破!
江底,妖蛟的恶毒喜意尚未持续一刻,便戛然而止。
它却看到了被削平的纷扬粉末,白色的。那不是雪,是被一剑劈成齑粉的尸骨山。
喷涌着黑血的蛟身倒在江底,血喷黑了骨粉。
它睁着硕大血眸,望着悬在江上的那团清光,迟钝地意识到,自己的头滚得太远了。
修为骤然减回到了炼精化炁高阶,失去了断头不死的本事。
意识在头颅中越来越微弱……
一只绣花鞋踩在了它跟前的水草上,少女低下未沾寸血的脸颊,在它彻底死去前,自它头颅上拉出了一团炁,便踢开什么脏东西一眼,将它的头颅踢远了。
她匆匆将这团炁内的记忆读罢,就让妖蛟最后的一点炁,发挥了仅剩的作用。
她捏住这团炁,对正在逐渐平复,尚未完全消逝的大江洞天,通过蛟龙之炁,下了一个命令。
漫江妖魔鬼怪,那些水鬼水怪们,大部分都随洞天的平复,变回了无人操纵,早已死去多时的人傀。
但还有许多被洞天异化、迷惑的“水鬼”、“水妖”在洞天逐渐消逝时,变回了满脸茫然的凡人,望着两侧仍然高悬的、高悬数十米的水壁,正惊恐万状。
从江南、中原,乃至到西域,这条极长的大江之下,所有残存的、变回活人的“水鬼”们,正在水底挣扎着要被淹死,江水却忽然动了。
江流急速涌动,翻滚着,将江底的活人们飞快地托起,抛到了江上,他们趴在地上,呛声连连,吐出了一大口水,还有人昏迷。
但,全都活着。
只这一下,活人近百万。
下一刻,被江水抛出来的百万凡人,都在恍惚中,似乎透过什么,看到了一个浮在空中,散裙若流霞的少年女子。
她弹了弹手中之剑,冷然低语:“果然好剑。”
声音透过剑光,无形地传到了每一个人耳中:“不要再靠近江侧,去往更内陆生活。”
其中,自然有人忽然认出了她。
尤其是她真身所在渡口的江畔,那些亲眼目睹了她神威的凡人。
很多是江南百姓,有些地方还立过较逼真的龙女庙。
他们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大部分人都很激动道:“是您救了我们?您是赤霞龙女吗?”
还有极少数高鼻深目者的,满目仇恨,用生疏的汉话喊道:“我是自愿作水军的,谁要你这汉狗救!蛟元帅呢?你是谁,你是谁!你坏我们水军大计,道主必杀你!”
少女握住那柄剑,红尘剑出,便不能再收剑。但蒲剑的剑身一直微微闪光,似乎欢欣至极。
以往,李秀丽默认了用赤霞龙女的身份作遮掩,这次,却轻蔑地看了那些高鼻深目者一眼,毫不在乎那些从幽世投来,几乎刺在她背上的诸表人间的所有注目:
“破洞天者,李秀丽。”
既已剑出,李秀丽此时巴不得他们来追杀。
最好来一个,她杀一个。来一双,她杀一双。也好为华家军那边减轻点压力。
狄人高声喊完,却见同样身上淋淋,赤手空拳,但人数千倍于他们的四周百姓,全都死死地盯住了他们。
他们顿觉不妙,好几个机灵撒腿就跑。跑的比狗还快,偶尔回首看见时,却见那妖女早没了影子。
只留下一道她张狂之极的声音:
“赤霞龙女者,亦李秀丽。”
“要寻新仇旧恨,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叫你们那些妖魔鬼怪,别找错了人。”
漫空飞雪中,李秀丽大破江中洞天,一人一剑,灭了狄人藏在水府的百万鬼兵,飘然渡江。
遂,天下传其狂名。
而彼时,她终于踏上了被狄国占领已久,几乎沦为狄州的大江以北。

??151 ? 一百五十一
◎……◎
过江后, 大雪仍未止。
只有一江之隔,似划两片世界。
江南的大周暖风熏染,初夏之季, 幽雨生烟草,碧绿得动荡人心。
江北,却风雪大作, 下得天地一片白,山河素银, 郊原茫茫, 彻骨之寒。
船只系在岸上,人们互相搀扶,劫后余生,跌跌撞撞下得船来。绝大部分人都穿着单薄衣衫,冷得直发抖。
吕岩环臂抱紧自己,不停哆嗦,赶紧打开箱子,取了一件衣裳穿上, 还是打了个大喷嚏。
富商也赶紧让仆从打开了行李箱,取了最厚的一件衣裳。
张半武是个练家子,在武林里也颇有声名,体格强健,气血充裕, 倒能忍耐这寒意。只伸手拂去肩头雪,皱眉环顾:“果然诡异。”
他们这些渡江北上的人,都是有亲友或者信源在狄人治下。早就听说过, 狄人治下的大周故土, 异变频发。
最明显的变化之一, 就是四季轮转,竟然与原来的大周发生了错位。
他们渡江前,都是额外备下了一些衣衫。
但五月时节,踏足在这一片冰原雪野上,这样的场景,仍然震撼到了他们,
人们陆续取了衣裳裹身,回望江南的梅雨烟草、满目翠痕,不由都心生恍若隔世之感。
那富商喃喃道:“真美啊……”难得生了几分留恋故土之心。
可这美,太薄,太动荡了,绿意如烟,一副骤然要被狂风散的模样。怎经得起,这刺骨寒风,茫茫飞雪的吞噬?
正这时,船家带着一干船夫,将书生吕岩团团围住,拉扯着他不放。
船主咬牙切齿:“若不是因为你,怎会惹来蛟龙?那大战的动静里,我的船都撞破了一角!不成,你不赔钱,绝不放你!”
吕岩被拉扯得险些跌倒,无奈道:“小生也不是有意的,不慎跌倒撞到了头……”
但船主不肯干休,几个壮汉推搡着他,船夫已经夺过他的行李开始搜检钱财,把他的书籍衣裳倒了一地。
吕岩急得喊:“有辱斯文,有辱斯文,你们这是明抢!”但他是文弱书生,哪里挣得过几个精壮汉子。
见此,鸳鸯刀夫妇中的健妇立即上前阻止。
她裹着幞头,扎着窄袖子,系着围裙,穿着裤子,蹬着红缨鞋。
二十七八岁,红扑扑脸蛋,浓黑点眉,圆乎乎豹儿眼,虎头虎脑。背着一柄刀,极利落。
见吕岩马上就要被推搡跌倒,当即抽了刀,一柄扎下,刀风飒得其他人倒吸一口冷气,船夫们立刻退了几步。
船主惊道:“你这婆娘,做甚!不关你的事,让开!”
健妇却道:“不让!我陈二娘平生偏见不得这样颠倒黑白的事!”
陈二娘一手拄着刀,一手指着船主的鼻子:“我们大家伙肉体凡胎,打不过,被那妖怪欺负了,也罢!但丁是丁,卯是卯,明明是那妖怪杀人害命不对,你不敢怪罪妖怪,却怪罪无辜受害者,却是无理!”
见妻子先说了话,张半武也背着刀走上来,道:“船家,错,不是吕岩兄弟的错,是那妖怪凶恶。何况那等绝境,吕兄弟为了保我们,一人站了出来,恳请妖怪不要牵连我们,大家伙都听到了。现在安全了,穷究不放,翻脸不认人,太不道义!”
有鸳鸯刀夫妇出头,其他渡客也壮了胆气,陆续有人说:“是啊,这书生也不是故意的,今个大家都安全了,别计较了。”
叫作“珞儿”的小少年挽着母亲,机灵灵地探出头来,叫道:“船家,你还是别跟我们纠缠了,快逃命去罢!我们都听到了,那位龙女叫李秀丽,被她灭杀的蛟龙,似乎是狄人养的。你常来常往在江上,必定有狄人的门路,是他们熟门熟脸的人。如今是你这趟渡江时,蛟龙出了事。狄人寻仇,指不定牵连到你头上!”
其母立刻打了孩子的胳膊一掌,低喝:“又多嘴!”
但这小少年一语中的,船主本来还想纠缠,闻言打了个颤。
这些渡客不知道,只以为蛟龙是狄人养的野妖怪。
他却清楚,那头“蛟神”是狄人的水军元帅。
一军之帅,百万妖兵,被那个叫李秀丽的龙女一剑灭尽,狄国只怕要起滔天之怒。
哪怕他们只是被牵扯进战场的过路人,狄国的怒火,扫到他们的边都不得了啊!
何况船夫们虽然相对吕岩,称得上精壮,但都是普通人,也畏惧拄刀而立的张半武、陈二娘,不敢上前。
又有众人言语纷纷。
船主这才悻悻然作罢,骂了句“我今天开船算是倒了大霉!”带着几个手下驾船离去。
众渡客也收拾了行李,各自朝各自的目的分散而离去。
岸边只剩下了几个人。
吕岩对张半武夫妇深深作揖,感激涕零:“贤夫妇的恩德,小生没齿难忘!”
在船上,他不慎撞到了头,就是他们立即帮他包扎。面对蛟龙和船主的威逼,也是张半武二人答应为他送遗物,此时又是出面解围。
陈二娘摆摆手:“嗨,说甚么‘恩德’。我们无非是说了几句不偏倚的话,有点良心的人,都懂这样的道理。要论恩德,龙女才对我们都有大恩大德,我们都得谢她老人家。”
张半武从地上一一捡起吕岩的衣裳、书籍,细心地帮他拍掉雪,放回箱子里。笑道:“是啊,妹子说得对。况且,吕兄你危难关头颇有仁义,我们替你说话,也是愿意结识你。你要真想谢我们,以后有机会,请我们喝壶暖酒,如何?”
“使得使得!”吕岩忙笑道:“不知贤夫妇打算往哪里去?如果同路,咱们同行一段,找个落脚地,互相结识一番,我为二位暖酒添杯!”
张半武道:“我们有个同门师兄,在分南河畔的寿阳县落脚,开了新的一脉。我们打算去投奔他。”
“那可真是巧了,我还要北上,正好也要再过分南河,途中必经寿阳县。”吕岩很高兴。
陈二娘拍了一下他的肩,爽朗地笑道:“那你这酒,就非请不可喽!”
当即,三人便约定结伴而行,迎着风雪茫茫,往寿阳县去。
他们身后,莽莽素银一片,道旁覆盖着厚厚雪帽的林中,却隐有红梅树。
树上坐一少女,鸦发上沾染雪粒,睫毛上凝了薄霜。
满目的白中,那一抹红裙格外显眼,自树上垂落,像如流动的霞,晃荡在花枝间,艳同梅花一般色。
她身侧浮着一柄宝剑。环绕着她不停打转,似乎在护卫着主人。
而她坐在树枝上,闭着眸子,一动不动。飞鸟停在树上都会惊落的枝头雪,却没有因她的动作而晃落半点。
像红梅化身出的虚幻存在,在雪中小憩。一派空灵祥和。
外表的宁静祥和下,李秀丽体内正在掀起狂涛骇浪。
她一剑破了大江洞天,无量水兵皆解脱,活人无数。
凡人数不清的七情之炁,丝缕汇合,汇成了宛如大江般浩荡的炁,冲进了她的体内。
此前耗得薄了许多的三境,几乎顷刻间原地补满,此时烟霞氤氲,圆满丰厚。
无数凡人的喜炁,被诵世天书过滤,源源不断地送进了她的体内。
男女老幼,各色人等的感激之情,在她耳边轻柔地回荡。
充当着心脏位置的喜境,“赤色烟霞”,竟闪烁着点点辉光,有璀璨之色,浓厚了许多倍。
连带着,流入全身血液。她全身的肌肤愈加清透,一瞬间,竟有透明质感,仿佛整个人都似要隐没在天地间。
而被她救出水府,变回活人的近百万人中,亦有一些狄人部众,对着她的惊惧、忧思之情,源源不断地涌入她的肾脏、脾脏之中。
最先突破的是肾脏,惊恐之炁盈满其中,并不断地被填进来,积聚、积聚,最终,将切实的“肾”转化为了一团浓黑深沉的烟雾团。
黑雾翻涌,一缕缕惊恐的目光,一声声畏惧的尖叫,在其中滚动。
“惊境”或者说,“恐境”,成。
邪恶至此当惊,魔魅见她应恐。
脾脏的“忧、思”之境,则是充溢着灿灿金黄之光,“脾”的血肉却只有一半转化为了烟霞,剩下的一半还在积聚酝酿中。
那近百万的大江洞天的活人中,狄人部众还是太少。且这些被充作水兵变成洞府妖魔的,又都是狄国的边缘底层部众。
他们的肉身有异,可以直接被上层狄人操纵生死。所以略少了些人类之智慧,惊惧多,忧思少。
不知过了多久,淡洁脸颊结了冻,红霞般的裙儿覆了白雪。她像一尊靠在树上的冰雕玉人。却忽然睁开了眼,便一霎活了。
李秀丽跳下树,甩了甩脑袋,抖落一身雪屑。
松鼠踩过都会留爪印的地上积雪,在她的绣花鞋下,却没有半丝痕迹。
她呼了口气,气出她口,转瞬化作一阵汹涌的狂风,顷刻间,扫平了岸边所有人的脚印,将人们残留的炁一扫而空。
倘若狄兵中的修士,来此追寻蛛丝马迹,绝对探不到吕岩、张半武、船家等人的炁,只能感应到她。
五境之中,四境已成。只余最后一境,差临门一脚。她就真正迈入了练炁化神的境界,可以修习真正意义上的法术,谓之“真修”了。
李秀丽弹了弹蒲剑。炁已补满,连鱼龙变,如今她也大可使得了。既有红尘剑,又有鱼龙变。
她踢了一脚蛟龙头颅,心道:尽管来,看是你们送菜的速度快,还是我晋入练炁化神的速度快!
便判断了一下方向,很快,朝着继续北上渡过分南河的方向,飘然而去。
**
狄国王帐。
大江洞天被破,水军元帅的死讯传来时,正是大朝会,众文武齐聚朝堂。
他们震惊痛怒于通过超凡渠道快速报来的消息时,却不知那妖女使了什么术法。所有狄人,从上到下,乃至地煞观在此的修者,面前都恍惚看到了出剑的少女。
她一脚踩在他们极看重的蛟元帅的首级上,低垂漆黑发髻,正以蛟虬擦剑上的血。
忽然,似乎察觉了什么。她抬起脸来,露出一张面庞儿,定定地“看”来。
春波粼粼色,少年菩萨貌。
却勾着恶劣至极的笑,朝他们比了个划脖子的动作,无声道:“下一个,你们。”
嚣张至极的态度,当场气得狄王猛然呕出内伤。
众文武,王子,都一气也不敢吭声,人人面沉如水。
狄王双目发红,狠狠地砸下所有的签令:“传令国中所有修者,地煞观的道主们有令,凡能捉李秀丽者,无论死擒亦是活捉,皆可拜入地煞观!”
“举我全国之力,必杀此狂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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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 ? 一百五十二
◎神人变(一)◎
寿阳县。
高大坚固的城墙外, 远山披了银裳。
纵横水网里,落雪也挡不住来来往往的客舟、渔船、货船。
守着厚重城门的,依旧是原来的大周兵卒, 仍操着本地口音,只改换了狄兵的衣裳。
三人进城时,没有通关文符。
守城的士卒扫他们几眼, 还不待三人紧张起来,门卒语气随意道:“你们是南边逃来的吧?这些日子来的多了, 进去吧。”
随便翻了翻他们的包袱, 手一挥,就放他们进去了。全无想象中的严厉盘查,甚至称得上宽松。
吕岩与张半武、陈二娘面面相觑,顺利进了寿阳县城。
县城内,繁华如昔。甚至,更胜往日。
地面的青砖铺得结实又干净。沿街店铺次第开着,摊贩如云,挑担的农夫、卖杂货的货商, 牵着牛、驴畜生的路人。驴昂昂的叫声,似唱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熟食铺子,蒸笼的炊烟直上,融了雪花。人们交错而行, 搓着手掌,呵出白烟,时而互相招呼, 俱笑容满面。
巷子里的住宅比邻, 井水畔, 有冒着雪来打水的妇女,亦有裹着棉袄,雪中嬉戏的儿童。妇女脸颊丰润,儿童健康白胖。
这样的大雪天,这样的动荡乱世,乍一眼看去,竟看不到陋巷、墙角的饿殍、冻尸,亦无面黄肌瘦的贫家。行人大多俱颜色康泰,神情悠然。
“一点火烧石砸的破败寥落样子都没有,看着不像经了战乱啊。如此繁华安泰,甚至更胜江南的一些城池。”吕岩看着这副市井炊烟,感慨。
张半武拧着眉:“难道传言是真的?”
此地依山傍水,北有两座高山,夹山成险势,又四面环水,可阻挡骑兵。是分南河中游一线最重要的古城之一,南北要冲之塞,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
过了寿阳,就是一片平坦的中原腹地。
北方的势力,若要南下,寿阳等几座城池连成的一线,乃是必破之地。
同样,南方势力若要北上,寿阳也是争夺的中心。
前阵子,在江南,狄军愈发逼近的标志性噩耗之一,就是狄军打过了分南河,占了寿阳县。
原本被派守在寿阳县附近的,是以忠心大周闻名的另一位强硬派将军。
所有人当时都做好了寿阳城破,牺牲无数的消息了。
可是,听说,寿阳县是自己开城门投降的,狄军未动一兵一卒。
且战场中心的寿阳,安静得诡异,没有任何征兆,人们迎接狄军,宛如寻常般就归顺了狄国。
没有任何消息从寿阳县传回,大周上上下下,从王公贵族到平民百姓,绞尽脑汁,费劲打探,也不知道当日县城内部具体发生了什么。
最后,只能归咎为那位镇守寿阳的将军生了异心,带着全城百姓,纳头降狄。
因此,人心惶惶了好一阵子,朝野痛骂叛徒声不绝,却也无可奈何。
难道真是因为举城投狄,所以狄人没有劫掠寿阳,甚至放宽心,以寿阳为买马骨的示范,任由原周国官员经营它?
张半武扫了一大圈,看着男女老少,尽着厚厚的棉衣,怡然自得。连卖苦力的凄惨人都没看见几个。还有些年轻的俏皮平民男女,趁此在自家屋檐下赏雪。
人们只有吃饱喝足,身暖意足,平民方有赏雪的兴致。
一时看去,这座本该牺牲无数的城池,在狄国治下,甚至比玉京都更接近他想象中的太平之世。
张半武看着这样的情景,喃喃:“狄人莫非真地转性了,不再一味地杀人掠奴,竟当真学起治理天下?”
都说狄人治下十分可怕,但他们从前也没有在狄人治下待过。只听说他们杀人掠奴,屠杀并化中原为草场。并另有一些十分诡异可怖的传说。但具体怎么个诡异可怖法,又无人知晓。
现在看来,至少寿阳县在狄人治下,是安然无恙。
陈二娘道:“这就不清楚了。师兄既然能在这里开个门派的新一脉,那我们暂时也先落个脚,再图将来。”
话说着,吕岩的肚子咕咕响叫几声,他是弱冠之年的青年男子,饿起来肚鼓如雷。
闻声,陈二娘笑道:“不过,我们去投奔师兄前,可得好好喝一壶,找个食肆酒馆的,大吃大用一番。从上船到渡江,再到现在,只灌了满嘴的冷风,一口热乎东西都没吃上。吕兄弟,说好的,这壶酒得你请。”
“使得!使得!”吕岩不好意思地笑了,抬头一看,望见一家像模像样的酒楼,叫做望山楼,便指道:“那家人来人往,生意不错。我们去那里罢?”
望江楼的大堂上还有几桌空着,三人挑了避风的一桌坐下,四周喧闹热闹极了。吃酒划拳的,大声摆龙门阵的,也有正常说笑的,大堂上首,还坐着个弹琵琶的盲艺人,唱着不知什么曲调。
三人各点了一样菜。酒自然不能少,叫了两壶整。鸳鸯刀夫妇也不客气,张半武爽朗笑道:“我跟妹子都是粗人,吃不惯什么青菜叶子,想死肉味了。来,我们要点一大盘酱肉!下酒最有味!”
吕岩笑道:“张兄这么一说,也勾起了我的馋虫。小二,你这什么肉菜最地道?”
店小二笑嘻嘻:“我家的各种肉菜,酱牛肉做得最好!”
听到他们公然出售牛肉,而食客们都习以为常。吕岩微微皱眉,又松开。
大周名义倒是禁食用耕牛之类。但屡禁不止。民间之中,还是多得是老饕,宁可罚钱,也摇变着法地找牛肉吃,亦或出售牛肉,市井中也不少见。朝廷只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后甚至只能随便地收个牛肉税,便半推半就了。
何况这里已经归属狄人治下,往北去,多得是好饲养牛羊马匹之地,狄人甚至一度想化中原作牧场,哪里会缺了牛肉?倒也正常。
张半武夫妇甚至大喜过望。猪肉臊,羊肉膻,他们还就好牛肉这一口,平时在大周也没少私下犯禁。
此时毫不犹豫,便道:“这样的雪天,酱牛肉配暖酒,能驱寒咧。小二,来两斤酱牛肉!”
“得咧!”小二等他们点完,立即唱名报菜。
大概是因为人多,上菜慢,热好的酒倒是先拎上来了。
张半武一人倒了一碗,三人碰碗,都一口饮尽。他用袖子擦了擦酒迹:“嗝,爽快!”
暖酒下肚,人也温热过来,聊兴上头,双方又都有意深交,同是渡江客,便各自说起身世来路。
吕岩苦笑:“张兄别看我一张口,就略带闽音。实则,我家祖上是河东人士,祖籍山西。只是中原一带战乱频发,山西也安稳不了。从我爷爷年轻起,就搬到了当时势力最强的汉人掌权的大周……周国的原京城居住。谁料,没安稳多少年,到我父亲的时候,胡人仍然不消停。我父亲是个聪明人,他觉得那时的周国君主和储君,即被俘的前二帝,都是称得上昏庸的君主,强敌压境还醉生梦死,与术士、妓子荒唐作戏,自封道君仙君,朝政却一概不理。国祚恐怕不稳。父亲就带着我们全家再次往南走,这一次,一路过了分南河,下了大江,一口气跑到了江南。”
张半武道:“令尊是敏锐之士啊。”
吕岩叹了口气:“是啊,那一年,我才九岁不到。我们在江南住了半年左右,故京,就城破了。我家提前跑了,是逃过一劫,但那时狄人势如破竹,二帝先后被俘,仅剩的一个有望继承的皇子也在拼命逃窜。江南眼看着也要不保。我父亲一不做二不休,带着我们继续南下,到了闽粤一带,天高皇帝远,又多山岭瘴气怪林,狄人的骑兵不好使,再退亦可下海。便就此安居下来。这一住,在那千重岭树,满墙荔枝中,住了十年多。”
“近来,我父亲又判断周室在江南也龟缩不了多久,而且周室愈往南退,狄人的兵也会愈往南来,只恐闽粤之地也难避战火,难以安身了。他在故京的熟人来信,早讲了狄人的变化,便横下心来,举家再次北上,重返中原。”
吕岩举起酒碗,饮了一口,呛到,瘦削过分的脸颊通红一片,猛地咳嗽几声,剑眉才拢起:“可是,小生并不愿意走。从前,我还是个小童,不懂事便罢。国都破了,皇家亦逃难,怪不得父亲早做打算。如今,我读了十年的诗书,在大周也取得了功名,有许多结识的有志同窗、可亲师长,亦知礼义廉耻。汉人国祚尚在江南,君王亦在玉京,我年已弱冠,是个成年人,无论从文投戎,自有判断,岂能轻易抛掷国家、背弃君主?”
“所以我父亲带着母亲、兄长们北上了,独我一个还留在周室。”
张半武恍然道:“原来如此。贤弟,如今也北上了,是决意依从令尊?”
吕岩摇摇头:“是我父亲、兄长忽然来信,说我母亲病重了,想要见我。我忧心老母亲,还是匆匆买了船票。”他向前凑近,声音压得很低:“若老母无恙,只是骗我。小生还是要回转大周。若老母果然病缠绵,我服侍塌前,或服了母丧,或待母亲病情宽愈,我仍要南转。到那时,无论是投戎,亦或在朝廷尽微薄之力,都是理应之分。”
如今是狄国治下,四周虽然喧闹,临近的桌子又都空着,不会引起任何注意。人们汉家装扮也都未改。但到底寿阳县是归属了异族。
他敢向同为渡客的张半武夫妇说这番话,可谓推心置腹,半点没有当外人了。
张半武见他赤诚,果然有意结交,便也漏了自家的底。也压低声音道:“贤弟放心,你这番话,我们绝对不给泄露出去。若论我们夫妻本意,我们也是恨不能投了华家军,一起去打狄狗。只是我们在周国犯下了一桩大祸事,为了救下一个被踏碎了胸口的小乞儿,也为了替一对卖艺的穷苦父女出头,暴怒中,失手打死了那个纵马行凶、仗势欺人、强抢民女的衙内。那衙内,却是黄宰相的亲侄儿。”
他摇摇头:“唉,任我们有什么江湖名声,双拳难敌四手,在周室的地盘里,官府口中,也不过‘贼婆贼公’,被追缉得上天无路啊。落草为寇,我夫妻更不屑为之。只能来此投奔师兄。”
“你放心,我们只是来这里暂时过日子躲风头的的。狄狗杀了多少无辜的百姓,我们恨之入骨,绝不与之同流合污。如果有机会,我们也想回转故土。”
吕岩拱手,十分敬佩:“姓黄的那纨绔,鱼肉乡里,欺压良善,作贱百姓。被士子拿来参了多少次黄奸相,都被人压下去了。后来听说不知道为什么死了,奸相和他那狈妻,发了好一场泼天怒。原来是贤夫妇的侠侣手笔!果然义士!”
“难得相逢一场,有缘结识,当浮一大白!”
见他没有半分别语他意,更无看不起武夫的神态,佩服得十分真挚。
张半武也高兴了,举起碗,跟他碰了一下:“喝!不醉不归!”
转过头,对妻子说:“罕见遇到吕贤弟这样不酸不腐的爽快读书人,妹子,来,碰一碗!”
陈二娘是女中豪杰,往日里,酒量比自己的丈夫更豪,性情也比他还利落爽快。要是搁平时,不消张半武讲,更不管什么男女大防,她早就按着吕岩的肩膀,先喝了几大碗了。
今日里,进了酒楼,聊到现在,除了一开始那一碗,她却一语未发,再没喝第二碗酒。
张半武聊得上头,喝酒上脸,难免疏漏了片刻,见陈二娘还是没说话,便转过脸来,奇道:“妹子今日是怎么了?”
陈二娘却捂住嘴:“大哥,我从刚才起,就闻到了一股怪味,想吐。”
怪味?张、吕二人闻言,转了转头,四下去嗅,酒楼中,除了浓郁酒气、饭菜香气,别无异味。
他们一脸迷惑时,店小二搭着白巾上来,捧着一大盘子,吆喝着朝他们走来:“酱牛肉来喽!”
一大盘牛肉炖煮入味,色泽愈深,咸香卤汁浓油滚流,散发热气。
张半武、吕岩闻得香气,都不禁勾起馋虫,口中生津。
熟料,陈二娘一嗅酱牛肉的气味,脸色骤变,扭过头去,哇地一声,不停地哕起来。
张半武的酒一下子醒了大半,立即站起来,帮着拍她的背,焦急:“这到底是怎么了?”
放下酱牛肉,店伙计茫然道:“莫非是我们店里的牛肉不合这位夫人的胃口?”
陈二娘摆一只手,哕得说不出来话,又一阵恶心犯上来时,她夺路而出,跑出了酒楼,在街边,扶着巷子的墙,深呼吸几口,勉强压下了反胃感。
张半武当即追了出来,吕岩也随在其后。
“妹子,我们上一躺医馆!”
“是啊,嫂子,如果不舒服,别强撑着。”
陈二娘这会缓过来了一些:“没事,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闻到那酱牛肉味,就犯恶心。其他桌隐隐飘来味道也罢,刚才那盘离得太近,我没忍住。”
见她眉头舒展了一些,捂着胸口,脸色不再那么难看,张半武刚要说话。
街上寒风吹过,送来市井街巷间的气味,正好这条巷子附近,有许多卖吃食的。
既有糖葫芦,也有卖饮子的,还有许多卖肉食、卤物的,叫着“荷叶包烤肉”,也有叫着“面条,浓汤肉末浇汁”的,风吹着各色杂味,甜、酸、咸各等香味混揉一起,陈二娘嗅到了什么味道,又没忍住,哇地吐了个天翻地覆。
等她吐得稍停,她掩着袖子道:“我知道了,是肉味……我一闻这些熟肉味,就忍不住想吐……”
张半武心疼坏了,忙半搂半搀着她:“这如何使得?走走走,医馆去!”
吕岩陪着夫妇二人,一起到了寿阳县城的医馆中。
谁知道,大夫诊脉片刻,却闪了闪目光,晦暗不明地打量陈二娘片刻,含笑恭喜:“夫人这是有喜了。妇人各不相同,每每显怀,常有口味、气味上的忌讳、喜好的变化。她这是忌讳闻到熟肉了。”
三句话下去,劈得张半武呆立当场。陈二娘也愣了好一会。
直到吕岩也笑逐颜开地恭喜二人。她才回过神来,豹子圆眼弯成月儿弯弯,浓黑点眉跳舞一样,半点羞涩也无,只用虎脑壳撞了一下张半武的肩膀,大笑:“哈哈,大哥,你我要有娃娃传承武艺喽!”
张半武倒涨红了脸,半晌,个壮汉竟然眼睛里浮了点泪光,期期艾艾,既欢喜又凄凉,忙用手指点了点眼角:“那年我们杀出重围,你受了那样的伤……上天垂怜,上天垂怜!”
这时,陈二娘的肚子咕噜噜响了两大声。
张半武吓了一跳,团团转:“妹子,你腹中难受吗?大夫大夫——”
陈二娘拍他一掌,笑道:“你傻啊,我这是饿的!刚才吐了几场,我一口饭菜没吃上!”
等离了医馆,陈二娘在脸上绑了块布巾,削弱了街上的气味。这才出来。果然不再想吐。
她嚷着:“肉味闻不得了,菜少不了,我饿得能吃几大盘!再来壶热酒!”
唬得张半武忙道:“喝不得,喝不得!大夫说了,妹子,你怀了身子,不能喝酒!你刚刚想吐的开始,就是酒激的!”
“啰嗦!”陈二娘白他一眼:“走,我们回那家酒楼去。”
“怎么?这不能喝……”这回连吕岩也要来劝了。
陈二娘说:“我不喝,不喝,你们总能喝?你们俩傻瓜,那酒楼我们才花了钱,买了酱牛肉跟两壶好酒,若不回去打包拎了,岂不是浪费?酱牛肉和酒,你们俩可以吃,我再点几个小菜,一并带走。”
如此,回了望山酒楼,见他们回来了,伙计先松了口气,殷勤地问起陈二娘身体无恙否,是否他们店里的酒菜有问题。
陈二娘道:“无事,不过是肚里揣了个娃娃,闻到肉味想吐,放心,不是你家的酱牛肉和花雕酒不好。”
一言既出,整个酒楼的大堂的喧闹,忽然安静了下来。
说话、吃饭、划拳的食客、酒客、甚至连那盲艺人都停了琵琶,所有人齐齐抬头,转向他们这一方。
连打算盘的掌柜也不例外。店伙计更是惊愕地微微睁大了眼。
三人被这齐刷刷的视线,看得起了寒毛。
但只一霎,错觉般,大堂又恢复了喧闹。吃饭的吃饭,划拳的划拳,人人在做自己的事,没一个朝他们多看半眼的。店小二也笑嘻嘻地恭贺了几声,满嘴吉祥话。
掌柜亲自过来给他们说:“抱歉抱歉,以为这位夫人吐得那么厉害,必定不回来了。所以你们的酒菜,我叫伙计收拾了。要么,我们把酱牛肉和花雕酒的钱,退给你们。要么,给几位赔偿两壶新酒,一桌的素菜,如何?”
吕岩迟钝,没发现什么,真当方才是错觉,听了:“行,你把酒拿来,再把素菜装食盒里,我们带走吃。”
“不,我们不用了,退钱吧。”陈二娘却立刻拦住。
掌柜的很好说话,当即应声退了钱,又送他们出了门。
态度是生意人的客客气气。
出了门,远离酒楼后,走在飘雪的寿阳县街头。
陈二娘才说:“不太对劲。我习武这么多年,走南闯北,什么匪徒贼子没遇到过,刚刚绝对有很多视线盯着我们看,我说错了什么话?”
张半武摇头:“不知道。但我扫了一遍,这些人中,应该没有任何眼熟的仇家。”
吕岩看傻了眼:“张兄、嫂子,你们在说什么?”
“吕贤弟,这家酒楼以后不要再来了,他们家的东西,也不应当再吃。刚才有点不对劲,具体哪里不对劲,我们也讲不上来……但这江湖中,什么腌臜东西没有……谁!”
张半武忽然低吼一声,拔出刀来,立刻朝着一个小巷子掠去。
过了一会,张半武又回来了:“刚刚又有东西盯着我们。我追出去一看,是只黄毛畜生,跑得倒快,影子一闪,我都看不清,只能看到大约比猫还小一些。”
“脚印呢?”陈二娘问。
“轻巧得很,地上的积雪没留下多少脚印。”
既是畜生,才作罢。
被这一打扰,三人重新找了个面馆,要了暖汤素面,裹了腹。
吕岩抱歉道:“本来说要请你们喝酒,也没有喝成,只有这一碗面汤……”
夫妇俩却举起汤面,跟他一碰碗,都笑道:“说哪里话,情谊不在酒,有缘相逢,清汤亦暖肚肠。来,就当酒了!”
随后,见天色不早,夫妇俩往师兄开的武馆去,热情地邀请吕岩一起去借宿。
吕岩推脱不得,被携着一起去了。谁知,到了那气派的武馆,鸳鸯刀夫妇还来不及为师兄高兴,就被告知,张半武的师兄没在馆内,说是上门给城中大户教导子弟拳脚功夫去了,明日才能回来。
张半武取出师门信物,那几个穿着体面的门人弟子却生了一对富贵眼,因看张半武夫妇衣衫较为落魄,竟含着轻蔑上下扫他们几眼:“我们怎么没听说过师父他还有个这样的穷师弟?你这信物,我们也不知道真假。请你明天再来,若师父相认了,再说罢。”
便快手快脚,砰地把门关上了,好似他们是来打秋风的乞丐。
这些小辈!被养得如此势利!
当即气得张半武面沉如水,对吕岩道:“对不住了,贤弟,本是好意,却不料叫你一起吃了排头。”
三人只能去住客栈。
谁知,这个点了,问了县城几家客栈,都说“住满了,没有房间了”,或者是“打烊”了。
眼看着天色要黑了,无奈何,打听到城外的郊野里还有一间旅店,三人趁着城门还没完全关闭,出了县城,步行前往。
雪停了。朔风凛冽。
虽然天上一丝乌云也没有,竟出了轮惨白的月亮,月光似有若无。
荒郊之中,残雪覆枯木,野径倒黄草,忽然,他们听到了幽咽哭声。
定睛一看,昏暗夜色中,前方的路上,背对着他们,有一个黑影正伏在地上,哭个不停。
陈二娘往前走了几步:“什么人?干嘛在路边哭?”
谁知,她刚走上前,便见那黑影站起来,竟是一头驴。那头驴看了他们一眼,哭声立止,大眼睛里闪着泪花,四蹄并用,逃走了。
驴在哭?陈二娘吓了一跳,正要去追,却听丈夫说:“啊,我们走得这么快嘛!妹子,看,他们说的那家旅店到了。”
她回头一看,见荒郊野岭中,果然矗立了一座孤零零的旅店。
木门被雪风吹得嘎吱作响,墙皮陈旧。门前晃荡着两盏将灭未灭的昏黄灯笼。窗户透出光。
张半武上前敲门,拳未敲到门,破旧的木门噶地自己打开了。
一个皮肤黝黑的瘦削妇人开了门,她一张脸拉得老长,鼻孔朝天,大嘴巴,相貌丑得有点离奇,手里提着油灯照了一眼三人,长脸上便笑逐颜开:“生客,住店的?”
三人点点头。妇人立刻让了一身,热情招呼:“这么晚了,难得难得还有……还有住店的客人。快,快请进!天寒地冻,别冷坏了。当家的,来啊,给这三位贵客安排两个房间!”
等三人自被一个同样长脸的男子领去房间。
笃笃笃。旅店的门响了。
妇人开了门,风卷着雪灌了进来,却没有看到人。
她的裙子被拉了拉,便低下头,看到了一个茸茸的影子。
一只毛色鲜亮,红如火,白如雪的半大狐狸,蹲在地上,歪了歪耳朵:“喂,我也住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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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 ? 一百五十三
◎神人变(二)◎
“恩师赐鉴,
学生吕岩……”
寒风夹雪粒,从破损的、不严整的窗缝间不断漏进来。
一点豆似的火光,昏黄地照亮了桌案, 闪烁不定。
吕岩呵出一口气,搓了搓手,提起笔继续往下写。
“一别经年, 深念教诲之德。学生北上,途经三吴路, 过望江府, 多方探听,却见人去村空,不见先生隐居之庐……”
写了没一会,手就冷得发僵麻木。眼看着这一笔要写歪,他赶紧放下笔,把手拢进袖子狠狠搓了搓。
与他同名的云山先生,许岩。是他还住在故京城时,五岁进学起, 就一直教诲他的老师。
后来他家先跑到了南边,云山先生是过了近一年,才跟着大批南渡的达官贵人,一起到了江南。
他在闽南求学,重新拜老师, 进了书院。
但多年以来,他每隔一段时间,仍然会与许家互通书信。
只是今年他忙于科举功名之事, 更有一系列包括华家入狱的大事发生, 牵绊心神。与许家已经小半年没有通过音讯了。
家里来信说母亲病重, 要他北上时,他想,等船开的时候,寄住的临江府,就在望江府隔壁,便去望童年开蒙的恩师。也、也顺便悄悄地去看一眼小时候,那么玉雪可爱,常被玩笑说,要与他结亲的红英师妹……
可是,等他花了好几天,寻摸到地方,不要说童年蒙师的住处了,连那座村庄都不复存在,问附近乡人,都神态举止古怪,不是摸着自己的脖子,便是抚着胸口,答非所问,问他信不信尊神……
但四个月前,许家的来信都还很正常。
吕岩当时只以为是恩师匆匆搬家了,没来得及通知他。
现在,他从渡客们口中得知了沿江发生的异变后,竟然能与那附近的乡民的怪异举止一一对应……心里便暗暗担忧不止。
他是儒门子弟,向来远鬼神。
但若是像渡江时,救下他的,赤霞龙女李秀丽那样的鬼神,他诚心恳求,万请、万请保佑老师一家……
他写起信来,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等回到家,看望了母亲,他就请人把信送回江南……就算一时找不到许家人,曾与老师来往的文人墨客的好友,或许,知道一二消息?
写罢信件,小心地封存起来,放在包裹垫底处。拿起一枚精巧的陈旧络子,不知陈置多少年,编织的丝缕都已泛黄,手艺粗陋,宛如小孩儿手笔。他摩梭了一会,又小心翼翼地放好。
他一定要南返,除了能说与人听的报国之念,亦有暗藏的百转柔肠。
站起身,吕岩将手心靠在豆火前烤了烤,再用微弱的热意搓了搓冰冷一片的脸颊。
与半开无异的窗外,夜色很深了,却不是全然的深黑。
覆山盖野的雪,在近灰的苍白月光下,闪着残光。天地间显出一片妖异般的幽蓝色。
他觉得口渴,拎起茶壶,却一滴水也没有。推开门,想喊店主,却听到隔壁的呼噜声,张半武夫妇应该是已经睡下了。其他房间亦有旅客住着,十分安静,大约也都休息了。
吕岩不想打扰他人休息,遂将油灯置入灯笼,提着灯,轻手轻脚地下了楼,去大堂找壶水喝。
灯笼照亮尺寸之地,他摸到大堂,提起一壶桌上的茶水,也是空的。
便想起,住店时,店主说,因是夫妻小本经营,没什么伙计,忙不过来。如果客人要喝茶水,或者洗脸,他家的后厨常是存着一大锅烧好的水,任由取用。
后厨……厨房在哪个位置来着?
灯笼不太亮,四下昏黑,吕岩摸索了一阵,忽然听到一阵昂昂的驴叫,叫着叫着,变成了惨叫,极凄厉,近乎是人在呐喊。
他吓了一跳,不自觉往那个方向走了几步,竟到了店主夫妇住的后院。
此时,驴叫声已经渐渐弱了。奇怪,但后院空荡荡的,并无毛驴。
他看见,店主的房间大门敞开着,屋里昏暗一片,似乎没有人在。
夤夜时分,闯到主人家门前,十分不妥,非君子所为。
吕岩看了一眼,立刻提着灯,转身欲要回房。罢了,口渴忍耐一下。
刚转身,黑咕隆咚的屋子里,有人叫道:“人,人,救,救我!”
声音细细的,竟然是个孩童的嗓子。
吕岩的步子顿住了。那声音还在喊“救命,救命!”
他踌躇片刻,还是提着灯,转身进了屋。
照摸了一会,在店家的屋角,顺着声音,找到了一个笼子。
昏黄的灯光一照,书生吓了一跳。
角落有个装鸡鸭猫狗大小的笼子。
笼中竟然蜷缩着一个孩童,年仅六、七岁。双手双脚都被缚住,此时仰起脸,衣衫单薄,脸瘦得皮包骨头,眼睛凸出的大,看见吕岩,露出十分高兴的神色:“人……人,救我!钥匙、花瓶。”
这……若是自家的娃娃,怎么会单衣赤脚,在如此寒夜,装在笼里?
吕岩露出了些许愤怒之色。他虽然四体不勤,常埋首书房,但也是个成年人,当然听说过一些很不好的传言故事。
这年代的三教九流,车行店脚牙,手脚也都不怎么干净,常做点犯法的买卖。
心中大半认定,这家旅店,必也干些拐卖的勾当。
果然在花瓶找到了钥匙,打开笼子,又替这孩童解开了束缚手脚的绳子。
吕岩弯腰去抱他:“别怕……”
话音未落,逃出笼子的孩童,却全然不像被关了许久,竟一跃而起,灵巧而迅捷地绕过吕岩,飞快地朝外跑去,打开旅店大门,赤着脚,跑进了雪夜之中。
吕岩惊住,这娃娃,这么冷的天,夜色茫茫,纵使恐惧,就这样赤脚露胳膊地跑出去,只怕不多时要冻僵!
他本想带着孩子,去找武艺高强、江湖经验丰富的鸳鸯刀夫妇,看如何处置这件事,料理了黑店。
此时,也顾不得去叫同伴,怕这不幸的孩童再出意外,立即追出了旅店。
灰白月亮,幽蓝雪夜,书生提着一盏昏黄的灯,匆忙没入郊原。
气喘吁吁,一个成年人,追了那若隐若现的孩童影子,不知多少里,叫哑了声音,那孩子也不回头。
最终,竟还是跟丢了。灯笼被晃得也快熄了。
吕岩十分懊恼之际,却见不远处,道路上,定定地站着个矮小的黑影,一边踢着石头,一边似乎在看着他。
这个高度,必定是那孩子!不跑了,在路边等他,终于知道他不是坏人了?
他心下一松,一边走过去,一边说:“孩子,你不要怕,我不是坏人。你先跟我回去,穿上衣裳,不必怕那黑店,我有一位武艺高强的兄长……天亮后,定然送这黑店见官……”
愈走愈近,果然是个矮墩墩的的瘦小身形。只是夜里略有些模糊。
等到近前,那道影子,终于渐渐清晰。垂着头。一动不动。
吕岩宽慰地伸手摸了摸孩童的头,咦,怎么感觉这头发扎呼呼的?
正要去牵那孩子的手,孩童却缩回了手,慢慢仰起头来。
那张脸,终于进入了微弱灯光的照耀范围。
人的眉毛。
但眉毛下,豆般眼睛,发着幽绿的光。
人似的鼻子,但鼻翼两侧白乎乎的,鼻尖黑斑,脸颊两侧分别伸出长须。
咧到脸颊两侧的嘴,露出细细密密的尖齿,齿上还在滴答着污血。
这是一张,三分像人,七分是黄鼠狼的脸。
只是脸颊、脖子处的黄毛,已经全然变白了。
这东西人立而起,喉咙中发出尖利又古怪的腔调:“咯……书生,你看我……像不像人?”
鸡皮疙瘩疯狂地窜上吕岩的后背,脊椎骨发麻。
他下意识地想退后。
身子却一动难动了。
只一眨眼,那东西又凑近了一些,仰着脸,口中的腥气都清晰可闻,豆眼里闪着凶光:
“我,到底,像不像人?”
吕岩嗅到它口中的腥气,渐渐,又觉那是一种芬芳香气。神智就渐渐恍惚。
另一些记忆却缓缓浮出。
隐约中,极小的时候,抱着他的乡下乳母,曾说过的“精怪讨封”的乡野传说。
那尖嘴猴腮,头发泛黄的老乳母,在他耳边,低低地说:“小郎君,一定要记得,要说,像,像,得罪了大仙们,定要报复你,死,会死……”
是啊,不要得罪,说,像…..像……
音刚蕴在舌尖,已经半吐时,他手指忽然一痛。
一个声音说:【笨啊,不能应!这东西可不是普通的黄鼠狼讨封,应了要大祸临头!】
脑子忽然清醒了,身体也能动了,倒退数步,他舌尖吐出:“像……像个大老鼠!”
话音刚落,那张滑稽又可怖,只有三人像人的面庞,不敢置信地待住了。
只一瞬间,它的鼻子连着嘴部,忽然向前延长,獠牙中的中间两颗,暴涨了几分。不但没有更像人,连黄鼠狼的部分,都有些异变,竟然真有点鼠类的样子了。
此时,那个声音又说:【傻不傻,还不快跑,等着它吃你吗!】
吕岩这才看清,那黄鼠狼的脚边,他原以为是几块石头的,竟是带着啃痕的头盖骨!
他扭头就跑!
这时,黄鼠狼总算用前爪摸到了自家的嘴脸,登时暴怒!
它灵智未开时,曾以鼠类为食,这凡人,居然害它变得像肮脏的食物!
呼啸一声,四爪着地,朝他追去,几息就追到了身后。
吕岩尚未反应过来时,脖颈一凉,有什么东西蜿蜒着游出他的夹衣,盘在他的脖子上,嘶嘶着,朝黄鼠狼吐了一口气。
气出,顿成烟雾,弥漫四下。
雾气还带着一股兰香。
但黄鼠狼受不了,猛地停在原地,哕了出来:“真是……恶心……蛇腥,果然又是你……你愿当畜生,为何妨碍我得道?叛徒!呕——”
“哼。”
吕岩听到自家耳边,有个声音哼了一声。
一个冰凉凉、滑腻腻的东西,从他耳边的皮肤游过,竟然是一条鳞如银,手指粗细的白蛇。
他并不怕蛇,但还是惊得差点往后仰倒。
白蛇用尾巴尖敲着他的肩膀:“怕什么?分不清谁救命?笨东西,就你,还想当我甥女婿?”
什么——?吕岩以为自家听错了。
这时,那黄鼠狼又绕过了雾气的范围,再次以极快的速度追了上来。
白蛇本来提起精神,要再朝它吐口烟雾,却倏尔直立起半身,僵直,似蛇棍一般。
同时,黄鼠狼也一并僵住了。
概因,烟雾中,伸出一只柔美的手,轻轻一挥。雾气瞬间散了。
走出一个比丘尼来。
比丘尼三十上下,灰衣,慈眉善目,温柔可亲,半搭着眼,宛如染着檀香的寺中神像。
黄鼠狼一见,战栗着,便拜在地上:“法师!”
比丘尼莞尔一笑:“菩萨有命,众生平等,施主多礼了。”
她手中正牵着那个吕岩追寻许久、以为走失的孩童。
孩童面露孺慕之情,依偎在比丘尼身侧。
比丘尼点了点孩童的额头,温声道:“叫人好找,怎么跑到此处?明日是大法会,是菩萨洒下甘霖的好日子,也是你们晋升的好日子,你不可再如此顽皮。”
孩童依恋地点了点头。
比丘尼又道:“大法会在即,各位施主,均在菩萨眼中了,祂见不得残杀,众生平等,皆可入我法会。黄施主,谨记谨记。”
黄鼠狼颤抖着点了头。白蛇僵硬着,尚未作态,就见那比丘尼手轻轻一拂,神差鬼使,就将白蛇摘到了自家袖中,也点着孩童似的,抚摸着鳞片:“贞贞,你又调皮,作弄镇民了。还是与我到菩萨座下诵念真经,明日法会过后,再放你出行。”
说罢,比丘尼牵着孩童,似慢,实则极快地,飘然而去。
黄鼠狼这才大松了口气。仇恨地盯了一眼吕岩:“算你今天走运,遇到灵芝庵的尼姑,捡回了条命!”
便转身溜走了。
吕岩跌坐在雪地里,为今晚遭遇的一切愕然不已。心里想,这孩童,难道是庙里的比丘尼收养的童儿,出来玩时,被那家黑店绑了?如此奇事,明日定要告诉张兄他们。
只是,那条蛇精…..那位救他一命的蛇娘子,为甚么叫他甥女婿呢?
吕岩呆呆地想。站起来,只觉腰酸腿痛。
也是,又是追逐那孩童,又是拼命躲那黄鼠狼,折腾了半夜,天都快亮了。
他慢腾腾地往旅店走……不过,总之,这家是黑店,无疑的了。定要揭穿此等兼行拐子的恶人。
果然,他往回走的路上,竟然遇到了陆续出来放牛、耕牛的百姓。
天边已经泛了一点光,将黑不黑,将明未明。于是,一点仿佛阴阳之间的残光,借着雪,折射到了路边的农夫,乃至他牵着的老黄牛身上。
吕岩甫一抬头,神态慢慢凝固了。
**
“黑店!”
陈二娘忽然睁开双眼,一跃而起,一把拧住了从柜子里钻出来的店主婆。
张半武那与熟睡无异的呼吸顿改,一脚踢飞了从床底爬出的,店主手中的刀,将他摁到了地上。
“好对贼公贼婆!”陈二娘冷笑道:“早知你店里有问题,那劣质迷药,我和大哥行走江湖那么多年,一嗅到茶水,便知端倪。”
此时,天光微亮。
二人正待逼问时,却滞了一滞。
那黑夜与清晨交错之前的视界中,这一瞬间,被他们摁住的这对皮肤黝黑的贼公婆,骤然变成了……
变成了……
变成了,两头驴。
**
吕岩揉了又揉眼睛,但还是看到,田垄边,黄牛戴着斗笠,穿着衣裳,手里拉着绳索,直立而行。
而一个麻木的,不着衣裳的老人,正被老黄牛牵着穿鼻子的铜环,四肢着地,以扭曲的姿势,缓缓往前,口中发出“哞”的叫声。

??154 ? 一百五十四
◎神人变(三)◎
天大半还是黑的, 鱼肚白只泛了一缕边。
寿阳县的鸡已经恐惧而兢兢地叫了。
千门万户次第醒来。
一户不大的二进宅子里,主人家打着呵欠,从卧室起来了。
男主人埋怨:“怎么没有热水送来?劈柴声在哪里?”
女主人不乐:“怎么没有饭香飘来?炊烟在哪里?”
还有他们的女儿在闺房里大发脾气的叫声:“我都冷醒了, 炭火呢?怎么没有人来给我穿鞋穿衣!”
而院落外,安安静静,没有半点动静。
主人夫妇气坏了:“这些懒货!”
女主人披了绒绒的带毛裘衣, 头戴罩帽,帽下乌发露金簪, 到了屋顶上压着雪, 墙缝漏着风,柴门透着光的厨房,一脚踢开门,厉声喝道:“什么时辰了,还不起来干活!”
厨房里,稻草堆里,蜷缩着一只狗儿。
狗儿年纪不大,乌黑毛发蓬松松, 以至看起来身体圆乎乎的,十分稚嫩。黑亮眼睛上方,却有蛾眉般的两点黄色毛发,四脚亦是黄色。
骤然被惊醒,狗儿爬起来, 晕乎乎地,没站稳却又跌倒了。
女主人取了一旁的烧火棍,劈头盖脸就朝它打了下去:“贱东西!”
男主人戴冠着帽, 穿厚棉裘大袍, 内有皮袄, 闲适温暖宽大,只不适于劳作粗活。他笼着袖子,走到被雪覆盖的外院里。
院里有牛栏,系着老牛,它病骨支离,正躺在地上,张着嘴,无声地吟哦着。
棚下关着驴,它瘦得皮晃荡,没多少力气,就不去拉磨,只耷拉着耳朵休息。
男主人取了一旁的鞭子,嗖,砰,打得老牛挣扎着四肢,打得驴乱晃着站起,他喊道:“惫懒货,都起来!”
狗儿泣涕不能起,拱爪求女君:“五更天尚黑,万户沉沉睡。年小力弱身疲倦,头昏脑胀夭折近,容我稍息再服侍。”
牛奄奄驴蹒跚,叩首拜男主:“夏日烈阳冬来雪,勤耕奋作不停歇。寒风病老躯,劳苦损精神,残年剩无几,留我半日顺气息。”
女主人冰冷冷面庞,把狗儿骂:
“狗啊狗,你怎与人来比?你前生有罪今世赎,爹娘为奴生小奴,生来冲人摇尾巴,看家护院讨欢心,残羹冷炙度余生。烂命一条,纵使夭折何可惜?快去烧水做菜服侍小姐!”
男主人气咻咻竖眉,将牛说,把驴鞭:
“牛啊牛,你怎与人来比?你两脚沾泥洗不尽,少年到老田耕事,几口野草权果腹,生作苦力,死在砧板。”
“驴啊驴,你怎与人来比?蠢钝痴愚实可厌,埋头蒙眼朝前走,原地踏步尚自得。”
“劈不完柴禾,磨不完豆子、整不净宅院……我的鞭子不肯饶你们懒货!”
无奈何,晕乎乎的狗儿极吃力地拉起木桶,哆哆嗦嗦,朝屋外的水井走。
雪化了不少,地面凝冰。
狗儿打完水,一步一挪,肉垫打滑,噗通,跌在地上,刺骨的冰水全洒了,一半多浇透了它乌黑的皮毛。
它摔折了腿,撞了额头,眼冒金星,冷得快僵了。眼泪涌出来,就冻住。
朦胧模糊间。
狗儿隐约觉得,自己应该是个人。
一对和蔼的男女,搂着她,叫,宝儿,宝儿。
女主人怒容满面,鞋尖用力地踢它:起来,狗儿!
爹爹开店,娘刺绣,自食其力,不是生来作奴仆。
男主人说:这么点活都干不好,水都洒了,就会白吃我家的饭!
他们把她当掌上珠,吃的,用的,都先紧着她,从来不必吃残羹剩饭。
如果今天这样生了病,摔了跟头,就有香喷喷的手搂着她,暖烘烘的被子盖着她,不必睡在稻草堆里……
裹得像个球,被养得白白胖胖的“小姐”,七八岁了,还不会自己穿衣服,在房里叫了起来:狗,狗,给我穿衣服,狗!
她的年纪,比这小姐还要小一两岁……
不,不,狗儿恍惚地想,人类才有这样漫长的寿命,七八岁了还未长成。
它今年……六个月?七个月大?还是一岁……记不清了,牲畜只要能干活,女主人说,是不必算年纪的。
狗儿还躺在雪地里,看着主人高高的面庞,俯瞰着它。
血迹流过眼睛,视线渐渐模糊。
一个节日。新春,鞭炮,对联,笑脸,新衣。
稚嫩的小手在纸上写下歪扭的大字……夸奖,糖梅子。甜滋滋的。
那对慈爱老实的男女,领着一个矮墩墩的女孩儿,拜在雕像前。
帷帐,神案,香炉。青烟升起,模糊了泥胎神祗的脸。
人的好衣裳。却长嘴,利齿?一张狗的脸?
人在神前,絮絮恳求。生活,不好过啊。前线,战争的阴云。涨价,吃食的拮据。寥落,店铺的冷清。
人,不好当啊。神,请庇佑,庇佑……
半垂以显慈悲的眼睛睁开。狗头神从供奉的香案上抬起脸,斜睨着不远处桌上的那个“宝”字,笑着说,好啊……
那,我来替你们挨这不好过的生活。我来,当人吧。
那,谁来当我呢?
……
意识飘飘荡荡在黑暗中,狗儿躺在大地上,竟然觉得,雪温暖了起来。
她飘啊飘,飘啊飘,飞出了大门,听到了院子里,从被买回来开始就没有歇息过的老牛、瘦驴,干重活时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飞得渐高,听到了左邻右舍里,更高的院墙里,“人”在责备瘸腿的马,本该英武潇洒的马,沉默地低头不语。
飞过许多宅院,听到了一阵又一阵,兔的哭声。柔弱无骨的兔,洁白的皮毛,蜷缩在角落,张皇惊恐地面对着“人”的欺辱。
“狗儿……狗儿……”老牛哞哞地叫,“‘人’在商量了,说要趁你咽气前,卖与灵芝庵的尼姑……不能睡啊……”浑浊的眼睛里淌了一滴泪,像个老者,劝着她。
“狗儿,你爹娘宁可自己被送去灵芝庵里,也要哀求主人留下你。你一定要活着……”瘦驴伏在她身侧,用长出白毛的头去顶她。像一个中年就累花了头发的贫汉,无奈地叹息着。
狗儿终于醒了,第一句话,却是嗫嚅着:“我有名字,我不叫狗儿,我是…….我是……我还会、会写……”
怎么也说不口,想不起来。
老牛摇摇头,叹息:“傻狗儿,我们畜生,哪里有名字,哪里有文字?狗爪怎么写人文?”
人如天,人如地,人如神灵,不可冒犯……
他们有灵觉,有文字,有文明,字写三才,上书天神,内观鬼祖,下书地祇。
野兽则魂魄噩、智识昧,卑贱于荒野,潦草年月。
大门轰然开了。站着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比丘尼。
男、女主人陪在身侧,谄媚至极地领着那尼姑:“这位师父,您看,我家还有一个,愿为法会献上。”
比丘尼略蹙着眉,上下看了看奄奄一息的狗儿,叹道:“你们倒念旧情,留着它。但成了这样,又要交来。甘霖,要折半了。”
“是,是。主要是,女儿喜欢……毛发好看…..”他们解释着。
牛、驴用自己的躯体挡在了狗儿的身前。
但灰衣尼姑只是伸出手,无视任何阻挡,狗儿的身体就自己飞了起来,小小的绒绒身体窝在了她怀里。
文雅的比丘尼,抚了抚沾水被打焉的皮毛,瞬息,皮毛又干燥起来。
狗儿在她怀里,感受到了少有的温暖、舒适、宁静,情不自禁地生出无边依恋。就像,她拼命地、不肯淡忘的,模糊记得,那个抚摸她头发,给她糖吃的妇人。
灰衣尼姑像抱着孩子那样,温柔地抱着这只毛发乌黑的小狗,手是那么轻柔。脸上也笑着。
牛和驴却打了个寒蝉,想要阻拦,被她袖子一挥,却跌在地上。主人家凶恶地拿起鞭子“叫你们多管闲事!”
躲在比丘尼怀里,狗儿因舒适而渐渐睡去,半睡半醒间,听到路边鼎沸的人声。
“你们听说没有……城里,来了一个人!”
“谁还不是‘人’?”
“人,人,南边来的!女人!”
“那又怎么样?城里的猫儿狗儿兔儿鸽儿,还不够多?我们早得了道,又不必再变,要操心,也是黄老三那种至今还是畜生模样的去愁。况且,黄老三只想把它那丑嘴脸换个俊俏书生。”
“嘿嘿,那女人,肚子可是,有了。”
“什么?”那些声音听说,愈发轰动。
“有人逮到了吗?”
“没有……那个大肚子的女人,好像有些凡人的武艺,不好抓……”
“没有大肚子,有几个童儿,也不错。城里必定有人还藏了没交出去的……”
议论纷纷里,灰衣比丘尼只要近了,所有的声音立刻戛然而止。
途经之所,无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路人退后,皆拜倒,口呼“法师”、“师父”,头也不敢抬。
忽然,那阴云似的灰衣,在一个大腹便便,鼻子隆起夸张,肥耳朵的商人跟前停住了。
商人立时紧张极了,口齿不清:“法、法法师…..有、有、有何指、指……教……”
“不要紧张。善信,我只是提醒你。”灰衣尼姑和善道:“我看到了,你家里有个才转化的兔儿,不大乖顺,悄悄在自己的大腿肉里缝了一张皮纸,上有一些人族的词赋律学知识。所以,它还是‘她’,你可要警醒了。”
商人愣住了,狠狠打了一抖,脸色一会白一会青,感激涕零,当即拜谢:“多谢法师提醒!”
比丘尼遂飘然而去。留下寿阳县城之人,都感慨灵芝庵的慈悲为怀。
人群后,暗处的街巷里,火红毛发一闪而过,毫不吃力地追上那轻柔小步,却倏尔远去的灰衣尼姑。
狗儿难得作了会好梦,被一双手抚了一下,却醒了过来,一张文雅和善的脸,二十来岁的比丘尼,对它说:“到庵中了,好孩子,你受苦了,好好休息一会,下午的大法会上,待你晋升之后,就不再如此痛苦虚弱了。”
尽管叫“庵”,但狗儿抬起头,看到了一座高大恢弘的寺庙。寺院半镶嵌在山体中,高有九层,碧瓦黄墙琉璃砖,飞檐立着合掌的神。
大钟一声又一声,齐诵经佛唱,悠长地,穿过烟云般升腾的旺盛香火,庄严地环绕着宝刹。
每一层敞开的大殿中,均可见无数比丘尼,围着一个大佛像,正盘膝礼赞。在她们四周,似有鲜花从恢弘的大殿上落下,飞天神圣而舞,焚香隐隐,宛若佛国现世。
狗儿看得待了,虔诚地,不自觉地低下了头。被比丘尼抱着,走进了这座宫殿般的寺庙中。
红狐一路跟到了寺庙前,却停住了步伐。
它抬头一看,险些“哕”了出来,赶紧用毛茸茸的细细黑脚摁住了鼻子。
它耳朵尖尖上别的白绒花一样的装饰——一团缩起来的光球,立时就要腾空而起。
红狐——李秀丽立刻按住了跃跃欲动的蒲剑。
现在灭了它们可以,但引不出背后的那个“菩萨”,没法真正破这个洞天。
这个庙里牵引着通向幽世的一根线,那线的尽头,连着的估计就是比丘尼口中的“菩萨”,才是此间洞天的真正主持。它现在还没有真正“降临”。
等他们期待已久的大法会开始时,那东西降临了。才是她真正动手之时。
她用狐狸状态下,对洞天的丝缕堪称洞若观火的眼睛,回看了一眼这个洞天。
在天赋异禀的,狐狸们的眼睛中,这座九层佛寺,是一个巨大血肉团,蠕动着,镶嵌在山体里。每一层都有个大肉瘤,一鼓一鼓,其中端坐着一个闭着眼睛,肌肤铁青,露出獠牙,袒着躯壳,长着尸斑,挂着阴森笑意的鬼童。
每一层的无数比丘尼,环绕着肉瘤,盘膝而坐,对着这些高大的鬼童,礼赞不绝。

??155 ? 一百五十五
◎神人变(四)◎
惊魂未定的吕岩回到旅店, 就看到了昏迷过去,五花大绑的店主夫妻。
张半武、陈二娘都挎着刀,迎出门来:“贤弟, 我们收拾了这对贼公贼婆,敲门叫你,却发现你不在房中, 正要出去找你。”
吕岩道:“兄长、嫂子,已经发现这里是黑店, 他们拐带儿童了?”
“什么?”陈二娘皱眉道:“我们是发现茶水里下了迷药, 这对贼公贼婆躲在我们的床底、柜子里,还有兵器闪光,图谋不轨。他们还拐了孩童?孩子在哪里?”
“我把那孩子放了,他跑出去,被一个似乎是熟识那孩子的比丘尼带走了……”吕岩急急道:“这些倒罢,寿阳县有古怪,我亲眼看见黎明交替之时,许多百姓出行, 但人畜颠倒,站着的牛,被牵着鼻环的人……”
“竟是这样!”张半武吃惊,“我们还以为单单只是撞见了两头黑心驴精,没成想县中其他百姓也有问题!”
陈二娘道:“吕弟, 我们也见到了。捉住这二人时,天要亮不亮,光照了一缕, 然后这两人竟变出了驴的嘴脸。”
三人一对情报, 皆知寿阳县中藏妖隐魅, 深有古怪。
张半武拿了杯冷茶,兜头泼了黑瘦的驴脸店主。
他打个激灵,慢慢苏醒,鼻青脸肿的,口中喊着好汉饶命。
“我们问,你说。你是个什么东西?人?驴?”
“人……是人……”店主眼睛微转,大着舌头,倔强地一口咬定自己是人。
见此,张半武当即伸出指头在他胸口某处重重一按,剧痛瞬息从胸膛扩散开来,店主从没经过这样的疼法,立刻嚎叫起来,甚至痛得在地上打滚。
这样的嚎叫甚至骇醒了店主婆,见此情形,吓得缩在一旁发抖。
张半武嘿然:“还说自己是‘人’?人有这样的耳朵?”
等到疼痛止住时,张半武作势要再按,店主吓得屁滚尿流,爬着抱住了他的脚,一点也没有驴的倔强了:“我说,我说!”
“我、我们以前,确实不是‘人’。我俩本是这家店养的两头驴……因得了灵芝庵给与的机缘,得以化作人形……”
“你们俩是驴,那县城中的百姓,也都是动物所化?”吕岩问,肃容道:“莫想狡辩,我都亲眼看到了。”
怕这三个心狠手辣的凡人再折磨他们。店主夫妇垂头丧气,只得将寿阳县的情形和盘托出。
“寿阳县里的百姓,确实都跟我们一样,原本是飞禽走兽、蛇虫鼠蚁……”
店主夫妇说,原本,寿阳县只是一座普通的县城。不知何时起,在寿阳县郊,悄然多了一家尼庵,唤作“灵芝庵”。
灵芝庵里既不供观音,也不参佛陀罗汉,只拜了一尊菩萨,唤作“灵芝圣母”,据说是一位有名的诸天菩萨化身。
刚开始,无人知晓灵芝庵,直到庵中的灰衣尼姑们,笑容满面,挨家挨户地上门,说只要求子,灵芝圣母极为灵验。
有年过半百却膝下空虚的,死马当成活马医,将信将疑地前去参拜灵芝圣母,然后极高兴地回来了,没过一个月,家宅就传出了怀胎的喜事。
于是陆续有人上门,无一例外,很快都有了好消息。
如此奇事,霎时轰动寿阳。尤其是灵芝庵不要捐银,也不收香火钱,大门向四方开,有求必应。无论贫富贵贱之家,都争先恐后,或上灵芝庵来求子,或带着好奇来参观。甚至消息还传到了附近县城,有风尘仆仆,拖家带口赶来的。
但真正把灵芝庵推上神坛的,却是一些或残疾,或绝症在身之人。他们倒不是来求子的,只是大多病已药石无医,或残疾使生活万念俱灰,就破罐子破摔,寄希望于神佛,拜遍各路仙家。
听说灵芝庵异军突起,他们也可有可无地去祈求一番。
不料在蒲团上合掌拜罢,菩萨在上,泥塑漆绘的面上,高高在上,俯瞰他们,流了一滴又一滴的清泪。似乎怜悯世俗苦难。
那些眼泪都落到了净瓶中,灰衣比丘尼接了,说:“这是祂洒下的甘霖,你们饮下罢。”
他们饮下这些甘霖,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奇迹就发生了。
他们躯体发热,在肉眼可见的范围内,断肢再生,哑巴说了话,聋子听了音,瞎子睁了眼,更有重病不能起,被家人背来的,一个鲤鱼打挺,脸色红润地跳了起来。
消息一经传出,原本就已门庭若市的灵芝庵,霎时被蜂拥而至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
数不清的男女老少,即使挤不进庵堂,三跪九叩,也要在庵门外哀求祈求:“救救命罢!”“我的冤家生来就听不见……”“我儿残疾已十年了……”
甚至还有不少歹人,不信神佛的说辞,成群结队,妄图闯入灵芝庵,将灵芝圣母像劫走,绑架尼姑,逼他们说出甘霖的秘密。
想要强抢者,在闯进灵芝庵深处后,再也没有出来。
芸芸众生顶礼膜拜,香烟袅袅,那尊秀美高大的雕像沉默无言。
灰衣的比丘尼们站了一排,或年轻或年少,面容或有不同,却都有着弧度类似的笑容,那样慈怜:
“莫怕,菩萨待众生一视同仁,平等看待。所有的哀嚎,祂都会听见、回馈。”
在人们欢欣雀跃时,比丘尼又说:
“可,众生并非只有人族。故此,祂亦不忍见那些可怜的牛、马、驴、羊、狗等等非人众生,受苦受难。”
“菩萨别无所求,祂可解汝等之苦,只愿汝等亦解脱其他非人众生。”
寿阳县的百姓都懵了,有人小心道:“您是说,让我们从此不再用牛马、不再驱使畜生,不再吃飞禽走兽吗?”
为首的灰衣比丘尼,摇了摇头:“不,菩萨亦体谅你们。众生,何者不苦呢?汝等力不及牛马,而求于牛马。汝等机敏迅捷不及狡兽,而求于猎犬……皆是苦衷。而飞禽走兽,为人所驱使,亦乃求食求活。”
“只是,非人众生,为汝等所驱,往往竭尽全力,毙命乃止,甚至肉身为汝等所啖。所得却仅有一饭,一宿之地。此乃不公。”
“菩萨愿以甘霖降人族,愿人族亦以珍若甘霖之物,善待非人众生。”
人群略微骚动,他们听明白了,这些尼姑说,菩萨可以给他们甘霖,但也要求他们善待家里的那些飞禽走兽。
大畜生们给人干活,被他们养起来吃,但他们也给了草料饲料等食物,给了牛栏驴棚鸡窝这些住处,还不够吗?有些家里穷的,甚至跟它们一处吃,一处睡咧!菩萨却说不公平,那怎样才是善待?
有人问道:“法师,可什么是善待呢?我们家里就这么点东西,但一向宁可勒紧裤腰带,也要把喂畜生的草料给打足了。再要珍贵,我想不出来了。难道要我把全家的口粮,也给它们吃?”
他能想到的最珍贵的东西,也就是家里米缸剩下的那点粮食。
比丘尼们都笑了。连上首的菩萨,都在青烟里,隐约有丝丝笑意。
一个年龄最长的,三四十岁模样的比丘尼,说:“施主说笑了。粮食,怎么算是珍若甘霖呢?你看样子是位耕田的农夫。”
问话的老农点了点头,嘀咕道:“粮食还不珍贵?”
这比丘尼却问:“你可知云的变幻,如何昭示次日的天气?可知细微的征兆,如何辨别风雨的动荡?可知哪里的泥土适合种怎么样的庄稼?农具如何修理、使唤?插苗要多深?可知哪些施肥浇水一日的次数?”
“知道,”老农说:“哪个耕田的不知道?这些不知道还怎么耕田?”
比丘尼笑了笑,又问道:“施主逢年过节,会祭祀祖宗,会给孩子们讲祖宗,讲故事吗?”
老农挠挠头:“这当然,得叫小孩子知道自家的来路,族谱,祖宗,那也得知道吧。”
比丘尼道:“那施主知道如何与亲戚交往,如何友爱兄弟姊妹,如何恭敬父母吗?”
老农被问得有些挂不住脸:“师傅,瞧你说的!要是不知道这些,岂不是畜生?”
比丘尼没有继续问下去,合掌道:“施主,这些,都珍若甘霖。”
啊?老农愣住了。
他涨红了脸,觉得这尼姑在戏弄他,气咻咻道:“难道你要我把这些教给家里的老牛?这、这怎么给?我、我给牛讲我祖宗的故事,叫他孝顺老牛?它也听不懂啊!”
有个书生大笑道:“古来,对牛弹琴就是荒唐笑话,法师要我们效古人的荒唐吗?”
他话音一出,顿时哄堂大笑,庵前笑成一片。
比丘尼们却不以为忤,待笑声停了一些,齐声佛号。
那最年长的灰衣尼姑平静地对书生说:“儒生,你家中老母亲,年已六十有七,却寿数将止,此非天寿,乃早年磨损过甚。菩萨的甘霖不止可以再生躯体,更有还童延寿之效。寿数未止者,可补足天寿。寿终者,可延寿。”
书生顿住了。
人群也静住了般。“还童延寿”四个字一出来,人人的呼吸都粗重了一刻。
比丘尼们仍然那样笑着,同上首的“灵芝圣母”几乎一个神态:
“各位有心求甘霖者,可请去菩萨小像供奉。菩萨有灵,会渐渐与汝家中的非人众生同貌。
汝等可在菩萨小像前,或可口述,或可焚烧字纸,便有甘霖降下。”
终于,有人动了,一个残疾的妇人,还瞎了眼,扑上来问:“我只会刺绣,我说给菩萨听,能换取甘霖吗?”
“可以。”
“那、我、我,我会弹奏琵琶,算吗?”
“算。”
甚至有牙牙学语的孩童,问:“我会写,写大字!尼姑姨,能换吗?”
“能。”
“请菩萨像要钱吗?”
最后见比丘尼摇了摇头,人们都涌了上去。
既不花钱,试试又怎么样?如果不灵,大不了砸了。
如是,寿阳县的许多人都从灵芝庵请回了菩萨像。
老农看见菩萨像落到家中,竟然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泥头融化、融化,竟然变得与他平时使唤最多的黄牛一样。
书生悄悄地在人群走光后带了菩萨像回家,看见神龛中,“灵芝圣母”的头颅,变得与他母亲最宠爱的狸奴一般无二……
老农对着牛头的菩萨,带着厚重口音,唠嗑起了耕作的常识。
他家的窗外,老黄牛懵懵懂懂地趴着,忽然转过头,直直地看向这边。
书生打量着猫首的神灵,随便拿了本《论语》,放在了神龛前。
墙角,正在打瞌睡的狸猫伸个懒腰,突然歪着头,看向书房。
几乎没两日,整个县城快疯了。
人们奔走相告:“有用,真的有用!”
从每座神像上,流淌下了甘霖。
老农看着摔瘸了的儿子站起来,一把搂住。
书生看着濒死的老母亲,白发转黑,泣涕满面。
还有肚子饿的人,试着喝下甘霖,只不过几滴,竟然一整天都不觉得饿。
更有许多本来健康的人,只是想着试试,却大为惊喜。
他家养了好几头牛,好些羊,他随便拿孩子写的大字,供给那个头颅变得似羊似牛的神灵,
谁料,不但神像底座泊泊涌出甘霖,那些每日都要耗费他大量饲料、精力、钱财伺候的牛羊,竟然不吃不喝,肚子却饱足了,精神百倍,连小羔羊都一夜之间长大了一些。
这个人去灵芝庵问,于是,灰衣的比丘尼们,回答道:“施主,你们既然以如此珍贵之物,善待了非人众生。便已经是最足的报酬。菩萨最讲公平,那非人众生既收了这样的报酬,为你们劳作,便也不应再吃你家的粒粟。”
“至于甘霖的果腹之效……”比丘尼在神像下,低眉一笑:“……之精华,尽在其中,又为何不能果腹呢?”
这消息一传出,原本只是观望的很多人,都大喜过望。
只需要耗费点嘴皮子,或者写几个字,花点字纸,第一可以换来甘霖。这甘霖,能还童延寿,医治百病,残疾再生,甚至还能不用吃饭就饱了肚子。
第二,自从供奉了菩萨,自家的畜生都不需要吃饲料,就能快速长大、干活,能省掉多少钱?
这是没有代价的多重好处啊,何乐不为?
这唤作“灵芝圣母”的菩萨,慈悲,太慈悲了。供奉,必须供奉!
一时间,寿阳县,从县太爷到平民百姓,富贵贫贱,家家都请了“灵芝圣母像”,供奉在家中。
直到,有一天……
老农嘀咕着起床,脖子上不知何时长出,并松弛的巨大袋子晃了晃,他挠了挠头顶越来越痒、越来越硬的两处。
脑袋里混沌懵懂一片。
今天、今天也要给神灵供奉。
可、可是,讲什么呢……耕作……耕作,每一个细节,全,全讲完了……
祖宗的故事,好像也、也讲完了。
别的,能讲的,都讲、讲了……
老农觉得头脑里空空的,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今天供奉的内容。甚至都想不起昨天讲的内容……
他走出房门,觉得头顶越来越痒。
肚子也咕咕直叫。
甘霖……甘霖呢…..不,不想喝它。老农嘴里发干,望着门前的一片青草地,忽然直了眼。
草……真嫩啊……一定很好咀嚼……
他分泌出口水,朝着草地奔了过去。
啊,他的孩子们,怎么都已经、已经撅着屁股,四脚着地在吃了。
给他,也留点啊……
老农低下头,幸福地,大口大口地咀嚼起青草。
牛栏里,老黄牛人立而起,前蹄挠了挠头,蹄子渐渐分成五瓣,变得灵活起来。推开栏门,它自言自语:“咩,我昨晚怎么睡在牛栏里?起这么晚,打柴都迟了。”
黄牛哒哒哒走过门前,看到趴在地上的几个,生气地走过去:“谁把牛的鼻环取了?牛跑了怎么办!”
它取下自家鼻子上的鼻环,给地上的那头戴上了,拉回牛栏。又取了斧子,慢慢地往外走,还对屋里正在烧火做饭的几个小牛犊叫道:“别忘了来给我送水和饭。不许打架!”
村里的其他门户也打开了,“人”牵着“牛”、“驴”陆续走了出来,笑着互相打招呼。
县城中,三种花色都泛白了的“老夫人”,挠了挠手背,弓着腰,慈祥地站了起来,叫墙角还在逗弄“猫咪”的橘黄色“书生”:“你今天该去看书啦,没过多久就要开考了。”
“是。”橘黄色的“书生”卷起论语,温吞地扶着母亲先回房中。
日头慢慢升高。
寿阳平静又平凡的一日,照常开始了。
灵芝庵的大门打开了,早课的诵经声,悠长的钟声,一下接一下。
小小的庵堂扭曲了一下,倏尔,化作了九重高的宫殿似的佛寺,嵌入山体。
那尊被供奉的神祗,站在最高的一层大殿中,在山顶,俯瞰寿阳,笑意愈浓。
而走过庵前的每个“人”,也都同往日般,尊敬欢喜地朝庙宇合了合掌。恍若没有看到灵芝庵一夜之间拔地而起,天翻地覆的变化。
直到,墙外传来震天的马蹄声。
灵芝庵中,灰衣比丘尼们齐齐停下了功课,仰面看着那尊神像,恭敬道:“是,谨遵教诲。”
平静地列队而出,往城门而去。
她们身后,慢慢地,跟上了许多人。
士农工商,男女老少,寿阳县的百姓,所有“人”都走出家门,汇聚起来,跟着她们,平和地走向城门。
最后,连衙门、兵营的门也开了,昨日说去拜访守城将领的县令,与将领的亲兵们一起,接过“将军夫人”、和“将军母亲”一起递过的头颅。
一个血淋沥,至死怒睁双目的头颅,也跟在了比丘尼身后。
将军从不饮甘霖,更不供奉灵芝庵的神祗。
但是他的亲兵,他的兵卒,乃至他的家人,并未抵住诱惑。
这座曾阻挡了狄军许久的坚城,从内轰然打开了大门。
狄人勒马,狂笑起来。寿阳,降。
黑驴二人说完了自家的出身来历,哀求道:“我们知道的就这些了,真的就这些了……壮士,饶命……”
而听完全部的吕岩、张半武、陈二娘三人俱呆若木鸡。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大周人人不解的寿阳之变,背后竟然有这样的悚然故事!
这寿阳是一刻待不得了!得立刻离开这里!
三人商议了片刻,当即决定,趁着现在还在城外,直接绕远路,绕过寿阳,直接远离此地!
刚回房收拾了包袱,就听到楼下,被他们捆在柱子上的“店主夫妇”狂叫起来:“法师,法师,救命!那三个凡人,包括那个有孕的女人,现在楼上!”
三人悚然向下看去,便对上了几张素净含着悲悯的面容,容貌不同,笑容的弧度却一模一样。
灰衣比丘尼身后,无声无息,黑压压的寿阳“百姓”,将旅店围成死角。
她们谦和地说:“三位施主,大法会今日举行,邀请三位参加。”
阳光下,她们端庄又凝固的姿态,投影照在地上,若神。
无数面无表情的寿阳“百姓”,影子也落在雪地里,像人。
他们一步步往旅店逼近时,影子交汇、融合、变化,颠倒着,蠕动着,却再也看不出像什么了。

??156 ? 一百五十六
◎神人变(五)◎
大法会开始的时候, 已经是黄昏时分。
本该关闭的城门,洞然而开,火光从城中亮到城外。
马车、板车、驴车、轿子、两条腿, 整个寿阳县的士民,扶老携幼,倾城而出。有说有笑, 庆祝节日般,齐聚在城外高大的山脚下, 仰望那座嵌入山体, 高有九层,宫殿般的佛寺。
每一重大殿中央,都结庞然肉瘤,仿佛是另一种形式的光相,衬着莲坐其中、高十来米的巨大鬼童。
九位鬼童皆紧闭双眸,肌肤是青灰色,长满尸斑,獠牙外露, 却笑容满面,仿佛欢喜极了。只消看祂一眼,悲苦之人顿时开怀,忧愁之辈见之忘忧。
众多比丘尼,众星拱月般, 环绕鬼童们而坐,敲击木鱼,梵音不绝, 欣然礼赞。
一只赤狐在山腰的山林中, 蹲在一块大石头上, 雪花落满它的皮毛。
它一边捂着鼻子,厌恶极了这座佛寺连大雪都盖不住的浓郁尸臭,一边按压住性子,耐心等待着法会开始。
赤狐的脾气不好。但每每“狩猎”、战斗的紧要时刻,却总有出奇的忍耐力。
这时,却有一行队伍,由比丘尼带领,寿阳“人”,在一俩盖板车上,押送着三个昏迷过去的凡夫,在众目睽睽治下,运到了佛寺脚下。
二男一女,都是熟悉的人。赤狐稍稍坐直了一点,拧起眉头。
带队押送的比丘尼合掌佛号:“已将您所说的凡人,全部带到。”
声音平常,却清楚地直达九重佛寺最上方。
最高的大殿中,比丘尼们侧身让开,走出两个人来。
一个是狄人贵族打扮,高鼻深目,长得跟被她撞断狗腰的那个四王子很像,一个面貌陌生,是个青年女冠,但穿着一身左右颠倒的道袍,一张脸上的五官,单个生得都不错,只是七歪八斜,竟是乱长似的。
狄人说:“果然有个孕妇啊。还不错。这次法会能办得更圆满一点了,灵芝圣母会高兴的。接下去一年的合作,望祂老人家多出点力。”
颠倒道袍的女冠,却歪着鼻子,倒着嘴巴,嬉笑满面,眉毛却皱着,似愁非愁,似乐非乐:“错,错,错。最妙的不是那女子,而是这三人里的书生。”
狄人皱眉道:“书生?”
颠女冠掐着指头,不知算到什么,嘴角咧得更大:“书生,吕姓。嘿嘿哈哈,许家的学生!”
狄人露出惊色:“许家的学生?”
随即大喜:“什么!?好、好、好!这倒真是妙得很!”这下,不止灵芝圣母高兴了,连他也笑逐颜开。
他竟激动得在殿上踱了两圈:“那群废物,动用了‘桥’、‘船’、‘江’的手段,都没能抓住许家人。今天倒有此意外之喜!”
颠女冠笑道:“欸?你这话岂不是将小师姐、三师兄也骂进去了?他们守在玉京,扮了这么久太乙魔宗弟子,还不是功亏一篑?”
狄人贵族立刻住了口,轻批自己脸颊:“是师弟失言、失言。伏击都已尽力,怪只怪,冒出个狂徒李秀丽,横插一手,徒增这诸多变数,毁废多少计划。”
按他们的计划,擒许家人,一家凡夫俗子,手到擒来。
谁料冒出个“赤霞龙女”李秀丽。先是通过幽世重伤四弟,又横插一手,毁损了沿江的“芯”,且因她带来的一系列变故,导致孙雪提前发觉不对,拼死把许家人送出了太乙观。导致华武兴父子现在没有进京,未入瓮中,在外带兵,串联旧部、同僚,给前线狄军带来了数不尽的麻烦与威胁。
如今许家三口被深藏在华家军中,想下手,千难万难。
更不要提她先是闯万寿龙宫,夺走了至关重要百神之炁。而百神之炁,这是祭炼传国玉玺的关键之一。
随后又孤身渡江,捣毁了大江洞天,害得狄军谋划已久的三阵之中的“江”,直接作废。这可是整整一个水军的力量啊!
对李秀丽此子,狄人上上下下都恨得咬牙切齿。
狄人贵族深叹一气:“所幸,旁的,都可以重新起,重新找。传国玉玺依旧在我们,优势便在我们这里,虽小师姐丢了百神之炁,但百神的本体已经被关住了,养些时日,便可把剩下的炁取完,勉强也够用。”
他居高临下,俯瞰九重佛寺下,那些逐渐聚集的寿阳“百姓”。
心想:待本王将寿阳等分南河中流的城市,这片土地上的数百万周室百姓,彻底腾换、转变为我狄人部众,再取其炁,灌入玉玺之中。
哈哈,这些百姓,既是华夏之“人”,又是坚决降我狄洲之部,它们的炁,借由玉玺再输入社稷图中,可谓是污染社稷图、同化大周的上佳之药。
毕竟,社稷图只辨万民之炁,而炁由人之情感、精神、记忆等汇聚所化。这些“人”既有原本的记忆、情感、知识等等……又如何不算大周之民呢?
既然是大周之民,坚决要混同狄州与大周,那依从大周百姓精神与文明而存的社稷图,又凭什么抵抗狄洲的合并呢?
哈哈哈!狄人贵族渐渐又愉快起来。深觉自己与灵芝庵合作是一步绝妙的棋。
待到那时,不但父皇必将记他一功。地煞观里,也必有他一份辛劳!
他在心中算盘打得不停,充满恶意的心炁散发出去。忽然,他精神一刺,似乎被什么给盯了一眼,立刻低头看去。
只看到灵芝庵嵌入的山体,被白雪覆盖,银装一片。
陆续有些动物,如黄鼠狼、狐狸之类的小体型,藏在枯枝、石头后,伏在雪里,鬼鬼祟祟,有些贪婪渴望地看着山下。有些悲哀又无力地凝望着那些聚集的“百姓“。
都是些废物点心。狄人贵族眉头一皱。灵芝庵给了它们这么大的机会,去取代寿阳民众。可惜总有些不中用的东西,没能化人成功。
就算化人成功的当中,也有些蠢货,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竟然没有缴尽凡人手中的书籍,让有些变成了野兽却还残有自我的寿阳人,给逃进了山林藏起。不过,都只是散兵游勇,仗着体格较小便于躲藏才逃出来的,不足为惧。
就算其中有怨恨他和灵芝庵的,已经变成野兽的他们,徒有爪牙,“人”只要设下陷阱,拿起弓、刀,穿上甲胄等,随时可以将这些余孽剥皮楦草。
“三王子在看什么?”女冠注意到他的分心,九十度地歪了歪头,然后脑袋在脖子上旋转一周,环视山林后,在某处微微一顿,又转回来:“没什么有特别之炁的东西呀。只有个狐狸的皮毛,在雪里红得像火,好漂亮。”
“师姐,莫唤我三王子,我已经是师门的记名弟子了。”狄人贵族笑道:“确实没什么,大约只是可笑至极,但微不足道的‘怨恨’而已。”
他顺着女冠停顿的方向看了一眼,善解人意:“不过,这狐狸倒当真挺鲜亮的。师姐如果喜欢,待到大法会结束,我命人围山,专门捕了那只狐狸,剥皮给您做围脖。”
“要先分辨啦。真狐狸的皮毛,不要。它们太可怜了,被人杀得都没剩几只了。”女冠笑嘻嘻,语气飘忽轻快:“但人太多了,世上少一个人,宇宙就轻松一分呢。如果是人变的狐狸,那我要做成披肩的款式,不要围脖哦。”
说着,她扭曲的眉毛、东倒西歪的眼睛又转了转,拍着手:“时辰,时辰,到了。”
此时,佛寺中的钟声无敲自响,一连响了九下。
比丘尼们停止礼赞,站了起来,潮水般退开。
她们身后,被带出了一个接一个的……或孩童,或动物幼崽。每一张稚嫩的脸上,俱带着满足,红扑扑的,或绒毛光亮的,都穿着厚实衣裳,体型圆润,看起来被养得精心极了。一点恐惧也没有,好奇地四下打量。
狗儿、旅店店主藏起来的孩童,皆在其中。
一个在众灰衣里,年龄最青春的,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年比丘尼环顾一圈:“本次参与晋升的外来孩童、以及寿阳的,残有‘人类’痕迹的幼崽,都在这里了?”
其他比丘尼皆合掌:“是。尽在此处。”
于是,少年比丘尼走到大钟前,取起锤子,咚——敲了第十下。
这一霎,九重佛寺中,每一层中端坐的鬼童,同时睁开了眼睛,原本的满面欢喜,同时转为了泫然欲泣,仿佛渴求着什么般的悲苦。
寿阳县的“百姓”呼啦啦,所有人齐齐拜下,无论贫富,头皆虔诚地叩到了泥土上:“恭迎灵芝圣母——”
雪中的赤狐甩了甩脑袋,忽略掉耳边被诵世天书自动收集来的狄人心声,摁住听见狄人心声时狂冒的杀性和火气,眼睛眨也不眨,盯着某个虚无的方向。
在骤然浓郁到不正常的炁中,以每个寿阳“人”为节点的洞天,显化于明面。幽世升到了阳世之上。
某个庞然大物,随着幽世,缓缓浮出了人间。
一尊,高比山岳的巨像。女容。
线条婉转的眉目,朱唇乌发,从头披着白色轻纱,戴纠缠着骷髅、万花、宝石的冠,袒着四对胸脯,垂着九条手臂,却毫无欲与色,更不显怪异,只有圣洁美丽。两只酥足,踏着莲花。
祂逐渐出现在了九重大殿之上。
无数香音舞乐之神,光影浮荡,为祂撒下鲜花,唱着梵音。
祂垂下的九条手臂,延长,延长,垂到了每一层鬼童跟前,轻轻抚摸着祂们的脸颊。
鬼童们却张开利齿,将那手掌连带手指咬住。吮吸。像终于能吸食婴孩时的养汁。但一无所得,便面露依恋,又悲苦嚎啕之色愈重,愈有哭泣之态。
于是,这尊高比山岳的像,便微笑,从这些口中取出手掌。
祂的手掌向每一层摊开。
所有的比丘尼,便与祂同时露出了如出一辙的微笑,千百人,一齐仰面看着鬼童们,温柔极了。
祂狗儿怯怯地躲在那个将她带入佛寺,如珠似宝般照顾了她半日的青年比丘尼身后,不敢看那出现在半空的“灵芝圣母”,只揪着灰色的袍角不放。
却被笑意温柔的比丘尼推了一推,慈悯道:“去罢。狗儿,你将摆脱种种辛劳,晋升到无忧无虑的世界了。”
“去罢,到祂的掌中去。”
狗儿懵懵懂懂地走了过去。
坐到了灵芝圣母伸出的其中一个手掌上。
那手掌,是柔软的、温暖的,像,像残存的记忆中,那个女子抚摸她脸颊时的温度。
但那么大,坐了一个狗儿,还有其他小孩子,依旧没坐满。
狗儿坐在侧边,看待那只手掌上刻着一行工整的字。
她摸索着,断断续续的记忆又冒了出来,喃喃地、不解地念道:
“公司出品……一百九十三号……人形……可移动式……生物原料……转换炉?”
她疑惑不解时,忽然,雪中似乎闪了一下光。
所有比丘尼的笑意同时冻住在脸上。
噗通。
九只手掌齐根断裂。所有孩童从手掌滚了下来,有些七晕八素。
一只赤狐咬住了飞回嘴边的剑丸。
火般的皮毛,化回了在雪中如同红霞般的裙裾。
珍珠串璎珞的网状禁步飞旋乃止。
少女仰起脸,眉尾天然柔情万种地低去,眼波粼粼比春波,脸颊的线条也是圆融的。无一处强硬,无一处尖锐。
她貌似庙中观音女,垂目时,应当怜情爱意生。
对上那同样悲悯的高大菩萨像。
一大一小两张风格相似的面孔,一上一下。对望。
形貌像少女观音的鹅蛋脸儿,却说:
“狗屎,什么鬼东西。”
她偏偏头:“杀了。”
字句又短又强硬,锐得令人生厌。
在所有人都未来得及反应时,她再次腾空而起,剑锋直指,银芒直削“灵芝圣母”的头颅!

??157 ? 一百五十七
◎神人变(六)◎
天地素白, 九重佛寺前,一座高比山岳的踏莲像,灵芝圣母。
民众尽伏拜。直到“他们”听见孩童们尖利惊恐的叫声。
抬头的一霎, 银芒闪闪,冲开漫空雪花。
红衣少女横空出世,剑劈神圣!
“灵芝圣母”尚未动作, 九重佛寺中的每一个高大鬼童都从莲座上扑了出来。祂们尖叫:【休伤天母!】
这些散发着浓郁尸臭,貌如童子, 但个个狰狞诡谲的“佛子”, 霎时悬空而立,姿态各异,包围了红衣少女。
同一瞬间,浮笼着寿阳城的洞天,剧烈异变。
所有“寿阳人”齐齐闷哼一声,面容瞬间枯败干瘪下去,皮包着骨头,色如金纸。“他们”肉身中的元炁, 被抽出了大半,源源不断涌入九个鬼童身体。
大鬼童仰天尖啸,方才还算是黄昏时分,留有白日亮度的天色,似被墨泼, 倏尔化为浓稠黑夜。
天地黑暗。
二鬼童张开大口,嘴部不断变大、变大,从祂的口中爬出数不清的骷髅、恶鬼、幽魂。
莹莹幽绿的万鬼在黑暗中飞荡、尖笑、环绕。
三鬼童吐出无数毒液, 毒液落下时, “寿阳人”被“物尽其用”, 有的变成了浑身冒着滋滋烟气的毒疮,眼如红轮,山岳大小的癞蛤蟆。
有的变作一只长了密密麻麻头颅,流着涎水,舌头上长满人脸,象般大小的恶犬。
还有的膨胀为首尾相连的巨蟒。也有长出一头蛇发,数百细小蛇头眼睛里闪着奇诡彩光……
大量诡异的怪物,接二连三出现在地上。
四鬼童周身的每一个毛孔里都往外喷射着彩屑。空气中已经飘满了晶亮的、五颜六色的粉尘。黑夜似乎也长出了病变般的迷幻。
骷髅沾上这些彩屑,坚实的骨骼爬上腐朽的霉斑;恶鬼、幽灵被落了晶亮粉尘,定格凝固在死去那一刻的神态,骤然扭曲得更加痛苦,有的脸上长出痘印,有的肚腹急速鼓起,有的哗哗呕吐,吐出大量血沫。似乎人世间的无量恶疾,俱在它们躯体上重演。
五鬼童吹出长风,芬芳至极的薰风,夹带着许多泡泡,每一个泡泡里都上演着人世间的爱恨情仇。
稍嗅到一缕风,沾到一个泡泡,怪物们就生出浓郁睡意,不少噗地倒在地上。
六鬼童躯体上泛起片片鳞,黯夜中,泛起波涛咆哮之声,四周隐有摇晃、滞重感,无穷水波从冥冥而至,人间转瞬如沧海。海涛中,似有一只又一只看不见的手,准备将生人拖曳到水底。
其余七、八、九鬼童亦各有操纵树木、动地之能。
一时间,人间城池竟作大恐怖如地狱。
使人无法呼吸的浓稠黑暗中,万鬼嚎哭,众怪嘶声,溺水藏魅,百病散播。
而一切“恐怖”淹没、围聚的中心,则是那红衣少女。
黑暗要淹没她,万鬼要分食她,众怪盘旋垂涎,溺水拉扯着她的肉身,病痛无孔不入。
渐渐地,银芒似乎黯淡了下去……
狄人三王子紧紧缩在“师姐”身后,勉强被保护在一个角落,惊惧又向往:“那、那闯出来的女子是李秀丽?这妖女怎么会在这里?灵芝庵好大法力威能!连这厮亦能治住!”
颠女冠说:“灵芝庵只是我地煞观所辖众多狄洲中,大势力之一,亦受我观管辖。师弟好好表现,若在合并大周中立下汗马功劳,待到真正入门日,自有不输灵芝庵的大神通、高深法门教你。”
三王子正待露出个心悦臣服的讨好笑脸,却见被万鬼、众怪围攻的中心,忽然爆发出猛烈光芒。
稍有黯淡的银芒清亮一方,将浓稠黑暗扫开大片,如黑夜中升起的月。
圆融光芒中,还环绕着一圈又一圈的金色符字。
黑暗褪去处,万鬼、众怪发出受创的惨叫,身上滋滋冒烟,纷纷后退,避入夜色里,不敢沾染半点光芒。
浓黑里,红衣少女站在那一团光中,拍了拍裙子上的“彩屑”,横行大地的百种瘟疫,被她随手灰尘般拂去。只拍得白玉禁步敲珍珠璎珞,环佩叮当。
光晕照在她淡洁的雪白脸颊上,折射过眼帘下的细小银鳞,似转璀璨流彩。
眸子深处一片碧绿。
拖曳生人的溺水,被一对鞋尖上翘,翘尖有一团绒绒的绣花鞋,踩在脚下。波涛挣扎,却不能溅湿绒球半丝。
这虽世俗闺阁千金打扮,却令不知多少狄人胆寒的少女,嗤笑道:“哈,就这?”
她反手握住那轮光,蒲剑显出真身,嗡鸣震荡,刹那,浮出的幽世震荡了一下。
悬在幽世无穷高处的神剑本体,似察觉了瘟疫的气息,愉快地朝此表应和了一声。
杀这九个东西,还不用红尘剑法。蒲剑自身的威力,足够了!
一时间,九头鬼童屏息,如临大敌。
角落里,狄人三王子更在师姐身后看得目瞪口呆。
颠女冠都连连点头:“好,好,不怪小师姐为了收伏她,甚至丢了百神之炁。”她扭曲着五官,目不转睛:“嘻嘻,真漂亮,我也想要拿来做成人傀。”
正待九大鬼童要重新攻击时,山岳般的“灵芝圣母”叹了一声,伸出断裂后复又新生的手掌。
九大鬼童骤然被一股吸力往后拽去,分别化作了九柄武器,各被“灵芝圣母”的其中一只手臂所持。
在它们化作武器后,黑暗忽然退去。
但“灵芝圣母”身后,坚固的寿阳城消失不见,洞天变作佛国。
这特殊的佛国里,飞天反弹琵琶,梵音不绝。
蕊宫珠阙上,彩凤青鸾交翼而舞;浮屠宝塔畔,天王、护法罗织而立。
优婆善士在松柏下,坐而论经,空飘优钵,地涌金莲。
奇的是,这佛国中,并无佛陀菩萨,浮屠塔上,本应列阶而上的个个神圣莲座里,只坐着形态各异的婴孩、儿童,或笑或哭,或彼此玩闹。
稚嫩清脆的嬉笑声,与梵音一起回荡。
李秀丽置身殊异佛国,鼻中嗅入檀香,耳中听入梵唱,目中所见一切,都丝丝缕缕,恍惚着她的精神。
不知何时,她被这些婴孩包围了。他们伸出小手,拉着她的裙角,朝天指去。
空中,显化星空。
佛国,瞬息宇宙。
李秀丽呼吸一窒,她竟看见,宇宙是个襁褓,群星如同婴孩,被丰满雪白的臂膀抱在怀中。
文明作养汁,星球在天母怀中啼哭。
在她“看见”的一霎,那庞大到拥抱宇宙的手,朝她缓缓伸来。
避无可避。她也要化作哺育群星的养汁。
她应觉得荣幸……
“荣幸”“荣幸”,宇宙叫着,无数声音叫着。
能拥抱宇宙的大掌朝她盖来时,李秀丽冷笑一声,抛出蒲剑,一口咬住满月般的剑丸,雪鳞遍布周身,头生琉璃角,红衣化作纱尾边缘流霞般的色泽。
银白的龙倏尔放大、放大,渐渐地,先是能以尾环绕星球,再至五爪抓着群星当龙珠把玩。
雪鳞龙环据太虚,摇曳而游。
炼化后的蒲剑剑丸,被龙咬在口中,亦随之而光芒愈盛。
你以为你这么庞然,我就没法劈掉你了?
天下就你一个会变大啊?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海天来去自如。小可以藏入芥子,升腾变大,亦可飞于宇宙。
就像鱼龙变的本体,本是遨游于幽世,视宇宙同陶罐,无穷高大的超级现象。
在幽世的万寿龙宫时,李秀丽与傀儡龙王搏斗,已无师自通了龙身使红尘剑法的能耐。
此时,雪鳞龙亦是霜雪剑,她与剑丸乃一身。
清啸声震颤九天,龙身如倚天宝剑,剑光盖过群星,朝着那怀抱着宇宙的胸膛,穿胸而过!
红尘剑出!
这一刹,龙听到了“怒”。
无数人族的精神,在红尘剑中破口大骂:
荣幸个屁。你以人族文明作养汁,那被食物反咬一口,也是应当!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九柄武器先后落地,变回九头鬼童。
九头鬼童砸落在地,变成了九个碎裂开来的泥塑雕像。
那壮观的宇宙之景,先是变回了佛国,佛国又变色、褪色。光鲜的鸾凤、宝塔、宫殿、香花俱黯淡。显出了真实的面貌:
血河,黑天,堆成九重山岳的惨白骷髅,大小俱是婴孩儿童的年纪。
一个嘴角滴血,靛青皮肤,以小孩头颅为饰的巨大女罗刹,盘坐在骷髅山顶,正咀嚼着一根手臂,手臂淌下的血,落入它膝下的九个小鬼口中。
无数鲜活而惊恐的童子、少年,生人,被它攥在掌里,等待着餐食。
就在它要餐食掌中的一个女童时,它的身体骤然裂作两半,中心的蒲剑嗡鸣一声,红尘剑残余的人族之怒,化作熊熊火,将它瞬息焚作一团火焰。
覆盖了天地般的浓黑褪去,黄昏之日重现人间,寿阳城再次出现在了大地上。
在无数比丘尼的尖叫中,“灵芝圣母”在火焰中化作飞灰,九鬼子随之灰灰。九重佛寺轰然崩塌。
寿阳洞天,破!
狗儿等众多孩童,随着崩塌的佛寺,落下的石柱木梁,一起下落。
他们害怕得尖叫、闭眸。却落在了柔软顺滑的雪白鬃毛里。
狗儿悄悄睁开眼一看。发现自己正坐在白龙的背上。
白龙落在地上,不耐烦地抖了抖鬃毛,小孩们纷纷落在了地上,却轻飘飘地被纱尾一托,没一个受伤。
在众目睽睽下,小孩们兴奋的神色里,龙变回了少女模样。
她提起剑,凶神恶煞,大概吧,可是狗儿崇拜地想,这样凶恶也好帅噢!
她提起剑,飞腾而起,挡在狄人三王子和颠女冠跟前,龇牙咧嘴,凶神恶煞,阴阳怪气地说:
“别走啊,不是要拿我的皮做围脖?做人傀?嗯?”
李秀丽有仇就报!不隔夜!

??158 ? 一百五十八
◎神人变(七)◎
眼看着李秀丽拦在他们身前。
三王子双腿发软, 打摆子。
颠女冠眼皮一抖。
颇有神通,修为极逼近返虚的“灵芝圣母”一百九十三号,就在他们眼皮底下烟消云散。
她虽然疯癫, 但并没有在这里跟这漂亮“人傀”过招的意思。
当即暗掐一个指决。
李秀丽脚尖一点,急速朝女冠逼来,
一步、两步、三步……颠女冠往后一倒, 拽着三王子,倒入了自己的影子中!
蒲剑深深刺入, 却只扎住了影子。女冠的身形已经快全部消失在影子里。
想跑?李秀丽想也不想, 不顾危险,直接左手化作龙爪,竟当真探入了影子,拽住了一支脚。喝道:“给我出来!”
被往外拽住的是三王子。他哀嚎着,拼命攀住颠女冠:“师姐救我,救我!”
颠女冠被他扯住,也被拉得略微出了影子。
毫不犹豫,她猛然将狄人三王子一撕, 一推,自己朝影子深处飞窜而去。
三王子被拽出了影子,而影子转瞬消失了。
他惊恐无比地瘫在地上,一柄剑贴着他的脖颈插了下来,那妖女低下脸, 蓬松漆黑的发髻晃了晃:
“跑了疯子,留下只有点价值的狄狗。”
李秀丽身后,躺了一地吟哦不止, 虚弱至极, 没法爬起来的“寿阳人”, 还有既缩瑟又兴奋的孩子们。
她环顾一圈,皱紧眉毛:洞天已破,但是“寿阳人”还是人类外貌,而那些作马为驴驮车马的真正寿阳百姓,还是兽类模样。
她随手一指:“去,拿卷绳子来。”刚刚被她救下的孩子们就争先恐后,搜罗起绳索。
小狗外貌的女童和其他几个机灵的孩子,赶紧解开了吕岩、陈二娘三人的绳子,把麻绳交到了李秀丽手中。
把三王子五花大绑,打了个死结,李秀丽单只手绕了一圈绳,拽着绳端一扯,轻轻松松把个成年壮汉死狗般地往城里拖。
城外一片狼藉,从灵芝圣母飞灰,比丘尼们从佛寺坠落里一同摔下,肉身没有丝毫受损,只浑身关节摔碎了,滋滋冒着电,眼睛无光,笑意僵在脸上,就一动不动。
孩子们互相看了看,不敢靠近那些诡异的“比丘尼”,都默不作声地跟在会变龙的大姊姊身后,一起进了城。
寿阳城里,家家户户门紧闭。
李秀丽站在城门处,将蒲剑往地上一插,鼓起脸颊,呼出一口气,龙息化作狂风,吹开千家门。
她的声音不大,但所有变成“动物”的寿阳百姓都听得出奇清楚:
“不想永世当畜生,就都站起来。”
“自己走出来。”
龙为百族之长。
藏在门户里,已经四肢着地,容貌体态完全与飞禽走兽无异的寿阳人,听到这声音,不自觉心中一悸。
已经驯服的猫、狗,魂魄为所摄,迷茫地环顾没有了主人的房子,朝外走去。
已经麻木的牛、驴,本来缩在房子里胆颤心惊,四肢却不听使唤,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
心存不甘,却被锁链困在石磨、牛栏里的骏马,忽然铁索断、项圈裂,终于能够站起。
金笼碎,惊恐的兔,向外蹦去。玉锁开,缩瑟的鸟,振翅而飞。
无数沉默的飞禽走兽,从寿阳县城,乃至城外的山上,渐渐汇聚到了红衣少女跟前。
他们透过大开的城门,看到了崩塌的佛寺、滚落碎裂的九鬼童雕像,以及那些摔在地上的比丘尼。
神智在洞天碎裂后缓缓回归,他们懵懂恍惚间明白了什么事。
许多猫狗牛驴之流,仰望着那张圆融柔美,宛如少年菩萨的面容,又跪了下去。就像跪拜“主人”,跪拜“灵芝圣母”那样。
这里换了位新神了。他们用夹杂着哞声与昂声、汪声喵声,已经不太熟练的语言,念着不成调的佛号,感恩尊神拯救。
李秀丽竖眉喝:“不要跪!起来!”
大周百姓除了拜神外,就算对君主,也绝大部分时候是行长揖礼。并不跪拜。
她盯着这些跪得远比周室治下百姓纯熟,外貌如动物一般的百姓:“不是我救了你们,是人救了人,不必谢神!我更不需要你们侍奉!”
蒲剑中,红尘剑法中蕴藏的众生之声依稀回响。
如果没有红尘剑,光是化龙,李秀丽也不能说,自己能灭得了刚才的“灵芝圣母”。
人们静默又茫然,但顺从地,慢慢地站了起来。
见此,李秀丽才回过头,一拽绳索,拖过狄国三王子,一脚踩在他胸口,微微用力。
咯嘣,胸骨断裂声。
三王子脸刷地一下白了,剧痛出声,满头是汗。
“说,这满城的凡人,怎么变回人形。”
又大又黑的眼睛,从上方俯瞰他。在无光的时候,像深潭。
这狂徒生得副慈悲貌,下手却极嚣张,毫无顾忌,视大派如浮云,连狄人都自愧不如。
至少三王子也不敢得罪完仙朝之后,又顶着所有狄洲修士的感应,得罪死地煞观。
她是不会因为地煞观而顾忌他的。
心知肚明这一点的三王子,不同于那些底层的族人,他很爱惜自己的性命,半点不敢犟嘴对抗。
忍着胸口剧痛,压着恐惧与怨毒,老老实实地交待:“神智可以返回来。变回人形,却没有办法了……”
怕李秀丽再揍他,他立刻说:“不是我不想告诉你,但确实没有办法,他们毕竟都喝了灵芝庵的‘甘霖’……”
寿阳百姓中起了微微的骚动,动物模样的他们垂下头,既绝望,又似乎早知如此。
三王子告诉李秀丽,地煞观下辖的众多狄洲中,灵芝庵也是一方横跨数个阳世的大势力。零“甘霖”是灵芝庵的其中一种秘药。
“甘霖”的原名。三王子嗫嚅了片刻,拗着舌头,念出了一个古怪的发音,“用大周的话说,它叫做‘生物基因靶向变异液’,也叫‘靶向进化液’……”
三王子并没有解释这些他勉强才理解了的词汇。
这些超出当前大周平民理解的词汇,对能来往于诸多阳世的修行者来说,都是默认知晓一二的。
“灵芝庵能用它,将一个人从里到外,完全改造成动物的躯体、模样、习性……也能强行让一头野兽的肉身变异‘进化’成‘人’……再借由洞天的配合,再将为人的智识灵性,全部置换给野兽,置换后,甚至那头野兽连相貌都能模仿原主人,效果堪比入道。”
“所以……所以……”
“洞天虽然破了,但还回来的,只是最基本的智识灵性……肉身,已经被‘变异液’彻底改造了,这是阳世意义上的物质的不可逆的改变,无法扭转……”
听到这里,李秀丽眉头大皱,思索片刻,忽道:“不对,既然‘甘霖’能将人的肉身变成野兽外貌,那可以再用‘甘霖’将肉身再次改造回人类外貌。”
她话音刚落,寿阳百姓忽然愈加沉默,渐渐,有人嚎啕大哭。顿时,哭声一片。
李秀丽奇怪:“你们哭什么?”
无人回答她。三王子亦不敢答。
直到,跟在她身后的孩子里,唯一一个幸存至今的原寿阳本地孩童,狗儿,轻轻地说:“龙女姊姊,‘甘霖’的最重要的原料之一,是我们这些小孩子。”
李秀丽瞳孔骤然一缩,环视一圈,果然,在寿阳百姓之中,根本看不到幼崽、孩童。
她一脚踩上三王子的头脸,厉声喝道:“说话!真还是假?!”
“别想撒谎,我有办法得知真假。如果有一句假话……”
她脚下稍微用力,三王子的头盖骨嘎吱嘎吱作响。
三王子知道她这个级别的修士,能一脚踩碎自己的头颅。根本不敢去赌,咽下口唾沫,小心道:“真……灵芝庵在各狄洲售卖许多秘药,其中数种是以人族尚未长成的婴孩为原料……我们合作破城,各取所需……”
灵芝庵与狄人狼狈为奸。灵芝庵要人族的孩童婴儿,狄国要周人无法反抗,更要混同人族之炁。
如果寿阳未曾城破,坚城悍民,纠结军阵,聚集人族之炁,狄人亦要苦战,绝不会让他们有大批搜刮攫取人族后裔的机会。
所以,灵芝庵以别地的孩童制成的“甘霖”,作诱饵,引诱一无所知的寿阳百姓完成祈祷,铺开洞天。
但当狄人与灵芝庵控制了寿阳后,却又收走了这里的孩子们。
而顶替了寿阳人的那些飞禽走兽,它们也需要人族婴孩、儿童所制的“甘霖”,让肉身朝着完全的人身继续“进化”。它们侍奉灵芝庵,对狄洲忠心耿耿。在献完城中所有的人族儿童后,还不断朝外搜罗幼童。
大法会,就是它们向灵芝庵献上搜罗的孩童,降下“甘霖”的特定时日。
得知真相,李秀丽半晌没说话。
三王子看到她的眼神,立刻求饶:“饶命!我、我知道狄国很多秘密,我很有用的,放过我……”
终于,在他求到第十遍的时候,少女轻飘飘地开口了:“好啊。我放过你。”
她一脚把他踢到了正哭成一片的寿阳百姓跟前,完全不管一脚踢断了他多少肋骨:“这东西,你们自己看着办。”
主导了寿阳之变的,除了灵芝庵,还有狄人,为首的就是狄国三王子。
在三王子落到寿阳百姓堆里时,原本温驯沉默绝望的大部分人,慢慢围了过来。
他们的眼神仍然带着绝望、麻木,却渐渐淹没了三王子。
除了惨叫声,李秀丽很快就看不到他的身形了。
从人群的缝隙里,最多就是充斥视野的彩色“马赛克”。
李秀丽没有丝毫对他的怜悯,眉宇难开,为的却是这些绝望的凡人。
如果孙雪还在这里,不会想看到这些大周民众如今的模样。
但,而今,却有什么办法让寿阳百姓重新变回人类?
这时,却有一个声音说:“嘶嘶,李娘子,我有办法帮寿阳百姓变回人身。”
一个女声。
李秀丽抬头一看,看见一条白蛇,盘在吕岩的肩膀上,嘶嘶地朝她说话。张半武夫妇则紧随其后。
见她看来,白蛇向她弯弯身子,行了个大礼:“小女白贞贞,见过李娘子。多谢您砸了灵芝庵分号,脱我于囚困。”

??159 ? 一百五十九
◎神人变(八)◎
一边见礼, 白贞贞一边还扬起尾巴,拍了拍吕岩的肩膀,像模像样地介绍:“这是我的侄女婿, 嗯,还不知道准不准的侄女婿,小吕。再谢李娘子蛟口夺人, 救这小子一命。”
吕岩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憋的。只是端端正正, 向着李秀丽长揖大礼:“小生吕岩, 蒙君深恩,铭感五内,今日再逢,不胜欣喜。”
张半武夫妇亦向她行长揖。
这种礼节,是所有揖礼中最敬重、恭敬的一种,常向尊长与高位者行。
李秀丽勉强从他们的元炁,认了出来这几个像素脸:“噢,是你们。”
便不再理会, 只盯着白贞贞:“你说有办法帮寿阳百姓变回人身,什么办法?”
白贞贞笑道:“如果是喝点‘甘霖’就变人变神变兽那种变法,我无能为力。但,这就看李娘子觉得什么是人了。您也看得出来,我是个修行者, 不,现在应该说,是条蛇妖, 对吧。”
“炼精化炁中阶。”李秀丽一语道破她的修为:“已经开了灵智, 脱了喉骨。等你到高阶, 上半身大概就能变成人了。”
白贞贞拿尾巴尖指了指自己,说:“可是,您别看我现在这副样子。十年前,我小的时候,还是个完完整整的凡人,在故京城破的大乱中,与家人离散流落,不慎被这些恶尼姑掳走了,才变成了蛇。”
李秀丽一怔,上下打量她:“你原来是个人?”目光渐渐亮了起来。想到了什么。
“是。”白贞贞道:“甚至,我出身大户人家。父亲去世后,年纪尚小,又无兄长叔伯,就依从阿姊、姊夫生活。他们待我像亲女儿一样好。但当我变成蛇,奋力出逃,曾与阿姊,姊夫、侄女擦肩而过,他们却一点儿也不认得我了。”
“那时候,我甚至想过死,朝着水里一头扎了进去——”
她忽然笑了起来,露出蛇牙,像个笑露虎牙的女孩:“真不幸。我发现,我变的是条水蛇!”
“然后,遇到人给我捞起来了。他说,变成蛇了,有什么了不起?你有一颗人的心,在另一个世界里,你还是一个人,你像人一样思考,有智识,甚至还能人言。多少误打误撞修行的动物,修了许多年,不过到你的起点。既然如此,为何不图自救?大衍之数,遁去其一。世间万物,皆有一线生机。天不绝人,但人须自渡。”
“我在大石头上发了半天呆,卷着一本他给的修行法门,决定修炼。就以,蛇的模样,修行。你看,再过一些年,我又能有一副人的外表啦。”
白贞贞问李秀丽:“李娘子,您说,妖算是人吗?”
当然算!真正开了灵智,修行有成的妖,在幽世之中,其实是人类的模样。
在修行者看来,“妖”在阳世的本体,虽然有些还没修到完全的人身,但也已经与原本的同类有生殖隔离,其实已经算是外表畸形的人了。
再往上,修出真正的人身后,只要不显露原型,妖与人就几乎无法分辨了,亦能通婚养育后代,后代生则人貌。
这时,白贞贞才看向寿阳百姓:“我没有那么大神通,帮他们变回人形。”
“但,他们自己有啊。”
说到这里,李秀丽已经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禁拍掌叫好!
寿阳人变成野兽的外型,已经不能逆转。但他们可以修行,再由兽化人!
并且,他们能人言,有灵智,修行的速度,只会比真正的野兽要轻松上不知多少倍!
果然是天无绝人之路!
但转念一想,她又皱眉:“只是入道太难了,修行不易。”
她自己进入“游戏”至今没满一年,就有接近炼炁化神的修为,却是一有“道种”公司的手笔,明确指出“仙缘”,二有论坛上大佬的指点帮助,三有诵世天书辅助,四有多番奇遇。
就算这样,当初她为了获得“仙缘”,杀死“河神”,也是顶冒了很大的风险。
而寿阳百姓都是生在大周古代的普通凡人,如果让他们自己去修行的话,要多少年,才能够从兽身变回人呢?
像大夏的枯松老和尚,他一辈子积德行善,结交善缘,到老态龙钟的时候,才勉强迈入了炼精化炁初阶。
再比如黄眉,它也不是纯粹的野狐,亦曾得青丘教诲,就这样还修行了九十多年,也没突破炼精化炁中阶,甚至没有办法完全变成人身。
就算是寿阳百姓远比真正的兽类修行容易,又要多久才能修成人形?
如果修行一辈子,兢兢业业积累元炁,到死都只是在入道边缘,卡在炼精化炁的开始,那么,他们岂不还是一辈子都是兽类之躯在生活吗?这样跟现在又有什么区别?
看出她的想法,白贞贞笑道:“李娘子,你可曾见过那些致使生灵扭曲异变的洞天?”
李秀丽说:“当然见过。有的临时溢出区,人可以变狐狸,也可以变作姑获鸟。”
白贞贞:“洞天当中,人可以变成狐狸,变成鸟,鬼魂也可以正大光明的存在。那飞禽走兽为什么不可用人的外貌生活呢?”
“洞天的存在,既有因恶而成,亦有因善而开,庇护一方的。无非看这洞天是因何而成,为谁所掌控。”
白贞贞摇头晃脑:“李娘子。洞天平时不显,覆盖在寿阳县城上。这些百姓如果得洞天之主庇佑,得以变幻形貌。那他们生活在寿阳县,虽然肉身实质还是畸变兽类的模样,但只要洞天一日不破,外表举止都与正常人无异。”
“就算死后会露出真身,就算子孙无法与别的城池里真正的凡人通婚,但时下的百姓,除非大乱世,本就不离乡土,都是左邻右舍结亲。百年之后,俱是一抔黄土。在这世上的绝大部分时候,有人之外貌,亦有人之实在,如人生活,行人之道德、伦理,养生丧死。名实俱在,何处非人哉?”
“如此,非要计较肉身实在者,便奋力一搏求自渡,修行百年,再得真正人形。而修行不成者,亦可人身而活,烟火人间。”
听到这里,吕岩先忍不住叫好了:“白娘子这番名实之辩,颇有师祖之风!”
李秀丽听得愣住了,还能这么玩!细一思索,又确实可行。
当初猪九戒在杏花村内,不就是这么玩的?
杏花村归属它一日,它就借杏花村的洞天,披着田鼠皮,甚至能使用这身皮子的神通,三十多年未曾被识破。
它一头野猪可以鼠貌而活,寿阳百姓怎么就不能在洞天内,人貌而生?
其他寿阳百姓听了白贞贞的话,也生起了希冀之盼。
“如果是这样,他们可以选一个大周的修行者供奉,以形成新的寿阳洞天。”李秀丽说:“不过,要精挑细选。”
白贞贞恳切道:“李娘子,何必舍近求远?我们都蒙您的大恩大德,七情之炁与您联系稳固。我们愿供奉您,为您立庙建祠。请您任寿阳洞天之主。”
红衣少女干脆利落地说:“我不行。”
她并不是没有自信,但她要保大周人族。一向自我任性的李秀丽,不自觉地、少有地,认真又严肃地思索现实:“我可以当。但一旦我接管了寿阳,你们变成我的信徒,那整个寿阳会成为仙朝乃至地煞观的眼中钉之一。现在江北都在狄人的管治下,唯独一个寿阳钉子样在这里,狄国一定会再次大军来犯。这一次,会是实打实的大军压境。我可以破洞天,杀妖魔,但阳世之中肉身凡胎的真正凡人大军,就算是练炁化神修士,也没有办法一力碾压。”
到时候,反而是她连累了寿阳百姓。
白贞贞叹道:“那人选就难找了。狄人三王子死在这里,灵芝庵分庵在这里破灭。他们是一定会来重新探查的。如果发现寿阳有了新洞天,百姓变回了人貌,那一定会迁怒洞天之主。像我这等浅薄修为,没有什么神通法力的,别说地煞观、灵芝庵了,狄人中的巫师一流,也不是我所能抵抗。”
“如今天下的修士,大多数都是仙朝中人,早就跟着逃回幽世去了,已经放弃了大周。剩下的散修……北方的,要么被狄人、地煞观所杀,要么降了地煞观。南方的,百神是最成气候的,听说已经都被抓了。”
李秀丽抓了抓头发,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忽然叫道:“啊!何必非要找个单独的寿阳洞天之主!”
她飞扬眉宇:“这世上还有一个洞天。寻常的洞天。可能还有破坏阳世稳定的嫌疑。但是,大周之中,本来就有一个长期存在。甚至覆盖着整个大周的洞天啊!”
白贞贞是半路出家,散修,也不过修行了十年多,常识略少。但她是本地土著,对这个洞天自然也是熟悉的。
原本的大周,确实覆盖着这样一个举世无双,笼罩九州的洞天,“山河社稷图”!
在周室尚且居于中原时,幽官体系没有覆灭时,山河社稷图覆盖大周全境。这是仙朝的特色,凡疆域所至,皆为洞天。
李秀丽笑道:“等把狄人收拾了,重启大周的社稷图,到时候,无非是掌图者,在整个社稷图里稍微调拨一下,单独为寿阳县和其他被灵芝庵祸害的地方,调整洞天显化的程度。也省得再为其他修士造庙立祠,供奉香火的麻烦。”
只要老百姓正常地交税、生活,即可。不必再供淫祠。
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仙朝幽官体系的好处之一。更是社稷图的宝贝之处。
有社稷图覆盖疆域,便可以将大江南北的幽世,统一调拨。
仙朝把继承自通天教的社稷图本体藏得极深,也是为了避免其他势力无孔不入的垂涎。
白贞贞道:“李娘子所说是顶顶好的主意。只可惜,我被囚困灵芝庵时,听到过她们跟狄人的密会。您或许不知道,宋家无能,周室倾颓,如今社稷图的开启办法,已经落入了狄人手里。唉,到时候,本来用以同九州、一四海的社稷图,只怕反而变成狄人合并本表人间的工具。”
李秀丽当然知道。玉玺还是她变相“送”到狄国手里的!
“没关系。会拿回来的。”她字字句句,十分笃定。心里想,我会亲手拿回来。踩着那群王八蛋的脑袋,亲手拿回来。
白贞贞并不知道她北上的真正原由,只以为李秀丽是在安慰自己跟寿阳百姓。狄国铁骑压境,地煞观势力滔天,治下有不少灵芝庵这样的恐怖东西。
李秀丽破灭了寿阳之地的灵芝庵洞天,灭了灵芝圣母分神,又逼走了地煞观弟子。
但这里本就是刚被狄人占领的区域,地煞观和灵芝庵在这里的洞天本来就不稳固,派出来的也是新铸造不久的一百九十三号和修为较为低下的弟子。
就算这位龙女剑法通玄,龙身浩浩,能破灭大江洞天,能破灭寿阳洞天,难道还能势如破竹,一路杀到狄国核心区域?
那里可不是远离狄国中心的大江洞天,也不是新收伏不久的寿阳。
狄国的核心区域,有九十九重洞天包围,铁桶般,灵芝庵、偃师、星君等地煞观旗下数一数二的存在,在本表的分部,都设在那里。可谓神鬼不敢近。
就算有这样的大能,但一人之力,终归有限。
就算救了本表,大周所有百姓的感激,加起来,能给对方的权势、修为,也不及地煞观给出的三瓜两枣多。
而如果在本表得罪死了地煞观,地煞观治下无量世界的追杀,可是近乎无限的。
如今修行者,多修阴神,保自身才是第一要务。
谁人敢冒这样的风险,只为了区区一个人间,去得罪统治不知多少狄洲的地煞观?
岂不见连仙朝自己都放弃了大周?甚至,听说,连仅剩的阳神门派之一的太乙宗,在此的分观,都投靠了狄人……
白蛇在吕岩的脖子上转了转,心中酸楚,但不忍辩驳少女的好意,便勉强笑道:“无论后续开不开新洞天,又或者是真的能驱逐狄洲,社稷图被大周人族重新掌握、开启,总有一样前置工作要完成。”
白蛇看向仍旧沉默,麻木又显得呆滞、懵懵懂懂的寿阳百姓。
叹了口气:“至少,要先把大家的‘魂魄’重新变回人形。”
“无论以后肉身能不能重新修炼成人,如果‘魂魄’不能变回人形,就算肉身是人的模样,举止行为,也同于牲畜,既无人的尊严,少道德,缺伦理,损文明,永远卑下。”
“魂魄”是幽世之中,人对映的“现象”的别称。是一种通俗的、比喻般的叫法。
凡人之精神,都在幽世有对应、对照的,元炁凝结的现象。因为对照的现象,可以从里到外,将一个人从肉身到思想,分毫不漏地反映出来。宛如“三魂六魄”。
听到白蛇的话,李秀丽立即运转鱼龙变中的“鱼”的本事,凝炁于目,定睛朝寿阳民众看去。
当即穿透了阳世,看到了众人的“魂魄”。
一看之下,险些眉头打了死结:“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的幽世现象也变成了人不人,兽不兽的样子?”
白贞贞苦笑着把吕岩听到过的那个故事,向她简洁地讲了一遍。
“李娘子,当时寿阳百姓在灵芝庵的诱导下,‘自愿’交换奉献了所有大周文明的相关‘知识’,从千万年形成的、约定俗成,有利于族群繁衍的伦理道德,到积累的社会上的所有知识、劳动技巧,乃至个人经验,甚至,连自尊都被取走了。”
“灵芝庵主导的寿阳洞天虽破,但只是基本的智识灵性回归,其他被夺走的,大部分仍未回归。”
李秀丽听得毛骨悚然:“傻不傻啊你们,这样的东西都愿意交换、奉献?”
不少人都低下了头。他们被近在眼前的利益所蒙蔽,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拿出去的东西有多珍贵。或许,也有察觉不对的,但是想着及时止损就好。
只是现成的、立刻到手的东西拿上了瘾,等发现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
白蛇叹道:“如果不能取回这些,把幽世的模样变回人形,我们之前说的‘修炼’、‘洞天’,都是虚的。大家修炼的难度,不会低于真正的野兽。”
李秀丽拧着眉:“去把外面躺着的那些宰了,这些东西能取回来吗?”
她说的是城外躺的野兽变化的“寿阳人”。
白蛇摇了摇头:“粗暴的杀戮,不够。要取回人类之文明,自然要以毒攻毒,勘破对方之‘虚假’,使其‘魂魄’不稳。那些强行安装融合上去的‘魂魄’部分,会与其分离,回归原主。”
“‘以毒攻毒’,‘勘破虚假’?什么意思?”李秀丽疑惑。
白蛇拿起尾巴尖指了指自己跟吕岩,笑道:“李娘子只管看我跟小吕怎么做,就是了。”
她竖起身来,自豪地仰头:“我、我姊姊一家,曾被狄人、地煞观追杀多年,我被灵芝庵变成了蛇,也自然是有原因的。”
“不知道您听说过许岩、白若真这两个名字没有?白若真是我的姊姊,许岩是我的姊夫。或许您在江南,听过他们诗歌的名声。但他俩不仅是诗人,更精通许多杂学。杂学中,我姊姊尤其精通数术,更擅音律。我姊夫则是一位天文大家。”
李秀丽怔了一下,反应过来:“许岩……他是天文学家?白若真是数学家兼音乐家?你居然是白若真的妹妹?”那岂不是许红英的姨母?
许、白二人精通天文、数术,倒在她意料之中。
记忆中,在太乙观的时候,与她不怎么接触的许家三口人,常聚在一起,除了谈论诗文,常常比比划划,说一些旁人听不懂的话。还能听到一些疑似是数学的话题。
她有时候凑近去,居然能看到有一次他们在画一个巨复杂的几何图形……完全超出她贫瘠的几何相关知识量……见她凑过去看,许家夫妇还热情地邀请“修士”一起钻研,问修士对宇宙有没有什么特殊的看法……太可怕了吧!她做勾股定律衍生的题都够烦了!
所以李秀丽才不怎么乐意跟许家人太过来往……有一种被数学老师抽问的恐惧。
白贞贞不知道李秀丽跟许家人的交情,只以为李秀丽听说过许岩、白若真在江南的诗名。
“但他俩精通天文、数术、音乐之流,跟被追杀有什么关系?”
白贞贞说:“可能是因为,某种意义上,我姊姊一家是狄人乃至地煞观某些手段的克星。您见了我如何取回寿阳人的‘魂魄’,就知道了。”
她卷了卷吕岩的脖子,示意他往城外去。她做蛇十年多,早就把人的礼节忘了大半,十分肆意。
吕岩的脸又憋红了。他也曾几次三番请这位其实是位年轻女子的白娘子,离开他的脖子。
但对方不肯,又有救命之恩,吕岩没奈何,也不敢去触碰她,只好任由她卷在脖子上,把自己当座驾了。
到了城外,“人们”躺了一地,尚未醒来。
白贞贞道:“龙是百族之长,请您以龙息震慑,百兽不敢逃走。”
李秀丽点点头,她没有完全变成龙身,只是显了琉璃龙角,脸上爬了雪鳞,裙角溜出纱尾,化作龙女模样,喉中含龙吟,声如天宪:
【别装死,都醒过来。我看谁敢逃走。】
“寿阳人”遂陆续醒来,皆战战兢兢,拜在地上,极端恐惧,但果然无一人敢走。它们可是亲眼目睹了白龙化剑,扎穿灵芝圣母的场景!
白贞贞游到吕岩头顶,俯瞰,忽然叫住了“县令”,是县衙马厩里的“黑马”所变:
“你,我问你一个问题。”
“县令”咽下一口唾沫,所有“人”都战战兢兢,悄悄竖起耳朵。不知道这条白蛇想问什么。
白贞贞却问了一个它们怎么也没想到的,奇怪的问题。
“狄洲现在都是冬天,你们知道,狄洲下了多久的雪吗?”

??160 ? 一百六十
◎……◎
“县令”等都被问呆住了。
它想了又想, 小心翼翼:“新入狄洲不久,只听说已下了三个月雪。”
白贞贞道:“不错,三个月。但狄洲的冬天远未结束, 还要再飞雪结冰,冷上三个月。”
“那又三个月后呢?”
“县令”不知她的用意:“等过了这漫长的冬天,当然是草长莺飞。我们狄洲足有半年的温暖夏日。”
它说“我们狄洲”说得十分自然。灵芝庵在让这些兽类变化成人时, 为了混淆狄洲与大周,除了将周人的知识与伦理等抽取灌入外, 还会在这些“新狄人”的“魂魄”中置入狄洲的认知, 以及对狄洲的忠心。它们自然而然,就会想把两方知识重合,有合并狄洲与大周的欲望。
然后再将它们缝合般的思想,投射幽世,再去污染社稷图,以混淆大周与狄洲,推动合并。
白贞贞冷笑:“这样说来,狄洲只有夏、冬两季?”
“县令”:“正是, 正是。”
白贞贞:“敢问狄洲的半年之夏,是始终温暖,还是温度逐渐变化?”
“县令”一提到狄洲,虽然它们是新变成的狄洲人,仍然不自禁地十分自豪:“狄洲那半年始终温暖, 且不像大周的夏天那样过度炎热,气候宜人,虽有太阳, 却恰到好处……”
白贞贞闻言一笑, 忽然又变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噢?马县令, 可知二十四节气啊?”
这下,不待“县令”回答,其他“人”也争先恐后:“这谁人不知?”
当下就有人报了出来。分别是: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芒种、夏至、小暑、大暑、立秋、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
还要那伙子拿了大周士、民记忆的,更得意洋洋地报了每一个节气对应的时令,气候变化。
见如此,白贞贞又换了个问题:“狄洲之人的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如何发音?”
这些“新狄人”早就伏拜了狄国,早将基础的狄语记得纯属,当即几里哇啦地发了四个词的音。
心里还想,这蛇妖尽问些前言不达后语的古怪问题。
谁料,白贞贞忽然直起身子,似蛇类攻击前的警示动作,口中却淡淡地说:“既然如此,为什么狄洲会有‘冬’、‘夏’的概念?”
话音未落,所有“新狄人”都呆住了。
“县令”一时嗫嚅了下:“为什么狄洲要称作‘冬’、‘夏’?”
白贞贞笑道:“是啊,为什么狄洲的温暖期,不叫‘热’,寒冷期,不叫‘寒’,非要叫‘冬、夏’呢?”
这是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县令”本想反驳,忽然噎住了。苦思冥想,绞尽脑汁。是啊,为什么要叫“冬”、“夏”呢?
白贞贞仍然笑着,声音却愈冷愈厉,咄咄逼人:“狄洲都落六个月的雪,半年一样寒冷。照六个月的暖阳,半年一样温暖。那么,它们的‘春夏秋冬’的概念,来自哪里?”
“冬,夏,是与春秋并列的。二十四节气则划分得更细致。是华夏先民世世代代在中原之地观天文而制历法所得。春夏秋冬,最符合节气规律的,唯有中原腹地。”
她的声音里忽然携了音波,夹带灵炁,几乎暴喝:“回答我!狄人的语言、文化里,为什么会有‘春夏秋冬’的概念?!”
音波冲击了现场所有“新狄人”的脑海,它们开始百思不得气解,一个个抱着脑袋,表情逐渐呆滞。
意识中,原本成团放置的知识,狄洲与大周正在缝合的部分,开始产生了冲突与缝隙。
李秀丽尚在运转鱼龙变灵炁,含着碧色的眸子,略惊讶地看到,幽世之中,这些“人”的现象,也发生了分裂变化。
它们身上属于人的部分,有的头颅正在从脖子上滚下来,有的五官忽然从脸上掉了下来,有的四肢挣脱了躯体。
这时,吕岩也站了出来,又问了一些天文、音律上的问题。
幽世它们的现象变化扭曲得越来越快,最终,大部分属于“人”的部分,都自行脱离了躯体,朝着原本的主人,呼啸而去。
与此同时,真正的寿阳百姓,原本麻木、呆滞迷惘的面容一点点灵动起来,神态逐渐清明。七情还复。
人群互相打量,仿佛从极深的噩梦里醒来,心有余悸,开始骚乱起来,互相认着,叫着,抱头痛哭。
很多人尝试着以兽躯,人立而起。屡次失败着跌倒在地,仍要勉勉强强地人立站稳。
还有人用蹄子别扭地夹起石头,满目仇恨,朝着那些已经满地乱拱,失去了灵智的人形兽类走去。
待到最后一个人,真寿阳县令也清醒过来,忙着去安抚乱糟糟成一团的百姓。
白贞贞长舒一口气,笑着对李秀丽说:“不负使命。”
李秀丽看得瞠目结舌:“你们怎么做到的?只不过好像是问了一些寻常的问题,它们怎么就崩溃了?”
白贞贞笑道:“那是因为,这些看似寻常的问题,本就是狄人乃至狄洲,一直在掩盖的谎言的关键所在。本来,是要拿来对付狄州的。如今,不过在这些‘新狄人’身上牛刀小试。”
“李娘子或许不清楚,但我在已经沦为狄洲的故土,生活了十年,已看尽狄国与地煞观的腌臜手段。”
“地煞观在狄洲,在以狄人统治兼并而来的所有华夏人族的故土,本是少数派。但他们有个让华夏人族心甘情愿俯首膜拜狄人、地煞观的最重要手段之一,就是在原住民的意识中植入‘思想之锁’,让原住民将本族看作低贱之族,将狄人看作高贵之族,认为文明尽善尽美的高贵之族,理应统治自己这些文明落后的贱民。”
“‘思想之锁’的重要内容,就是宣扬各大狄洲中的或奇工巧技,或坚船利炮,或所谓‘先贤经典’,从而去推论论证狄人之族的高贵,正是因为他们生来自有高贵之处,所以才能发展出种种奇工巧术,碾压‘落后’的原住民。譬如大周。”
说着,白贞贞的蛇脸上,竟也能看出讽刺的神色:“可厌的是,这些狄洲的这些成就,乃至他们所谓的文明,绝大多数,都是偷取自各阳世的原住的华夏之民。只稍加掩盖、变幻。”
“在人族之千万年根基上,磊成土台,却还要贬低人族。”
李秀丽挠了挠脸,随口道:“这不就是撒谎吗?”
白贞贞苦笑:“是啊。撒谎。可是您知道,地煞观主导下,众多狄洲,编制了多少年的谎言,建立了多少重覆盖了无量阳世的‘锁’?弥天大谎,谎得太过夸张,以至于很多人都不敢信他们撒谎了。甚至狄人自己都有信以为真的。”
“狄人每合并一个阳世,就会伙同那个阳世的人族叛徒,里应外合,偷取了原人族的文明后,再集中销毁并纂改原人族的典籍。为的就是一个‘死无对证’。”
“而狄人布置下的这些‘锁’当中,最初的,也是最关键的锁中,却有几个根本的破绽。”
“其中之一,就是天文、音律。”
李秀丽:“为什么?”
这一次,回答她的却是吕岩,吕岩是许家的学生,也精通杂学:“小生虽不知这些超凡之事,但若论天文、音律,或许,是因为,真正土生土长的人族,皆须在原本的土地上,走过从无到有的复杂历史。从人立而起,至茹毛饮血,学会用火,捕鱼打猎,躲避灾难,再到建立屋舍、采摘植物果实,定居一方,以耕种糊口……常常需要上观天,下察地,根据附近的天道自然,建立起独有的天文、地理知识。”
“方才白娘子以‘春夏秋冬’诘问狄人,乃因,大周与许多大夏的中原腹地,华夏人族所居,一年变化的规律,为人族所察,为了躲避灾难,更好生活,总结规律,定历法,分四季节气。这是中原腹地特有的天文。”
“而天地有经纬,各地气候皆不同。例如大周之西南,再去若干千里,有一婆罗国,该国终年只有三段气候轮替,所以,该国自己研究的历法,便只有三季之分,更不以‘春夏秋冬’名,符合当地的实际情况。”
“而狄人所居之地,终年只有寒、热,二者替换。他们若是自己土生土长出来的历法,便不当有四季之分。甚至,他们的语言里,就不该有‘四季’的概念。”
“而天文历法,何等重要,堪称人族一步步走来的基石之基石。如果基石都是假的,‘锁’中的一系列东西,都可以推导为假。”
李秀丽有些晕了,但大体理解,这是狄人客观现实上露出的破绽。
“那音律呢?为什么音律、数学也是破绽之一?”
白贞贞、吕岩已经看出她听得晕乎乎的样子了,心知这位李娘子应该不大通这些杂学。
白贞贞就简单地说:“因为华夏人族的音律,与中原的历法关系十分紧密。律历相生。狄人的音律与大周的音律几乎一模一样,这是不可能的事。就像他们的历法与他们的现实并不相符,却偏偏与大周一模一样,也是不可能发生的事。除非,是对方将我们的东西照搬过去,却不解真意。”
“而数学,也与天文关系密切。”
李秀丽这回是真的有点晕了。她赶紧摆摆手。别说了别说了。说到“数学”就可以打住了!不用具体说明了!
见此,白贞贞以尾掩着嘴笑,笑这位看似神通广大的李娘子,也同她小时候一样,见了姊姊要教她学东西,就头疼的样子。
想到姊姊白若真,她的笑意又渐渐淡了下来:“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一定要抓我姊姊、姊夫的原因。”
许多人大略只听说过“云山先生”曾是个进士,在故京当官。归隐后,去拜访老师的文人墨客,也知道他在诗词上的声名,却不知道许家的真正底细。
许岩、白若真伉俪二人,俱出身代代的书香世家,祖上都做过史官天官,连交往的亲戚,也多曾是有名有姓的士族。
许家鼎盛时,甚至曾集亲友之力,发动门生故吏,建造过一座收了不少孤本的藏书阁。华夏从三皇五帝到如今积攒下的各种奇术书籍,不少尽在其中。
而不同于时下大多数人的盲婚哑嫁,许岩与白若真,既是青梅竹马,亦称得是志趣相投的知己。
白贞贞与白若真的父亲,是许岩的老师。
不仅仅是教授他四书五经的老师,更是学富五车,是他天文、数学、音乐等杂学上的领路人。
自小,白若真与许岩一起读书、长大。
两人偏好与擅长,各有不同。
许岩祖上曾任过天官,他既有家学,也擅长并痴迷天文之术。
白若真则爱好数术,从父亲学习数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许岩精通天文,就必定通晓数学。白若真痴迷数术,就必能辅佐他研究天文。
二人因此知己情浓,不但一起求学,成婚后,更是一起读遍了许家藏书阁中的各色孤本。
虽然,后来许家落败,那座藏书阁都在一次战乱中,为宵小所焚毁。
但夫妇二人都有过目不忘之能,此后闲时一直致力于默写并复原相关书籍。一起记忆、默写、整理书籍,并研究天文。连南渡时,都没忘了自己的书籍稿件,一起带到了江南。
白贞贞说:“我在江北,狄人治下苟且偷生,眼看他们焚尽相关典籍,四处追捕精通这些杂学之人。而那些被抓的人,水平远逊我姊夫。我在灵芝庵偷听到了狄人要抓我姊姊一家的消息时,忧心如焚,屡次想逃去江南警示,都被捉了回去。”
“也不知道姊姊、姊夫他们如今安好否。”
吕岩想起音讯全无的老师一家,也陷入了沉默与低落。
李秀丽呃了一声:“应该挺好?他们一家现在都跟着华元帅,就是军中生活条件不太好,安全倒没什么。”
白贞贞愣了:“您?您怎么知道……”
李秀丽说:“赵烈你认识不。”
“赵世兄?”
“他是我信徒。”李秀丽简要地把自己跟赵烈的关系,以及许家人遭遇的事情,现在哪里说了一遍。
听罢,吕岩肃然行礼:“李娘子,您的恩德,此生难偿。若有驱使,岩愿肝脑涂地。”
白贞贞听到姊姊一家三口安然无恙,终于回过神来。她游下吕岩的脖颈,伏在地上,没有说话,只是头朝着李秀丽,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下。
她父母早亡,自小被长姐养大,在她心中,姊姊、姊夫,与至亲父母无异。
李秀丽看出她身上剧烈沸腾的元炁,连修士的炼炁都没法镇压,可知心情的激动。
挠挠脸,难得有点不好意思:“主要还是赵烈要救人,我顺便……”
此时,满城人的炁,包括白贞贞在内,恐惧、忧思、喜悦感动、悲伤……都处于一个极高的水平,沸腾若煮。
李秀丽话未说完,寿阳上空凝如云霞的炁,浩浩荡荡,向下朝她扑来。
炼炁化神的最后一个关卡,第五境,开始凝结!

??161 ? 一百六十一
◎……◎
寿阳县是寿阳府的中枢所在, 是当地的望县,为寿阳府三十六县之首。
县中人口原本逾四千户,两万多人。
而今, 在狄人治下不过一两个月,经过灵芝庵的摧残,真正的寿阳百姓, 竟只剩下了一千八百户,九千人多。十去其五。
倒是那些被灵智庵硬生生变作人模样的禽、兽之属, 子嗣暴增了近三成。
近万的寿阳人的复杂七情汇聚成云霞, 重新笼在了城池上方,从中分出一大股,朝着李秀丽没顶而来。
那些短暂拥有过人类灵智的兽类,它们在“魂魄”被白贞贞、吕岩剥落后,落回蒙昧前,恐惧、忧虑、乃至愤怒,也涌向李秀丽。
更甚至,虽然狄人、灵芝庵尚来不及完全控制整个府, 但寿阳县的情况向外蔓延了半个府城,灵芝庵传播所及,波及十万人多。洞天破灭时,半个寿阳府都有所感应。
加起来,也有十几万人的元炁, 七情交织,五色陈杂,琼光耀耀, 环绕云鬓霞衣的少女, 衬得她宛似姑射真修。
吕岩、张半武、陈二娘, 以及一干寿阳百姓不知发生了什么,望着她,满脸敬畏。
白贞贞是修行者,当即让他们不要上前,看向李秀丽,既欣慰又神往艳羡:“十五六岁,就要迈进练炁化神……这般卓荦人物,世上果然自有仙才。”
李秀丽此时微微合着眸,虽仍能体察外部八方,但心神全然凝注在了内宇宙般的躯体之中。
她破了大江洞天,救下百万人族,得了大助力,只差一线,就能凝就最后一境,迈入练炁化神。
她体内,尚有实体的重要脏腑,只剩下一个“脾”。
脾脏主忧、思之境,属土,金黄灿灿,若大地凝了阳光。
这一次,寿阳百姓虽然变回人形,但对自己如今的兽形的深深迷惘思虑,化作忧、思占主导的元炁,尽数朝她汇来,涌入诵世天书。
脖子上挂着的宝珠亦放毫光,随她意念而动。
外界涌入的人族元炁,被藏在珠中的诵世天书筛去了大部分附着的其他情绪、杂念,化作单纯的忧、思之炁,不停充盈着脾脏。
直到炁盈满每一毫血肉,固体的、实在的存在,开始向飘渺转换,渐化作一团涌动的明黄烟霞。
忧思之境,成!
五境俱成,五色烟霞互相交织。
渐渐,五色毫光由躯体由内放外,将方圆数里都照得一片光明。所有被照到的凡人,皆觉得喜怒哀乐等诸般情思在心头转轮一般流动,但又并非大起大落,心底又另有一种格外的宁静。
李秀丽则不知何时成盘坐打膝状。
五色毫光中央的少女,先是原本淡白的肌肤,色又转剔透,整个人宛如一尊琉璃像,且越来越透明,光甚至能穿透她整个人,仿佛人正在消失、隐没。
看得凡人们瞠目结舌,情不自禁地想要膜拜、靠近。
白蛇赶紧嘶嘶地叫醒并阻拦了他们,不叫靠近。
这是彻底迈入练炁化神阶段的最后阶段,三相变。
五境互相呼应,灵炁完全浸染、改造肉身,并且再次以灵炁化的方式重组躯体。
从此,修行者在世上存在的方式,就亦实亦虚。
原本父母生养,只能居住在阳世的凡胎,升华为能同时行走幽阳二世的半神话生物。
在这过程中,会呈现三大相。分别是无垢琉璃相、太虚寂灭相、洞彻真人相。
琉璃相,即是灵炁完全浸透肉身时的表现,五境相成,周天无垢,里外剔透。
寂灭相,是躯体从阳世隐去,在幽世中,由五境源源不断的灵炁,彻底重组再现。在这过程中,仿佛从阳世的物质宇宙中完全消失了一样。
真人相,是躯体从幽世再次浮出阳世,再次蜕变升华后定格的本相。
从实,到虚,再由虚,转还阳世。即三相变。
白贞贞目不转睛,这还是她第一次亲眼目睹修士凝五境,变三相,迈入练炁化神的过程。
因太过专注,竟未察觉,四周悄然无声地升腾了雾气……
*
狄国三王子死去,寿阳百姓彻底夺回“魂魄”时,某处洞天深处。
阳光普照,一座道观的影子中,有一小块区域忽然蠕动起来。
影子中,黑泥般地渐渐隆起一个人影。
片刻后,人影的五官、衣着都清晰可见。
颠女冠带着余悸,袖子都撕开了一大块。她摆脱累赘时,“累赘”将她的袖子攥得太紧,竟然也一并裂开了。
她先用灵炁,逼出一副苍白的脸色,再快步往观中走,却在转角遇到了跌跌撞撞而来的狄王。
原来,狄王在宫中打坐,猛然却只觉心口一阵一阵地发痛,竟滴下血来,与他当日痛失四子时的感应神似。
狄人上下全族都可由他一念而决生死。同时,与他血脉相近者的死亡,他亦能感应。
生出感应的方位,是三子所在的方向。
他心知不妙,立即往地煞观的驻地来。
撞见颠女冠,立刻拦住她:“十一道主,你与我儿同往寿阳,怎么独自归来?他人呢?”
颠女冠白着脸:“我回来,正为此事。我与师弟受邀,赴寿阳参加灵芝庵的大法会,巡看新并入狄州的寿阳城。不料李秀丽潜伏在寿阳,趁法会召开,我等均无防备时,斩杀了灵芝圣母一百九十三号,毁了寿阳洞天。我与师弟不敌妖女,匆匆撤退。不料,师弟被她擒住。我奋力与李秀丽相搏,受了重伤,只能回转总部,向师叔师兄等求助。怕迟一刻,就误了师弟性命。”
狄王深知地煞观这些弟子门人的秉性,对她口中的所谓“奋力相搏”一个字也不信。但也怕误了三子的性命,立刻就说:“我与您同去!”
二人进了总驻地,立刻向驻扎本表的地煞观负责人请示。
一进正殿,就见灰衣比丘尼们也聚集在此。灵芝庵新铸造不久的灵芝圣母一百九十三号被毁,她们也是来商议这件事的。
地煞观驻地大殿正中,供奉的是也是三清像。
只是地煞观供奉的“三清”,身上有千手千足,每只手里都镶嵌着三角形,中有一刻眼珠。头顶地,脚朝天,呈倒立状。嘴巴长在额头,鼻子横着长,眼睛长在下巴的位置。
颠女冠立刻拜倒:“师叔,李秀丽毁了寿阳洞天!”
狄王悲声道:“这妖女捉了我的三儿,还望上真救命!”
于是,“三清”像的一部分手足就活转过来,惨白的,水蛇一样乱舞,手心三角的眼睛睁开,定定地看向虚空,似看到了什么东西。
颠倒长的嘴巴一张一合,发出在大殿四面回荡嗡鸣,使人一听就觉得头晕目眩的声音:
【三王子已死。寿阳之人,皆已碎裂心缰魂锁。】
闻言,狄王虽然早有所料,仍然恨得胸口发闷,捶地嚎哭。
狄人的种族构造特殊,王族每死一个,对本表的狄人来说,会使举族的炁运损失相当一部分。
李秀丽连杀他两个孩子,怎教他不恨之入骨!
颠女冠亲眼目睹寿阳洞天如何破灭的人,则说:“师叔,李秀丽身负鱼龙变秘术,又学会了洞明子的红尘剑法,她手中拿着的剑,甚至疑似是幽世‘那柄剑’的分身。这些都是阳神的精深门道,常人学得其一,已经够称豪杰。她小小年纪,却皆得其术。我亲眼所见,她甚至自发融会贯通了以龙身相合红尘剑法,连灵芝圣母一百九十三号都毙于其剑下。”
“阳神的那些人,虽然都是疯子、短命鬼,却借这些邪门歪道,换得所谓‘法力通玄’。以小辈看来,李秀丽更是其中佼佼者。她如今才十五岁,就已经成了我观的绊脚石,如果任其长成,怕不是诸表人间,又添个阳神大獠。此女不得不除。”
阳神门派,从当年的通天教,到后来的太乙宗、玄武盟,甚至现在犹疑不定的阳春派,虽然要么是衰微落魄,正传几乎无人。要么是被追杀得流离四散,在诸表人间躲躲藏藏。要么是道统分裂,有改投之意,与阴神五大派眉来眼去。
至于那些阳神小派,不成气候。
修阳神的,碍于自身修行的特性,绝大部分,根本过不了返虚这一关,甚至练炁化神阶段就身死道消。修行人数不多。
但不能否认,也是因为他们修行的特性,论起斗法,没有一个是吃素的。对同境界的阴神修士,呈碾压之势。
“三清像”的那无数只眼睛都眨了眨,是赞同之意。显然颠女冠说的与他想的一样。
颠倒的口继续发出声音:【修阳神者,歪魔邪道,异想天开。诸表人间,应共击之。此獠如今正在凝结练炁化神的三相。一旦她迈入练炁化神,则人间又添一大魔。】
阳世隔绝万法,返虚、合道修士也只能通过诸如制造寄身、傀儡,或者洞天渗透的方式来参与人间之事。
想在阳世以真身自由行动,发挥的最大法力上限,就是练炁化神境界。
如果被李秀丽踏进了练炁化神,她如今就让许多阴神修士惊心的能耐,会拔高一大截,许多洞天与法术,根本就拦不住她了。真正要成地煞观收伏此表人间的心腹大患。
灵芝庵的尼姑们听此,说:“狂徒损毁菩萨一百九十三号金身,应落九幽地府,受阎罗酷刑。我等愿一同前往,缉拿此恶士。”
颠倒之口却阻止了她们:【李秀丽五境已成,已凝就琉璃相,正在准备寂灭相。百毒不近,百病不侵,诸多幽术不沾。汝等本就不长于争斗,俱不是她的对手。】
狄王闻言苦笑:“可是要论正面争斗,同境界中,谁又是这些阳神疯子的对手?连日曜城都曾吃过大亏。”
颠倒之口却说:【真人相未成,就仍有凡胎的部分。阳世之浊,便可以阳世之‘浊’攻之。】
随着祂的话音,大殿中进来一个黑衣人,高得异常,但瘦得也异常,四肢如竹竿,全身都拢在黑袍下,头上也盖着兜帽,脸部隐在黑洞中。只有露出袍子的十指,枯槁且尖利发黑,像爪子。
整个人看去宛如一道扭曲的瘦长鬼影。
朝“三清像”拱手而礼,声音嘶哑:
“见过外交官。”
颠倒之口说:【速速前去,务必阻止李秀丽晋入练炁化神,以击杀为善。】
【是。】
待黑袍人离去。颠倒之口又叫:【星君何在?立即向紫薇宫申请,准备调动群星,待命。】
闻言,狄王大骇,吓得扑在地上:“上真,杀鸡焉用牛刀,不过一小小狂徒,何须动用群星,惊动紫薇宫啊!?”
连颠女冠都不敢说话了。
唯独那颠倒了尊神的口,声音阴冷:【李秀丽修习了红尘剑法,已经是一意孤行入阳神的死路。今后必为阳神大魔。若能提前诛灭此魔,毁灭一表,亦是功德无量。】
【怎么,你为了自己区区一国一族,要放过将来的阳神大魔?】
狄王浑身颤抖起来,脸色涨得发紫,一句话也不敢说了。心中祈祷,希望黑袍人此去,能顺利击杀李秀丽,千万,千万不要让紫微宫出手……
*
五色毫光中端坐的少女,宛如真神降世。她的剑丸环绕她旋转,似是护卫。
百姓们尽管已经被县令叫着回去整理故园,仍然不愿离去,就遥遥地看着她。
他们不懂什么修行,但都默默地为她祈祷,希望她能一切顺利。
不少小孩更是抱膝坐在离李秀丽稍远的地方,任由人劝,一动也不肯动。觉得待在她周身的光华内,才叫人安心。
这些小孩,除了狗儿,大多是被灵芝庵、“新狄人”从其他城池掳掠来的外地孩子——寿阳本地的孩童早就被搜刮一空了。
他们听不大懂寿阳人的土语方言,在这里也举目无亲,只心中依赖救了他们的白龙姊姊。
白蛇则旁观李秀丽凝就三相,既是护法,也是为自己将来的修行做个参考。虽然有蒲剑这样的神剑护卫,但她仍想为恩人尽点力。
忽然,一个孩子打了个喷嚏。其他孩子赶紧嘘他:“用手盖着点,龙女姊姊在、在修行呢!”
可是,人群开始接二连三地打喷嚏。
最后,连白贞贞都打了个喷嚏:“咦,什么时候起雾了?”一吸进雾气,就喷嚏打个不停。
悄无声息,寿阳城外弥漫茫茫大雾。
白贞贞摇了摇尾巴,心头莫名不安。龙蛇之属,多有吞云吐雾的本事。她立即鼓足一口气,猛然一吹,灵炁化作大风,将这场忽如其来的雾气吹去。
只顷刻间,雾气就散了。
但很快就有孩子大叫起来:“龙女姊姊,龙女姊姊不见了!”
白贞贞猛然回首,却见李秀丽打坐的位置空无一人。
短短几息的雾气,少女就在雾中消失无踪!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在构思接下来的剧情,更新迟了。接下来一段时间更新正常些。

??162 ? 一百六十二
◎雾中鬼(一)◎
浓雾, 郊野。
冥冥天,浑浑地,行人不见, 道路难辨,鸡犬无声。
白茫茫,忽被喇叭、唢呐声划破, 喜乐由远及近。
但在流动极缓、近乎凝固的雾里,连原本高昂的乐声也显得沉闷, 有一搭没一搭。慢慢走出一列人。
神色萎靡的鼓吹手在两侧, 有气无力地吹着。疲惫麻木的轿夫抬着一顶披绸挂彩的喜轿。二三民伕抬着寥寥箱笼,随在其后。
生锈般红,发霉样绿,长斑珍珠嵌在轿顶。门帘一荡一荡,用褪色的金线绣着两只呆板的鸳鸯。
被虫驻得坑坑洼洼的轿柄,随着轿夫的肩膀晃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忽然,门帘被掀开一角, 指甲淡粉的素手,朝着旁边走得汗流浃背的媒婆招了招。
媒婆凑过去,新娘低声问:“张媪,什么时候才到卫县?”
“哎呦,就快到了, 就快到了。再走半个时辰,唔,也或许是两个时辰, 前面就是卫县了。小娘子你路上已经问了三次了。迢迢远嫁, 不差这么一会。别露出猴急相, 叫夫家的人看了笑话。”
媒婆随口敷衍。要不是新郎家给的钱多,她才不耐烦陪这么个父兄皆荒唐,几乎是被半卖来的女子,走这么多的路。她甚至没有什么嫁妆,除了表面功夫的嫁衣外,最值钱的,只有一面做工精致的菱花镜。
但她也能理解新娘的不安。新郎据说有要事到外地去了,连迎亲都没来。谁不怕刚进门就失了夫婿的欢心?
一行人没走多久,马蹄声笃笃而来,还有人的脚步声、欢笑声。唢呐声。
从雾茫茫的另一边,走出了一队同样披红挂绿,但服饰齐整崭新,笑容可亲的人马:“是齐家的送亲人吗?我们是宁家人,来接新夫人的。郎君到外地办急事去了,嘱咐我们一定要好好相迎。”
媒婆在窗边,对轿子里的新娘说:“你瞧,宁家老远就出来迎接了,可放心了?宁小官人确实是有急事,并非有意怠慢。”
新娘子在帘后轻轻嗯了声,没说话。
花轿慢慢地进了卫县,过了城门。
新娘子掀开窗帘的一角,悄悄打量自己将来要生活的这个地方。雾气沾到她的指尖,湿润,凉意顿生。
进了县城,雾更浓了。听说,这座城池就是常年拢在蒙蒙中的,少见晴天。
向外看去,连轿子一米开外都瞧不清楚。能看到的,只脚下的青石板。城池的楼阁建筑,全都隐在茫茫中。
走在最前面的宁家人,提着分外明亮的灯笼,似浓雾里张开的两对光眼。说是为了防止轿子与马车、行人相撞。
但一直往前走,却没有看到行人,并无任何人与送亲队伍擦肩而过。
新娘又侧耳去听,声音倒是正常的。
雾中时不时传来男女老少的说话声、叫卖声、人们轻重不一的脚步声。
光听这些嘈杂喧闹的声音,与传闻中繁华的卫县,十分相衬。
或许,是宁家势大,在卫县称王称霸,称头个的豪族。卫县百姓也许早就被提前警告了今天是卫家郎君迎亲的日子,所以看见灯笼就远远避开了。
花轿摇摇晃晃又好一段路,迎亲的宁家人笑道:“宁府至——请新娘下轿。”
大红灯笼从深宅一直挂到了门口,暖光驱冷雾,笙箫齐奏,熏遍满府的香氛飘至外间。
宾客如云,挨挨挤挤,都在府前争看新人。
新娘缓缓撩开布帘,搭着媒人,下了花轿。
却一面并蒂团花扇。
宝冠压云鬓,珍珠点蛾眉。羞掩芙蓉面,怯步碧玉裙。
宾客虽众,却无一人说话,大家都只默默地打量她。
唯有一个声音,喟叹:“果然是个美人。”
新娘偷眼觑,见说话的,是一位三十来岁的端庄贵妇,站在所有人之前。
只是贵妇人十分憔悴,神情平淡,嘶哑的声音又僵又疲倦:“我儿因急事外出,不能亲自来此,你拿着这个吧。”
拍了拍手,立即有仆人拿来个一臂高的木偶人,塞给了新娘。
焦木似的偶人,五官很滑稽,斗鸡眼,脸上涂着白漆,脸颊抹着两团胭脂,戴着新郎的帽子,穿着新郎的大红吉服。四肢无力地垂下。
颇重。
新娘被迫抱住它,一下子呆了。
贵妇人却再也不看她,只转过身,说:“带进去,拜堂。”
立即悄无声息,涌出大列的侍女仆从,人人垂首低眉,穿着一样的衣服,神态恭敬,搀扶着新娘,实则是半架半挟半推,将她带往喜堂。
喜堂上离奇地设了屏风,翁姑都坐在屏风后。
新娘被仆人压着,与木偶三拜成礼。
期间,阿翁没有说半句话,阿姑落座后就一言不发。
直到最后,新妇要献茶时,阿姑才开口,依旧带着疲倦、厌烦:“不必了。进洞房去罢。我儿或许今天半夜时会到家。在他回来前,绝不可出房门一步。”
“我们准备了一天昏礼,也要去歇息了。”
竟然径自站起,拂袖而去。
阿翁仍然没有言语,但温和许多。只是拍了拍掌,他的侍女走出来,呈上一个大盒子:“这是老爷赐您的添妆。”
随后,他也慢慢站了起来,略显佝偻的背影映在屏风上,随妻离去了。
新妇喏了一声,弯着腰,作着揖,不敢抬头,静送好像不喜欢她的翁、姑。
十分苦涩,又略松了一口气。夫婿今夜还是会回来的,她不必与木偶枯坐一夜。
转身时,一脚踩下,忽听到“啪嗒”一声,有液体飞溅而起,脏了她的碧裙。鞋底黏糊糊的。
低头看去,却见屏风下淌出了脓黄色的液体,她不慎踩中了。
不待她细看,左右的侍女挽着,实则是拉拽着她:“我们带您去新房。”
新房里,龙凤烛烛劈里啪啦的燃烧,烟气缭绕“喜字”。
锦被高床,撒满花生干果。
门被侍女关上了,从外锁了起来。说是等郎君回来,他会开门的。
窗户也都被合上了,落了锁。
侍女在门外说:“少夫人,我们这常年有雾,这雾对人身体不好,不要开窗。”
宁府中没有寻常婚礼的贺喜声、祝酒声,连宴席都没有。
看似众多的宾客,在礼成后,就悄无声息地全走了。
院子、屋子,都安静得异常。门、窗都有锁,宛如囚室。
新妇坐在床上,那木偶也被放置在床头,白漆的脸,墨黑的眼,直勾勾地对着她。
实在没法忍受这诡异的偶人,她起身坐到了桌子边,为打发无聊,打开了公公送她的添妆礼盒。
一打开,她吓了一跳,珠光宝气,金银铺底,宝石堆积,俱是名贵之物。
这样一盒,拿去做寻常富庶人家小姐的嫁妆,都绰绰有余了。
即使以宁家来说,也实在大方得出人意表。
自从来到宁家,不见的新郎,冷眼相对的婆母,只有表面披红的冷清气氛,近乎羞辱的拜堂。
只有这一盒珍宝,总算是让她略受慰藉。
便在房中数着灯花,对着自己的菱花镜,听着噼啪声,总算熬到了深夜。
百无聊赖中,忽然有哗哗的水声,然后有人在窗外说话。小声地叫她:“新娘,新娘,到我这里来。”
新妇好奇地走了过去,就听到那个亲切但严肃的女声说:“我是新郎的侍女,他与我自小相识,与我有恩,曾让我不受饥饿。因此特来报答。”
“你把房门倒插,快,快,快!”
她半信半疑,问其姓名,这个莫名熟悉的声音却一直催促,到最后,甚至带了严厉,只教她插上门。
新娘被催得烦了,不知为何,直觉还是依照这女音说的去做了。
谁知,刚插好门不久,寂静中,忽然,笃、笃、笃。
一个略沉闷含糊的男声,敲着门说:“夫人,我回来了。新婚之夜,叫你久等,真不好意思。”
开锁声。门颤了一下,没打开。于是,男人在门外笑了:“夫人,你真是调皮,怎么把门倒锁了?快开开门。”
新妇想起婆母的话,立刻预备去开门。
谁知,她刚走到门前,窗外的那个女声又急忙阻拦她:“请您相信我!新郎笔挺又高大,门外的东西鸡胸又驼背,绝不是新郎,千万莫开门!”
“如果不信,你透过窗户,看一眼地上的影子。”
年少的新妇从窗户的缝隙里看出去,果然看到,被灯笼照下的光,拉长的影子。那是一个弓着身子,背部肉山般驮起的样貌。
她想起在家时,媒人和其他家里人,都夸赞不绝,说见过新郎,是个长身玉立的儿郎。
顿时汗毛直立,停住手,犹疑中,没有去开门。
门外的男子连叫了三遍夫人开门后,见她始终不开,于是,敲门声倏尔停了。
此后,就彻底安静了下来。
这一夜,新妇熬到天明,始终没有人再来,也不敢离开房门。
期间,朝着窗边小声地问了好几次。
但之前提醒她的“侍女”却不说话了。
清晨,新妇顶着妆容也盖不住的两个黑眼圈,听到侍女敲门的声音后,才把门打开了。
她问侍女们:“昨夜郎君回来过吗?”
侍女们声音平静:“没有。昨夜郎君还没回转。”
她打了个颤,立刻想说自己昨夜的遭遇,侍女们却不待她开口,放下食盒,换了屋内的洗漱、生活用具,又放下一个盒子,说这是老爷送给您的,就转身离开。
啪嗒。门又落锁了。全然没有对待女主人的态度,十分漠然。
新妇打开盒子,又是一箱的灿灿珠宝。
她却没有昨晚那么高兴了。见到那成串的南海珍珠,金簪银饰、翡翠宝石,忽然怒上心头,抓起一把,猛地砸在地上,又砸在床上,砸得那木偶东倒西歪。
大骂:“什么古怪地方?都是什么狗屁!”
等砸过一轮,忽然又醒过神来,吓得立刻止住了动作,抚着心口,喃喃:“我这是怎么了?”
她是齐家女,自小受得是闺阁千金的教养,一向和顺温柔,守礼谦卑。怎么刚刚忽然有一股烈得像熊熊火焰的脾性,从心底横冲而上,做出这样的举动来?
简直都不像自己了。
她坐在菱花镜前,看着自己那张天生柔情似水的脸,想。
第二夜,她依旧坐在床上里等着新郎。
半夜,这一次,她自己先从内插了门。
门外换了个温润的男声,又哄又劝她开门,称自己才是归来的宁家郎君。
但窗边又有声音叫她。这一次,是个稳重坚定的男声:“新娘啊,莫开门。门外的不是新郎。新郎常在窗前读书,我看见过他,是他的伴读。他姿容美丽,而门外的东西丑陋极了,绝不是新郎。”
“你如果不信,就看看地上的影子吧。”
齐娘子走到窗边,透过缝隙向外看去。
灯笼照下,投出的影子,脸部的眼睛似乎往外凸出如球,头大如斗。
她吓了一跳,任凭门外的男子怎么劝哄,打死也不开门。
男子这一次重重地连拍了五下的门,才含怒离去。
次日凌晨,侍女们来开门,见到新娘坐在房内,依旧完好无损。彼此对视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收拾屋子。
直到新娘还是问她们:“昨夜郎君回来过吗?”
侍女照旧回答:“没有。”
她们离开时,再次放下了一个箱子。比昨天的两个盒子大一倍不止,打开,里面的金银珠宝就溢了出来。
还是说,这是宁老爷给她的。
这一次,新妇看也没看这些珠宝首饰,直接一脚踹翻了箱子,翡翠玛瑙滚了一地。也不再觉得自己太粗鲁了,只一屁股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里的脸:
“前天晚上过去,我觉得自己好像不是现在的脾性。”
“昨天晚上过去,我觉得,我好像不姓齐。”
她用手指一敲一敲额头,心里想:“我该叫什么呢?我该叫什么呢?”
这一次,天没黑下来的时候,她早早地主动把门锁了。
自己站到窗边,压低声音叫道:“喂,有人吗?你们还在外面吗?能听到我说话吗?”
过了一会,回她的,却既不是第一次那个严肃的女声,也不是第二次那个稳重的男声,而是一个柔润悦耳,语调快而活跃的少女,语带鄙夷:“倒也不笨,这一次知道提前找我。”
这个语调稍快的少女声音说:“听着,你已经拒绝了门外的东西两次。它已经恼羞成怒,今晚插门也没用了!”
新娘问:“那我该怎么办?”
少女声音愉快地回答:“当然是揍它啦!”
“我是闺阁弱女,手无缚鸡之力。”
少女大笑起来,简直要笑出眼泪的那种捧腹大笑,然后大声地说:“真恶心,我居然有一天能听到这种话!”
“你当然能揍它。”
“不仅能揍它。还能杀它。”少女声音里带了腾腾杀气:“拿起你的剑!”
“在它忍不住扑进来的时候,扎穿它的肚腹!”
一字一顿:“叫、它、去、死!”
新娘问:“剑在哪里?”
“自己找!”少女声音渐渐远了,“这都找不到,也太没用了!”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门外再次响起了敲门声。
这一次,门外的“男子”终于忍不住,露出了呕哑嘲哳的嗓音,带着凶恶,叫道:“开门,进了宁家,再怎么挣扎也没用!你已经收了我的财宝,已经收了我的财宝!”
门被敲,到拍,最后到砸,开始剧烈晃动,渐渐,从门下的隙里,淌进了脓黄的黏稠液体。
新娘鼓足勇气,上前,透过门缝看了一眼,却对上了一双巨大的凸出来的眼睛。
一个浑身上下都是孔洞疙瘩,流着黄绿脓水,眼睛长在头顶,凸出出而巨大,像人又像癞蛤蟆的东西,正在撞击房门。
她又惊悚,又恶心,退后一步,满屋子地找起剑来。
剑、剑、剑……她的剑在哪里?
新娘找得满头大汗,背后的门却开始发出不看重击的声音。
她慌乱中,甚至打翻了桌上宁家送来的珍珠宝石箱子,哗,满地滚了金银,却在落地的一霎,全都变成了大大小小的癞蛤蟆。
新娘大吃一惊,却看到,落在癞蛤蟆中间,唯一一个没有变形的东西。
是她随手放在桌上,一路携来的菱花镜。
捡起镜子,看到了镜中的自己。
她怔怔地看了“我”好一阵子,几乎忘了如今的处境。
忽然,她想了起来,自己的剑藏在了哪里。
伸出手,伸入镜子,拉住了镜中的自己,猛然一拽。
镜中的新娘露出笑容,随之跃出镜面。砰,菱花镜碎裂开来。
镜中人化作剑丸,如明月,环绕着她,兴奋地嗡鸣不已。
房门轰然而碎,腥风扑来。
癞蛤蟆样的怪物朝自己的目标扑来。
李秀丽握住蒲剑,仍然戴宝冠,蛾眉点珍珠,一副豪族新娘的装扮。
但彻底清醒过来,眉宇结着刺人的杀意,说了与那少女声音一模一样的话:
“拉我进这种地方?去、死、吧!”
碧裙飞荡,剑若流光!

??163 ? 一百六十三
◎雾中鬼(二)◎
人形癞蛤蟆面上犹带垂涎、凶恶, 就被一剑穿胸。
长在额头、暴凸的、拳头大小的两只眼睛,高速转动中,只捕捉到了一丝闪光, 便蒙了灰翳。
它直接被蒲剑钉在了墙上,哗,碎了半面墙, 脓汁爆了一地。
巨大的震动声在夜色中轰然半个宁府。
宁府的仆从、家人提着灯盏赶到时,骇然看到, 发簪宝冠、额点珍珠, 妆容都未改的少女新娘,站在倒塌一片的断壁间,正从人形癞蛤蟆胸口拔出青锋剑。
她抖去脓血,瞥了一眼自己裙角、鞋面上的脓汁,甚至像个不小心踩中腌臜物的任性娇儿一样嘟着嘴,嫌厌地抱怨:“真恶心,衣服都弄脏了。”
人形蟾蜍从墙上滑落。在彻底不动的那一刻,人形骤然萎缩、再萎缩, 最后,变成了一只真真正正的癞蛤蟆。只不过,体格有牛犊大小。
这前两日还温婉羞怯的齐家女,手提杀人剑,戳了戳它的真身:“原来真是癞蛤蟆怪。”
看到他们到来, 也不避不闪,只侧过头,眸子在灯笼的火光下泛着碧色, 上下打量他们, 似好奇:“你们呢?你们又是什么东西?是人, 还是妖魔鬼怪?”
不,那称不上是好奇,而是顽劣的童子在踩死未知虫豸前的观察、评估。
“齐家女”的肌肤剔透洁白得惊人,又生就柔情似水的美态,被他们手里提着的灯笼一照,朦朦光里,竟有琉璃观音相。
但这副外貌下,似乎有什么超乎想象的上位生物潜藏着,被那对眸子一打量,仆从们纷纷打了个激灵,仿佛被激活了刻在骨子里的恐惧,终于回过神来,此起彼伏地尖叫:“老爷!”
“杀人了!新妇杀人了!”
“她杀了自己的公爹!”
还有人转身就跑。
李秀丽还没反应过来,随着整座宁府被他们的尖叫、喊声惊醒,忽然,整个空间都震荡了一下。
她眼前一花,等视线清楚时,已经重新坐在了一顶陈旧的花轿里。
花轿被抬着,被虫驻了不少的木质轿身,嘎吱嘎吱响。耳边是有气无力的唢呐、喇叭吹奏声。
她往外看,又是行走在郊野中,浓雾。
低头看,新嫁娘的衣裙依旧,只是沾染的□□怪的污血仍存;蒲剑又变回了菱花镜,只是这一次,能清晰地感知到,剑丸就藏在镜中。
大概是看她掀开了轿帘,胖乎乎的媒婆凑过来,劝说:“哎呦,就快到了,就快到了。再走半个时辰,唔,也或许是两个时辰,前面就是卫县了。小娘子你路上已经问了三次了。迢迢远嫁,不差这么一会……”
一模一样,一个字不差。
什么鬼?循环?可是从她身上的打扮来看,她自己本身并未循环。
李秀丽皱眉,一把掀开轿帘,直接跳出花轿。
她刚跳出花轿,眼前再次一花。
她又坐在轿子里,那个胖媒婆絮絮叨叨地说:“哎呦,就快到了,就快到了。再走半个时辰,唔,也或许是两个时辰,前面就是卫县了……”
跟她玩强制剧情?
李秀丽又试了几次,根本不能离开花轿,甚至只要她对媒婆说出不符合“齐娘子”如今身份的话来,马上就回到一开始的状态。
她试着化龙而走,但已经凝结的五境居然空荡荡的,奇怪地停止了供应灵炁。
试图打开游戏论坛。不能。论坛的界面完全灰了。与她在以前大夏的拟山河社稷图中失去信号类似。莫非,她现在也被困在一个特殊法宝展开的洞天中?
用诵世天书去感应方圆百里的心声,空白一片。甚至听不到近在咫尺的媒婆,以及轿夫、吹鼓手、民夫的心声。
红尘剑借托万民炁,她自己没有灵炁照样能用。蒲剑也自有威能。倒是无碍。但是劈碎了花轿,甚至激伤了一旁的轿夫等人。
但下一刻她又坐在完好无损的轿中,轿夫等人更是一点破皮的伤都没有。
李秀丽啧了一声,也不再试图摆脱花轿了。她能感应到,媒婆等人,根本没有任何修为,是纯粹的凡人。
她脱离不了眼前的状态,但是他们也伤害不了她。
那就姑且将计就计。况且,之前她如坠浮生迷梦中,刚刚醒转,就碰上癞蛤蟆怪袭击,都没来得及探究那三个提醒她的“声音”到底是什么。
果然,一旦她不再试图摆脱“剧情”,花轿就一路顺利地到了宁府。
一切都与之前发生的一样,那个宁夫人给她塞了一个木偶,让她跟木偶拜堂成亲。
李秀丽拿过木偶,到了喜堂中。
照旧是设着屏风,屏风后,坐着“宁老爷”和宁夫人。
“宁老爷”略微驼背的背影、屏风下流出的脓黄液体。
这一次,清醒过来的李秀丽,却轻而易举地透过屏风,“看到”了屏风后坐着的“翁姑”。
宁夫人还是端庄的贵妇模样。但那个“宁老爷”,名义上的公爹,却赫然是那只人形癞蛤蟆。
它果然又“活”了。
穿着一身富贵衣裳,坐在椅上,凸起的眼睛却透过屏风,以极其恶心的垂涎,定定地盯着“儿媳”。
二者宛如隔着屏风在对视。
只是李秀丽带着评估与杀意,癞蛤蟆怪口水都要滴落。
大概是她站着不动的时间略久。耳边,媒婆凑过来,压低声音催促:“您该拜堂了。先拜高堂啊!”
嗯?修士过目不忘,入耳称颂的极佳记忆力忽然捕捉到了这一句。
李秀丽眯了眯眼。
上一次,“齐娘子”的记忆中,并无这句催促。
念头刚转,她立即当着众宾客的面,在惊呼声中,上去对着屏风就是踹了一脚。
屏风轰然而倒,宁夫人受到了惊吓,立刻站起斥责儿媳:“你做什么!”
那只人形癞蛤蟆也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但宾客、侍女仆从,人人面色如常,毫无惊色,似乎看到的不是一只浑身流脓的蟾蜍,而是正常的富户老爷。
李秀丽在众人的责备视线里等了一会,却没有等到循环。
咦?
她无视了宁夫人愈发严厉的责问声,顶着那只癞蛤蟆如有实质的目光,转身往宁府外跑。
宁夫人大惊,叫道:“抓住她!”
但就在李秀丽踏出宁府的一霎,眼前再次一花,天地晃荡。
她重新站在了宁府门口。宁夫人正让人把一个木偶递给她。
循环了。
李秀丽随手挟过这木偶,转身就往宁府内跑,进了宁府门,立刻把木偶往地上一砸,还踩了几脚,呸道:“拜什么狗屎堂。”
宁夫人追过来,见此,愤怒道:“新妇,莫要不知礼数!它是你夫婿的替身!”
其他丫头婆子立刻去捡木偶。
但没有循环。
李秀丽眼睛咕噜一转,往后一跳,跳出宁府。
循环。
宁夫人在给她递木偶。
跑进去,宁府众人反应生动,没有循环。
几次下来,李秀丽明白了。
这循环,仅限于宁府外。
如果要套用她以前玩游戏的梗,就是,上花轿到在宁府大门口被塞木偶人这一段,属于不能跳过的强制剧情。
而宁府就是强制剧情动画之后,玩家可以自由操作的活动区域。
在宁府中,是不会循环的——也不对,她第一次就是杀了癞蛤蟆之后循环了。
李秀丽想到就做,当即从菱花镜里抽出蒲剑,在喜堂上,在宾客、婢仆的尖叫,宁夫人的不敢置信中,一剑再结束了癞蛤蟆宁老爷。
循环了。这次直接回到了一开始里的花轿里。耳边仍然是媒婆的絮叨。
原来如此。
宁府虽然是可以自由活动的区域,但如果杀了宁老爷,则会全部强制重启。
花轿再次到了宁府。
媒婆扶下漂亮的新娘。
新娘一直到站在喜堂上,都在出神发呆,连团扇都忘了竖起,只顾着摩梭她那面菱花镜。
宁夫人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
宾客、婢仆中也有了一些议论之声。
媒婆只能提醒齐小娘子:“您该拜堂了。先拜高堂啊!”眼睛还朝旁边的木偶觑了觑,“莫让新郎等急了。”
“拜堂?噢,拜堂。”新娘似乎回过神来。
她咧开嘴,很不闺秀的那种露齿大笑,笑容灿烂。
还不待媒婆、侍女提醒她仪态,新娘晃了晃她的菱花镜。
镜光照她半面妆,闪闪。不,是宝剑闪闪。新娘手里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剑。
天啊,剑……剑,喜堂上,哪来的凶器!
在堂上气氛一时僵凝的时候,然后,这位据说以贤淑温婉闻名的齐家闺秀,一脚踹翻屏风,在所有人尚未来得及反应时,一把扎穿了公爹的肩膀,直接把宁老爷钉死在了墙壁上。
那柄宝剑甚至灼烧着它的皮肉,滋滋作响,一股辛辣的清香飘散开来。
一直不做声的“宁老爷”,终于忍不住发出了嘶哑的痛叫,奋力挣扎,脓包四溅。
但仍然无法挣脱。
宁夫人吓坏了,丫鬟婆子们乱作一团,宾客们慌张一片。
“你、你做什么!救救老爷,救救老爷!”
蒲剑是从幽世大现象中摘取来的神剑,辟邪驱魔,一剑扎下,虽然只是扎穿了肩膀,“宁老爷”也是一副受了重创的样子。
但,没循环。
李秀丽嘿然笑了。
不管这是哪里,是哪个王八蛋出的手,但既然有自由操作活动的区域,以及核心“NPC”……她以前玩现代的游戏时,玩家但凡稍微能操作一下,可从来不循规蹈矩。
让她在宁府扮演儿媳妇跟公爹玩一副中式恐怖大戏是吧?
少女新娘跳到了喜堂的桌子坐着,晃了晃双脚,大爷似的。
拿起被宁夫人拒绝的那杯敬茶,自己一口喝了。
李秀丽在宁府众人惊恐的视线里,咧着嘴,龇牙弹了弹癞蛤蟆怪肩膀上的蒲剑:
“啊哈。儿媳?叫爹?”
“我、是、你、爹。”
在众人惊恐的视线里,这无礼凶恶至极的少女,大摇大摆、颐指气使,宛如宁府的真正主人那样:
“喂,你,去给我弄点好吃的。你,去给我准备一身干净衣裙来。”
她笑的时候,偶尔露了点恶劣的小虎牙,见他们不肯动,就弹一下蒲剑。
剑身略微一弹,“宁老爷”跟着痛叫出声。
它每叫一声,宁夫人、仆从们就肉眼不可见地生涩、僵硬一下。
宁夫人揪紧手帕,还是叫诸多仆人:“愣着干什么?去准备膳食与衣裙!”
李秀丽坐在喜堂上,仗着只要不杀癞蛤蟆怪,这里就不循环,挟蟾蜍以令诸人,反客为主,直接……把宁府霸占了。

??164 ? 一百六十四
◎雾中鬼(三)◎
李秀丽大摇大摆地坐在大堂上, 看着侍女罗贯而入,手中均托着银盘,盘上热腾腾的鸡鸭鱼肉、时珍山鲜, 应有尽有。另一列仆从捧着一件又一件绫罗绸缎裁剪而成的衣裳,端着五光十色的昂贵首饰,各式各样。
她单手撑着脸颊, 看似目光滑动,在挑拣选择。实则略微出神, 眼睛盯着虚空中的游戏面板。
在这里, 论坛是没法点开了。
但最基本的游戏面板依旧存在。
她的视线停留在游戏面板右上角落里。
这个位置,显示的是时间。李秀丽以往都是直接把它当随身的手表用。看面板右上角显示的现代24小时制时间,以换算古代的时辰。
这次,却被她发现了游戏面板“时间显示”的另一个用途。
她在宁府应该是过了三天三夜。
但面板的右上角,时间显示,距离她还在寿阳县时,仅仅过了三个小时。
李秀丽知道,游戏面板上的, 应该才是真正过去的时间。
修行者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感应能力是远超凡人想象的。
尤其是李秀丽五境已成,踏入了三相第一重的无垢琉璃相。内外俱剔透。
在这个琉璃相下,身体所产生的一丝一毫的变化,包括经过时间流逝后的变化,对本人来说, 也纤毫可见。
在宁府中,她意识所感知到的时间,是过了三天。但身体的感知, 的确接近三小时。
看来宁府所在的这个特殊空间, 不但有循环, 还有对人意识感知上的欺骗性。
可惜,体内灵炁空荡,要不然她直接用“鱼”的能力,看看这里的幽世到底是个什么鬼样子,很多事情就能一目了然。
明明之前她的五境刚刚凝结,正是灵炁充溢之时。
李秀丽皱眉想,一定是那不知什么鬼东西趁她晋升的紧要关头猛然偷袭,把她掠到这里时做了手脚。
见她眉头皱起,宁家所有人都露出了惶恐之色。宁夫人示意了一下,大丫鬟小心地问:“您对这些菜品、服饰有任何不满之处,尽可提出……”
李秀丽回过神,扫了一眼满桌的菜肴,做得色香味俱全,嗅了嗅鼻子。夹起筷子,在宁府众人的目光下,吃了一口,她说:“唔,手艺还不错啊。”
宁府众人闻言都大大松了口气,还有互相交换了一个隐蔽的得意眼神。
孰知,这口气还没松均匀。
这位可怕的“少夫人”夹了一片腊肉,说:“就是下次别放这种了,有点苦味。”
扑通,扑通。大厅里跪倒一片。
宁夫人绞着帕子,脸色发白,勉强笑道:“齐小娘子说笑了。谁敢……”
她话没说完,李秀丽又夹了一口蒜蓉炒青菜:“欸,这种倒还有点甜。”无所谓地说:“我不说笑。你们喜欢放就放,别影响饭菜的口感。”
眼看李秀丽将大半酒菜都吃了。一滴即可倒虎、死象,部分菜肴加起来放了半瓶。这人却脸色如常,没有丝毫异状。
宁家人愈加沉默恐惧,连求饶的话都不敢说了。宁夫人也不解释了,神态阴沉。
一时间,大堂中除了李秀丽吃饭的动静,就只有他们的呼吸声、以及仍被蒲剑钉在墙上,痛昏过去的“宁老爷”,时不时发出的几声吟噢。
虽然到这境界,早已不怎么需要吃喝了。但李秀丽才不要学什么传说餐风饮露的作派呢!
她吃喝得高兴了,拍拍手又站起来,在令人窒息的安静中,视若无睹地走到那些叠着漂亮衣服的托盘前,一件件拎起来看。
宁府果然是繁华卫县的头号豪族。这些衣服什么布料、款式的都有,琳琅满目。甚至还有一件极难得的云锦。
李秀丽叫宁家主仆:“喂,过来帮我挑衣服。”
人们呼吸一停。终于有个丫鬟,顶不住这寂静的压力,疯狂叩首求饶:“饶命!饶命!请您饶命!我们也是依令行事……”
开了个头,大堂上就求饶声一片。
李秀丽侧过脸,她声音不大,偏偏压过满堂的哀求:“没听懂?过、来、给、我、挑、衣、服!”
当她第二遍重复的时候,堂上的声音慢慢熄了下去。
宁夫人惨淡着一张脸,主动上前,指了一件大红的给她:“这件,如何?喜庆。”
“这红不好看,像血。不如我自己的法身霞衣。”
“那这件檎丹红的如何?图纹也算吉利。”
“不怎么样。”
“这件群青色的如何?高雅沉稳。”
“老气。”
“那么,这件梅子青的,布料极好……”
“不要。”
李秀丽叉着手、抱着胸,将宁夫人指的每一件都挑剔了一遍。
宁夫人顿了顿:“那您究竟要怎么样的一件衣服呢?我家库房里但有的,随你挑拣。”
李秀丽说:“怎么没有白色?”
宁夫人停了一会,才说:“新婚燕尔,太素净,不吉利……”
李秀丽笑了:“哈?那我偏要白色。记住,没有涂抹毒药的那种。”
大堂里的其他人都低下头。
宁夫人还是叫人去取了一套素衣,纯白,没有任何纹饰,料子轻薄柔软,捧在手中,如积着云朵。
几个宁府大丫鬟颤颤巍巍地爬起来,主动提出,带着李秀丽回房更换衣物。
李秀丽没兴趣当众换衣,自然随其回房。
这时,宁老爷还是被钉在那,李秀丽懒得管它,只叮嘱了蒲剑一句:“别弄死了。”
大丫鬟们果然服侍得十分细心、细节、周到,为她更衣,略改妆容,搭配首饰、禁步等等。
甚至,还有个拿出来一套珍珠披肩,每一颗珍珠都浑圆洁白,品质上佳,称是宁夫人的藏品,专门送给李秀丽配衣裳的。
又将她的压裙禁步,从珠子,换作了网状的红缨流苏。
被她们这么一摆弄,珍珠罩云衣,红缨压素裙。
一个大丫鬟说:“啊呀,若我们府中真有位明珠般疼爱的千金,大约也只不过如此了。”
边夸赞,边又看似仔细,实则慢吞吞、零零碎碎地为她整理裙装。略有焦急地偶尔朝外看一眼。还有侧耳听的。
李秀丽冷眼看着,任由她们摆弄,只不作声。
果然,一段时间后,大丫鬟们待不住了,笑着说:“您发上还差了一点合用的装饰,我去外取来。”
便借口外出,很快,厅堂上遥远地就传来一声捂着嘴唇的惊呼:“怎么会这样!”
其他丫鬟没听见。李秀丽却听得清清楚楚。
她拂开其他侍女的手,起身,缓步而出。几步之间,就到了堂上。
大堂上兵荒马乱,一大堆人试图去拔剑,却全都七倒八歪在地上,还有人呕了血。
而被钉着的癞蛤蟆,比之前的状态还要差,堪称奄奄一息,几乎一动不动了。
李秀丽哼了一声。
蒲剑可不是凡铁。
只要她不放,其他人想趁着她离开的时候,去拔剑,营救“宁老爷”,被反弹受伤都是轻的。
她说:“还不死心,还有什么招数尽可以用出来。”
但这话不是对宁夫人,也不是对其他婢仆说的。她看着那只癞蛤蟆:“别装死。”
随着李秀丽的话音落下,从被她穿肩钉在墙壁上,就好像真昏死过去的“宁老爷”倏尔睁开了那对凸起的大眼。嗓音嘶哑、含糊,果然就是前几夜来敲门的那个男子的声音。
“……上真,您想要什么,只要是卫县内的,我都可以给您。求求您放过我……”
它开口的一霎,宁夫人、其他宁家人,俱都静立原地。
李秀丽说:“我要离开这里。怎么,你也有办法?”
大约是蒲剑上不断散发的辛辣清香,对它来说实在是折磨痛苦太甚,“宁老爷”终于说了实话:
“您是想离开卫县的循环?”
它果然知道循环。并且,它虽然没有上一次的记忆,但明显,从李秀丽的举止,已经猜到她循环过了。
“宁老爷”说:“上真,其实这是我的主人设置的一个区域,专门用‘循环’困敌。小的也是依命而行。”
“你的主人是谁?”
“宁老爷”说:“不是我想隐瞒您。只是如果我提到主人的身份、名讳,祂当即就会察觉。那时候,您脱离循环的愿望,我也无能为力了。”
言下之意是,现在它还有办法帮她脱离循环。
李秀丽上下打量了这死癞蛤蟆一眼,暂时放弃了逼供的主意。先脱离了这个破地方,自然有其他办法找到暗算她的混蛋。
她叫蒲剑收敛了一些避邪驱魔的气息,“宁老爷”深吸一口气,略缓了过来。
不敢怠慢,当即便道:“我虽一定程度上能超脱循环,但我没能力控制循环的开关,也只能按主人设置的规则行事。”
“您看到外面的雾气了吗?笼着卫县的这场浓雾,就是导致‘循环’的原因,是我主人设下的迷障。但只要提前找到‘新郎’,与他‘完婚’。这场雾就会自动散开,您就可以脱离这里了。”
雾?
李秀丽想起,她在来到卫县前,正凝结琉璃相时,也隐约听到外界,那些小孩中有人嘟囔好凉的雾气。
诵世天书中,这人形蟾蜍的心声与它说出口的内容是一致的。没有骗她。
她抬头看去,此前没有多关注,但宁府之中,是没有雾气的。
即使是宁府外就是白茫茫一片,整个卫县如被锁在这弥天浓雾中,几步之外,就什么也看不见。
但宁府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渗入府内的雾气,只是薄薄一层,像清晨的寻常晓雾,根本不影响视线。
如果雾气才是循环的原因,难怪除非杀死癞蛤蟆,否则宁府一直在循环外。
她伸手抓住一把雾,眸子凝碧,张开口,鼓起脸颊,吞吐一口。
龙、蛇、鱼类,大多有吞云吐雾的神通。
但这缕雾却纹丝不动,凝滞在她指尖,凉着指肚,对龙属的驱使毫无反应。
还真有古怪。
她抬起头,问“宁老爷”:“为什么找到新郎,与他‘完婚’,就可以脱离这个循环?”
“宁老爷”说:“因为这场循环有固定的演化路数,其中,‘新郎’是必须有,但又不存在的人。”
它支支吾吾地告诉了李秀丽。
这场循环的循环之路,就是期待着年轻俊美多金新郎的无知女子,被卫家的权势打动,嫁来卫县,却被带到安静而古怪的宅子里,面对诡异的公婆,成婚当日,却不见新郎。
然后,当夜,新郎据说归来之时,她兴高采烈地打开了门。洞房当夜,门外来的,却是流脓的“公爹”。她被迫与“公爹”成了亲,成了新郎的后母之一。
然后,玉树临风的新郎只会在悲剧已定后出现,在新妇绝望又期盼的眼神中,无奈凄凉地恭敬地叫她一声“母亲”……
然后,就会开始循环,有新的女子嫁入卫县,重复……
它话未说完,凄厉地惨叫起来。原来是李秀丽旋转了一下蒲剑。她说:“什么狗屁成亲?你们这不就是男版仙人跳?”
“说!原来被你们骗来的那些女人在哪里!”
癞蛤蟆看着凶神恶煞的她,求饶:“在我的后宅安置,都是我的小妾,没死,没死,我从不杀这些女子,待她们一向是养着的……”
至于玩腻了的,等到她们怀孕,就献给主人,或者卖给灵芝庵,换取维持人形的甘霖。她们的下场如何,它就不知道了……
癞蛤蟆并不知道,它的心声都响荡在“诵世天书”里。
李秀丽盯着这只暂时还有用的人形蟾蜍。
她的眼睛大又黑,水银汪里落黑珍珠般分明,但眼珠占据多。这样直勾勾的盯视时,人会觉得像要坠进去一样不安。
“放她们出来。”她说。
“宁老爷”忙说:“她们在自己的那轮循环结束后,就没有记忆了,再也不会记得‘新郎’的样貌,也想不起从前的……对您没有用……”
话音未落,少女拔起蒲剑,却利落地再次扎进了它的胸口,避开了所有会造成致命伤的内脏,但剧痛非常。
癞蛤蟆立即嚎破了喉咙。
她重复了一遍:“放她们出来。”
因经历过两个“大夏”,她甚至还有点“古代常识”:“放妾书,写。卖身契,拿。”
癞蛤蟆冷汗涔涔,立刻叫宁夫人去写了放妾书,拿了卖身契。又把后宅关着的那一排排安静温顺、花枝招展,被叫出来时,诧异的,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女子逐一领过来,叫她们领回卖身契,在放妾书上按手印。
竟有七、八十人之众。
妾室们惶恐得哭了:“老爷,我们是犯了什么错吗?”
她们哭喊着哀求“宁老爷”,甚至还有撒泼打滚的,不舍得离却宁家富贵窝。还有互相撕扯,骂一定是对方是小贱人,说了自己坏话,才让自己被赶出去的。
没一个愿意按的。
谁知,却有个态度极凶恶的少女,叫宁家人把她们全都分开:“押着,签!”
她们不知道她是谁,宁夫人在李秀丽的目光逼视中,硬着头皮上前:“还不快谢谢齐小娘子,如今她才是我家的当家,她看你们青春,愿意放你们回乡,发放钱财,愿你们重找个如意郎君……”
一个没比李秀丽大多少岁的少女,哭喊着:“她是谁啊?我不认识!她凭什么替我决定回哪里去?”
“我在这里吃香的喝辣的,你谁啊,凭什么干预我!”
胆大包天,甚至敢去扑打李秀丽。
宁家人都吓坏了,生怕这修行者发怒。
李秀丽一把将这少女推倒在地,果然生了气。但不是生她竟然敢扑打自己的气,而是说:“我偏管!我偏要决定!”
“押着她们按了放妾书,烧了卖身契,然后都给我关起来!吃喝如常!”
李秀丽冷笑道:“等我了结了这里,就把她们通通带走!”打包丢进杏花村,反正让如今正跟华元帅在阳世对抗狄军的赵家人想办法解决!不给她换了如今的这种脑子,别想离开她的专属洞天范围!
她性子里有霸道强硬的一面,换了其他人,见她们反抗如此激烈,恐怕觉得这些人也有“向下”的自由,也有随了她们自取灭亡的意思。
李秀丽偏不。她如果救人,人就算不要她救,她就要按着对方的脑袋,硬救。
什么自取灭亡,自甘堕落。我允许你灭亡,允许你堕落了吗?
等“处置”了这些前受害者,李秀丽瞥了一眼癞蛤蟆:“既然要找到‘新郎’,又要在循环之内,那么,那混蛋根本就没‘外出’,而是在卫县之中。是吧?”
癞蛤蟆没说话,它能提醒的已经到了这里。再多说,似乎也说不出来了。
李秀丽听见它的心炁,便闭上眼睛,直接侧耳聆听诵世天书的声音,聆听整个卫县的心声,开始搜寻所谓的“新郎”。
然而,她刚链接上诵世天书,沉浸入卫县民众的心炁之中。
忽然,所有的声音,本来正常嘈杂的、卫县百姓的声音,都停滞卡顿了一下。然后,全都消失了。
偌大一个,本应人口上万的城池,在幽世之中的心声,寂静得,一根针也听不到。
空洞得分外幽深的沉默里,似乎有什么人,在“看”她。
但是,只一瞬间,这种感觉就消失了。
然后,李秀丽的神思,竟在聆听中,似乎被人极轻地推了一下。她就立即转向,‘听到’了一个心炁。
【呼、呼……】
那声音本是极其微弱的,像藏在森林里的一株草。但此刻因卫县的“寂静”,而立时被凸显了出来。
且,与目前,宁府其他人的心炁都完全不一样。
而这个心炁……就藏在她刚刚待过的“新房”之中。
李秀丽刷地睁开眼,直奔“新房”,一脚踹开房门,精准地锁定了床上的木偶。
木偶涂得惨白的脸,滑稽的两团腮红胭脂,一身过于宽大的吉服。定格着不变的笑容。
它……是活的。
李秀丽拎起它的时候,仿佛整片空间突兀地静止了。
木偶缓缓抬起头,温文尔雅地说:
“你好。”
“夫人。”
新郎,找到了。

??165 ? 一百六十五
◎雾中鬼(四)◎
据说“被临时派出去”、“在外”、“不见”的新郎, 竟然一直都光明正大地,就在新娘眼前。
它是一只四肢上,还有操纵孔与提线残留痕迹的木偶。
从婚礼上开始, 它就一直睁着被绘上去的眼睛,沉默地注视悲剧一步步发生。
李秀丽想起在那七、八十多个她已经知道的,还有更多不知道的受害者, 一把揪起,目光森然:“装木偶, 装不会说话?”
木偶却很平常地说:“夫人, 我就是木偶。而木偶,本来就不应当会说话。”
李秀丽气笑了:“你现在怎么又会说话了?”
木偶说:“因为你提前找到我,所以现在已经是故事之外了。故事之外,木偶说话又有什么稀奇?”
除了“新房”所在的区域外,整个宁府都陷在莫名的静止中。甚至连空气都凝滞了。
李秀丽懒得跟它计较。
反正早已打定主意,在离开这里后,直接反身把这些癞蛤蟆、烂木偶全都砸个稀碎。何必跟这些已经被她预定了结局的鬼东西多废口舌。
“癞蛤蟆说找到你,循环就能结束。”
“既然已是故事之外。那就给我结束循环, 打开通往外界的路。否则,我把你一片片拆了。”
木偶新郎十分顺从:“好的,如你所愿。”
“愿”字才落,李秀丽脚下失重,竟飘了起来, 越升越高,越升越高。
只是,即使宁府变成了不可见的小黑点, 她四周却仍是蒙蒙的雾。
直到, 一瞬间, 她仿佛突破了什么屏障,升到另一个维度上。
她向下俯瞰,没看到人间,不见卫县,亦无宁府。
倒是隐约见到,在卫县的位置,似乎有一首诗。
《新台》:
新台有泚,河水弥弥。燕婉之求,蘧篨不鲜。
新台有洒,河水浼浼。燕婉之求,蘧篨不殄。
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不待她彻底看清,被她抓着,一起上升的“木偶新郎”忽然说:
“本轮循环,结束。”
四周的雾蠕动着,似乎将要散去。
李秀丽正预备着冲出迷雾。
却见雾只蠕动了须臾,复归平静。
下一刻,她手中的木偶抬头看着她,被凿刻出的嘴巴裂开,像一个笑:
“检测到新入场者。新一轮,开始。”
李秀丽立即又急速向下坠去,随着下坠,她的意识开始涣散。
不好,她马上就手中用力,将木偶的身体捏得粉碎。
但木偶粉碎之后,那颗涂抹得惨白的木头颅,坠入下方的雾中时,还在笑。
她又重新看到了宁府,看到,在宁府中,生成了一个新的“木偶新郎”……
被她扎穿的癞蛤蟆,重又端正完好地坐在堂中……
她复又坐在花轿中,属于李秀丽的清明意识逐渐消退……
等她再次醒来,甚至已经走完了花轿、拜堂的“过场动画”,又坐在“新房”里,回到了拜堂后的第一夜。房门已经被侍女锁了。
她又听到了那个严肃又亲切的女声轻唤。
门外的癞蛤蟆又扯着嗓子在敲门,床上的木偶新郎睁着涂绘的眼。
这一次,李秀丽却没有仲怔,大约是已经在上一轮循环里醒过来一次了,这次她自我意识恢复得很快,不必等到第三夜,也就是三个时辰,就醒了。
醒时,她猛然睁开眼,面露不可置信。
因为她终于听清了那个叫“醒”她的女声。
上一次,大半还是“齐娘子”的种种虚假记忆,混淆了她的辨认,扭曲了她的五官感知,包括听觉。
但这一次,她听得清清楚楚。
骤然抓紧菱花镜,顾不得门外还在敲门的癞蛤蟆,李秀丽一下子奔到窗前,拔出剑来,劈开了窗户,探向窗外。
但,没有,什么人都没有。
窗外是宁府的院子。院子里只有一个不大的池塘,一棵枝繁叶茂的树。池塘里还有一尾鱼。
池塘荡着温柔水波,鱼儿在其中惬意地游来游去。
大树撑着伞般的树冠,为鱼儿,夏遮烈日冬挡雪。
鱼不过巴掌大,鳞片闪闪,尾鳍柔美,活泼地在水里跳来跳去,好奇地打量她。
围着池塘的石头,刻满了许多顽童的手笔,已不再那么簇新。大树的树身斑驳,有剥落的树皮,也有掉落的枝桠,布满与野兽、风雨搏斗的旧痕。
李秀丽看到空无一人的院子,带着疑惑,松了口气。
又似乎觉察了什么,莫名其妙地歪着头,看着那池塘、大树、鱼儿好一会。不自知地勾起嘴角。
但门外那癞蛤蟆的聒噪声,很快又惊醒了她。她察觉自己在笑,很快又板起脸。
算了,不去深究。肯定是我自己天才,才那么快就从失去意识的状态醒来。
她转过身,一把拎起木偶,直接劈开了门,熟练地将门外扑进来的癞蛤蟆一剑钉在墙上。
接下来,不过重复一遍上次的过程。
熟练的威胁、折磨的流程。
只是她把木偶的嘴巴封上了,根本不让它有开口的机会。
然后,在癞蛤蟆说出“只要找到新郎”就行的话时,她面无表情地转动了一下蒲剑,让它痛叫出声。
“还不想说实话?”
“找到新郎,是结束循环,离开这里?我看是结束这轮循环,直接开始新一轮‘故事’吧。”
癞蛤蟆哀求道:“我没撒谎啊,上真,你找到我儿,真的能结束循环离开卫县!”
李秀丽说:“还想继续骗我?”她心念一动,蒲剑上属于神剑本体的辛辣气息愈发浓郁,直接提高了两倍不止。
她不知道这对一些心怀恶意的妖邪之流到底有克制,但癞蛤蟆露出一副正在被千刀万剐的神态,瞬间整只蟾蜍都瘪了下去,连身上的脓包都逐渐干涸发黑了,像被蒲剑的气息慢慢烧焦。
“我说……我……我说……”因太痛苦,癞蛤蟆强压住癫狂怨毒之色,说话都断断续续:“我说了,你也……走不了……”
“以前……我们能、能控制雾气……自由进出……”
“但前两年就、就不能了……”
“雾里,有鬼……有鬼……”
癞蛤蟆说,以前,卫县范围内的雾气,虽然是主人设置的迷障,用以循环。
且,癞蛤蟆其实是有“雾”的控制权的。
正常情况下,它被“主人”给予了对卫县之“雾”的一定控制权,每轮循环结束时,它会暂时让雾气让出一条路,定期派手下出去,与其他地方交换物资,在外界物色搜寻合适的“新娘”。
但这两年,卫县的“雾”渐渐发生了异变。
某一天起,卫县的“雾”比从前浓郁了数倍,而且在茫茫大雾中,多出了……
“鬼……”癞蛤蟆低语“很多很多的鬼,在雾中……出没……”
“它们干扰了我对雾的控制。我再也没法控制雾气了……甚至,连宁府里也渗透了一些雾……”
以前,因主人设置的权限,雾气是绝对不会进宁府的。癞蛤蟆是完全超脱循环的,可以掌控落入循环者的生死。
而现在,即使有权限的隔离,雾气还是慢慢渗入了宁府,宁府在满足一定条件时,也会陷入循环之中。
然后,本来可以超脱的癞蛤蟆,只能龟缩在宁府中,否则,它一旦外出,也会陷入循环。
因此,癞蛤蟆已经很久没能外出骗哄、掳掠妇女了。它也已经很久没有“甘霖”来继续进化肉身了。才会是这副脓水乱流的崩溃模样。
“主人都没有发现卫县的‘雾’已经异变了……鬼、鬼把我们也困在了卫县,消息无法传递出去了……”癞蛤蟆说:“不驱散雾中鬼,我们都、都出不去……你是最近唯一一个被主人用空间转移到卫县的‘猎物’……”
癞蛤蟆没对李秀丽说谎,它唯一隐瞒的是,卫县的大雾已经不受它们控制了。而一轮循环结束,如果没能及时离开“雾”的范围,就会立刻开始新一轮循环。
它只是利用这一点,想让李秀丽重归于意识的混沌。
听到这里,李秀丽环视一圈宁府的富贵,想起自己看到的那些美味佳肴、绫罗绸缎:“如果你们也有很久不能离开卫县,甚至离开卫府了,而城外都陷入了不可自控的循环,那你们府里的这些物资都是哪里来的?”
甚至,就连之前那些“小妾”,也个个红润或白胖,衣着得体,根本不像缺衣短食的样子。
“如果雾中的人人都陷入循环,重复同样的举动、困在类似的地方,那就根本无法完成劳作、生产,牲畜也无法正常长大、繁殖。”李秀丽说:“可作为卫县中,唯一不循环的宁府,你们又被困在宁府中,这么久了,竟然不缺柴米油盐,瓜果蔬菜、鸡鸭鱼肉也随意取用。布匹、生活消耗品也没有见吝啬。”
她只是年纪小,并不是傻子:“癞蛤蟆,你还有关键信息没说。”
癞蛤蟆解释:“没有隐瞒您……循环……有一定的时间……三天循环一次。三天内,足够,足够卫县人生产足用的物资……”
“水稻,一刻钟即可长成……两刻钟,即可为米。”
“鸡鸭,一刻钟亦可长成……”
“树木,顷刻即能长高、结果……”
“县民每三日会给我家送一次粮食物用,这也是固定的。”
所以,即使卫县的“雾”发生了异变,宁府没法与外界联系了,依然不会缺最基本的物资,只是没法交换一些特有的土产罢了。
李秀丽听得愣了一下。这里的三天,其实是三个时辰。
那按照癞蛤蟆的说法,岂不是,卫县的粮食、草木、乃至鸡鸭,都几乎可以瞬间长成?
便皱起眉毛,心想,古代哪里有这样的生产力?曾教导过她的张白等人也说过,即使是洞天内的法术,也不可能无中生有,一饮一啄间,物质也是守恒的。这处多了,就必然从别处拿了。
譬如她曾经化作鱼身,将药气融入春来县的土地,解了当地百姓的大肚子病。
其实,后来张白告诉了她。
那些“药香”、“药气”,是他顺着春来县老百姓身上错综复杂的炁的联系,找到了曾经欺压、掠夺过春来县百姓,以至于建立了“联系”的土豪劣绅、财主、官员们,将他们家中所有积存的药材,置换到了春来县。
药材不够的,则以他们的财富去抵换了其他地方的药材。
这些弄来的药材被她化作最纯粹的精华,在春来县蒸腾而起,解了病痛。但并非凭空造出。
而卫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做到这样的奇迹?
她对白雾下的“卫县”的真正的模样,顿时心生好奇。
再加上癞蛤蟆信誓旦旦,说“雾中有鬼”,如果不驱散雾鬼,就根本无法离开卫县。
她思索片刻,估量了一下自己体内五境那少得可怜的残留灵炁。忽然叫一旁的宁夫人:“喂,你们会做手工吧?”
“给我做个布娃娃。要做的像人一点。”
宁府女眷的手工并不赖。
很快,一只栩栩如生,至少以李秀丽的手残程度绝对做不出来的布娃娃,就摆在了她跟前。
黑绸头发,圆圆的白棉脸蛋,黑珍珠镶嵌的眼睛,胭脂涂抹的小嘴巴。还簪着绢做的茶花儿,穿着一身与李秀丽类似的衣服。
那丫鬟小心翼翼,极讨好地递给她。以为她是要玩娃娃:“这、这是后院的一位小娘,做的……听说是您要,可用心了……”
那群人中,亦有真心实意感激这少女修行者的。
话没说完,她看见李秀丽朝娃娃吹了口气,那娃娃一转黑珍珠眼睛,竟然活了过来,自己跳到了地上,活泼泼地动起了软绵绵的手脚,胭脂小嘴里还在喊:“一、二,一、二,舞动青春!”
李秀丽闭上眼前,警告地看了一眼宁府的这些人:“在我睁开眼前,别靠近我。不要侥幸,蒲剑不留情。”
在她闭上眼的那一瞬,布娃娃愈有神采,脸上竟出现了李秀丽般的表情,从桌子上一跃而下,朝着本体指了指,凶巴巴地重复了一遍:“别靠近我,否则——”用小布手在短脖子上横了一下。
这才神气活现地踱步出了宁府,消失在了卫县的雾气里。

??166 ? 一百六十六
◎雾中鬼(五)◎
淡处还浓, 如萦层嶂,雾气将卫县牢牢锁住。
远看茫茫,近看楼阁, 也只有绰约的影子。
这一日,应该是有太阳的。但阳光浮在雾之上,无法透照人间。
一个年轻男子坐在自家的院子里, 正耐心地为孩子洗沐,一旁, 他的妻子正在帮他整理推车和货箱。
爬满藤曼的架子下堆了拆解开的, 各式各样的箱子、柜子。
有的盒子上有的写着糖果,有的箱子里散发着脂粉香气,有的装着梳子、小镜子之类,还有衣袜、笤帚、脸盆、瓶罐、针线包之类的日常用具。除此外,还有油盐酱醋茶,甚至有时蔬果酒之类的。
小孩子最喜欢瞟个不停的玩具也十分齐全,从布娃娃、布老虎到风车、鸡毛毽等,拉拉杂杂, 不下几十样。
这是个货郎之家。
忽然,被父亲按着洗沐的孩子叫了起来:“娃娃,娃娃,爹,有个新娃娃!”
埋头给他搓洗的货郎, 以及低着头整理货箱的妇人,都抬起头,往小孩指着的方向看了一眼。
门外空荡荡的, 院子的一角里, 倒是堆着还没卖出去的布娃娃。
货郎说:“没有新娃娃, 都是早就进的货。都要卖,不能给你玩。”
小孩听了,不服气地拍着油手:“那个娃娃明明就是新的!”
他吵闹时,妇人却发现,自家的布娃娃后,漏出了一个裙角,还有一朵茶花。
她没有作声,悄悄地走了几步,立刻侧过角度,探身去看。
果然发现了一个从没见过的新布娃娃。
一个黑绸头发,黑亮亮眼睛、圆乎乎脸蛋、红彤彤小嘴的白棉娃娃。穿着好料子缝出的雪纱衣,外套着小小的珍珠比甲。头上居然还簪了一朵朵薄如蝉翼,又大又透明的粉扑扑绢花。
那朵绢花富贵人家的女眷都簪得了,也不知道谁那么奢侈,居然给布偶戴了。
被她发现时,这做工细致,用料昂贵考究的布娃娃,还靠在货箱那些针脚粗糙的麻布娃娃、布老虎后头,不知道被谁藏在这里的。
他们家什么时候有这么好看贵重的布偶了?
难道是当家的偷拿了旁人的玩偶?
妇人吓了一跳,当即叫货郎:“当家的,你过来看,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布偶?”
谁知她一出声,布娃娃也“动”了。
白棉娃娃见自己被发现了,疑似是黑珍珠镶嵌的眼睛一转,立刻朝倒在地上的布老虎一拍小手。
瞬息,那缝制得歪歪扭扭、布块丑得五彩斑斓、额头绣着王字的布老虎,“活了”,发出软绵绵的“嗷呜”声。
白棉娃娃往布老虎身上一跳,用小布手一扯它圆乎乎的立耳朵,叫道:“驾——”
布老虎当即四脚生风,猛然跃起,灵活躲过了妇人抓来的大手。
小孩就叫了起来:“布娃娃,活的,抓它,抓它!”
妇人、货商都看清了白棉娃娃的样子,黑珍珠、珍珠比甲、绸缎、绢花……这一个能值多少钱?
也顾不得它活不活了,当即连手上的油都来不及擦,就扑过来捉。
秀丽娃娃被两个“巨人”追着扑着,却扯着老虎耳朵,十分从容,呼喝一声,布老虎就从货箱一层层往上跳,跳到墙头,又跳出了院子。
但货郎、妇人刚追出院门一步,忽然目光变得呆滞。
他们垂下手,对几步之遥外的秀丽娃娃看也不看一眼了,默默地转身回到了院子里。
又若无其事地恢复了之前一个给孩子洗沐,一个修整货箱的状态。
那孩子在父母恢复之前的态度后,也忘了“新娃娃”的一回事,也自如地开始“玩水”。
一家三口不看李秀丽了,在院子里做自己的事情。
李秀丽却在院门外,皱着眉头——布娃娃的额头布皱了皱,反倒继续盯了一眼这一家三口。
那小孩还在被父亲按着“洗沐”。
但被用来洗沐的,并不是清水,而是……黑乎乎的、刺鼻的……机油。
那孩子一边咯咯地玩“水”,一边任由胸腹的位置被打开,他的父亲正拿着刷子,细心地用机油,为孩子清洁胸腹内部的一个个齿轮、链条等器械。
而他的父母……如果仔细看,货郎的脸上隐约有电子纹路。妇人的脖子上有两颗螺丝钉。
货郎一家三口,竟然不是完全的血肉之躯。
布娃娃无声地看了一会,旋即转进了旁边的一户人家。
这户人家租住着的是个书生。他开着窗户,正在窗前大声背书。
但背着背着,他卡顿了数次。
书生颇为懊恼,就开始用笔敲自己的头。
李秀丽本以为这是个普通的动作——当毛笔敲在某个位置的时候,书生的脑袋发出“叮”的一声,头盖骨竟然打开了,露出了大脑。
书生双眼扫视书籍,用手指飞快敲击着自己的牙齿,像敲击键盘那样,往内输入典籍的内容。
离开这家,转进不远处,尚未开张的市井勾栏。
勾栏之中,戏子正咿呀地唱着杂剧。但妆容下的红唇却一点儿不动,紧紧闭着。悠扬婉转的戏曲从她的喉咙肿发出。唱到一出折子临近结束时,忽然,这曲调中出现了杂音。
于是,戏子打开了自己的喉咙,调整着与声带浑然一体的扬声器。
一旁,翩翩起舞的波斯舞女,还在优美地旋转着,在没有客人的时候,练习着舞姿。
但她飞扬的裙裾下,抬起脚时,脚足的位置,却是一对儿转轮。
秀丽娃娃连续走了数家,从贫民,到中人之家,再到富裕些的家庭,无一例外,千奇百怪,均有异常。
看得她额头的布都要皱了再皱。这些卫县人——他们还是人吗?
且均有固定的活动区域,出行时间。一旦超过范围,立刻就会返回原位。不到时间,也不会进行下一个项目。
有时候就算发现了李秀丽的窥探,只要超过一定的时间、区域,它们就不再追逐。仿佛被上好发条,设好固定程序。
李秀丽想到了曾经在江南望江府看到的那些人傀。
但如果说卫县百姓已经是人傀,又不对。
人傀,必有操纵者。操纵者赋予了人傀用以运转早已死去的五脏六腑的“炁”。
所以,人傀乍一看去,活动举止,是与常人无异的。连身上的元炁,乍一看都很正常。甚至能听到心炁。
而这些卫县人,近距离听,心炁竟是沉默一片。身上毫无被注入的炁,却能说能笑,甚至还能在一定范围内临机应变,似有智慧。
卫县的这些人,并不像修仙之路的人傀。更像……李秀丽想,更像她以前所知道的那种机器人。
只不过,是极其发达的,科幻一般,她的世界暂时没有达到过的那种程度的机器人。
县城中的卫县百姓,大抵如此。
李秀丽坐在分了一些布娃娃灵炁,点化来代步的布老虎身上。拉了拉它的耳朵:“出城看看。”
布娃娃坐着布老虎,踢踢踏踏,离了县城。
刚到郊野,不受“雾”影响自主意识的秀丽娃娃,忽然觉得眼前扭曲了一瞬。
揉了揉眼睛,李秀丽再次看去,竟然看到,同样拢在迷雾中的卫县乡野,那些她本体在花轿中路过时看到的寻常田地,竟然变作了一大块又一大块的……液晶面板?
她赶紧拉着布老虎上前,跳到田地里一看。
液晶面板作伪装的“田地”下方,竟然有台阶,沿着台阶走下去,有一座埋在卫县的土地里的,与大周格格不入的、银白色的后现代风格的建筑。
她看到那建筑上写着“智械总工厂—附属供应厂09997号”一行大字,大门是紧闭的,也是银白色的一整块,毫无缝隙,没有开启的按钮。
李秀丽正琢磨着怎么进去,忽然,那个完整一块的银白色大门变得透明,慢慢淡去。
一排排纯银的无面人形,口中发着机械音,齐齐冲了出来。
但不是对着李秀丽,而是冲着周围忽然又浓了一层的雾,开始扫射:
【检测到奇异意识体入侵!】
【检测到奇异意识体入侵!】
【请求增援!】
奇怪,它们如临大敌,但雾中什么都没有啊?
李秀丽躲在角落,布娃娃完全被它们无视了。趁此良机,她一溜烟地坐着布老虎,溜进了这座未来科幻风的银白色建筑。

??167 ? 一百六十七
◎雾中鬼(六)◎
这确实是一座工厂。
一座在大周的地界上, 显得十分超前与怪异的工厂。
而且是兼有粮食、药品、衣裳鞋袜、用具等物资生产的超级工厂。
在隆隆的机械声中,淀粉由二氧化碳直接合成。蔬菜离土而生,在营养供应中, 飞快地长大。鸡鸭鱼肉等,则在培养室中,由胚胎肉眼可见地成型。除此外, 还有速度更快的合成肉,源源不断地被产出。
至于布匹、丝绸、金银珠宝、用具之类, 3D打印在顷刻就能完成, 堆叠如山。
其中不少的丝绸花样、珠宝样式,李秀丽刚刚在宁府看到过。
这些在她的世界,或许已经初初研制,或者只有个萌芽和方向,或许只是在遥远的科幻小说中存在的生产方式,不停地产出着大量物资。
仅仅一天,就能生产出一个府邸数百人一个月都挥霍不完的物资。
难怪,即使外界都被困在循环里, 只靠着循环的“三天”,宁府也根本不缺衣食,还能继续过着富豪之家奢侈无度的生活。
唯一的问题是:
那些生产物资用的机器,全都是一个又一个的……“人”。
一个又一个的“人”,取代了精密的仪器, 组成了这座远超阳世时代的工厂。
或者说,这些“人”,就是精密的机械。风格与卫县百姓类似, 却比他们更进一步。
血肉与金属无边界地融在一起, 内脏闪着玻璃似的光充作转化装置, 二氧化碳所化的淀粉,最后经过连接着管道的咽喉,从下半张被切平的面部输出,将被加工为粮食。
粮食制作区旁,是蔬菜供应区。
无头的躯体列次置放,平切面般的腔子上,长出了一簇又一簇的蔬菜,叶片上残留的“营养液”也是淡红的颜色。每一个躯体胸膛大开着,中间的肉心闪烁着电子数字,似乎是监控着蔬菜成长。
甚至“3D”打印的机器,亦是由数具肉身、残肢、器官融合一些齿轮、机械组合而成。
你说这个工厂是未来风格、高科技吧,里面大部分的“机械”全是大周的水平能制造出的部分加诡异的改造人体融合而成,且诡异之余,又能正常运作,发挥出远超大周凡人想象的生产能力。
李秀丽只对着“附属工厂09997号”内部看了一眼,因这座工厂大约与修行者关系密切,所以它当中的一切高清附上,连马赛克都没有。幸好布娃娃没“反胃”的功能。
秀丽娃娃溜到一台“血肉机械”旁,那是孵化禽类的孵化机。
胸膛中空而开,却保持着恒久不散的热气,被置入蛋类,不停地孵化出幼崽。
李秀丽看着那张分明属于人类的脸,以及大部分是血肉的躯体,半垂的眼眸,漠然的神色。
她试着叫了叫“孵化机”:“喂,你还听得见我说话吗?”你还有神智吗?
“孵化机”听得见,略微抬起头,看了李秀丽一眼,点点头。但面上没有任何其余表情,转瞬又低头关注体内蛋类的孵化度去了。
李秀丽转了一圈,试探了一下,发现,工厂内的“血肉机械”们,大部分都是有一定神智的,跟他们说话,他们会根据对应的内容,做出极少的简单反馈。
但也仅限如此了。
他们的“智能”反馈范围,绝大部分都集中在“工作”上,毫无自我,没有痛楚,没有七情。心炁沉默,比卫县百姓的举止更呆板。
但,其中一些“血肉机械”,与城中的部分卫县百姓,有相似的长相,明显是亲眷之流。
这些如果本来是真人的话,到底接受了怎么样的折磨、痛楚,才会变成工厂里的“血肉机械”?
李秀丽的本体如果在这里,眉头已经能打成死结。
压抑住直接荡平此地的欲望,她继续摸索这座“工厂”的底细。
正此时,却听附属工厂09997号内如昼的光亮,忽然化作了血红光茫,警笛声、警报声响彻工厂内外。
【未知意识体突破第一道防线,已渗入工厂!】
【未知意识体突破第一道防线,已渗入工厂!】
【立即撤离机器,立即撤离机器!】
倏尔间,原本正在勤勤恳恳制造、生产的血肉机械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运转。地面隆隆而开,升起一排又一排的方形玻璃“棺材”。
血肉机械们齐刷刷地站起,身上链接的管道自动断开。有行动能力的,排队站起,挨个进入这些“棺材”。
没有行动能力的,则被其他有行动能力的拖入棺材。
连那些无头的躯体都从自己的腔子里拔了蔬菜,僵硬地走进了“棺材”。
在他们躲入“棺材”后,“棺材”正欲沉入更深地底时,不待地面合拢,李秀丽透过布娃娃的两颗黑珍珠,看到从工厂一重又一重的银白大门的门缝中,“雾”渗了进来。
而且渗的速度快极了。很快,工厂内部就布满了淡淡的雾气,四下朦胧,红光骤然熄灭。本欲下沉的棺材们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似乎是齿轮卡住了,地面无法合拢。
血肉机械们呆呆地睁着眼睛,躺在透明的“棺材”里,看着雾气将自己也笼罩在范围内。
秀丽娃娃带着布老虎,警惕地缩在一角,打量着这些渗进来的“雾”。
她可没忘记,癞蛤蟆他们说,雾中有鬼。刚刚的工厂守卫说,雾中有“未知意识体”。
而雾中的鬼,则极大可能,就是困住了卫县,困住了宁府,甚至把癞蛤蟆等人也拖进循环的根源。
雾飞快地由淡转浓,很快就像外界的卫县那样,难见寸步之外的景象。
而就在雾气转浓之时,方才还凄厉地不停警示的警笛也安静了下来,隐隐传出的银色守卫们的战斗之声,也统统消失不见,机械运转的隆隆声亦不可闻。
工厂内安静到了极点。
“孵化机”呆滞地躺在角落的透明棺材里,透过上方的面板,无神地注视着茫茫雾气。
她的眼珠,忽然慢慢地转了一转,逐渐汇聚在正前方。
因为,有一张脸,悄无声息地贴在了棺材板上,与她隔着一指距离的透明面板,脸对着脸,眼睛对着眼睛。
“孵化机”有些迷惑地看着这张脸。
这张脸,是她自己的脸。
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隔着透明的一层,对视。
只是,“棺材外”的那张脸,格外的白。
甚至,比雾气要更白,惨淡的、透着青色的白。
那是死去良久的颜色。
“孵化机”的眼睛缓缓朝下看去。
没有。
没有脖子。
没有胸膛。
雾气中,贴在“棺材”上的那张脸,只有一张面皮,甚至没有头发,没有头颅,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在浓雾中漂浮,面皮下直接连接着雾气,融入雾中。
“孵化机”露出了仅存的,少有的迷惑之色,但毫无惊惧,更多的仍然是呆滞。
那张惨白的、死人的、与她一模一样的脸,却嘴角一咧,忽然笑了起来。
但是眼睛里盈满泪光,眉尾都哭般垂下,唯有嘴巴是笑的,与眼睛的弧度相反,越咧越大,直咧到了耳朵根。
似在哭,似在笑。大哭与狂笑,同时出现在一张脸上。
空荡荡的、与雾气相连,浮化而出的“脸”,蠕动着黑洞般,已经没有了的牙齿,无声地说:
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
雾中不止一张脸。
每一个棺材前,都贴了一张脸,正对着棺材里的人,或大笑或者痛哭或厌憎或咒骂。
李秀丽察觉不对时,立刻跑向最近的“孵化机”,正好看到那张从雾中浮出的“脸”,正极力地试图向“棺材”内挤进去。时而试图从透明面板上穿进去。时而试图从缝隙里挤进去。
“孵化机”躺在透明“棺材”里,面对如此恐怖的场景,却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呆呆地睁眼看着。
雾中鬼!
真有诡异东西!
秀丽娃娃一惊,立即驾着布老虎,尝试着朝那张脸撞去。
布娃娃受李秀丽点化,身上附着了她的灵炁。
炼精化炁初阶的修士,即可赤手空拳地与一些常人无法触碰的“鬼”、怪打斗。
附着灵炁的话,即使是本来可以虚无的“鬼”,亦可被修行者拳拳到肉地殴打。
虽然只是个布娃娃,但在几乎是练炁化神修士的灵炁的包裹下,一撞,那张面皮还是实打实地被撞飞了。
面皮被一撞而飞,迅速地在雾中消融,但眨眼的功夫,丝丝凉雾中又重新生成了一张脸,锲而不舍地朝“孵化机”飞来。
李秀丽正要再撞,却发现,自己的四面八方,已经被无数张“脸”给包围了。
浓雾里,许多张惨白发青的脸浮出,在雾中沉沉浮浮,托化而出,将布娃娃重重围住。
男女老少、妍媸美丑,形形色色的脸,颠倒、旋转、或哭或笑,或嚎或骂,全都紧紧盯着布娃娃。
容貌与那些“血肉机械”分毫无差,能一一对应。
但不同于那些呆滞的、与机械一体的躯壳,这些“鬼”浓墨重彩,七情浩荡。
就在这一霎,为首的“孵化机”的脸仰天发出一声尖啸,愤怒的指控。
于是,其他鬼全都朝着布娃娃一涌而来,层层叠叠地裹起来。
眼前一黑。
李秀丽的本体睁开了双眸,失去了与布娃娃的联系。
大堂中坐着惴惴不安的癞蛤蟆、宁夫人等。
李秀丽却拧起眉头。
她终于看到了所谓的“雾中鬼”。
可是,就在那一霎,她听到他们在“说”,在指控:
外来者,不要阻止我们取回肉身!

??168 ? 一百六十八
◎雾中鬼(七)◎
宁府外的卫县, 在鬼魂们冲破工厂后,重归循环。
大堂上,素衣少女睁开了双眸。
癞蛤蟆讨好道:“您看到了那些粮食、布匹是怎么产出的罢?真的只需要一天即可。我们确实没有骗您……”
李秀丽盯着它良久:“你没有其他要对我说的吗?”
“你早就知道, 卫县人都变成了这鬼模样?还是说,他们变成这样,与你有关?”
癞蛤蟆尚未反应过来。它对修行者的了解有限, 接触最多的就是自己的“主人”与其他狄州修士。
在它的认知中,修行者大多是极自私的。他们只关心自己相关的利益, 以及自己感兴趣的事物。
凡人百姓如何, 与他们何干?
虽然也收走一些人族孩童,卖与灵芝庵换取甘霖。
但对大部分人来说,它与它的主人,对比起灵芝庵,已经算是仁慈的了。
它们并不把凡人变作畜生去驱使、吃掉,只是将大周人族改造成为高贵的、高效率的机械的一部分,摆脱了凡人的懒惰、奸猾、脆弱等种种劣性,从此, 连头没了,身体都还可以运作,只需要输送一点能量就能长久工作,再也不会因情绪、疲倦而罢工、误工、出错……
也不会再因饥饿、寒冷而挣扎,再也不会彼此间为抢夺资源而大打出手, 酿成惨剧。
每个人族的肉身,工厂里都有好好保养、维护,保证能物尽其用到机械生锈、换代, 彻底摆脱了病痛之苦……
比起在灵芝庵治下物真“做牛做马”, 最后变成餐桌上的一盘菜。它这里对这些大周人还不够好吗?
于是, 癞蛤蟆将这些讲了出来,十分自豪:“自然知道!就是我辅助主人,帮卫县的百姓摆脱了孱弱的可欺的原始模样啊!”
音未绝,剑已至。
嚎叫声再次响彻满宁府。
宁府人看到癞蛤蟆被活削下来的那只眼睛,吓得缩瑟不止。
李秀丽强行控制住与她心意相通的蒲剑,压住自己的杀意。
这癞蛤蟆怪,现在还不能了结。否则循环又将开始。
孙雪曾经忧心忡忡地说过,如果狄州成功合并了大周,大周人族落入狄人、地煞观之手,对人族百姓而言,可能会遭遇大恐怖。
寿阳、卫县……她匆匆只走了两处,就已经见到了如此景象,已经被狄人、地煞观统治了十年的更北之地,又有怎样的炼狱之景?
她在这里结识了这么多人,包括凡人,情谊或深或浅,缘分有淡有浓。
想到一旦自己夺不回玉玺,他们也将如孙雪一样,遭遇这些生不如死的恐怖,一时之间,便杀心愈炽。
她尚如此,蒲剑中的众生之炁,更是涛涛怒浪翻滚,甚至影响了她的情绪。她都没反应过来,蒲剑就自行出鞘,剜了癞蛤蟆的一只眼。
在剧痛略微平息之时,癞蛤蟆连忙求饶:“不知哪里说错了话,得罪了上真……”
“你没有得罪我。”李秀丽说。只是罪于人族。人之怒在蒲剑中翻滚。而她会替孙雪,让大周人族出此苦海。癞蛤蟆和它的主人,一个也不会被她放过。
不待癞蛤蟆反应过来,李秀丽冷冷道:“我看到了你说的‘雾中鬼’。”
她说:“可是,他们都跟卫县百姓,长着一张相似的脸。他们说,他们是来夺回肉身的。”
声色极厉:“说!‘雾中鬼’,到底是什么!但有一句隐瞒,你的另一只眼睛也别想保住!”
癞蛤蟆捂着血流不止的眼睛,颤颤巍巍地说了自己所知的一切。
“雾中鬼”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是卫县上万百姓肉身改造初次完成后。
那时,癞蛤蟆尚且能代它的主人,彻底监控整个卫县以及附属工厂,掌握“雾”的完整控制权。
但忽然有一日,兢兢业业运转着,为“循环”而服务的卫县某一角,被改造完成的部分人族,忽然出现失控的迹象。
在一次循环中,部分卫县百姓,在重复的、日复一日的运转中,忽疯狂地挣脱了与自己相连的机械,逃脱了自己的“职责”、岗位,抛弃了工作,或试图毁坏循环,或试图逃离卫县……
癞蛤蟆前去查看时,发现这些已经被剥离了“自我”,消除了大部分意识的人族,肉身中再诞七情。
而且,雾中悄然浮出了一张又一张的“脸”,竟围攻它……
而每一张脸,都对应着一个血肉机械……
癞蛤蟆及时禀告了主人。
主人大发神威,立即打散了这些“脸”。
并告诉它,不要紧,这些只是人类不甘消散的“自我”,不甘与机械无二的残存七情,共同在新形成的洞天中,本能汇聚而成的东西。
本质上,与大多数即生即灭的“鬼怪类临时溢出区”,是一种东西。
爱憎恶,恨别离。凡人个体最常见的,最容易情感极端波动,突破临界值,导致人体之炁震荡,幽界溢出的时刻,往往是其死亡之时。
这世上最常见的临时溢出区,就是鬼怪类临时溢出区。
但大部分自然形成的“鬼怪类临时溢出区”,即“鬼”,不待人察觉,就会自行消散。
人死如灯灭。死亡那一刻,随着肉身消亡,此人引起的炁之极端波动,没有了依凭,无法长久,会随风散入天地。
唤起临时溢出区的极端之炁散去,这种自然形成的“鬼怪类临时溢出区”,最多维持几个呼吸,便会自行瓦解。
这是丁令威曾告诉过李秀丽的修行常识之一。
癞蛤蟆说:“主人那时说,可能是因为,从生理意义上,这些人族的□□,虽与机械一体,但还算是‘活’的,在运转的。所以,他们的‘魂魄’,会残留得会稍久一些……都是正常的……”
那次主人出手将这些雾中的诡异之物打散后,果然,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卫县风平浪静,尖嚎哭叫,怨憎不已的“脸”们再也没出现。
直到……直到不知不觉中,癞蛤蟆发现,宁府中也飘进了淡淡的雾气,而自己一踏出府门,就会失去意识。
连它,都进入循环了。它试图打开卫县的“雾”,却发现,“雾”的控制权限已经不在它身上了……它根本无法联系主人,主人也毫无察觉卫县内部发生的事情……
而那些被打散了的“脸”,再一次、再一次在雾中出现了……
它们经常在“雾”中出现,时而游荡、连结,使本应老老实实工作,不会抱怨、不会误工的血肉机械们失控……
说到这,癞蛤蟆庆幸不已:“也幸好,虽然无法离开卫县了,但还有主人置下的循环……每当‘机械’失控,背离了‘故事’,就会自动触发循环,重置卫县所有‘机械’的状态,而每次循环后,‘鬼’们就能安静一段时日……”
“那听起来。”谁知,李秀丽却说:“被困在‘雾’中的真正受害者,”
她偏了偏头:“是所谓的‘鬼’啊。”
“肉身变成不会休息、不会误工、只知劳作的可悲机械。人是无法那样被消耗的。于是,他们在奋力地试图拯救自己。”
“却被困在了永远循环着悲剧的迷雾中,徘徊悲鸣。”
“每一次的拯救与努力,一旦达成了部分改变。却又在下一个循环中,归于徒劳。”
“还要被污蔑地称之为‘鬼魂’。”
癞蛤蟆听到她的发言,震颤不已,即使恐惧这个下手恶毒的修行者,还是本能地觉得荒谬,禁不住反驳:
“他们每一个都那么普通、渺小,一辈子庸庸碌碌过去,奋力一搏,绝大多数也只能是‘配角’。变成机械,为真正的‘主角’的生活添砖加瓦,多是伟业!”
“看重这些庸碌的普通人,让他们肆意消耗人族的资源,却不集中资源于真正的‘主角’,那是主人说过的,一些大魔才有的疯狂想法……”
它奋力反驳,李秀丽却不耐烦听癞蛤蟆啰嗦,直接叫一旁的宁府下人:“拿针线,把它的嘴缝了。”
反正要榨出来的消息都差不多了。
至于什么大魔…..魔头什么的,还挺帅的耶。
然后,她思索起破局之法。
如果,“雾”中因为多了“鬼”而无法被控制,那只要这些“鬼”消失不就好了?
如果“雾”可以被控制了,她现在就可以让癞蛤蟆打开卫县的“雾”,离开这里。
至于这些“鬼”怎么消失……
癞蛤蟆和它的主人,一直以来想的都是消灭雾中鬼。
李秀丽却想,既然“雾中鬼”要的是“夺回肉身”,那就让它们得尝所愿,不就好了?
所有“鬼”都回到自己的肉身中,不就是“鬼”消失了吗?
问题是,每当部分“鬼”找到并回归肉身时,就会因为不同以往的举止,违背了循环的“剧情”,从而整个卫县重置,“鬼”们又徒劳无功。
如果能让所有的“鬼”都在同时回归肉身,并且暂时不违背“剧情”,这样,“雾”就暂时不再被干扰,可以被癞蛤蟆控制了。
然后,她在癞蛤蟆控制“雾”散去的同时,恢复了灵炁后,直接灭了这孽畜,以红尘剑破了卫县的洞天。
一切就都解决了。
那现在唯一的难点是:怎么让所有的“鬼”都在同时回归肉身,并且沟通他们,让其暂时不违背“剧情”。
李秀丽皱着眉,数了身上所有的办法。
鱼龙变没法在这场合用——就算变了龙身,一出宁府就循环了。
红尘剑,在“循环”破解后,再破洞天可以,让“鬼”同时回归肉身却做不到。
李秀丽敲着手指,挨个数过去时,忽然顿了一顿。
对卫县人族来说,如今遭遇的这一切绝望,如何不算“天罗地网之厄、命穷算尽之厄”?
度厄真经。
记忆中浮起孙雪在水下对战蛟龙时,为了保护凡人,用出度厄经,护持了水下遇难的大部分人族。
至于沟通,她可以通过诵世天书。
不妨一试。大不了是卫县再循环一次。
至于体内灵炁空虚的问题。
李秀丽抚摸着蒲剑。心想,众生既愿意借她炁,破灭妖魔洞天。
大周人族之炁,又可愿通过红尘剑的联系,充作她的灵炁,让她用出度厄经,挽救这里的同族?
她试着与蒲剑联通。
谁知,意念尚未一转,众生便应了。
救人族,即救自己。或许在具体的现实之中,一个个的个体,会有千万种不同的思虑、选择。
但着丝心炁,汇作族群之声,嗡鸣着人族共同之炁时,却没有丝毫犹豫。
其中,冲锋在最前的,呼应得最快的,甚至是寿阳县百姓的心炁。
因与她建立了联系,寿阳百姓的心炁也汇入了蒲剑中。
人族,欲自救。
众生,图自度。
李秀丽深呼一口气,缓缓念出度厄经:“尔时,天尊在禅黎国土,与大道真仙,万万大千人。诸天尊及诸天龙鬼神尽来集会,受吾约束。世间若有善男子、善女人,或有年灾月厄、游城赤鼠之厄、天罗地网之厄、命穷算尽之厄、疾病缠绵之厄……”①
经文出口,即化金色敕字。
她恍惚中,听见无数人的声音,无论老幼,也一起在诵念。
回荡着无数诵念声的金色字体,一圈又一圈,水波般快速向外荡去、扩张,很快就将卫县笼罩其中。
“雾”中,所有游荡的“鬼”都忽然一僵。
因远离了肉身无依凭的冷意迅速被温暖所取代。
一个个经文所化的金字,恍若一支支牵引的温暖的手,迫不及待地牵着他们往肉身而去。
天罗地网、命穷算尽。个人之力有穷。那就万万个之力,但求解迷雾,出循环,离樊笼!
同一瞬,卫县地上、地下,所有运行中的血肉机械,都卡顿了。
下一刻,眉上喜怒,唇牵哀乐,七情泛起,不同于单调机械的繁杂思绪,挤满胸膛。
卫县之“人”,醒矣!
【??作者有话说】
引用自《太上灵宝天尊说禳灾度厄真经》。

??169 ? 一百六十九
◎雾中鬼(八)◎
散发耀耀金光的经文大字, 随着诵念声,一重又一重,以李秀丽为中心, 不断地振散而出,穿透迷雾。
最终,整个卫县, 都回荡着《度厄真经》的经文。
先时,只是少女一人之声, 渐渐, 却叠音重声,似无数老幼青壮,与她齐诵:
“世间若有善男子、善女人,或有年灾月厄、游城赤鼠之厄、天罗地网之厄、命穷算尽之厄、疾病缠绵之厄……”
“受持念诵此经以后,解禳阳九百六之灾,三衰八难、九横五苦之厄。所求如愿,所履平安,出入行藏, 常蒙吉庆,所为利益,所欲随心……”①
金光如水,一遍遍涤荡着白雾,冲击着卫县的每一个角落。
饱含为受苦受难者的善意之音, 洗刷着这个洞天。
愿汝脱灾免厄,所求如愿,所履平安。
欲自度、自救的人族之炁, 融在经文里。
雾中“鬼”受经文指引, 在同一瞬间, 齐归躯壳。
杂货夫妇、孩童三人,慢慢地低下头。小孩看到自己胸口的齿轮、手上的机油,哇地一声哭叫出来。妇人泪流满面,搂住孩子。货商一把抱住妻儿,也痛哭出声。
书生放下书卷,抚摸自己的后脑,长叹出声。
伶人停下歌喉,似笑还悲,跌倒在戏台上,嘶哑地大吼大叫。舞女不再起舞,捧起自己再也无法穿上的舞鞋,紧紧攥住。
……
城郊地下的09997工厂中,所有的血肉机械,亦还七情、复灵智,如噩梦初醒,看着自己畸形可怕的躯体,与机械难分的骨肉,或悲号难止,或涕泪喜悦交加。
在他们齐齐自迷雾中转醒时,却听到那指引了他们的诵念声止住。一个清润年轻的声音回荡在胸臆之中、脑海之间:
【莫轻举妄动,擅自离开所在区域。继续之前的运转。稍待片刻,我将让这片迷雾彻底散去,真正解脱你们。】
在卫县之人皆“醒”时,癞蛤蟆也察觉了变化,它的权限回来了!压抑不住地露出狂喜:“‘雾’、‘雾’的控制权又在我这里了!!我不必被困了!!我跳出循环了”
下一刻,寒光闪闪的剑从它的肩膀拔出,斜在了它的脖子上,锋利的边缘轻而易举地割开了一层皮肉。
癞蛤蟆抬头,看见少女的柔面噙着充满恶意的笑:“是啊。你不必被困了。也不会再循环了。”
“所以,现在杀你,你就会真死掉了,对吧?”
当脖子传来刺痛时。癞蛤蟆吓坏了。
之前,它最多是被折磨,可是现在它拿回了雾的控制权,不必再循环了,这也意味着,这、这妖女真的可以杀了自己啊!!
它几乎尖叫着喊:“我能打开雾,我能打开雾!你不能杀我!”
于是,剑柄当真缓缓移开了一寸。李秀丽说:“现在,开。”
癞蛤蟆哆嗦着,伸手,在自己胳膊上的某个脓疮里用力抠了一下。
令人恶心的滋滋声后,环绕了卫县数年的“雾”,迟迟而散,一米一米,让出了纤毫可见的人间。
一直浮在雾上,无法照耀人间的太阳,终于暖洋洋地洒了下来,驱散了常年拢在浓雾中的湿寒阴冷。
暖意洒到血肉上时,甚至有卫县百姓愣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捧住这缕久已未见的阳光。
终见天日。
这一霎,癞蛤蟆却发出一声扯着嗓子的嘶喊:“主人,救命——”
乌云遮挡了太阳。
李秀丽背脊一寒,抬头,看到了一个很高的,几乎是占据半个天空的黑影。
那不是乌云,而是一个庞大到堪比山峦的黑袍巨“人”。头及云天,臂舒群山。附身下看,算是雄城高墙的卫县,只是祂手指边的一个小玩具。
黑色的兜帽下,露出了一张……一张木偶的面容。滑稽的斗鸡眼、漆白的脸,划刻出的定格的笑容。与循环中的“新郎”一般无二,恍若等比放大千、万倍。
祂从云层间伸出手,手部却不是木质的关节,而是枯槁且尖利发黑,宛如爪子的十指。
十指俱下垂着无数牵引的透明细线,垂向无边陆土,系着许多城池。
祂似个应被操纵的木偶,却提线操纵着人间。
癞蛤蟆仰头叫道:“偃师大人,救我,救——”
它双目圆睁,尚未说完,剑柄从它的喉咙拔了出来。污血飞溅在地。
它很快萎缩,变成了一只仅手指大小的癞蛤蟆,翻了肚皮。
李秀丽一脚踢开死掉的癞蛤蟆,握紧蒲剑,看向那个半空中,身与山岳同列,脖颈与云天同齐,手中垂着无数引线的“木偶”。
她体内的五境内灵炁依然空虚。即使迷雾散去,也没有恢复一丝。
在迷雾从卫县散去、癞蛤蟆死去的那一刻,偃师察觉到了卫县的异常,脸上定格的笑容幻灯片般换成了一个皱眉滑稽笑的表情,目光朝卫县转来。
祂动了动小指,十指上的一根垂连人间城池的巨大引线,立即朝卫县飞来,欲将卫县重新纳入操纵范围。
“偃师”表面上只有炼炁化神中阶的修为,但它垂下的每一根引线,都凝了逼近返虚境界的炁,且翻滚着白色的“雾”。
李秀丽却丝毫无惧于空荡荡的五境,她对不知何时,又充实了一截卫县百姓心炁的蒲剑,只说四字:
“有仇报仇。”
满城复苏过来的人,这些还与血肉机械相连的人,分散在卫县的每一个角落,却都仿佛听到了少女的这声低语。
他们有太多的怨恨,太多的愤怒,太多的悲痛……此时竟都顾不上恐惧,与她一样,抬头盯着那操纵了他们三载的偃师。
卫县的男女老幼,俱无一字,不发一言。
蒲剑上的众生之炁,最新汇入的卫县人族的共同心炁,却沸腾若煮。
下一刻,偃师巨大的眼珠中折过一道光,不待祂反应过来,便有剑从地上起,怒从凡间生。炁冲天地,雷霆翻覆。
明明是琉璃相转寂灭相时,最虚弱的状态,本应体内没用一丝灵炁的李秀丽,却悍然向祂出剑!
宝剑升霜光,珠衣映寒芒,红缨飞素裙。
破空之鸣好似万人之吼。
一剑。只一剑。
不但劈断了朝卫县飞来的提线,横断了许多其他提线。
轰——偃师的整只手掌亦轰然碎裂。
祂僵在了空中。
漆白的木偶面上,裂开了一道深深的缝隙。
一、二、三……
须臾,以裂缝为核心,从祂的面部,到祂的躯体,骤然裂成了无数粉末!
所有的提线失去了人的操纵,正在崩裂。无数也在循环中的其他城池,同时出现了卡顿。
天空下起了纷纷扬扬的粉末,仿佛雪一样。
卫县百姓接到这些粉末,当即就往自己嘴里塞,塞着塞着,有人哭了,有人笑了。
死的有点轻易。切,这什么“偃师”,比那个灵芝圣母还不耐打。
李秀丽想。但这混蛋留下的麻烦,比灵芝圣母还大。
在那些提线即将全部崩裂时,李秀丽却将剑一掷,将那些“提线”全都绕到了自己的剑上。
蒲剑与她乃为一体,炁转相通。
只这一下,偃师手下无数“凡人城镇”的炁的联系,全都转移到了她这里。
她落在地上,对那些还跑出家门、在街道、在院子外哭的卫县人,不耐烦地说:“哭什么?还想不想活了?”
她扯着绕满蒲剑,仿佛也绕了她一身,有极重的背负感、束缚感的那些提线,命令道:“立刻去建我的庙!造偃师的像,但要是我的脸,快去!”
“啊?”人们愣了一下。
李秀丽目光扫过他们一眼。没有半边身子的、没有心脏的、甚至还有没脑袋的,物理没脑袋的那种……全靠与机械融为一体,勉强维持肉身活着。
而且,那种融合法,明显是超过大周能力范围的,以超凡手段的融合。
阳世不显诸法,只有幽世、洞天才能容许超凡法术的存在。
不同于寿阳,寿阳人不破洞天,不能活。
但对于卫县人来说,一旦这里的洞天破了,只有一半身体的、无心的、没脑袋等等的这些人,马上就得暴毙!
所以李秀丽干脆把那个“偃师”对洞天的所有权给接了过来,即黄眉说过的,顶替法身!
但时间有限,得在洞天完全破灭,偃师的幽世法身消失前完成。
她横眉催促:“以你们与机械融合的速度,马上就能建造出来,快点去!一个小时内!”
卫县百姓中有机灵的工匠,当下什么也不问,朝她磕了一个响头,立即叫上同伴,隆隆地拖着机械身体去建庙、造像。
这位小菩萨若是要害他们,又何必将他们从迷雾中拉拽救出?
血肉机械化的卫县人集体出动,以不可思议的效率,在一个小时内,平地建造出了一座不算大,但也算小的庙宇,摆上了栩栩如生的神像。
为首的工匠,毕恭毕敬:“小菩萨,请进庙一观。”
李秀丽一进这座庙宇,看到庙中的神像,脸上的表情一霎像被雷劈了。
这庙里的,哪里是偃师形象结合的李秀丽,分明是一个放大到一人等高的布娃娃,连衣服都跟之前那个宁府女眷缝的布娃娃一模一样!不过多套了个偃师的黑袍!手指上多了十根牵引线!
噢,它甚至还骑了只丑得五彩斑斓的布老虎像!还真是、一、比、一、还、原、啊!
卫县人说:“我们的残存之思,在雾中与您第一次相识,我们铭感五内。那偃师何等丑陋,怎能让它的丑模样全然安置在您身上?”
李秀丽试着将蒲剑上的那些透明的引线转移到这座、这座……布娃娃神像上去。
…….成功了。
她把自己的意识缠了一份上去。
也成功了。
说明在卫县人心里,他们认了这个是替代偃师的。也认可这个布娃娃可以代表她……
李秀丽转身不忍去看那软绵绵的布娃娃。算了。能用就行。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
“你们都去上香吧。以后,它就是代替偃师,坐镇这个洞天的神主。”
香火袅袅在小庙里升起时,李秀丽察觉,偃师在幽世里即将消散的法身,与这个布娃娃神成像成功融合了。
洞天,转移后维持住了。
她略松了口气:“洞天不灭,你们可以继续在这里活了。”
卫县人纷纷问:“小菩萨,敢问您的尊号?这座庙,又应有何名?神像亦当有名……”
李秀丽步履匆匆地出了庙宇,一眼都没看那个该死的布娃娃。咬着牙:“正名你们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但它的别名之一必须是偃师!”
这样才能起到替代同化的作用。
至于正名……软绵绵的布娃娃起什么名字都不会很酷……她一个字都不愿意听这些卫县人会给这个布娃娃神像起什么正名!
不知道就是不存在!不存在以后就不会被人笑!
最后一件事办好了,她大步就离开卫县!
*
“偃师……身死。”
“祂失败了。”
所有人的头都不敢抬起。
狄王更是贴在地上,浑身发抖。偃师失败了,那、那……
他无比恐惧地,还是听到了,颠倒的“三清像”,说:
【紫薇宫已通过申请。】
【星官立即调集群星,诛灭魔头李秀丽。】
【不惜代价。】
【??作者有话说】
①引用自《太上灵宝天尊说禳灾度厄真经》。

??170 ? 一百七十
◎……◎
离开卫县的时候, 卫县被雪落了满地的白。
人人都又冻得发冷。
雾气笼罩的时候,卫县虽然循环,但也某种意义上隔绝了来自狄州的茫茫风雪。
如今卫县的“雾”散去, 鹅毛大雪再度笼罩了这座小城。
但又人人都很高兴。
他们甚至有人捧起雪,又撒开了,落了自己满身, 大叫大笑着。孩童穿着厚实衣物,在雪中跑来跑去。
血肉机械不知冷暖。
雾中徘徊的幽灵, 触不到真实。
风雪, 严寒,冰冷的触感,亦是他们得脱大难的见证。如何不高兴?
卫县人告诉李秀丽,傀戏班是地煞观旗下,诸多狄州中的三大势力之一,地位犹在灵智庵之上。
傀戏班下属的修行者,就叫做“偃师”。
地煞观欲化大周为狄洲的一部分,作为狄洲三大势力之一的傀戏班, 自然也冲锋在前,派了弟子门人到大周来辅助狄人。
一名偃师,即可以控制若干府县,几十上百万凡人。
控制卫县等区域的,是一名叫做“09997号”的偃师。
被偃师控制的区域, 都叫做“罗告城”。
卫县沦为偃师的“罗告城”后,城内的原秩序早就崩溃了。而降了狄人的原大周官员、豪绅、乡佬,早已带着出卖了卫县百姓所来的家资, 离开了这里。
李秀丽耳听心炁, 目视其面, 选出了一些有能力又正直的人,让他们暂管获得新生的卫县。
他们并在李秀丽的旁观中,打开了宁府的库房,组织人手,向全县百姓分发了过冬的衣物、粮食。还有一些维持着血肉半机械化的,这一次,不为他人,而为自己、乡亲,兴高采烈地生产起了物资。
而原来被癞蛤蟆诱骗来的“侍妾”。如今卫县全县已脱旧窟,就暂时安置在了这里。
李秀丽让小吏等人看好她们。有能劝解的,如果回心转意,就在卫县好好生活。还念着往日生活的,等她回来,一并打包带走。
不知前路如何,但此时,全县上下,绝大多数人都是高兴的。
李秀丽却必须得走了。
她须得尽快夺回传国玉玺,拒超凡鬼神于山河社稷图之外,帮助正在抵抗狄人大军的华将军等人,驱逐狄人与地煞观。
否则,一旦狄人调拨凡人大军来此,卫县的下场不会好。
她之前在寿阳就是有这个顾虑。所以才不肯当寿阳洞天之主。
但寿阳百姓不入洞天,只是维持兽形,并没有性命之忧。
她如果不接管卫县的洞天,则上万躯体残破,与机械一体的卫县平民,大部分都会死。
李秀丽出于保住他们性命的顾虑,只能顶了偃师的法身,接手了这处洞天。
但她没法留下来保护卫县,反而,需要要立刻离开这里。
一方面,是吸引狄人、地煞观的火力,保住此地。
二来,她需要以最快的速度夺回玉玺。已经变成她洞天的卫县,才能有一丝活命之机。
李秀丽问卫人:“你们这里距离寿阳,有多少路?在哪个方位?离神都西毫,又有多少距离?”
神都西毫。即百神说的,被重重洞天环绕,险恶万分的狄国如今首府。亦是传国玉玺所藏之地。
回答她的,是一个暂代卫县县令的原衙门边缘小吏。系面带青涩、秉性耿直的年轻人。他的下半躯体,都消失无踪,与一个巡逻、抓捕用的机械八爪融在一起。
小吏回道:“卫县与寿阳分属不同路,此去有近两千里。神都西毫,倒不算太远,与卫县是同路,往西南走,过两个府,大约六七百里的路,即到了。”
李秀丽这才知道,自己被偃师一抓,抓到卫县,短短功夫,呼吸之间,竟然陡越两千里。也不知祂使了什么缩地成寸的法术,或者空间置换的神通。
李秀丽稍微算了算,就大笑起来。
好哇!偃师这一抓,好哇!不但白送她个卫县洞天,而且大大地帮她缩短了路程!
卫县在循环内的时间,三天就是外界的三个小时。
她经历了几次循环,破除这里的洞天,大约过了一天。
她自己飞,都没这么快,这么省力!
龙身倒是飞得快,却太耗费灵炁,又很显眼。从寿阳到卫县的两千里,途中还有数不清的妖魔鬼怪、森严洞天,都是阻碍。
如今偃师倒是帮她省了大半的路!
从新建的庙宇里出来,听说她就要辞行。卫县不少还能行动的人,就都簇拥、跟着李秀丽,远远地送出来。
此时站在小吏身后,听她问起神都西毫,人们互相看了看,都面露担忧。
一个老妪问:“小菩萨,您是要去西毫城吗?”
她使劲摆着自己变成了织针的两只手:“去不得,去不得啊!”
寿阳城濒临大江,新被狄国拿下不久,寿阳人对狄国、地煞观了解不多。
卫县人却在被改造前,就已经在狄人、地煞观的淫威下苦熬了数年。即使是凡人百姓,亦颇知一些地煞观、狄国相关之事。
其他百姓也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有人说:“西毫城分三重,外围了九十九重的大妖大魔的领域。一步一邪魔,可怕的鬼神遍布其中。”
“对,三重,我也听说了,中间那重,说是盘踞着灵芝庵、傀戏班这些怪物。”
也有人说:“最内一重,即西毫城内,听说有一颗很大的蛇头。有一条很大很大的蛇盘踞着……它一尾巴,能比整条大江还长!”
小吏没有说夸张的话,他好歹与朝廷有些联系,知道仙朝的存在。只道:“西毫城内,地煞观的颠倒妖人们经营得铁桶一样,年浸月染,与狄洲本土无异,因此,据说西毫城可使诸般连过去的大周修行者,甚至原周帝,都无法想象的手段。”
“小菩萨,您请三思。”
但大周修行者好歹也属于大夏仙朝,为阴神五大门派之一。周帝,则是大周修行者之首。连周帝都无法想象的手段,这话说得其实远比百姓道听途说的印象更可怕。
“小菩萨”听了,却说:“不思。非去不可。”
她偏了偏脸,于是,漆黑蓬松的发髻上,唯一一朵侧簪的淡粉绢茶花,薄薄的花瓣就颤了颤。
这么冷的天,凡人女子都怕冷,或穿毛皮,或穿棉袄,厚厚一身。
她却拄着剑,一身单薄的洁白素纱衣裙,立在雪地里,分不清哪里是裙裾,哪里是雪。
浑身上下唯有的艳色,只是鬓间淡粉的花儿、不点而红的唇。
听女眷们说,“小菩萨”知道自己漆发间的宝冠,削肩上的珠披,裙裾上编着宝石的红缨,都是卫县人与机械融合后,用肉身的营养“打印”出来的。就皱着眉,将这些全都抛下,扔回仓库里:“拿去分了吧。我不要。”
所幸这身素纱衣,这朵栩栩如生的绢作茶花,却是从前的旧物件。是卫县还正常时期,宁府寻常采购的东西。
她才接受了。
但,何须宝冠、珠衣、璎珞呢?
在卫县百姓心中,眼前这仅着单薄素衣的拄剑少女,却比从前庙宇中,各种名头广大、宝光彩衣的女神雕像,更像真正的仙家。
小吏还想再劝,无奈何,“小菩萨”貌极柔和,却心硬如铁,执意西去:“别啰嗦了。我知道很可怕。我就是冲着这些很可怕的东西来的。”
“西毫怎么走,给个方向。有地图最好。”
听到这话,有人拿了地图过来,少女果真半分也不留恋,转身就要走。
“您慢走,至少喝杯送行酒!”
卫县的父老乡亲,却扶老携幼,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一路相送。
风雪茫茫,他们送了一程又一程,走过一更又一更。
走到卫县边缘,李秀丽啧了一声,终于停下步伐。转过身,一把夺了为首者手捧的酒,一口喝了。
“行了,送行酒我喝了。别再跟着我了,你们不能出卫县洞天的范围。唔,这酒里有股怪味。”
小吏低声道:“此酒有当归。”
“小菩萨,归日过此地,请与卫人再饮一蛊。”
卫县百姓皆揖:“归日过此地,请与卫人再饮一蛊!”
素衣少女摆摆手,一步,头也不回地踏出了卫县的界碑。
就在她踏出卫县的一霎,在卫县百姓的眼里,她的身影一寸一寸,自阳世之中,好像被无形的手擦除一样,化作无数光点,飞快地消失了。
与此同时,李秀丽自己也察觉了,自己的躯体,忽然不可逆转地,从阳世中正在被“抹除”,肉身正在化作无数灵炁,消解。
有人暗算她?她立刻就要催动蒲剑,蒲剑却纹丝不动,只安慰般地、懒洋洋地“嗡”了一下。
只这一迟延的一刻,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了。
她觉得,意识飘飘荡荡,往另一个维度里,不断地沉下,沉下……
李秀丽的存在,彻彻底底从阳世消解了。
而另一重世界中,无数曾属于李秀丽的灵炁,浩浩荡荡,汇向一个“现象”。
这现象,外貌如二八年华的少女。乌发间生着琉璃龙角,剔透雪肤上遍浮银鳞,春水般的碧眸半阖,一身素纱衣,裙下却是一截龙尾。
正坐在一条浩浩荡荡的河边,与纱衣一般洁白的薄薄龙尾浸没在河水中,飘荡沉浮,搅弄风浪,掀起波涛,极调皮豪气。
上半身却坐直了,结着一个“度厄经”中的手印,脑后还悬着一轮金色的光相,柔美面孔上神态静谧安定。
现象的雪肤本来是剔透到近乎透明的,连内里的脏腑都隐约可见,整个身体都颇虚幻。
但随着从冥冥处而来的无穷灵炁不断汇来,肌肤隐隐有了血色,不再透明到像琉璃,身体不断凝实。
在凝实程度跨过某一个限度的时候,李秀丽的意识从“现象”的躯体里睁开了眼。
不,她不再是“现象”了。
从阳世消解的李秀丽,在幽世重组出现。
李秀丽两只手交握,先是察觉了属于人的温度。再环顾左右,发现自己正身处幽世,那条无名的长河畔。
内视一看,发现,自己的“身体”内,五境仍存,灵炁充溢到不可思议,只是身体并不稳定,有种如烟似云的感觉,灵炁波动一下,身体虚幻一下,仿佛整具身体都是由灵炁构成。
而有更多的灵炁,还在从虚空中传来,帮助新身体凝实、稳定。她在阳世里凭空消失的五境灵炁,以及卫县人族反馈给她的云蒸霞蔚般的七情之炁,俱在传来。
怪不得,她在卫县的阳世之中,并没有接受到卫县人族的反馈。原来是都反馈到幽世来了!
这一霎,她冥冥中自生灵性,讶然地知道,自己如今的状态,这就是三相变中的,“太虚寂灭相”。
而且,她的太虚寂灭相,正在往“真人相”转变。
寂灭相,是躯体从阳世隐去,在幽世中由五境源源不断的灵炁,彻底重组再现。在这过程中,仿佛从阳世的物质宇宙中完全消失了一样。
真人相,是躯体从幽世再次浮出阳世,再次蜕变升华后定格的本相。
从实,到虚,再由虚,转还阳世。即三相变。
李秀丽在太乙观时,听到孙雪提过这个转变。
但是此刻,亲身体会,李秀丽才知道,为什么“真人相”叫“本相”,真人相又为什么叫“真人”。
概因,真人相,居然是幽世的现象,与阳世的躯体,合二为一!
阳世的躯体崩解,重组于幽世,与幽世本人对应的“现象”或称之为“魂魄”者,合于一身。
从此后,幽阳两界,只有一个李秀丽的唯一的、绝对的概念存在。
怪不得,怪不得修士在练炁化神后,就能自如地行走幽、阳两重世界。
怪不得修士在练炁化神后,一个月中,必须有一半的时间待在幽世。
不仅仅是因为练炁化神修士的灵炁足以在幽世的炁的风暴中保护自己不被污染。
更因为,到达炼炁化神,成就真人相后,修士存在的本质发生了变化,既是“现象”,又是凡人!自然可以毫无阻碍地行走在幽世。
这也就是,“半神话生物”化。
李秀丽看着自己还略显透明的手掌,透过皮肤盯着完全由炁构成的骨骼。
她知道,只要等她的新肉身完全转化为真人相,就会重新浮出阳世,那时,她就是货真价实的练炁化神境界。
可谓“真修”。
迈入了得道的门槛。
她的笑容慢慢扩大,正要叉着腰哈哈大笑的时候,忽然,她跟前的大河水面晃了晃,她的直觉一阵发凉。
这条无名长河中,一瞬,多了一些碎光,恍若星星的投影。
李秀丽下意识地抬起头。
她看到,这方幽世的天空慢慢黯淡了下来,仿佛被什么无法想象的庞然大物遮蔽了。
然后,黯淡的天空中,亮起了一点、两点、三点……数之不尽的,星辰。
所有星辰都朝她精准地投下了星光。

??171 ? 一百七十一
◎……◎
妙善真人、洞明子都被顶替了。但太乙观里的修行典籍, 并非是假。
孙雪也是货真价实的大派弟子。
在太乙观住的这段时日,于李秀丽的修行常识,亦补全了不少。
李秀丽被大夏仙朝追杀了这么久, 大部分时间,一直按姜月、张白的嘱咐,避在“大夏”下辖的阳世。并确实因此躲过了许多未知杀机。
大夏仙朝与通天教教主一脉, 曾指天为誓,指地为盟, 世代约为婚姻, 彼此流着对方的血,称得上同祖同源、血脉相通。而仙朝的法术神通、道统制度,亦都演变分支自通天教。
而大夏仙朝是最早出现的阴神门派,早年也是通天教衰微后,唯一的修行者大势力,煊赫百世,曾煌煌如日。以至于诸表人间,都有两族的血裔, 且在无量阳世往往占据主流。
其中盛况,尤以大夏所辖阳世的人族为最。举凡是“大夏”中原正朔及附近的族系,皆为二族共同的血裔。
因此,掌握了鱼龙变秘术的李秀丽,只要藏在大夏所辖的阳世中, 就能完美融进人族之炁,而仙朝想要通过辨炁去寻找她,难度堪比在大海里捞一滴水。
这种隐蔽性, 不仅在于阳世的身体, 亦体现于幽世的“现象”。
举凡人族以及智慧程度媲美人族的生灵, 每个个体,在阳世之中,都有各自对应的“现象”,有些修行者,甚至通俗地将这些个体对应的小现象,称之为“魂魄”。
大部分人对应的现象,在本人于阳世活动时,都是在幽世自行生活的,宛如活在另一个神怪的世界的正常居民。
只是,每个“现象”,全然呈现出阳世的“自己”所思所想、所遭所遇,被阳世身所深深影响。
大部分现象的这种“体现”,是无知无觉的。
但也有一部分“现象”,能察觉自己与阳世身之间的联系。
所以,阳世之人,管自己的“现象”叫“魂魄”。
幽世之现象,则称阳世的自己,为“如身”亦或“寄身”。即魂魄寄存之身。
当人突破幽、阳之界限,来到幽世时,世界上不能存在两个“自己”,所以,魂魄与身,会暂时一体。即以身驭魂,肉身骑在意识的脖子上。
凡人到了幽世,就觉得身体沉重,丝毫不能动。一方面是因为由炁组成的幽世本来就非常轻盈,肉身对幽世来说,太过沉重。二来,是因为凡人的肉身里,炁不算多,大部分是浊重的物质。
以这样的浊重物质,骑在飘飘渺渺的意识上,自然沉重不能起。
二当“现象”突破幽、阳之界限,来到阳世时,则就是“魂魄”外溢出身体,魂魄的形象会盖住身体的形象。意识的外貌覆盖了物质的外貌。也就是多数凡人在洞天之中,常常遭遇的“异化”、“异变”,身化异类、异物。
而能感知自己阳世状况的“现象”中,以修士的“现象”为主。
李秀丽本人在阳世潜藏时,她的“现象”亦受庇佑,且察觉了危险,常日潜藏在大夏的千万小“现象”中。
因为被大夏锁定的是李秀丽本人的灵炁,而她在迈入练炁化神前,修行的绝大部分灵炁,都在阳世的肉身中。
她本人的现象,反而,至多是外貌略微奇怪了点的普通小现象。
但幽世中,什么千奇百怪的现象没有?
因此,对于仙朝的修行者来说,除非是李秀丽亲自跑到幽世,导致短暂的“身魂合一”,否则,单单只是李秀丽的“现象”,比她本人更不好锁定。
只要李秀丽在阳世藏好了,不被找到,不要随便往幽世溜达,她的“现象”倒是比她真身更无危险。
以往是这样的。
但,如今她马上就要踏入练炁化神。
在三相变时,太虚寂灭相往真人相转变的过程中,修士的阳世之“身”化作灵炁崩解,汇入幽世的“魂”中,“身”、“魂”合一。
此时,李秀丽的灵炁充盈于新肉身内,而这具新肉身亦是她的“现象”。避无可避。
更危险的是,真人相尚在凝结中,身、魂合一的过程还在继续。她暂时无法脱离幽世,逃进阳世。
阳世能隔绝诸法,所能容许真身行走人间的修行者,最多只到练炁化神修为。且手段、神通,在洞天之外颇受限制。凡人大军亦能冲破。
但幽世之中,返虚、乃至合道老怪,亦能毫无限制地动手!各种可怖的大神通、大法术,均能信手拈来!
当天空黯淡下来,漫天星斗竟失其位,朝她所在的方向倾斜而来,抖落星光时,李秀丽只觉得毛骨悚然!
每一缕直觉都在叫嚣:危险,危险!绝不能沾染上这些“星光”!否则,她立刻会被什么庞然大物锁定、碾碎!
修士的直觉往往就是警告。
她立时腾空而转,九九八十一转,躲开了即将落在她身上的一束星光。
练炁化神修士,在幽世虽然也极轻盈,但并不能御炁飞行。
李秀丽当即化龙而走,欲避群星。
白龙腾云而飞,瞬息百里,回头看时,却见天空中的群星,竟然逐她而行,冰冷至极的星光始终照在她身后不远处。
群星逐龙相,一连跟了几千里,仍紧随,甚至,几次快要罩住李秀丽。
幸而白龙九折三十六转,以红尘剑法的刁钻,屡次险险从星光的缝隙中腾挪而出。
甚至,她喷吐的水雾,只要沾染到一丝一毫星光,即时泯灭无踪。
她咬着牙,却无处求援。
幽世之中能为她提供帮助的张白、白鹤等太乙宗门人,现在均在与地煞观的返虚修士斗法,甚至空不出手去察觉阳世的剧变。
姜家人之前露头帮了她一次,但还有仙朝在追缉他们!附近的仙朝修士当时被迫放弃她后,转头就纠缠上了姜月。
青丘狐已经救过她一次,言称两清,再不相欠。
其他素不相识的大能,比如那位仙朝大儒,即不知道他名姓,也不知道他是否能察觉这里的异变,更不知是否还愿意出手……
不知被什么遮蔽了的黯淡天空,似乎挡住了鱼龙变本体的“视线”。
驱使蒲剑,蒲剑亦茫然。它嗡鸣不已,却无法出鞘,明明面临险境。它却好像根本没发现有对她充满恶意的生灵……红尘剑法找不到破除的对象。
蒲剑的本体毫无反馈。
选在她真人相尚未凝结,无法脱离幽世的时候动手。又做下种种布置。
这群星背后的掌控者,早有预谋!
似觉白龙如今再无外援的处境,黯淡的大周北方的幽世天空上方,星子越聚越多,几个呼吸后,星光交织如网罗,竟将半个大周北方幽世都罩在网下!
白龙一时也如一尾在越收越紧的大网中左支右绌的鱼,努力地依仗极其灵活的身法,忽大忽小,忽潜忽飞,周旋网中,总是从网眼逃走。
但只要网越织越密,最后兜住整片“水域”,鱼儿又岂有生理?只能随水域一起被蒸发。
最后,到了大周幽世的北境,全部笼于星光下。
李秀丽险而又险,精妙绝伦地,从余下的仅存丝缕缝隙间,龙身微缩而旋出。
但,没有了。马上,最后的腾挪空间,也要被星光笼罩了。
她心底沉凝一片时,忽听一个陌生的声音在意识中轻语:
【人间路断绝,何不仰头天问?北极为群星之首,它会庇护你的。】
李秀丽顾不得追究这个陌生的心炁之音从何而来,听到这句话就心境一亮,骤然想起张白说过,上古时,通天教最初崇拜的天神,就是北辰,也为北极天神。同时,也是他们祖先最早勾连变化的自然象征,是尚未陨灭的通天教大现象之一。
据说,在所有具备通天教血脉的人族世界,都能看到这颗星子。
让她以后行走大夏疆土,遭逢困厄,不知去路时,救仰头去看北辰,它会引导她摆脱困厄,转凶为吉。
大周也是“大夏”的一部分,现在她在大周的幽世之中,亦可求助北辰!在上一个阳世,它确实救过她啊!
北辰又称紫微星,正是群星之首!
李秀丽立即在心中呼唤,抬头寻觅北极星。
果然在随她而移动的幽世天空的星象中,找到了北极星。
但无论她千呼万唤,从前帮助过她的北极星,却没有任何回应。
倒是群星中,有两颗星子以不同寻常的频率闪烁了一下。
它们跨过中间的河一般汇聚的群星,撞到一起,恍若携手,便暴力地挤开四周其他的同僚星子,朝地上猛然坠来!
坠星双双落入了贯穿幽世的无穷长河中,溅起滔天巨浪。
水雾一落到岸上,霎时弥天,化作浓郁的大雾,笼罩大周北境幽世,挡住了群星投下的星光。
白龙也因此一头撞进了这长河水雾所化的雾中。
落入雾中时,她龙身一沉,掉到地上,头晕目眩,晃了晃头颅,再站起来时,竟不由自主地变回了人身。
雾气弥散进练炁化神修士的本相肉身,灵智顿昏,李秀丽浑浑噩噩,竟然忘了自己身在哪里。
夜色中,素衣少女徘徊荒郊野原,正迷惘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时,却听到,身后有人叫她:“哞,这位女郎,夜色已至,河汉在天,十分危险,为什么独自徘徊郊原?”
少女回身一看,是一头健壮的牛,一边嚼着草,一边好奇地打量她。
少女道:“我也不知道。大约是不知道去哪里?”
牛说:“既然不知道去哪里,不妨去我主君家中。我主君夫妇二人都非常好客,一定乐意款待失路之人。”
少女点了点头,跟着牛,就见到笼着夜雾的郊野中,隐隐有一束昏黄温暖的光。走近了,才看到是矗立在荒郊野外的一间茅屋。
门敞开着,点着油灯,一个年轻貌美的妇人,正坐在屋中,面对织机,手推脚踩,嘎吱嘎吱地织着布。
牛叫道:“女君,女君,客来了。”
有着皎洁异常容色的妇人停下机杼,抬手,笑着对李秀丽招手:“久待客矣,快请进。”又转头喊道:“良人,良人,别牧你的牛了,客来了!”
从茅屋后传来牛群的哞叫声,一个英俊得同样有皎洁之感的年轻男子转了出来,也笑着对李秀丽见礼。
这夫妇二人笑吟吟地,对素衣少女作揖:
“河汉动荡,夜色慌乱。我二人受人请托,至此招待贵客。”
“免汝受惊于夜色,脱汝跌落于河汉。”

??172 ? 一百七十二
◎练炁化神(一)◎
长着雪鳞的龙女, 被放牛的夫妇俩拉进茅屋,请她坐下。
茅屋极简陋,却温暖干燥, 一走进屋内,寒凉的夜色,弥漫的大雾, 都被隔绝再外。让她觉得冰冻千年般的危险星光,也成了雾上的一点点碎光, 沉不下来, 变得朦胧而遥远。
织布妇人打量着正在向真人相转变,肌肤残留着部分透明之色的龙女,笑道:“客人,前路漫漫,风雨大作啊。汝行于道路,曝于荒野,相逐群兽之中,应觉疲惫。请在这里饮一杯热茶, 小憩片刻,等到天亮了,群星褪去了,再起身吧。”
浑噩的头脑逐渐清醒,李秀丽虽仍未能察觉眼前一切的异常, 却下意识觉得不妥:“群星逐我。它们追不到我,不会褪去。反会给你们也带来麻烦。”
妇人道:“不要紧。它们如今都被河雾挡住了。”
“大河滔滔。伏羲作八卦,文王演周易;仲尼访道祖, 屈子有天问。圣贤或凡夫, 都曾在这条河中徘徊摸索, 追寻它的源头与去处,试图破解它的谜团。”
“但它不善不恶,来去随人。却颇具伟力。”
“善良正直者,公于天下者,能取用河水,泽被苍生。”
“穷凶极恶者、私欲滔天者,亦能用河水撒做迷雾,困顿凡人,循环悲剧。”
“我与良人,只要扬起河水,弥散河雾,也能欺星辰、惑苍穹。”
李秀丽听了,却仍相当不安,她皱着眉头,在夫妇二人的热情招待里,在茅屋坐了一会。
明明只是坐了一小会。
但她越坐越焦躁,又站起来,走来走去,
最后,还是说:“我想不起来。但我一定还有要事去做。还有什么人,什么事,在等着我。”
“我想,无论如何,我要告辞了。”
夫妇二人仔细地看她一阵。见她的肌肤已经褪去了能见脏腑的那种透明。便不再相留。
放牛的男子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不留你了。只是如今夜色还深,群星仍在闪烁。纵使有雾气暂时阻隔,独自在这遍布野兽豺狼的郊原徘徊摸索,总是危险的。我熟悉河畔的环境,知道一条离开郊原的小路。女郎如果不介意,请让我送你一程。”
李秀丽想了想,没有拒绝,向他道谢。
临走前,织布的美貌妇人取机杼,裁断布匹,拿起这匹素绢,披在李秀丽肩头,充作斗篷、披风:“相逢有缘,夜风寒凉,星光彻骨,送与你御寒。”
李秀丽披着素绢,跟着牵牛的男子,离开了茅屋。
牵牛郎带着她穿越郊野,到了那条滔滔而去,贯穿无穷的长河边,找了一处分叉而出的支流,水面相对安稳开阔,相指着对岸道:“过了河去,从那悬着斧子,照着烛光的小树林里过去,就回到你要去的地方了。”
他安抚地说:“只要女郎回到你要去的地方,纵使地煞观穷凶极恶,群星如狼似虎,也没有办法对你动手。超出一个阳世自然发展水平太多的东西,是不被允许正大光明出现在阳世的。他们也只能趁你因寂灭相进到幽世的这个时机动手了。否则,天下共击之,连仙朝也不会坐视不理。”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李秀丽已经有些清醒了,她看着这条河,忽然说:“我好像记得,有人说,这条河,靠自己没法渡过。”
牵牛郎歉意道:“我夫妇二人身份特殊,今日受托而来,不能正大光明。要是叫了太史公来,祂受瞩目,一下就会有太多人知道啦。”
“不过,我们也有相熟的朋友,祂的船,当然不如太史公的稳妥。但也能在长河上飘转沉浮,相随千万里。”
他一吹口哨,片刻后,长河上飘来了一朵极大的浮萍。
一个峨冠博带,一身古朴装扮的高大男子,略带忧郁地坐在这朵看似轻易要沉没的浮萍上,正在抚琴。
牵牛郎敬道:“我有一客,欲过长河。请楚大夫相送。”
抚琴者看到岸边的李秀丽:“原来是她。”便对李秀丽说:“多谢送还我寄身的冠带。请吧,萍也飘飘,不如太史公的船。但足矣渡汝。”
李秀丽跳上浮萍,看似脆弱的浮萍,却连一丝水花都没有溅起。
抚琴者拨动琴音,浮萍顺水流而去。
这时,笼罩夜空的雾气也逐渐散去。
这一处的宽广河面分外平静清澈,缓缓流淌。
夜空上璀璨的星星都倒映在了水面上,碎光流影,似乎触手可掬。
天上的银河与地上的长河,似乎成为了一体。
群星徘徊银河,照彻幽世,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有时候,星光都照到了浮萍上。
李秀丽盘膝坐在浮萍上,一支手撑着下巴,听着幽幽琴音,素绢作的斗篷披散开来,折射着天上的冰冷光华。
地上什么都没有,长河里只有个落寞的诗人,正在抚琴。星星们又移开了。
夜风愈发和缓,浮萍过处,长河难得静谧温缓,水流潺潺。
李秀丽伸手探进长河里,搅碎了满河星光,有时候,看到白色的不认识的水鸟,跟着浮萍游动,成双成对。
有时候,水面上传来哟哟鸣叫,和进琴声。一群鹿吃着艾篙,饮着水。有一头小鹿忽然跋涉过来,咬了一口浮萍,然后呸呸呸掉了。
有时候,有极美丽的女子,腰佩明珠,游荡河上,肆意玩耍。
水面也会浮起云雾,卧在云中的清俊君子,侧耳听着琴音,合着拍子。
李秀丽一回头,偶尔会看到一头赤色的豹子趴在浮萍上,女萝蔓草为饰的佳人,坐在一边,抱着狸猫,与她一起搅弄河中星子。
蕙草香兰,香气浮动。
追逐着、伴随着浮萍,河上一时热闹极了。
明月倒映在征人的脚畔,他听着琴声出神,连马咬了李秀丽的衣裳都不知道。
楼阁上遥望的妇人,抚摸着良人的衣裳,面露思念。听到琴声,探出窗来,失手跌了梳子。
无忧无虑的少女穿着杏子红的薄衫,肩并肩地坐在她身侧,摘了江中的芙蓉,递过来让她嗅。
马蹄险些踏上古琴,带弓背箭的将军致歉,问他们喝不喝送行的葡萄美酒。
夜光杯却被携剑的侠客抢来,一口饮尽,大笑着跨上银鞍,高吟醉唱而去。
牧羊的公主亲近地问她来自哪片水域,红衣的豪侠女郎用拂尘扫去碎裂的酒杯。
大如席子的雪花,将脂粉香、琵琶语、钗环叮当声一起掩盖。铁甲碰撞声,金戈相击,都埋没其下。
唯有承载了一切的浮萍,似要被马蹄踏沉,被宝剑劈开,被来来去去的热闹压垮。
好几次,李秀丽都说:“喂喂喂,你们再折腾,它要沉了。”
抚琴者却道:“不会沉的。它随长河浮沉,也随人类浮沉。有些时代用它以祭祀神明。有些时代用它来歌唱最初的无邪。有些时代鄙夷它的无用轻浮。有些时代,它唱着雄心壮志的豪情。有些时代,它发着残破的末世悲情。”
“或许无用,或许随长河浪打。”
“但,人族去处,总也许它去。”
那看似脆弱的浮萍,果然也每次都顽强地继续飘荡在长河上。
琴音忽然一顿,到岸了。前方就是那片小树林。
李秀丽把织女赠的素绢系好,从浮萍跳下,抬头看了一眼仍在徘徊搜寻她的“群星”。
她这时候已经完全清醒了。
低头看着自己已经不再透明的双手,感受着身体内汹涌澎拜,从未有过这样壮阔的五境灵炁。
她说:“谢了。”
抚琴者站起来,没有说话,只是站在浮萍上,遥遥向她一揖。
祂身后,曾追逐着浮萍的种种异象,同时浮现,也齐齐朝她一揖。
浮萍随人族而去,即使是被看作无用的它们,亦敬为人族谋世者。
李秀丽走进了那悬满挂着血迹斑斑的斧子,树梢燃着蜡烛的林子。
越往树林深处走,身体越轻盈。
步出“树林”的一霎,熟悉的轻若无物,可御空而飞的感觉回到了身上。
李秀丽抬头看到了阳世的天空,漫天飘落的白雪,却不觉丝毫寒冷。
想起踏入狄国治下后的种种遭际,一股火焰在胸膛熊熊燃烧。
凝五境,成三相,为真修,寿五百!
她终于踏过了得道之路的门槛。
得道之路的第一步,杀!杀!杀!
以人为畜者,杀!
以人为械者,杀!
悬灭世之危于人族头顶者,杀!
新生的练炁化神修士御空而起,朝着地煞观、狄国的大本营,神都西毫,直奔而去!

??173 ? 一百七十三
◎练炁化神(二)◎
漫天的雪, 人间莽莽一片白。
距离西毫城外三百里的八十八重天。
一座石头垒成的城里,顶风冒雪,集市却照旧开着。
老者牵着孙女, 背着背篓,到集市里买米买菜。
一看买的菜都是素的。孙女扯了扯祖父:“翁翁,我要吃肉, 吃肉。”
老者慈爱地揉了揉她的耳朵:“好,好, 我给你买一斤新鲜的肉。”
纵使天气寒冷, 空气中还是止不住地传来热腾腾的鲜咸香气。
孙女不停地嗅着鼻子,馋得哈喇子流下嘴角,得寸进尺:“我还要卤味!”
“这里的价格太贵,不划算。”
“我就要嘛!”
“好,那再买点下水、香料,回家我们自己卤。”
老者带着女孩到了一家熟悉的肉摊前,跟屠夫打招呼。笑道:“啊呀,老林, 天这么冷,你还照常开摊啊?”
屠夫打个呵欠:“唉,都是为了生活故。要是哪天能大富大贵,什么都不用愁,我就安安心心地在家瞌睡一冬天喽。”
“你买肉吗?今日的肉价, 十五文一斤。”
老者吓了一跳:“癫喽!昨天才六文啊。今天涨了快三倍。”
“我已经是给你老顾客、老熟人的面子,半送半卖,最低价了。”林屠夫努努嘴, 这这条街好几家肉摊肉店:“其他家, 你问去, 张嘴要你三十文一斤,十倍!”
“也别怪我们涨价。杀神昨天又连破三十三重天。单一个啊,杀穿了三十三座外城。货源少了这么多,肉可不得涨?”
老者听得两条腿都哆嗦:“这、这,我们这里都快靠近神都了,三大宫镇守,应该会没事吧……”
林屠夫道:“那肯定,那些外城都是小门小派的酒囊饭袋,咱们这里属于靠近内城了。你买不买肉?”
老者摸了摸自己的钱囊,这肉价涨得实在太离谱……他有些不想买了。
孙女却不肯依:“翁翁,翁翁,你答应我的!”眨着黑乎乎的水润眼睛,扭糖似的,可爱地恳求。
“罢。”老者咬咬牙,还是掏出钱袋:“我买半斤肉,另外半斤,买下水。”
林屠夫今日难得做成一桩买卖。收了钱,爽快地抄了刀,转身往新鲜肉上割了半斤下来。
手起刀落,极利落,切完血都还没渗出来。
又拎起一具新的,剖开肚腹,横切竖摘,问道:“要心、肺、肝不?”
“要。”
“要肠子不?”
“也可以。”
“脑子呢?”
“也包起来吧。”
林屠夫把心、肺、肝、肠子都一起包在油纸里,草绳扎起。
老者说:“血也来点。”
“好嘞。”天寒地冻,血也结块了,煮起来也好吃。
包好后,林屠夫又道:“我这还有前天卖剩下的一个头,你如果再饶个十文,我也就送给你了。”
孙女眼睛一亮,叫道:“头肉、头肉!”
老者摇摇手:“不了不了。”赶紧提着肉和下水,拉着孙女走开了。
林屠夫悻悻地嘀咕:“这老头,赚的也还行,那么抠搜。”叫对面的卖卤煮、汤面的:“喂,我这还有个头,你要不?十文。”
卖卤煮的跟他杀了一会价:“不行,这头有点干瘪。八文。不卖拉倒。”
林屠夫骂骂咧咧地,还是卖给了他。
做卤煮的把头略微炮制了下,去掉多余的毛,凿开一个洞,加了料,放了葱蒜,放汤锅里煮了起来。
煮得稀烂时,香气远远地飘了出来。
不少行路的嗅到,都忍不住过来瞅瞅。
一个客商道:“好香。这手艺不错。”
卖卤煮的笑道:“客官买一个?十二文,可以吃半天咧。这头全熟了,浸透了汁水,外面的头肉软烂,里面的脑子又滑又嫩又鲜,你吸一口,刺溜……”
客商倒不差钱,被说得动了心,嗅着香气,果然抛给了他十二文,打包了煮好后的头。
他嫌小摊上不干净,拎到了茶楼里,叫了一壶茶水,就打开滴答流汁的纸包,要大快朵颐。
却听到一旁的其他茶客,正面红耳赤、愤然地说着什么:
“三天,三天啊,三天八十八重城都被破了!却还说‘外城而已’,‘打不进来的’。自欺欺人!”
“就是、就是,那些镇守的,明明修为也有不低的,一照面就被她打成了泥。一定是平时好酒好肉温香软玉惯了,都不会打斗了!”
还有的极不平:“这杀星真是蛮横极了……大家无仇无怨,听说她都不是这里人,为什么就不能睁只眼闭只眼,放过我们……”
他们说得激动处,猛拍桌子,连啃了一半的这家店最出名的小烤幼崽,都跌出了盘子。
客商却听得不以为然。外城死绝了,灵芝菩萨那甘霖一洒,偃师们手指一动,照样能起来千千万。
再有紫微宫悬在天穹,群星巡视人间。哪容一个小丫头作威作福?
都是瞎操心。
冷风从门缝里吹进茶楼,冷得他一哆嗦。上师治下好是千般好,就是太冷。
与其听这帮愤客们满嘴胡诌,不如填饱五脏庙,暖和暖和身子。
他胃口大,一面解开包纸,吮吸煮烂的头上,香味扑鼻的脑髓。一边就叫了店家:“给我也来盘你家的招牌。要长到三四个月大的,太小的不够吃,太大的骨头和肉不够酥嫩。要新鲜的。再来一盆米饭。”
“好嘞,您稍等!我们去现杀现挑一个!保证新鲜!后厨,九号桌一位,招牌菜一份——!”
门外的街上,一老一少正拎着油纸包,背着篓,往家去,与满街的热闹、热腾擦肩而过。
小女孩险些走不动道。一会踮着脚去看卖玩具的,尤其是那布娃娃,用了偃师下放的技术,竟然能唱歌;一会用羡慕地看着从身边过去的“自行车”,她也想骑;有时候门口挂着影戏店招牌的,听说里面悬着皮子,每天上映着不同的、栩栩如生的爱恨情仇,她想看,但要门票……
老者心疼地摸摸她的头,只能哄道:“以后再买,以后再买……先回家吃肉……”
可惜,这些上师带来的时兴之物,要价都不菲。尤其是最近这段时日,货源少了,价格都跟着肉价一起飞涨。
小女孩看了看那些东西上标的一个个“零”,她不识字,但知道,这些东西,祖父实在满足不了。
于是,她小声地说,抓紧祖父的大掌,说:“以后也不买,肉更香!”
老者反手握住她,暖了暖她的小手:“谁说的?肉要吃,影戏也能看。家里养的就快生崽子了,卖一头给城里的大茶楼,一头不少钱呢!”
小女孩露出天真的笑脸,果然期盼起来:“那崽子什么时候出来呢?不要都卖,我要一头来玩噢。”
一大一小,一老一少,一边走,老祖父慢慢地与小孙女说着家常闲话,谈着家养的大畜生。温情脉脉地往家中走,畅想着接下来生活的盼头。
平静幸福的生活畅想尚未完全展开。
祖父说:“大概今晚就发动,我得亲自看着点……”
话音未落。在小女孩的面前,轱辘,祖父的头滚落了下来,笑意都还残留在嘴角,眼睛还睁着,却滚到了女孩的脚边。
小女孩傻住了。却看到地上咕噜噜地滚了一地的头,还有很多半截身子,血喷了一地。所有行路者、商贩,甚至连轿子中的贵人,连带轿子,一起被劈成了两半。
繁华的街道上剩下的活物,都在逃窜、尖叫,踩踏着那些半截的尸骸、头颅。
她呆呆地站在街道中央,攥着手中渗血的油纸包。
听到一个很年轻的声音。
没比家里的姐姐大多少岁。
年轻,而且像小河里流淌的水,清凌凌的。
但这个好听的声音里却全是恶意:“切,中城的也不过如此。”
她抬起头,看到一个少女。
漆黑的头发,洁白的面庞,云一样的衣裳,站在雪地里,分不清纱衣的边界。
少女侧过那张与庙里灵芝菩萨有些相类的脸,细细的眉毛,低去的弧度,像传说中南方春天的柳叶。眼睛一眨,像粼粼的水光,藏了阿姊多情的心事。
可是,这个少女拎着剑。
剑上溅着血。
少女的鞋子下,也踩着变红的雪。
那点着红绒球的翘尖绣鞋,随意地踢开了一颗滚落的头。
小女孩在那对眼睛看过来时,终于后知后觉地吓破了胆,尖叫起来,转头就跑。
下一刻,却听见“轰”的一声,身后仿佛有雷霆巨响,猛烈的气流将她也掀翻了……
……
地煞观费心建造的第八十九重的中城,整座城市,在红尘剑法下,轰然崩塌,大半化作废墟、齑粉。
城中十万“新民”,无一生还。包括,驻扎的灵芝庵弟子。
甚至连敌人的影子都没有看到,就身死道消。
最近的九十重中城中的灵芝庵门人、傀戏班偃师赶到时,根本不敢靠近。
遥遥看到,那漆发雪衣的少女,拄剑站在废墟里,拨开一块挡板,抱出了一个婴孩。
婴孩没有穿衣服,皮肉上写着“九号桌”三字。
不,不止一个婴孩。
哭声,从这座废墟里,慢慢传出了许多哭声。
许多或缺胳膊少腿,或只留了半片身子,或者挺着肚子,蓬头垢面,坦着躯体的凡人,从轰然而开的囚笼、钩锁、地窖中,或攀爬,或互相搀扶而出,一边嚎哭,一边茫然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
十万生灵毙于剑下,他们却没有被这可怕的剑法伤到一丝一毫。
婴孩在素衣少女的怀中,哇哇大哭。
修士的炁自动环绕身避脏污,连凡间的布料亦得庇佑,少女的素衣未染一滴血,却染了人类最蒙昧孩童的泪。
李秀丽看也不看那些远远而来,只敢遥遥躲着的地煞观修士。
她踩过两头狰狞的黑熊。
老的那头,手边的纸包里,人心,人肺,五脏的腥气透出。滚落的头颅上,残存的人类孕妇死前诅咒的炁,这才散开。
小的那头,一身女孩的衣服,钢刺般的毛发边,还挂着残存的血肉,被它玩弄而死的儿童的恨,尚未消散。
她走过茶楼。
废墟中,“佳肴”滚了一地。或烤、或蒸熟的婴孩,被蜂蜜汁水涂抹,肚腹大开,已经被吃得了一半,露出白骨。
獠牙爆突,双目血红,站有近两米高的猿类客商,死时还握着一条被撕下的、有啃啮痕迹的婴儿小腿。
她踢开挡路的门板,残存着“影戏班”字样。
破掉的人皮上,被活活抽取出的七情还在上演着生前的爱恨情仇,被她一脚踩灭。
被改造为布娃娃,缝在棉布里的喉骨,终于不用再歌唱。
长着腿骨的自行车,散落一地。
与雪烂成一块的泥里,被无数踩踏过的压平的道路上,泥里仍有头皮未腐,黑发些许。
李秀丽抬头环顾,只看见城中骷髅堆岭,骸骨如林。
一如她在前八十八重城的见闻。这中城,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微微吐出一口气,将那麻烦的婴孩塞给了一个看起来尚存神智,但哭着寻找自己孩子的女子:“你没儿,她没妈了,互相将就。”
地煞观修士们见此,都很不忿。其中,一个赶来的灵芝庵尼姑,远远叹道:“施主怜惜人族,怎么却不怜惜其他生灵呢?他们多么可怜,那黑熊小女孩,都还没吃晚饭呢……只不过是倒错而已,人可以吃动物,动物自然可以吃人……人可以拿万物制作科技,万物自然可以用人创造物件……”
李秀丽偏了偏脸:“你在跟我说大道理?”
“你们好博爱啊。”这有着庙中年少观音一般柔和容貌的她,却露出顽童一样调皮恶劣的笑意:“可是我就是人啊。我就是偏心眼人类啊。我就狭隘了。你奈我何?”
“而且,‘人可以吃动物,动物自然可以吃人’。那为什么被动物吃的是周人,而不是狄人呢?不是你们呢?要不然,你们先舍身?”
这些地煞观修士尚未反应过来,少女化作白龙,一尾巴将同为练炁化神的他们全都无法反抗地卷住,往他们来的九十城飞去,冷酷而兴致勃勃:
“走,等我继续破了九十城,我这就拿慈悲的你们,去喂你们城中的‘新民’!“

??174 ? 一百七十四
◎炼炁化神(三)◎
在李秀丽向九十城飞去的途中, 白日有一瞬变成黑夜,点点星光闪烁了片刻。
也只有片刻。
“群星”冒险露出阳世,妄图捕捉白龙的身形。
但李秀丽化作龙身后, 织女所赠的素绢完美隐藏在一身雪白的鳞片里。从外表看,只是鳞片添了一层熠熠华光。
对群星来说,从上往下的视角来, 无论是探测器还是修士的感应,人间陆土上, 尽是一片白茫茫的反光。寸布掩天机, 尺素蔽灵目。根本无法做到定位。
更不消说,片刻后,夜幕上就攀上一支虚幻的巨手,将正在凝实的群星用力攥住,拉扯。
星光一下子就被这支虚幻的手,从切实的夜幕,拽入到飘渺的幽世去了,被迫一同虚化。
被龙用尾巴卷住, 动弹不得的狄洲各派修行者,见此俱失色。
他们敢跑来八十九重城围堵李秀丽的最大依仗之一,就是紫微宫保证的“群星随行”。
经地煞观在本表的外交官协调,紫微宫驻扎本表陆土的星官说,会冒险让群星浮出阳世一刻……
刚才灵芝庵的比丘尼出言与她辩论, 又被她卷住而示人以弱,也是为了拖延星光定位的时间……
谁知,这最大的保证顷刻化作乌有!那才那巨手, 十之八九是观测大周境况的仙朝大能动作。他们可以与地煞观谈判, 而观望大周, 任其发展。但不会允许地煞观太赤裸裸地作弊。
既然已经被仙朝发现,那之后紫微宫就不能再轻易干涉阳世了……而李秀丽已经迈入练气化神,“身”与“魂”合一。十五日内,连捕捉她幽世对应现象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们奋力挣扎起来,试图唤出自己的法力。
一个黑袍偃师惊慌失措:“我的引线失灵了!”
灵芝庵的比丘尼亦道:“我无法召唤菩萨的分神了。”
通天教衰微的时代太遥远,如今即使是大派门人弟子,也仅仅在史书中听说过“鱼龙变”这种近乎传说的秘术,难知其底细。
李秀丽能够变成白龙的模样,本就是因为身周附带的鱼龙变微型洞天。
被她的龙身捕捉到的人,近了身,等同进了鱼龙变所属微型洞天,就要受到掌控这个洞天的李秀丽的压制、震慑。
此即“龙为百族之长”,“龙息震慑”的原理之一。
在微型洞天压制、震慑下,被李秀丽压制的同境界修行者,当然五境运转滞涩凝重,法力失灵。
前八十八重外城中,那些同为练炁化神的阴神修士,许多人甚至根本没挨到红尘剑法的毒打,直接被李秀丽用龙身碾压了。
晋入炼炁化神后,五境源源不绝的灵炁之量,比半步化神时浓厚了何止百倍。已经足矣称之为质变的“法力”。
李秀丽用起要消耗大量灵炁的鱼龙变就更肆无忌惮。
有大量外城,甚至没见到龙影,抬头就看到高达数十米的滔天水墙倾世而倒。
嚣张的白龙从云端露出个头颅,鲸吞飞雪,再吐出巨浪,便使水淹妖城魔域四十四重。
于是,餐食人族者,皆作泽国浮尸。
唯独老少凡人,极惊讶地坐在一个又一个的晶莹剔透的气泡里,被一条条鱼类簇拥着,推出了水面,安然无恙地飘在洪水上。其中亦有少数从未害过人的狄人。
晋入练炁化神后,因真人相,“魂魄”归于肉身,作为半个神话生物,李秀丽居然当真拥有了传说故事里,龙驱使水族的能耐。
——尤其是她吐出的巨浪里含了她的五境灵炁,融入鱼鳖虾蟹之中,它们贫瘠破碎的情绪残片,都被她的意志所驱,变作了她临时的傀儡,唯她之念是从。
这几个敢来查看八十九重城的,虽不清楚鱼龙变的具体底细,但知道一些这杀星在前四十四重天的“丰功伟绩”。
此时被龙尾困住,绝望之余,一个穿颠倒道袍的地煞观修士以唇语对同伴说:【莫慌,灵炁的消耗与神通法术的威力总是平衡的。这是铁律。她三天破了八十八重天,一半是用孽龙模样兴风作浪。要维持鱼龙变这样的微型移动洞天,持续这样宏大的神话态,要耗费的炁只多不少。那个什劳子红尘剑法,一剑粉碎一座大城,这样大的动静,也极其耗费法力。】
【纵使是练炁化神,初入化神,三天下来,五境里的法力也该不济了。】
【她现在一定是强撑着作态,到九十城,就该休息了。】
其他几人闻此,也微微镇定下来。
维持这样一个随身移动的“微型洞天”,维持翻云覆雨、威力巨大的神通变幻的模样,需要花费多少灵炁,作为大派弟子,同为练炁化神的他们都是很清楚的。
这个毛丫头,纵使有大江以南的残存周人供奉她——况且周人玉京已沦陷,也正混乱。初入练炁化神,也只不过三天。
她应该有的法力存量,掐指一算都能算出来。
万不能被她此时的煊赫跋扈吓住。
灵芝庵的比丘尼构造特殊,此时也很冷静:【不错,道兄说的很是。等到九十城。自有天罗地网等着她,她在罗网里挣扎,消耗了剩下的法力后,那才是她弱我强。】
瘦弱的偃师这才镇定下来:【只可惜了我那师弟,陨落在卫县,连李秀丽的底都没来得及多透一些。】
他们冷静下来后,就任由高空的冷面冰雪刺着脸,在龙尾巴的困锁中,慢慢调息。
只待到了九十城,联合其他师兄弟,困锁魔头。
静心调息时,却见风声一转,听到底下,遥遥传来叫喊声。
狄洲修行者们低头一看,却见无数凡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天上的龙,眼泪没剩多少,口中发出“啊”、“啊”的怪声。
狄洲对到手的本表土著凡人,自有一套利用的流程。
投降、出卖同胞的先锋,择其优者化为狄人。
余下的,先搜刮一遍子嗣,送予灵芝庵,一部分留下作牲畜饲养。一部分再送去偃师治下的“罗告城”,作为血肉机械,为狄洲生产物资,直到彻底无法运转之日,再被贩卖给九十九重城中的“新民”。剥皮拆骨,剖腹挖肠……一丝一毫都不浪费,连头发都能制成物品。
八十九重城当然也不例外。
八十九重城的废墟上,那些或残或废的孱弱凡人,曾被虎屠夫悬在屠案边将死,曾被老熊养在污泥里待宰,曾被大猿点着菜名要如何烹煮。
或撑着只剩半边的身子仰起来,或半条腿爬在地上,或踉踉跄跄、蓬头垢面。脸上全是麻木。
他们在日复一日的恐惧、悲伤、愤怒中,耗尽属于人的自尊,能用的七情也大半在作“血肉机械”、“畜生”中的过程里,被各方利用、取用。
如今,身体内的元炁,甚至都不一定能撑住躯体的五脏运转多久。换而言之,活不了多久。
九十九重城中的凡民,俱是被餐食者咀嚼后的残渣。
就算被救出来后,与李秀丽建立了联系,诚心诚意地感谢李秀丽,残渣一般的躯壳,都不一定还能有多少元炁可以分给她。
也是因此,狄洲的修行者们,从不曾担忧李秀丽救出凡人后会被他们供奉而补足消耗的灵炁。
看,这些凡人,甚至连眼泪都不剩多少了,哭都只剩干嚎,说话也几乎不会说了,只会“啊”、“啊”的叫。
李秀丽很蠢。
即使她身化白龙,起雷霆,搅云雨,兴风作浪,吞飞雪吐波涛,淹没四十四重城。
即使她少年成名,负蒲剑,灭蛟龙,孤身渡江,深入布置森严的西毫城,红尘剑法势如破竹。
即使,连灵芝庵、傀戏班、紫微宫一时都对她无可奈何。
但狄洲的修行者们,心中依旧对她充满鄙夷、轻视。
面对地煞观的几度招揽,仍旧选择了不可挽回的阳神道路的她,已经愚昧不可及。
如果千辛万苦救下凡民百万、千万,能得大回报,也罢。有利可图,就不算太蠢。有些阴神修士说不定也会动心,试试看能不能攫取供奉。
不过,这些阴神修士,最多到了卫县,就会折返。因为,再往西毫走,已经不划算了。
寿阳、卫县这些地方,勉强还有人族的供奉可图,凡人的七情可谋,倒不亏。
但往西毫来,就算她一剑能破三十三重天,一尾扫平一座城,救出人族千百万,这些被榨干的凡人,也无法反馈她多少,甚至补足不了她消耗的炁。
她如果在前四十四重天察觉不对,就此收手,也算她还聪明。
可如今都到了八十九重天了,她应该早就发现,自己救出的凡人,都活不了多久,甚至无法回馈自己了。
再继续前进下去,有何意义?
再往西毫去,内城可是有不少可怕东西。她一路过来,应该也听说了不少。
总之,狄洲的这些大门派弟子算来算去,即使将自己代入她,也无法理解。
即使是有些偏向阳神的修士说的“图万世计”,也有权衡利弊。
换作他们,如今名也有了,利也有了,甚至就算为了救人,之前救出的大周人族也足够这个种群修养生息了。反而是继续深入西毫城,救这些被耗竭的,活不了多久的人族,毫无意义,空耗自己。
听大江以南的探子说,似乎是李秀丽是为了完成与太乙宗门人的什么约定,是为了那些与她有情谊的大周凡人,说什么要救大周人族,所以才执意入西毫。
所有知道内情的狄洲所属修士,一方面惊叹于李秀丽的能耐,一面,又都鄙夷、轻视、讥讽她的年轻幼稚、痴愚执着、不理智。
过千山,踏险峰,迢迢此去,却不为名与利,一心只想情和义。岂不痴愚?
做无意义的事,岂非不理智?
但无论他们心中怎么嘲笑,白龙却没有停顿,在他们看不起的“残渣”们狂热的目送中,她继续一往无前地扎向九十城!
李秀丽估量了一□□内的法力。五境充沛的灵炁,在连番连日的大动作下,到了九十重城,确实也消耗了不少。
她抬头看了一眼,微微眯眼。
前方的九十重城中,似有埋伏。
但,非去不可。
因为,知道西毫城中传国玉玺具体藏匿地的百神,就被关押在这里!

??175 ? 一百七十五
◎练炁化神(四)◎
第九十重天, 是一座修筑得分外坚固的坚城,居高临下,占据了附近平原地带的少有的连绵山脉, 浑然一体的巨石城墙既厚且高,像个顽固的塞子,堵在山脉唯一的豁口上。
山下则过一条大江, 像天然的护城河。
且狄国驱使数不尽的周人民俘,沿着山脉开梯田、挖石头、平土地, 这里的规模与八十九重比, 只大不小,卫星城、套城一叠加一叠。即使遭遇围城,也能自力更生,长期坚守。
白龙从上空遥望,此城绵延出去数百里。在目前社会形态下的本表人间,称得上面积空前广阔。
如此地势如此城,称得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关。
这还只是凡人眼中所见的“第九十重天”。
在修行者眼中, 此城上空,庞大异常,肃杀整齐、彼此交织的乌云般的炁冲上霄云,将城池、山脉缭绕其中。
这在城池上方弥散的庞然“乌云”中,高如山岳的立莲“菩萨像”、鬼童簇拥;滑稽可笑的巨大黑袍木偶, 手垂引线……各色各样的魔怪诡异在其中若隐若现。
练炁化神以下的修行者,远隔百里,就能感知到那里汹涌险恶的“炁”, 从而战战兢兢地远离。
西毫城外的九十九重天里, 第九十重城比较特殊。
它是狄国军事重镇, 既是凡人的,也是狄洲所属修行者的。
狄军规格最高的军帐设在这里,有护卫的精兵常年驻扎,狄王时常来此视察。
狄洲所属的修行势力也在此设有分部,招揽的原大周修行者,亦在此处汇聚,分派、接收地煞观的指令、任务。
长期的经营,使它固若金汤。
城中悍将骄民,布下天罗地网,屏息静气,遥望满空飞雪被愈加狂乱的气流吹乱,一线白影顷刻间由远及近。
那是一尾银龙,腾于素白天地间,碧绿的眸子像冻住的春湖,狂风在她爪下呼啸,琉璃角映着冰川的冷光,锋锐的鳞划伤了经过的雪,呼吸间,喷吐着震慑百族的威严。
不少归降了狄洲的土著修士看得目不转睛,喃喃:“龙啊……”
大周崇龙。在他们当中不少人尚是凡人的童年时代,曾在长辈的讲古中,水井边乘凉的故事里,听过关于这种神话生物的一些渺远传说。
可是她与从前仙朝修士尚未撤离时的江河湖海的龙王,亦颇不相同。
那些龙王,尚能算得是敕封、修炼而成的龙身,仍残留着为人时,或者为蛇、为鱼时尚未褪去的痕迹、秉性。
这尾美丽异常的银白之龙,其天然姿态,流畅优美的躯体,却好似与亘古的雪山、静默的明月才是同类,是从人类灵思幻想中造化而出的传说。
如果他们还是凡俗,见了这尾与童年传说故事中有着相似神奇、美丽的化身,或许顶礼膜拜。
但是,现在他们要做的,却是捕杀这条破坏了他们八十九重洞天的白龙。
地煞观的“道主”发出命令:“预备,升起大阵——”
提供法力的修士各复其位。洞天浮出,隐绰在第九十重城另一层维度中的种种魔怪,由虚转实。
当这重洞天浮出时,第九十重城隐去了,覆雪的山,石头的城,都退后在幽深的混沌宇宙中。
三座高大无伦的“灵芝菩萨”像,戴骷髅与宝石的花冠,多首多臂,立在行星、恒星之间,天然妙目,正大仙容,慈悲下视。
其后,二十七鬼童各持星子,环绕天母而立。
它们手中的行星,俱是蓝绿黄相间的颜色。每一颗星,却都在它们的鬼爪里扭曲尖叫,大陆作骨架,高山是突出的眼球,大裂谷作呐喊的口,露出人般的痛苦表情。
从宇宙的黑洞里,侧露着六架偃师,每一张白惨惨的木质漆脸,涂红的血唇,分别定格着不同的六种神态。
狂喜、暴怒、沉思、怨恨、绝望、恐惧。
每一种定格的神态下,都隐隐重叠着一张又一张情态略有区别但类似的不同面孔。
从黑袍里伸出黑洞的,却是十二支枯瘦干瘪,皮贴着骨的鬼爪,间有机关榫卯的关节。似有血肉,又似机械。
十指下,俱垂数不清的引线,蔓延向四面八方。无数男女老少或哭或笑或叫或吟哦的声响,从引线那端传来。在它们指下被编织成既定的命运。
而在六合之上,更高更远处,透过无形的薄膜,无数碎光闪动,像群星,亦像目光,有不知名的庞然大物,被阻挡在太虚之上。但,也只隔着看一层薄薄的阻挡。它随时可以降临在这个孱弱的,能被它粉碎的世界里。
其他种种小型怪诡的异像,则更不必提,簇拥在灵芝庵、傀戏班的脚下、四周,看不到边际。
一时间,太虚为魔域,宇宙作鬼巢。
银龙腾飞而来,猝不及防,便撞进了这魔域鬼巢之中。
三大势力顷刻将她合围。
在合围的一霎,在洞天里,这混沌魔域之下,成千上万的修行者再变幻手印,输出法力。
傀戏班的偃师说:【造骨。】
灵芝庵的比丘尼说:【覆肉。】
六合之上,无数冰冷的声音说:【点睛。】
于是,偃师手中的引线如藕的丝,蔓延开去,牵扯住无数星球。缠绕生长,似一具在幽深太空中沉眠的庞然骸骨即将复苏。
三座灵芝圣母像便抓起鬼童,连同它们爪中的星球一起吞噬。
肉身开始膨胀、膨胀,原本洁白丰润的躯壳,呼吸间变作不断生长蔓延的肉山,拥挤肥颤的肉将皮挤到只剩一层,再也看不清陷进肉里的五官,却还在增值,明明是血肉,此时却如某种极速扩张的菌丝,逐渐攀覆盖住虚无的宇宙、蔓延的引线。
那被阻挡在另一重世界的地煞观旗下的势力,紫微宫。亦投来了密密麻麻的碎光。
这些碎光穿过“薄膜”,落在了已经有了骨,覆了肉,正在具备呼吸、心跳的“宇宙”上,于是,陡然化作一双又一双在虚空中睁开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不停张开。
点睛则“活”,这一霎,有个无形的存在即将“活转”降临。
无论是千万里外的普通周人,还是西毫城中的修士,俱下意识地升起极端的、无来由的恐惧。
有个东西要降临此世了。
祂本无形,若去斩杀,遍寻芥子沙砾,亦不可得。
祂亦可有质,能轻易覆盖六合八荒,修士凡人,都在祂的躯壳内呼吸挣扎。
祂极空虚,欲壑难填,贪婪地吞噬万物。
祂又极杂碎,在其身体内,将生出无穷无尽的怪物,争相恐后,扑向寰宇。
此时,所有修士都知道,雪鳞龙即将被困在祂即将彻底活转的宇宙躯壳之中,被祂消化吸收。
祂是地煞观道统所养的一个大现象的分化。
那个大现象已经逼近合道修士。其分神降临此表,即便不用灵炁,亦有等同于返虚修行者的“规则”,神通盖世。
混沌太虚中,闯入即被困的龙却左右环顾,长吟若笑,张狂道:
【你们准备已久的陷阱,就是这东西?】
她随手将几个抓住的狄洲“垃圾”丢下,坠入灵芝圣母像所化的血肉中,眨眼他们就被那些蠕动蔓延菌丝般的肉山吞噬消化得一根毛发都没剩下。
一入第九十重城,大阵即起,洞天浮出,李秀丽已经被困在阵中。
此时想要逃离,要么破阵,要么,被祂吞噬。
没人回答。所有狄洲修行者、包括在遥远处,通过某种方式观察这里的西毫城,都在静默。
何必与祂的养料多言?
龙却毫无恐惧,仰头看那正在活化的“宇宙”一眼,便抖擞鳞片,长吟啸,似乎舒展筋骨,预备迎战,可巨可小的龙躯正在不断放大。
愚昧狂妄之徒,真以为有具龙身,就可以横行无忌?
大阵下,颠倒道袍的地煞观门徒漠然地看着这一幕。
多少所谓的仙朝真龙、龙君,不乏返虚修为的,都曾在祂的威慑下折戟沉沙,亦或变成他们的龙傀。
今日,李秀丽亦不会例外。
李秀丽却仿佛不知道性命之危,甚至不使红尘剑法,舒尾舒身,说:“我还不知道,洞天里,我能变多大呢。”
于是,白龙亦在宇宙里舒展,每过一息,高大百倍。下一息,在变大的基础上,再次舒展百倍。
只眨眼的功夫,就及至纱尾摇曳,行星带像点点流彩的极细小碎珠,在柔滑透明的尾鳍边缘点缀了一圈。
光热灼人的恒星如一粒指甲盖的宝石,在琉璃角上装饰。
爪间的黑洞被拨来拨去,龙把玩它,像玩弄大海里的漩涡。
鳞片上的璀璨银光,照得幽深宇宙彻明。
看见这将宇宙作了柔软沙滩,肆意玩弄的巨龙时,原本极有自信的狄洲修士终于忍不住了,升起一缕不安,发出了切切嗡嗡的议论。
一个维持阵法的偃师险些维持不住脸上定格的笑,喃喃:“龙……龙是能、能变这么大吗?”
他们见过多重人间,仙朝的真龙之属,也有修炼到返虚的。
即使是那等大修士,任哪个门派的人见了,都不得不恭敬称一声“龙君”的,也不曾做到过这样的事……
即使是在洞天的似真似幻的召唤用的虚拟宇宙中,也太夸张了。
这虚拟宇宙,是按照真正的太虚模拟的啊……也就是说,如果法力支持,龙是真的可以变到这种程度的……
但这仍未到极限。到最后,一片龙鳞上就绘了一个星系。再也难见全貌。
最终,她的身形不输了那无形的尚未活转的存在。
李秀丽看着不远处,还在无穷宇宙蔓延的血肉菌丝,那些无量的眼睛已经睁开了大部分。密密麻麻,一眼望去,仿佛遍布上下左右。
“我的”“我的”“我的”……
它的躯壳着,回荡着震耳欲聋,不知道多少人间共同的声音。
它尚未成型前,就在吞噬这片宇宙所有接触的东西。
此时,所有睁开的全都在盯着她:
体量真大啊,真想,真想,吃掉啊……
碧眸中,李秀丽将这尚未完全降临的“东西”看得清清楚楚,亦听得清清楚楚,它的渴望。
龙嗤笑:“想吃我。好啊,过来,吃啊。”
说着,一记利爪,随手一扯,将数个星系的“眼睛”扯了下来。
本该虚无的、无质的眼睛,却被龙爪切实地捏成了粉碎!
又将龙尾扬起,一记下去,拍得一半的“骨”、“肉”分崩。
看似柔软透明顺滑的薄纱龙尾横扫星云!
见此,地煞观旗下所有狄洲修士,俱面色大变!
“不可能,她竟然能碰到祂!快,加大法力输出,赶紧让祂完全降世!”
在他们不敢置信时,李秀丽整条龙动了,她甚至懒得用身法,就直接扑上去,用强悍的躯体,撕咬、绞杀、扑杀。
最后,第九十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召唤出的“祂”,却在宇宙间,与龙以最简单的方式搏斗了起来,不断发出震颤六合的悲鸣!
在龙的碧眸中,倒映着敌人的影子。
她所见的,并非是什么可怖至极的无形邪魔,而是无数凡人。
举起暴力,为了多分一个奴隶,多分一块肉搏斗的凡人。
驱使着羊,吞噬土地,吃掉同族的凡人。
与见钱眼开的敌人里应外合,窃取技术的凡人。
浓烟滚滚的工厂中,用繁重的劳作与笨重的机械,将幼年孩童的生命吃到仅剩短暂几年的凡人
血流成河,绞肉般的战场上,以各种理由将同族送到杀人机器之下,自己却奢华无度,歌舞升平的凡人。
看似平静和平的生活中,以无形的触手,垂控每一个角落,衣食住行,养生丧死,租金、医药费、税费、繁杂的名目,贪婪的眼睛…….紧紧绞杀着所有人的凡人。
……
“占有”“占有”“占有”
“我”“我”“我”
它污染人心的呓语不断重复。
李秀丽读书背书时的记性不算太好。但她牢牢记得,幽世是诸表人间所有凡人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是深沉的思考,激动的七情,是一切意志所汇聚投影。
没一个大现象可以例外。
地煞观召唤的这东西,亦然。
借鱼龙变而出的龙身,亦然。
狄洲的修士并不知道,李秀丽曾在初初得到鱼龙变的时候,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那也曾是鱼龙变的本体大现象,从它的万代子孙那里,听到的,看到的。
“失去”“失去”“失去”
“还我”“还我”“还我”
卑微的人,渺小的人,受损害的人,大部分的人,亦在如此呐喊!
还我嘉禾,拱我日月!万代之声,攀爬上大现象的躯壳,是呐喊,亦是哭诉,是祈求,也是愤怒。
龙的碧眸注视着被无知的狄洲修士所召唤出来,对付“鱼龙变”龙身的“现象”。
他们大凡知道一点“鱼龙变”的底细,都不敢用这东西来对付李秀丽。
同为幽世中的大现象的分身,鱼生嘉禾,龙卫日月。龙身,正是万代人族之声缠绕的,最愤怒的一面!
那一瞬间,并不是李秀丽在注视着它。
而是“鱼龙变”的本体,透过她的目光,冰冷而仇恨地估量着它。
在它被召唤到此表的时候,“鱼龙变”的本体就毫不犹豫,不顾各方阻拦,从幽世,硬是也朝着李秀丽倾斜了更多的力量。
占有世上的财富权势,人可以如山岳,仅有尺寸立身质之地,有人像微尘。
但在幽世之中,并非如此。
被侮辱、被损害、被剥夺,被失去的声音,汹涌而出,“龙”将狄洲修行者依仗的存在,在降临的这一刻,就撕了个粉碎。
“龙”碾碎了第九十重城的洞天,宇宙褪去。
李秀丽变回人身,站在大半城池粉碎,一瞬间全都倒下不能再起的狄洲所有修行者前,踩着为首的地煞观弟子的头颅,轻描淡写,用鞋底碾了碾:
“切,不过如此。”
“说,百神被关在哪里?”
狄洲修行者们已经被她吓得肝胆俱寒,地煞观弟子也屈辱极了,却在这一刻,察觉李秀丽拄剑的手,微微地,在止不住地颤动。
只要体内还有一丝灵炁,练炁化神的修行者就绝对不会对躯体有半分的失控。
李秀丽的灵炁,耗竭了。
他忽然尖利地叫起来:“师叔,动手!!!”
残破了大半的第九十重城,忽然剧烈地震荡起来。整条山峦都颤动了起来。
而且,现在是非洞天之中,是现实之中的震颤!

??176 ? 一百七十六
◎西毫(一)◎
乾坤震颤, 丘峦崩摧,巉岩倾覆。
石块土崖纷纷滚落,人间摆簸, 四野轰鸣沸腾,如雷声不绝,仿佛地轴移。
激起的海量烟尘致使天空惨淡昏暗, 白昼顿晦,蒙蒙像罩黑云, 如擎天柱倒, 寰宇被盖在末世的阴影中。
昏天惨世中,则骤然而亮两轮“太阳”,高悬苍穹上,刺目,却没有半点热度。
从望不到尽头的黑云中,刮下狂乱的风,腥臭难闻。
裂地为鳞,群山同痈疖, 密林作苔藓,城池是斑点。
李秀丽抬头一看,眉宇一滞。
这是一条头及天云,身躯绵延千万里的巨蟒,衔着自己的尾, 环绕大半大周北境,绞缠尘世,如缠枯木。
平日里, 它卧在狄国的国土下, 此时略动身躯, 昂起头颈来,就地动山摇,宛如末世。
而第九十重城就在它的尾巴之上,离它幽深的大口仅一步之遥。
它大张的口,如尘世中立起一道通天大地的幽深洞口,蛇杏如垂桥,过了此桥,杳冥冥、没有半丝光线,仿佛通向无底的虚无与黑暗。
耗尽了灵炁的李秀丽与它相比,微渺如芥子。
更令人惊异的是,在巨蟒起身的这一霎,山川天地,同时有灵,恶意的灵,遍布每一寸空气,仿佛是变质版的山河社稷图的效用。
一个似男似女,如多重声线重叠的奇异之声,在这摇三山,动五岳的翻覆动静中,清晰无比地响起,如在李秀丽跟前:
“狂妄魔头,我地煞观替天行道,今日必诛汝!”
巨大的蛇躯将这声音放大了,声传千万里,连远在江南的华家军中,赵烈等人也听到了,惊疑不定、担忧无比地北眺,那方向似乎有什么巨大的动静,魔头?地煞观要杀的魔头,会是谁?
如此声势赫赫,因同样耗尽法力而倒在地上的狄洲修士们,本以为年仅十五六岁的李秀丽会露出些许惊惧。
熟知,李秀丽却只看了一眼巨蟒,轻蔑道:“胆小鬼!”
她卧剑的手,固然因法力耗竭而止不住地微微发颤,眼睛却仍极黑极亮。
素衣少女站在遍地烟尘中,剑光彻明,照得她周身不染纤尘:“我以为你们有什么后手。说什么五大阴神门派,原来不过是胆小鬼、懦夫、废物。”
她勾起一个笑:“要是先前出来一起上,我还当你们是个东西。定要等我法力耗尽,才肯出面。这么怕我啊?”
在地面震颤的时候,就拼力从李秀丽脚下滚出的地煞观弟子,站在不远处,喘着粗气,恢复了些许法力,扭着脸:“妖女还、还敢逞、逞口舌之利!”
“你、你若现在、自、自尽,还可留全尸,你的人傀也能卖出点价钱……”
仙朝有至宝社稷图,镇压所辖诸多阳世。
其他阴神四大派亦各有宝物,其中,地煞观的尘世巨蟒,就是一件等同于社稷图,能镇压一表人间的至宝,其功效虽不如完全体的社稷图,也不算多远。
他们将尘世巨蟒的幼年分体携来此表,以转换的无数“新民”与狄人供养它,也没想到,还有真正动用它的一日。
在这昏天黑世中,年少的李秀丽挽剑,仰面,眼睛却定定地与缓缓下视的巨蟒对上,她“看到”这条巨蟒之下,隐隐有狄国所有狄人、“新民”狂热的脸。
灵炁耗竭又如何?
自渡江以来,她就并非独自而行。
她竖起剑的一霎,晦暗世界里忽起雷霆之音:
不,那不是雷霆。是无数凡人沉默的喘息声。
即使是喘息声,当数千万,乃至近亿呼吸同时起伏时,一样如同雷霆。
尘世巨蟒察觉不对,垂下头颅,一时间,乾坤造化,天与地同时都活了。它身体上的山川都扭曲着化作手掌,去碾压抓住她。它喷吐的,腥臭的、刮沾即化的风息遍布天地之间,变成无穷无尽的利刃。
李秀丽腾身而起,剑丸与人合一,化作光,冲向与这方天地同息的巨蟒。
天,自以为高人一等,临下而视,皆为低贱。
地,总以为强厚过人,即可倾覆所有。
风息,势啊,何嚣嚣!自认煊赫而升腾,汝衰弱而下沉。
天啊,与汝俱亡!
地啊,不妨一搏!
风息啊,神州陆沉,尚有匹夫剑;百年丘墟,仍存不平意。拼死慷慨求翻覆!
红尘剑法起。
李秀丽从天压下来的强横,从地怒吼的酷烈,从风息刮骨的无情中,身姿灵妙至极地,险而有险地穿梭着。
剑光却既慷慨悲歌,仿佛惊雷与怒吼,一往无前地向着巨蟒扫去。
巨蟒的皮、肉、骨之下,狄人冷酷的脸。
少女的剑光中,周人悲愤的面庞。
大江以南,无数流亡与惊恐的平民,大江以北,寿阳、卫县、八十九重天、以及无数的百姓,他们的心炁,俱与蒲剑相连。
这并非是李秀丽与尘世巨蟒在搏斗,而是两方的所有百姓,在以心炁厮杀相搏。
是在真正的血肉厮杀之前,在另一个维度上演的,残酷的战争。
狄人为攫取利益固然悍勇不畏死,周人身后就是家国亲人,就是世代生存的土地,是国仇家恨,是为人的权利,哀兵更胜。
狄州修士笑她的,李秀丽用诵世天书早就听见。
的确,被她救出的八十九重天里的周民,已经活不了几年,甚至没有太多的七情,给她反馈补充灵炁了。
可是,这些自私自利,自诩理智的白痴,却根本看不见,在冥冥中,这些被视作残渣的百姓,将自己的最后的心炁之一,也托给了她,自愿与蒲剑相联!
他们望着她,只是说不出口一个字。
可是他们的心炁,什么都说了。
即使所剩元炁不多,也要紧紧缠上蒲剑,化作剑光的一屡。
愿将不平气,铸作三尺剑,解我平生恨!
在这场搏斗中,尘世巨蟒居然渐渐落了下风。
渐渐地,它身上添了百簇、千簇伤痕……
开始,不以为意,到万簇,十万簇,乃至遍体鳞伤。
源源不断的“炁”从大周的四面八方,涌向剑光,朝着尘世巨蟒发出前仆后继的攻击。
剑光不断暴涨,方寸之间,天地中充满恶意的“灵”都被削去了不少,巨蟒发出哀鸣,竟有撤退之意。
那个亦男亦女的叠音想起刚刚见势头落于下风,于是从“妙善”那里紧急要来的一些关键信息,忙叫道:
“李秀丽,你还不住手!你低头看看你的剑!汝既修习了阳神,难道要坐视百万人族因你而死!”
李秀丽此时与蒲剑心神乃一,听了这妖道的话,本是理也不理。
周人有滔天之恨,有汹涌之悲。尤其是那些已经半作残渣的百姓,身不能行,五脏将毁,只想杀了巨蟒,重创狄人。
他们的心炁源源不绝汇入剑中,此时与蒲剑一体的李秀丽自然也受了影响。杀意凶猛,一心斩蟒。
但诵世天书存身的明珠,却在她脖颈上凉了一凉,冰凉镇定了头脑。
她稍微分出一丝心神,一顾之下,眉头立即拧住,在空中少许停顿。
红尘剑法,乃是借炁法。固然不必消耗她的灵炁,但消耗的是大周人族的心炁。
因分担的人数众多,那一丝心炁联系,纵然不断抽借、提供给红尘剑,对于正常人来说,最多萎靡个三四天,就缓过来了。
即使与巨蟒的这一场大战,耗费过甚,也不过头重脚轻个七八天。
但这是对正常人来说。八十九重天中的无数人族,都是被狄人、“新民”几乎竭力了肉身,抽空了元炁的。
他们拼着再少活一段时日,也要将自己的心炁与蒲剑联系,去复仇。
但是,他们的心炁,是禁不住消耗的。
如果再消耗下去,这些数百万人族,不待斩杀巨蟒,就会暴毙而亡。
她可以观察得到,他们的心炁传达出的强弱,已经接近奄奄了。
将这数百万人族的心炁单独剥离断裂出来。蒲剑中剩余的炁,虽然仍能重创此尘世巨蟒,却不够斩杀它了。
李秀丽察觉了这一情况后,没有犹豫,立刻要切断蒲剑与这数百万人族的联系。
失败了。
他们身躯灰败残破至此,全是痛苦,早知自己活不了多久,已经绝大部分人没有生望,只求一心斩魔报仇了。
竟盘桓不肯去。
红尘剑法与人族心炁的联系不是单向的,而是沟通的双向。双方皆须自愿。
而此时,红尘剑法即使不大规模动用,也一直维持着出剑的状况。还不断消耗着他们的心炁。
唯一的办法,就是收剑。自然不再消耗他们的炁。
而她如今灵炁耗竭,也只够出这一剑。猿、鹤也嘱咐过,她在本表,只能出一剑。
前方是强敌。破之,西毫不远。一旦收剑,她功败垂成。
身后是她答应要保护的人族。收了剑,这数百万人族,还有一线生机。
察觉她如今的处境,落于下风的,那亦男亦女的叠音立即加重了筹码,道:
“李秀丽,你此刻收剑,我保你安然退回江南!”
便道:“地煞观听令,狄部听命,所有修士、军队皆后撤五百里!”
很快,大地上传来簌簌的声音,四面,果然有埋伏的狄人大军、修士队伍,极快速地在撤退。
连尘世巨蟒,亦作出了退缩的姿态,竟有慢慢朝地上伏去,变回伏低的山峦的意思。
李秀丽盯着慢慢收回攻击姿态的尘世巨蟒、褪去的狄洲队伍,她手中的剑光,一点一点,向下斜去。
那叠音顿时大喜:
只要她放下剑,自有数不清的办法对付她!即使被她成功退走,李秀丽想卷土再来,他们过不了几天,就要彻底炼化玉玺了,那时候,她连西毫城的门都摸不到,就什么都结束了!
这时,忽然,从底下九十重城的废墟里,钻出了一大帮“人”。
灰头土脸的大黄狗,与蓬头垢面的黄四娘等百神,在第九十重毁损后,终于从被关押的幽深地牢里一层层爬了上来。
上头的动静太大了。他们老早就听到了。
白面、黄四娘并不知道红尘剑法与人族的关系,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地煞观的说她不收剑就要死百万人族。
他们只以为对方在诈哄李秀丽,想要趁机遁逃。
白面急得大喊:“赤霞龙女,不能走,不能放过这条巨蟒啊!西毫城,西毫城根本不在地面上,就在它肚子里!放了它走,它变回潜伏状态,你破了外面的九十九重天,也找不到西毫城了!”
而传国玉玺,就在西毫城中!
听此言,李秀丽神思一转,立即将残存的些许灵炁运转目中,眸底凝碧色,以“鱼龙变”的视角去看那尘世巨蟒,果然看到,那大口中,隐隐有一座规模空前的宏伟硕城的影子。
她在破前面的八十八重洞天时,听一些“新民”说过,大周的数朝古都,如今的狄国首府,神都西毫,其实被狄人占据之后,就被地煞观将整座城从凡间拔地而起,炼化到了凡人想象不到的地方安置。
没想到,这座宏伟都市居然被藏在了蛇口蛇腹深处!
见此,那叠音大觉不妙,以为李秀丽必不肯罢剑了。正要提起头皮,与李秀丽再战图退之际。
却见,素衣少女还是一寸一寸,放下了剑。
百万人族的心炁开始骚动,在喊,在不甘愿,杀气与恨意交织:宁死,宁死,斩蟒!
死什么死。
李秀丽眉头都不动,将蒲剑与自己的心神分开。
剑光慢慢黯淡。
红尘剑,收剑。
她是个讨人厌的霸道性子,即使百万心炁皆言宁死,顶着山呼海啸,也不肯遂他们的愿。
我允许你们死了吗?
我要你们活,就得活。
在那地煞观的妖道以为得逞的狂喜,在百神失望、绝望的神态中,李秀丽嗤笑一声,直接解下了腰间蒲剑,往地面一掷。
“把他们都带回去。”
蒲剑应声而涨,剑丸展开,将百神瞬息都裹在其中,随即再次腾空而起,朝着主人指定的方向,化作一道无人可拦的光,往江南而去。
而李秀丽的唇角溢出一缕鲜血,体内又瞬息生出了充沛灵炁。
她硬生生,将自己已经凝就的一境粉碎了,损害了自己的根基,修为气息瞬间跌回了半步化神。
然后,她不但没有随法宝撤离,反而胆大包天,朝着巨蟒的大口,趁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迅如流星,化作一尾银鱼,一头载去!
在狄洲修士都倾巢而出,尚未来得及回援西毫城时,突入蛇腹,入西毫!
既然西毫在前,玉玺就在城中,只差一步。
那还斗个屁,她直接潜入西毫,将玉玺找出来,带走!
所有狄洲修士都没想到李秀丽能干出这种事,都被她强行钻入城中的举止惊呆了,震得失语。
那亦男亦女的叠音根本来不及阻拦,就被银鱼当面钻进了尘世巨蟒的腹中,进了守备空虚的西毫城,仗着银鱼的特殊,李秀丽的炁立即消失隐没在城中。
祂顿时三尸神乱跳:
弃法宝,无后援,独身入西毫,李秀丽真以为自己就一定能全身而退,达成自己的目的吗!
怎会有如此胆大包天,给一个刀尖就敢踩的狂徒!
祂立即联系了西毫城内的守军:
“今日起许进不许出,日夜戒严,大搜西毫城!”
“必捉此魔头!”

??177 ? 一百七十七
◎西毫(二)◎
尘世巨蟒腹中无边无涯, 全然黑暗,如入太虚,难辨上下左右。
但有一座城, 光耀如明,落在其中,壮丽广阔, 谓之“神都”。
李秀丽趁着狄洲修士倾巢而出,抓住时机, 一跃入蛇腹, 直奔那座悬在黑暗里的光耀之城而去。
果然,西毫城此时守备空虚。
到了城门处,守城的只是两个炼精化炁的修士,没精打采,呵欠连天,态度十分散漫随意,像是临时被抓来定岗的。
他们丝毫没有察觉,有一尾小指长的银鱼, 从蛇口“咻”地落下,游空如水,游进了神都。
西毫城的外观是典型的古代城池模样,但一进城,李秀丽就大为讶异。
与其他狄洲区域不同。
西毫城, 不下雪。
不但不下,而且气候适中,温度得当。
街道笔直宽敞, 纵横复杂, 地面浑然一体的平整。更有沿路盛开着各式各样的绿树, 间杂四季鲜花。
春来桃李花,夏来栀子与月季,秋来金桂,冬来梅,皆灿灿满树、满枝。满城芬芳,心旷神怡。
城中,此表人间中的典型建筑,东西南北的,这里聚齐了。四方的人间景致,皆在西毫重现。
雄伟的不化雪山下,金黄的大漠比邻而居。
烟雨朦胧湖畔,小桥流水人家旁,窑洞一座接一座。
兀而朝天,如林而立的奇山秀水侧,是一片丰美苍茫的草原。
且外界的寻常城镇中,平民的低矮房子、棚屋,在这里是看不见的。
任意一座民居,都面积不小,皆有数进、层楼,还带院子,且称得上画栋雕梁、精巧绝伦。尽是丹光碧色,檐角飞云。
但最让李秀丽讶异的还不是这些。
宽敞的大街上,线条流畅、造型时髦的汽车,正在各自的道上飞驰。时而按照红绿灯的变幻而停。公交车时走时停,总有客上上下下。
自行车、电瓶车,也在各自的车道而行。
喷漆绘彩的朱门,露出一架电梯,进出了衣冠楚楚的行人。
雕梁画栋的建筑,有时候旋转大门,露出内里的巨大机械,银白的车间,流水线——一座工厂。
时而亦有城市铁轨,载满上班族,闪铃而去。
雪山上停着飞艇,飞艇上红男绿女,正寻欢作乐。
大漠的绿色沙洲中,那一池碧波的倒影里,在放着爱恨情仇纠葛的电视剧。
奇山的山体镶嵌庞大面板,笑容完美到近乎虚假的男子、女子,在推介着产品……
行人虽然都穿着大周的古装,有的穿皂罗衫,蹬着靴子,但戴着墨镜,踩着平衡车;有的一身仕女装扮,环佩叮当,但骑着小电瓶……
比起大周,位于蛇腹中的西毫城,简直像李秀丽曾经所在的现代社会。
但也有些许不同。
比如每隔一段距离,高逾数百米的圆柱,半透明,通体微光,中空,里面站着一尊巨大的灵芝圣母像,有九张脸,朝着不同的方向,均露出慈婉的笑。
祂的赤足下,则踩着,或者是被九个狰狞的鬼童捧着。鬼童们身侧,
无数比丘尼攀爬在灵芝圣母像上,她们对比数百米的灵芝圣母,显得极为渺小,正在为祂清洁躯体。
圆柱内,香花散落,梵音飘扬,飞天绕着菩萨起舞。
而每个圆柱的外部柱体上,都挂满了霓虹招牌,闪闪烁烁:
【灵芝生物医药食品科学公司欢迎您的光临】
而灵芝公司圆柱下方的透明门外,则排着成列的队伍,有的在议论新出的药剂,有的顶着动物特征的面孔,在畅想这次要购买由什么人制成的药剂,换一张怎么样的躯壳。
有着飞檐画栋的,漂亮复古外观,却动辄拔地而起,上百米高、数百米高,鳞次栉比的大厦上,则时常端坐着巨大的人偶,十指下垂引线。
每座大厦都镶嵌着巨大的高清屏幕,每一个屏幕中都在上演着一幕幕极为真实的短剧。
李秀丽一抬头,就看到了几座人偶坐着的大厦上,屏幕中反复播放的,是一座起雾的小城,陈旧、嘎吱嘎吱的花轿,惶恐的新娘,古怪的宅邸,不见的新郎,冷淡的翁姑,被塞入手中的拜堂木偶、深夜来敲门的声音,门缝底下流出的脓水……
这几处屏幕下方,在滚动着字幕:
【智械总工厂,最新全场景真实体验广告!《新台》展示柜正在开放期!
本年最优惠价!免费体验《新台》剧情!最新09997号工厂新版智械,生产效率翻倍,五折优惠!】
一个只仿生机械凤凰载着外卖,从大厦边飞过,穿过了,那4D般凸出的真实场景。
它的翅膀居然真实地扇动了视频里的雾气,掀开了一角轿帘。
但轿子中空无一物……
路过的行人看到这些广告,尤其是花轿中空无一人的场景,皱眉议论:“虚假广告还挂着!我上周预约了去《新台》展示柜体验剧情,结果别提了,智械总工的客服给我打电话,说什么《新台》出了些BUG,有故障,要等维修好才能重新向公众开放……我听内部消息说,是重要NPC损坏还是消失了……”
“唉,<新台>展示柜投放才多久啊,这就坏了。还是去体验别的吧。‘红拂女’、‘哈姆雷特’也不错。里面展示的智械虽然是上一批次的,但也不算旧……”
“算了吧。我就是冲着展示柜的免费体验剧情去的,那些新配置的智械个顶个的贵,玩了剧情再随便看几眼就是了。”
二人话未说完,一座大厦上方,那个坐着的人偶,忽然垂下来一根引线。
递过来一张通知书:【公民,您因诽谤我司而被起诉,请于指定日期出庭。】
城市上空,更有滋滋滋的轻微细流声。
于是,这二人就哀嚎起来。
其中有个极沮丧:“怎么偏偏是明天啊!怪我嘴贱啊!我今天本来要去紫微宫应聘的啊!”
另一个安慰他:“或许,下一次……”
“没有下一次了……紫微宫那地方,都是世代承袭的,罕见招聘临时星官,有数不清的人争着报名,名额早满了……听说这次是有星官不知道为什么名额空缺了,才临时招一次……”
他抬头,朝某方天域看去,说:“紫微宫在上,希望明天我出庭完毕还能赶得上报名……”
银白的鱼儿也朝着那个方向看去,眼中便映出了一片浮在虚无黑暗上的巨大的云。
但因是在西毫城中去看,便又轻而易举,自“云”的表象穿透,看到了……看到了……那是什么?
那是一艘很像科幻电影的,巨大的,舰。
即使隔得太遥远,依旧能看出那舰上闪烁的极危险的光。
它一会凝实,一会极虚幻地闪烁着。
好像是在尘世巨蟒的腹中,又好像是幽深的宇宙,在此世的维度之上。
那议论的二人走远了,要去紫微宫应聘的人还在抱怨不休:“我在本土的时候,都没能登上过紫微宫挂牌的空天母舰……难得在这有次机会……”
紫微宫。空天母舰。
银鱼看了一会,想起卫县的小吏曾说过,西毫城已经被经营得接近狄洲本土了。
好一个灵芝生物公司,好一个智械总工厂,好一个紫微舰!
它悄然而游,从一栋民居的墙后贴着檐下而动,既没有空中被霓虹灯照得身躯泛彩光,正九面巡视的灵芝圣母像看到,也没有被坐在大厦顶端的巨型人偶垂下的千万引线捕捉到,尾巴一甩,游进了阴影里。
李秀丽听到自己的心声中,响起了焦急的声音:【赤霞娘娘,您能听到我们的声音吗?】
是白面、黄四娘等的声音,背景里夹杂着赵烈等人的声音。
蒲剑化光而返,无人可拦,以极快的速度,将百神送到了华家军中。
此时,他们在赵烈等人的告知下,终于明白了一切。
又在赵烈等人的指导下,借着李秀丽留在杏花村的法身洞天,做了她的临时信徒。以祈祷的方式,向她传递信息。
银鱼贴在檐下,一动不动地看着身边本来安闲自若一派的西毫城,骤然铺天盖地,响起刺耳的警报声,到处是警示的红光。
每幢画栋雕梁的大厦,屏幕上都开始放送她的面容,下面打着鲜血淋漓般的红色交叉,没有起伏的冰冷机械声回荡在西毫城上方:
【紧急通知:SSS级通缉犯李秀丽已入侵本城,请所有公民如见到此人,可通知灵芝生物公司、智械总工厂、紫微宫中的任何一位雇员!】
【紧急通知:SSS级通缉犯李秀丽已入侵本城,请所有公民如见到此人,可通知灵芝生物公司、智械总工厂、紫微宫中的任何一位雇员!】
李秀丽在心炁里回:【嗯。我听到了。玉玺的具体藏匿地点在哪里?】
黄四娘道:【在白玉京!白玉京是西毫城的内城所在,也是地煞观以及狄洲的中心之中心。您听我说,白玉京中有位‘天人’,他就是被地煞观找来的,炼化玉玺者。玉玺应该就在他那里。】
【‘天人’?】
【我们只是阶下囚,狄人当着我们的面也不会谈论太多。并不知‘天人’的具体信息,只知道,狄人遵奉他,甚至更胜膜拜地煞观。地煞观的人,自诩名门大派,也丝毫不敢冒犯‘天人’。
白玉京中有十二楼五城,天人居住在宫阙最深处的‘七宝宫’。】
白玉京,天人。
一队队的修士匆匆冲进了城,回防。
巡逻车,地面的、空中的,开始沿着所有线路,搜索每一条道路,每一座建筑。
西毫城的绝大部分居民都开始一寸寸地摸排。
有一队巡逻的炼精化炁高阶修士经过屋檐下,头也不抬,只顾着感应四面八方的炁。
银鱼的炁与四周的炁几乎一体。头上的炁没有任何异常,他们谁也没有看一眼。
李秀丽想起在大夏时,大夏的仙朝修行者倾国而出,在搜捕她时。张白就带着她光明正大地在人间走。
这些修行者,个个眼高于顶,根本不屑于凡人的肉眼凡胎,直接以最无法遮掩的炁去搜索。
反而在眼皮底子下,溜走了她。
地煞观一样傲慢。
李秀丽在檐下稍微游出去一些,他们仍然没有抬头看一眼。
等视野略开阔了些,在满城搜捕的红光、机械、紧张的行人、刺耳的警报中,她仰头看见,在规模庞大的西毫城中心的位置,缭绕着飘渺的云雾。
这些看似脆弱虚幻的云雾,却将外城平日的光怪陆离、此时的风声鹤唳,全都牢牢挡在其外。
灵芝圣母像旋转的九面,转到此方向时,就低垂眸子,不敢直视。
巨大人偶的引线,一根也不敢,更穿不透云雾。
邈远而垂顾的紫微宫,闪烁的冰冷之光,全然不照此处。
而在云雾之中,似有仙鹤翱翔、青鸾虹桥,飘渺如蓬、瀛,有十二座全部由玉石浑然一体而升起的高楼,楼高难见顶,玉之温润光晖,照亮西毫;五座宫殿,通体黄金,灿烂明耀,洞彻黑暗。
西毫城在黑暗蛇腹中闪耀的灵神般的光辉,竟然核心来源是这宛若天上城的十二楼五城。
起玉楼,升金台,居天人。
银鱼摆着尾,在这场为她而大作的神都风雨中,悄无声息,游向白玉京。

??178 ? 一百七十八
◎西毫(三)◎
但, 风狂雨骤般,响彻西毫城的刺耳警告声、到处乱扫的红光、到处巡逻的修士,对大部分居民只是造成了一些影响, 增添了些许紧张的气氛,但没人觉得与自己有太大的干系。
他们幸福已久,对地煞观以及旗下的三大势力充满信心。并不觉得一个本土的外道女修混进城中能怎么样。
离内城所在区域最近的, 西毫大学中的学生们,同样如此。比起那个闹得满城风雨的“通缉犯”, 他们更关心近在眼前的艺术展。
西毫大学是一所同狄洲许多大学一样, 偏艺术、人文类专业的学校。
近日,校园里热闹极了,由多个门派赞助,地煞观推动举行的艺术展,地点就设在西毫大学。
一个染着爆炸头红短发,系着肚兜,面色苍白的女学生吐出一口烟雾,对着一幅油画赞不绝口:“对比鲜明, 绘制精细,用色大胆!饱含创作激情!漆黑的天地、发光的城,光中抱着宠物,蔓延的长队,人们面上带着对未来向往美好憧憬……连婴孩的笑影都纯洁甜蜜, 仿佛期盼着将来的成长。”
“简直把我们初初响应移民,来到此表的场景完全还原了。”
另一个留半边长发,打银色耳环, 一样苍白, 甚至脸颊凹陷、眼神呆滞的男学生拿着针, 在自己身上扎了一下,才做梦一样呓语:“这幅大祭图才好。用最细腻的笔触,描绘了飘渺的云雾,噢,飞翔的鹤,大祭,七宝宫……可惜不见天人……”他忽然用留得长长的指甲狠掐了一下画,神经质地说:“为什么大祭的人群里,有这里的土人,他们也配?难看,难看——”
一旁立刻有人阻拦他:“去去去,要快活去一边快活去,别来毁我的画!还有,再说歧视的话,我就向学校举报你了。”
那男学生不吭气了,迷着眼睛,语气像云一样浮起来:“你知道的,我无意的啦。来,来,我分你一口……新来的、好货……来,分你……”
竟凑了上去,嘿嘿地狂乱笑着,举起针头向来人……
那人却很清醒,立刻闪身躲开。
于是,这个从其他狄洲来的“老狄人”男学生,一下没站住,就扑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画者惊恐地往后退了一步。
但其他狄人,见同伴扑地,来往参观的学生,凡是从其他狄洲出身的,俱见怪不怪,甚至都嬉皮笑脸地,还有人伸脚踢他一下:“今天高兴过头,扎过头了吧。”
倒是不少大周本土归降来的,嫌恶地避开。
一旁本与此人结伴同来的,红爆炸头女学生也慢悠悠、散漫地掏出通讯器,随口拨了灵芝生物公司下属医院的消息:“喂,狄洲大学分部西毫大学,艺术展区画展C区,有个扎过头的,过来弄走。”
“死没?不知道。反正弄走。”
于是,她便继续与其他人一起,高高兴兴地参观画展C区。
反倒是那副大祭图的画者,见此,犹豫片刻,道:“灵芝公司确有神术,但有一口气都能救转。但是那里的医药奇贵,连出动比丘尼一次,也耗资不浅。你们是同伴吧?不给他的家人打电话吗?”
闻言,女学生上下打量画者几眼,轻笑:“你家新归附来不久?”
便不说话了。自去看画。
画者闻言涨红了一张改造而出,与狄人已经很相似,但整体仍残留着精细平整的脸。
他是周人世家出身,本是官宦子弟,后来举家全族降狄,但这一两年家族才有足够的价值,搬进了西毫。
这十几年的教育根深蒂固,竟忘了,西毫城中的老狄人们,即使是平民百姓,也都从生下来,到成长,再到死,养生丧死,读书教育,都有着狄洲、地煞观提供的,源源不绝的资源、财富。甚至终日饱食游荡,两手一摊,不劳作也不读书,胡作非为,只要不辱骂地煞观,不辱骂三大公司,都悠然自得,有人兜底。
他们享惯福禄,找灵芝庵救命,那昂贵的费用,自也有地煞观治下的西毫城去报销。
画者想,他还是不够习惯、融入狄人,唉,真是漏了在周室时的小家子气,平白叫人看了笑话。
又泛起一点狂热,回去再买灵芝公司的药吧……再像一点狄人,再像一点……这些人吞吐的烟雾,他要不要也开始习惯吸食呢?这样,才好交点狄人朋友…..
不过,这些其他阳世搬来的老狄人们,都在道主们的养育下,变成了这样,若是新狄洲有变,靠他们怎么去打仗?
唉,我又犯了傻头傻脑了。老狄人们自有那碾压周室许多倍的天工奇物,自有本表新被点化、繁衍出来的狄人,新狄人、以及诸多新民……
何况,这里有灵芝庵、傀戏班、紫微宫,更有地煞观……
况且,还有白玉京里的天人……听说,再举行几次大祭,天人便可帮他们将本表彻底转换为狄洲了。
那时,自不必担忧。江南那里可还有几千万多的周人呢,足够狄部挥霍好久了。
画者胡思乱想之际,却见前方人头攒动,原来是几幅大家的画作被搬了进展区。
其中有几张描绘内城白玉京的图,人人争先恐后,挤到图画前,甚至发生了推挤。还有选哪一幅画而互相大打出手,开始斗殴的。
本次艺术展中的最出彩者,是要被送进白玉京中也巡展一圈的。哪怕只是照到了从七宝宫遥遥投下飘渺的余光,也足够画者以及各自的拥护者打破脑袋了。
画者也顾不得自己普通展区的画作了,也往那边的人群里挤过去。
他一扭头时,惊讶地看见,有一只绒绒的,体格不大的赤狐,皮毛顺滑而鲜丽光亮,红如火,白如雪,正蹲坐在那里,仰着小毛脑袋,头上还别着发夹似的树叶,一幅幅将这些画作看过去,神态认真。
他有些手痒,这难道是哪家没转换好的新民的崽子?
正想着,那狐狸一跃而起,爪子将几幅狄人画的,描写“大迁居”的,一下子撕烂了。
然后它下落时,落心居然重重蹬在那倒地不起的狄人学生脸上,细细的黑脚末端,生着毛茸茸的小白爪,居然一下将那学生的鼻梁蹬断了,将他踢得滚了多圈。
然后小狐狸赶紧在一张被它抓落的画的干净的背面,蹭了又蹭小白爪,像是人在碰了脏东西后拼命擦手。
居然毁坏这些绘了本表狄人历史的画……画者愕然,正想上前抓捕,却见这油光水滑的小狐狸,侧过头,朝他极鄙夷地“呸呸呸”了三下,用爪子指指他的脑子,然后“哕”了一下,便甩着尾巴,尾巴毛里似乎一闪而过什么亮晶晶地东西,大摇大摆,极嚣张地从他跟前跑走了。
画者刚怒火升起,忽然脑袋中冲上来一股难以遏制、莫名其妙的悲痛之情,他跪倒在地,莫名其妙地大哭起来,甚至连这段记忆被这股莫名的悲痛之情搅合得七零八碎,也未察觉。
他忙着莫名其妙的悲痛,画展C区的人群拥挤着赏画。没人发现,那倒地的狄人学生身上少了点什么。
等跑到僻静处,小狐狸侧偏举起尾巴,尾巴毛里正落着从那狄人学生身上顺来的身份识别卡片。
鱼身有千般好,就是那么小一尾,还没有手没有脚,只有软绵绵的鳍,都不好拿东西。
黄眉给的这变身的法子也有点意思,甚至能模拟狐狸的一些种族天赋。
这狐狸尾巴里居然有自带的藏东西的小小空间,大约也是狐狸们成精后的天生本事之一。
她抖了抖尾巴,抖出各种身份的卡卡片片证证,不知从多少狄人身上薅来。
西毫的内城,白玉京,是有进出证明和严密检测的。
她又不知道进内城白玉京需要什么证明,因此将从普通白领、精英人士,普通居民、学生,三大势力的雇员,全都薅了个遍。
无一次失手。
也不知道地煞观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作为化本表为新狄洲的核心,狄国的首府,西毫城,看似被狄人经营得铁桶一般,还用了些手段,迁徙了不少其他阳世的狄人过来。
但这里的狄人,甚至是城民,基本都是废物点心。
与华家军对峙的狄众相当残酷冷血,也有悍勇,铁骑席卷大地。
即使是炼精化炁的修士再轻盈无声,靠得太近时,因种族有异,灵敏如犬,狡诈比豺狼的狄人,都应该有所察觉。
而且比起有些用炁辨认,顶着招子不用的修士,肉身凡胎的狄人,用耳、目,直觉,本应更能察觉她的存在。
但这些应该算地煞观铁盘的老狄人,却被地煞观养得都是一个赛一个的极愚蠢、极轻浮不负责任、极自私、极孱弱,随时随地寻欢作乐,沉迷非常令人恶心的、下三滥的某种“享乐”,全民都在梦乡游荡一般。而且不是年轻人养废了,是男女老少皆如此,几代如此,家风如此。
如果是这种狄人在跟华家军对峙,恐怕狄国早就兵败如山倒了。
也不知道养出这种狄人的其他阳世的狄洲,如今是个什么鬼样子。
以目前西毫城里,狄人普遍的这种烂样子,甚至被圈养的周人以野兽的姿态来一场大反攻,都可能造成相当伤亡。全赖地煞观旗下的修行势力、修士在镇守这座城。
难怪地煞观对西毫的防备毫无信心,看到她入城就匆匆忙忙调人回防。
李秀丽带着这些证件往外而去,心道,却偏偏,怪了。外面的九十九重城,无论多么惨痛绝伦的姿态,被变成野兽,甚至被挂在屠案上,那些九十九重城中,总有大周人族还存在。
据百神说,西毫城中,也是有大量周民存在的。
但她进了西毫城,却见到的只有狄人、归降转化来的新狄人,新民,根本看不到周民的任何影子。
人都去哪里了?
小狐狸往前一跃,变回银鱼,于是,那些证件随之缩小,夹在她鳞片间,像一点点鳞片边缘的碎石子,无声贴到一辆向内城方向飞驰的汽车的底盘处。
却在她变幻,贴合的那一瞬间隙,一个本来朝这方转来的,转动的红光扫射扫描的监控,默默地转开了一瞬,像人扭开了头。
马路附近的汽车,在主人的操纵下,却还是不易察觉地加快了速度,互相交错了视角,将一队正在扭头的狄洲修士的视线挡住,掩盖了闪过的鳞片银光。
沿街的商店里,播放音乐吸引顾客的扩音器、音响,在无人调整的情况下,音量自动跳到了最高,将耳目灵敏的修士震得揉了揉耳朵,抱怨:“智械总工厂的广告太大声了……”“嘘嘘,小心收到抗议。”自然,他们也听不到鳞片间证件的碰撞声了。
被小小银鱼贴到车底的那辆颜色清新的女士用车,发出了更大的尾气声,似乎要遮掩什么动静,也似乎要遮蔽躲在自己怀中的小鱼。
自动检测外来人员并本应发出警报的大学电子门,在她安全躲入车底后,终于结束了“故障”,松口气般闭合。
李秀丽尚无所觉,只想狄人、修士的迟钝愚蠢,省了她不少功夫。
满城风雨,但风雨与城,无声地背道而驰。
被残忍地、痛苦地制成了工具,制成了这座城中为狄人提供一切便利的“物”们,默默无声,拼着被销毁的风险,将这位为他们而损修为、孤身入西毫的修士,送向白玉京。
身化异物,心炁将灭,仍有残躯。
君为我等折剑,我等为君遮蔽风雨,舍我残躯,做那渡桥,直通天上城!

??179 ? 一百七十九
◎西毫(四)◎
外城的风风雨雨, 吹不动白玉京畔一缕雾。
刺目的警告声,惊不起十二楼五城下弥漫的云。
在尘世巨蟒腹中的西毫,本没有真正的天空可言。
但一穿过飘渺云雾, 进到内城,便视野骤然开阔,似到了别的天地。
天空如镜, 澄澈浅蓝。
千年不谢的名花,万载长绿的瑞草, 来去随人, 在道路边肆意生长。
十二座通体温润的玉楼,浑然一体,无丝毫雕琢痕迹,却自生辉光淡淡,无阻碍地穿透无边黑暗,给了西毫半城光明。
许多鸾鸟、凤鸟停在玉楼的檐上,互相梳理或青翠,或泛彩的长长尾羽。
它们目泛神采, 每掉落一片羽毛,就化作点点回荡着无数祝福祈祷美好生活之声的灵炁,化作玉楼辉光中的一抹。
并非外城中的投影、机械,而是切实的祥瑞生灵。
这些名花瑞草,鸾鸟飞凤, 自天人入住白玉京,便不知从何迢迢飞来,跨越数表人间, 在此徘徊不去。
底下人抬头看见这真正的鸾鸟, 惊叹艳羡不已时, 却听见沁人心脾、悠长空灵的钟声,一声接一声,回荡蓝天。
钟声响,鸾凤皆欣喜,腾空而舞,竟半空生虹彩。
闻音时,人心头的杂念俱消,浊气顿清,心情宁静。
“金钟响,玉磬敲,会玄都,聚群仙。最后一轮大祭,即将开始。”
站在最前方,引路的一名玄衣道人,回过头,对身后的狄王,以及还在留恋白玉京景致,衣着华贵的男男女女们说:
“诸位皇子王孙,能否长治此表人间,在此一举。望诸位已经备好充足祭品。”
狄王道:“我的皇儿们俱已备齐祭品,不惜搜空了本族、新狄洲,也从大江以南搜罗了无数。狄、周祭品俱全。必令此次大祭功成。”
狄人王族子弟纷纷取出一个个葫芦来。
大王子将自己手中的葫芦,拧开盖子,恭敬地向前一递:“请大道主、父皇一观。”
地煞观在本表的“外交官”从颠倒的三清相里,化了个炼炁化神的人傀出来,专门来负责这最后一场大祭。
玄衣道人接过葫芦,往其中一看。
这个葫芦只有巴掌大,但通过葫芦口向其中看,却可以看到,里面竟然有大片大片的土地,上有屋舍、田舍、井水、河流,山川,无数凡人在其中落脚。
一部分土地上是周人,无知无觉,自在生活劳作。一部分土地上站着狄人,似乎早知道要发生什么,一脸狂热地等待着。
两部各有数十万人。其中,士农工商之人,各行各业俱齐全。甚至还有一部分狄人军队,以及从周室掳来的那些各部败军。
道人看罢,抬起脸,嘴巴在额头上咧开,笑道:“不错,不错。等到本表与大周合并,汝等俱可入我观为弟子。”
狄王也看到了,果然数量丰足,狄国已经举倾国之力了。但他仍有些担心:“大道主,华家军一时在江南顽抗。目前这些人的炁,勉强是足够完成大祭的前置部分。但捉不到华武兴父子等人,少了百战百胜的军阵之炁。只有这些滥竽充数的败军,恐怕功亏一篑啊。”
道人说:“不要紧。李秀丽以为自己独闯九十九重天是如何英勇,却不知道我们还有一部分修行精锐,皆已经深入江南,绕道华家军,去偷袭华家父子。李秀丽是他们当中修为最高的,她跑到了我们这里,何尝又不是空虚了周室的超凡力量?华家人不肯出军阵,是不好捉拿,但要不惜一切代价,只去摘他们几缕炁,也足够了。”
“今日先行大祭,他们明日便可返回。那时,炁一汇入,玉玺即彻底炼化完毕。”
“走罢,到七宝宫去。”
走过玉楼一重复一重,过金殿一座又一座。
最后一座纯金天然而成,亮彻狄洲的高台,却无羽而飞,无翼而浮,升在空中。
这就是天人所居之殿宇。有人叫这里“小罗天”,也有人叫这里“七宝宫”。
狄国王族,部分人也有修为在身,却均不敢浮空。
从其他狄洲调来的,最精锐部分的练炁化神修士,如最普通的守卫,一刻不苟地守在楼台下。
“大道主”也没有浮空而上的意思。
此时,从金台上,飞下一对极绣彩辉煌的凤凰,体绕五德之文。
它们飞过之处,便有虹桥化生,从金台垂落,如登天之阶。
身为练炁化神高阶的道人带着众多王族,竟双膝跪地,在彩虹凝实的桥上,一步一叩,登金台。
小罗天纯金而成,放着灵光,洞彻神都,使黑夜如光明。
在所有人心中,都是何等辉煌璀璨之地,不少神都之人一提到这里,便想顶礼膜拜。
但不少狄人王族,年纪较小,前几次大祭,没怎么来过,一进来,一抬头,大吃一惊。
小罗天是七重之殿,天人所居,一座微缩小城般宽广。
在他们心中,本应明霞幌幌、流金淌玉、华贵难以想象的宫殿之内,却空荡得厉害。
这极高极广的殿宇中,既无奢华无度,也无森严宫人,除了几颗镶嵌在墙上的夜明珠外,甚至光线也照不进多少。只有层层厚重的帷幔,一扇扇门,不见天日,晦暗阴冷。
除了他们外,空无一人。
他们行在其中,连鞋底踏地的声音,都在空旷寂静的大殿中笃笃笃回响,声音传了很长很长。
天人居此,岂非受了慢待?
但这种惊讶一丝一毫也不敢流露出来。
半点修行者的轻盈、缩地的神通也不用。只跟在大道主身后,随之慢慢地、恭谨地,走过一重又一重门。
最小的那个狄人公主,向来受宠爱,一边把玩着自己的葫芦,一边漫不经心地想,这么大个地方,还不能动用灵炁,走得脚累,要是能开着自己那辆新制造的女士用车就好了。
也是奇怪了,新制造的车,足足花用了最灵巧聪明的周人七八百人之心,才得了一辆。
今日怎么忽然不听使唤了?不听话的车她不要。回去就砸了这辆车,再新作一辆。
忽被双生的兄弟拍了一下胳膊,示意她去看两侧高高的宫壁。
狄人王族们抬头看去,讶然地看到,随着他们走过一重又一重的门,宫壁上渐渐多了许多壁画。
不知什么材料的彩绘,绘着大幅大幅的画。
竟然都是些本表人间东西南北,各处山河、城镇的图景,巍峨的、雄壮的、开阔的、秀美的,一应俱全。
甚至连画中城池里的凡人,都被细细描绘,坐轿子、骑马的官员、书院里的书生,田陌间的农夫,百工之人,乃至各色店铺的,走街串巷的,甚至连耍杂技的,再渺小的一个影子,其高矮胖瘦、男女老幼,甚至细微的姿态,都被描画得活灵活现,姿态生动。
狄人公主乍一看,只赞叹这巧夺天工的画技。西毫大学里展出的所谓大家作品,与这些壁画相比,简直是萤火之辉与日月。
待走近了,她却微微变了面色。因为她听到了……声音。
“鸡子、鸡子,一篮三十六个,只要十二文!”
“客官,来看看我的布吧,新织的棉布,刚到!又软和,花纹又漂亮。”
“张铁匠,我要打柄菜刀。”
“今天的太阳真热啊,休息一会再耕田。小儿,你回去,叫你妈送水、饭来。”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
叫卖、说话、还有打铁、锯木头的声音,读书的声音,还有流水声、甚至风呼呼吹的声音。
再走近几步,她甚至嗅到了气味。
饭菜、小食的香气、牲畜臭烘烘的气味、汗水味、泥土味……
地煞观的“道主”也在看这些“壁画”,看得笑意微微:“越来越灵动了。天人果然是一刻不停地炼着玉玺,玉玺与山河社稷图的联系越来越深了。”
他们一路走,看着沿途的“壁画”,明明是在天上城的玉楼金台,高悬白玉京的宫殿中,却越走,越有一种走向人间,走向红尘最深处的感觉。
终于,他们走到了极热闹,极繁华,烟火气最重的一段壁画侧,耳边人声鼎沸,笑语如织。
市井的各色声响,还有节日里汇聚了杂耍、诸宫调的勾栏,各色表演鼓乐齐鸣,咿咿呀呀地唱着,叫声好声,不绝于耳。
万丈红尘的活气,热气,几乎透过“画”,扑到衣衫上。
然而,殿中,却也走到了最空旷,最萧索,最晦暗的最深处。
他们走到了最后一重门前,高百丈,极重极厚的门,伴随着人间的笑语欢声,缓缓地向外而开。
年少的天人独坐在高比日月,宽阔无边的内殿中。
他倚着昆仑的雪山,衣角垂在东海中,微一起伏,便涌起浪涛万顷。
大江在他膝边,被他抚摸着,沉沉睡去。大河亦得他的安抚,不再咆哮千年。
他正举着白云作笔,从密林的浓翠中,从朦胧白的烟雨中,各沾了沾,取了一毫色,便涂出了黄沙无边里的一抹绿洲与清泉,让快要渴死的驼队欣喜若狂。
陌野之中,也有人抱怨春日为什么这么冷,柳叶没有发芽。于是,少年天人轻吹一口气,于是,人间忽然起春风,绿了江南岸。
殿中并无任何装饰。
无需金玉珠宝,不要奴仆成群,何需辉煌宫殿。
自诩高贵的狄人王族们几乎尽屏息,不敢出半点声音。
日月,群山,大洋,江河,人间的诸般色彩,皆在此,为装饰。
方知,居天人。
狄人公主怔怔地,目不能转,盯着坐在殿中的少年天人,情不自禁地往那山河人间动了一动脚,踏了半步。
只极轻微的一个动作,半步仍缺。
她忽然像被什么绊倒,脚下一个失重!
狄王变色一面,立刻去捞她。
来不及了。她已经朝无边山河坠去,像被无数支手死死拽落。
地煞观的道人略一皱长在鼻子下的眉,手指一弹,斥道:“鲁莽!”
于是,无数刺耳的碰撞声里,狄人公主被甩回了上来。
她惊魂未定地扶住双生兄弟,而就因她的触碰,大殿之中,又浮出了另一层东西。
锁链……无数的锁链,从山川河流大洋,乃至从万丈红尘中,更从殿内的四面八方,显形,伸出,将那天人的四肢、胸骨贯穿,锁在这山河,这大殿中。
即使以狄人的残忍,看到这场景,也忍不住打了个颤。
大“道主”说:“狄王,管好你的女儿。不可随意动作,不可随意直视天人。”
便将袖一挥,于是,内殿中就落下数重帘幔,既挡住了山河湖海,红尘万丈的异景,也挡住了无数的锁链,将那人层层阻隔,如在重重烟水后,濛濛不可见。
像帝子隐九重,也像千金藏深闺。
这一遮挡,只能看到朦胧的美态,倒叫这些被天人震慑的狄人稍微回过神来。
狄王叫他们将葫芦必恭必敬地放下,拧开了盖子。
大道主说:“殿下,这是本轮的‘祭品’。最后的一缕炁,我们明日送来。”
他们都是不能碰传国玉玺的,甚至不能靠太近。
少年天人在帘幔后没有言语,似是极轻的颔首。
他们才缓缓退出了内殿,一直离却金台。
即使在他们退出去后,厚重的大门也没有立即合上,空旷的七重宫殿里,它合得极缓慢。少年天人将头靠着昆仑雪山,静静地听着从门外传来的壁画上的鼎沸人声,红尘热气。
市井的粗鄙叫卖声,勾栏的诸宫调、杂剧在咿咿呀,不管简陋还是精细,粗野还是高雅,俱入耳。
管弦丝竹,锣鼓琴笙,戏台上,千般人生。
今日演的这出叫“闯深闺”。是俗人最喜欢起哄的一出。
一个女艺坐在粗布重作的帘后,以夸张的装扮、举止,扮作闺阁千金,娇滴滴、娴静地坐在那里。
一个书生出场了,配件涂脸,却做翻墙的动作……
天人忽然微微一侧,稍抬脸颊,透过重重帘帐,看向殿外。
等到那个练炁化神的五官乱长的带着一群狄人走了,一直将身形变得只有米粒大小的银鱼,从那公主的裙摆处游下来。
她一眼就看到了内殿中,帘帐后,被搁置在手旁的那块缺了一块的玉玺!
银鱼立即化作少女,在无数“壁画”的嘈杂声音中,李秀丽毫不犹豫,直奔内殿!
“咿呀,骂狂生,叹狂生,今日闯深闺,实在无礼节!”女角咿呀在闺阁中唱。
李秀丽脚尖一点,运上那些灵炁,踩着那些锁链,无视了那个修为同样不到练炁化神,明明是狄国的助力,却还被重重锁着的人,直取玉玺!
帘幔纱帐被她炮弹一样的气流层层掀起,飞开。
她与帘后人隔着一层最薄的纱帐,呼吸几乎能相闻。
脸颊几乎相错,交错的一霎,甚至能感知到对方肌肤上的热度、香气。
太近了。天人呼吸略微一滞。
少女却无旁骛,直勾勾地盯着玉玺,直到真握住了玉玺,大喜,得手!
立刻飞身退去,得意洋洋地以极灵巧的身法,避开所有锁链的攻击,跳出内殿,头也不回地跑了。
徒留少年天人,举起新雪样的指尖,本想将玉玺递给她,见此,缓缓垂下手。
壁画中,勾栏的“小姐”还又羞又气地在骂那狂妄的书生:“狂生!”、“狂生!”
似乎耳畔还有刚才的热度,年少的天人侧撑着脸颊,忽然笑了,低声,也似嗔:“狂生。”
今日才真正见到了她。
但过狄洲,破九十九重天,孤身入西毫,闯白玉京。如何不狂?
他朝着那些葫芦看了一眼,葫芦便碎了一半。葫芦里的凡人的炁,茫然地升起,汇入了壁画之中,成为了“壁画”中的一员。
在这一刻,壁画中的所有人的“声音”都止住了。
“天人”说:“不必等我挣脱了。且听如今的玉玺主人的号令吧。”
重重困锁他于此的锁链又在响了。
常人难以想象的剧痛遍布四肢,少年天人不以为意,遥遥看向身侧的山河,耐心等待起来。
**
李秀丽拿到传国玉玺后,立即打量,用自己的灵炁一探,大笑:
这帮混蛋,终究为他人作嫁衣裳!
他们炼化到最后一步了,只差华家军的百战之炁了。
可是,她此来狄洲,早已提前携来了华家军自愿赠与她的炁!
为的就是这一步,移花代木!
她将那几缕炁从诵世天书抽出,送入传国玉玺。
下一刻,传国玉玺大放金光,嗡鸣着,虹吸海吞起四面八方的炁,甚至在天空上方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刚刚离开小罗天,下了金台,“大道主”忽然察觉不对,仰头一看:
“王昭这么快把玉玺祭炼完毕了?”
被困在这里这么多年,不断被消耗,还有这样的通天能耐。不愧是天定阳神。事成之后,留不得他。
但念头一转而过,掐指一算,大道主变色骤变:
“不对!确实还差百战之炁——”
他立刻返身折返金台。
来不及了。
万里江山,此表群民的炁,都灌入玉玺。
玉玺勾连此表山河,这片山河社稷图,似乎感应到了新的主人,于是,天地都无形地欢呼起来。
李秀丽一把握住传国玉玺,在这一刻,感应到了这片广袤河山的“意志”。
天降灵光,地涌金莲,此表万万智灵,下意识地在一瞬间同北望。
近处的狄人、地煞观修行者,残存的周人,更远的江以南,甚至是京中的假妙善、假洞明子、假王昭,俱听到一声少女的清喝:
“山河社稷图,开!”

??180 ? 一百八十
◎西毫(五)◎
声传穹宇, 音闻九州。
正在行军的赵烈、十三妹、华武兴、华云飞闻声,皆抬头。
赵烈不复以往稳重,放声大笑。
十三妹又拍手又跳, 大叫:“赤霞,真有你的!”
华武兴父子也都难抑制喜色:“此去功成!”
他们的声音远隔万里,似乎仍被听到, 冥冥中,蓝天上的白云, 像一张少女的笑脸。云间飞过的鸟雀鸣叫, 道旁的苍野绿树摇摆,似在欢歌、庆舞。
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在喜悦,在回应,像一个俏皮的击掌。
并不是他们的错觉。
李秀丽确实“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在她握住玉玺,喊出“山河社稷图,开”的那一刻,她的躯体表面还在原地,在尘世巨蟒的腹中, 实则跳到了某个超脱的层面,大周每一寸有“人”居住、存在的国土,都是她五官感觉的延申。
她甚至兴致勃勃地将云朵“捏”了一张笑脸,用清风与信徒们击掌。
此时,如果狄人试图攻击她, 只会陷入虚无的沼泽,仿佛连空气都在与他们作对。
但李秀丽的兴高采烈,很快在她愈升愈“高”时终止了。
因为她“看到”了。
九州之上的, 人。
大江以南, 危若累卵。
周室百姓, 或,在孤立无援,望救目穿的城池里,艰难抵抗着狄兵铁骑。
或,陷在蛛网般的、被妖道化作洞天的京城里,憔悴枯瘪若风干,犹作美梦。
或在四起的烽烟里心怀侥幸,最后的平常生活,却也在鬼神的侵蚀中,日益荒芜破败……隔壁村人脖颈上齐齐多出的红色缝痕,县城里的人脸上用钉子钉起的笑容……
大江以北,山河破碎。
作牛作马在人间,如猪如狗度残生。娇娇儿,化作一掊甘霖,被售卖在方寸间。尸堆山,骨如林,市上悬满骷髅。
血肉融与机械,神智徘徊迷雾中,为他人,源源不断提供资源,在“展柜”中,无知无觉,不断循环悲剧。
故园陷为妖魔鬼域。剥皮拆骨、血泪流尽,七情断绝,被侵略者咀嚼在唇齿间,炮制在加工台上,啐为残渣……
嚎哭之悲,冲冠之怒,刻骨之恨,冲达霄云。
同时,也有欢喜,愉悦,幸福,在弥散。
在别的人间中传播自己道统,鲸吞他族以供自己肆意挥霍,攫取无穷财富的喜。
即使是平民,亦能在不尽的血肉供奉中,从生到死,游手好闲,就能享受人生的幸福。
我们多么富庶、先进,文明啊!金发碧眼,高鼻深目的狄人躺在辉煌的城市之上,醉生梦死,灯红酒绿。
直到获取了“山河社稷图”的视野,李秀丽终于看见了西毫城的周人百姓在哪里。
他们在这座城市的底层,在每一个角落。
他们是狄洲“富庶”“文明”的基底。
身躯已异,残存的心炁如烛火般飘摇,塑成此洞天。
这座城市,是“活”的。它的建筑材料,它的一切构成,就是“人”。
数不尽的苦,道不尽的难,如渊如海的“残渣”、“尸骸”,堆积了一层又一层,最终直抵天际,托出了凌驾于时代之上的,那么一小撮的“文明”。
李秀丽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她看到了那一层一层被垒进“文明”的“基底”,奋力挣出了一支又一支手。
有的细瘦,有的纤柔,有的干瘪,有的残缺,有的布满茧子……充当起台阶,将一人托举,让她踏着手掌,一级又一级,跃到最高处……
托举的手,有些,是据说能扫描修士,满城旋转,却唯独扫不到她的“监控”、“摄像头”。
有些,是在谩骂、怀疑中或忽然加速,或忽然减速,遮挡她的汽车。
有些,是为她轰然而开的门,有些是为她而放声高歌的播音器……
此时,李秀丽才知来时路,不由震而失声。
半晌,她握紧玉玺,一字一顿,下了第二个命令:
【一江山,同九州,驱逐狄部!】
在这一瞬间,龙蛇起陆,天地有翻覆之感。
在无数狄人撕心裂肺的“不不不不”里,有无形的东西,被这片活过来的天地攥住,生生从自己身上“撕下”,丢了出去。
所有狄洲的来者,无论修士、凡人,在狄洲被幽世层面被重新撕扯开去的时候,都猛然吐了一口心头血,精神气瞬间萎靡,气力削减了一半不止。
不少在战场上正与大周人族交锋的狄兵,忽然十分萎顿,骑兵东倒西歪,步兵无法站稳,被同时气势莫名暴涨的周人反过来砍瓜切菜一样追杀。
许多地方的战局立刻倒转。
尘世巨蟒发生了嘶嘶惨叫,也随被“撕扯”下的狄洲,碎裂而开,瞬息灰灰。
被它藏在腹内的西毫城,终于回到了人间,重见天日。
连尘世巨蟒的阻隔也消失后,在山河社稷图中,仿佛有无穷伟力的少女,心念一动,即可以覆盖大周的山河社稷图的洞天,覆灭所有狄洲修士的洞天。
那时候,狄洲修士也就都彻底废了。
但就在这一刻,李秀丽顿了一下。
因为,无数凡人,如西毫城中的这些百姓,似乎就是靠着洞天,才能身化异物,还留存了一分神智。
毕竟都变成这样了,理论上,是本该就、就……
在狄洲洞天覆灭,山河社稷图覆盖的洞天交替的一瞬间的空隙。他们必然会……
她的思绪,被一阵叮咚声打断了。
李秀丽回过头,大约是因为此时是在山河社稷图的洞天之中,没有像素,没有方块脸,她穿过重重大殿,清晰地“看到”,“听到”了那困锁在“白玉京”中的少年天人。
他身上仍穿了重重锁链,却在与她同一维度,在大江大河、雪山大漠、广阔原野、漫漫海波之间。
也坐在尸山血海,骸骨堆山的山顶。
他年约十七、八岁,坐在那层层骸骨之上,也是一身白衣,只是,更像是年深日久,退了色。赤足。
新雪般的肌肤,像被太阳一照就会立刻融化无影,连唇色都是淡的。
浓黑的发不挽,流淌而下,如蜿蜒的丝绸。
漆眉间点着一粒朱砂痣。
周身的颜色对比极干净。
因太干净,甚至到了如有锋芒的程度。
这样容色比冰雪,干净锋锐之极的美色,因颜貌太过,甚至能刺伤人,令退避三尺。
但见她“看来”,他对她而笑,一个极明亮的笑。
明明是薄衣赤足,却像坐在光明万丈之中,奕奕生辉,普照天下。
于是,这种干净锋锐到极点的美,固然能刺伤人,但因辉光,却像反而像昭日,人本来就不应该直视太阳。
他说:“稍等。我来帮你。”
便缓缓地站了起来。
在狄洲被从本表的幽世撕扯下来后,他身上的锁链也宽松了许多,足矣他站起。
但仍扯着他的血肉,叮当作响。
捆住他的锁链,从广袤山河里延申而出,从他足下的骸骨中延申而出。
直到他站起的这一刻,李秀丽才吃惊地看清,贯穿他周身的那些锁链,材质异常,非金非石非木,但这些锁链垂落的地方,是还有那些明明已经饮过不少甘霖,却还存着人之意识,没有彻底化为野兽的凡人,是肉身已经化作机械数年,七情、神智却仍雾中的“展柜区域”,是被咀嚼了又咀嚼,却不知为何,还有几许心炁的“残渣”,是西毫城中,身化异物,却存下了意识的百姓。
是这些锁链,将一线生机,锁在了无数人族的体内,使他们留住了一口心炁。
但看到这一幕,地煞观的一众人等,比她还吃惊。
他们两个所处的层面,在另一个世界的维度上,凡人看不清,但地煞观的高阶修士,看清了。
“是你……是你……王昭!”地煞观的“外交官”见此,双目深沉,恨得滴血:“你居然倒反天罡,借困锁你的新狄洲山河之锁,反过来给这些凡人输送元炁!”
怪不得,我们捉到他时,他明明已经迈入练炁化神,这四年来,修为居然不进反退!
怪不得,这些新狄洲居然还存着相当多的本表凡人的炁,一直不驯服,暗流涌动,却又怎么都找不出来……
他又有一种恐惧。
若是旁人做这样的事,即使是练炁化神,也早就死了。
王昭以一人之力,足足四年,保无量人族的一口气,居然只是掉落一阶。
他们上次提前在幽世暗中勾结大现象,遮蔽其他势力,也是调动了合道修士,七八个返虚,才杀灭妙善、洞明子,提前捉住了王昭。
绝对不能被他成长起来……天定阳神……如果能返回观中,定要联同其他门派,不惜代价,铲除此子……王昭、李秀丽,都必须死……
王昭?!李秀丽惊异。但立刻意识到,这个人,可能才是真正的太乙圣子,王昭。
他与京城的那个“假王昭”,太不一样了。如果都见过两个人,就不可能认错。
李秀丽只是看人是方块像素脸,但整体的气质、感觉、神态,她又不是瞎子。
京城的假王昭与这个困锁玉楼金台的人相比,简直像粗制滥造的模仿,企图以一把刀剑折射的几许光,与跃空之日相比。
那个假的,贵气是贵气了,像那种有权有钱的王侯子弟,而这个人……像凌空之日。
而且,这个人的声音……这种清冽的音色,有些耳熟。在哪里听见过?
李秀丽还在“看”他时,下一刻,他身上的铁链开始融化。
铁链融化之时,有更多的炁从王昭身上散发出来。
然后,奇迹发生了。
仿佛是太阳发出光热,蔓延向九州,冰融雪化。
于是,他所立的堆山尸骸中,“白骨”生血肉,“尸骸”腾活气。
被咀嚼的,残渣一样的百姓,心炁渐渐补足,受损的五脏六腑,开始修复。
身化异物的百姓,变形的躯壳慢慢脱落,再生出人的五脏、四肢来……
而王昭身上的白衣褪色得愈加厉害,他的肌肤白得几乎透明,仿佛真在融化、消逝。
但在这些辉光中,所有被他炁扫到的,地煞观的所有修士都惨叫起来:“我的法力,我的法力……我的境界!”
真正在融化的是他们。像是被太阳照耀的邪祟。
“邪术,阳神邪术……!放我我啊啊啊——主观一定会追杀你你你——”
闻所未闻的,他们在本表人间,通过凡人的供奉、通过攫取、操弄周人、甚至是狄人所来的灵炁,不听他们的使唤,在源源不断流出,流向本表人间。
最终,他们要么跌回变成了凡人,瞬息白发苍苍。要么,化作灰烬,随风而散。
在他们修为散去之后,大江以北,风雪顿住,银白天地开始融化,绿色的草芽开始复苏,树叶快速地长了出来。
暖风终于吹过中原地,人间春回,南北俱薰薰。
而当锁链彻底散去后,人族气象一新,从绝望痛楚中缓过来时,王昭身上本来褪色的白衣也渐渐泛起了莹润的光,爬上些许银色的暗纹。
一步步,下琼楼,出金台。
他赤足过处,地生金莲,化作乌金靴,为他穿靴。鸾凤高飞,化作他发间的金冠。嘻玩的细小精灵,化作他脸颊旁,发束上系的宝珠。
奇花异草,亦飞还他的体内。他的唇色也不再那么淡,有了些血色。
金冠白衣,步天阶而下。
那些修士所化的飞灰,被风吹过的时候,他点漆般的眸子眨了眨,饶有兴致地捻住了其中一缕,将其中仅剩的意识碾灭了,没有给丝毫逃出报信的机会:
“邪魔外道,当诛。”
李秀丽终于想了起来,她说:“是你。卫县,也是你,你的声音。”
“你复苏了雾中的‘鬼’。”
“是你提示我找北辰求助。”
王昭不答,俯瞰复苏的人间:“道友,时机已到,可改天换地矣。”
也罢。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事。
李秀丽看向此表人间,终于松了口气。
她高举玉玺,下了对社稷图的第三个命令:
【凡间之事,归于凡间!】
下一刻,无数或大或小,狄人布置的洞天,在山河社稷图的挤压下,全然破灭。
残存的狄洲修士、依附投降狄人的修士,有想逃的,来不及了,全都被镇在了社稷图下。
天地焕然一新。
魔巢鬼域,从九州上,彻底隐没。
这惊天动地的变化,从阳世到幽世。
阳世之中,华武兴第一个察觉,他猛然觉得,狄军气弱。举起军旗,喊道:“儿郎们,夺回九州,北伐!”
幽世中,则引来了许多或善意或恶意,但俱惊异非常的“注视”。
一时间,小半个幽世,诸多门派、现象,全都看向了大周所在。
不少大能一刹那通晓前因后果,发出了通达无穷高远的快意笑声:
【地煞观,汝等败矣!】
【败矣!】
还有无数人感兴趣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拿着传国玉玺的李秀丽身上。
地煞观在幽世的本宗震动,地煞观大能与太乙宗的大修士的斗法告一段落。
太乙宗门人皆狂笑而走,再不与地煞观纠缠,扑向此表人间,保驾护航。
但此时李秀丽却顾不得其他了,立即闭目在社稷图内打坐。
只因第三道命令一下,九州一清,万千毒害人族的洞天齐齐破灭时,无量的人族之炁,如贯通天地的漩涡,不要命的朝她涌来!
她几乎是顷刻之间,再入化神凝结之境,体内变作浩荡的无垠炁海!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有点事,更新晚了,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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